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外史/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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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始 序 下一回▶
序一
人情變幻,世態離奇,遞嬗轉遷,久而弗泯。大凡可以表現一種組織者,即可形成一種社會。士商工農,在在如是。推之梨園,奚獨不然?!溯自唐明皇選曲部伎,子弟三百,教於梨園。聲有誤者,帝必覺而正之。號「皇帝梨園子弟」。宮女數百亦為梨園弟子,居宜春北院。斯為梨園發軔之始。千百年來,日新月異。道光而後,事跡愈繁。其能久經不敝,當有自來。欲知梨園真況與社會實情者,悉宜記載。蓋事必有史,史以紀事。梨園雖小道,安得不謀載籍而聽其湮沒弗傳耶!茲從友人獲閱《梨園外史》,云係合作。所以,敘述事實者至詳且盡。彼西哲謂戲劇小說為開通社會之利器。梨園則戲劇所從出,「外史」乃梨園所由傳。斯編一出,當知其不脛而走,梨園後起覽之亦不至數典忘祖矣。乙丑正月𨼸公序。
序二
劇曲可以自娛,士大夫逢場作戲,固無不可。第自譚鑫培、梅蘭芳以技藝姿容博得流俗之歡,積金錢至巨萬;而世之青年,稍諳宮商,因之即欲置身優孟。得者固不乏,失者則比比矣。噫,彼亦未悉梨園之隱秘耳!使其早知此輩奸黠巧滑,曾牛鬼蛇神之不若,將引避不暇,孰肯陷溺其中耶!今《梨園外史》專敘伶人故事,雖語多褒揚,然對於奸黠巧滑者,秉筆直書,不稍寬假。則凡熱心優伶者,取而熟讀,當自覺悟,而深悔其立意之謬。此與禹鼎象物,何以異哉!僕於斯道,沉酣有年,展玩斯編,有不能不動於衷者。因志數語,以當弁言。包丹庭序。
序三
戲劇之道至於今日,可以謂之極盛,然其衰弱之機,即於此中伏焉。蓋緣憐人舉動大都以意為之,而於先正典型,不求甚解,遂至技藝有退無進,不亦大可悲乎!僕家世業伶,於前言往行,曾稍稍識之。每欲取其可為勸戒者撰輯成書,以為吾曹之座右箴銘,而使後生晚進有所則效。因年老才庸,又方從事於律呂之學,兼以製作曲譜,無暇及此。不意竟有先我而為者,則此《梨園外史》一編是矣。是書作於文人學士之手,紀事精詳,出言典雅,非吾斐可以贊一詞。中間敘清代朝野士夫之事,而以伶人經緯其間,則是書作小說讀可也,作清史讀亦無不可也。顧有清一代風俗轉移,均與伶人大有關係,是知我輩責任重大,自待不宜菲薄。至敘伶人事實,褒多於貶,頗寓隱惡揚善之意。凡屬我曹更可以忽之哉?作是書者,與吾友人墨香相善,因來索序,草此以應。不文之譏,當不免云。曹沄心泉氏識於知足知不足齋。
序四
《梨園外史》小說家言也,紀道咸以來伶官故實。其間事跡,詢之老伶未盡符合,然其描摹優人之狀態,討論戲曲之源流,至為詳細,誠非老於斯事者不能道其隻字。紀事小有牴牾,奚足為病!昔太史公傳優孟,世且摘其謬誤,況此固以稗野自命者乎?施耐庵、曹雪芹之小說,摹繪得神,亦但能得盜賊、兒女之性情耳;至事跡之有無,直同鏡花水月。而此書所紀,尚不盡蹈空,欲考梨園掌故者豈可忽諸?方今之世,風俗淫靡,梨園以旦為第一流,讀此編「胡喜祿掃盡鉛華」一章,知作者蓋有隱痛焉!餘出入伶官之家將三十年,於若輩之情偽,知之甚深,只以賦性疏懶,未克獨力撰作。是書之成,實為先獲我心,故援筆樂為之敘。墨香氏題。
序五
