2024년 8월 31일 토요일

풍류오

 風流悟 풍류오

作者坐花散人 

 

第一回 圖佳偶不識假女是真男 悟幼囤失卻美人存醜婦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增光雖然兩句舊文章今日看來真當打米挑水村漢拾柴做飯婆娘一朝忽作有錢郎也會裝模作樣。     ──右調西江月

 

  世人有何下賤無錢便是下賤之因有何尊貴有錢便是尊貴之實下賤之人有了錢便改頭換面自然尊貴起來尊貴之人無了錢便伸手縮腳自然下賤起來所以說富貴不奢華而奢華自至貧窮不下賤而下賤自生雖然如此說畢竟人於此中要各安其分便好始貧而終富不可忘了貧時的行徑始富而終貧亦不可失了富時的體格故漢光武說道富易交貴易妻是說破千古不安分的世情宋弘答道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是表明千古當守分的正理然當今之世遵宋弘之論者百不得一依光武之言者比比皆是要知究竟宋弘之毒華不能悉譬如猛獸傷身毒蛇損命由天注定數莫能逃亦付之無可奈何罷了祇是閉門讀書人前少語到底禍患少些若是舌出尖有熱腸不能忍口即是惹禍之根

 

  故秦時一個官人姓上官諱讜號許忘居住洛陽是個大富長者一日閑行市中見幾個異鄉人摔打內有一個少年被三個長大漢子攢毆大是喫虧他偶然路見不平叫令家人輩救護了他又邀到家中問其鄉貫卻是絳州人氏姓趙小名喚十一郎留他住了數日那上官讜適因妻妾相爭鬥了閑氣幾日無好情緒不喜說話見了朋友拱手就別不接一語這趙十一郎錯認是厭棄他的意思便要相辭歸去一日大夫人之子瑤郎與如夫人之子神郎年俱六七歲兩個乳母領他出來玩耍卻在魚池邊爭捉一個小小金線綠毛龜以致哭嚷起來直嚷到裏面妻妾兩個互相護短爭把乳母打罵上官讜喝衝不開氣不過出了內院到外書房來憤憤的恨聲不絕這些賓客都來叩問緣故趙十一郎也在內中上官讜卻氣憤憤的攤手說道:「都祇為這拾來一個小烏龜兒淘氣。」說罷就走開了去眾人都不介意惟有趙家這小廝年幼他偏是路上乍相逢延歸來的誤觸了他的心事原來這十一郎是八歲喪父今已十九歲因母親安走邪路他氣憤走出來的被上官讜無心一言暗犯忌諱他便認真有意罵他竟不別而去上官讜自忘懷了卻過了十二三年後)。

 

  ……是細絲錠他見了喫了一驚道□□□□□□他也不去領這孩子竟將柴籃倒空將錠裝了半籃將枯葉蓋好背了就走背到家中坐了氣喘喘息未定祇見曹有華將布衫兜了一升白米歸家:「肚中飢了快燒粥喫。」見莊氏沒有柴又坐到在門檻上便罵起來莊氏道:「不要慌不要嚷有一樁天大好事在此對你說。」有華道:「好事不好事且飽了肚皮再處。」莊氏道:「你要喫粥籃裏來拿柴。」有華將手柴籃裏一把祇見多是雪白細絲錠他就嚇呆了低聲道:「你那裏偷來的?」莊氏道:「那裏好偷?」遂一一說了緣故那有華即同妻子往墳墩裏去祇見那孩子也不哭還坐在棺材上抓了兩把錠兒搬弄見了有華嚷道:「阿伯阿伯!」將錠遞與有華有華接了看看一棺材都是銀子莊氏祇拿得一角他對莊氏道:「天色晚了雪又紛紛下了料想無人走到墳墩裏來我索性等夜靜了偷對過舡坊裏那隻小船來盡數載他娘去可不是一生受用。」他竟同莊氏將布衫先拿些兜了又抱著孩子道:「我兒子想是你的造化。」

 

  同莊氏回到家中放了孩子先將一小錠銀子走到村中店裏借剪子剪些來沽了一沙鍋酒買了一大塊豬頭肉又買四塊豆腐店主人道:「生意好大開子今晚天色寒冷想是要請人麼?」有華道:「身上冷無籍憑祇得做個裏牽棉。」笑笑去了誰知到了家中天色已晚肚裏又餓心上又快活從不曾這等放量大酌夫妻兩個你一碗我一碗碗頭風一喫喫醉了兩人竟好好睡去了不道事有作怪兩人睡去同做一夢夢見一個白衣僮子一個黃衣僮子嚷進門來道:「我在大雪中等你領我歸家你喫得好醉竟不來了那前日領我來的又要領我到別處去我不耐煩祇得住在你床下了恐你不知我們對你說聲。」兩個一同驚醒已是四更天了

 

  聽得外邊風又猛雪又大冷又冷得緊有華對莊氏道:「我方纔得一夢。」如此如此說了莊氏道:「奇怪這是我方纔夢見的。」也這般這般說了:「你那裏如我夢。」兩人細說一毫不差有華想道:「是了這注財香必是我的如今在我床下了雖然如此趁此雪大無人到此我們明早先去拿了棺材裏的然後慢慢掘床下的。」

 

  兩個天明起來煮了飯喫悄悄到墳墩裏去拿棺材裏的銀子祇見一棺材枯骨並不見一些影兒有華道:「是了這財香原是兒子的我們原領他來坐著。」忙去抱那兒子可煞作怪孩子道是天冷殺豬一般這樣哭再不到墳裏來兩人無可奈何莊氏道:「昨夜之夢還要我住在你床下如今我們快去挖床下看。」於是兩人竟到屋裏來關了門拿了鋤頭到床下一掘掘到二尺深祇見一堆都是細絲錠與棺材裏邊一樣的拾了銀錠下邊都是金錠有華快活蘇了道:「原來銀子是活的怎麼昨日明明在棺材裏今日走在我床下。」把金銀堆滿一床夫妻兩人祇顧拜拜了兩個商量道:「如今有了這些銀子是財主了不可再住在此處了必須先尋一所大房子來搬了場再請錢親家公親家母來做了幫手有事要他商議商議。」

 

  原來這三歲孩子在周歲時已攀了一個做長工的錢大女兒當日曹有華走到錢大家裏見他妻子在檐下舂米便道:「親家母老錢在家麼?」那婦人道:「今早見天色冷主人家去打米了。」有華是認得他主人家的竟走到城裏來祇見錢大也走歸來了途中遇著錢大道:「曹大老你來幹甚麼?」有華道:「有句話特來尋你商量。」錢大道:「你可是要到我主人家去借印錢種春熟麼?」有華道:「不是我要你在城中尋一所屋搬搬場因鄉間忒野難住。」錢大笑笑道:「讓他野又何妨礙料想湖裏強盜不來尋到你家。」有華道:「如今不是這等說我與你到我屋裏去喫杯酒細細商量。」那錢大見他說話有些蹺蹊:「親家公莫不你近日有些生意了麼怎麼請我喫起酒來。」有華道:「你隨我來。」錢大隨了就走

 

  祇見有華身邊將一錠銀子放在店上抵了二千錢酒肉雞魚之類買了一籃與前日光景大不相同錢大到了他屋裏有華道:「一發接了親家母來。」不一時錢大妻子也來了錢大見他做事來得希奇:「親家公不道你近日大有利市?」有華然後道:「不瞞親家說其實有些利市所以要商量尋一所房子到城中來住就是這裏也要尋幾間搬兩位親家在內住了還要買幾畝田相煩與我照管照管。」錢大道:「可知親家得了浴大射香要到城中去請問親家大約要得多少價錢的房子?」有華道:「價錢多少不好拘定得。」錢大暗笑道:「待我將大些的試他一試看。」因道:「我主人家城中有身下自住的屋近來當了塘長又當糧長又打官司急要銀子用將一半或典或賣與人如今現出空在那裏不知親家用得著麼若用得著我就去說。」有華道:「他要許多銀子。」錢大笑笑道:「典他的要五百兩絕他的要八百兩一應廳堂房屋樓子書房後邊假山園亭一色端正祇要打掃打掃今日成交明日就住得。」有華道:「既如此還是絕買他的好煩你去取個經帳來。」錢大夫妻兩個聽說各將舌頭一伸暗暗大驚道:「這也奇了。」錢大便起身道:「親家既如此我去講定實價並拿經帳來做個中人強如做長工但不要哄我。」有華道:「當真要屋那個哄你!」

 

  錢大一經走到主人家討經帳主人家道:「那個要?」錢大道:「我們親家公要。」主人家笑道:「你那親家公住在鄉間的你可不認錯了想是要租一兩間租是不要經帳的。」錢大道:「我們曹有華近來大發了財恐怕鄉間野任要搬到城裏來住所以要剝一所大房子我聞得主人家要賣屋故來相求經帳學做個中人怎麼認錯起來?」主人家大驚道:「就是前日來借米的曹有華麼這也奇了!」即寫一經帳與他道:「若絕買實價要八百兩倘一並現銀再讓他四五十兩也罷。」錢大道:「曉得待我對他說。」接了經帳急急來回復有華

 

  祇見有華問了實價七百五十兩將銀一一兌足拿條搭膊裝了銀子叫錢大也裝了一搭膊竟到主人家來成交那主人家見曹有華來成交易老大喫驚道:「他那裏有許多銀子?」家人道:「外邊沸沸揚揚說曹有華掘了藏。」主人家道:「可知他銀子如此現。」那主人因他有了銀子就奉承他幾分口裏叫聲:「有老。」喫東道時甚是綢繆曹有華央人寫了文契將銀一併交足主人家見他爽快因道:「我房子甚空你就搬來也使得家伙少一缺二我家盡有任憑借用。」有華道:「多謝多謝!」

 

  有華別了主人家一路歸來乘便到典衣店裏買了幾件綢衣服夫妻兒子一齊穿了收拾進起屋來就顧了前村同伴做工的孩子顧了小廝居移氣養積體擺踱起來與鄉間習氣大不相同了又有幾個奉承他的來掇臀放屁他也時常把些酒食來請人又買了二三百畝田造了幾間班房與錢大夫妻住了替他做催子他自己種過田的田中利弊再無人欺得他所以田中甚是其利又放債米堆當米穀本多利多竟大富起來家中討了幾對鄉間人來服侍買了些湖蕩做了冰窨竟無利不往亦無往不利曹有華竟做了匠門塘第一個財主了

 

  卻說那兒子漸漸長大起來甚是伶俐聰明肥頭胖耳面大口方請先生教他讀書便貢個秀才與他遮個門戶那有華始而人叫他是老曹繼而人叫他曹叔叔末後俱叫他是曹大爺那兒子始而人多叫他乳名繼而人便叫他小大爺他一做了秀才那有華與人商議要人改口叫相公這幾個幫閑的道:「莫若出一諭單貼在門上一則見得令郎是個秀才二則人皆曉得稱呼了。」有華道:「有理有理。」於是即教兒子寫個告條貼在大門上道

 

    示諭家人各佃知悉本宅大相公的係真才入學自今以後老大爺改稱老相公小大爺改稱大相公除已往不不究外合行出示如違定行送官懲治不貸特示

 

  那兒子學名叫曹成器表字取個孟瑚自做了秀才竟是在行又且會撒漫在學中做秀才甚行得通結社當會走聲氣又有幾個無恥的名士去奉承他,「曹盟翁」、「曹社兄」,叫個不了他也簇新妝未起來帶頂飄飄巾兒穿領闊帶大袖子直身兒大紅方舄鞋兒小廝撐了錫頂傘兒家人拿了紅氈包兒準日三朋四友在街上搖擺好不燥睥祇有一件心上甚是不快獨那位尊夫人乃是貧時攀就長工的女兒雖長大起來有得喫有得著了終是有種出種又黑又麻又粗蠢兩隻金蓮長尺二一雙玉筍像擂捶尊相正合著相書上四句道

 

    立如松走如風聲如鐘背如弓

 

到做親之日還不曉得道個萬福惹了他動不動亂喊亂罵指手劃腳丈人錢大又住在莊上也是個頂尖粗蠢的又不好難為他因此每每飲酒中間對著相知朋友祇管歎氣

 

  一日有個在門下討求喫飯的相知叫做許弄生在座見他歎氣又平日打聽得三分心病因道:「孟老兄這樣神仙中人有甚麼不遂意這樣長吁短歎!」孟瑚道:「人各有心事不可以告人。」弄生笑笑道:「小弟雖不是袁天罡也算得個李淳風已猜著七八了這事有何難處如此悶悶?」孟瑚見他說得著意便接口道:「兄以為易我道甚難我祇恨那宋弘這廝對漢光武說了這兩句所以就不好依得許敬宗對唐高宗的說話了。」弄生道:「何必如此世間少甚麼崔鶯鶯卓文君吾兄若有意於風情祇怕謝鯤的梭兒世間絕少韓壽的香兒世間盡多。」孟瑚笑笑道:「祇是我少這樣竅還須兄幫襯幫襯便好。」弄生道:「這個當得。」兩個笑了一回又喫了一回酒別了

 

  卻說那許弄生是個最不正路的人聽了這句話兒他留心要弄曹孟瑚幾兩銀子度日他一頭走一頭想心上就生一計出來暗笑道:「!」一走就走到一個小朋友家去那小朋友姓孫名韻士年紀十七歲生得眉清目秀原與許弄生有一手的見了弄生道:「老兄何來?」許弄生醉醺醺的道:「擾了老曹特來討口茶喫。」韻士道:「且坐待我拿茶與你喫。」弄生嘻著臉道:「我有樁銀子作成你賺來買東西喫可好麼?」韻士道:「老兄作成極妙了。」弄生扯住他在耳邊低聲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回韻士大笑道:「這甚使得祇是作事不可相背便好。」弄生道:「這個自然。」兩個作別了

 

  到了明日祇見許弄生又走到曹孟瑚家來道:「孟老夜來多擾我看今日如此春天風和日暖一路桃花亂放我意欲同吾兄去閑步步可得暇否?」孟瑚道:「我沒甚忙。」弄生道:「聞得南園二郎廟燒香的女客兩日盛得緊我們同去看看何如?」孟瑚道:「使得。」兩個攜了手一路看去祇見二郎廟前的燒香船若大若小擁擠無數那些年少的婦人輕盈裊娜如花似玉曹孟瑚看得眼也花奔得腳也酸正看得高興祇見又有一隻小魚船來中間坐著一個縞素婦人你道生得如何

 

    妖冶風情天與措青瘦香肌冰雪妒滴滴櫻桃紅半吐一樹梨花初番雨海燕空驚無處去含情凝睇倚江濱疑是洛川神乍起。     ──右調小梁州

 

  那許弄生遠遠望見慌忙報與曹孟瑚道:「又有一個絕色婦人來了。」孟瑚似失心風的飛奔去看他上崖誰知祇因這一奔眾人便擁滿在岸邊跳板也沒處放了祇見那船中那個婦人牡丹頭白春羅細堆紗花的襖兒臂上金鐲露出兩個丫鬟扶著欲起船來見岸上人太多:「不要上岸了等人散一散再處。」口中說著將金扇掩了口坐而不動那許弄生與曹孟瑚看得忒肉麻了那婦人見了不覺笑了一笑對家人說:「你在廟中去拜拜點了香燭化了紙馬回去罷。」把鬢兒掠一掠將孝包頭上蜜臘金結一擎又往外一張坐了祇見家人廟中燒了香下船來回復道:「香燭點了紙馬化了。」婦人道:「如此叫船家開船罷。」那船家竟撐開船去了

 

  弄生同著孟瑚煙也似沿河而奔那婦人見他隨著船走又笑一笑伸手把簾兒垂下孟瑚對弄生道:「你可見他對我笑麼?」弄生道:「還是對我笑。」孟瑚打一下道:「放屁他明明愛我你怎麼奪人之好。」弄生道:「且慢不要動這樣虛火。」孟瑚想道:「但不知他住在那裏?」弄生笑道:「你請我一請我就同你去訪他出來。」孟瑚道:「請到不難你如何便訪得他出。」弄生道:「我自有個絕妙訣竅一訪就著。」孟瑚笑道:「當真要請請了要尋還我的不要騙來喫了。」就丟開手弄生道:「你試試我的手段看。」孟瑚道:「我今日走得倦了一事兩勿當就在酒店中請你。」

 

  兩個進了店孟瑚將一塊大銀子對酒保道:「蹄子熏鴨鮮雞再做了一鑼鯖魚麵時新果子酒要狀元紅。」酒保道:「。」少頃搬了滿臺你一杯我一杯喫得一個不亦樂乎孟瑚道:「請便請了你且說如何尋法?」弄生道:「你不曉得這隻船就是南潼子門的船方纔我有心船上的水牌及船家的面臉我已細細記著今夜少不得原歇在那邊我祇說要叫船尋著那船家就問你今日攬了那一家的生意一問就得知下落了。」孟瑚笑道:「有竅有竅還是你但如今就去便好訪著了明早到裏書房來回復我。」弄生道:「。」作別去了

 

  孟瑚歸家一夜睡不去細想道:「必是個孀婦若得他上手也不枉了我老曹這個風月財主。」祇見明日清早弄生來了嚷道:「我是上八洞神仙果然一訪就著。」孟瑚忙道:「是那等樣人家?」弄生道:「是個少年孀婦住在西園左側也是大人家新守寡的小姐。」孟瑚笑道:「我也是仙人我心上也道是個孀婦是便是了你有何妙計可以括得他到手便好。」弄生道:「你這樣性急且是說得這樣容易。」弄生道:「聞他還要到西山燒觀音香你如今將一二兩銀子也定隻船再去看他或他有些意思便好算計。」孟瑚道:「憑你憑你祇圖上得手謝你。」弄生笑道:「論起來你這樣著魂上了手要謝銀一百兩。」孟瑚笑道:「若果然弄得上手五十兩如何?」弄生道:「取笑還是當真?」孟瑚:「當真。」弄生道:「既如此先拿些來香香手還你一圖就成。」孟瑚道:「你真有這本事?」弄生道:「豈不。」遂將一包銀子在桌上一拍:「看本事還錢。」弄生道:「不是誇口說經了我的手如瓮中捉鱉手到拿來。」即將銀子袖了又道:「將一兩去定船我再打聽確了即來會你。」於是弄生風也似去了

 

  又隔了兩日祇見弄生走來道:「船已定了不想那婦人前日傷了風病起來道還要隔兩日去燒香哩。」孟瑚道:「不要哄我。」弄生道:「這樣可是個人相知間哄你甚麼?」於是又去了又隔了一日祇見許弄生笑嘻嘻奔來道:「我為你費盡心血聞得他病雖好些還不提起到西山去被我以借坐為名坐在他間壁鄉鄰人家那人家姓何其人叫做何老官我細細問他做甚麼生意的那老兒道我老人家與王宅看看門兒我便接口哪個王宅他便道我們是崑山人因去年相公死了娘娘是個小姐年紀又小被族中欺負他他權住在這裏裏邊無人我替他管照管照門兒說罷手中拿把酒壺去買酒原來此老是愛這杯中物的我道何伯伯我借坐了半日肚中飢餓起來意中也要買壺酒喫敢趁便同買一買麼那老兒道這個何妨我就在十兩頭裏拿一塊來與他道何伯伯央煩你去替我買了幾隻熏雞一隻蹄子買了三斤好酒餘的找了錢罷那老兒見我大開手就道你一個人喫這麼多我道相知間同你喫三杯你不要破鈔了老兒笑笑道初相知怎麼倒要擾你又口中說我就去買不多時俱買來了我與他你一杯我一杯飲酒中間被我細細問他原來王小姐是個崑山人最愛風月極喜兌好首飾打扮愛著繞地長裙兩個丫鬟一個叫春雲一個叫綠梅王小姐又會喫酒又會做兩句歪詩又喜時常在門首玩耍我如今同你到那裏去走走或在門首再看他看看或者有些好光景不消到西山去得也未可知。」孟瑚道:「既如此今日就去祇看緣法可湊巧否。」

 

  兩個急走到西園那邊來祇見曠野間一個大牆門前一帶楊樹楊樹邊果然一個穿白的婦人倚在丫鬟肩上在那裏閑看許弄生忙拽孟瑚的衣袖道:「你看你看。」曹孟瑚一看宛然是船中的那個孟瑚踱來踱去恨不得上前去扯他一把那婦人見孟瑚看得著相含著笑低聲對丫鬟道:「這個人恰像前日二郎廟裏跟著我們船走的為甚麼倒在這裏?」孟瑚聽得二郎廟三字:「他有心所以記得。」因此一發狂蕩起來

 

  那婦人對孟瑚又笑了一笑進去了叫聲:「春雲關上了門。」那丫頭口便應了又立在門首望望那孟瑚見曠野無人竟大著膽上前去一個肥偌:「姐姐可認得二郎廟裏的人麼?」那春雲道:「認得你是甚麼人沒廉恥。」嚷起來弄生忙道:「姐姐不要嚷我們就是你們何伯伯的相知。」春雲道:「就是何伯的相知也不該如此不尊重。」弄生道:「他是書渴子我央何伯伯來賠你的禮罷。」春雲關了門進去了

 

  祇見許弄生走到隔壁去會了何老兒來對孟瑚道:「你須將些禮物託何老兒送與春雲做個後來相識你方纔也不可如此造次。」孟瑚將一兩銀子遞與弄生弄生去了少頃出來道:「好了可見銀子是好的那春雲見送銀子與他歡喜得緊如今倒有一半功夫了春雲與何老兩個是腳了。」孟瑚道:「如今計將安出?」弄生道:「要此速成要費些大銀子哩。」孟瑚道:「祇要上手銀子我不論。」弄生道:「既如此我有一計你明日去買南京花綢二疋金枝松一隻走盤珠十顆分外將元色背褡緞兩個大紅汗巾兩條送與二個丫頭外將酒一壇白銀四兩送與何老兒我與你一總拿去先到何老那邊一揖竟送與他坐在他身上說你裏邊家主婆已有意的了你落得做個人情將銀子買果兒喫他受了再將禮回他轉送與春雲也是這等說不怕他不肯的。」孟瑚道:「也罷我如今去備起來你與我拿去或就了謝你。」弄生道:「我去還你停當。」

 

  又隔了兩日果然許弄生跑過來道:「著了你快快整備去做新郎。」孟瑚大喜道:「如何了?」弄生道:「我送了去那老兒見了銀子與酒欣然道不妨我有個道理他先將珠子及金枝松拿進去問小姐道小姐有好珠子與赤金首飾在此一個人要兌的小姐可要麼王小姐道要是要的祇是沒銀子他就道小姐若要銀子可以緩得的就到冬間與他來也罷小姐將珠子看了又看好白珠子將松枝看了道金子赤得緊不知共要許多銀子那老兒道不知他這個人就是我相熟的昨日說起他說在二郎廟曾見小姐來我說小姐喜歡首飾他故把來兌的那小姐見說二郎廟那人他就頓一頓道既如此教他明日來當面議議價看那老兒見他會意就說還有南京花縐要一起賣的小姐笑道你一發拿來看看四件通收了你如今進去面議看光景相機行事我來幫你。」孟瑚聽了忙向弄生唱個喏道:「多謝。」

 

  於是連忙打扮齊整與弄生竟走到園側首等到晚間祇見那何老兒道:「來了麼待我先去說聲。」少頃祇見何老道:「小姐在門首了。」孟瑚於是竟走進他門裏大著膽唱個喏道:「小姐珠子首飾用得著麼?」那小姐將衣袖掩著口道:「要是要的祇是要許多價錢。」孟瑚道:「既是小姐中意了小姐是在行識貨的任憑見賜罷了。」那婦人笑了一笑竟叫春雲走到孟瑚身邊來低聲道:「珠子祇值十兩金枝松我要做使用的銀子小姐說叫你夜間到後門首悄悄進來兌。」孟瑚嘻著臉道:「一一依小姐但今夜銀子準要兌的春雲姐要煩你幫襯一幫襯。」那春雲將孟瑚瞅一眼道:「月又好你來便是祇管說。」孟瑚低聲道:「可要與那何伯伯得知麼?」春雲道:「不必相聞他。」

 

  春雲回復那小姐小姐把手兒同孟瑚一招進去了那孟瑚忙來對弄生道:「如今是了祇是今夜我膽小你便住在左近進去時千萬與我看看我先送二十兩銀子與你用用。」弄生道:「好呀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四十兩頭一齊要的。」孟瑚道:「便罷我也帶得百金在此做使費。」弄生拿了四十兩又道:「再拿十兩一兩一封封在身邊做使用不管丫鬟孩子見了即與一封這便無言又有護衛了。」孟瑚道:「說得有理。」於是與弄生打點不題

 

  卻說孟瑚果然等到夜深月上了悄悄走到後門祇見春雲已立在門邊見了孟瑚把手一招低聲道:「。」孟瑚悄悄走進後門春雲已拽上了門孟瑚忙去勾住春雲春雲帶了笑一推道:「臭王八老婆在裏邊不要這樣猴急。」一引引到倉房裏孟瑚道:「臥房在那裏?」春雲道:「你隨我這裏來。」又走到裏邊三間一帶花廳果然清潔齊整甚是幽雅兩邊俱是花卉

 

  祇見那婦人濃妝艷服初不是日裏光景了燈下看看愈覺嫵媚兩人相見各說心話王小姐道:「妾自二郎廟一見直思想到如今不道又承厚情今得一會。」孟瑚道:「小生一介書生蒙小姐錯愛許接芳容粉身難報。」祇見一個丫鬟捧茶來喫了茶道:「酒已排在東邊書室裏。」孟瑚道:「夜深了夜飯不消擾罷恐酒誤了正事。」小姐笑道:「這樣性急不日裏來了。」孟瑚也笑道:「其實日裏就來的。」王小姐道:「既如此請坐了快飲三杯。」孟瑚忙忙喫了道:「收了罷。」慾火如焚就去搿那王小姐小姐一推道:「丫鬟在此羞答答你先去睡我淨淨手卸了頭面就來。」那曹孟瑚走到床前見噴香的被窩脫了衣服就鑽下去那婦人即下了帳子脫了外衣服正要上床祇聽得外邊一聲喊響:「不要放走了。」孟瑚喫一驚忙爬起來已是擠了一房的人:「好好小姐做得好事!」把王小姐一把拖出房去兩個把火把一照又把曹孟瑚赤條條拖下來道:「做得好事拿刀來。」祇見一個人把一柄雪亮的大刀猶先殺漢子再殺淫婦孟瑚嚇死在地下口裏但喊道:「列位饒我狗命但憑要我許多銀子況且不曾動彈。」一個人道:「你這狗才快殺快殺!」祇見王小姐在外亂哭道:「不干他事是我不是饒了他殺我罷。」又有一個人道:「既如此問這狗頭將許多銀子來買命?」孟瑚道:「一千一千。」那人道:「。」孟瑚道:「再加二百。」那人道:「口裏說有何著落祇是殺了罷。」孟瑚慌了又喊道:「不要忙我有一相知在左近叫做許弄生教他來銀子就有了。」那人道:「既如此你說在個所在。」孟瑚道:「在何伯伯門首。」

 

  祇見一個人去了一回扯那許弄生來了孟瑚颯颯大叫:「老許救我。」弄生道:「怎麼不小心做出來如今教我來怎麼處?」孟瑚道:「我有銀子在家裏書房中櫥裏你與我拿一字去對我父親說悄悄拿一千二百兩來救我的命出去不要慳吝左右前日所得之物原是我命中的千萬千萬作速作速!」那許弄生急急討了他字去了

 

  到了曹家已是半夜曹有華方微睡覺祇聽得門上有人叩門:「尋老相公去救大相公命哩!」有華聽了喫了一嚇忙跳起來見了許弄生弄生道:「令郎有字老伯且看了說。」有華接字一看上寫道

 

    照字發銀一千二百兩男裏書房櫥中自有可速兌足著一家人同許弄生拿來救孩兒之命不可稍遲不可稍吝前日之物原男命中之物也千萬作速。     男成器百拜

 

  那老兒看了字問了情由歎口氣道:「左右是他的。」愛子之心勝了祇得一一兌足弄生急急拿了就走等銀子一到天將明了這些人將銀子兌了又叫孟瑚寫了甘服放他時又道:「如今割了一隻耳朵罷。」孟瑚慌了又求道:「饒了罷我身邊還有百二十兩一併送了罷。」然後逃命回來

 

  路上一路歎氣道:「一飲一酌莫非命也一個美婦人若上了手用掉這些銀子也不懊悔如今白白裏送與他又加一嚇。」歸家悶悶不樂又沒趣得緊及至妻子得知了又被他嚷罵了三四日罵道:「沒廉恥的王八蝦蟆在陰溝洞裏想天鵝肉喫我與你一櫓一船有甚不好弄出這樣事來。」埋怨得曹孟瑚進不得出不得於是靜坐在書房裏沒瞅沒睬

 

  過了幾日一日對家人道:「你去請許相公來閑話閑話。」家人去了半晌回復道:「不在家裏。」

 

  孟瑚又隔了月餘心上想道:「不知王小姐如今怎麼樣了可惜負了他又害了他那個捉姦的不知他的是甚麼人如今事冷了我去打聽打聽看。」於是慢慢走走到西園左側走來走去一些動靜也沒有立了半日祇得在近邊人家借住了問道:「前邊野裏高竹面的是甚麼人家?」那人道:「是南京張翰林的花園。」孟瑚指著道:「是這一帶楊樹裏邊。」那人道:「怕不是。」孟瑚道:「前日聞得有個實山王家住在此?」那人道:「那裏有甚麼王家自從張之問了封釗的近日有一班光棍私與他看門的說通了借住了月日如今已去了個把月了。」孟瑚暗驚道:「難道他俱是騙子我如今尋許弄生問他。」

 

  一口氣走到弄生家來祇見門也鎖著問問鄉鄰鄉鄰道:「近日同一班人說南京去趕節了。」孟瑚滿肚裏疑惑不信時近也月了孟瑚道:「如今科考年時我且干名遺才到南京去耍耍趁便打聽他下落。」孟瑚果然到江陰老去有了遺才科舉

 

  來到南京尋了下處場期已近忙去納了卷回來從大功坊過祇見這些秀才紛紛道:「應天府府尹昨日拿了個假關節撞太歲的今日審看他如何審法?」一人道:「祇可惜這個美少年何苦做這樣事。」又一個道:「就是那兩個小年紀的還不上十六七歲。」一個道:「今日未結收監明日還要打了枷號在貢院前示眾。」那孟瑚聽了也不在意

 

  明日清晨他有心去看一走走到大功坊祇見一叢人擁了幾個人各帶三百斤的枷打了五十棍血淋淋的扛來孟瑚擠上一看喫一大驚道:「那小後生的面孔與王小姐一般後邊兩個與春雲綠梅無二後邊一個竟是許弄生又有一個就是個何老伯又有兩個卻不認得想一想一個宛然是前日持刀要殺我的。」

 

  看官你道巧不巧原來前日曹孟瑚與許弄生說了他就定這一計叫孫韻士扮了王小姐韻士兩個毬友扮做丫鬟何老去暫租了張家花園先叫韻士在二郎廟燒香後約送禮夜間相會幾個做定圈套恐怕出醜臨時捉姦又勒甘服使無後言當時孟瑚看得親切卻不道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孫韻士與許弄生偷眼瞧見曹孟瑚將頭低了孟瑚要擠上問他轉一念道:「罷了騙又騙了如今又天報了。」卻去問旁人道:「為何拿了他們?」一個人道:「你不知這一個後生就是這四個人的毬友他們都是大騙子在這裏騙了幾個書生來騙了許多銀子在院子裏嫖喫醉了走出門來誰想落出一個紙包在地包上寫大主考視竅兩件竟被主考家人拾著了私盯他到了寓所急去報了主考主考寫書與府尹密拿的昨日審明今日要立枷枷死。」孟瑚也不敢說自己被騙的話走歸下處道:「天這樣近的。」

 

  鄉試回來再不思想結識美婦人做風月事了從此安心與妻子歡好如故後來生了四個兒子家事依舊掙好大富起來請先生教兒子讀書俱進了學媳婦俱攀讀書人家至今溫飽如初詩禮傳家可見為人便當安命再不可起妄想的念頭所以說

 

  妄想便心癡癡心便著迷

 

  失財幾喪命覺後始知之

第二回 以妻易妻暗中交易 矢節失節死後重逢

蝴蝶雙飛鴛並宿護水穿花美滿芳情足舞絮遊絲雖滿屋勸君須把春心束大稚綠嬌紅香簇簇柳亂花歌繚繞空交遂莫道天公多反復沾茵墮園因相續。     ──右調蝶戀花

 

  這首詞單道天下才子佳人得相配偶再不可又生外心自古佳人與才子誰不願各得所配情同魚水氣洽椒蘭然古今偏有多少缺陷的事那些自負為佳人的他自己既有絕世的風姿心上無不想與絕世才人為匹於是即嫁了個平常的丈夫他還道配非其偶可奈天公作怪偏苦苦要將極愚極蠢的發付他不但不曉的嘲風弄月抑且全不解惜玉憐香於是守分的祇好學吟斷腸集的朱淑真那不守分的便未免要做不守寡的卓文君了雖然這還是婦人易於自守至若男子漢自負為才子的他自己恃了些才貌又那個不想配絕世的佳人更笑天公作怪又苦苦偏要將粗俗至醜陋的奉與他為良家至寶所以諸葛孔明之婦面如鍋底然天下如孔明這樣安分的能有幾人故古今才子未免問柳尋花偷香竊玉這也怪他不得若是三生有幸有才的男子竟得了絕世的佳人成其夫婦這豈不是人生極難得的事故荀奉倩得配了個公主他一生恩愛為妻子有了熱病不難解衣凍體以熨其熱至死後不言而神傷自歎曰:「佳人難再得。」是終身不再娶而亡所以才子得遇佳人真可死心塌地雖有毛嬙西施在側總之非我所好了

 

  不道人情難料事有不然偏又有一等得了美人為妻又要去惹閑花沾野草的天公知道豈不惡其淫心無厭於是即以其人之淫還報其人之身使聞之者略加警悟在下得諸傳聞頗覺新異聊述與看官醒一醒睡

 