《梨園外史》是一部小說,但敘的事跡可不全是捏造,不過也不能全是真實。這是作小說的老例,不算毛病。要是同它專講考據,那便是個笨伯。只看它談起戲來,前台後台都說的十分透徹,就是事跡不實,那情理可不虛。《三國志通俗演義》是舊小說裡最稱寫實的,然而說到熱鬧之處,往往不近人情,反不如《紅樓夢》、《儒林外史》敘的入理。讀書的就不必在真假二字內多加批評了。何況他講的梨園家世,多半可靠,又焉能說它是假呢?從前人挑剔《品花寶鑑》,不該把些伶人換了假名假姓,弄的他一生技藝都成了虛話。這部書的用心,總算比《品花寶鑑》忠厚的多。那梨園中的古人自此可以多傳個千百年,也該含笑九泉了。至於說的唱戲人的脾氣,戲的套子,全是些內行話,那作《品花寶鑑》的,夢也夢不見。愛聽戲的先生們,豈可不細細的看一遍呢?裡面還夾著些先朝掌故,頗有一點孔雲亭《桃花扇》的意思,又不止可以考究梨園了。大凡這一路的書,下筆容易寫出不乾淨的話,《品花寶鑑》就是個明證。這部外史,卻一句淫邪也沒有,並且處處有戒淫之意,實是高的多了。
這書是兩位先生合作的,與施耐庵、羅貫中的《水滸》相似,不似毛聲山的刪《三國》,高蘭墅的補《紅樓》。可是他兩位的筆墨竟能一律,不似施羅的大相懸殊,也不是件易事。我同這兩位先生都很熟識。他們的書要出版,少不得我在書的前面寫它幾句。他們的書傳多遠,我也可以傳多遠了。拉雜的錯,我自知不免;可是品評這書,自己覺得不大離格。這一篇也只好算是序了。
乙丑孟春陳兩石題。
序六
《梨園外史》多敘數十年來優伶先達故事,筆墨點染,足為吾曹生色。慧生後學晚進,何敢妄參末議!然於研究技藝,週知情偽,不無小補。正如儒者讀史,亦取其可為鑒戒而已。明鏡所以照形往事所以知今,則是書之有益於吾曹者距淺鮮耶!作者與墨香師為友,囑作序文,慧生不敢以固陋辭。爰志數語,尚待就正於墨香師云。時乙丑春正月十一日,荀慧生謹識於小留香館。
序七
往余客京師,在丁巳戊午間。時遜國未久,故家遺老猶餘承平舊習。酒酣起舞,輒述伶工中可喜之事,余為神往。又讀友人陳萬里五伶六扇圖,則蘭芳、蕙瑤、蕙芳諸作,咸粲然可觀。因歎優孟之中大有人在。彼傅粉墨、飾巾褶、登場顧盼,不過外著者耳;而其性情行誼,有轉出士大夫之上者。斯亦奇矣。南歸三載,養痾白門。陳墨香、潘鏡芙以新著《梨園外史》示余,自咸同以及近歲,伶人佚事,靡弗紀錄。又出以稗官體裁,排次聯綴,一若身親見之者。譎而正,微而顯,非近代文人所能為也。夫聲華紛靡之場,士君子易溺也。當其奔走快意之時,固無所用其感慨,及事過境遷,追思昔日之遇,即一草一木,一樓閣,一裙屐,淒然若不勝其依戀者,戀則思,思則悲,悲則彷徨終日,亟謀所以表暴之者。而文亦汨汨乎其來矣。昔人錄東京之夢華,記武林之舊事,非獨有慨夫鼎革之際也,亦以情動於中而莫能自止焉!雖然,遜清一代中,康雍乾嘉四朝,內廷諸法部,大抵皆梁、魏遺音。今所傳者,如《勸善金科》、《月令承應》諸書,其音節猶可想見。自宣宗暨孝欽後好武劇,悅亂彈,於是刀槊刺擊之風,遍行宇內,一時樂部皆習黃岡黃梅譜,而雲韶供奉歸曲悉歸刪汰。戲劇之盛衰,即天下治亂之消息也。二君於六十年事,述之詳矣。咸豐以上,猶有缺憾。他日能賡續成之,如《錄鬼薄》、《尤語錄》例,不更為談藝者大快耶!因書此以奉二君,且為異日券云。瞿庵吳梅識。
序八
《梨園外史》為吳縣潘鏡芙、安陸陳墨香合撰,專紀有清一代伶官佚事。詳於亂彈,略於崑曲。清代亂彈之盛,始自道光。同光兩朝士大夫,尤與伶人相習;其不學者,且奉戲劇為經典,騰笑通人。作者所以偏重晚季,蓋有山榛隰苓之思焉。然前乎此之有關掌故者,亦多借書中人之口補出,非竟刪之。唯若紫稼雲郎,昭昭在人耳目者,則不復贅。閒嘗考章回小說,傳述優伶,以常州陳少逸《品花寶鑑》為最著。然其中改易姓名,往往有削趾適履之弊。此則人名地名大半徵實,故不務為深刻。《寶鑑》脫胎《紅樓》,此書脫胎《金瓶》、《水滸》,蹊徑各別。至敘梨園規矩,《寶鑑》猶多門外漢語;而是編作者,精究劇曲,粉墨登場以外,尤善創制劇本。今之所謂編劇家,當首推墨香。潘君前年已歸道山,墨香以獨力足成之。故全書潘作十之三,陳作十之七。二人皆奉佛,故不作褻語,亦較《寶鑑》命意正大。墨香熟於晚清政局,書中顛倒賓主,借彼伶官,傳茲朝士,用孔雲亭《桃花扇》舊例,細為尋繹,微旨自見。又其事跡,多得諸曹心泉口述。心泉為崑曲家老宿,流傳有緒,固自可信。昔《簡兮》之詩,傷賢者隱於伶官,比興揣稱由來久矣!書將付印,屬為弁言,輒述所感。庚午午日阿迦居士李釋戡。
第一回 吃清茶放懷談戲劇 游勝地無意得奇書 下一回▶
天地是一個大梨園,梨園是一個小天地。上下幾千年,縱橫數萬里,男女賢愚悲歡離合,哪一個人,哪一件事,能逃得出梨園內扮演的光景?雖說有久暫之分,但從有識的眼光看來,富貴功名不過石火電光,酒色財氣也如夢幻泡影,比那梨園子弟優孟衣冠又相去幾何!?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里,既有史冊記那過去的陳跡,梨園這一部分也有些奇奇怪怪的話柄,豈可就任其湮沒!這就是觀劇道人和作劇先生寫這部梨園外史,不能不費一番筆墨的原因了。
觀劇道人久住北京,是漢朝太丘長的後裔。他父親位至公卿,遇著國家大亂,勤勞王事,竟以瘁疾身亡。道人自此便抱了個不願為官的主義,每日只在家閉戶讀書。但他父親存日,曾說看戲這件事雖是小道,卻能增長人的知識,所以道人對於吃喝嫖賭一概不為,閒來只到戲園中走走。有一天,看了一出新劇,覺得穿插緊湊,情節新鮮,問起朋友,方知是作劇先生的手筆。道人便去拜訪這位先生。見面之後,方知這位先生是東吳名家,和晉代河陽令是千百年前的同族。這先生滿腹文章,一身仙骨,也是喜歡看劇,認識了許多梨園人物,才給他們編了些新奇劇本。兩人談了一日,甚是投機,便訂了交。從此以後,時常會面。
這日閒暇無事,二人同往南下窪子窯台品茶。這南下窪子,在宣武門外迤西往南,一片曠野,荒塚壘壘,多半是妓女埋香之所。這個地方,除了弔古的幽人和調嗓的伶界之外,人跡輕易不到。這窯台先前原是燒窯的所在,後來荒廢,改了一座小小的茶坊,後面蓋了幾間茅屋,就是茶主人老王的住家。他帶著妻兒,賣茶度日,兒子小王幫著他忙,沏沏茶水;兩個女兒也還不大。那時節生活簡單,倒也無憂無慮。當日,道人和先生走了進去,老王見是主顧,少不得過來周旋,見道人是白淨長臉兒,帶著一副茶力克眼鏡,真如玉樹臨風,莊嚴華貴。先生是黃白淨長方臉兒,目光炯炯,須黑且清,好像天馬行空,卓犖不群,衣裳雖不華麗,氣象極其清高。老王知道決非俗客,連忙讓坐,沏了一壺上好的香片,小心伺候。只聽先生說道:「這兒倒還清雅,比著新新世界、城南遊藝園強得多。」道人道:「是的,那種地方,原是士女的媒合所,我向來不願意去的。」先生歎了一口氣說道:「北京的風俗,本是極淳樸的,想不到如今竟會沾染上海的淫風。就拿梨園說吧,舊日注重聽戲,後來改了捧角。二三十年前還捧的是老生,如今專捧旦角,還不是一個憑據麼?」道人點了點頭,說道:「誰說不是呢!我以為伶界一門,不但關係於社會,並且影響於政治。前清公伯王侯,往往粉墨登場,以鬚眉而裝巾幗。就是民國的達官貴人,很有幾位與旦角呼兄喚弟。久而久之,他們耳濡目染,也儘量作閹然之媚與齲齒之笑,好像都帶著幾分女性。人材如此,天下安得不亂!」老王雖然是個粗人,聽了這番議論,也覺得津津有味。
老王正在出神之際,忽地背後有人把他衣服扯了一下,不由得嚇了一跳。回身一瞧,原來是他八歲的大女兒,手裡拿著一支桃花,笑嘻嘻的說道:「爹呀,你瞧這花兒好不好?」老王道:「好。是哪兒來的?」女孩兒道:「我到南邊花園去玩兒,三大爺送給我的。」老王知道是岳雲別業的門房李三給的,也就不言語了。屋子裡面嚷道:「麻丫頭,快來吃飯吧!」女孩子聽見他媽呼喚,連忙答應飛跑進去。道人和先生見此光景,知道天色不早,付過茶鈔,起身待走,忽的回頭看見台上供著一尊火神,卻沒有鬍鬚。先生問道:「這明是火神爺,怎麼沒有鬍鬚?」老頭搶著說道:「先生們不曉得,這內中有個原故。當初同治年間,宮內失火,這位火神到宮中護駕。主子見他相貌猙獰,用手一揪,就把鬍子揪了去了。二位不要笑這地方窄狹,這位神道實在顯應的很。」二人聽了哈哈大笑。道人道:「這真是齊東野人之語,不足為憑。我記得《江西通志》載著景德有個姓童的窯戶,燒窯不成,下在獄裡。他有個十七歲的兒子,叫作童賓,跳火而死,窯才燒得,把他父親救出獄來。後人敬他是個孝子,塑像供奉,作為窯裡的火神。所以大凡窯裡的火神,是沒有須的。」二人一路說著,就揚長去了。