  話說清朝初年福建州府地方有一鄉紳姓趙名虞字舜生年方二十一歲即連科中了進士面龐生得清秀無比又且飽學多才娶了個陰貢生的女兒為妻那妻子陰氏名喚麗貞年紀少舜生兩歲真是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性格極其聰明體態極其柔媚少而挑花捺繡大而作賦吟詩件件俱精般般皆妙自從嫁了趙生身雖兩人性合一付你唱曲我便吹簫我吟詩你便作賦嘲風弄月朝歌暮弦恩愛異常外邊人羨慕他因編四句口號道

 

  佳人配了佳人才子嫁了才子。   天成一對夫妻不數弄玉蕭史

 

  卻說趙舜生既為美人才子又得娶了個麗貞的才子夫人亦可謂志足意滿終身再不思量漁色了孰知那趙舜生心偏不足他性最愛的是偷情麗貞身邊有幾個丫鬟雖則串眉終礙著麗貞不酸之酸所以不能暢其所欲心上想外邊結識幾個婦人又虧中了進士恐礙官箴所以在那家人婦人面上未免著意起來這個毛病犯著隨你貞潔的僕婦再沒一個脫白了

 

  一日正閑坐在書房裏祇見一個貫走熟的媒婆名喚鮑一娘走進書房對著趙舜生叩個頭:「聞得老爺近日要尋對家人書房裏用小婦人尋得一個絕妙的在此年紀不上二十三四歲男的又老實小心女的又溫柔勤儉原是南直崑山縣人因兵亂逃到這裏來的如今無所倚仗故思想投靠人家其實是好人家女兒。」舜生道:「喚他進來看看。」鮑一娘即便出去喚那兩個人到書房裏那夫妻兩人見了舜生雙雙叩個頭起來立在一邊舜生問道:「你姓甚麼叫甚麼名字那裏人?」那人道:「小人是崑山人喚名孫仁妻子韓氏小人從幼識得幾個字妻子女工也會幾件的祇因世亂無處生理所以出來的。」舜生仔細一看祇見韓氏生得脣紅齒白一雙俏眼兩道彎眉不覺著魂起來對鮑一娘道:「女人你領進去見了奶奶著他住兩日揀一吉日成文契罷孫仁你住在書房裏伺候有事差你。」於是鮑一娘領韓氏到裏邊去見了奶奶

 

  卻說陰夫人身邊有兩個貼身服侍的丫鬟一個名喚芳蘭一個名喚金菊那兩個俱與趙舜生有一手兒的當日韓氏見了奶奶叩個頭陰夫人對鮑一娘道:「是新來的見過老爺了麼?」鮑一娘道:「是老爺收用著老身領他來見奶奶。」陰夫人道:「既如此芳蘭你同去喫了飯晚間權與你宿俟做了文契去他個房頭兒住。」鮑一娘見奶奶吩咐定當告別去了

 

  韓氏同芳蘭喫完了飯就在房中服役其時乃七月天氣到了晚間服侍奶奶在後軒茉莉花邊洗了浴出來到臥房中梳晚妝韓氏將沙兜扇兒打扇正在那裏打扇祇見趙舜生踱進來見了韓氏問道:「芳蘭怎麼不打扇?」奶奶道:「芳蘭洗浴去了。」舜生又與夫人說了兩句閑話遂悄悄踅身到茉莉花邊祇見芳蘭對著壁兒赤條條在那裏洗浴舜生隔著花盤伸過手去把他屁股一摸那芳蘭呀的一聲罵道:「金菊小淫婦那個與你耍子。」口裏罵回轉頭來一看乃是家主公舜生低聲笑道:「不要罵我有句話兒問你那新來的今夜與你同睡麼若同你睡要你幫襯一幫襯。」芳蘭道:「老爺吩咐我曉得祇是你快去有人來了。」舜生聽了一閃出去了

 

  芳蘭浴完即叫金菊姐:「你去替新來的孫阿嬸來洗浴。」於是韓氏走來也洗了浴隨著芳蘭喫了夜飯在月下乘涼原來是日應該金菊並一班家人婦女上班服侍家主公家主婆喫夜膳故此芳蘭甚是空閑因與韓氏乘涼說些風涼話耍子芳蘭話間取笑道:「孫阿嬸你今夜要與我做夫妻了。」韓氏笑起來道:「你還是黃花女兒我自然是你的丈夫芳蘭笑道:「你討我便宜我今夜偏要騎在你身上。」韓氏笑道:「任你來騎不怕你。」

 

  兩個取笑了一回芳蘭道:「我們去睡罷明日是我上班要早起的祇可惜這樣好月色。」韓氏道:「兩回在外奔走我也倦得緊眼兒漸漸做瞌要去睡了。」於是兩人同到廂房裏上床韓氏脫了衫兒和小衣睡著芳蘭道:「孫阿嬸天色熱小衣沾著身子汗漬漬不好還是脫了爽利些你怕月光照著將單被兒掩掩就是。」韓氏聽了果然脫去又說了幾句閑話竟鼾鼾的睡去了

 

  芳蘭見他睡著即輕輕跳起身子來坐在淨桶上小便祇見窗外有手把他一招他就意會了即便走出來卻是趙舜生走來攜了他手道:「新來的可曾睡著麼?」芳蘭道:「睡著了小衣已被我說他脫下如今你自去悄悄行事。」舜生道:「他若喊起來你須急急掩住他的口我明日賞你。」芳蘭道:「曉得。」於是舜生赤條條輕輕走到床邊一張月光正照著帳子裏雪白半截身子兩隻小腳兒彎著直挺挺的打鼾舜生不覺慾火如焚揭起帳兒輕輕跨上床將被兒悄悄揭去先將唾津濕了龜頭月下看正如火齊半吐的那話兒將身覆上一聳禿聲進了寸許韓氏睡夢中直跳起來已被舜生緊緊壓住動也動不得祇得喊道:「甚麼人?」三字未完被芳蘭走來雙手掩著嘴兒低低附耳道:「是老爺不要作聲。」舜生口裏道:「我愛你你順了我我多與你銀子買果兒喫做衣服與你穿孫仁我另眼看顧。」他口裏說下面祇顧抽那韓氏身子小弱掙又掙不起喊又喊不響祇管荷荷將身扭著舜生抽了一回韓氏是久曠之後又兼舜生是偷婦人的慣家不覺酥麻幾次祇得扳開芳蘭手道:「我已順從了放鬆一鬆待我透口氣。」舜生見他面上已熱烘烘下邊淫水直注方纔放鬆他祇見兩腳緊勾舜生雙手緊抱偎臉送舌這一番雲雨真個說不盡分外幽香幹事纔完韓氏忽然垂淚道:「我被老爺蠻做污了身子明日羞答答如何去見奶奶?」舜生道:「是我先說通了奶奶愛我容我如此再不妨的。」於是起身即忙閃到自己房裏將一錠銀子遞與韓氏道:「與你買東西喫後日還要照顧你。」說罷去了芳蘭又道:「我們老爺極好的到我房裏一次一定有銀子賞我的我不瞞你說如今枕兒邊還藏著七錠在這裏。」韓氏無言祇得拿了銀子同芳蘭睡了心上暗轉道:「不已意逃難出來投靠人家思想夫妻一處誰道做出這樣醜事來如今這裏決然難住思量起來通是芳蘭那小淫婦做路害我如今不若再偷了芳蘭枕邊的銀子做了盤纏原同丈夫回鄉去過日子的好。」算計已定睡到天明清晨起身芳蘭上班服侍奶奶去了韓氏悄然向枕邊偷了他兩個錠兒藏在身邊

 

  卻說陰夫人起身叫芳蘭:「你去把麵湯來問新來的可會梳頭麼?」韓氏忙應道:「曉得的。」於是與夫人梳頭趙舜生在床上跳起身來道:「好熱好熱。」見了韓氏即看著陰氏道:「奶奶頭兒竟梳得好祇是新來的身上衫兒腌臢要他近身服侍奶奶有汗衫與他一件換換。」夫人道:「我有件綢葛布的半新衫金菊拿來與他。」於是韓氏接金菊的來穿了

 

  舜生洗臉抹了身上便往書房裏去韓氏服侍奶奶喫早粥早粥過韓氏稟奶奶道:「小婦女寓所有兩件舊家什前日來了無人看管今日要同丈夫去看看。」夫人道:「我家老爺收用你們的了今日去可即搬了來明日成文契。」韓氏道:「曉得。」便走到書房裏同孫仁去見趙舜生舜生道:「待孫仁去你不消去罷。」韓氏道:「有幾件衣服我自要去拿的。」舜生道:「拿了就來。」兩個別過了

 

  出門在路上韓氏對丈夫道:「我決不去靠人家的我與你如今原到家裏去別尋生理過活。」孫仁道:「怎麼這等說趙家待我盡好你我兩口到家靠甚過日子這等人家求之不得的你到說出呆話來我若依你家去盤纏那裏來?」韓氏道:「你不要管包你有盤纏且到寓所急急收拾停當對你說。」於是兩人到了寓開了門祇見韓氏在腰間摸出三錠銀子來對孫仁道:「六七兩銀子盡夠去了。」孫仁喫驚道:「你那裏來的?」韓氏不說被趙舜生強污之事祇說與芳蘭同睡在他枕兒邊拿的我算來路上盤費祇消三四兩剩的還可做個豆腐本錢去開豆腐店這原是我處本行盡可度日強是在人家叫別人老爺奶奶。」孫仁道:「我也出於無奈今既有了銀子事不宜遲必須連夜去便好。」隨即喚一隻小船說過三兩銀子包送到崑山兩個下了船竟望崑山去了正是

 

  鯉魚脫卻金勾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卻說趙舜生是晚不見韓氏夫婦回來他還道少年夫婦在寓所過了夜明日自然來的到了明日午間還不見來心上有些疑惑因喚家人趙祥吩咐道:「你去對鮑一娘說已約定今日成文怎麼昨日孫仁夫婦兩個倒去了不見來?」趙祥領命到鮑一娘家同去尋孫仁夫婦及走到寓所祇見門兒鎖著鄉鄰道:「昨晚已搬去了。」連鮑一娘也不解其故趙祥祇得回來一路走走過福州府前見街上人男男女女紛紛奔竄也有挑了行李的也有抱了兒女的各有驚惶之狀趙祥問道:「為甚你們如此?」其中有一個人應道:「你還不見府場上的牌麼?」一頭說一頭飛也跑去趙祥心上喫驚忙走到府場上祇見豎著一大扇硬牌粘告示一紙上寫道

 

    征南大將軍示照得國之廢興自有歷數本將軍提兵躬討所下州縣士女有壺漿之迎人民慰雲霓之望故示爾福州府軍民人等知悉大兵到處雞犬無驚爾等居民照常藝業毋得惶懼特示

 

  卻說趙祥見了告示心上著了忙飛也似回來報與家主誰知走到門首自己家裏也在那裏收拾逃難趙祥問道:「老爺在那裏?」他的老婆道:「老爺府中太爺請去議守城了你還不快來同我收拾為避難之計卻慢騰騰地閑講。」趙祥見說祇得到自己房裏收拾

 

  剛剛收拾得兩個包囊隨那趙舜生去的家人回來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兵已進城老爺與太爺俱綁去了。」祇這一句嚇得陰氏奶奶酥了半邊於是思量無計慌忙脫了高底弓鞋拆開了將底板挖空把些碎金子和粗珠子塞滿在內依舊縫好道:「惟此可以為難中救急之資。」於是將來看了叫芳蘭道:「你也與我將些銀子做個小褡縛兒縛在腰裏。」方纔縛得完祇見家中寂然不見個影兒急叫芳蘭道:「你跟我到前廳看看難道許多家人通不問我去了。」

 

  兩個剛剛走到前廳來忽見四五個兵丁提著雪亮的刀趕進來見了陰氏一個劈頭一刀砍來芳蘭見砍家主婆往後一跑跑出後門逃了誰知這一刀砍來陰氏眼快向庭柱後呀的一交跌去有一丈多路這刀卻剛剛砍著了庭柱有二三寸深拔也拔不出陰氏雖則躲過了一刀心頭又跳兩腿又抖起來料逃不脫跪在地上祇顧拜祇顧哭口裏道:「將軍饒命。」那兵丁見砍不著心裏遂轉道:「這婦人是不該死的了。」

 

  卻把陰氏仔細一看卻見他姿容絕世態度幽閑聲如鶯囀喬林身似風吹弱柳便道:「我不殺你你隨我去做我的渾家罷。」陰氏聽說大哭起來道:「既如此不如殺了我罷。」那兵丁原是個總兵官他也不睬竟對兩個兵丁道:「與我好好扶他上馬去。」兩個兵丁不由分說將陰氏抱上馬一鞭竟到營裏陰氏下了馬想要尋死又無空隙垂淚心上轉道:「既不能死畢竟免得他玷污便好。」左思右想心生一計道:「有了且待他來相機行事。」真個

 

  雖然不算□□□裏陳平也應賽過□□女中諸葛

 

  卻說那總兵官又搶了個婦人一哄回營他到了營整頓些酒飯喫也叫陰氏道:「你也喫些。」陰氏道:「我有病喫不得。」總兵官道:「你有甚麼病?」陰氏道:「我患暗疾。」總兵官道:「甚麼暗疾?」陰氏道:「其實我有沙淋血敗病因方纔嚇了如今正發一些也動彈不得。」總兵官聽了笑笑道:「也罷。」對兵丁道:「煮些粥兒與他喫。」

 

  是夜入靜了總兵官來求歡陰氏歎道:「日裏對你說有病了你既不殺我又何苦害我你既要我作渾家俟病好擇吉成親方是正理若苟且要我相從不如殺了我這事斷然成不得的況你何取苟合之人為妻子?」那總兵官是正性的人一片話說得歡喜起來:「有理有理我如今不強你了且等病好了再處。」於是去把其餘的婦人行其一樂再不與陰氏纏了

 

  自此之後陰氏詐病過日子密圖脫身之策不道福州已定不及月餘大將軍忽發令箭撤兵凱旋那總兵官匆匆收拾起行陰氏聽了老大一驚道:「我正圖本地脫身不想要去起來如今怎麼處?」祇得痛哭隨行

 

  在路曉行夜宿受了憂愁跋涉不道真病起來方行到蘇州祇聽得江南巡撫來接即稟大將軍道:「海中近日巨寇猖獗據崇明縣為巢穴敢借大兵一剿。」大將軍見說即時差總兵提兵往剿令箭一出刻不留行那總兵官祇得隨船隨馬行到崑山地方心上道:「此去海中不多路了我將家眷行李安頓在寺觀中單身前去剿平了帶他們回去未遲。」於是將陰氏與婦人暫寓觀音寺裏然後領兵下海

 

  誰知海上打聽得大兵來即便揚帆別處去了那總兵官到崇明縣裏已被海寇弄得人民逃散子母分離他見十室九空不勝歎息因走一處祇見路旁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淒楚啼哭見了總兵官來便跑卻被他向前一把捉住一眼看去卻是生得齊整他就轉個念頭:「我要將福州婦人為妻奈他千難萬阻病又不痊不如這個又生得好又是閨女我竟將他成親去丟了福州的有何不可。」算計已定即問那女子道:「你姓甚名誰為何坐在這裏?」那女子哭道:「我父親姓王是個秀才因海上搶掠將父親殺死我同母親逃難不道出城被人擠散了我又腳痛走不動所以坐在這裏。」那總賓官道:「既如此你權住在我營裏我著人找尋你母親來與你如何你母親可知是在崇明縣裏諒不到別處去的。」那女子祇是哭不則聲

 

  於是竟將此女到營中差兵丁四下尋訪果然尋了一日到第二日一個兵丁見一老嫗在海邊哭道:「我的兒呀父親又死你又不知那裏去了我命恁苦不如跳在海中到也乾淨祇是我怎放得你下我的兒嗄!」放聲哭個不了那兵丁往前扯住道:「老人家你為甚哭?」老嫗道:「其實我有一十七歲女兒走散了尋不見意欲跳下海去。」兵丁道:「我們拾得一個十六七歲女子也說不見了母親你可隨我去認一認看。」

 

  老嫗聽說了隨著兵丁就走誰知事有湊巧老嫗一到營中那女子聽得是母親聲音便急跑出來見了抱頭大哭哭完女子道:「為何一時不見了你如今虧都督爺差人尋著了你你我該叩個頭兒謝他。」那總兵官見說笑道:「不消謝但我有句話與你們商議我尚未娶你女兒又大了我要他做奶奶你老人家丈夫又死了料無人養膳你把我做女婿我將你做岳母養老在身邊你女兒又有親人在一處可不好麼?」那老嫗無可奈何思量家破人亡祇得道:「既蒙將軍救了我們如今但憑將軍罷了。」於是那總兵官領了他母子到崑山來

 

  卻說陰氏在寺中詐病準日蓬了頭髮將荷葉湯洗了臉黃瘦得不像樣總兵官既得了處女又有眾婦女取樂要陰氏的念頭頓然冷淡了他一面報捷一面收拾回京竟將陰氏拋在觀音寺裏去了臨去時方對陰氏道:「我已不要你隨你怎麼回去罷。」於是陰氏住在寺中空屋裏自言自語道:「我雖脫了他的玷污祇是單身女子怎麼得回鄉。」左思右想漸漸切己的一日三餐不能應用起來

 

  那些眾和尚見兵丁已去巴不得將房屋行掃乾淨見拋一女人在內心上又焦躁起來因商量道:「怎麼叫他出去便好。」內中一個老和尚道:「待我叫他出去。」走來對陰氏道:「娘子你那裏人?」陰氏道:「我是福州人因破城擄了我來不想害病拋我在此我要回鄉怎奈孤身難去。」老和尚道:「娘子差了這裏到福州有二三千里路一個女人如何去得祇是在寺裏住甚不便況且日逐用度那裏來須要算個常便方好。」陰氏聽了不覺兩淚撲簌簌流下來老和尚道:「據小僧愚見祇有一策祇是我出家人不好說得。」陰氏道:「我是難中人你但說何妨。」老和尚道:「除非權且嫁了個人目下可以度日以後又好圖回鄉不然衣食不周起來可不枉送了命。」

 

  陰氏無計可施見他如此說肚裏轉道:「千辛萬苦得脫到今日若竟死了那個得知連兩根骨頭也無人收拾了不如權且嫁人嫁時節相機行事謀個回鄉的計策。」即答應和尚道:「如此也罷祇是急切裏那個要我。」老和尚得了陰氏的口風:「且再處。」走去對眾和尚商量祇見內中一個和尚叫道:「有了有了這個人絕對即時可以遣得這婦人出去。」老和尚道:「是誰。」那和尚道:「寺門前孫豆腐他死了妻子已有半年說與他包你就成。」老和尚笑道:「有理有理待我去與他商議。」

 

  於是走出寺門首見孫豆腐正在那裏洗豆腐缸老和尚將手一招道:「老孫來有一樁好事作成你。」孫豆腐忙走來道:「師父有甚作成?」老和尚道:「我有一頭親事一錢不用絕妙的與你作伐。」孫豆腐笑起來:「好是好的祇是手中之鈔一日做得四五升豆腐尚賣不完思想要成親事可不是蝦蟆在陰溝裏想天鵝肉喫麼?」老和尚道:「不是這等說這婦人是兵丁搶來的不要了拋棄在此又沒人要你主婚錢又不要樂人花轎走了來就是包你半文不費祇要喫口白飯在你身上也是容易的。」孫豆腐聽了不開口老和尚道:「待我對婦人說說看或者姻緣也未可知。」

 

  老和尚竟來對陰氏說:「寺門首有個做豆腐的老孫年紀不上二十五六為人也伶俐會做生意可肯嫁他麼?」陰氏道:「我也是好人家兒女落難在此怎好嫁他雖如此說煩師父問他祇要認得福州這條路若扶持得我去包你有老大好處。」和尚又去說孫豆腐道:「若說福州這條路我卻爛熟祇是有甚好處。」老和尚道:「既如此不要管娶了他還你好即於是夜老和尚送陰氏到孫豆腐家來那孫豆腐請尊和合紙買斤肉煮塊豆腐欲留老和尚和尚道:「阿彌陀佛不擾你。」進寺門去了。   那孫豆腐接了幾家鄉鄰喫了一回酒各散訖看那陰氏身也不動孫豆腐道:「你既嫁我也要幫我牽牽豆腐便好我看你嬌嬌的不是這種人如何好我且問你你是那等出身?」陰氏道:「你問我出身怎麼我其實是個奶奶出身無奈被兵搶來強要姦我我誓死不從所以撇我在此我今不是嫁你要央你領我回去我重重將百金謝你所以允了。」那孫豆腐聽說是奶奶巴不得嘗一嘗奶奶的滋味便道:「我討你做妻子幫做人家你說央我送歸謝我這是虛帳你既是奶奶我也不敢要你為妻但是今夜權與我睡一睡明日尋個機會送你回去如何?」

 

  卻說陰氏自想道:「我今不合嫁了他若不與他些甜頭他用強也是正理又不見好了。」左思右想無計可施祇得道:「既如此你身子骯臟燒鍋湯來洗個浴與你睡。」陰氏自己在營中和衣睡了多時也思洗一洗澡了於是燒起湯來孫豆腐自己浴了又換湯喚陰氏來浴陰氏祇是脫了內衣去浴孫豆腐見了他肌膚玉也似一般白的慾火難禁卸下衣裳不由分說竟用強將陰氏掀倒在浴盆內大暢其懷陰氏祇得逆來順受

 

  浴完起來陰氏道:「我順了你你務要送我回去的呢。」那孫豆腐得意了:「娘子我今實對你說罷福州我再不去的你休想要我領去。」陰氏大怒起來道:「為甚麼再不去的?」孫豆腐道:「我當初也是逃難與妻子到那邊不過去靠個鄉紳人家那鄉紳叫做趙舜生我妻子住在裏邊一夜竟偷了五六兩銀子就連夜逃回的其時有個做媒鮑一娘說去他不知怎麼樣支吾了所以我今再不敢去的。」陰氏聽了他一片言語暗暗喫驚道:「原來就是孫仁那時節他不曾來見我我家老爺是夜去偷他妻子想是與他的銀子所以他不別而行老爺再不提起。」因暗暗歎口氣道:「原來他姦了孫仁妻子我如今償他的債可見男子再不該做這樣歹事的檐頭滴水點點不差。」

 

  因而又心生一計轉口答他道:「原來如此既如此我也不想回去了我家老爺是姓錢也與趙老爺相知的我今既失身與你縱然歸去豈不羞殺叫我如何見人如今有句從常話與你商量。」孫仁道:「怎麼商量?」陰氏道:「我是奶奶出身嫁了你不可做豆腐須做個財主便好。」孫仁笑道:「說這樣癡話靠豆腐度日兩口尚且不周財主將甚麼來做我曉得了自古道若要富靠水磨我如今靠他一千年少不得是個財主。」陰氏道:「你不要著忙我有道理在此你剪刀將一把來。」孫仁笑道:「又奇了。」把剪刀遞來道:「要剪刀何用?」祇見陰氏脫自己穿的弓鞋將高底一拆拆下來裏邊取出一個小小油紙包兒包兒裏盤著一串雪白滾圓粗珠子將來放在臺上道:「我當初逃難時藏在高底內以為難中之用不道今日用著他你與我將去大戶人家兌三五十兩銀子來。」

 

  孫仁見了心上又驚又喜果然將去一兌半價兒換了四十兩銀子孫仁急拿歸祇見陰氏叫他在典衣鋪中買了兩個鋪蓋又買了幾件衣服:「如今你與我喚隻船來。」孫仁道:「喚船怎麼?」陰氏道:「我當初有三千銀子藏在福州府後錢家花園裏太湖石側首再無人曉得的我如今悄悄尋我乳母的老兒潘老夜間同去掘了連夜回來並潘老夫婦俱載他來買一所大房子置幾百畝腴田再尋一對家人與潘老看管收租放債然後與你做夫妻快活過日子這不是財主麼?」一席話說得孫仁躁脾不覺跳起來道:「娘子如此自我再世的娘了我們如今快去祇是一路或者還有費用盤纏或不足如何?」陰氏道:「我還有些東西在此。」又去左邊腳上拆下高底又有些碎金子一兌又兌了二三十兩銀子連夜鎖了門下船望福州進發話休煩恕不免曉行夜宿渡水登山一程一程兩人竟到福州地方了

 

  卻說陰氏望見了福州城祇見六街三市依舊人煙湊集與往時竟差不多孫仁道:「如今已到了挽船在城外罷。」陰氏道:「搖到城裏去的是潘老住在城中間與錢家園相近近些好幹事。」孫仁祇得依他進城歇好陰氏道:「船已歇定如今我有句實話對你說明你若依我彼此有益若不依我祇怕你性命也難保!」

 

  那孫仁聽說老大一驚道:「千辛萬苦到此指望做個財主快活怎麼倒說出嚇人的話來?」陰氏道:「我就是趙舜生老爺的奶奶因當時被總兵官殺入家中將我擄在營裏要我為妻我尋死不得設計騙他不曾被他污玷幸而又搶了十七八歲的女兒將我撇在寺裏得遇了你此時我左思右想若不順你你必不肯領我到此故權失節因設計賺你來今若依我便作速到府西邊問著趙家祇說我前日同妻子住在崑山不道近日遇著奶奶被總兵拋在寺裏我問明白了送到老爺處以贖前日不別而行的罪如此老爺必著人來接我我去亦不說你強姦我一段祇說總兵官要姦我抵死不從棄了我虧他送我歸來這是我的恩人如此趙老爺必感激你我叫他賞你幾百兩銀子原不失為財主你若不依我我即叫喊起來說你姦騙我自然有人認得報與趙老爺知道可不是性命難保的事麼?」這一席話說得孫仁毛骨悚然隨連連叩頭道:「求奶奶寬恕。」陰氏道:「千里長途虧你送來難道忘了你的情這不必慮及。」

 

  於是孫仁忙向府西去果然一問就著走到趙家門首祇見門前依舊熱鬧聽見裏邊錚鈴鼓鈸之聲孫仁剛走進門劈面遇著了前日的趙祥趙祥道:「你是老孫前日為何不別而行去了如今那裏來?」孫仁道:「我特送奶奶在此須你通報一聲。」趙祥道:「說鬼話你崑山人又來撮空了我家奶奶被兵丁殺死今日正在此唸經追薦他那裏說起。」孫仁道:「你不信到我船裏認一認就曉得了。」趙祥忙走進去報知趙舜生

 

  原來當初趙舜生因太守請去商議守城被平南將軍並太守捉到營裏去及投順了又追留數日始得放歸見家中家伙搶散婦女殺死幾個因七月間天氣炎熱死屍腐爛不能識從及走到房中不見陰氏奶奶的影兒正在倉皇之際祇見外邊一個老兒走進來張頭探腦的望趙舜生看見叫道:「你是甚麼人?」那人走近前道:「老爺小的是芳蘭的父親。」舜生道:「芳蘭在那裏我正要問他奶奶那裏去了?」老兒道:「那日小的聞城中亂正往城中來打聽途中劈面撞見女兒急急的跑我道為甚如此慌張他道不好了我同奶奶剛走到前廳祇見一淘兵丁趕進來將奶奶一刀砍來我在後連忙轉身就跑性命不顧的跑直跑到此天幸遇著了你極妙我同你到鄉間一躲再作區處因此女兒在小的家裏兩日聞城中平定了女兒叫我來打聽老爺安否。」趙舜生聽罷大哭起來:「不好了奶奶已被殺死想在這幾個死屍裏邊。」哭定了便道:「我如今沒有人服侍你作急領了芳蘭回來。」那老兒竟去領了芳蘭來與趙舜生一處權做奶奶的替身

 

  是日趙舜生正想念陰氏在家裏做道場追薦一聞趙祥通報忙喚孫仁問其備細芳蘭還不信道:「我親眼見兵丁殺的怎麼還在莫不我眼花看錯麼?」趙舜生即同孫仁一徑趕到船邊祇見陰氏坐在船艙裏望見趙舜生上船兩人抱頭大哭同道:「今生不能相見了誰知原有會的日子。」即喚轎子抬到家中和尚還在堂中禮懺陰氏對舜生道:「足見你念我的好情了。」合家俱出望外齊來叩頭叫喜

 

  那芳蘭叩過了頭忙問道:「那日我親見狼勇的兵把刀砍奶奶我急了即跑的如何奶奶得脫了?」陰氏道:「見刀砍來我一嚇向後跌去不見了你不想他砍了庭柱我得不死不道被他捉我去要污我被我哄他有沙淋病待好了順你因此得免誰知天幸他又搶一個將我拋在崑山寺裏恰好遇著孫仁我說了趙老爺奶奶他不忘舊看顧我我即拆高底鞋內的珠子兌換了做了盤纏叫他喚船領我回來一路小心服侍其實虧了他。」那趙舜生聽罷忙留孫仁到書房裏喫酒飯自己謝了他道:「我重重送你個禮。」自此趙舜生竟同陰氏進去了正是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卻說孫仁一連住了數日毫不見動靜祇見人家送盤盒的差使女問慰的家中備酒慶賀準日鬧個不了孫仁獨自一個走出走進甚覺無聊心上道:「我等得不耐煩了今日且去別他看他怎麼樣?」於是去見趙祥道:「大叔我要謝老爺奶奶一聲明日要回去了。」趙祥道:「我與你傳進去。」陰氏得知也不則聲

 

  又隔了兩日忽然叫丫鬟喚孫仁到後廳祇是在屏風裏邊道:「孫仁聞你要回去我想你又無家無室不如住在這裏做些生意罷。」孫仁道:「奶奶說得是祇是無本錢。」陰氏道:「你果肯住在此我自有處你且住著我停當了復你。」於是陰氏又進去了

 

  是日晚間趙舜生赴席回家陰氏道:「孫仁要回去你怎麼打發他?」趙舜生道:「我兩日處得一百兩銀子意欲多與他幾兩所以尚在此設處。」陰氏道:「他又無家無室多與他沒相干不如有空租房與他一所住了他年紀不多妻子又死不如把芳蘭這丫鬟配了他將百金與他做本錢如此足以報他好處了。」趙舜生口中唯唯道:「祇怕芳蘭不肯。」

 

  誰知芳蘭想道:「家主婆殺死可為專房之寵誰知又復歸來依舊做了丫鬟。」心中甚是不樂一聞了這句肚裏道:「一夫一婢到好。」自古道

 

  寧為雞之口毋為牛之後。   合偷一條牛不如獨偷狗

 

  因此陰氏問他他就道:「任憑奶奶做主。」那陰氏安排停當即喚孫仁說明了即擇個吉日又將百金妝奩贈了芳蘭叫孫仁收拾了利房舜生分外又贈了百金竟與芳蘭為妻

 

  孫仁是日得了芳蘭那夜兩個顛鸞倒鳳了一回芳蘭道:「我如今問你怎麼當初來靠老爺明日就走了。」孫仁笑道:「不瞞你說逃難無盤纏回去祇得投靠人家不道我們妻子在裏邊取了五六兩銀子有了盤纏連夜走了。」芳蘭笑道:「你可曉得其中四兩銀子是偷我的。」孫仁道:「原來如此那二兩又偷誰的?」芳蘭道:「不好說得是夜老爺去偷他他不肯喊起來被我掩住老爺強姦了他他垂淚所以老爺與他的。」孫仁道:「可知他明日說我再不去靠人家急急要回去去時得了個怔忡心痛病不上一月死了原來是你害他的。」

 

  芳蘭帶笑打他一下道:「如今我身子賠你難道還不好。」孫仁笑道:「論起賠來已有人先賠過了。」芳蘭道:「不要亂話奶奶是古怪的肯與你胡亂做事!」孫仁道:「不敢欺。」遂將觀音寺前的事一一說個備細芳蘭歎口氣道:「如此老爺大折便宜了。」正是

 

  官人喜做偷情事賠個丫鬟又折妻

 

  卻說孫仁一時說了忙吩咐芳蘭道:「你再不可在人前提起。」芳蘭道:「這個曉得既如此我們住在此不安日後老爺倘有些知覺你就不便了不如趁此時別了他竟到崑山住彼此得宜且奶奶必然樂從的。」

 

  於是孫仁走到趙家道:「一來謝聲二來稟過老爺奶奶原要回鄉去。」

 

  祇見趙舜生不在家陰氏叫趙祥出來傳話道:「奶奶說正該如此叫芳蘭姐進來還有句話吩咐。」於是芳蘭進去陰氏另將二十兩銀子私贈他道:「你去好好做人家不必牽記我凡事口要謹些切記切記。」芳蘭意會道:「這個自然。」拜別了兩人下船竟到崑山將二三百金運用起來後來果然做了財主

 

  大凡大人家家主與家人媳婦有染不為大過不值竟有此小失節奉報所以先生說:「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實為千古格言

第三回 花社女春官三推鼎甲 客籍男西子屢掇巍科

人分男女慾偏存漫道風流不可言。   三百由來傳鄭衛聖人深意莫輕論

 

  傳曰:「男女居室人之大倫。」又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慾存焉。」可見男女之慾人有同心故孔聖人亦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孟夫子亦曰:「知好色則慕少艾。」即如大舜他娶了娥皇女英後來南巡不返崩於蒼梧娥皇女英思想他哭的眼淚漬在竹上都成斑斑這不是女相思的都頭即如文王欲配后妃而未得的時節至寤寐思服輾轉反側這不是男相思的領袖相思二字出自大聖大賢凡夫俗子未可輕冒

 

  然亦不能輕冒此是為何大約男子有幾分才色然後可以慕有才色之女而有才色的女亦悅其慕我於是彼此依慕而不得則名曰:「相思」。女子有幾分才色然後可以慕有才貌的男而有才貌之男亦愛其慕我於是彼此交慕而終不得則名曰:「相思」。若無才貌之男無才色之女亦欲效顰而為反側思服之態這直謂之浪蕩了然有才有色的男女彼此思而不得且思而終不得則相處大是苦事此亦出於萬不得已而滴淚成血鬱情成病原非古今佳人才子所樂從亦非世間佳人才子所樂聞故在下今述一佳人才子慕而即得不必相思而能暢其所欲的為看官們解一懷抱

 

  話說福建建寧府有一人姓王名蘭字畹香父親是個甲科祇因幼孤母親陸氏撫養愛如珍寶一般人材又生得脣紅面白眼秀眉彎就如粉捏成玉琢就的年紀到十五六歲上聰明伶俐大而詩詞歌賦小而書畫琴棋無件不曉且無件不精一時無論大小男女若認得王畹香一面就道是有竅不俗的了所以外邊稱慕他起一綽號叫做賽西施」。然雖如此那王畹香自恃才貌無雙未免傲睨起來心上立個主意道:「朋友非有才有貌的不與相交即有才貌而非年紀相仿者不與親密。」因此日逐往來通是建寧府一班美少年