從此之後,窯台一帶,時常有這兩位的蹤跡。老王見他們和藹可親,伺候得越發慇懃。有一天,老王說道:「我有一件事,要向二位先生領教。」先生道:「什麼事?」老王道:「近來的物價,樣樣昂貴,我一家大小五口,單靠著賣幾碗清茶,實在有些支持不住。我這兒的茶座,每天早起,不是梨園行的老闆們嗎?我的男孩子小王,天生一副啞嗓,這碗飯是吃不上的;我想叫我兩個女孩子學戲,不知道可辦不可辦?」先生道:「這件事我絕端不贊成。為什麼呢?女孩子靠著唱戲發財,固然是有的事,但是引起社會上一般人的貪欲,固此有拐賣女孩的,有戕賊女孩的。出了一兩個劉喜奎、鮮靈芝,遂使平白無辜的女孩子受罪的何止千萬!道兄,你說是不是呢?」道人道:「從人道主義這方面說,無怪你要反對;但是依我說,這件事也未嘗不可辦。老王的女兒,是他自己親生的,拐騙一層當然提不到。至於學戲不成,加以毒打,把女孩子糟塌死的果然也有,但是如果教師的性格溫和,或是老師來家就教的,斷不會發生這種慘史。我還有一層思想,中國女子往往倚賴男人的多,自食其力的少,實在是一宗大病。唱戲也是一種藝術,如果女子專門注重藝術,不以色相惑人,何嘗不是自立之道?」先生連連鼓掌,說道:「你這番議論高明得很!」便對老王說道:「王掌櫃,你一準叫你女兒學戲去吧,只是教師一層,你得要仔細選擇不可大意。第一要品行好,第二要脾氣好,第三要能耐好。三樣並起來說,總是老年人為宜。若拜少年人為師,就算他是個紅角兒,能耐未必真好;就算他能耐好,肚子寬,但他既是個紅角兒,斷沒工夫細心教授。再者少年人好色的多,萬一那個人品行不佳,把你的女兒禍害啦,拐跑啦,這不是害苦了你嗎!新近有個二十多歲唱花且的,是槓頭的女婿,只為教坤角教出肚子來,弄得自家女人同他離婚。你總該曉得?」老王連聲稱是。
過了幾天,老王便同茶座兒裡的梨園商議。有那老成的答道:「你這麻丫頭,只可學個花臉,那個小的,倒可以本來面目學個旦角。」老王遂由他介紹了兩個教師。那個教花臉的,叫做屈兆奎,小名兒叫狗和尚,是戲班裡多年的碎催,能力頗看得過,年紀在五十以上。這教旦角的,實在一時請不著有年歲的人來,只好找了一個二路青衣,叫做唐秀亭。雖只二十七八歲,為人卻甚老成。二人與老王見面之後,聽了聽兩個女孩子的嗓子。大的聲音宏亮,小的聲音嬌細,知道都能夠得上學戲的材料,自然一口允許。當時議定每天多少鐘點,幾年出師,上台後如何酬師。雙方同意,立了一張字據,就請岳雲別業管門的李三簽字作證。從此這兩個教師常到窯台盡心教導,不必細表。
掉過筆來再說作劇先生,他是某部裡的一個閒曹,浮沉冷署,十年未遷一官。平常人處了他的境地,少不得要搔首問天,牢騷滿腹。他卻處之泰然,絕無怨天尤人之意。他常說:「凡關於世界物質上的事情,全是虛幻,只有個人的精魂,必須修養。」又說:「天心仁愛,人必當以仁愛為心,各以能力救濟社會,方合上天生人的本意。若徒為個人身家利益計,便是虛度此生,辜負天意。」持論如此,他的胸襟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他住家在西華門的南面租著三間屋子,淨幾明窗,大可容膝。門外一片空場,場的西面,排列著七八棵的老樹,虯枝攫人。空氣清潔,倒象中央公園的縮影。那天清早,先生正在場上散步,忽然西邊來了一輛人力車,車上坐的,正是他同衙門的吳勁侯。即忙迎上前去,勁侯早已下車,說道:「你的地方真不好找!車夫又是生路,我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此地。如今見著了你,我就不怕啦!」先生笑道:「我袖裡的陰陽有准,知道你鑾輿下降,所以特地在門外親迎。」勁侯道:「胡說!」二人說說笑笑,進了大門就在客堂中坐下。
先生道:「今天你來找我,有什麼好事?」勁侯道:「一來賀你喬遷之喜,二則王琴在中和園頭天上台,還有一出新編的《緹縈救父》。你既是劇本製造家,正該去領略領略。恰巧今天又是星期,所以我想約你出去,先到致美齋吃飯,回頭就到中和園聽戲。你說好不好?」先生平素不大愛聽坤戲,但見勁侯十分高興,不便駁他,答應了一聲「好」。當時就一同出來,僱了兩輛洋車,出正陽門,奔煤市街,不多一刻,早到了致美齋。店裡的伙計見是熟客,即忙笑臉相迎,讓進雅座。勁侯料定開戲尚早,叫伙計沏上一壺龍井,品茗清談。先生道:「方才你說的王琴,我從沒見過這個名字,難道說就是王克琴的簡稱嗎?」勁侯搖手道:「不是。就是喜彩琴,她也姓王。」先生道:「此人色藝如何?」勁侯道:「藝,我是外行,不敢贊一詞;色,各人有各人的眼光,我也不加褒貶。回頭你瞧著,再說吧!」先生道:「你這個人真滑透啦!分明是你的意中人,卻說得落落大方,不著邊際。」正說到這裡,伙計上來,問要什麼菜,二人隨便點了幾樣,不過是燴鴨條、腰丁腐皮、燒魚頭、冬菜川鴨肝之類。
飯罷後,日光晌午。二人步出飯館,慢慢的走到糧食店來,只見中和園的門首,車水馬龍十分擁擠。走進裡面一瞧,池子裡的前幾排,早已坐滿,勉強在後排找了兩個座位。那時節八月中旬,天氣本來炎熱,加以人氣熏蒸,還有看座的同一班作小買賣的,擠出擠進,先生甚不舒泰。可是礙於朋友情面,不便走去。台上唱到第三齣戲《三疑計》,扮李月英的上場,池座裡面突起了一聲怪響,把先生嚇了一大跳。停睛細瞧,原來前三排上,坐著三五個少年,又是拍掌,又是喝采。李月英唱一句,他們就喝一聲。內中有一兩個人早已聲嘶力竭,還要一面喝茶,一面提起破竹似的嗓音,拚命嘶喊。有一個,人茶還沒嚥下去,他要緊喝采,聲音卻為茶水所壓,一時發不出來,倒把隔座人噴了一頭一臉,看來真正可笑。等到李月英下場,這班捧角大家,立刻匆匆散去。先生眼尖,就招呼勁侯,一同挪到前面。先生道:「剛才扮李月英的色藝平庸得很,為什麼那班人要竭力的捧他呢?」勁侯道:「紅角兒捧的人多,效驗甚薄。惟有不紅的角兒,你把他捧起來,他自然感激涕零,銘心刻骨。這有個名目,叫作『冷灶』。我從前也抱這種政策,只是手段不同罷了。」先生道,「你說的話,確是閱歷之談。但有一節,假使已經捧紅的角兒,又有大力的去捧他,只怕早先所捧的人,就要前功盡棄。」勁侯道:「那可說不定。拿對手方面說,今日捧甲,安知其不明日捧乙呢!所以只有深情重義之人,才能始終如一,金石不渝。」先生連連稱是。二人談得高興,無心聽戲,直到台上開演《緹縈救父》,先生方才凝神移志,觀察全劇的套子。這齣戲演完後,檢場人把簇新的桌圍椅披一齊換上。大家知道喜彩琴快要上場了,那天唱的是《嫦娥奔月》,總算是應時戲。繡簾啟處,月姐姍姍而來,由不得春雷似的大家喝了一聲彩。先生一看,喜彩琴的樣子,年齡不過十七八歲,綺年玉貌,楚楚動人,無怪勁侯心醉。先是彩聲還不甚多,後來眾人被她的魔力吸引,發起狂熱來,彩聲越來越多。獨勁侯微笑不言。說也奇怪,偏偏喜彩琴的眼波,接二連三的流向勁侯處來,方知二人的交情著實不淺。戲場散時,已是萬家燈火。先生邀勁侯去吃飯,勁侯心中有事,沒有答應,說了一聲:「明天見!」頭也不回的去了。
又隔了二十多天,早到涼秋九月,秋風瑟瑟,黃葉亂飛。先生想起久不與觀劇道人見面,那天一早,就直奔他的寓所裡來。相見茶畢,道人道:「這幾天聽過戲嗎?」先生道:「老沒有聽戲啦,還是上月陪勁侯到中和園,聽了一回坤戲。他是去捧喜彩琴的。」道人道:「吳勁侯是何等樣人,我不認識。」先生道:「是我們衙門裡的同事。他原籍浙江,久在北方,為人聰明絕頂,刻圖章,填詞,寫字,可稱三絕。平生有一種嗜好,愛捧坤角。前天我到他家見他收藏坤伶的照片,足有二三百張。內中有幾十張,是他得意的,旁邊都填著極香豔的詞,寫著極工細的小楷。精緻得很。」道人道:「照你這麼說,吳勁侯可算是個風雅人,但不知他最賞識的是哪一個?」先生道:「這個我卻不能回答。大概他跟劉喜奎是很熟識的,因為喜奎從前在瀋陽唱戲,很不得意,甚至於旅費川資一無所有,全是勁侯獨力幫助,所以喜奎當他是個知己。據勁侯說,喜奎是壬辰年中秋生的。上月中秋的那一天,她還留勁侯在寓中飲酒賞月哩。」道人道:「那天聽的什麼戲,好不好?」先生道:「就有一出《緹縈救父》,編製得頗為完善。大意我還記得,說是淳于意善醫,但他性情高傲,不肯替齊王寵姬治病。