 

  那少年中更有兩個出色的他便與為至友一個姓吳名雅字澹仙那吳澹仙更是生得清秀精緻衣服穿來件件噴香穿上半年三個月不亂一個折兒不染一點污兒俗人在座他就尋個事故一溜煙去了一個姓韓名璧字連城又是一個古怪的他才貌不必說性喜清談靜坐又酷愛花卉古董家裏收拾三間書室題曰:「仙仙窩」。窩中四時奇花異卉的盆景排列滿庭名畫古玩排列滿屋他二三知己外不亂交一人祇是閉了門焚柱名香烹壺香茶展玩詩畫過日子他兩個偏與畹香情投氣合因此三人你在我家談談我在你家坐坐真是寸步不離

 

  忽一日仙仙窩裏牡丹盛開韓連城留他兩個小酌畹香道:「我們對名花飲美酒不可無詩。」三人大家聯句起來畹香道:「就是小弟佔先起韻。」

 

  洛下清姿百卉王),亭亭玉立壓群芳)   日籠翠袖嬌生影),雨潤朱顏粉膩光)   一捻敢矜妃子靨),三旬如挹令公香)   東皇另有滋培在),根撥應教勝洛陽

 

  三人聯畢你讚我我讚你畹香道:「我今看起來建寧偌大一府其實求才貌兩擅的再沒第四人了今夜名花良月之下我們結拜了兄弟何如?」連城道:「極妙極妙!」於是跳起來重整杯盤向牡丹花下奠了酒設了誓各序年齡畹香長連城一歲連城與澹仙同庚但澹仙十一月生連城六月十五日生長五個月於是畹香居長連城居次澹仙居末挨次同在花前拜了四拜設誓道:「我們兄弟三人自今日始不但生同居死同穴如貧賤富貴出處患難俱要同享不可相背如有背者與日俱亡。」誓畢那三人俱住在仙仙窩

 

  畹香道:「兩位老弟我們這樣人才自然為天下美女所愛的但不可輕瀆了後日娶妻房同要揀個極美的倘本地沒有不妨在他州外府去。」連城道:「有理我正有個願心意欲要去完一完。」澹仙道:「二哥有甚麼願心我與你完成。」

 

  連城道:「有一個母舅住在廣西潯州府那潯州府風俗與另處不同別處男子尋女人潯州府是女人尋男子的他們更有個尋法有趣得緊。」畹香道:「怎麼有趣?」連城道:「他們閨女到十四五歲要先尋個男子過癩過癩了然後每年春間打扮了到名山勝行遊玩到尼姑庵裏燒香廣採輿論定個高下才貌兼絕的定為狀元才貌全的定為榜眼探花有才無貌有貌無才的挨次俱為散進士先定了然後擇婿匹配他他們擇婿更有個擇法一年春間結三個社正月十五日叫梅花社二月十五叫做桃花社四月十五叫做蘭花社正月十五梅花社裏合城美女俱在尼姑庵裏以燒香為名選看燒香的男子其時先聘幾個少年孀婦為房師極美者為大主試這些少年男子曉得的俱來挨擠女人還中了即著丫鬟請去在尼姑庵裏原各分了房先試外才繼試內才得意了然後送與大主考再試又得意了即記上題名錄定個高下以俟三月十五桃花社再考那桃花社更妙合城美女依然來尼姑庵裏燒香那些美貌才子選過的不消說還有不選的依然混在中間挨擠以憑美女的眼力再選選中了依然又請去其時先精選定幾個名妓為房師以才色雙絕的為大主考亦各在尼姑庵裏分房先試外才繼試內才俱無嫌了然後送與大總裁逐一再試又無嫌了那時大總裁即各送一物或金扇汗巾之類為贄依然記上題名錄定了第一第二以俟四月十五蘭花社會合蘭花社比前兩社不同這次合城美女到尼姑庵燒香俱同了母親及前兩社的大主考房師來那時這些已選中的男子俱打扮得齊齊整整來候其時大總裁即著丫鬟請進到各尼姑房裏狀元會狀元榜眼會榜眼依次先會過然後歸家行聘成婚這是極妙的我們要個美女為妻豈可不去。」畹香與澹仙俱手舞足蹈起來:「有這樣趣事怎麼不急去我們如今就去也還可以趕得來年春社會難道我們兄弟三個去不俱奪他鼎甲來受用受用麼!」

 

  於是三人議定各收拾行李在一處在家祇說到廣西販藥材來賣家裏俱信為實言俱有一二百金一個作本錢那韓連城道:「我兼去望望母舅。」三個人喚了船別了家人一路竟望廣西進發

 

  曉行夜宿不上半月到了廣西地面連城上岸即去尋這母舅那母舅姓劉名輝字吉光他見外甥來望他喜出望外:「外甥我想得你緊合家俱好麼你為甚麼到這裏來?」韓連城道:「同兩個結義兄弟來這裏買些貨物特來望望母舅。」吉光道:「兩位尊姓?」連城與他兩個通了姓名吉光道:「就是尊友也不消尋寓竟住在家下罷家下有一小園在城北幽雅可若送茶飯又便二人謝道:「極承雅愛住園祇得要叨擾了至於盤纏盡有不消費心祇是買貨要相煩來看看並玩耍處亦煩指引一指引。」劉吉光笑道:「這個容易。」

 

  當夜吉光備個夜飯請他三個因問連城向來些家常並講些閑話見他三個言詞瀟灑面貌豐麗笑道:「三位這樣美少年怎麼出外擋風冒雨的做客?」又笑道:「可不聞少不入廣的話麼!」王畹香也笑道:「因不信這句偏要試試。」吉光笑道:「當真要試我這裏有個試的所在似三位美貌早晚出入要小心不要在街坊幽僻處闖一闖就要闖入迷魂陣裏去就欲出而不能了哩。」

 

  原來本地男人有幾分才貌的俱已入了社人人曉得不必說了若有未入社的這些社中諸女使人各處緝訪更使舊主試立個遺珠社專收此等男人俟來年春社考定以便匹配的其未入社之先但憑舊房師主試考試玩耍所以吉光叮嚀這句不想三個少年心性正要他們收去正是

 

  安排香餌釣金魚誰識金魚愛香餌

 

  當時三人安放了行李隨略買了幾件上細藥材喫了飯就在街坊上東闖西闖不道闖到一個所在祇見半村半野一帶垂柳新荷荷池邊露出一座朱樓樓上紗窗開處珠簾半鉤下倚著一個極艷麗的婦人年可二十左右且自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

 

    牡丹頭如雲高聳蝴蝶鬢似翼低垂松花倩色軟紗衣一捏身材斜倚嬌滴滴秋波一點翠彎彎淺黛雙歌尖尖玉手傍香腮怎不教人心醉

 

  卻說婦人見了三人似驚駭的一般祇顧斜著俏眼兒看三人見了踱來踱去也似個螞蟻嗅著香酥沒法的看個不了不道少頃祇見樓上忽拋下一條大紅綢紗汗巾兒來三人飛也似去拾你扯我奪樓上看了大笑開口道:「不消奪。」又拋兩條下來大家搶一條來袖了那個樓窗裏的婦人就不見了三人正急得沒法祇見下邊角門開處走出一個丫鬟來道:「娘娘請三位相公說話。」

 

  三個如聞將令即隨了丫鬟就走走到門裏去一看卻是一個花園進了門一帶竹屏走過竹屏就是三間亭子亭子中間名花古玩甚是齊整四邊俱種無數名種菊花花上俱有小牙牌記著花名亭前有蒼松翠竹木樨棚葡萄架映帶左右亭邊即接一座朱樓四面珠簾繡幔珊瑚鉤子鉤了

 

  三人方纔坐定祇見樓上這女子下來相見道了萬福看了坐又有兩個青衫子髮覆額的丫鬟捧四鍾茶來喫那女子就對王畹香道:「相公高姓尊居那裏?」畹香道:「小生叫王畹香住在建寧府前因同這兩位結義兄弟這一位叫韓連城那一位叫吳澹仙在貴鄉學做客。」那女子道:「可知奴家從不曾識荊。」韓連城開口道:「娘娘尊姓小生三個是異鄉人敢蒙錯愛又承雅貺。」女子道:「奴家姓張賤字靜芳因前歲同社中姊妹推奴家做個大總裁奴家也選過了本地多少美少年已一一配與閨秀去了其落選的時在這裏鑽刺希圖下年再選奴家正恐遺珠難盡特建此樓名曰採珠樓」,在樓不時細閱適纔見三位郎君風流俊雅卻又從未曾見惟恐失了所以先送一個贄兒又著丫鬟相請一會以為來年社中鼎甲之地。」三人謙遜了一回靜芳笑道:「男子家不必是這等說請到樓下粗點。」

 

  祇見請到樓下繡簾珠箔金鼎牙床又是一番光景喫了點心便喚了丫鬟低低道:「取端硯玉版箋兔毫筆清煙墨過來。」開口道:「奴家素性極喜的是細種菊花所以今年收拾得幾種惟有金雀翎水晶球二喬這三種尤覺有趣可愛奴家看相公們如此秀雅必善吟詠意欲借此三種未開之花先各求教一首以慰渴懷未識尊意肯賜教否?」三人道:「祇是俚言弄斧貽笑大方耳。」又謙遜了一回畹香道:「我們先佔個鬮兒各做一種。」王畹香先拈了金雀翎他即援筆寫道

 

  拂雲黃鶴羽蹁躚偶落東籬破曉煙

 

未向西風鬥霜葉清姿已許傍金鈿

  那韓連城拈了水晶球他也不假思索題道:   滾滾秋風起素塵清芳誤惹白衣人。   簾前好護團團玉拋與籬邊晉逸民

 

  那吳澹仙拈了二喬他亦一揮而就道:   漢家銅雀已荒臺陶氏庭前著意栽。   一樣秋光兩奇絕雙雙俏艷待霜開

 

  三人寫完將玉版箋送與靜芳靜芳逐首細細看了一遍不覺大聲的讚道:「真好詩清新俊逸的是王孟陶杜一流歷年花社中那裏有如此鼎甲麼來歲鼎甲隨你那個奪不過三位了祇是不知那個閨秀造化哩。」因道:「奴家得了三位奇才不敢獨叨諸美。」隨喚丫鬟低聲道:「如此如此說。」

 

  祇見丫鬟去了半晌兩乘轎子抬兩個美人來到比靜芳更有一種綽約可愛與三人各相見了靜芳歡笑道:「人才難得不道漏卻如許明珠。」二女笑道:「靜娘不枉社中必要推你做個大總裁收錄遺才這樣用心。」靜芳也不說別話忙將玉版箋與二女道:「你看年貌不必說了即這詩與楷法那一樣不該第一不是誇口說即歷年來那一個鼎甲的才貌趕得這三位的腳根兒。」那二女見靜芳如此讚法即同去細看了也嘖嘖稱讚道:「果然靜娘有眼力前年鼎甲那能如此。」

 

  三人因他們讚得高興便先問道:「二位娘娘尊姓?」靜芳道:「這位姓朱字文娟那位姓錢字玉蓉他兩位就是上年副主考今日得了三位特請他們來大家賞鑒一賞鑒。」那朱錢二女各問了三人姓名道:「我們閱人多矣從未見這等絕世的才貌。」又道:「不知明年那個閨秀造化哩!」

 

  於是三女請三人到採珠樓上去安排美饌斟著香醪論技談心猜拳行令王畹香有興道:「待我歌個草歌兒你們聽。」張靜芳道:「奴家吹個簫兒合你。」畹香笑道:「要你合合兒好。」靜芳會意笑笑道:「呈醜無妨。」畹香歌道俏冤家我愛你的龐兒俊去了來來了去挨得我腿兒疼卻誰知那多嬌一見心先訂儂愛我聰明我愛儂風韻兩下裏牽情也將好向門前等一等

 

  於是張靜芳一眼瞅定畹香韓連城攜了文娟吳澹仙攜了玉蓉各到採珠樓下別室裏去了三對兒各自雲雨顛鸞倒鳳美滿幽香自不必說

 

  卻說酣睡了一夜明日起身張靜芳看了王畹香祇管垂淚畹香忙捧住他道:「這是為何?」靜芳道:「你如此才貌我安心願為你的侍妾怎得你肯收我。」畹香道:「我尚未娶我之夙願要於閨秀中擇一才貌兼全的如今閨女不可得如娘娘這般美貌也罷了有甚麼不肯。」靜芳道:「不是這等說我昨日收你本為明年閨秀選才擇配我選了你少不得有一絕色閨女與你為正室但我雖是鬼妻從來未曾生育還可比於閨女倘蒙不棄收為側室幸也何如。」   看官們你道他為何如此說原來廣西風俗孀婦通謂之鬼妻即欲轉嫁再無人要的所以這些少年有貌的俱在花社謀做房師主試鬼混以為閨女匹配的撮合山畹香聽了:「我得閨女相配你就是我大恩人了怎捨得不收你。」靜芳得畹香許了這句方纔收淚歡喜

 

  卻說文娟玉蓉二個與連城澹仙各酣睡了一夜起身同來見了靜芳畹香各自微笑靜芳道:「昨日我一日上得了三個奇才別後試期尚遠我們三個輪流作東相聚。」畹香道我們也要不時會會的。」

 

  於是靜芳一心要覓絕色閨秀與畹香收自己為側室不題

 

  且說光陰倏忽不覺臘盡春回祇聽外邊眾人紛紛議論道:「新年裏閨秀狀元已定名喚情仙榜眼名喚碧蕭探花名喚輕紅那王畹香三人忙去問張靜芳靜芳道:「新年裏在大佛寺裏燒香那情仙小姐真有沉魚落雁之容碧蕭輕紅兩位更飄逸艷麗眾口一詞無不道是絕色了但不知那個兒郎造化。」又有名妓倩娘瓊娘惠娘三個試他才學又且詩賦兼美我今再謀得目下梅花社大會這情仙三個就穩穩配你三個的了。」

 

  於是鬼妻錢玉蓉朱文娟各處稱揚道:「張靜芳果然眼力明採珠樓上得個遺珠教做賽西施真正二十分才貌。」各鄉大家富室聽這一片言語就同推張靜芳復為主考那朱錢二女子靜芳原派他為副主考

 

  正月十五日圓通庵裏祇見人山人海這些少年擁擠少頃祇見無數轎子通是濃妝淡抹一班俊俏婦人進了庵燒了香各各尼姑接進去坐在小樓上倚窗觀看男人王畹香三個立在人叢裏觀看女人祇見人叢裏三個丫鬟持了三把金扇送與三人道:「相公請進去。」他三人不問情由隨著就走走到一個小園兒見幾個俊俏婦人看著三人笑道:「果然賽過西施吟詠菊花詩又精絕內才不消試了。」竟攜了三人到庵各自進房去了

 

  少頃竟各送至大主考副主房裏去外邊聞得免試內才的話就揚言道:「今年考試才多遺鼎甲本地一名不取三名俱是客籍又主試徇私免試內才難道我們本地閨秀偏與別處人匹配?」因此外邊人言滔滔或有的道主試先與他有私或有的道須換主試再考甚至有一班不曾與選的少年要打進去靜芳說了道:「另日再考各人面試就是不必羅唣!」一時幾個鄉紳道:「不是這等說有一法在此到三月十五桃花社大會要在名妓中再推一人為大總裁選一選他們終是廣見多聞些若果才貌雙絕就是客籍也不妨。」

 

  於是到三月十五日果然又有無數妓女到庵眾人依舊挨擠畹香三人恃才貌落得再看女人作樂誰知妓女先推定三個名妓為主考一個名喚蓮生他是名妓中狀元今取了大總裁一個名喚緗文一個名喚純仙他兩個為副主考這些眾妓女一哄多到樓中觀看從公選關人才那知王畹香韓連城吳澹仙三個在眾人中直綻出來那些妓女定晴一看忙著丫鬟來請他三個故意慢慢的踱將去

 

  眾妓女看他們臉皮無不嘖嘖稱讚及到樓下各人相見了眾妓女爭先攜三人到房中試其外才試畢連忙各送與三位主考那蓮生與緗文純仙各相見了蓮生道:「請問三位尊姓大名?」畹香道:「小生姓王字畹香這位姓韓字連城那位姓吳字澹仙俱是我的結義兄弟。」蓮生大驚道:「可就是靜芳娘娘採珠樓所得的賽西施麼?」韓連城笑道:「這就是王大哥的雅號。」蓮生道:「怪道梅花社裏本地無人奪得他過。」因對緗文純仙道:「若要從公定鼎甲這三位斷然不可移易了祇是前日道不曾試得內才以至輿論不服如今明知三位是大才祇得也要請教一二以便寫定題名錄。」三人道:「既如此請個題目。」蓮生道:「求教個索郎歌罷。」取出三張紙條來一個是索紅粉王畹香即援筆寫道

 

    君言花勝人人今去花近寄語落花風莫吹花落盡欲作勝花妝從郎索紅粉

 

  一個紙條是索花燭韓連城看了也援筆寫云:     為性愛風光偏憎良夜從曼眼畹中嬌相看無厭足惟情不耐眠從郎索紅燭

 

  一個紙條是索紅枕吳澹仙看了也援筆寫云:     蘭房下翠幃蓮帳舒鴛錦惟情宜早暢密意須同寢欲共作纏綿從郎索花枕

 

  三人寫完遂同送與蓮生看:「呈醜。」蓮生拉緗文純仙同看看了大讚道:「莫說今年就是歷來那裏有如此才貌雙絕的?」三人又扯三個到小閣裏去復試試完笑道:「明日到蘭花社裏去少不得還要我們幫襯。」

 

  原來蘭花社是定期四月十五日的是日社會俱是大人家閨秀向已考定了鼎甲題名位次是日來又復閱了梅花桃花兩社所定的鼎甲即憑兩社主考及女主考做個撮合山狀元配狀元榜眼配榜眼是日吟詩作賦大人家奶奶俱領著女兒出來看女婿成親會合討了喜然後回家去送聘再擇吉成親這是風俗不說王畹香三人巴不得到四月十五要看閨秀狀元並榜眼探花如何妙的共成姻事

 

  卻說張靜芳打聽得桃花社裏依舊原選了王畹香等三人他快活得了不得即忙備了四個盒子去望閨秀狀元情仙那情仙行年一十六歲父親也是部內官他生得異樣風流異樣艷麗見了靜芳相見了情仙開口道:「可就是住在採珠樓上的靜娘麼?」靜芳道:「正是因說向在採珠樓拾得遺珠王畹香今年社中選中了鼎甲明日小姐去看可試我識人才的眼兒好不好。」情仙道:「我也聞得比往年大是不同這多虧靜娘留心所以得這樣奇才。」

 

  靜芳謙遜了一回且道:「奴家特有句不識進退的話要先告過小姐。」情仙道:「但說不妨。」靜芳道:「今年鼎甲在採珠樓上已面許收奴為偏房因此奴家極力薦他做個鼎甲如今自然匹配小姐所以今日先來稟明後日以便一處不知小姐肯收奴家否?」情仙道:「若果然才貌雙絕我也情願收你一處以順其心意。」靜芳見允了拜謝去了

 

  於是光陰如箭不覺又到四月十五是日情仙果然打扮得分外齊整到了圓通庵少頃碧蕭輕紅齊到俱先坐在高柢上王畹香三人飄飄然走來立在樓前情仙輩看見了心下轉道:「怎麼有這樣俊俏男子我們本地那裏來?」

 

  少頃祇見倩娘瓊娘惠娘與蓮生緗文純仙俱到了上樓齊笑道:「這個門生收得好麼?」情仙三個俱各點點頭於是三個母親俱各在頭上拔下一隻金簪叫倩娘蓮生送與三人為定三人俱拜謝受了蓮生道:「如今請到樓下坐。」祇見情仙與輕紅碧蕭私議道:「我們若不先吟兩詩教他和韻他們便看得我們輕忽了如今且不許他到樓上來。」叫丫鬟各將文房四寶拿到下邊倩娘蓮生看見道:「小姐要先親試你們的內才了。」少頃祇見又有三個丫鬟各持花箋一幅上寫兩行字一行道偶題蘭花求足來韻情仙寫道

 

  宜作幽人珮偏生王者香。   王畹香不假思索即續二句云:   所居在空谷清質異群芳。   碧蕭寫道:   天賦三湘種人矜九畹香。   韓連城見了即續云:   幽姿迥俗艷逸性藹孤芳。   輕紅寫道:   葉舞高低翠花飛次第香。   吳澹仙見了亦即援筆一揮道:   春風過楚澤燕尾剪幽芳

 

  三人續完倩娘蓮生即捧著送與情仙碧蕭輕紅看了口中嘖嘖的道:「美才美才。」祇見蓮生倩娘忙拉他三個各到一個小小閣兒上坐著然後先請王畹香到情仙面前兩個各施了禮倩娘道:「真正一個是佳人中絕代才子一個是才子中絕代佳人再沒有這對兒配得好了。」情仙與畹香兩個你看我我看你大家心上喜歡得緊蓮生即將門兒反鎖著笑道:「少停來討謝媒喜紅。」兩個又拉瓊娘惠娘緗文純仙與連城澹仙碧蕭輕紅撮合去了

 

  卻說王畹香笑嘻嘻就去攜了情仙的手情仙低聲道:「君今年幾歲了?」畹香道十八。」畹香道:「小姐貴庚?」情仙道:「十六。」情仙道:「你是那裏人?」畹香道:「建寧俯。」又道:「尊人做甚麼的?」畹香道:「也是科甲因早亡了所以小生同兩個小友來生理一則聞得社中應試定聘有趣來觀觀場不道有緣得遇小姐。」情仙道:「千里相縫果是有緣。」   畹香就去搿了情仙做個呂字情仙低頭不語終是閨秀身分但憑畹香鼓弄畹香亦善惜玉憐香嬌啼婉轉美滿幽香是不必說那畹香事完忙將汗巾一條金挑牙一事遞與情仙情仙即在手中勒一金手記帶在畹香指上兩個喘息未定祇見蓮生倩娘兩個開門討喜一個竟在情仙袖裏一摸將金桃牙汗巾摸去一個見畹香手上手記即便探去畹香忙來奪時他道:「我們去回復奶奶異日成親後還你。」

 

  原來廣西鄉方於是日奪了表記去直待送了聘做了親然後備了四盒禮並封了月老禮金兩個新人上門親自取贖的那情仙的母親得了女婿一天欣喜同情仙回去了

 

  那連城澹仙一般也是這樣成事遂同王畹香到寓所去商議道:「我們三個人得了幾個佳人又定得一頭絕妙親事可不是天從人願麼祇是如今要一樣送聘成親在客邊那得這許多銀子使費?」

 

  正在這裏要與劉吉光借代措處不道外邊有三乘轎子來說是要見王畹香三人的他們即出去一看乃是張靜芳朱文娟錢玉蓉因靜芳一心要做畹香的偏房攛掇朱錢二人同來各贈一百兩銀子玉蓉來不及又是靜芳湊足當時三個共來道:「恭喜恭喜我們三人送些薄禮助你成事但前言決不可失約。」那王畹香道:「這個自然。」連城澹仙也一般應允了

 

  誰知事有不測至期送了聘連城澹仙與碧蕭輕紅俱做了親將文娟玉蓉各收來做了偏房獨有情仙父親楊工部他為前日督造皇陵壞了聖旨扭解來京並拿家屬聽候發落是日正要準備做親祇見縣官來到家裏拿人一家門嚇得魄散魂飛啼啼哭哭俱提去上了刑具限即日起身將親事二字撇在九霄雲外急得王畹香無法可處惟有捶胸歎氣

 

  卻說張靜芳得知忙來與王畹香道:「情仙此去必無好光景我有個道理我去代他省得憂壞了他的身子又愁壞了你的身子我更有個道理出脫了楊工部那時回來與你相見未遲。」王畹香道:「好便極好祇是難為了你我又放你不下。」靜芳道:「不妨你隨我來。」

 

  他竟到校尉船邊先將銀八十兩送與校尉然後跪了細稟道:「老爺在上小婦女乃是楊工部的嫡女兒。」指著情仙道:「這個其實是代我的下奴他今日有病恐路上當不起風霜死了在老爺少了一名欽犯反費老爺清心況父母年老在途小婦女也要親自看他方放心得下。」那校尉得了銀子就道:「罪不及拿目下離去不久自然放回的你既自要去放心前去我們也不難為你。」當下即替情仙帶上刑具就私囑情仙道:「如今路上同王畹香就到他寓所草草成親罷日後我若得回來同住一處。」情仙道:「祇是難為你我心上不安此恩如何報得。」兩個哭別了

 

  那楊工部夫妻見靜芳來替他女兒心上甚是驚駭又不好明言祇見張靜芳私自來見楊工部:「我來代你女兒一則為玉成王畹香親事二則要尋個機會救你老人家回去。」楊工部見說救他便謝道:「難得你這樣俠氣女子祇是如何救得我?」靜芳道:「我已思量一策在此我祇要你老夫人百金的好首飾我就救你了。」那老夫人就接口道:「這盡有若救得我兩人回去便是重生父母了。」靜芳道:「不妨不妨拿來。」於是那老夫人帶來的盡放在靜芳腰裏靜芳道:「我先去京中與你打點。」楊工部道:「好去好回。」

 

  夫妻兩人心上又感激他又疑惑他舉動來得詫異不知是真是假祇見靜芳將銀子買囑校尉求放刑具先到京去了他兩個又行了半月餘到了京中說聖旨已有寬的消息了及至到三法司去問祇見紛紛的說皇陵損壞一案這些工部官員俱削職為民放歸田裏了楊工部得了這個消息不勝欣喜但不知甚麼緣故倒尋了一個寓在京將息幾時慢慢回家

 

  忽一日見張靜芳來道:「到了麼如今還要貓兒眼一粒祇少得三十金了。」楊工部道:「卻是謂何?」靜芳道:「我先到京打聽這本是工科給事動壞老爺的那給事是周閣老的門生聖上一憑周閣老票本我又打聽得周閣老極聽一新納愛妾說話那新如夫人最愛簪釵首飾被我竟到周家門上用了五兩銀子一個老蒼頭直領我進去祇說兌首飾的牙婆見了他就將這些首飾送他他見了滿心歡喜道怎麼無功食祿好受你的又道:「那簪兒上祇少貓兒眼一粒我道夫人若能納我父親白了冤小婦女立刻買來送進他道為甚事來我哭道父親楊工部年老在家皇陵日久損壞這是匠人之故被工科給事一本提問若夫人在周老爺面前討個方便我得老人家回鄉感激不盡了那如夫人道即如此我與你說就是少頃周閣老回朝那如夫人細細說了因笑笑道便總找我這幾件首飾肯也不肯周閣老道既如此明日票個著削職為民不究他罷了那如夫人回復了我我如今要兌貓兒眼與他還少三十兩銀子不可失信與他。」那楊工部聽了納頭拜謝道:「你不是假女兒直是真真我的娘了。」千恩萬謝兌銀與他靜芳即走去兌來送進完了這樁事於是喚船同楊工部夫妻兩個回家

 

  那情仙與王畹香在寓中成親之後日日望京中消息求神問卜祇見一月張靜芳依然同老夫妻兩個回家細說放回緣故兩人喜出望外情仙對父母道:「我如今無以為報情願讓正室與他。」靜芳道:「這等到不安了。」楊工部道:「這個報你的恩也不為過。」靜芳那裏肯於是你推我讓個不了靜芳道:「如今我你外面有偏正之分裏面祇當姊妹過日就是了。」於是始得相安

 

  外邊一時又哄動靜芳出看見蓮生倩娘俱來候問王畹香原與他們通過一言的且情仙又感激座師並留他做了二娘三娘兩人也欣然從命王畹香道:「是則是當時我原與韓吳兩義弟說誓要一樣的我不可獨享四美必得連這緗文純仙並瓊娘惠娘一齊都嫁了韓吳兩弟我方纔過得去。」又是張靜芳說合慫恿他成就了於是三個美男配了十二個美女後來各人生了兒子互相連姻遂成秦晉一時傳為異聞美事云

第四回 莫拿我慣遭國法 賊都頭屢建奇功

風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   相逢不用相違避世上而今半是君

 

  這四句詩是一個鄉先生遇著一夥大盜因而相贈的明朝嘉靖年間有一鄉紳做官任滿歸家打從揚子江中過船行至晚停泊天寧洲忽遇著一夥強盜上船來打劫他的宦資誰知那個鄉紳是個古怪的平日以清廉自矢祇飲得百姓一杯水以此囊橐蕭然舟中不過幾罈酒幾挑米箱籠中亦無非幾本殘書幾件舊衣服而已及見強盜進了船艙他卻不慌不忙笑嘻嘻的拱他進來道:「不消列位動手箱籠什物盡數取去就是。」那些強盜不由分說竟把兩隻箱子一斧劈碎一傾傾出來祇見破書破畫筆墨紙硯滾了一地連忙又劈一隻傾出來亦無非幾件舊圓領舊衣服及香爐磁器祇見那強盜看了一回歎口氣道:「原來是個清官。」那些眾強盜又去取他拜匣扶手一搜搜得二三十兩一包碎銀子眾盜拿來獻與為頭的那為頭的嚷道:「這是清廉好官兒不要拿他的東西。」即忙跳過自己船裏去將一大包銀子拿過來對著那鄉紳道:「老爺得罪了此銀子是小人們權送與老爺壓驚的眾兄弟道是任滿回來的官長必然金珠滿載誰知老爺一清如水真正愛惜百姓的老爺可敬可仰。」那鄉紳笑道:「雖承美意但我生平不肯無故受人的東西怎好受你們的。」這些人亂嚷道:「這是我們憐清的薄敬怎麼不受。」

 

  那鄉紳無可奈何勉強受了無以奉答便延他坐定磨墨揮毫以詩贈之那些強盜欣然去了可見人莫惡於盜賊而盜賊之中良心終不泯滅那愛民的仁人他也知敬那不貪酷的清官他也知愛所以凡為人者不拘大小不可喪了良心若不喪良心雖至卑污如盜賊後邊還或有出頭的日子若喪了良心雖處富貴之鄉恐到底沒個下稍在下說一個身為盜賊偏能不喪良心且仗義疏財後來竟有個絕好的結果為看官們笑笑

 

  話說隆慶年間有一個賊綽號叫懶龍那懶龍身材瘦弱日日好睡到得夜間他偏有飛檐走脊的手段憑你甚麼難偷的東西他卻手到拿來後來這個衣缽傳與一個徒弟那徒弟更奇綽號叫做一朵雲因他到人家偷了東西臨出門還要畫一朵雲在壁上做個記號捕人見了他這一朵雲便知他再趕不著的再不想去要他了不道那一朵雲之後又有一個名賊那賊更加利害且又蹺蹊他綽號卻叫我來也」。每到人家即寫我來也三字使人知道不要陷害別人的意思

 

  及至萬歷末年我來也的衣缽竟又與一個賊那賊神奇古怪愈出愈奇他姓莫排行方一慣要偷人的東西以濟人之急分文不肯匿己自家直以此事為遊戲因此人人曉得他是仗義疏財的賊故捕人亦不十分去擺佈他他也再不被人捉住及至偷了東西便也標題於粉壁之上:「莫拿我」,是以一樂見得拿了我也不相干的意思所以他也有個諢名叫做莫拿我」。

 

  那莫拿我做做賊先立條約令眾賊不許犯犯者便要去奈何他那條約上第一款是三不偷第二款是五不取怎麼叫三不偷?     一不偷窮秀才二不偷寡婦三不偷五女之家。   怎麼叫五不取?     一不取人鍋子二不取人袴子三不取人冬天的棉襖四不取人夏天的帳子五不取人米麥。   於是定下條約那眾賊個個欽此欽遵他竟做了個賊都頭了

 

  一日正值十月天氣西風緊刮霜落枯枝他妻子白氏在家道:「天色漸冷得個腳爐烘一烘便好。」莫拿我道:「甚麼大事待我去拿個來與你用用就是。」

 

  即走出門來走到一個所在見一小小人家有一個婦人在後面屋裏繅絲腳下踏著一個金子一般亮的絕大周裝打銅腳爐他看在眼裏就走過了到巷口見有熟麵店開著莫拿我腰間摸出二十文錢來對著店主人道:「買一碗素麵與我。」那店主人接了錢盛了碗素麵道:「裏邊桌上坐。」莫拿我道:「我就住在巷內是我家娘子要喫我趁便不曾帶得碗來待我拿回去了送還你碗罷。」店主人道:「我不認得你。」莫拿我笑笑將手指著道:「這黑門裏就是我家難道我哄你這隻碗不成?」一頭說一頭拿了麵就走那店主人立在門首口裏道:「就送了碗來。」眼兒看他拿進巷推著矮闥兒進去了心中道:「就是這家不妨事少頃不見拿來我去討就是。」

 

  誰知莫拿我走到繅絲婦人家便嘻著臉道:「娘子我家小孩子周歲送碗素麵在此。」那婦人喫驚道:「我不相認叔叔是那一家?」莫拿我道:「我是巷口王家央我來的。」婦人道:「莫非不是我你休送錯了。」莫拿我道:「不錯正是請娘子快出來受了還要送別家去。」那婦人見他如此說祇得拿了他的麵向裏邊去出碗出了碗又去枕頭邊摸了六文力錢

 

  卻說莫拿我見他進去之時即輕輕將腳爐掇了就走出了門轉一個彎一溜去了那婦人慢騰騰的拿了空碗走出來不見了送麵的人忙走出門前兩頭一望:「那裏去了?」那店主人正不見送碗來走出門前見婦人手拿空碗來望便忙走來接碗婦人道:「方纔送麵的不是你。」店主人道:「是你家漢子說娘子要麵喫將二十文錢買來的叫我等碗這碗就是我店裏的。」婦人旋驚道:「那裏說起我家漢子今早出門至今尚未歸家方纔送麵來這個人說巷口王家孩子周歲送的周歲麵。」店主人道:「又來見鬼了巷口那裏有甚麼王家那裏有甚麼孩子周歲?」婦人慌了連忙回身向屋裏一看亂嚷道:「不好了絲腔裏一個銅腳爐偷去了。」店主人道:「我說這個人像個歹人原來果然是個白日撞。」婦人道:「碗是你家的你必然認得這個人的。」店主人道:「我店裏買麵喫的來千去萬那裏認得許多自不小心反賴我身上來。」店主人拿了碗就走婦人沒了腳爐氣得發暈章第一表過不題