後來寵姬死了,齊王懷恨,命家將暗地放火燒去太倉糧米一千石,即逮捕太倉令淳于意,欲置之死地。後來百姓念太倉令清廉,大家湊錢照數賠補,替淳于意求情,齊王無可如何,方把淳于意解往長安。這幾層意思,想得非常周密,參用《史記.倉公傳》亦有所本。全本從太倉令訓女起,直到漢文帝廢肉刑為止。」道人道:「這齣戲舊本子就叫《廢肉刑》,我在王瑤卿家曾經見過,卻沒有這樣曲折。但是有了好本子,還得要有好角兒唱。那天的演員怎麼樣?」先生道:「李桂芬的淳于意,王金奎的齊王,王馨蘭的緹縈,都還過得去。」道人道:「你知道王金奎是誰?」先生道:「我不知道。」道人道:「王金奎你是認識的,不但王金奎,就是王馨蘭你也認識。」先生道:「哪有此事,我向來不與坤角來往。」道人道:「你不必發急。我告訴你吧,王金奎不是別人,就是窯台上的麻丫頭,王馨蘭便是她的妹妹。你我在八年前,就見過的。」先生方才恍然大悟,說道:「這八年如同一瞥,似水流年,令人可怕。」道人也頻頻歎息。二人相對無言,默坐了一會,道人道:「提起窯台舊事,我們不如再到那裡去走一趟吧!」先生道:「也好。」道人的寓所離著南下窪子,不過一里多地,二人安步當車,慢慢的走去。
剛走到官菜園上街的口兒上,忽見迎面來了兩個巡警,用法繩拴著一個鶉衣鵠面的人。後面跟的正是窯台的老王。道人連忙問道:「王掌櫃,你有什麼事?」老王指那人道。「這是個小偷兒,被我兩個丫頭拿住的。現在我到區裡去對一句話就回來。二位請到我那裡喝茶去吧!」其時押賊的警察已走過了幾家門面,老王顧不得再說話,便匆匆的趕去。道人道:「想不到王家姐妹,倒有拿賊的手段,可惜她們埋沒窯台了。要是一朝有了際遇,出兵打仗,安見得他們不是洗夫人、秦良玉一流人物!」先生道,「我對於那個小偷兒,低頭觳觫(恐懼得發抖)的樣子,心中著實不忍。人決沒有生而為盜賊的,誰使之為盜賊?饑寒使之。究竟饑寒又誰使之呢?現在官家拿住了賊,無非罰到教養局裡去充當苦工。官家既知道教養二字,為什麼當初不思患預防,實實在在的教之養之呢?太史公說的『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真使人感慨不盡!」
說話之間,已到了南下窪子。路上三三兩兩的伶人,也有提著鳥籠的,也有坐著洋車的,大概是調嗓之後,要回家去。偌大一片礦野,並無人跡,只有此一對悲秋之士踽踽而行。道人指著窯台道:「我們去也不去?」先生道:「此刻老王不在家,不如先到陶然亭吧!」道人道,「我也有此意。重陽節近,正好登高。」於是,沿著葦塘直向西南角走去,須臾到了。那亭本是在一座廟內,這廟叫作慈悲禪林,十分高峻。二人拾級而登,走將進去一看,覺得門戶暗淡,彩色久經剝落,雖有清雅的景致,卻不甚莊嚴。道人道:「這亭原是清代郎中江藻所建,你看四面蘆花,雖沒有真山真水,也要算是個名勝了。光緒年間,險些傾塌,幸虧安陸陳文恪公學(上「芬」下「木」)捐資重建,方能保存至今。那大士殿前碑陰上,第一行就列的是文恪姓名。」先生道:「保存古蹟,也是一件大功德事。」道人道:「這亭是從前士大夫招呼司坊之處,優伶的蹤跡是常常有的。廟內有個瞎和尚,很會下圍棋,陳文恪當日也頗負善奕之名,也十分賞識他。只可惜他不通佛法,竟枉做了釋迦的弟子。」先生道:「出家不肯修行,反不如我這在家的,倒肯信心。我總有一日,削去這幾根煩惱絲,跳出塵網。道兄,你看塘裡的蘆花,一色白頭,經秋風一吹,飄搖不定,好似老年人的樣子。我已經五十歲了,況且身體多病,再不及早出家修行,只怕過不到二十年就要同這蘆花一樣。」道人道:「這又何必呢!我向來崇信佛法,卻不甚勸人出家。蓮池大師雲,出第一家容易,出第二家甚難。和尚不息貪嗔,便是出不了第二家;但出得第二家也不是叫你做自了漢。大概佛教的普渡群生,與儒教的博施濟眾,並無歧異,所以說個福慧雙修。你看此處東北角上的龍泉寺,自從道興和尚設立孤兒院以來,救人無算。這和尚雖不十分修慧,這福緣卻是不小。可見出世之人,也得要行救世之事。如果當登和尚,世事一概不問,不過自家焚修,充其量只可證個阿羅漢果,決到不了佛菩薩地位。