 

  卻說莫拿我掇了腳爐走到家裏對著妻子道:「腳爐在此熟騰騰的就烘一烘火也不消簇得。」兩個正在家裏烘了一回腳收拾中飯喫祇聽得東間壁有個姓何的鄉鄰夫妻兩個一片相罵之聲莫拿我側耳聽著祇聽那婦人罵道:「天殺的瘟囚不要說天色冷起來棉衣不知在那裏連今日夜飯米不知在那一家凍還你的凍餓還你的餓還要懶懶的尚在家中不思想出去尋個錢兒養家天沒眼睛這樣死囚不瘟死了留他害人家的女兒。」那漢子道:「你這樣不賢的淫婦娼根生意又沒有時運又不濟做賊又不會做強盜又沒人合夥叫我兩隻白手那裏去撮變出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鬧個不了莫拿我聽得不耐煩便道:「老何你也不要怪著嫂子鬧吵嫂子也不要怪著老何懶惰如今世界的錢兒其實也好今何兄弟我有句話問你你家裏要喫多少米一日?」婦人接道:「不瞞莫叔叔說少也要三升一日下鍋裏。」莫拿我道:「嫂子也不要嚷亂三升米一日甚麼大事叫何兄弟隨我去拿些來喫喫再處。」老何道:「莫兄說得好那裏容易好拿?」莫拿我道:「你果然要不要我老莫一生不會說虛話的若果然要你不要管我祇顧拿了個口袋隨著我包你就有。」那老何正在急中真個拿了口袋出來:「果有門路望莫阿哥扶持我則個。」莫拿我一頭走叫道:「你隨我來!」

 

  老何真個隨著他彎彎一走走到個城牆轉過小巷盡頭去處莫拿我站住一相向牆一爬爬子去塊塊兒向腰間取出一個兩頭尖的小小竹筒子裹術牆內去原來牆裏邊乃是大人家倉廒房將尖竹筒兒插穿了棧皮又將一根小竹頭兒輕輕在竹筒中一撥動即叫:「何兄弟將口袋口對著。」祇見米兒祇管瀉下來沒有一個時辰即瀉滿了一袋莫拿我說:「夠了麼?」老何道:「夠了。」莫拿我即將頭一拿彈一彈就沒有老何道:「你若放了他就好了。」果然有一個店主向老何道:「今日好了。」又對老何道:「你背了米我的心事主人道就叫走。」那老何作謝而去

 

  莫拿我一路的開定又走了去上祇見背後有個人走來將他背兒一拍道:「老莫多時不見今日那裏來我與你去喫三杯。」莫拿我回轉頭一看不是別人乃是一向同夥的蔡拐子也是一個數一數二的宿積。」莫拿我道:「老蔡你好人兒撇了我那裏去了這多時想是有些甜頭思毋要請人哩。」蔡拐子道:「我同你到我家裏去了。」

 

  於是兩個手挽手一同走走到一個鬧市裏見了個道店莫拿我道:「這個鯖魚好新鮮我們拿去打了酒。」蔡拐子放了手也不答應竟先走到店裏道:「這個鯖魚要多少銀子?」店主人道:「要二錢銀子。」拐子道:「我不信了。」店主人道:「何是你主人道不肯允今銀十兩。」拐子道你今日去就是了。」店主人道:「若是紋銀就秤一錢六分罷。」莫拿我站在其下祇不開口蔡拐子用意將背了背著莫拿我向鋪上打開銀包兒秤銀子莫拿我口裏細細的道:「待我借隔壁店裏的秤秤一秤不知真有多少重?」提了魚就走店主人見是同來的又在這裏秤銀子竟不防他

 

  不道蔡拐子秤了銀子遞與店主人然後掇轉身來道:「魚在那裏?」店主人道:「同你來的這位客人提去隔壁秤去了。」拐子失驚道:「我同那個來又來見鬼了。」店主人見不是頭連忙豁出櫃來往隔壁店裏一看那見個人影兒店主人看了忙連嚷道:「明明這個人是你同來的。」蔡拐子道:「可是方纔站在那邊的這個人麼我祇道也要買甚麼魚上你階頭我不睬著是了是了是個拐子了這樣賊精你這個人也是個呆貨我背著秤銀子故不看見你既看見他提這魚就該喝住著把我買魚我不會秤要他秤?」反把店主人一頓埋怨店主人氣得頓口難言

 

  蔡拐子道:「如今閑話休提魚不見了怎麼處也罷我連累你沒了魚如今你這幾個鯽魚與我去罷省得退還銀子不好意思的你秤一秤若斤兩重二錢銀子不夠我再找你。」那店主人氣得頭暈祇得將鯽魚秤與他又找了四分銀子與他拐子線穿了提去誰知那老蔡秤的銀子又是一了四大銅正是

 

    隨你奸似鬼喫了老娘洗腳水喫了洗腳水又折一肚腌臢氣

 

  卻說蔡拐子提了鯽魚歸家那莫拿我已將鯖魚先拿到老蔡家裏:「嫂子你將這鯖魚切了片兒打起麵來老蔡就來也。」說猶未了祇見蔡拐子提了鯽魚進門放在廚下就去買肉打酒一路就邀了幾個同夥朋友來家子吳兄大人喫了同中間莫拿我道:「你何人這日裏物就在上叫我不要若哥哥說我如今豈不肯得做零於哥哥說個明白了來偷貧不如偷米偷富不如偷官於其這女子他也來得客是何人若取他的倒也我甜些。」

 

  莫拿我笑笑道:「老蔡前日我聞得桃源縣裏失了庫銀想是老兄得了甜頭麼?」蔡拐子道:「不瞞老哥說如今還有幾包兒在床裏邊。」莫拿我道:「好人兒得了這此大利息蹄踵兒不但得了幾隻兒請我一個鯖魚又要我自己拿來你做人的忒慳吝。」眾人通笑起來於是喫了麵又把鯽魚大碗盛來下酒眾人正喫得熱鬧祇聽得窗兒外西風刮得緊淅淅瀝瀝飄下一天大雪正是

 

  勢合顛風刮骨來悠悠漾漾滿江隈。   不曾半點聞春信卻怪千花連夜開。   頃刻妝成銀世界中間遍滿玉樓臺。   瓊船撞入玻璃國琪樹瑤林不用栽

 

  卻說眾人猜拳行令喫得一個不亦樂乎便道:「自古道偷風不偷雪今夜醉了天色又冷各人回去睡一覺再處。」於是眾人一哄別了蔡拐子各自散去

 

  獨表莫拿我一路醉醺醺踏雪而歸在路上想道:「人多說偷風不偷雪我老莫偏要與人拗一拗在雪裏玩耍一玩耍使人猜不著。」於是走到一個大人家門首他就住了腳立在屋檐下道:「待我進去取些東西散些與窮人用用。」

 

  正要從側邊矮屋檐邊上屋祇聽那矮屋裏有人咿咿唔唔的讀書響那門闥縫裏微微透出些火光來莫拿我道:「且頓一頓待這書呆子睡著然後上去覺穩些。」故此頓了好一回那個讀書的越讀得響了喃喃的讀個不住莫拿我焦躁起來道:「待我叫他去睡了罷。」他在對門蘆簾上折了一莖蘆柴管兒悄悄對著門闥縫裏火光輕輕的吹去那書燈兒竟吹滅了

 

  那人抬起頭來見滅了燈:「奇怪又無甚大風怎麼燈兒無故滅了。」因叫道:「娘子娘子腳爐有火麼點上一個來。」那娘子床上翻身道:「腳爐冷了半夜三更那裏有火這等寒天不如睡了罷!」自喃喃的道:「讀書讀書轉讀轉輸你讀了書睡一覺也要商量個計策措處措處盤纏安家出外一些也無何苦讀也明日起來朝飯米也還不知在那裏祇是人如考了二人去的監理難道不要的戲仕不轉轉為明思王吳兄如此者何用?」那人聽了歎口氣兒將桌子一拍道:「娘子我一轉念頭不要愁殺了祇因無可奈何故夜將書為消愁之物耳我夜間讀書抵日裏工夫日間祇好在外邊去借貸你那裏得知我借貸勤苦昨日走到阿叔家去開開口阿嬸就回我道那裏來銀子借你我說當頭也罷他說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你那曉得我們當頭俱在外邊我祇得沒瞅沒睬的出來了轉身走到哥哥家裏哥哥見我去不待我開口先向我愁個不住愁了一口阿嫂道留叔叔喫便飯哥哥眼丟一個眼色阿嫂就轉口道飯便熟了祇是沒甚東西喫我見了這般光景又走了出來復身轉到丈人家裏祇見丈人亂嚷亂羅把阿舅打做一團我走去反與他勸了好一回原來店中結算帳目折了本錢道是阿舅偷去賭輸了活在家裏淘氣我又不敢啟齒了祇得與岳母說了些閑話岳母見丈人打兒子也不好留我我又出來到一朋友家去坐了半晌身上又冷喫了兩盅熱茶天色晚了然後歸家我想走了這幾家俱沒有東西借我如何到宗師那邊去考家中盤纏不要提起。」兩人愁個不住

 

  莫拿我聽的不耐煩因歎道:「他是個讀書人原來受這樣窮苦可憐可憐即如此我何不到在別處去取些來資助他。」因轉個念頭暗暗笑道:「眼前放著現成的銀子不去拿來助助他

 

  專怪蔡拐子這個油嘴得了這樁大財香蹄子也不值得買一隻來請我一頓麵又要我取的魚我如今轉去向他床裏取了他所藏的銀子要他要要一則資助了窮秀才也是為他做個好事二則也使他服了老莫的手段。」於是將身轉走自見那雪兒下得越大了正是

 

  他為孫匡勤夜讀還教正大訪山陰

 

  卻說莫拿我見行上雪深他就把腳上蒲鞋倒著了向著蔡家遂一步一步走到蔡拐子家來看他的門兒緊緊關著遂把他空場裏邊兩間半窗屋兒外面一扇門兒裏邊就是他的臥房後邊又有兩間小舍一間是他廚灶一間是他坑廁開著一扇後門通將去一小街兒的

 

  莫拿我輕輕先開了他的籬笆一步步到窗前即將小鋸子鋸斷了幾槅窗兒的斗簡輕輕探下將身鑽入窗去先將房門開了門後把槅心依舊上好然後脫了草鞋口中做老鼠叫一碌碌到床頭頂上周遭一摸毫不見一些影兒他暗笑道:「這臭賊果然不說謊了銀子確確放在床裏邊。」又做老鼠相打一骨碌碌下來靜聽祇聞得那蔡拐子喫得醉了天色又冷夫妻兩個睡得鼻息如雷莫拿我忙忙赤了腳顛在床沿上悄悄彎著腰往裏摸一摸果然一包一包的排在褥子底裏莫拿我將手摸來即塞在腰間搭膊裏是夜因雪大雪光照著微有亮光照見蔡拐子的老婆睡在腳根頭臂上露出赤金鐲兒亮燦燦莫拿我見了:「一發取他去與我家老婆帶帶作耍他。」即便輕輕將手去探他的誰道一探那婆子因酒不甚醉便驚醒來他見有人捏他臂膊遂搭轉手來往床外一拉拉著了莫拿我的腳他隨勢一把捏住口裏喊道:「有賊有賊!」

 

  蔡拐子在睡夢裏聽見因哄道:「那個外路的賊敢偷我的東西麼?」猶半信不信的光景那老婆道:「快起來我捏住他的腳在這裏。」誰知莫拿我的巧他腳被這婆子捏住時他卻動也不動將一隻手忙去輕輕捏住蔡拐子的腳那婆子惡叫蔡拐子起來拐子醒來見自己的腳有手捏住即便道:「這是我的腳放了讓我起來若是房的御由你捏定這好一回。」婆子聽見即便放了莫拿我的腳於是莫拿我慌忙放了蔡拐子的腳即往床底下悄悄伏著

 

  祇聽得蔡拐子先將手去裏床上一摸即大驚道:「果然是賊銀子通去了那裏來人偷去也?」於是走出看他是何處進來也不見一些影兒走到門道便道:「壞了賊去了門已開在這裏。」即往後一看祇見一步一步腳頭印兒多向外的對婆子道:「去了不遠我同你急依著腳印趕去還趕得著的。」於是夫妻兩人心上著了急風也似趕出門來莫拿我聽他兩人出了門即悄悄走向後門去將石灰寫道:「莫拿我在此一樂。」隨跳過打牆從小巷裏一溜去了正是

 

  積賊偷積賊手段真難測。   失去大元寶祇因無肉喫

 

  卻說蔡拐子夫妻兩個趕了一回出門後腳步亂橫沒處追尋祇得轉來道:「我慢慢問同夥的討還你。」於是歸家點起火來各處一照照到後門牆上祇見牆上寫著七個白字蔡拐子看了大笑起來:「原來就是老莫來耍的果然好手段我不如他了自然還我的且慢慢與他理會。」於是安心睡了不題

 

  且說莫拿我拿了銀子歸家睡了一覺天明起來即將三四包銀子插在腰裏一徑走到那讀書人家的門首祇見天色尚早門兒還閉著莫拿我將門敲著道:「在家麼?」那人在被窩裏聽見敲門問道:「是那個?」莫拿我應道:「送盤纏的。」那人得了這句忙披了衣服起來開門心上摸不著頭路是誰家那莫拿我聽他開了門即推門進去將白銀四包對桌子上一擲:「我送盤纏資助你的。」那人眼色朦朦見了這些銀子喫了一驚問道:「你是甚麼人緣何多承你資助我?」老莫道:「我名兒叫做莫拿我。」那人又驚又喜方將要留住他莫拿我往外就走:「我去也銀子盡著用。」於是即將他門反叩而去

 

  那人扯也扯他不住祇得捧著銀子忙到房裏報與妻子知道:「娘子天下有此奇事不知甚麼樣人叫做莫拿我清早送我偌多銀子站也站不定就去了口中說特來助我盤纏的我想親戚去懇求他倘然回我況面不相識之人突然送來今年有如此來頭決然中了。」於是夫妻兩個整頓去考歡喜得了不盡日日交口稱誦莫拿我不題正是

 

  天下士無不添錦上之花。   世間人亦有送雪中之炭

 

  卻說莫拿我回家去道:「我借了老蔡的銀子必得原物還他便好不如我也到桃源縣裏去取些來還他。」對妻子道:「我要出去兩日若蔡拐子來你對他說偶有急用借了你的銀子如今出去了要銀子叫你急急到桃源縣裏來還你不可遲誤日期。」吩咐已定即連夜到桃源縣裏來

 

  卻說那知縣正失了庫銀出告示挨圖挨甲的著捕人四面緝訪捕人三六九比的緊告示上道:「如有知風來報者賞銀子十兩。」莫拿我看了告示道:「我先去做個報人騙他十兩頭來用用再處。」

 

  於是見知縣出堂莫拿我即跪下道:「稟老爺偷銀賊小的倒知些蹤跡特來報知。」知縣大喜道:「你曉得在那裏?」莫拿我道:「小的販雜貨的到蘇州閶門外寓所有一個姓蔡的人夜裏將幾個元寶來鑿碎小人在壁縫裏張他上面俱有字的反回來知老爺失了庫內銀子不是這個人是那個?」知縣聽了忙喚捕人押你同去緝拿莫拿我道:「老爺差了若小人同了捕人去那賊知覺就走了如今小人先去勾搭他然後捕人來打個照會方拿得著。」知縣道:「說得是你既如此說著捕人另走就是。」

 

  於是即叫庫吏將五兩銀子給與報人路上盤費莫拿我出縣門捕人問了著落竟到蘇州閶門外山塘跛店上等老莫來行事

 

  誰知莫拿我別了捕人將五兩頭插在腰裏悄悄走到寓所安歇了一回到夜深時候即到縣後扒上屋去一路到縣西庫邊輕輕伏在庫房屋檐上往下一張見四圍俱是直楞楞側邊一扇鐵葉門門上有兩條封皮一把尺許長的大鐵鎖鎖著庫門外一個鋪睡著兩個人

 

  原來失了庫銀將庫吏責治革役新庫吏看守是夜新庫吏喫了夜膳弄了一個十六七歲的門子睡著那莫拿我輕輕將直楞鏨斷了一根鑽進去取了幾個元寶卻要出來被那門子起來撒尿祇得悄悄伏著門子撒了尿鑽入被中那庫吏睡中道:「我的肉怎麼屁股凍得冰冷。」把手搿著即去弄他後庭門子道:「我盡著你弄就是明日要做一條紅縐紗褲兒與我穿穿可肯麼?」庫吏道:「王四官的肉兒我怎不肯。」兩個足耍了一個多時辰然後睡去莫拿我道:「專怪他累我等這一回略略奈何他一奈何。」將石灰寫在壁上道莫拿我同王四官在此一樂。」寫完即輕輕鑽出上了屋一溜煙去了這個表過不題。   再說捕人忙往蘇州閶門外等莫拿我同去捉那姓蔡的等了一日竟不見來即同當地捕人去訪著蔡拐子住處及至去捉他走到他門首祇見一把鎖兒鎖著問四邊鄉鄰俱道去了數日了

 

  眾人道:「那姓莫的為何哄我們他自己竟不來。」當地捕人道:「可是莫拿我麼若是他必又是耍你們哩。」眾人道:「既如此回去尋著他在他身上要就是。」即星夜趕到桃源縣裏來到進城門祇見張掛告示道

 

    正堂示照得本縣庫吏某惰誤玩法於幾月幾日失去庫內銀兩著捕人一面緝獲今幾日積賊莫拿我串同門子王四公然盜去庫銀若干兩王四已經監禁限三日嚴拿莫拿我治罪正法出首者倍賞窩匿者同罪須至示者

 

  捕人見了喫了一驚道:「聞得莫拿我是個積賊果然弄我們離了本地倒在這裏作孽。」事又湊巧恰好捕人進城那蔡拐子也到了尋著莫拿我因道:「老莫好耍你要銀子不與我借竟來自取且拿得恁好乾淨莫不枉叫你做阿哥。」莫拿我笑笑道:「你要銀子我有在這裏到寓所去還了你是便是又是你的罪名我替你頂了。」蔡拐子道:「卻是為何?」莫拿我如此這般述了一遍:「如今現有榜文拿我你索性首了我你倒乾淨些。」拐子道:「怎好出首你?」莫拿我道:「不妨我自有個法兒你不要管我。」

 

  兩個手挽手到了寓所還他的銀子因同走到縣前蔡拐子果然扭著莫拿我嚷道:「他盜了庫銀倒冤著我。」於是街上人擁了一堆那捕人回來剛到縣前聽見了不由分說一索通拿住去見官

 

  知縣正坐晚堂捕人稟道:「積賊莫拿我拿到。」知縣大怒喝道:「你這大膽奴才自己盜庫反誣別人。」拐子道:「小人扭他來對證。」知縣道:「蔡拐子趕出去叫皂隸著實打。」莫拿我道:「容小人稟上老爺庫銀一厘不失的求老爺押小人去拿了來然後領打。」知縣喝道:「少不得死在後邊既如此著捕人押去起贓。」

 

  捕人領命那些擁了莫拿我飛也似到他寓所去祇見莫拿我在臥榻底下一包一包搬出搬了兩包就拉手對捕人道:「我有句話與你們商量我老莫左右坐監問罪這銀子盡數拿去總不夠賠償如今且得幾包送與列位作辛苦錢我老莫擰著夾打罷了列位以為何如?」眾人想道:「也是句話靠山喫山總推在他身上有何不可。」

 

  於是各人插些在腰裏將剩下的並莫拿我共帶到縣裏跪稟道:「贓已起在這裏。」知縣道:「拿上來。」捕人帶上知縣道:「怎麼祇有這些。」捕人道:「小的因見少了將他一弔他說實實花費了。」知縣大怒喝叫:「莫拿我上來夾起來。」莫拿我喊道:「青天爺爺一些不少。」知縣道:「刁奴才還說不少!」莫拿我道:「其實捕人拿了些所以少了與小的不相干。」捕人聽見喊道:「老爺聽他說謊小的們知法度的庫內銀子可是拿得的!」莫拿我道:「老爺若不信當堂搜一搜便明白。」知縣聽了目不轉睛即喚皂隸將捕人一搜祇見一個後生捕人袴襠裏落下一封來那知縣當堂轉道:「料想打死這賊不能賠償補庫不若在這幾個捕人身上尚可協賠。」

 

  於是故意大怒道:「現拿了庫銀在我面前調謊與賊何異一事虛事事皆虛我曉得都是你們通同盜庫。」叫皂隸通夾起來眾捕人連叫冤枉那些皂隸吆喝一聲上了夾棍內中有個忍不過痛的便道:「小的願賠望老爺開恩。」知縣放了畫了供即起一簽著差押出限三日內變產完銀莫拿我監著候完銀日定奪那些捕人個個痛罵個個要擺佈殺他莫拿我笑道:「平日將這些小賊索詐今日還還願也不差甚麼。」

 

  於是不說眾捕人賠銀且說莫拿我羈候在監裏又結交好了牢頭禁子一些苦也不曾喫過了數日祇見禁子走來道:「你們正好不得審結哩!」莫拿我道:「為何?」禁子道:「昨日理刑查盤缺了庫銀將庫吏拿了如要參本官兩日沒心緒在那裏。」莫拿我問道:「缺了多少。」禁子道:「聞說缺了一二千哩。」莫拿我記在心裏也不言語

 

  到晚間祇見禁子來檢點犯人莫拿我道:「大叔我有句話與你商量兩日又該將些銀子來孝順大叔了祇是大叔可肯於今晚放我出去一晚到後日進來大叔包你有個小小富貴。」禁子道:「你去了不來那裏來尋你?」莫拿我笑道:「大叔還不曉得老莫的信行我老莫生平再不欺人江湖上好漢說了老莫也頗頗相信不然我也不敢開這口了。」看官們你道禁子如何肯放他祇因禁子平日也素知他極有信行所以說放便放。」「你去去約定後日晚間回來大丈夫不要連累人。」莫拿我道:「這個自然。」於是開了鏈子祇見他將身一縱竟往上跳去了正是

 

  一身輕似猿猴兩腳捷如脫兔

 

  卻說莫拿我監裏出來離了桃源縣路上道:「我不耐煩久坐在監裏且等個機會弄出去耍耍。」算計已定竟往山東路上來到得曉間竟投一個大響馬頭兒那人姓李名雄

 

  其時正值五月天氣李雄正在門前柳陰之下坐著一條板凳兒納涼莫拿我向前道:「李大哥救我一救。」那李雄喫驚道:「為甚麼要我救你?」莫拿我道:「不瞞大哥說小弟盜了些庫銀如今出廣捕牌追捉我意欲借貴莊權躲一躲過兩日當取些來奉謝大哥。」李雄道:「弟兄家說那裏話竟住在舍下不妨。」因他進門重新施禮隨排酒飯相陪閑話間各誇本領

 

  正說得熱鬧祇見外走四五個人來將手一哈道:「大哥有偌大賣買丟了在此閑話快去快去。」那李雄聽說便道:「賢弟寬坐暢飲咱不得奉陪。」莫拿我道:「請尊便。」李雄一邊上馬一邊吩咐孩子道:「將夜膳與莫大哥喫了收拾左廂房安歇。」於是打上一鞭飛也似去了莫拿我見他已去心上道:「正合我意。」對僮子道:「酒已醉飯也飽煩你收去引我睡罷。」那僮子即引他到東廂房叫聲安置」,拽上門兒去了

 

  莫拿我見僮子已去即悄悄起來四面一張原來東廂房左側有一扇小門輕輕推進去乃絕大二門廳屋左邊一間是老李的臥室右邊一間四面植楞堆滿無數貨物靜悄悄更沒有妻小的莫拿我再聽一聽祇聽得間壁小房有兩個僮子睡得濃濃的小房後有馬坊兒立著十數匹驢馬在那裏嘶叫

 

  他乘著微微月色竟去裂下鐵鎖走進堆貨房裏見滿地口袋袋中俱是銀子他提一提道:「想是一千一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竟提了兩袋因道:「銀子到有了祇是如何拿?」他想一想笑道:「真呆子有了髭鬚不會鬍現放著送我去的東西不用。」竟提出來往後邊馬坊裏乘著他嘶叫即牽他一匹馬一個牲口馱著銀子隨即往房裏將石灰寫在壁上道:「莫拿我暫借銀二千俟出月加利送還不致有誤存照。」寫訖乘著月色上馬加鞭連夜走

 

  直走到明晚竟到了桃源縣裏他竟將驢馬兒拴在空野僻靜的所在等到黃昏時候他馱著銀子一步步走到縣前他竟從棧房內看無人處將身一縱上了屋爬過了縣堂悄悄去到私宅內又過兩三帶廳堂到後邊書房內檐頭邊一張原來書房後有三間亭子這是知縣自坐的密室

 

  莫拿我爬到這個所在已有一更時分祇見知縣猶未睡獨自一人在亭子上踱來踱去口裏自言自語的道:「好好一個官兒斷送在此事上。」莫拿我聽得仔細見四面無人他輕輕一跳跳下庭中跪著那知縣抬頭一看這一驚非小正是

 

  險些兒喪了三魂霎時間失了六魄

 

  知縣大喝道:「甚麼人?」莫拿我道:「我送銀子來與老爺分憂的求老爺莫則聲。」知縣見他跪著又說送銀子分憂因不甚怕了又驚又喜道:「怎麼能與我分憂?」莫拿我道:「聞得老爺缺少庫銀小的那移一千送上乞老爺檢收。」知縣道:「又來作怪了你是甚麼人銀子在那裏?」莫拿我也不答應將身一縱上了屋將口袋撲的一拋拋下庭中然後隨跳下來道:「這是銀子。」知縣喜出意外也不叫人自己馱到房裏打開一看祇見

 

  毫光焰焰俱是通神物。   瑞氣騰騰無非救命主

 

  知縣於是大喜道:「你是甚麼人我也有些面善。」莫拿我道:「小的是救人積賊莫拿我。」說畢即向屋上一縱而去知縣聽了恍然認得正要謝他撇眼不見了想道:「這人蹤跡大奇他在監如何出來了?」

 

  於是將銀子一兌重一千二百兩知縣道:「不想許多親戚並心腹朋友不如這個小賊能救我急。」快活了一夜明日早堂即將銀子補足了庫又將些禮物送於理刑始得免參依舊坐堂理事話分兩頭

 

  卻說莫拿我上了屋又到城外僻靜處取了銀子到縣前監門口跳上屋其時已有四更天氣禁子正提著燈兒稽察犯人祇見莫拿我撲的拋下一口袋來禁子立住了腳莫拿我隨手一跳立在禁子面前禁子道:「好個信人果然來了這一袋銀子。」「送一半與大叔買果兒喫。」禁子道:「那消許多。」莫拿我兌兌祇得七百兩原來口袋大小不等的當時將三百兩送與禁子禁子千恩萬謝連忙收拾夜膳接風不題

 

  卻說那知縣感激莫拿我又怕他手段因道:「我如今弔他出監將就問個徒罪發配他在好地方去一則他可安身二則遠離此地也好。」

 

  於是莫拿我正終日喫酒與禁子牢頭喫得高興忽然知縣有票弔審眾人道:「且挨他來日尋個分上然後出去便好。」莫拿我笑道:「包你今日出去他熱氣不敢呵我發行出監還要送盤纏與我。」眾人見他如此說俱摸他不著頭路乃一哄兒出監祇見知縣坐在堂上禁子帶進莫拿我去他即喚上道:「你盜庫銀我曉得通是這班捕人捉弄你其意欲利歸於己罪歸於人我老爺如今贓已追完偏要罪便問你打便打他。」於是將眾捕人一二十板一個莫拿我竟問個徒罪押付湖廣長沙驛

 

  捕人兩腿打得皮開肉綻莫拿我笑嘻嘻的定了招畫了供同眾人出來與押解差人店上喫三杯差人道:「難得官好清文書就發下又先賞我們盤纏吩咐不許要你分毫銀子。」莫拿我道:「我也不值得送些盤纏。」差人笑道:「你也得粥便嫌薄。」道猶未了祇見兩個家丁走上店來道:「那裏不尋得到你原來在此莫大哥老爺怕你無盤纏特差我們送銀十兩在此。」莫拿我道:「為我多謝聲罷。」拿來就袖而藏之差人暗道:「本官與賊怎是有舊的。」

 

  於是明早領他準備起身莫拿我道:「且緩兩日我還有件事未完前日我暫撮人一宗銀子如今倘遇見不好意思完了就走。」差人道:「我們既領了你也要安安家停兩日起身極好。」莫拿我道:「待我事完來約你。」

 

  於是別了差人莫拿我想道:「李雄這點銀子今日祇得在縣裏尋個大財主借去。」一路訪訪著一個姓何的綽號叫做何九缸因他開井掘了九缸銀子所以有這雅綽他祇有一個兒子前開典舖後開棧房是縣中第一個財主莫拿我訪在肚裏挨到夜就踱到他家僻靜處一溜兒上了屋

 

  其時正是七月天氣他等到更深一步步爬到他門首進了兩帶大廳又是一帶女廳祇聽得女廳左側有婦人喚道:「金菊娘娘浴湯。」莫拿我隨著他聲音就扒進那屋悄悄伏在檐頭上往下一張祇見一個後生的有二十多歲與一個婦人同坐一條藤面小木榻兒在軒子下乘涼那後生去弄那婦人白生生的乳頭因去勾著他脖子親嘴咂舌咂了一回便道:「娘子嬌嬌妙妙我同你在榻上耍耍。」女人把後生一推道:「沒正經身子要緊你病還未好況天色又熱我又不耐煩快快書房裏去睡休得歪纏。」便高叫道:「金菊你喚長壽小奴才點燈照相公書房裏去。」少頃祇見一個孩子點了紗燈那後生道:「我出去了。」

 

  於是那婦人又叫金菊閂了外房的門那婦人獨自坐在榻上又見一個丫鬟道:「請娘娘洗浴。」那婦人扒起來走到檐前茉莉花邊脫了玄色紗水衣白紗裙子銀紅紗褲露出粉捏成玉琢就的身子蹺著小小金蓮洗澡那丫鬟與他拖了一回起來拭體完將單裙子抹奶兒束著教丫鬟撮把交椅坐在庭中手拿兜扇蹺著白腿兒看天

 

  少傾祇見丫鬟淨完浴走來打扇那婦人將手勾著丫鬟低聲道:「我兒可喚他來。」丫鬟道:「他候娘娘多時了。」於是去了一回祇見同著一個十六七歲披肩頭髮的孩子走來婦人笑笑道:「我兒等久你了。」隨手搿他在懷裏咂了一口舌:「小肉兒就如此幹罷。」仰在椅子上將兩隻金蓮勾著孩子頸那孩子立抽送那婦人口中小寶小肉的叫正叫到熱鬧處不道那孩子就伏著不動那婦人道:「冤家為甚就過來了?」孩子道:「好娘娘我心正慌腿兒抖。」婦人笑道:「沒出息的東西既如此金菊你送他出去罷。」

 

  孩子去了那婦人又乘了一回涼站起來躺在榻上又低聲道:「金菊你原去喚那個來。」去不多時祇見走進一個胖胖的鬍子婦人爬起來戲打他肩膊道:「為甚兩日不見你。」鬍子道:「你曉得差我出去討麥錢的。」婦人笑道:「如此饒你打且來與我幹事。」那鬍子忙將婦人裙帶扯著道:「要我狠幹須脫得光光的方有興些。」婦人道:「刁砍頭的在露天羞人答答不好意思我同到房裏去依你。」於是兩人手挽手進房去了

 

  莫拿我直等他進了房纔輕輕碌下來隱身在茉莉花邊張那丫鬟去睡了折身到房門口祇見房裏對面排著兩口大櫥他就口中做老鼠廝打一碌碌上櫥頭頂伏著

 

  看那婦人果然脫得精光那鬍子也赤條條的將婦人兩隻白腿兒提起與他狠抽狠送那婦人口裏哼哼的道:「還是我的好肉兒趁得奴心。」那鬍子幹了足一個時辰口裏道:「我如今還不爽利你起來我與你靠在櫥上立著幹來了罷。」那婦人道:「我依你依你。」果然爬起來靠在櫥上雙手摟著鬍子鬍子道:「你擠緊著待我抽送過來。」於是沒棱露腦的抽送將櫥兒搖個不住正高興間誰知莫拿我因下邊搖的慌蹲伏不牢祇得撲的跳下來這一嚇非同小可二個精赤人慌做一團那鬍子認做捉姦的跪在地上磕頭祇顧叫饒命那婦人羞的沒躲處忙搶單被遮羞也跪了求莫則聲莫拿我道:「我祇要借些銀子首飾不管閑事不然便要喊了。」婦人抖著道:「銀子在櫥裏祇顧拿就是。」莫拿我聽說即裂開鎖上槅俱是黃的下櫥俱是白的錠圈滿一櫥莫拿我竟拿了二三十錠金子裝在搭膊裏便道:「你自幹你的事我不管你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往屋上一縱跳去了正是

 

  一宵看盡風流樣又得無窮買俏錢

 

  卻說莫拿我拿了金子到寓:「二十錠值二千兩再加二錠值二百兩作利錢待我封好寫明一字在裏邊等他自來取不要送去。」於是兌足封好在裏邊寫道

 

    前日承照拂謝謝乘便暫撮銀二千謹如數加利奉還正欲躬齎至寨適遇尊夥出獵時到幸檢收。     莫拿我拜上。     李大哥軍前。   寫畢藏在身邊

 

  即約兩個起解差人起身一路到山東路口差人道:「此處要小心。」莫拿我道:「不妨我今先走你們落後些。」說猶未了祇聽得耳邊颼的一枚響箭莫拿我忙下牲口拔轉就走祇見後邊兩匹馬八個蹄翻盞也似來了一兜兜轉勒住馬取了包兒回去祇見上邊有李大哥開拆字樣那響馬喫驚急拆開包來看裏邊有字一封細看方知是莫拿我送還李雄的響馬道:「既如此我們不可不送還他。」於是送去李雄李雄見了歎道:「好個不失信義的好漢可惜不曾再會一面。」同夥互相稱讚不題

 