並且,我知道你對於社會,素抱熱心,如今雖沒有救人的力量,卻常負救人的志願。你又能淡於榮利,雖形式是個俗家,從精神上看起來,豈非你就是一位有道高僧吧,犯不著五十歲再去挨那七日七夜的藤子棍。」先生道:「我僧還不能做,更何能說是高呢!再者我這作劇的事業,也恐不十分合於佛法。」道人道:「作劇雖不是佛教的事,卻可以做佛家輪迴之說一個大證據。你看他將扮此角,又扮彼角,富貴貧賤,頃刻改移,佛說輪迴,未必不如是。」先生道:「你用戲劇證佛法,我卻要用戲劇證天地。造化之大,無所不備,既有君子,又有小人,非如此則不成世界。比如唱戲,必得生旦淨丑,樣樣俱全,方可成為戲劇。世界是一大劇場,豈非戲劇之理與造化相通嗎?」道人尚未答言,忽然亭子旁邊閃出一個人來,連聲說道:「妙論,妙論!」二人一看,原來是一位老僧,貌如古柏,形似長鬆,不像庸俗模樣。二人急忙上前施禮,那僧口稱「稽首」。三人在亭上坐定。老僧道:「方才二位談論,我在亭子外面聽了半天,覺得語語悉合元機。用戲場來證天地輪迴,尤其確切。大概二位都是戲迷吧?」二人笑了一笑,點頭道:「我們不敢認這迷字,卻是有些好看戲。」老僧道:「我未出家時,也極講究這件事,不但愛聽戲,並且能自己登台。後來閱歷多了,才知道戲界有許多黑幕,比起宦途,有過之無不及。真是強的便忌,弱的便欺,說不盡的可恨可悲!我因此覺悟塵世的苦惱,才身人空門。」先生道:「上人既久在戲場出入,其中大略,何妨指示一二。」老僧道:「戲界中的怪怪奇奇的事,一時焉能說盡!我這裡有本記載,送給二位一看便明白了。」說罷,就從袖裡取出一本冊子來付與先生道:「二位不嫌陋拙,盡可奉贈。」二人即忙道謝。老僧道:「你我有緣,改日再見。」說罷飄然而去。
二人得了此書,無心再到窯台去喝茶,一同回到道人的寓所,把這冊子細覽一遍。覺得其中所說的,雖是優孟衣冠之事,但與國家之治亂,政治之消長,風俗之厚薄,人事之得失,息息相關。二人大喜,如獲至寶。先生道:「這冊子可惜是些文話,不能通俗,莫若改作平話公之於世。」道人道:「最好,最好!」於是二人不分晝夜編改起來。間有傳聞異辭,苦於年湮代遠,無從證實,只得聽其自然。少不得費幾管禿筆,用一番精神,不知幾歷寒暑,方才脫稿。只是梨園事跡日新月異,那冊子有昔無今,他兩位又將自家的見聞續將入去,才成一部奇觀。
要知端的,請看下文。
第二回 米喜子初隸四喜 方松齡重噪和春 下一回▶
譽 卻說安徽太湖縣有一個唱戲的,叫作米喜子。他的母親陳氏,據說生產他的那一天,清晨早起有一個蟢子落在身上,因此取名兒叫喜子。亦有人說,喜子呱呱墜地的時候,他父母已經上了年紀,老來得子是一件可喜事,這才叫作喜子。喜子的上輩本是江西人,世代唱戲,後來在安徽落戶。他父親得了喜子之後,便教他自幼學藝。到了十五六歲,居然昆亂不擋,文武並擅,大江南北,薄負時名。可惜他父親就在那時病故了。喜子喪父以後,對於他的老母,格外盡孝,就在安徽蕪湖一帶唱戲,不肯出外。至多不過一兩個月,總得回家一次,探望母親。
光陰倏忽,又過了幾年。有一天,喜子在家,陳氏對他說道:「喜子,你今年是二十二歲了。我早想替你定一房媳婦,娶過來,抱個孫子,方遂我的心願。只是一來沒有合適的人家,二來我家也沒有多大的積蓄,所以耽誤下來。直到如今,實在是我的一宗心病。前天是你姨媽生日,我去酬應。席上遇見了一位楊大媽,據她說,我的姪兒鳳林,就是你的表兄,他在北京四喜班裡唱得很紅。我想你在本地唱戲,雖然事情不錯,到底掙得有限,發不了大財。不如上京找你表兄去,托他搭班子,可以多開一條活路。」喜子道:「媽說的話也是。但是媽的年紀大了,兒子實在拋撇不下。」陳氏道:「不妨,前天在你姨媽那裡吃了不少酒菜,臨後還吃了兩碗飯,大家都說我身體好,你儘管放心。」喜子心裡還是捨不得他母親,變法兒說道:「兒子聽說京城裡的戲是很不易唱的,稍微差一點兒,前台便說是外江派。況且兒子的能耐本不甚佳,設或唱砸啦,回來反不好混啦。」陳氏道:「胡說!好道兒不走,你想當一輩子窮光棍嗎?我叫你走,你就得走!」喜子知道他母親有氣,在一旁站著,不敢發言。陳氏又接著說道:「我知道你的心事,就是怕我死。其實我六十多歲的人,一口牙齒嚼得鐵蠶豆爆爆的響,一時還死不了呢!」喜子無可奈何,這才答應。臨走的那一天,陳氏再三囑咐,無非是一路小心,保重身體,到京之後托人寄個口信到家,也可以放心等話。喜子一一領受,叩別老母,直奔北京。