  卻說莫拿我完了一樁心事一路竟到長沙驛解子投了批討了回批回去了莫拿我見驛丞送個出格的見面錢驛丞歡喜得了不的見日日買酒肉請眾囚徒眾人無不喜他

 

  過了數日一日祇見驛丞慌張張進驛來道:「急要點囚徒二十名新道爺到任扛行李。」莫拿我亦扯在裏邊莫拿我道:「我去不妨。」同眾人竟下船去扛行李扛了一日到晚間那兵備因眾官參見畢踱進私宅正撞著了莫拿我那兵備一眼看去心上如有所疑道:「這人我有些面熟。」莫拿我見道爺看他三步做兩步避去

 

  那兵備留心明日喚驛丞進來道:「裏邊還要打掃昨日囚徒喚來俟候。」驛丞跪著道:「曉得。」於是急將花名手稟送進兵備袖了理完堂事到私宅點名將稟揭一看上寫莫拿我三字便心上恍然急叫道:「那個是莫拿我?」忽見那面熟的走出來跪下道:「小的就是。」兵備道:「你可是蘇州的麼?」莫拿我道:「正是。」兵備道:「你為何問罪到此?」莫拿我將盜庫濟人補庫救官問罪發配的事一一細述兵備歎道:「不道爾輩中有你這樣好人。」立起身一把扯他起來道:「你認得我麼?」莫拿我喫了一驚摸不著頭路道:「小的不認得。」兵備道:「你實是我恩人不匡今日在此相逢。」

 

  看官們你道那兵備是誰卻就是前日莫拿我雪中資助他銀子的讀書人這人姓王名道是日得了銀子采頭有了科舉是年就連科中了進士欽授湖廣兵備今日到任夫妻兩個祇記得莫拿我三字時常感念的不道東海船頭竟遇著

 

  當下莫拿我聽得恩人二字一發作怪起來道:「小的與老爺有何恩處?」王兵備道:「且請到書房裏坐了細談。」莫拿我那裏敢王兵備不由分說一把扯進裏邊報知奶奶奶奶也出來見了千恩萬謝道:「承你扶持我窮夫婦得有今日那刻不感激?」連忙置酒相待王兵備道:「老莫你記得大雪中曾叩門送銀子贈人麼?」莫拿我纔省得道:「老爺莫非是住在大街上讀書的麼?」兵備道:「然也但不識老兄那裏知我窮就贈我盤纏。」莫拿我笑道:「你那夜滅了燈夫妻兩個愁的話那一句不聽得所以我拿些銀子送你使你快活快活不道就做了官。」夫婦同道:「若非你資助焉有今日如今你在我衙裏住住我與你開豁了罪名圖個出身。」於是打發眾囚徒去

 

  一時哄動地方道:「一個囚徒做了道爺第一個相知。」當時言聽計從竟是一人之下一日王兵備退堂莫拿我與他飲酒說著自己生平本事正說得高興祇見外邊傳報撫臺有雞毛文書兵備連忙拆看這一看不大緊竟似

 

  身落冰孔裏冷水沒頭淋

 

  嚇得王兵備手足無措文書上道:「佘山王勾結響馬領兵圍城聲言十萬刻期要調六營兵丁守城貴道領各官守門隨機應敵無誤。」那兵備著忙道:「太平日久無兵無將如何是好?」先傳令急閉城門城上每門架大將軍炮二門自己備下一匹好馬然後商量出榜召募奇材以御敵

 

  私衙裏紛紛亂個不了莫拿我看他如此不開口兵備道:「老莫你幫我一幫。」莫拿我笑笑道:「這樣小盜著甚麼忙祇消我一人叫他去了。」王兵備忙道:「莫非你與他有舊麼?」莫拿我道:「有甚麼舊?」兵備道:「他同佘山王領兵十萬勢甚利害我方愁身家難保怎說小盜。」莫拿我笑道:「我去打聽打聽來。」兵備扯住道:「萬一城破我正要央你作伴逃難怎說個去字。」莫拿我道:「放我去自然不消逃亡去。」兵備道:「恁說時果有退賊妙策麼?」莫拿我道:「你莫管放我去便見。」說罷拱拱手他就地一縱跳上屋上了

 

  王兵備看了呆了半晌不見甚麼意思轉身吩咐奶奶收拾收拾相機脫身祇聽外邊又有無數秀才動條陳要見祇得出堂那些秀才擁上道:「憲公祖大盜不過索糧原無大志退敵之計莫若出榜於三日內勸百姓協助集公銀三千送去犒賞他一面先諭以朝廷至意使其暫退毋使塗炭生靈此當第一要著也。」王兵備聽罷忙打拱道:「足見諸兄經濟就煩傳諭一傳諭開寫文書以示群盜。」不題

 

  卻說莫拿我縱上了屋道聲:「暫去就來。」於是一溜煙向城頭上越城而去到了城下待夜了走到賊營邊其時十月天氣月暗雲迷祇見刀槍密佈劍戟重圍兵馬精強隊伍整肅四面寂而無聲

 

  他一溜溜到第一層皮帳邊祇聽得巡邏小卒四面鼓梆走近前來他即將身子伏在地上草間待他走過又悄悄溜到第二層皮帳邊又伏了聽原來那邊兵敲梆祇在外邊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倒沒有了莫拿我既入虎穴也沒奈何祇得拼著性命輕輕溜入一個大皮帳內又伏在地上張時祇見帳口掛著無數弓箭十數個兵丁和甲臥著裏邊一張桌子桌上橫著兩架令箭兩支畫燭筆硯文卷中間鋪著一個小榻榻上睡著雄壯的一條大漢鼻息如雷乃是佘山王主兒那莫拿我輕輕向腰間取出預備的一件東西悄悄放在他枕頭邊就一溜煙走了看官你道甚麼東西卻原來是

 

    長不滿三寸遭之立喪命雖然不及莫邪與干將也常幫過荊軻與聶政

 

  不說莫拿我一步步溜出營中且說那佘山睡到四更時分醒來即便傳令快些埋鍋造飯準備攻城自己翻轉身來祇見枕邊雪亮一把小小刀兒這一驚非小連忙跳下榻拿在手中,□□一聲道:「奇怪這是那裏來的?」看那刀柄上有一條紙兒糊著紙上有字忙向燈前細看上寫道

 

  奉兵道王爺將令獻上匕首一柄不便遽取尊頭伏乞照原幸幸。     莫拿我拜達

 

  那佘山王不看猶可一看了身子抖個不住:「險些兒斷送了性命幸得他不殺我不然已做無頭之鬼矣!」因歎口氣道:「不要纏他了若再來時如何防得許多。」即忙傳令:「今日且消停一日再處。」於是即備名馬一百匹白銀一千兩修書一封差人齎送城邊一面撤營收兵回去不題

 

  再說王兵備正在城裏商量撮借百姓的助餉銀兩一時不能湊手慌做一團官民紛紛嚷亂忽見守城官飛馬來報道:「賊營中差人到城下口送書一封謝罪並送名馬一百匹白銀一千兩與老爺作別敬將書要小官傳進小官祇得接他的在此。」王兵備聽了反喫一嚇道:「必是賊人詐謀。」於是拆開書看祇見書上寫道

 

    佘山寨主人謹啟上

 

    欽命特用湖廣兵備道王老爺麾下下本布衣因亂為眾所推本將提兵十萬翦除貪官污吏救民塗炭不圖昨晚於床頭得一匕首乃是王老爺麾下壯士所遺承賜首領下不勝駭感自今以後已知所警即刻當收兵遠遁永不敢再犯清塵矣謹獻名馬百匹白金一千以贖冒瀆之罪

 

  卻說王兵備看了書又喜又疑道:「難道莫拿我一個人敢到他營裏去?」正疑惑間祇見莫拿我慢慢騰騰地踱進來王兵備見了即拉住他嚷道:「莫非他說壯士就是你。」莫拿我笑道:「我老莫到他營裏將把小刀兒輕輕放在他脖項子邊且不殺他他自然怕死去了自古道捉賊不如鬥賊。」一面說祇見守城官又報道:「賊兵通拔營去了外邊遺下馬一百匹背上馱上兩袋銀子今特送進望老爺驗收。」王兵備快活得了不得忙對著莫拿我深深作個揖道:「真虧你神手不惟使地方安靜又得保全下官前程性命如此大恩如何報答我今不敢沒你的功勞即當特題一疏舉薦你做本地總兵官同你在地方上快活幾時也不枉與你相與一番。」

 

  於是連夜修成一本差官上京通政司掛了號然後進呈那本道

 

    湖廣兵備道臣王道題為剿寇功成奇才難沒特為薦剡以護地方事臣道自蒞任以來未及一月忽遭海寇結連山賊提兵數萬圍困城池聲言借糧所往焚劫臣聞報後夙夜圖謀萬難控御外既無兵內復無餉無兵可以應敵無餉何以養兵問諸府庫而府庫空虛問諸士民而士民莫應措處無策束手待斃臣有故人莫拿我者胸懷經濟夙儲報國之孤忠目睹艱難竟出匡時之奇略不煩一兵不費一粟以寸鐵而喪彼三軍之心以一身而退彼數萬之眾強賊歸命永竄偏隅邦國有奠安之休百姓脫流離之苦有功如此何忍沒之臣是以謹陳之當寧倘得蒙不次之擢使得效未盡之奇想必能保障海隅永當一面者也伏乞聖裁

 

  當時此本一上龍顏大喜聖旨即批道:「王道剿寇有功加三級仍供前職莫拿我出奇退賊著即任彼為總兵該部寫敕與他

 

  不日部復命下莫拿我接了聖旨忽然冠帶起來真是妝一倍當時是個小賊如今做了大將冠而冕之上司那一個不另眼覷他

 

  到任之日他頭帶烏紗身穿大紅圓領幾個把總參由領著三四千兵俱戎妝參見接他到衙門裏三通鼓樂三聲號炮然後昇堂好不熱鬧

 

  於是莫拿我差官接了妻子後來竟養了兩個兒子王兵備將一小女兒與他結了姻以報他資助之恩他也做人忠厚為官竟一清如水大得軍民之心兩個兒子俱讀書進了學一個中了舉人竟成詩禮之家活到九十餘歲無病而終可見人到底是做賊他存了良心畢竟原有個結果世人何苦喪良心而莫拿我之不若子

第五回 百花庵雙尼私獲雋 孤注漢得子更成名

劉毅家無擔石儲一擲百萬矜豪侈自茲餘風漸後世鴟蒲博塞無休時叫梟呼盧誰氏子賢豪公子富家兒散盡千金不少顧家徒四壁猶甘之更有貧窮惡年少囊空若洗心尤癡紙牌八片勾魂帖色子一盆納命休娼優吏卒縱不分子父兄弟俱一抹惟知勝負無尊卑但尚詐欺無品節日以繼夜戀不休忘餐廢寢心不歇妻飢無食子無衣大不為盜小為賊直至僑仳似乞兒此日此時方了結聊作俚言問世人劉毅以外誰英傑

 

  古今來第一個賭錢漢莫如劉毅他雖則豪放自雄然卻能謀王定霸立業建功今天下如劉毅者曾有幾個大抵一入賭場貧窮子弟未免啼飢號寒出乖露醜富貴子弟亦至廢時失事喪身亡家故謂著此道兒的畢竟是至愚極坌之輩昧卻本來知覺所以迷而不出耳

 

  然我見賭錢的又往往皆天下極聰明極乖巧之人卻是謂何不知人乖巧那個蒼蒼的天公更乖巧他道世間那為富不仁的小則在擔頭上克剝大則輕出重入淺出滿入盤放沒人家產吸人腦髓不顧天理積成巨萬家私偏與他生下一個極聰明極乖巧的子弟與他消澆那注不義之財

 

  世間那居官虐民的小則在血棒上搜括大則欺君罔上殺命枉法嚇詐聚斂不顧百姓流離小民塗炭祇要囊橐充盈堆金積玉天又偏與他生下一個極聰明極乖巧的子孫與他分散那注貪污之物此在花報數中比官非火盜更覺無形無跡些至於貧窮子弟亦偏因乖巧而著此道這亦是父祖不積德所以天公借此來消澆他的雄心分散他的才智雖然如此說古語有云敗子回頭便作家他若能一旦醒悟將這聰明乖巧用在正經上則做生意的自然儲積如山讀書的自然中舉中進士了在下近聞得一個賭漢賭極了一旦回頭反得成名的述與看官們聽著

 

  話說崇禎年間松江府華亭縣有一人姓張名廣字同人自幼父母雙亡祇因父親是個窮秀才他也能讀得幾句書做人且自聰明伶俐十五歲上邊進了學因此有父親的好友李日章獨養一女名曰琬娘就入贅他家為女婿那婉娘既生得齊整女工中挑花刺繡無所不能妝奩又厚實

 

  張同人住在丈人家無憂無慮少年又考得起因此就騖外起來初起穿了些鮮衣華服紅繡鞋白綾襪戴頂飄飄巾僮子跟隨了準日在街上搖擺還在文社詩社酒社裏邊混帳落後就不入好淘竟同一班無賴偷婆娘鬥葉子嫖賭起來不知子弟一入賭場便如失心頭的不茶不飯一心一念要鑽在裏頭去了那張同人賭起了頭那管錢財的有無賭友的好歹一味連日連夜的不是擲骰子就是鬥葉子那李氏琬娘準日苦勸祇當耳邊風

 

  一日丈人丈母染了疫病相繼而亡同人還在賭場裏琬娘叫人尋了數次纔得回家身邊並無半文婉娘祇得將首飾去抵了個棺木盛殮了晚間祇見張同人又不見了你道在那裏又去棺木店上找絕琬娘的首飾找了二三兩銀子又下賭場擲孤注去了琬娘得知氣得頭暈眼花

 

  然自丈人死了一發肆無忌憚賭裏睡賭裏眠不上一年家私傾盡連琬娘幾件身面上隨行的首飾也賭空了但琬娘賦性貞淑又極賢慧心中雖氣悶毫不出怨言一日因累次賭輸沒處設法竟偷了琬娘一隻寶簪去賭琬娘不知扒牆剜壁去尋祇道老鼠銜去連老鼠窠角也搜得到誰知他偷去了不半日又賭輸了因歸來坐在家裏祇管歎氣琬娘道:「我沒了一隻寶簪歎氣你為何歎氣?」同人道:「不瞞你說兩日輸極了見你寶簪祇得偷一隻去指望翻本誰知色神不利又輸了你如今這一隻左右戴不得給我去翻翻本翻轉本來連那隻也還你。」琬娘道:「我原疑你祇是你該與我說聲罰我尋得眼也花頭也暈這一隻拿去也由你祇是倘然又輸了卻如何處家中柴米一些也無留在這裏做了抵頭也強如輸掉了。」同人道:「晦氣話難道祇管輸的。」見他有肯的意思搶了就走

 

  一走走到場裏便嚷道:「先打二千碼子來。」拈頭的道:「拿梢來看。」張同人將寶簪一丟:「難道不值四十千。」拈頭的收了:「先打二十千。」去他一庫鬥得高興副副雙超十千碼子一捲而光他見完了:「今日牌腳不好我們擲骰子罷。」又拿十千擲了一回他道:「不耐煩。」將十千碼子一推:「索了出個孤注誰人敢受我這一擲?」一個人道:「我受。」道猶未了提起來一擲叫道:「。」誰知越極越輸竟擲了個么二三那人將十千碼子對身邊一羅同人急了向拈頭的道:「再找二十千來。」拈頭的找與他同人又道:「誰敢擲我二十千來一個孤孤注。」一個人道:「我來我來一擲。」喝聲:「!」竟擲一個四五六又被他一拉拉去了

 

  張同人一時面如土色著了急祇得對拈頭的道:「有心再打一二千待我翻翻本。」拈頭的道:「梢來。」同人無法祇得脫下海青來又抵二千來擲他將骰子浪了兩浪這一擲竟贏了二三千他道:「索性若我不著再出一個孤孤注誰敢來?」那人道:「我來。」一擲竟擲一個絕同人這一回又贏了十數千那人道:「我也出一個孤孤注你擲我。」同人一擲又是一個快連前共贏得了二三十千眾人道:「今日張同人得采。」拈頭的道:「張相公如今贖了兩件梢回去罷伏了本又贏了幾千彀了。」同人聽了大怒起來囔道:「偏我贏不得的就要我去了。」拈頭的道:「我是好言你有興憑你。」就不則聲。   同人出一孤孤注:「再來再來。」眾人你一擲我一擲沒有碗飯時久把同人二三十千捲得精光他沒法祇得又對頭上道:「再借一二千這回復了就去。」頭上道:「沒梢不打的。」同人左思右想祇得道:「借海青與我穿了回去拿梢來翻本。」頭上道:「我已與贏家拿去了那裏放了馬步行。」祇見眾人多散了同人沒奈何祇得出了門又難回去自恨道:「悔不聽他就住了如今海青又無寶簪輸了又要埋怨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

 

  正在躊躇間祇見頭上淅淅瀝瀝飄下幾點雨來他身上無海青天色又晚雨又下祇得向曠野中亂跑跑到一個荒庵雨越大起來他便門檻上坐著躲雨左思右想進退兩難歎口氣道:「我這一個人弄得有家難奔不如死休家中又無米身上又無衣萬難歸去。」

 

  正在那裏要尋個自盡祇見庵裏走出一個年少的尼姑來因天晚了出來關門原來這庵名百花庵」,有兩個尼姑一個法名妙能一個法名妙有原是院子裏名妓出身因受了縉紳凌辱姊妹兩個憤氣在這庵裏出家的年紀俱不上三十歲

 

  當日妙能出來見同人頭帶飄飄巾腳穿紅鞋兒身上又不穿海青短綢夾襖坐在門檻上垂淚祇得向前一個問訊道:「相公裏邊奉茶便好如何坐在門檻上?」同人慌立起來一揖面上羞慚肚裏又飢餓祇得答道:「祇是不好攪擾正要到寶庵借杯茶喫。」那妙能不過隨口而請誰知他竟走進來祇得同到佛堂前坐了斟杯便茶喫了那同人竟坐定師父長師長短不肯動身妙能道:「天晚了相公請回罷我們出家人要閉門了。」張同人見尼姑回他心上著了急便以實告道:「不瞞師父說今日這裏來是我盡命之日我自然出去祇是我縊死在外邊樹上煩師父們報個信與我娘子。」說罷不覺撲簌簌掉下淚來

 

  妙能見他說縊死樹上喫一驚便道:「相公為何說這嚇人的話我個出家人又是女身可當得相公死在這裏的且我看相公這樣少年又是個讀書君子為何起這樣短見?」同人道:「我其實是個飽學秀才不瞞師父說祇因兩日鬥葉子輸了家裏又貧乏我們娘子又連累得多次了無處措辦半分三厘度日此祇得尋這條路。」那妙能見他說得苦楚喚妙有出來:「好笑這位相公又是個秀才祇管在我庵裏說死說活叫他別處去便好。」

 

  那妙有比妙能更生得齊整他就來問道:「相公尊姓如今住在那裏為何短見起來?」張同人將賭輸寶簪衣服細細說了又道:「我姓張賤號同人住在城內是松江府學秀才。」妙有勸道相公既是個秀才巴得一日發達就是貴人了何苦將這一腔錦繡文章斷送在黃泉路上。」因道:「相公你倘若今後有了幾文錢你還去賭也不?」同人見他問得有些意頭便道:「如今若再賭這便是禽獸畜生也不是個人養的了。」妙有道:「偷雞貓兒性不改祇怕沒法時是這等說有了一分半分又忘了。」同人恨恨的道:「我如今已自悔之無及說也無用總是死罷了。」

 

  妙有見他如此又道:「若再賭便沒下梢了既然回心轉意不必愁煩你若祇要家中柴米我們雖是出家人或可少助一二常言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倘搭救個相公做了官的時節豈不是本庵一個大檀越麼?」因道:「相公今晚且回去我們有米將幾斗送你去再處。」張同人道:「極承搭救真是大恩人了祇是身上又沒了衣服清晨喫了一碗粥直到如今歸去又沒面皮受娘子的埋怨。」正是

 

  無食無衣不自由思量沒個下梢頭。   縱然決盡黃河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那兩個尼姑見他眼淚汪汪祇管不肯去天又黑了祇得道:「既如此有便夜粥在此請碗去。」張同人又肚裏飢得荒祇得道:「多謝。」兩個尼姑同張同人喫粥誰知那兩個尼姑從小讀書識字又會做兩句歪詩的因與同人細談同人見他談吐甚是文雅便吟詩一首酬謝他道

 

  一飲醍醐百感生可憐潦倒負幽情。   倚蒙大士垂慈蔭願假蓮生覆鮒生

 

  妙有一看笑道:「好詩好詩祇是男女各途實難混雜除非前佛堂側首客座盡空可在此權宿一宵罷。」同人得了這句又謝了幾聲竟到客座裏去兩尼就去拿條被來放在榻上道:「相公請便。」拽轉門去了。   誰知妙有眼中已看得同人中意了私自道:「他又是有才的秀才目下一時落魄後邊有些大望也不可知我如今趁他落魄中結識他我的終身豈不有靠麼?」

 

  私自送杯茶來道:「相公請茶方纔的詩有斗方在此意欲來錄出請教何如?」同人道:「使得使得。」即將筆錄出遞與妙有細細反復看了口中嘖嘖的道:「好詩小尼也效顰奉和一首在此祇是不敢班門弄斧。」同人道:「妙級正欲請教也求一斗方錄上。」那妙有謙遜道:「獻醜要求直言斧正便好。」提筆也一揮而就道

 

  柳絮沾泥風不驚無端邂逅若關情。   春花秋月年年換忍向無生度此生

 

  張同人見了這首詩見他已有意了便大讚道:「真珠玉在前覺我形穢了。」笑道:「但據小生莫說此生不怨空度就是此夜也不忍空度他。」妙有笑道:「若度慣也就不覺了。」同人笑道:「度不慣的多。」口中說身子挨坐妙有身邊將手搭在他肩上妙有假意一推:「師兄在此尊重些好。」

 

  同人便去偎他臉兒祇見他熱烘烘的同人摟他做個呂字妙有道:「莫羅唣你今夜將門虛掩夜深了我來會你。」說猶未了祇見妙能走來道:「相公請睡罷師弟我們去佛前做工課。」於是做了工課點好了香燈各進房去了。   卻說妙能一頭睡一頭想道:「這張同人是年少秀才且又乖巧我本欲留他房裏談談祇是妙有在此不雅相方纔見他兩個說得熱鬧我去就住了口莫不他先著手了。」

 

  看官們聽說大凡人慾心一動不是跳虱叮就是老鼠響再也睡不著了不道妙有已約同人便悄悄開了房門竟到客座裏來同人人正寂寞之際見他來就捧他在被窩裏妙有道:「相公可憐你冷特來伴你。」同人道:「多謝。」即將手去摸他那牝兒肥細光暖:「你自從幼出家的麼?」妙有道:「奴家十五歲被人拐入煙花在南京院子裏二年花案上考了個狀元奈徐國公家請我去遲了些被他百般凌辱因此一口氣同師兄落髮修行今已六七年了我願隨個讀書人巴個出身吐這口氣不道相公落魄至此所以願委身於相公倘見憐不棄願為婢妾。」同人道:「極承美意但我是個窮秀才怎敢望如此錯愛?」兩人說得情濃就雲雨起來正是

 

    一個是久曠的慣家一個是偶曠的宿積一個恣意的不休一個放心的迎敵一個禪榻上重整舊生涯一個佛燈旁好結新相識一個吁吁的祇圖茅庵久佔春風一個酣酣的那顧山寺忽高紅日

 

  兩個足足頑了半夜那知睡不著的妙能已隱隱聽著:「為甚的客座裏淅淅的響?」即跳起身來悄悄開門去聽方開門祇見妙有房中微微透出火光他一步步挨到門邊輕輕把妙有房門一推竟推開了他悄悄到妙有床上一張帳兒揭起並無半個人影兒妙能私恨道:「我說他先去了如今不要管且將他門兒輕輕鎖了看他怎麼進去。」竟將他房門鎖著卻自去睡了。   卻說妙有與同人酣戰一場兩個呼呼失了睡直到日高不醒妙能清晨起來將報鐘打了二下妙有在夢中驚醒:「不好了師兄起來了如何是好?」同人道:「不妨待我先去與妙能在佛堂前講話你竟悄悄走到房中去睡這不是不知不覺的。」   那同人忙穿了衣服到佛堂前來祇見妙能道:「相公起得恁早。」同人道:「師父這樣認真。」妙能道:「因有不認真的做了樣見得認真了。」同人見他說話來得蹺蹊便故意道:「妙有師父還未起身麼?」妙能冷笑了笑:「想是他不曾睡每日打了鐘他隨到佛前同做工課的如今竟不見他來。」祇這一句說得同人臉上通紅起來

 

  誰知那妙有指望張同人搭住了師兄悄悄到房裏去一閃閃到自己房前祇見門兒鎖著因暗暗大驚道:「他曉得了如今怎麼處?」左思右想道:「我們左右是妓女出身權得他罵我幾聲沒廉恥罷了。」雖然如此卻沒面孔走出來祇得倒縮身向妙能房裏去睡在他床上不提

 

  卻說妙能走出來左張右望尋妙有不見祇道他沒趣走出去了因走進來對張同人道:「喫了早粥再處因。」同張同人喫粥妙能埋怨道:「相公好好一個師弟被相公趕走了。」同人跼蹐無地妙能道:「我們本是楊花性兒但不該瞞我做事做了也與我無干但竟不來陪個話兒反走出去是何道理?」張同人見他如此說料想沒甚大事就思一箭射雙雕起來隨口接道:「真正不知那裏去了我同師父再尋一寺。」妙能道:「也說得是

 

  □□□張同人看左右無人祇有一老嫗又在廚下大著膽向前一摟道:「師父不叫你生得恁樣標緻又恁有情小生左右拼死的人若師父見憐肯捨一捨我就死也彀了。」那妙能假意怒道:「相公怎麼不尊重起來。」將手推了兩推怎當同人皮著臉摟緊不放妙能說了兩句見左右無人便低低含笑道:「我非不愛你但青天白日不好意思我同你到房裏去。」

 

  於是兩個竟到房裏關上房門在側邊挨著大幹起來兩個幹得高興不道妙有睡在妙能床上驚醒來聽得了方纔放心因悄悄聽他祇聽得同人道:「其實昨夜妙有伴我睡的睡得濃了被你識破。」妙能道:「你一進門我已有心了我道慢慢與你通個情誰知被他佔了先你如今可愛我麼?」那同人極力奉承妙能便癡癡謎謎的去了同人笑道:「可惜妙有不知走向那裏去尋他回來看看做個一團和氣。」

 

  妙能醒來道:「放我起來我去尋他來說通了同做你的侍妾。」祇見妙有在床上接應道:「師兄雖佔先得罪如今也不消尋我把鑰匙開了我房門讓你來床上睡。」那妙能大喫了一驚祇得帶笑道:「你這乖賊頭倒睡在這裏我的醜態倒教你看得仔細了。」自古道

 

  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窗下私情事床中怎不聞

 

  張同人也笑道:「如今大家不要說了。」兩個揩抹起來扯起妙有道:「如今我們要算個長策。」妙能道:「張相公窮娘娘在家裏又喫苦我們若通知他他捻酸喫醋起來就不便了我有一計不知相公道好麼?」同人道:「甚麼計策使我家娘子有飯喫我日裏有工夫讀書夜間與你們作樂就好了。」妙能道:「不難你今日回去我有一件玄色直身製條護領與你穿了我把十兩銀子與你祇說我贏的如今我戒了賭再不去了娘娘自然歡喜到晚間你便說宗師如今要歲考我要借百花庵裏坐了用用功你來住兩日我更有計送柴米銀子你家去。」同人道:「好便好還不是長策。」妙能道:「且隔兩日還你個常便就是了你祇依我行莫要管。」

 

  果然張同人穿了玄色直身袖十兩銀子歸家依妙能的話說了琬娘果然歡喜道:「祇要你如今不去賭就是極好的事了但是庵裏讀書祇是不便未免要供給我又無銀子貼他。」同人道:「娘子不要愁我自有個道理且去坐兩日再處。」張同人說了竟到百花庵來兩個尼姑輪流取樂

 

  光陰如箭不覺又是月餘祇見一日妙有茶飯厭餐低眉作嘔同人急了道:「莫不身子有些不快麼?」妙有道:「不知為甚麼月信不來了。」同人道:「如此有胎了快活快活我又無子這番養來我便有兒子了料想我們娘子日後得知必定喜歡的。」妙能道:「祇是身子漸粗起來不便出門怎麼處?」同人道:「如今叫他住在庵裏不要出門外邊施主人家你自去應酬應酬罷。」妙能道:「若施主人家問道為何妙有師父再不見出來我祇說有病還好遮掩萬一差個女使們到庵裏來怎麼回避?」

 

  妙能因扯了妙有附耳低聲道:「除非如此如此又不疑惑且又兩便祇是且瞞著張相公恐他道拘束不肯從我。」妙有道:「甚妙甚妙師兄竟是這等罷。」同人道:「你們有甚麼妙計?」妙能道:「如今相公也不是常在庵裏來我教妙有擇個日子在施主人家說妙有誓願要坐三年關房以報母奉經如此目下可以避得來的人眼目日後分娩在關裏又無人得知豈非絕妙計策。」同人道:「如此我常要會他如何好進去。」妙能道:「相公他有了孕左右是你的人了何必準日相聚就是我一個在外邊你坐在這裏也惹外邊人談論不好看相你如今且回去我在施主人家尋一個好館薦你去坐如此家裏又有盤纏自己又好用功一心去幹功名回家時在我這裏走遭也不惹人口舌。」張同人聽了道:「罷也祇是我來時必要鑽進關裏去的。」妙能笑道:「不妨待我留個狗洞與你鑽就是。」三人笑了一回同人竟回去了

 

  且說同人一日正與琬娘在房裏喫飯祇見妙能走到面前打個問訊道:「阿彌陀佛相公娘娘俱在這裏用早膳麼小尼驚動甚是得罪。」張同人見了忙立起身道:「娘子這位就是百花庵裏妙能師父。」琬娘也立起身來道:「師父請坐我家相公在你上房打攪甚是不當。」妙能道:「娘娘好說我們出家人時常在外茶水也不能周到甚是怠慢祇是我們是個女尼庵外人看見讀書相公坐在裏頭口嘴不好覺不穩便些今日因有一句話特來說與相公娘娘得知我們有個施主人家要請一位先生祇有兩個學生子束修肯出四十兩分外還有節儀盤盒相送但是住在鄉間往來不便祇好一節歸家一次使得麼?」

 

  那張同人見說一節歸一次看著妙能忙嚷道:「這個使不得我是常要朋友人家走走的。」琬娘道:「怎麼使不得明年又是科舉年時祇要束修寄歸來做在盤纏便一年歸一次也何妨你性子又活動難道倒是在外閑蕩的好。」同人著了急祇管將妙能來看妙能故意道:「祇恐娘娘不允若娘娘允了不怕相公不肯我明日就去持聘來。」同人問得道:「今年原在庵裏坐坐過明年正月十五到館裏去。」琬娘道:「論起我來目下不知可就坐得麼若得就坐坐更好省得上房打攪。」妙能道:「那施主家的親娘最聽我言的若我說他就允的學生子又在外邊頑有何不可。」

 

  那妙能說定了明早果然拿了聘帖聘禮來又叫同人打發個回帖妙能道:「我說就坐施主家道極妙明日就是吉日他叫船來接了。」同人道:「恁的急促。」琬娘即將聘金送與妙能妙能道:「託在相知怎麼娘娘也拘俗套起來祇要吩咐相公在施主家有坐性便於湯有光了。」推還了就走

 

  祇見明早妙能同一僮子搖一隻船在門首接張同人同人祇得吩咐了琬娘幾句琬娘道:「你放心去著實用功圖個出身束修你託妙能師父寄來就是。」於是收拾書箱下了船竟去到館

 

  同人在船裏低聲埋怨妙能道:「我與你們正好相與怎麼當真尋個館來制度我使我不得常常相聚。」妙能也不則聲祇見那船一搖搖出了城灣灣的搖到一個空野叢叢野竹的所在妙能笑道:「小門裏就是了船家你挽好船我先上去。」同人道:「這像個後門。」妙能道:「他家一向不在前門出入且前門到館地必要經由內裏所以在後門進去便些。」祇見妙能進去不多時即出來叫僮子搬了書箱進去就將一包船錢打發了去然後來請張同人進去

 

  同人隨妙能進了小門小門轉彎就是一條漆黑深巷在深巷內又轉了兩個彎又有一扇小門乃是一間小小座起過了座起又有一條小黑巷巷口露出兩扇竹門推竹門進去乃是絕妙三間精空白染遮堂上一聯對云:   煎茶燒落葉掃徑動閑雲

 

  庭中四株絕大梧桐一帶野欄石野欄石內聳出牡丹臺臺邊太湖石玲瓏如一朵翠雲後窗俱是紫竹竹屏外又是一所竹園祇見妙能道:「請坐了待我進去請主人出來。」進去了一回妙能出來笑道:「先生請寬坐主人就出來了。」

 

  少頃祇見側邊廊下又走一個人出來看看就是妙有同人喫驚道:「怎麼你也在這裏?」妙有笑道:「師兄薦你與我我出束修請你我是主人怎麼不來接見先生。」張同人方纔明白大笑道:「妙計妙計祇是這裏甚麼所在?」妙能道:「就是庵後的屋前邊從浴堂後側裏進來從無人到這裏的內邊又與妙有的關房相通的。」

 

  原來那日與同人別後即化施主打個齋叫妙有進了關將封皮封好了同人道:「好甚好祇是供給要喫素不耐煩怎麼處?」妙有道:「包你有葷有酒喫。」於是同人恰像與妙有坐關的一般日裏妙能在外唸經禮懺應卦妙有裏邊服侍同人讀書夜間妙能從關洞裏鑽進來三人同來作樂今日你買魚明日我買肉通叫廚下的老佛去買在老佛面前祇說送與張家娘娘的那老佛年雖七十三四強健步履如飛那事有些覺著也不去管他落得口頭肥鮮

 

  隔了幾日妙能又到琬娘那邊去送柴來俱說館中主人家託他送來的因此妙能與琬娘遂成相知到了節中依然買了節盤封了束修送張同人歸家祇是叮嚀同人不可泄漏同人口緊祇不說出隔了數日又請他到館了因此琬娘再不覺著張同人心上快活靜坐了又好作文用功因此感激他兩個不盡因對他道:「我若有個好日當與娘子說明將你兩個多做夫人。」因此兩人一意照顧他百依百順

 

  忽一日妙能在施主人家唸經聽得說宗師發牌要考科舉又說是歲考兼科舉妙能打聽確了歸來報與同人得知同人道:「如此我要歸家收拾行李起身。」妙能道:「不消你費心你祇顧讀書船兒我已替你叫了出外安家的盤纏我已替你料理了你歸去別了娘娘祇打點下船就是。」同人謝道:「費你這樣心怎麼補報你。」

 

  於是歸家別了琬娘又來別了妙能妙有一徑到江陰去了獨尋個下處那些朋友遇見了:「老張一向在那裏用功影兒也不見你的。」同人支吾道:「其實在山裏舍親家讀書。」那些朋友道:「明日考松江府了。」張同人收拾進場是日考過了正欲歸家祇見宗師又掛一牌道

 

    督學察院示一應考過生員俱留寓聽肄業候本院三日內當面發落特諭

 

同人看了祇得在寓等著

 

  誰知三日後門斗來報竟是一等科舉當日發落領了花紅賞銀心上得意星夜趕回家來與琬娘歡喜不勝

 

  過了兩日又到庵中見了妙能妙有:「我有了科舉。」兩尼亦喜地歡天道:「如今再用功去中了就好了。」妙有道:「今年必中的我昨夜得一夢夢見庭中桂花甚開清香撲鼻我去折一枝來供佛一折折來看看祇見桂花中間結極大一個青梅子在裏邊。」妙能道:「不但相公中你又要養個大胖兒子哩。」三個又笑了一回話休繁絮

 

  同人又在庵裏用功看看六月將盡外邊紛紛說要送科舉南京鄉試去了妙能又去支持盤纏擇了吉日與同人送行

 

  恰好臨行這日妙有竟祇管攢眉蹙額口稱腹痛走到床上睡不覺腹痛一陣緊一陣妙能慌了連忙去與他抱腰竟私養了一個大胖孩子歡喜得張同人了不得同人道:「我不管中不中歸來一定要與娘子說知先領他回去了。」他因吩咐妙有道:「分娩後須小心謹慎。」並別了妙能

 

  歸家別了琬娘竟到南京進場他因心境好又在庵中工夫用足三場一揮而就甚是得意

 

  場事完了走到書鋪裏買了些南京人事星夜回家先去庵中會了兩尼又看了兒子然後住在家中等報琬娘道:「此番不中我們活不成了如今清苦又虧得妙能薦這館然館是常靠得的。」

 

  正在家中與同人愁個不了祇見外邊紛紛道:「今夜一定要報舉人了。」琬娘準準坐了一夜同人哭了一夜那妙能妙有在庵中聽了一夜再不見個動靜

 

  祇見天兒漸漸亮了外邊有人道:「今年解元姓張再無報處。」聽此一句張同人急開門走出問道:「那一學?」那人道:「想是府學縣學門斗不曉得如今又去府學裏查了。」道猶未了祇見一起報人打進門來把張同人一把揪住道:「寫三千!」張同人那時又驚又喜眾人亂嚷道:「解元要上賞的。」於是不由同人做主祇得寫了賞銀一千報人扯碎了再寫又寫賞銀二千然後報人坐了一屋裏祇見叫喜的送酒的送米的送柴的送豬羊的送銀子的認族通譜的好不熱鬧少頃又有如花一般的美婦人來叩頭立在琬娘身旁服侍了

 

  於是琬娘對同人道:「人要知恩報恩若無妙能師父扶持焉有今日怎麼今日倒不見他來走走與我們料理料理照管照管。」張同人祇是笑琬娘道:「為甚你笑起來?」同人道:「你怎曉得妙能妙有師弟兩個如今不好輕意來了。」琬娘道:「他雖是出家人我們賽過至戚為何不肯輕意來?」同人笑道:「如今要他來須用駝骨花轎抬他方肯來。」琬娘道:「阿彌陀佛休說這罪過的話他是出家人怎肯做這等事。」同人道不如此他也不肯來。」琬娘道:「莫不你與他們有約麼?」同人笑道:「不瞞你說一向你賢慧兩上俱佩服久了祇是不曾對你說得如今我胡說了罷。」

 

  即將賭輸尋死留宿假聘送銀周全等語細細述與琬娘聽了琬娘道:「可知他不論錢財結識我雖然如此也難得他兩個一片心到底我今有個主意你既有約今中了少不得要個小如今將他兩個蓄了髮抬他過門相熟的倒好過些。」同人道:「還有一樁喜事我已有了兒子了是今年六月二十五日妙有養的。」琬娘道:「這個更妙我不生育傲個兒子。」即著家人去領了來祇說遠處過繼的同娘來了更好

 

  於是擇個吉日琬娘隨即喚兩個家人到庵裏去請誰知妙有頭髮預蓄年餘已長了悄悄先收拾停當別了妙能先同兒子私下過門妙能在庵裏同人囑他賣了這庵將銀子另買一所大廳房連琬娘同人俱搬入來妙能也蓄髮起來竟同坐產招夫的一般

 

  當時琬娘與妙能妙有各敘了禮兩個道:「我們是妾娘娘是正。」琬娘道:「前日相公的性命虧你們救的況且平日虧得你們周濟妙有替我養了兒子我感你兩人的恩情願姊妹相稱勿以妻妾介懷。」於是同人與兩尼愈加歡喜欽敬他於是琬娘叫齊家人婦女俱叩了頭敘稱琬娘大娘娘妙能稱二娘娘妙有稱三娘娘

 

  他日相公中了進士俱稱奶奶名位已定妙能妙有又謝了琬娘一家團圓慶喜

 

  同人送過舉人領了牌坊即上北京會試又中了會魁殿試二甲家中報捷三個俱稱奶奶同人選了推官三人同到任所幫助做官甚有賢名行取了吏部

 

  三位奶奶後來各有一子俱封了夫人一時人俱傳二個尼姑因救一個賭錢漢的命後來得做夫人以為慈心之報云

第六回 活花報活人變畜 現因果現世償妻

莫好淫好淫喪卻人倫喪卻人倫成獸形靈山活世尊笑殺貪人麵喫誰知換去餛飩弄人不道弄其身還債有夫人

 

  昔有人到陰司裏去見森羅殿上柱上帖著詩聯一對左邊的道萬惡淫為首右邊的道百行孝居先因此還魂轉來專勸世人切莫要不孝孝乃德行中第一件事在父則有教誨撫育提攜顧戀之恩在母則有十月懷胎三年乳哺之苦所以不論貧富貴賤孝順的則神人欽敬不孝的則雷霆共擊

 

  然孝順的道理人還易曉獨有淫之一字人則不知不覺犯之最易隨你讀書君子貞良婦女一有所觸即有一點貪邪好色之心從無明中熾然難遏將平日一段光明正大的念頭拋向東洋大海裏去了正是:   祇因世上美人面改盡人間君子心

 

  雖然好淫之性男女難免然男子之淫本於好色者多若無美色在前淫性也就減了一半惟婦人之性一淫則不論好歹不顧人倫其淫最為陰毒智最巧計最狠心最險手最辣口最硬內不管喪心外不管悖理逆倫犯法之事公然為之直同兒戲

 

  所以呂太后以戚夫人為人彘繡榻野史上的麻金二氏直至身為母驢此二事一是因淫生妒將人做畜的一是因淫至死死去變畜的這猶不足為奇在下今述一個因淫上犯了忤逆大罪現身活活變畜的為世人警戒一警戒

 

  話說鎮江府丹陽縣落鄉地方村名曰仁善村那村去城二三十里村中有一人姓魏名化號奉溪原是鄉間小戶種田為業妻陶氏做人極其善淑養了兩個兒子長名魏大次名魏二兩個種租田魏大娶了個同夥做工的女兒為妻甚是孝順偏是魏二從小陶氏愛他百依百順那魏二就放刁起來父母說的話他便要相拘

 

  一日魏奉溪陶氏道:「二郎年紀長大了前村施家有一女兒我看他甚勤儉插秧踏車積麻紡紗件件多會年紀又相仿我央顧拐子去作媒持用五六兩茶禮討與二郎完了我兩人一件事」。

 

  那魏二聽得便接口亂嚷道:「不要爵蛆施家的大女我也常常看見又麻又黑又蠢一世沒老婆也不要這個歪貨。」陶氏道:「這兒這樣你知我見的到不要你心上要怎麼樣的?」魏二道:「我前日去還租米那家有一個通房阿姐叫做桃花又白又標緻腳又不大不小我心上甚愛他不道昨日進城去還他家的債米祇見那家主婆打了他一頓他帶哭走出來要尋死我對他說你有喫有著家主婆打也是常事謂甚就想尋死覓活起來他帶了哭說你那裏曉得我的苦上管頭下管腳不是打便是罵前日家主公偶然對我笑了一笑不道家主婆看見直打罵到如今你道苦也不苦那如得你鄉下人自由自在過日子我問他道你有對頭麼他口裏囔道甚麼對頭對頭我要出去的要鄉下一夫一婦去之做自由自在人兒強如在此伴好人過世我見他說得有些入耳就被我嘻著臉道我正要尋個城裏人做老婆你肯隨我麼那桃花兩邊一看見沒人來就低聲道你果有心我就嫁了你家主婆妒忌家主公巴不得即時賣我出去哩我身價原祇十兩銀子你若出不起我有些私房貼你於是即跑到裏邊去將五六兩一包碎銀暗暗遞與我我說我回去湊足了銀子來他說千萬就來央宅裏王阿叔進去一說就是的不要忘了臨出門又叮囑了幾次我如今一定要討他的了。」魏奉溪聽了這句話對陶氏道:「好便好也要去卜卜又恐怕他城裏人鄉間住不慣。」魏二道:「你不要管。」竟替父親要了七八兩銀子到城裏一跑先買酒請了王阿叔央他進去說

 

  誰知那家主婆正為家主公要去偷他淘氣見說了欣然道:「既是我家的戶魏二郎就讓他些祇要六兩茶禮備盛些的擔盤進來即討了去就是。」

 

  那王管家回復了魏二便封了銀兩買了桃鵝肉茶葉送進去隨撐隻鄉間小船幾個親戚來接親那桃花也欣欣然剃了面穿了兩件新衣服拜別了家主下船

 

  到了仁善村魏家原叫了一乘小轎三四個吹手高燈篾䉡來到船邊娶親娶上岸了在草屋裏邊拜了堂拜了公婆一時鄉鄰親敘共請來喫杯喜酒那魏奉溪因兩日陪客勞碌了又多喫了幾杯酒醉了先睡了眾人酒散陶氏自己收拾完了對魏二道:「你收拾新人睡罷。」魏二關了房門笑嘻嘻對新人道:「夜深了我們去睡。」

 

  那桃花當時喫打了道嫁到鄉下自由自在的好誰知一到他家見了鑽頭不進的草屋不是牛屎臭定是豬糞香房裏又氣悶出門又濠野心上甚是不像意但取魏二雖是鄉下人又精壯又是童身自己已與家主公破體過見魏二脫衣解帶隨手成其雲雨

 

  原來這魏二雖油嘴油臉從不知此味的桃花是經過狂風驟雨的兩個準準狂了一夜直至五更方鼾睡去了

 

  那陶氏和衣睡了一覺五更頭他即起身打掃家裏喚長工顧拐子田裏收拾祇不見魏奉溪起身陶氏忙去叫他道:「人都下田像死狗睡了一夜還不起身二郎是新做親貪睡你為甚不走起來。」叫了幾次則不見則聲那陶氏道:「奇怪。」又去推他兩推動也不動即忙去摸他一摸祇見冷氣直沖身體直直的硬了正是

 

  昨日紅鸞今朝白虎。   一天喜事變成愁苦

 

  嚇得陶氏號啕大哭起來:「好端端為甚死了?」那魏大夫妻兩個聽見嚇得一跳亂嚷亂哭道:「昨夜先睡我祇道他醉了誰知他身子不快如今怎麼處為第二個使空了銀子棺木那裏來快叫他來商量。」陶氏帶哭叫道:「二郎快起來爺死了你祇顧睡。」

 

  魏二狂了一夜正睡得濃那裏聽得陶氏打著門道:「莫不也死了為何這樣好困。」魏二夢裏噥道:「你為甚如此叫命。」陶氏道:「你爺為你這天殺的使費著急又勞碌多喫了急酒死了你還要自由自在!」魏二聽得說父親死了喫一跳摸著頭道:「為甚死了。」祇得起身陶氏哭道:「剛討得媳婦進門就無病急死莫不媳婦的腳氣不好。」那桃花在房裏聽得接口道:「既是腳氣不好為甚你們討我好笑。」口裏噥噥道:「不說你自己老騷看他兒子做親動了興與老公射搗不顧他的性命死了到來埋怨我如今趁好撒開我受不得這些不像人不像鬼的腌臢氣。」

 

  那陶氏原是極善淑的偶然氣苦中說了這句縮口不迭那魏二見說撒開二字慌了就道:「休放閑屁爺沒命死了與媳婦甚麼相權干?」魏大道:「不要淘閑氣如今棺木那裏銀子來買。」魏二道:「跟非前村許家莊上何敬山處借幾兩印錢來買棺入了殮再處。」魏大道:「我同你去合借罷後日合還省力些。」魏二道:「事不宜遲如今就去。」

 

  兩個走到許家莊上祇見何敬山正在家裏收銀子算帳魏大向前道:「何阿叔兩日忙得緊。」何敬山抬頭一看:「魏二老恭喜了為甚有工夫走到這裏來?」魏二道:「何阿叔說也不肯信有這樣怪事。」何敬山笑道:「有甚怪事莫是新娘子討了個石女麼?」魏二道:「不是我昨夜做了親今早好端端父親死了你看奇也不奇。」何敬山喫驚道:「昨日我遇見他在城裏請和合紙這真正奇如今你們弟兄來甚麼?」魏大道:「其實要與何阿叔借幾兩印錢買個棺木我弟兄兩個合借罷後來同還。」

 

  那何敬山是慣放印錢的便道:「要幾兩?」魏大道:「借得四兩便寬轉些。」何敬山道:「今日不能這許多若要足這數今日先拿二兩五錢去買起棺木來後日找一兩五錢。」魏二道:「承阿叔應我之急任憑阿叔罷了。」兄弟兩個寫了借約言定十個月連本利清還當下秤了銀子何敬山又除了叩頭他兩個袖了銀子回來就買棺木將父親入了殮是日男男女女號啕哭了一場各自安息

 

  至次日清晨魏大對魏二道:「我們到何敬山處找了兩半頭來大家分了我明日要另租幾畝田到別處去了屋這邊幾畝你如今有了妻室你自種罷何敬山的印錢各人多種幾畝田抵當得這一主娘住在你身邊我自支持盤纏來來合養她。」陶氏聽見垂下淚來道:「我如今沒了你的爺我喫素修行了大媳婦既要別處去二媳婦又利害我老人家自己過活你弟兄兩個貼我些柴米先與我請一軸觀音菩薩來朝夕禮拜在家出家的意思。」那桃花就口裏噥道:「不要做張做勢有粥喫粥有飯喫飯喫甚麼素修甚麼行。」魏大道:「二娘子老人家隨他心上罷了不要去管他。」桃花道:「我怎麼管他他說我利害不知喫了多少人正該請尊佛來咒殺我這腳氣不好的。」魏大道:「二娘子如今大家不要計論了。」那魏大竟去租了十畝田約懸仁善村十四五里又租了三間草房搬去不題

 

  卻說魏二見阿哥去了竟與桃花困晏朝買魚買肉受用作樂不幾日手中空了桃花道:「我是城裏出身田是不種的你莫若挑條擔日日進城去做些生意日日見錢不好倒去翻這泥塊。」魏二道:「娘子說得是我如今挑條魚擔罷。」兩個商議定了寫一張退田契退了田竟行魚來賣賣了數日果然日日賺得幾分

 

  忽一日魏二早起行魚去了那何敬山因是還利日上了不見他送來拿了一本帳走到後村來到魏家道:「有人麼?」祇見屋裏走出一人來乃是魏二的老婆方梳了頭頭上帶了頂孝髻兒身上穿一領白布衫玄色綢背褡擱擱的醬色汗巾當胸束了白絹裙褶齊齊著起露出了一雙半小不大的腳兒穿著玄色的小靴頭鞋子漂白膝褲上玄色闊線帶拖在一邊一雙俏眼兒往外一睃就道:「可是何阿叔麼?」何敬山見了連忙深深唱個肥喏道:「正是。」隨接口問道:「娘子可是魏二阿弟的夫人麼?」那桃花笑一笑道:「正是。」何敬山道:「昨日因不見他拿銀子來今日走過帶便來問聲。」那桃花道:「因兩日生意艱難些所以不曾送得來反復勞何阿叔拖步請寬坐坐喫了茶去。」忙去把一條凳出來道:「請坐。」口裏說眼裏看那何敬山頭上帶一頂京騷玄緞帽身上穿一領黑油綠綢直身拖出了蜜令綾綢綿襖綿綢衫子襯裏腳上漂白綿襪玄色遼鞋白面三牙須甚是齊整肚裏轉道:「不道鄉間原有這樣俊俏的人兒。」

 

  於是滿面堆下笑來把眼兒祇顧睃他那敬山本是許家幸童出身又是婦人的班頭竟來挨肩擦背不道那陶氏正在觀音前拜佛拜完即忙出來道:「二娘子你進去我去陪何阿叔說話。」那婦人祇得進去了何敬山就起身道:「老親娘魏二舍回來千萬說聲我還要出去轉來再會他罷。」

 

  於是佯佯的去了他就一路胡思亂想道:「這雌兒竟生得齊整好塊羊肉落在狗口裏我看他將我不住的睃甚有我的意思且慢慢括他不怕他不上我的鉤。」一步步歸去不題

 

  卻說那婦人心裏道:「這個人我一定要結識他可惜正要引他親近一親近怎奈老賊婆出來打斷了雖然不怕他也祇覺礙眼不便可恨可恨!」

 

  正是氣沖沖的坐著祇見魏二買了斤肉歸來:「娘把來燒燒我們喫夜飯。」陶氏道:「今日何敬山來要印錢。」魏二道:「有在腰裏我明早送去。」那婦人就接口道:「有了銀子他自然會來拿的你送去可不又擔擱一朝的生意。」魏二道:「說得有理我明日放在家裏等他來拿罷。」

 

  陶氏將肉括淨了放在鑊裏不見媳婦來燒祇得自己去替他燒魏二與桃花在房裏作樂了一回待燒熟了那婦人竟盛在房裏去了燙了酒大啖也不來問婆婆喫夜飯也不兩個喫完了竟去睡了魏二極力奉承誰知那婦人一心掛在何敬山身上當夜不題

 

  明早魏二起來道:「娘子我去行魚了印錢二錢五分足紋放在你處若何敬山來叫婆婆遞與他。」那婦人道:「多說二三錢銀子見了鬼要你娘遞難道我老娘從不曾見這東西託不得的。」魏二陪了笑道:「我恐怕你後生家不便見他故此我這等說。」婦人道:「羞也不羞開了大門就是房說你看便見不便見。」說得魏二頓口無言:「我去了。」

 

  魏二纔出門那婦略睡了一回扒起來梳洗打扮了便待何敬山來誰知那陶氏見兒子出去起來開了門燒了麵湯又炷熟了飯蓋住鑊裏自己去觀音前點了香拜了佛隨即坐在門口績麻

 

  那婦人走出來見他坐在門口好生不然陶氏道:「二娘子我等你同喫朝飯。」那婦人把眼一瞅道:「我不要喫你自先喫。」陶氏祇得去灶前自己坐了喫飯

 

  那婦人走在場上不住的遠望望不多時果然遠遠見何敬山從前村樹林邊來那婦人見了心裏轉道:「他來了祇是這老厭物在面前怎麼處?」心生一計見場上的雞就扯一隻來藏在柴堆裏口裏浪道:「單喫糧不管事場上的雞不見了多因走在後門墳墩裏去了也不去尋一尋那砍頭的歸來不見了雞祇道我在家裏不當心。」陶氏聽得不見了雞慌忙走到後門來尋毫不見個影兒祇得一步步到墳裏去細細裏尋

 

  那何敬山遠遠道:「二娘子在場上耍子。」那婦人道:「雞不見了在這裏尋雞。」何敬山道:「家雞祇在家裏。」婦人帶著笑答道:「家雞團團戰那曉得野雞要著天飛。」那何敬山見婦人說話有些蹺蹊便笑笑道:「若是野雞一定去尋野食喫了。」那婦人把眼一瞅道:「眼前食喫不夠家雞也要尋野食喫哩。」何敬山聽得他言語句句賣春便近身來低了道:「我來與魏二舍討銀子他在家麼?」婦人道:「不在家銀子在我處。」何敬山又道:「婆婆怎麼不見?」婦人道:「我使他墳裏尋雞去了。」敬山道:「既如此我同你屋裏秤銀子去。」婦人道:「你隨我來。」

 

  祇見婦人領了何敬山進門便笑一笑對敬山道:「銀子我放在那枕頭邊待我去拿來。」敬山見屋裏無人便笑著道:「我同你到房裏秤何如?」婦人道:「恐怕人來你關著門。」那何敬山見叫他關門便大著膽兒竟把婦人一搿手舞足踏起來那婦人毫無拒意也迎了何敬山的願親一個嘴道:「我一見你直想到如今。」敬山道:「我也見你想得魂不附體。」兩人竟在床上雲雨起來

 

  難道正高興之時那陶氏口裏呼雞後門進來道:「天殺的罰我老人家那一處不尋得到不知躲在何處並不見個影兒。」何敬山在床上聽見慌了道:「你婆婆歸來了如今怎麼處?」女人道:「不要忙待我打發他去。」口裏嚷道:「我也尋了半日尋得頭暈起來睡在這裏你如今再到柴堆裏細細尋尋若遲了恐怕雞被偷了去。」那婆子果然又開了前門往場上柴堆邊尋婦人對敬山道:「你如今快從後門出去罷銀子你明日來拿。」敬山慌忙向後門一溜煙去了。   卻說那老婆婆尋著了雞歸來道:「二娘子你猜我在那裏尋著的那隻雞自己鑽在柴裏。」那桃花因驚去了漢子在床上恨恨聲也不應他陶氏把雞罩了又去唸佛

 

  那婆娘肚裏思量道:「怎得這老厭物死了我方遂意。」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想祇聽得老鼠在床下數錢他口裏道:「是了是了。」道猶未了魏二忽走進房來道:「怎麼睡在此何敬山可曾來拿銀子去。」婦人道:「不曾來我不見了雞尋倦子暫困片時。」魏二道:「今日剩得一活魚在此起來煮一煮喫喫麼。」叫道:「娘可拿去刷一刷。」

 

  於是陶氏將魚去刷淨了下鍋煮熟了分與媳婦喫那婦人一頭喫一頭道:「桑中老鼠多得緊你明日千萬買些老鼠藥回來。」魏二道:「老鼠藥是沒用的藥不死老鼠的莫若你明日去墳墩裏舊桫方棺木砒霜最利害放在飯裏不要說個老鼠就是人喫了就要嗚呼的。」桃花聽了道:「有理有理。」兩個喫完了上床去睡明早魏二起來依舊行魚去了

 

  卻說何敬山逃了歸去一夜睡不著一心想著那婦人清早又搖搖擺擺走來桃花正在房裏梳頭陶氏看見他來了忙叫道:「二娘子何阿叔來討銀子了。」婦人應道:「怎麼這樣早。」那婦人聽得婆婆看見他來甚不快意

 

  何敬山假意道:「魏二弟在家麼?」陶氏道:「賣魚去了銀子放在二娘子處。」桃花祇得走出門外叫婦人道:「進士子一個。」敬山故載狀元落花何口人叫婦人道:「你是人悟了怎麼處。」那婦人會意走去了羅的衣帶在行捏去了婆婆可到婆村去行人把手用婆婆題使陶氏去了

 

  不子那敬山忙勾著婦人把一個你道:「我雖明日又曾豈來也你婆婆打史了我一夜間不若堯走逆你去了我也甚祇怏這我兄今想一個這裏在於叫明日午間來思打重興快流且彼本建怏活公事你史小姐怎麼得這寺遂意。」婦人道:「你莫管我自有處明日千萬來。」說鼻子是又做了幾個品字那急忙借了戥子回家敬山拿戥子行行道:「還輕些二舍回家對他說聲。」敬山竟去了

 

  婦人見去了口裏哼哼的道:「娘子弟兄兩個合借的讓我們先還做大兒子的少鼻子大彼倩的安坐在家受用我們整日上門上戶的受累你的娘的也忒欺心單會喫二媳婦大小婦是小娘出來你喫不得一碗半碗的把婆婆聒絮個不了。」陶氏不開口那婦人見婆婆不開口又道:「明日走去對大兒子說如今利錢你該湊去鐘不打不鳴人不說不知。」陶氏祇得應道:「我去說便了。」婦人道:「你明日早些去喫他一兩頓也不為罪過難道單養一個兒子的若等朝飯不及我做兩個餅路上當點心就是。」於是暗將砒霜放在餅裏

 

  那婆婆果然明日清晨起來拜了觀音點了香即便對媳婦道:「我去了就來。」魏二自行魚去了婦人慌忙起來將餅與婆婆袖了又道:「半路上肚飢就喫。」陶氏一徑望大兒子家走

 

  原來這魏大家去仁善村有十三四里路陶氏走得不耐煩望見一個林子裏見一塊長石頭橫著他就坐著口裏道:「觀世音菩薩這些路就走不動了。」肚裏轉道:「我且將餅喫了再走。」袖中摸出來一看祇見又冷又硬如石塊一般陶氏又道:「觀音菩薩我老人家怎喫得這個餅。」自言自語的說猶未了抬起頭來祇見一個道姑立在面前那道姑怎麼樣的

 

    頭上戴著古色幅巾身上穿著褐色的道服腰間束著黃色絲絛耳邊垂著銀絲細墜臂上掛著菩提數珠腳上穿著僧鞋僧襪縱然不是靈山治世專也必定是救命主菩薩

 

  話說那道姑手中攜了一隻籃籃裏放著一件背褡兜向陶氏作個問訊道:「女菩薩借坐一坐。」陶氏回禮道:「我也是過路的同坐何妨。」那道姑口裏唸聲:「觀世音菩薩老了沒用了今早要緊到施主人家去空心出門的走了三十里多路肚裏又飢腿裏又酸。」陶氏便道:「我走得五六里就倦起來莫說三十里我點心也帶些在此祇是冷硬難喫。」道姑道:「我餓極了就是冷硬的我情願將這背褡換來免飢不知女菩薩看慈悲否?」陶氏道:「若是喫得我就捨與你喫怎麼要換。」一頭說一頭在袖裏摸出兩個餅來遞與道姑道姑道:「我生平不肯白喫人的東西。」就在籃裏將這背褡送與陶氏陶氏那裏肯要他的道姑道:「女菩薩你若不拿我的我寧餓死不喫你的餅。」陶氏見他推得真切又見背褡是絨的心上道:「我拿回去與媳婦穿也可討他歡心。」轉轉念頭道:「我還有兩個餅一總與你喫罷背褡權留我處。」那道姑見陶氏收了背褡方肯將餅來喫不喫猶可一喫喫了祇見道姑大喊一聲往後便倒七竅中鮮血迸流嚇得陶氏面如土色口中唸:「救苦觀音為甚這道姑將餅子喫了就死了想是又冷又硬咽壞了咽喉雖然如此我又不能救他趁此無人看見我祇得走去罷省得人來看見惹是招非。」心上擔了一肚皮驚惶回身便走話分兩頭

 

  卻說那桃花專等婆婆出了門便去梳好了頭望何敬山來作樂敬山因滿口約定了急忙忙早起出門不道走得數步祇見一個人挑了擔撞著何敬山便道:「何阿叔清早那裏去?」敬山一看乃是慣賣犬肉的狗王二何敬山道:「王二挑的是戌物麼?」王二道:「我特特留一大塊腰窩送來。」敬山轉身道:「既如此你隨我來。」

 

  於是轉身又到家裏道:「通折倒與我罷。」王二見說即將桶蓋開了拿出來敬山道:「為何都是精的。」王二道:「不瞞何阿叔說昨晚正打一隻肥狗遇著一個老嫗要我的狗皮與兒子做暖帽肯出三錢銀子所以剝了皮去純是精肉了。」何敬山也稱三錢銀子與了他王二去了燙熱一壺酒空心喫了又醉又飽乘酒興竟到魏家來

 

  祇見那婦人望著了何敬山如獲珍寶一般滿臉堆著笑容道:「真正不失信的冤家。」即攜了手進門隨將門關了何敬山火又動狗肉性又發酒興又作託在床上脫下褲子豎起兩股就幹那婦人迎著似渴龍見水兩個滾作一團這一場好殺怎見得

 

    一個是偷漢子的都頭一個是撩婦人的宿積一個恣意的不休一個盡情的出力一個是捨了緣磚拋黃金一個是撇了家雞偷野食一個在柴倉窩裏趁風流一個在糞掃堆邊矜出色

 

  說話兩人正在高興之際忽聽得外面有人扣門何敬山慌忙道:「你婆婆回來了。」婦人道:「他要回來今生不能夠了。」說猶未了祇見門外叫道:「二娘子開了門。」敬山道:「這個不是你婆婆的聲音?」那婦人聽見喫一驚道:「怎麼回來得有如此奇怪莫不是他的魂靈麼?」

 

  於是祇得起身來遂叫何敬山從後門去了然後開了門祇見陶氏手拿背褡道:「我走倦了快取條凳子來坐坐。」氣急急自言自語:「老來沒用喫力得緊。」那婦人即拿凳子與陶氏坐隨手即拈此背褡看看道:「在那裏來的?」陶氏一一從頭說知道:「今早出門一徑望大兒家走走到五六里不耐煩望見一個林子裏橫著一塊長石頭我就坐著不多時忽見一個道姑立在面前打一個問訊同坐在石上道我今早空心出門走到如今肚餓極了我道有點心在此祇是冷硬難喫他將籃裏背褡來換我點心喫我不肯要他的他道你若不拿我背褡我不喫你的餅我見此背褡是絨的你著倒也對身於是與他拿了不道他將餅去喫了想是他肚又餓餅又硬又冷一喫喫了登時大喊一聲撲地跌倒手腳也直直死了慌忙起來走也走不動祇得帶跌跑到這大兒家不去了。」

 

  那婦人聽見喫一驚即將陶氏拿回的絨背褡欣然穿在身上相了又相昏亂起來不識人事陶氏見媳婦兩眼定了神色如狂走向觀音佛前口便哼哼道:「是我心最毒祇為貪淫好色欲藥死婆婆與何敬山結永遠私好不想做這樣事天怒神殛獨犯了菩薩。」說完這幾句身子祇顧向佛臺下鑽進去口再不語了祇管將舌頭伸出來舔鼻子那陶氏聽他說見他這模樣嚇呆了忙去扶他祇見媳婦在臺底下蹲著足搖著頭抖著身子口不噴聲仔細看來宛然變了一隻肉色狗正是

 

  獸心人面相由心變兩眼拋斜四腳出現。   嘴長耳聳牙尖頸短舌長三寸尾呈一股

 

  話說陶氏聽他媳婦自稱淫惡見他變相更是詫異對著觀音那個神位蟠旋地下於是傳聞了鄰舍村坊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來看這個婦人變狗有的道:「這是忤逆樣子。」有的道:「這是偷漢的下場。」

 

  正在喧鬧之際祇見魏二挑著擔回來見家中擠滿了人先喫一嚇及到家中陶氏對兒子細說一番又見妻子變了狗不覺垂淚起來那隻狗見魏二便搖頭灑耳攢住魏二鼻子祇管叫魏二歎道:「你也是自作自受我不道你起這樣歹心既背我偷漢又去藥死婆婆天不容地不載怎的不做狗如今養在家裏看者如市也不像樣不如送他到放生庵裏去再唸些經來超度他。」於是送他庵裏不題

 

  卻說何敬山自後門逃歸正冒了風寒染陰症在家外邊又紛紛傳說新聞道:「魏家媳婦變了狗。」聽見一嚇又變了夾驚傷寒三四日一病而亡了

 

  那何敬山原是城中許鄉宦家管莊的許家知他死了即著人喚他妻子常氏進去問他帳目常氏年紀止廿五六歲為人倒也伶利將帳目一一交付清楚但因何敬山最好包婆娘所以缺少了一百餘兩本錢常氏不待家主開口即將自己首飾家火連夜變賣清完零星欠在人頭的留著自己慢慢的將他填空家主盤清了帳目另撥家人管了莊常氏連忙化了棺木自己尋間屋兒搬了。   自此光陰如箭不覺又是年餘常氏獨自守寡雖則一口甚覺煩難思量著道:「前村魏家弟兄還欠我們四兩銀子舊帳利錢雖有些本錢一毫未還我去討來也可過得半年六個月於是鎖了門望魏家來

 

  那魏二自妻子變了狗送在放生庵裏不多時死了埋了他自後與母親陶氏同住甚是孝順隨母親唸佛喫素依舊賣魚甚有生意

 

  是日正同母親喫飯祇見一個半中年婦人帶一身孝進門:「這裏是魏家麼?」陶氏道:「正是。」常氏道:「何敬山是我丈夫前日你們借四兩銀子利錢又年餘沒有了我因丈夫故世所以不曾來討得今日欲與你算算連本利還我罷。」魏二道:「銀是有的祇是如今來不及祇好先還些利錢。」常氏道:「不瞞你說我如今孤身專靠此項作紡績的本錢那一宗銀子原是你與哥子合借的你一時沒有聞得你哥子近來甚有生意就央你與我討一討。」魏二道:「我去就是何阿嬸你寬坐坐娘你去燒燒茶。」

 

  魏二出了門陶氏去燒茶常氏道:「不必起動你。」陶氏道:「家裏沒人這樣不便。」常氏道:「媽媽我正要問你怎麼你家二娘子有這樣奇事。」陶氏道:「正是不道他起這樣淫惡的念頭佛菩薩也不容他老身性命幾乎被他害了。」常氏歎口氣肚裏暗轉道:「我家丈夫也送在他手裏。」陶氏道:「叔若在今年幾歲了?」常氏道:「長我二年今年二十八歲了。」常氏道:「二娘子幾歲?」陶氏道:「二十一歲二郎長他三年自古道無婦不成家我又老了過幾時也要尋個對頭完他終身之事。」常氏道:「正該如此。」陶氏道:「何阿嬸有兒子麼?」常氏道:「沒有陶氏道:「如此也難守。」常氏道:「且過十年五年再處。」

 

  正在話間魏二歸來了:「阿哥的一半有了本錢貳兩利錢五錢還有五分隔兩三日就送來要將原契收一筆在上面。」常氏道:「祇是我不識字煩二舍寫我寫個十字罷。」於是寫了常氏作謝回去不題

 

  卻說陶氏收拾夜飯喫了又到觀音前點了香上了床不覺睡去夢見前日林子裏的道姑走來對陶氏道:「我有一偈付你記著記著。」唸道

 

  得妻失妻失妻得妻。   爾得我妻我得爾妻。   一點一滴勿得差遺

 

  陶氏亂叫道:「女菩薩我正要謝你。」那道姑把他一推去了魏二聽得娘在那裏魘叫道:「娘醒醒。」覺轉來乃是南柯一夢陶氏道:「奇怪。」因述夢中之語與兒子聽便說:「何阿嬸我去問他年紀正好又無男女又齊整又老實又不像貪喫懶做的你得這樣一個為妻也不枉了菩薩脫夢莫不是姻緣。」魏二道:「我也不想天鵝肉喫他自大人家受用過的我們那裏容得他不如還了銀子撒開。」

 

  隔了兩日魏二果然湊足本利自己去到何家祇見常氏坐在門前紡紗魏二道:「何阿嬸銀子在此。」常氏見送銀子來便道:「二舍你這樣至誠難得難得裏邊請坐。」就把戥子來秤一秤一厘也不輕即走房裏去尋借契出來:「借契還了你但你哥子還有五錢一發勞你說聲送還了我省得我穿了孝又到你家來不穩便。」魏二道:「這個容易。」一頭說一頭出門道:「我去了。」

 

  祇見一個人走來劈面撞見便道:「魏二舍你在何家做甚麼?」魏二道:「我有句話兒會何阿嬸。」那人笑笑道:「何不再坐一坐去。」魏二道:「我沒工夫。」魏二去了

 

  那人即來靠在何家矮牆上叫聲:「何阿嬸魏二來甚麼?」常氏道:「他來還我些舊帳頭。」那人道:「如此何阿嬸手頭肥泛了。」常氏道:「二三兩銀子幹得甚麼正經?」

 

  看官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就是慣賣戌物的狗王二他是個破落戶賣完了戌肉時常在村裏閑蕩做些不三不四的事不合常氏露了二三兩這一句話也就動了念頭因接口道:「你一個人又沒使個也夠個把月用了。」常氏見他歪纏不應他王二見他不睬回身一頭走口裏一頭唱唱去了他唱這山歌道

 

    好日去仔思日來那料介眉頭鎖仔哩弗開懷冷落仔介個眼前快活弗快活再去迢鄉隔縣介娶侈侈

 

  那王二口裏唱心裏想道:「魏二這廝借還銀子為由想他要搭上那婆娘那婆娘竟有些意思我不如先下手為強今夜樂得先去上一工他孤身一個在此不怕他不從從了時這銀子一定是我的了。」算計已定

 

  到夜來約有二更天氣月明如晝他就捏手捏腳的走到何家門首來見四面無人竟去掘他的門那常氏因單丁獨一到晚來就閉了門睡了到二更時分已睡醒了聽得門響常氏便咳嗽一聲道:「甚麼響?」那王二竟不睬他祇顧將門掘那門嚦拉聲常氏慌了忙起身穿了衣服去縫裏張月光之下認得王二的模樣肚裏道:「不好了日裏不合說了銀子也見財起意了如今怎麼處?」常氏祇得輕輕將根木頂住了門自己靠著

 

  不道王二掘不開門便將矮闥來搖又將指頭撥開管閂兒常氏急了將手四面一摸並沒有東西止摸得個研醬的槌兒在手常氏就躲在闥邊祇見王二兩三撥撥開了管閂上邊弔闥開了那王二大著膽先將右腳跨進常氏急了不顧命的一把扯住他的腳不管三七二十一祇顧將研醬槌盡力就打像敲木魚的一般口裏嚷道:「我孤身有甚麼東西在家你來掘我的閂?」那王二左腳在外右腳被他扯牢進又不能縮又不得登時腳骨子像發酵了的饅頭紅腫起來又不敢嘖聲疼不過口裏嚷道:「饒我狗命罷。」常氏直打個氣喘將他腳往外一推忙將闥兒閂好王二往外一跌跌得頭暈眼花口裏恨恨的道:「不要慌。」忍著痛一步步顛了去

 

  常氏坐到天明村中有兩個近鄰走過來道:「何阿嬸你怎麼起得恁早?」常氏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兩人道:「果然孤身難住。」常氏自去燒飯喫一頭垂淚道:「沒男沒女喫這苦虧倘然這天殺的腳好了又來那時就要被他害了我如今說不得不是我沒廉恥守寡這樣難的祇得尋個對頭去罷了。」

 

  想了一回飯熟了正盛飯喫祇見門前顧拐子來道:「何阿嬸喫飯了。」常氏道:「正是往那裏來?」顧拐子道:「魏大舍寄五錢銀子央我還你昨日因二舍說了湊來的。」常氏道:「你們二舍這樣至誠。」顧拐子道:「如此比前大不相同了侍娘又孝順做人又老成賣魚又賺錢依舊種租田顧我相幫種人口又少甚是好過日子昨日他娘勸他道:「無婦不成家還是娶一個的是。」二舍說:「冬間再處。」常氏道:「他後生家自然要討的。」拐子道:「我聽他常說人不論頭婚二婚祇要會作家不忤逆就罷了。」那拐子說得高興嘻著臉道:「我有句取笑的話何阿嬸你又沒男沒女料想節婦牌坊掄不到你不如以近就近嫁了他罷他人物又不甚粗蠢又後生又勤儉做人又和氣婆又好你知我見你道何如?」常氏歎口氣道:「不瞞你說我已前指望守十年八年再處不道近日被人公然欺負我孤身我如今一個也難住祇得要做這沒廉恥的事了若是魏二舍祇怕他嫌我年紀大些。」顧拐子道:「你今年紀幾十歲?」常氏道:「二十六歲。」拐子笑笑道:「常言道妻大二米鋪地絕妙的了待我做著不著去說說看。」立起身就走常氏收了銀子見顧拐子走叫一聲:「老顧你既是這等說好歹就來回復我一聲。」拐子應道:「自然。」

 

  一路走走不上一里路祇聽得一間草屋裏有叫喊痛楚之聲拐子道:「這是狗王二家裏。」因他門首過叫一聲:「王二舍為甚的叫喊?」那王二道:「不要說起腳上生了個腫毒兩日腐爛熬不得這樣痛。」問拐子道:「你那裏來?」拐子道:「還了何嬸帳頭在此走過。」「這婦人兩日你們魏二舍在這裏搭他。」拐子口中不說心裏道:「可知那婦人我說了欣然就允嫁他如此我今去說正打在拳窠裏去了。」

 

  於是回頭答他即抽身就走走到魏家來對陶氏說其備細又將狗王二如此說陶氏笑笑道:「既如此二郎瞞在我面前假撇清如今不要管我要他成一樁事就是。」

 

  正說間祇見魏二回來見了顧拐子道:「你田裏不去做坐在此甚麼?」拐子笑道:「你喜事到了我特與你作媒。」魏二道:「是那家?」拐子道:「我不對你說問大娘便是。」陶氏道:「二郎那何阿嬸因人欺負他急要嫁人顧拐子說了你竟有肯的意思你不要錯過了況菩薩脫夢如今應驗也不可知。」魏二道:「好是好的那裏來銀子用?」陶氏道:「待拐子去說既做夫妻兩省些就是了。」拐子道:「祇要花紅重些我自會說包你省就是。」魏二道:「你索性說一決裂要朝晨種樹晚間乘涼的。」果然拐子明早徑走去對常氏說道:「魏大娘與二舍聽我說了俱各歡喜祇恐何阿嬸嫌我家寒討他不起。」常氏道:「我又不要他一厘財禮祇要送盤茶棗來我就悄悄過去了羞答答轉嫁人甚麼好事費費揚揚。」顧拐子得了這句即道:「既如此我們定了明日是吉自然送盤來晚間就悄悄過門罷。」常氏道:「說定了先叫兩個人來祇免我搬場先扛了箱籠家什去。」拐子道:「有理有理。」

 

  急忙忙來回復了魏二魏二即央兩個鄉間人去扛家伙會物不料常氏竟有一二百金私蓄魏二快活不過忙去場上捉了兩隻雞買了大腿肉並茶棗之類一色端正陶氏又將銀寶簪銀千記紅棉襖天藍綢襖月白綢襖放在盤裏送去常氏收了

 

  到晚間常氏祇說往親戚人家去的光景悄悄竟走到魏家來祇見魏家供了和合天地紙魏二穿了新青布直身新帽子新鞋襪同拜天地和合又拜了觀音四拜然後拜了母親就進房坐一床喫杯合歡酒走出房來就邀近鄰與顧拐子同喫喜酒又央人去接魏大夫婦來是夜好不熱鬧準準亂了一個更次然後兩人進房同睡各聚己懷

 

    一個道我的夫被你妻佔一個道我的妻被你夫偷一個道我如今將身賠了你的妻你道好不好一個道我如今將身還了你的夫你可休不休他兩個死去的姻緣猶如膠漆我兩人現前的匹配豈不風流

 

  於是兩人歡然睡了一夜明日起來魏二又備了酒請眾親友

 

  自此之後魏二竟從容起來常氏又連生二子又隨婆婆喫了長齋買檀香塑了一尊觀音菩薩朝夕禮拜陶氏壽至九十六歲無病而終魏二常氏勤儉作家後俱做了財主可見淫惡之報如影隨形正是

 

  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   一報還一報點滴不差遺

第七回 伉儷無情麗春院元君雪憤 淫冤得白蕊珠宮二美酬恩

夫妻兩足赤繩羈嫁狗何能更逐雞。   女戀男與男戀女到頭恩怨不相離。   這首詩說夫婦人倫之始其相聚也多在五百年前絕非無因而合的故世間恩怨不一也有夫愛妻的視妻如珍寶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也有妻愛夫的敬夫如父母解衣推食你恩我愛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異更有一種妻忌夫的做丈夫的原沒有甚麼不好不知為甚緣故見了他如眼中之釘隨爾百般趨奉他祇道嫁丈夫不著愁個不了不是分床獨宿定是喫個怨命長齋又有一種夫怨妻的做妻子的或荊釵裙布或粉白黛綠也沒甚麼惹厭處不知為甚緣故做丈夫的見了便千憎萬厭老實了又道他蠢坌活動了又道他輕薄毫無一些恩愛之情不是待他冷落定是將他磨滅甚且有罵當說話打當商量的如此種種不齊。   這等看來不是天公錯配實是前世一段因緣果報三生石上定然註得明明白白的遇此者直須歡喜領受切莫怨天尤人叫神叫佛若不安分咒詛怨尤不惟無益適足賈禍至於有才的人有情而無緣亦是前世未結良因故令今世有情莫遂尤切不可恃己之才造作綺語污人名節何也才人綺語往往恨己之有情無緣也偏要巧語花言將無作有勒成一篇美麗詩詞動人觀聽竟不知誣陷多少的人使千古沉冤不白所以筆銘說得好:   毫毛茂茂陷水可脫陷文不活。   在下今說一個綺語誣人因而招夫妻不相得的果報以為世警話說明朝萬曆年間杭州錢塘縣有一個秀才姓山名雋字子佳也是數一數二少年飽學之士祇是為人生得猜忌多疑且傲睨縱性不拘家中出外俱要人去奉承他他再不肯奉承人的妻弁氏小名真娘原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做人極其賢慧。   但有一事作怪偏與山子佳一做了親便生成不相投你往東我便往西你要長我偏要短子佳才學雖有面貌頗生得醜陋真娘生得花枝一樣身材又俊俏言語又伶俐更且喫得溫吞耐得熱眾親戚無不讚其賢慧喜歡他活動外貌好像輕薄的其實心裏甚是正經山子佳待他偏一日冷落一日然真娘卻能曲盡婦道。   一日子佳的母親見兒子自做了親見了妻子如同陌路終日往書房裏去睡全無繾綣之情便道:「我勸他不轉待我請侄兒商量勸他進房。」那內侄是子佳極相好的表弟姓桓名酉字心伯見姑娘請他便走到山家來那姑娘道:「你兩日為甚不來走走你表兄的性子甚是作怪你表嫂的性子又甚溫存極其賢慧工容言德四件我道是俱全的了不知為甚偏不相合一句說話兩句就是相罵你入東我入西看他準日這樣我老身也沒法我如今請你來勸他一勸或者聽你也可不知。」桓心伯道:「這個容易表兄極聽我言語的我到書房裏去慢慢勸他祇是姑娘也要裏邊勸勸表嫂。」   那桓心伯即往書房中去見了山子佳子佳道:「表弟何來?」心伯道:「姑娘請我來與你閑話。」子佳道:「我猜著了我猜請你來勸我進房可是麼?」心伯笑笑道:「進房要人勸的。」就誆他道:「天下有得美妻而不進房者除了木石之人若有一竅的恐斷不如此。」子佳道:「我原非木石不知為甚見了這婆娘氣就沖起來就要罵他他見了別人歡容笑口見了我就像鐵面夫人所以覺得面目可憎語言無味。」心伯大笑道:「沒正經少年夫婦又無甚冤仇卻為甚如此我如今其實特來勸你凡有事體要心上道是好就好了譬如喫件東西心上道是他好喫喫來就覺有滋味若心上先厭他上口就說無味了你心上如今道我與他又無冤仇他又原生得標緻又不粗蠢如此作想進去包你就好起來了今日你聽我我與姑娘說重新齋個和合紙作成我喫杯和合酒。」   於是子佳的母親果然去請和合紙來齋了將福物留心伯喫兩個說些閑話心伯道:「我送你進房我今夜要住在你書房裏了。」子佳被勸不過勉強進去。   雖知天下事再喫不得有心對有心的兩個你不睬我我不睬你自古道佳人有意村郎俏才子無情美女蠢。」真娘又不好先開口先開口又恐怕道他輕賤了子佳見他不瞅不睬心上又似不值得下氣的一般因此你不動我不動又和而不和的一夜各自睡了。   明日清晨子佳起身對書房就走桓心伯正在床上翻身見子佳出來笑道:「怎麼恁早可不道歡娛嫌夜短麼。」子佳道:「你怎曉得倒是個寂寞恨更長哩。」心伯道:「為甚你們如此我想來祇是你不是做了男子漢自然你先該陪個笑臉。」子佳猴急起來道:「他不睬我怎麼反要我去奉承他。」心伯道:「蠢才全不曉半點閨房情趣的可知表嫂不喜歡你?」子佳聽得說了他這句就嚷道:「你不蠢你知趣。」兩個恰似相罵的一般桓心伯起來道:「我是好意勸你與我何干。」   於是梳洗罷進去見姑娘說了些閑話姑娘道:「我們兒子不好媳婦也太執性侄兒你與我勸他表嫂。」那心伯就同姑娘進去唱了個喏道:「表嫂如今與表兄還是和氣的好自古道家和萬事興又道是你也好我也好三好合到老。」真娘道:「多謝叔叔便這樣說我是無腳蟹嫁雞隨雞了怎奈他祇硬欺負我動不動不是罵就是打見了他如鐵面一般睬也不睬我一睬九年不見三笑若像叔叔這樣活動我不睬他便打死我也甘心的。」祇這一句子佳在房門外聽見了私心便疑惑道:「可知心伯祇管來歪纏原來這淫婦倒有意他了我如今待他去後喫醉了酒打罵他一場趕他回去。」祇見桓心伯說完了:「表嫂耐心我也去。」那真娘道:「同婆婆在外面再坐坐喫杯茶了去。」真娘於是忙點茶三盅叫丫鬟掇出與婆婆心伯子佳喫。   卻說子佳口中不語心裏道:「我到房裏便如啞子木頭一般心伯出房還會送茶出來喫。」一發火星爆出大陽惱怒得緊一等桓心伯出了門忙對娘道:「我要喫壺酒。」他一碗冷一碗熱悶悶的一喫喫得大醉也不言語竟走進房去尋舋千娼根萬淫婦的海罵那真娘也無好氣接口道:「你這臭亡八臭烏龜你欺負得我也夠了為何今日囔了些腦漿又來罵我。」山子佳道:「不要說罵我就打死你這娼根便怎麼。」真娘罵道:「我也要說個明白為甚的你要打我。」山子佳罵道:「臭淫婦你見我做這鬼臉見了桓心伯便絨上也是笑臉兒。」真娘大怒道:「你這臭烏龜人來勸我點個茶與他喫謝他聲婆婆也在這裏有甚笑臉。」   兩個你一句我一句怎當得他酒在肚裏事在心頭子佳趕上竟把真娘一巴掌打得勢重真娘腳又小一交跌了去真娘爬起大哭子佳又提拳頭來三四拳把真娘丫髻寶簪都打落來牡丹頭披了一背真娘哭道:「爹娘養我從不曾受這樣凌辱我如今待死了罷。」把頭撞到子佳懷裏去一個撞一個打那做婆婆的慌忙進來解勸你揪住我我揪住你絞做一團婆婆橫身勸開子佳千娼根萬淫婦恨恨的罵進書房裏去了。   那真娘連忙尋剪刀去剪頭髮婆婆奪住了又去尋汗巾頭來尋個自盡婆婆慌了又叫家人婦女守住他因此叫天叫地哭個不了他恨一回罵一回怨一回哭一回看看到下半夜漸漸倦起來慌忙把身子和衣倒在床上不覺呼呼的睡去了。   祇見一個青衣丫鬟走進門來道:「娘娘有旨喚你說話。」真娘聽見連忙起來隨他就走出了門走到一個半村半野的所在祇見一個白髮的老兒手裏拿著兩本書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見丫鬟走去他即問道:「娘娘喚他麼?」丫鬟道:「正是你先把簿子與他看明白了省得他肚裏不明亮或言語間挺撞使娘娘發惱。」那老兒笑道:「使得使得。」   真娘見老子便問丫鬟道:「這個甚麼人?」丫鬟道:「是月下老人。」又問:「他手中拿著甚麼書?」丫鬟道:「這是姻緣簿。」真娘道:「既是姻緣簿我正要借他看了。」老人道:「是書有兩本你還是要看那一本。」真娘道:「何故有兩本?」老人道:「姻簿一本緣簿一本姻簿計人前世所作的緣簿計人後世所受的。」真娘恨恨道:「我今世為何受恁的苦先借緣簿我看個明白。」老人笑笑竟把緣簿與他真娘揭開了數頁祇見一頁上劈頭一行寫道:「弁真娘應配山子佳為妻三十年夫婦應磨折一年更因桓心伯受冤一次惡而後好後生二子。」真娘看了嚇驚道:「即該三十年夫婦又為何磨折受冤惡而後好。」老人笑道:「你不曉得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你要明白這個緣故須再去看那姻簿。」   又把姻簿與他真娘揭開祇見上寫道:「唐朝元稹綺語陷崔鶯鶯貞烈被污一案下註道:「元稹字微之與博陵崔鶯鶯中表兄妹崔有才色元稹心慕焉崔氏緣應與鄭恆為夫婦元稹慕而不得就遂詭作會真詩三十韻又假作慰情書污蔑鶯鶯後又詭吟決絕詩以互相見意使鶯鶯受淫奔之名於後世元稹應罰作女身受崔氏磨折以報負枉不白之罪但情之所鍾不可泯滅仍令作夫妻三十年惡而後好以了其緣。」真娘看了歎口氣道:「原來如此難道我就是甚麼元稹?」   道猶未了祇見又有兩個丫鬟來道:「娘娘有旨喚你快來發落。」真娘隨著又走一個去處祇見門樓高大兩邊一帶粉牆中間東西柵門門內兩個石獅子門樓上三個大金字牌額:「麗春院。」進了門樓祇見又有二座大門門前俱是青松翠柏又進此門然後中間一座大殿殿外四周圍俱是白石欄杆中間一座羅臺臺兩班俱是仙女奏樂儀仗甚是整肅殿檐前又有六個大金字題曰:「碧霞元君之宮。」宮前有無數仙女侍立見那兩個丫鬟帶了真娘到門內丹墀裏喝道:「不許上來著他跪在左邊伺候。」   少頃祇聽得仙樂齊鳴喝一聲道:「捲簾元君昇殿了。」即持珠簾半捲祇見裏邊寶燭輝煌那元君鳴鑾佩玉鳳別翠翩兩旁七寶日月掌扇分開面貌如玉美麗風艷非人間所有樂聲一止祇見前來的那青衣丫鬟上前跪下稟道:「絪縕使者叩頭啟奏娘娘元稹拿到了。」   祇見那元君睜圓星眼即喝道:「快宣元稹這廝上來。」真娘未及應聲青衣丫鬟扯他上去跪著元君又喝道:「元稹你前日與崔鶯鶯為中表見他貌美即起姦心他緣在鄭恆你有情未遂怎麼便冤他與你有染捏造私書污他清節使他受枉千載今日罰你為他妻子使他少伸冤氣你卻呼天叫地不安果報驚動本宮是何道理?」真娘叩頭道:「小婦人適纔見月下老人兩個簿上的果報已甚明白前因不知所以怨天怨地實為得罪伏乞娘娘憐憫無知況平日原是受他磨折的祇因冤我與桓心伯有情難當誣陷。」元君道:「你做女身這樣將無作有的事移在你身上原是受不起的麼怎麼將個相國小姐斷送在失節裏邊。」真娘叩頭不止元君道:「你如今知罪了麼我憐你原是多情才子故著崔氏棄前冤尋後好命中注有兩個貴子許你後邊原做夫人你回世間將這因果說明使鶯鶯此冤得白乃勝誦解冤釋苦咒耳。」   說罷祇見仙樂齊鳴佩聲璆然退宮去了。」青衣丫鬟道:「我帶你出宮去罷。」真娘走出麗春院柵門又有一個丫鬟道:「我們娘娘聞得元相公回去並欲寄語世間乞借一步。」真娘又隨丫鬟走到一個所在。   祇見又是一個宮門門上有三個石青大字:「蕊珠宮」。進了宮門祇見四面俱是琪花野草中間一帶水池環繞池上一座白石朱欄的方橋過了橋見一帶粉牆牆上兩扇石門門檐又有兩個石青字題曰:「瓊樓」。進了石門祇見一帶珠樓四面俱垂了珠簾繡錦中間立著兩個仙女一個輕盈絕世如出水芙蕖一個風艷柔膩如牡丹含露。   真娘向前叩頭兩個齊來扶起道:「不消行禮適纔的元君專司昭雪沉冤之主所以古今不白沉冤俱是他掌握我們與令夫君同是受冤之人但他今日此冤得白我們的冤幽冥已昭陽世未白敢煩為一雪當效結草銜環之報。」真娘道:「不敢動問兩位娘娘是誰家寶眷那處夫人?」一個道:「我是吳宮西子施姓夷光名。」。真娘道:「原來如此但娘娘寶坦吳王專寵晚隨范蠡仙遊更有何冤?」西子道:「正因此句沉冤莫白當時妾浣紗於苧蘿村中范大夫不過為越王訪國色聘妾到宮越王教妾歌舞送到吳國蒙吳主寵愛專房貯妾於姑蘇臺上走馬聞雞朝歌暮舞妾亦一心侍奉殆吳國既亡妾身亦投湖而死奈何世人好事妄謂妾與范蠡成其夫婦道妾始許身於范蠡既又蠱惑於吳王後又忘恩事仇則世人視妾為狗彘不如之人矣豈不冤哉!」   道猶未了祇見那風艷柔膩的長吁接口道:「就如我生長楊家唐宗因武惠妃死後宮無當意者高力士薦我入宮賜號貴妃宮中稱為娘子且七月七日與唐宗在長生殿設誓訂生生世世為夫婦安祿山一胡兒耳唐宗道是他豬婆龍故著意尊寵他且欲厭其慾心以消其帝王之福因拜唐宗為父拜妾為母一時取笑豈母與子有淫媾之理後祿山叛不說祿山為吾兄楊國忠所激而成反說妾與有染實思媾妾豈非極冤之事。」   兩個嘵嘵說個不了且道:「你若能為我白此冤於民間我兩個情願託生做你兒子以報恩德。」說完即叫兩個青衣仙女捧出茶來又請坐了祇見西子對楊貴妃道:「元稹原是個風流才子他不過亦是少年習氣如今悔過我兩人何妨請崔家小姐出來面勸一番待他兩人速好。」貴妃道:「如此極妙。」即喚了丫鬟道:「去瓊花宮請崔家小姐過來。」   去不多時祇見一位仙子內家妝束臉若凝脂幽韻撲人飄然而至一見了真娘怒容頓起往後就走西子太真忙拉他轉來道:「不妨你聽我們相勸罷。」祇見崔小姐罵道:「元稹你這薄幸狂徒言之可恨。」兩人忙勸道:「他今日受你磨折也是償前日之冤了況元君將因果說明他已歡喜領受毫無怨心了但他前日一段妄情今生已為老人赤繩繫定冤報之後還該完此情緣倘今生不釋生生世世相纏便無窮極了。」   祇見崔鶯鶯向下道:「元稹你知罪麼?」真娘道:「知罪。」鶯鶯道:「祇可恨你有情既不能遂我已許鄭家既假作我情書傳世又假決絕詩誣我如今你萬轉千回懶下床的滋味已嘗遍了麼?」真娘俯首無言祇是叩頭西子太真又說道:「崔小姐你恨終不釋然烏得有脫塵緣成正果入仙班的日子。」鶯鶯道:「既承兩位娘娘勸解如今罷了。」竟走下來扶真娘道:「起來我如今與你是好夫妻了。」那真娘抬頭一看就是山子佳的模樣祇道他又來打慌忙一閃立腳不定一跌跌去醒轉來乃是南柯一夢。   卻說真娘昏昏的做夢看守他的俱道是氣死了忙去報了婆婆那婆婆連忙走來見他一絲半氣慌了道:「快去書房裏報與相公得知請他來看看。」誰知山子佳鬧了一場酒又多了一到書房閉了門熟睡去了。   睡到夜裏夢見一個美婦人來勸他道:「你妻子弁氏有兩個貴子在命裏你今後若不睬他他氣死了要坐三十年牢獄。」子佳聽罷末及回答祇見背後是一個牛頭青面赤髮獠牙的人向他一把扯住將他眼珠揠去又把肚腸心肝抽出又一個鬼血淋淋提一付來換子佳痛極大喊起來再喊不響爬又爬不動正在這裏叫外面一片打門聲響忽然驚覺醒來呆了半晌甚是驚疑。   祇見兩個丫鬟走來道:「不好娘娘氣死去了。」驚得山子佳一身冷汗慌忙到房裏去了口對口子打氣灌姜湯叫道:「娘子甦醒甦醒。」又將砂仁湯灌下去然後漸漸醒轉來山子佳坐在真娘身邊自己想道:「原沒有甚麼不好為甚麼我怪他萬一叫他不醒方纔這夢就要應了。」真娘醒來睜眼一看山子佳歎道:「有這樣奇絕之事如今我看得明明白白一些也不氣你了我自合該受你的磨折怨不得你。」可見夫婦之恩仇皆有一定之數。   那婆婆見真娘醒了又有賢曉的話便對子佳道:「你如今性子也要改一改娘子原是極賢慧的你今後再不可如此又來嚇我。」真娘道:「婆婆我方纔睡去得一夢甚是奇怪。」因細細述與子佳婆婆聽聽真娘說完了子佳不覺失聲道:「天下有此奇事適纔我在書房裏睡去了也得一夢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從前其實不知為甚見了娘子即沖起氣來方纔得了這抽腸換眼的夢便覺娘子嬌媚可愛與前大不相同了說來自己也不肯信。」真娘道:「這個緣故我已明白。」   又述西子貴妃一段奇事共相駭異子佳即扶起真娘來就覺親熟喚小廝即請桓心伯來竟述夜來所夢並西子貴妃冤事心伯道:「原來有如此緣故可見事非偶然怨毒之干人甚矣哉太史公這句再不差的。」當日重新買三牲齋和合紙並虛空祭了碧霞元君兩個雙拜謝了喫了酒這番不要桓心伯送進房了。   黃昏時真娘打扮得齊整歡天喜地那山子佳進房你恩我愛脫衣解帶成其雲雨做了一二年親這是第一夜況真娘前世原是慕子佳的子佳前世亦是有深情的所以極其歡愛正是:     你有情我有情一夜夫妻百夜恩顛鸞倒鳳般般有握雨握雲事事新一個愛根深親親熱熱一個情緣重款款輕輕笑當之情懷如沙作餅羨今時之恩愛似芥投針。   卻說山子佳與真娘親熱一夜清晨起來真娘梳洗了道:「我前世會做詩今世雖不甚會也學得一二句我做來以說今日之事你須和我。」子佳道:「極妙極妙我正要看看娘子的才學。」真娘援筆吟詩一絕:   昔年曾棄置今日何相親。   賴得驚時夢還為再世人。   子佳看了道:「我也依韻和你一絕。」遂援筆直書:   恩中俄作怨疏後念逾親。   所異今時寵依然昔日人。   自此之後桓心伯來愈加親密山子佳與真娘夫妻兩個極其恩愛不道第一夜一個連枝炮竟得了個雙胎十月滿足竟生下一對孩子來俱生得眉清目秀無致異常真娘一發驚異道:「必定是西子太真轉世了。」對子佳道:「你今務要將此二事佈告相知。」   不道隔了兩日桓心伯家中妻妾兩個連舉二女子佳道:「既是前生與我有因就將兩個兒與他為婿可不道是三好合到老麼。」當日就與心伯說知心伯欣然從命將禮物聘定了。   不覺光陰如箭子佳兩個兒子漸漸長大起來竟成一對玉人一個取名山左玉一個取名山右玉里中人見了無不稱為再世的潘安當時的衛玠。   於是兩個十五歲俱進了學在學中考得起又隔一科俱中了進士考庶吉士做了少年翰林。   不道是科狀元姓李名明字又明也是一個風流年少不但吟詩作賦又且精於音律夙有龍陽之好自瓊林宴上見山氏弟兄他大驚道:「世上有這等美男。」因而與他敘話:「山年兄妙齡。」左玉答道:「小弟一十八歲。」李狀元道:「如此小弟癡長一年令弟年兄妙齡。」左玉笑道:「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李狀元笑道:「年兄又來取笑了弟兄那有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的?」左玉將雙生的緣故述了一遍李狀元嘖嘖稱羨道:「賢昆玉生得如此俊秀豐姿不要說別的祇小弟幸叨同榜得一觀玉顏也便是無量的福分了。」一千三百人中獨與山氏弟兄兩個異樣綢繆。   那李明宴罷歸寓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想道:「怎麼世上有如此美男我李又明若得與他同睡一宵就死也甘心了。」因躊躇了一夜忽然道:「是了是了如此如此必著我手無疑。」天明了遂爬起來寫個請酒帖兒又將花箋寫著幾行:   庭中牡丹甚盛不數魏紫姚黃然名花必得主人相對始不虛負春光也兩年翁撥冗過我弟且速紅裙發春醅以待。     名具正肅   卻說山氏弟兄是日宴罷歸來也同羨李又明的風流年少不道山左玉天性不飲因心上得意勉強在瓊林宴上多飲了兩杯不勝酒力明日竟中酒嘔吐了一回沉沉倦睡。   忽見長班稟道:「李老爺今日請兩位老爺賞花且有書在此一定要去的。」山左玉道:「我身子甚倦。」因對山右玉道:「二弟你去擾了他我極欲去因頭尚疼痛為我多多致謝罷。」那山右玉是個年少又見了紅裙兩字便欣然道:「我去我去。」   隨喚家人打轎到李狀元寓所來李又明接著忙問道:「令兄為何見卻?」山右玉道:「家兄因病酒不能赴召容日趨謝。」又明口中答道:「既如此另日再屈。」心上卻轉道:「他一個來更好行事。」茶罷遂拉山右玉到花前賞花兩人說說笑笑右玉愛又明是少年鼎甲又明愛右玉是少年翰林兩個漸漸相狎起來始稱年翁繼呼老李謔浪笑傲無所不至又明遂將手勾了右玉頸親道:「我若得你這樣美人為妻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右玉也反手將又明一搿:「我若得你這樣人為妻願以金屋貯之。」兩人取笑了一回。   長班報院中一娘到了卻原來這個姣女名喚董蘋香是李又明新結識的婊子他進門與山右玉相見了帶笑向李又明道:「這位老爺是男老爺女老爺?」又明帶笑道:「你猜。」蘋香道:「若男定潘安衛玠女必是織女天仙不然世上那有這般國色。」右玉道:「我是織女你便做個牛郎配我何如?」   又明支個眼色對蘋香道:「我有句私房話說。」兩人攜手到僻靜處附耳對蘋香道:「曉得。」遂喚家人排酒上席蘋香將山右玉百般調弄眉來眼去捏手捏腳右玉遂魂不附體起來正是:   座中若有一點紅斗筲之量飲千盅。   那山右玉酒量原窄被蘋香弄得爛醉身子漸漸東倒西橫又明道:「山年兄我們如今行一口令耍子。」右玉笑:「我要說一個字後查合式者免飲不合式者三大觥再說。」自己飲大杯道:「品字酒乾。」又明已早會意也飲一大杯道:「州字酒乾。」隨斟一杯遞與蘋香蘋香接酒飲了道:「患字酒乾。」右玉道:「不合式者聽罰。」蘋香道:「兩位爺的字說得有理我便受罰。」   右玉遂立起身來左手將蘋香搿著右手去搿了李又明將嘴一湊道:「這不是品字。」蘋香道:「李老爺的州字怎麼解?」又明遂將蘋香推在山右玉懷裏自己伏在右玉背後笑道:「這不是個州字。」右玉笑道:「好便好祇是少了一點要罰一大杯。」蘋香帶笑翻轉身即將右玉搿住又扯又明在右玉背後嚷道:「你兩個做了一串我將心對了你這不是個患字麼。」右玉與又明大笑道:「有竅有竅俱免罰。」   又飲了一回右玉不覺大醉又明道:「年兄住在小寓罷若寂寞留蘋娘陪榻何如?」右玉道:「使得使得。」口中說將手扯蘋香往床上一交跌去睡了。   那蘋香即將他衣服輕輕脫去自己也脫了與他一窩兒睡著李又明與蘋香俱留心未醉見右玉睡濃又明即脫下衣服也向被窩裏輕輕鑽進撫摩他的身子真是羊脂玉一般摸著他後庭不覺興動難遏便輕輕以唾抹之將那話兒一頂竟禿地進了半根右玉醉醒道:「甚麼東西?」又明與蘋香緊緊搿住了他蘋香笑道:「是我。」右玉忙要翻身再翻不得又明求告道:「年兄我愛得你緊不覺得罪必要求你包容。」右玉心上已愛又明又被蘋香搿住即將右玉那物兒插入牝中上邊與他親嘴笑道:「不叫你行這個令如今三個字都應了。」右玉前生原是楊貴妃又明前生乃是唐玄宗轉世因此宿緣未斷乃不覺順從了於是三人弄了一回各人揩抹乾淨睡到天明又明起來重整杯盤三人說說笑笑。   正在熱鬧間不道山左玉見兄弟昨夜不歸他就悄悄步到李狀元寓所來看竟撞見與蘋香飲酒左玉道:「你們這樣快活可知昨夜不歸?」又明道:「昨候年兄年兄見卻今日也必要盡歡。」右玉道:「年兄曉得我今早有聖旨下麼因扶余國作亂要弟同兵部官領兵齎詔去招安他刻不可緩星夜起身前去。」   又明與右玉俱喫驚道:「如此遠行怎麼處?」又明道:「今日便酌就算餞行罷。」叫家人排起酒來四人共飲了一回飲罷即回寓所山左玉同兵部官收拾行李下了海鰍船一程竟到扶余國去。   卻說扶余國王自虯髯公做了國王不道後邊子孫絕了近有個打魚的漁人姓范名雄乃是范蠡生十一世的玄孫有萬夫不當之勇知國王已絕他即領幾千漁船各執器械佔了此國竟不服王化因此防海總兵官奏聞特著山左玉同兵部郎中楊雲總兵徐健相機行事或戰或撫。   不日兵船到了扶余國國王大驚集眾倭臣商議眾臣道:「我國僻處海隅堂堂天朝恐難抵敵不如歸順討封乃為上策。」國王道:「寡人意立如此。」遂率眾臣出城迎接:「僻隅弱國並不敢有抗天朝但不能及時朝貢。」山左玉見王如此有禮即請上船與他相見道:「貴國若不失來王之禮及時貢獻我當力奏封汝使汝國永安長享富貴。」國王唯唯聽從於是國王回國即設宴相請山左玉同兵部楊雲總兵徐健三人同去赴宴。   扶余國中以天使到來盡國男子婦人俱擁擠觀看不道驚動了國王愛女名喚珠瑩年方一十六歲尚未有配也是海外的絕色聞說天使赴宴即便同宮蛾彩女於後殿垂簾觀看看見了如花如玉的山左玉他竟手舞足蹈口中咿咿喔喔個不了夜間即出左玉道:「我若不嫁這一個天使我就縊死了將魂靈兒隨他到中國去。」國王大驚道:「既如此我明日即將你送與他我有了中國女婿有何不可何出此言。」   明日國王即到船上將女兒言語對左玉細說左玉道:「極承厚愛祇是在下已有妻室了恐難從命。」國王道:「想小女之意就是側室他也情願在寡人譬如女兒死了一定要求慨允。」那山左玉被國王逼不過又被楊徐二人極力慫恿祇得應允了國王見允大喜回去即將十萬兩銀子一萬兩金子無數珍珠寶貝以為妝奩又寫歸順奏章一道貢獻珍奇寶貝。   國王迎山左玉到宮中與珠瑩公主成親山左玉本意勉強及見了珠瑩公主貌比嫦娥顏如姑射便不覺歡喜無量但見車騎無數鼓樂喧天國王親自送公主上船即別了國王一程竟回到北京。   山左玉見了朝面奏國王奉旨歸順遂將表章貢物獻上又奏國王見臣逆旅孤寂賜臣公主為妾聖上大喜道:「卿為國王之婿扶余承順海外可保無虞矣。」於是以山左玉招安扶余有功父母俱封贈了。   那李狀元感山右玉不勝之情將千金買蘋香奉贈為妾即日聖旨特賜回籍就婚弟兄兩個奉旨立刻起程各帶一妾到了家中拜見了山子佳弁氏遂擇吉娶桓心伯二女同日成親先向北拜了闕又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山子佳弁氏兩個兒子俱做少年翰林娶了一對媳婦又添兩個美妾俱極其孝順準準又做三十年夫婦同享榮華杭州莫不傳為美事奇聞

第八回 買媒說合蓋為樓前羨慕 疑鬼驚途那知死後還魂

詞曰:   才各一方相思莫釋美分兩地眷戀難忘蹈逾牆鑽大喪身傷心幸劫屍撬棺回生遂意不料好事多磨離因走亂詎知良緣有定名就圓親始笑不守香閨後羨傳侵烈志受無窮享用歷不盡榮華。   卻說情之一字假則流蕩忘返真則從一而終初或因情以離後必因真而合所以破鏡重圓香勾再合有自來也。   在下說元朝姑蘇有一士人姓文名世高字希頑生來天資敏捷博洽好學但因元朝輕儒所以有志之士都不肯去做官情願隱於山林做些詞曲度日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而詩酒之情濃。   到至正年間已是二十過頭因慕西湖佳麗來到杭州於前塘門外昭慶寺前尋了一所精潔書院安頓了行李書籍卻整日去湖上遨遊信步閑行偶然步至斷橋左側見翠竹林中屹立一門門額上有一匾曰:「喬木世家。」世高緩步而入覺綠槐修竹清陰欲滴池內蓮花馥鬱分外可人。   世高緣景致佳甚盤桓良久忽聞有人嬌語道:「美哉少年。」世高聞之因而四顧忽見池塘之左臺榭之東綠陰中小樓內有一小嬌娥傾城國色在那裏遮遮掩掩的偷看世高欲進不敢祇得緩步而出意欲訪問鄰家又不好輕易問得。   適見花粉店中坐著一個老婦人世高走近前陪個小心道:「老娘娘借寶店坐一坐。」老婦人道:「任憑相公坐不妨祇沒有好茶相款。」世高見這老嫗說話賢而有禮便問道:「老娘娘高姓?」老婦人接口道:「老身母家姓李嫁與施家先夫亡過十年祇生一個小女因先夫排行第十人都稱老身施十娘但不知相公高姓仙鄉何處到此何干?」世高道:「在下姑蘇人姓文因慕西湖山水特來一遊。」施十娘道:「相公特特來遊西湖便是最知趣的人了。」   世高見他通文達禮料道不是粗蠢之人便接口道:「老娘娘前面那高門樓是甚麼樣人家?」施十娘道:「是鄉宦劉萬戶家可惜這樣人家子嗣祇生得一位小姐叫名秀英已是十八歲了尚未喫茶。」世高故意驚訝道:「男大當婚女大須嫁論起年紀十八歲就是小戶人家也都嫁了何況宦家。」施十娘道:「相公有所不知劉萬戶祇因這小姐生得聰明伶俐善能吟詩作賦愛惜他如掌上之珍不肯嫁與平常人家必要嫁與讀書有功名之人贅在家裏與他撐持門戶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把青春差錯過了。」世高道:「老娘娘可曾見小姐過麼?」施十娘道:「老身與他是緊鄰時常賣花與他怎麼不見。」世高聽見暗暗道:「合拍得緊今日且未可說出。」   遂叫聲:「咶噪。」起身回去細細思想道:「這姻緣準在此老婦人身上有些針線但這老婦人賣花粉過日家道料不豐腴我須破些錢鈔用些甜言美話以圖僥幸。」   是夜思念秀英小姐道:「他是閨門處女如何就輕易出口稱讚我他既稱讚必有我的意思況又道美哉少年尤為難得。」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忽然不知不覺夢到城隍廟裏一心牽掛著秀英小姐便就跪在城隍面前禱告道:「不知文世高與劉秀英有婚姻之緣否?」城隍吩咐判官查他婚姻簿籍判官查出呈上城隍看了便就硃筆寫下四句與文世高接得在手仔細一看上道:   爾問婚姻祇看香勾。   破鏡重完淒惶好仇。   文世高正在詳審之際旁邊判官高聲一喝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仔細思量此夢實為怪異破鏡重圓淒惶好仇二句其中有合而離離而合之事且待婚姻到手再作區處。   到天明急用了早膳帶了兩錠銀子踱到施十娘店中來那施十娘正在那裏整理花粉抬起頭來見文世高在面前便道:「相公今日有甚麼事又來?」文世高道:「有件事央說老娘。」施十娘道:「有何事若可行的當得效勞。」文世高便去袖中取出銀子來塞在施十娘袖中道:「在下並不曾有妻室要老娘做個媒人。」施十娘見他口氣明明是昨日說了秀英小姐身上來的卻故意問道:「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要老身做媒?」文世高道:「就是老娘昨日說的劉秀英小姐。」施十娘道:「相公差矣若是別家便可領命若是劉家這事實難從命祇因劉萬戶生性古執所以遲到於今多少在城鄉宦求他為婚尚且不從何況你是異鄉之人不是老身衝撞你說你不過是個窮酸如何得肯尊賜斷不敬領。」便去袖中摸出那兩錠銀子來送還文世高。   世高連忙道:「老娘娘你且收著在下還有一個話要說。」   即將店前椅子移近櫃邊道:「不是在下妄想祇因昨日步入劉萬戶園庭親見小姐坐在小樓之內見了我時說一聲道美哉少年看將起來小姐這一句說話明明有些緣故今日特懇老娘進去見一見小姐於中見景生情得使時試問小姐可曾有這一句話說否然而他是深閨小姐如何就肯應承這句話畢竟要面紅耳赤老娘是個走千家踏萬戶極聰明的人須看風使船且待他口聲何如在下這幾兩銀子權作酬勞之意不必過謙在下晚間再來討回話。」施十娘聽了笑嘻嘻的道:「劉小姐若沒這句話你再也休想若果有這句說話老身何惜去走一遭但你不可弔謊若弔了謊卻不是老身偌大的罪過反說是輕薄他日後再難見他的面這關係非同小可你不可說空頭話。」文世高道:「我正要託你做事如何敢說謊若是在下說謊便就天誅地滅前程不吉。」施十娘見他發了咒料道未必是謊即忙轉口道:「老身特為相公去走一遭看你姻緣何如若果是你姻緣自然天從人願若不是你姻緣你休癡想纏我也是無益的。」文世高點首道:「自然曉得。」便回下處正是:   眼觀旌捷旗耳聽好消息。   卻說施十娘著落了袖裏這兩錠銀子安排午飯喫了揀取幾枝奇巧時新花兒將一個好花籃兒來盛著慢慢的走到劉家來正是:   本為賣花老嫗權作探花冰人。   三姑六婆不入斯言永遠當遵。   卻說這劉小姐自見文世高之後好生放他不下暗想道:「我看他一表非俗斷不是尋常之輩若得與他夫妻諧老不枉我這一隻識英雄的俗眼兒我今年已十八若不嫁與此等之人更揀何人但我爹爹執古定要嫁勢要之人不知勢要之人就是貧賤之人做起的揀到如今就把青春耽誤過了豈不可歎但不知所見少年是何姓名恐眼前錯過了日後難逢。」這是小姐的私念。   大抵女人再起不得這一點貪愛之念若起了時便就心猿意馬把捉不定恰值那施十娘提了花籃兒來到劉家見了老夫人道個萬福夫人還禮道:「施媽媽久不見你了。」施十娘道:「因家困窮忙失看老奶奶和小姐今日新做得幾枝好花兒送與小姐戴。」老夫人道:「我家小姐正思量你的花兒戴你來的好。」   喫了茶就走到小姐繡房門口掀開簾兒走將入去祇見小姐倚著欄杆似一線兩氣模樣上前忙道個萬福恰值小姐思憶少年一時不知見施十娘道了萬福方纔曉得有人到來急轉身回禮道:「媽媽為何幾時不來看我可有甚麼時新巧色花頭兒麼?」施十娘道:「。」   連忙開了花籃兒都是嶄新花樣一枝枝取出來放在桌上卻取起一朵喜踏連科的金枝金梗異樣好花兒插在小姐頭上:「但願小姐明日嫁個連中三元的美少年帶挈老身喫杯喜酒可好麼?」小姐笑笑便隨他戴了。   恰好丫鬟春嬌送進茶來施十娘接杯在手順口兒道:「老婆子今日喫了小姐的茶不知幾時喫小姐的喜酒哩常時受小姐的好處一些也不曾補報得日夜在心明日若替小姐做得一頭好媒老婆子方纔放心得下。」小姐口中雖不做聲卻也不怪他說。   施十娘看房中無人便走近小姐身邊一步:「小姐老身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敢在小姐面前說麼若不嫌老身多嘴方敢說若怪老身老身也就不說了。」小姐道:「媽媽你是老人家如何怪你有話但說不妨。」施十娘便輕說道:「小姐你前日樓上可曾見一個少年的郎君麼?」小姐臉色微紅慢慢的道:「沒有。」口中雖然答應那意思甚懈施十娘見他像個不嗔怪的意思料道是曾見過來因又說道:「你休瞞我那少年郎君今日特來見我說前日見了小姐小姐稱讚他美少可是有的麼?」小姐不覺滿面通紅便不則聲。   施十娘知竅便說道:「那少年郎君是蘇州人姓文真個好一個風流人品小姐若得嫁他日後夫榮妻貴也不枉了小姐芳容你心下何如?」那小姐把頭低了微微一笑施十娘見小姐這般光景料道十拿九肯又說道:「那文相公思想小姐自從昨日至今日一連來數次要老身訪問小姐消息不知小姐有何說話?」那小姐道:「沒有甚麼說話但不知這人可曾娶?」便不言了施十娘接口道:「他說不曾娶妻所以央老身做媒據我看起來這人不是個薄幸之人論相貌與小姐恰好是一對兒不可錯過了這好親事小姐若肯應允老身出去就與他說知。」小姐將頭點了一點施十娘會意忙收拾花籃兒起身小姐又扯住他衣袂道:「老媽媽謹言。」施十娘道:「不必吩咐。」出來見老夫人道:「小姐還要幾枝好花兒明日再送來。」說罷自去正是:   背地商量無好語私房計較有姦情。   施十娘出得門來那文世高早已在店中候久了見了施十娘面色然有些喜色便深深唱一個喏道:「那事如何?」施十娘細細講述一遍喜得那世高渾身如蟲鑽骨癢一般非常快樂:「小姐這般光景婚姻事大半可成我明日做首詩勞老娘寄與小姐一看或求他和我一詩或求他信物一件以為終身之計全仗維持。」施十娘依允了。   文世高回寓當晚一夜無眠次日早起取出白綾汗巾一方磨濃了墨寫七言絕句一首於上:   天仙尚惜人年少年少安能不慕仙。   一語三生緣已定莫教錦片失當前。   寫完封好了急急走到店中付與施十娘道:「願老娘寄一寄去千萬討小姐一個回信事成重重相謝。」   施十娘袖了詩又揀幾枝好花兒假意踱到劉家來見了老夫人道:「今選上幾枝花兒比昨日的又好特送與小姐。」說完了便望小姐臥樓上走小姐見了比昨日更自不同即忙見禮施十娘四顧無人便去袖中摸出那條汗巾兒遞與小姐小姐打開一看卻是一首詩仔細看來大是鍾情的意思又見他寫作俱妙越發動了個愛才之念看了不忍釋手。   施十娘見他這般不捨就道:「小姐高才何不就和他一首。」小姐笑道:「如何便好和得。」施十娘道:「文相公還要問你求件信物兒以為終身之計。」小姐聽罷便走到箱子內取出親手繡的一條花汗巾拿起一枝紫毫筆就題一詩於上:   英英自是風雲客兒女娥眉敢認仙。   若問武陵何處是桃花流水到門前。   題完詩就遞與施十娘十娘道:「你兩個既是這般相愛定是前生結下的夫妻但不知這詩中可曾約他幾時相會?」小姐道:「我詩中之意雖未有期卻隨他早晚來會便了。」施十娘道:「如此固好但府上銅牆鐵壁門戶深沉卻教他從何處進來?」小姐聽了沒做理會。   施十娘是偷香竊玉的老作家推開窗四圍一看:「有了老身的後門緊靠著這花園牆內棲雲石邊小姐你晚間可到石上垂過一條索子來教文相公執著索子攀著樹枝便可進來。」小姐道:「恰好有條秋千索在此且喜這石畔有一株老樹盡可攀援諒無失足之虞。」兩個計較得端端正正小姐又取出一隻穿得半新不舊的繡鞋兒遞與媽媽道:「以此為驗。」施十娘袖了繡鞋兒並花汗巾起身作別臨行時小姐去奩妝裏取出金釵一股贈與施媽媽:「權作謝儀休嫌菲薄。」又叮囑了幾句送至樓門口正是:   情到相關處身心不自由。   和盤都托出閨閣惹風流。   施十娘急急走至店中那文世高已候許久了施十娘道:「文相公恭喜賀喜天賜良緣我今日為你作合你休負了小姐一片苦心。」遂取出汗巾繡鞋兒遞與文世高世高一時見了就如平地登天喜之不勝再看詩意不獨情意綢繆而詞采香艷風流更令人愛慕看了繡鞋兒纖小異常又令人愛殺。   正在仔細玩弄之際忽然想起夢中城隍之言若問婚姻祇看香勾之句遂歎一聲道:「好奇怪。」施十娘道:「有何奇怪?」文世高便將夢中之事說了一遍施十娘道:「可見夫妻真五百年結就的不然一見何便留情至此。」文世高遂把汗巾繡鞋放入袖中施十娘道:「還有好處哩約你晚間相會。」並從牆上掛索之計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喜得那文世高眉開眼笑連叫謝天謝地。   走到寓所換了一套新鮮衣服到黃昏街鼓微動文世高就悄悄到施十娘家等候侯不多時祇聽得牆頭上果有秋千索放過來施十娘扶了文生文生弔住索子扒上牆頭慌慌張張攀著一枯樹枝正欲跨到石上不料那枯枝一斷從空倒跌在石峰上立時喪命祇道是:   兩地相思今會面誰知樂事變成悲。   施十娘見文生跨過了牆祇道落了好處竟自閉門而睡不題小姐見文生已上牆頭正欲相迎忽然跌下竟不動了急走近身邊一看見牙關緊閉手足冰冷忙去摸他口鼻一些氣息也無小姐慌了手腳一霎時滿身寒顫起來欲待救他又無計策祇得又去口鼻邊摸一摸氣息全無身上愈冷了。   淒惶無措不覺兩淚交流一則恐明早父母看見屍首查究起來譴責難逃二則文生因我而亡我豈有獨生之理千思百想祇得將秋千索自縊而死正是:   可憐嫩蕊嬌花女頓作亡生殞命人。   且說春嬌這丫鬟原是粗婢日日清早小姐幾次叫他也不就起來這晚小姐因有心事叫他先睡故不知小姐自縊而死竟睡得過不亦樂乎老夫人不見春嬌出來取麵湯隨即自上樓來叫春嬌:「這時節怎以還不拿麵湯與小姐洗面?」那春嬌從睡夢中驚醒起來見老夫人立在他面前便呆了。   老夫人祇道小姐貪睡口裏道:「女兒你也忒嬌養了這時候還不起來莫非身子有些不快麼?」總不見則聲急急走到床前一看並不見影響忙問春嬌道:「小姐在那裏?」春嬌夢夢不知下樓四周一看祇見棲雲石上跌死一少年男子舉頭一看樹上弔著的卻是秀英女兒一時嚇倒口裏祇叫道:「怎麼好怎麼好!」急叫春嬌把小姐抱起自去喉間解了秋千索子放將下來已是直挺挺一毫氣息都無了。   慌忙走到房中見了劉萬戶兩淚如雨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劉萬戶不知甚麼緣故問道:「為何事這般慌張?」夫人咽了半日方說得一句出道:「女兒縊死。」劉萬戶聽了驚得面如土色急忙同了夫人走到石邊看見兩個死屍便則聲不得點點頭歎一口氣道:「這般醜事怎處?」細問春嬌知是施婆做腳劉萬戶對夫人道:「女兒之死到也罷了但這賊屍卻怎麼處。」因又想道:「這事既是施婆做的須叫他來設法出去。」便悄悄叫家人去喚施婆。   那時施十娘起五更就立在後門首等文生下來再不見秋千索子好生疑慮不住的走進走出絕不見影兒心裏委決不下。   忽然間劉家兩個人走到面前:「施媽媽奶奶立等你說句話。」那施媽媽聽了這句話嚇得面上就像開染坊的一搭兒紅一搭兒紫料道:「這事犯出來了。」又沒法兒做個脫身之計祇得硬著膽來見夫人夫人道:「你如何害我小姐?」施媽媽道:「並不關我事這都是小姐自看上了文生賦詩相約自家做出來的。」老夫人道:「如今兩個都死了怎麼處?」施媽媽聽了這一句一發魂都沒有了同到山石邊一看連施媽媽也哭起來。   劉萬戶道:「做得好事誰要你哭如今事已至此無可奈何我家醜聲豈可外揚卻怎麼弄得兩個屍首出去方好恐家中小廝得知人多口多不當穩便。」施媽媽接口道:「我有個侄兒李夫原賣棺木為生他家有兩三個工人待我去叫他晚間寂寞抬一口大些的棺木來把他二人共殮了悄悄抬到山裏埋葬了誰人得知。」劉萬戶與夫人俱點頭會意取了三十兩銀子與施媽媽叫他速去打點又吩咐道:「切莫聲張來扛抬的人都莫與他說真話若做得乾淨前情我也不計較你了棺木須要黃昏人靜從後門抬進不可與一人知覺凡事謹言不可漏泄。」說罷施媽媽自出。   暗暗的打點停妥到得人靜劉萬戶祇叫春嬌開了後門放那抬棺木的悄悄而入扛抬的人留在外廂單叫李夫進來把兩個屍首放做一柩老夫人不敢高聲大哭因愛惜這個女兒雖有家資已死無靠遂將房中金銀首飾盡數都搬在棺內方將棺材蓋上釘好老夫人又賞了扛抬的人悄地抬出抬到天竺峰下掘開土來把棺材放下李夫吩咐眾人道:「你們抬了這半夜也辛苦了你們先自回去買些酒喫我受人之託當終人之事我自埋好了方回。」   眾人取了扛索而回獨李夫心懷歹意因殮時見老夫人將金銀首飾放在棺內約莫也有三百金李夫是眼孔小的人生平何曾見過這許多東西一時眼熱恨不盡數拿來揣在懷裏故先打發了這幾個人回去再四顧無人便將鐵鋤把棺蓋著實打了幾下那棺蓋就松開一條縫原來李夫先前用了賊智便預準備著這個意思於釘釘時節就不著實釘緊所以一敲就開再將鐵鋤去子口邊撬將開來把棺蓋掀開放在一邊。   正要伸手去小姐頭上拔那首飾你道世上有這樣遇巧的事一邊李夫去取首飾一邊文世高還魂轉來哱息一聲那李夫著實喫了一驚祇道是死鬼作怪慌了手腳連忙便跑祇見聽見呼呼的有鬼從後趕來愈覺心慌負極的往前奔走一連跑了四五里路方纔放心回轉頭一看並沒一個人影低頭一看原來腳上帶了一條大荊棘草索索的不住拖著四邊荒草亂響不覺疑心生暗鬼起來李夫原不是久慣劫墳之人所以一驚便走回去那裏不再來正是:   鰲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   且說文世高還魂轉來周身疼痛難當又不知何處舉目茫然但見淡月彎彎殘星點點荒蒿滿眼古木參天見自己存身棺內誰知棺內又有一屍乃是秀英小姐了抱看小姐的屍首哭道:「我固為卿而死卿必為我而亡既得生同情死同穴志亦足矣!」因以面對面抱著祇是哭見小姐不能回生便欲再尋死地。   忽見了孔中微有氣息三生急按耳哀呼以氣接氣良久秀英星眼微開文生大喜慌忙扶起覺音容如舊二人既醒非喜交集秀英道:「今宵死而復生實出意表這是天意不絕爾我之配但我父母謂爾我已陷入死亡無復再生之理不可驟歸不若妾與君同去晦跡山林待守清貧何如?」文生點頭道:「此言甚是有理。」兩人從壙中走出文生因跌壞步履艱難秀英祇得幫著文生將棺內被褥打了一包又將自己金銀首飾收拾藏好再將棺蓋蓋好把鐵鋤鋤些浮土掩了棺木。   攜了包裹二人你攙我扶乘著星月之下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山來走到天亮方纔到得水口文生僱了一隻阿娘船扶了秀英小姐下船便與船家長幾錢銀子買些魚肉酒果之類燒個平安神福紙大家喫了神福酒遂解纜開船而去正是:   偷去須從月下移好風偏似送歸期。   旁人不識扁舟意惟有新人仔細知。   這文生載了秀英小姐就如范大夫載西施遊五湖的一般船中好不歡悅又是死而復生之後重做夫妻尤覺不同祇是身體被跌傷之後少不暢意每到了村鎮便買些酒肉將息。   過了三日早到了蘇州地面文生先走上去叫了一乘暖轎下來收拾了包裹放在轎內兩人抬到家裏歇一轎子請那新娘子出來那時更自不同:   不道是嫦娥下降也說是仙子臨凡。   原來文生父母雙亡他獨自當家就叫家中婢女收拾內房打掃潔淨立時買一花燭紙馬拜起堂來喫了交杯酒方纔就寢從此夫妻相敬如賓自不必說。   且說老夫人當日打發了這棺材出門暗暗啼哭不住祇因止此一女日常不曾與他早定得親以致今日做出醜事來沒緊要把一塊肉屈屈斷送了心裏又懊恨又記掛不知埋葬的如何?   次日去尋施媽正要問他埋葬的事叫人去問並無人答應推開門看時細軟俱無祇剩得幾件粗家伙家人忙回復了夫人夫人愈加傷感道:「恐我與他日後計較故此乘夜逃去了。」正是:   千方百計虔婆子逃向天涯滅影蹤。   那文生與秀英在家正自歡娛誰知好事多磨其時至正末年元順帝動十七萬民夫浚通黃河故道一時民不聊生人人思叛妖人劉福通以紅巾倡亂軍民遇害劉萬戶以世冑人才欽取調用劉萬戶無可奈何祇得同夫人進京經過蘇州又值張士誠作耗路途騷動。   那些軍士們紛紛四散劫掠遇著的便殺有行李的便奪行李到處父南子北女哭兒啼好不慘淒劉萬戶欲進不能暫羈吳門過不幾日那張士誠乘戰勝之勢沿路侵犯到蘇州地面合郡人民驚竄文生在圍城中亦難存濟祇得打疊行囊挈了秀英同眾奔出也投泊到驛中。   秀英小姐遠遠望見一人竟像父親模樣急對丈夫道:「那是我父親不知為何在此但我父親不曾認得你你可上前細細訪問明白。」那文生依了秀英之言慢慢踱到劉萬戶面前拱一拱手道:「老先生是杭州麼?」劉萬戶答道:「學生正是錢塘。」文生又問:「老先生高姓?」萬戶道:「姓劉家下原係世冑近因劉福通作亂學生因取進京調用並家眷羈滯在此不意逢此兵戈滿眼之際不能前進奈何。」   文生聽了這一番話別了回來對秀英小姐道:「果係是我泰山連你母親也來在此。」小姐聽得母親也在這裏急欲上前一見文生止住道:「未可造次你我俱是死而復生之人恐一時涉疑反要惹起風波更為不美且慢慢再作區處。」小姐不好拂丈夫之意祇得忍耐然至親骨肉一朝見了如何免強打熬得住。   是夜秀英暫宿館驛間壁思念父母竟不成眠嗚呼大哭聲徹遠近劉萬戶與夫人細聽哭聲宛然親女秀英之聲也心中涉疑急急往前一看果是秀英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一把抱住了大哭獨劉萬戶尚然不信因說女已死久必然是個鬼祟變幻惑人秀英聞言細細說明前事父親祇是不信。   秀英見父親古執無計可施祇得說:「父親若果不信可叫人回到天竺峰下原舊葬埋之處掘開一看若是空棺則我二人不是鬼了。」劉萬戶依言命僕速往天竺峰下面同施婆侄兒李夫掘開舊葬之處看其有無速來回報。   劉道領了主人之命走到湖上去尋李夫誰知李夫當夜開棺怕日後事露夜間就同姑娘逃走了沒處尋下落卻問得原先李夫手下一個抬材之人領了劉道到山中掘開土來打開棺材一看果然做了孔夫子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劉道方信還魂是真急急奔到蘇州細細說知劉萬戶始信以為實。   然夫人見女兒重生喜之不勝獨劉萬戶見女婿是個窮酸辱沒了家譜心中祇是不樂幾次要逐開他去因干戈擾攘姑且寧耐。   到得癸巳六月淮南行省平章福壽擊了張士誠會伯顏帖木兒等合兵進蘄水破之自此道路稍通劉萬戶恐王命久羈急於趨赴遂攜了夫人女兒同上京師文生亦欲同行怎奈丈人是個極勢利的老花臉兒竟棄逐文生不許同往文生卻與妻子依依不捨。   那萬戶大怒登時把秀英小姐扶上車兒便對文生道:「我家累世不贅白丁汝既有志讀書須得擢名金榜方許為婚。」說罷登程如飛而去氣得那文生嚎啕大哭珠淚填胸昏暈幾絕又思量道:「這老勢利如此可惡而我妻賢淑生死亦當相從。」遂緩步而進到得京師。   那時劉萬戶新起用好不聲勢赫奕世高窮酸如何敢近旁邊又沒個傳消遞息的紅娘小姐如何知道文生在此況客中金盡東奔西去沒個投奔好不苦楚兼之臘月朔風凜凜彤雲密佈悠悠揚揚下起一天雪來。   文生冒雪而往祇見前面一個婆婆捉著一壺酒冒雪而來就像施十娘模樣漸漸走到面前施十娘抬頭一看見是文生好生驚恐啐了一聲也不開言連忙提了壺酒往前亂跑口裏祇管不住的念:「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菩薩。」文生見他如此害怕曉得他疑心是鬼便連趕上幾步道:「施十娘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話與你說。」那施十娘心慌也不聽得他的話見他從後面趕來越發道:「是鬼了。」   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交跌倒把酒罐兒丟翻在地連忙扒起那酒已翻潑了一半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娘不須怕得我不是鬼。」連聲道:「不是鬼。」施十娘仔細一看方纔放心道:「你不要說謊我是不怕鬼的。」文生道:「我實是人並非虛謬你卻不曉得我還魂轉來的緣故所以疑心我與小姐都是活的了。」施十娘道:「我不信那棺材又是釘的棺上又有土蓋了如何走得出來?」文生道:「不知那時有甚麼人撬開棺木要盜小姐首飾卻值我氣轉還魂那人就驚走了去我見小姐屍首知是為我而亡。」並小姐亦活的事細細說了一遍。   施十娘道:「如今相公進京來何干?」文生道:「誰知小姐父親上京做官驛中遇著小姐岳丈嫌我窮酸竟強攜了女兒進京將我撇下我感小姐情義不忍分離祇得在此伺候消息今日衝寒出來又訪不得一個音問卻好撞著老娘不知老娘為何也到此住?」施十娘道:「自你那日死後我卻心慌懼罪連夜與侄兒搬移他處後因我女兒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兒來此盡可過活相公既如此無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花淡飯權住幾時一邊溫習經書待功名成就再圖婚娶何如?」文生正在窘迫之際見施十娘留他真個是他鄉遇故知跟了十娘就走。   走不上數十家門面便是他女婿家了施十娘叫出女婿來見了分賓主而坐說其緣故那女婿嗟呀不已媽媽就去把先前剩的半壺酒燙得大熱拿兩碟小菜兒與文生搪寒自己就到外廂收拾了一間書房叫文生將行李搬來。   文生從此竟在施媽媽處作寓凡三餐酒食之類都是施媽媽搬與他喫文生本是不求聞達之人因見世態炎涼若不奮跡巍科如何得再續婚姻以報劉小姐貞潔因此下老實讀書。   那劉萬戶在京人皆趨他富貴知他祇此一女都來求他為婚劉萬戶也不顧舊日女婿竟要另許勢豪幸得秀英小姐守志不從父母若勸他便道:「若有人還得我香勾的我就與他為婚。」萬戶見女兒立志堅貞祇得罷了。   一日黃榜動選場開文世高果以奇才雄策高掇巍科那榜上明寫著蘇州文世高豈有劉萬戶不知的祇因當日輕薄他祇知姓文那裏去問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又量他這窮酸如何得有這一日。   在文世高中也是本分內事但劉萬戶小人心腸祇道富貴貧賤是生成的不知富貴貧賤更翻迭變朝夕可以轉移的但曉得富貴決不貧窮不曉貧窮也可富貴但時運有遲早耳奉勸世人不可以目前窮途認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後人見他年少未有妻室紛紛的來與他擬親他一概回絕仍用著舊媒人施媽媽取出劉小姐原贈他的汗巾一方香勾一隻遞與施媽媽煩他到劉萬戶家去看他如何回話。   施十娘即刻領了文老爺之命喜孜孜來到劉萬戶衙內衙內人見了施媽媽俱各驚喜施媽媽見了老夫人和小姐真個如夢裏相逢一般取出小姐詩句香勾一五一十說了文老爺圓親之事合家歡喜道:「小姐果然善識英雄又能守節。」劉萬戶也便掇轉頭來道:「女兒眼力不差守得著了。」一面回復施媽媽擇日成親一面高結彩樓廣張筵席迎文生入贅說不盡那富貴繁華享用無窮。   文世高是個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頭的事一筆都勾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娘恩義厚酬之以金帛並他女婿也都時常照管他後來張士誠破了蘇州文世高家業盡散無復顧戀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姐歸於斷橋舊居逍遙快樂受用湖山佳景當日說他不守閨門的今日又讚他守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稱羨個個道奇傳滿了杭州城內城外遂做了湖上的美談至今膾炙人口不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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