那時輪船火車尚未通行,從安徽到北京,至少也得走一個來月。喜子腰裡,只有四兩盤費,離家不到十日已是罄盡。喜子正在發慌,忽見許多男女,打扮整齊,拿著香燭,往一個村落中走去,遠遠又聽得金鼓絲弦之聲。喜子料是有人酬神演劇,便跟將來。等待到了那裡,抬頭一看原來是座真武廟,對面台上唱得好不熱鬧。一班兒香客拜過神明,都擠在台下仰著面觀望。也有些鄉下財主搭了看棚,擁著妻妾子女正在那裡坐著。喜子是見慣的,不去睬他,只到大殿內對了真武老爺磕了幾個頭,站起來瞻仰聖像。只見旁邊塑的馬趙溫關四大天君,那關爺持刀側立,威風凜凜;猛回頭看那台上,正在演唱關公《挑袍》,臉譜扮相,比那神道差得多了。喜子搖了搖頭,不說什麼。《挑袍》演畢,台上停止鑼鼓。喜子知道演過三出了,即轉入後台,將身上背的鋪蓋卷兒放過一旁,到衣箱邊,按著本行的部位坐了。
早有班中老生這一門的人走了過來,向他施禮,問道:「朋友,敢是要消遣嗎?」喜子欠身道:「不敢,在下是末學新進,特來借台學戲。」班中人道:「你可能唱靠把戲?」喜子道:「我也是門內出身,怎的不能唱靠把戲?」班中人道:「既然如此,就煩串一出《武昭關》,何如?」喜子允了。班中人問:「你可要與正旦對一對?」喜子道:「這是大路活,不消對了。」班中人道:「此時我們歇鑼吃飯,少時開鑼就是這一出。你扮戲吧!」喜子點頭,登時扮得好了,走上台去,施展本領,把一出演畢。正卸靠呢,班中人來問他姓名籍貫,喜子一一說了;又問他到哪裡去,喜子道:「我是往京裡去的。」班中人即送了他些盤纏。喜子道聲:「多謝!」仍復登程。
話休煩絮。不日到了北京,尋到了韓家潭一家門首,見有「藕香堂」的小牌兒,知道是了,遂將門環拍了一下。早有一個人從門房中出來,問道:「是找誰的?」喜子對他說了。那人忙請了一個安道:「原來是米老闆。我們大爺在家,待我給你回一聲。」喜子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叫小李,是這裡的跟包的。」喜子即將帶來的蒲包交給了他。小李接過,走將進去,回明了鳳林。鳳林知道有這門親戚,小時節還見過喜子,說道:「請到客廳裡坐,我就出來。」小李答應一聲「是」,放下蒲包,轉身向外,把喜子領進客廳,說聲:「請坐!」就匆匆的預備茶水去了。喜子舉目細瞧,這個客廳乃是三間南房,極其寬敞,條案桌椅,一律紫檀硬木。條案上正中間擺著一柄白玉如意,左邊是一扇大理石屏風,右邊擺著康熙瓷的五彩大花瓶。桌子上面擺著一個大瓷盆,盆中堆著幾個柿子。西面靠窗有一個書案,文房四寶件件俱精,一束花箋全印著「藕香堂」小字,旁邊有一個書架,排列著十幾套曲本。東面堆著一座七層的菊花山,足有好幾十種菊花,高高下下,秋色宜人。四壁全是名人字畫,西北牆角上還掛著一張古琴。米喜子從未見過這種境界,心中暗暗納罕。實則除了菊花山是應時品以外,司坊裡的陳設,差不多全是各家一樣。
等了一會兒,小李挑起簾子,一個服飾華美的人隨後進來。喜子見他眉目英秀,料是鳳林,叫聲:「鸞仙兄!」倒身下拜。鳳林慌忙回答。二人見禮已畢,分賓主坐定。鳳林先問喜子的母親好,隨後又問了問路上的情形,有伴無伴,現在住在哪裡的話。喜子一一回答,便說獨自到京,現寓在某客店。恰巧小李進來送茶,鳳林便吩咐小李道:「到客店去,把米老闆的鋪蓋取來,安置在廂房裡面。」小李答應一聲走了。喜子道:「我住在府上,未免添煩。」鳳林道:「自家至親,何必客氣!」提到唱戲的事,喜子便說:本人是唱文武老生,此番奉母命到京,要托鳳林幫忙,搭班唱戲。鳳林一口應允,說:「我今天到館子去見了管事,回來定有好音。」喜子連聲道謝。鳳林又讓喜子在上房吃飯,並且喚家人出來見了一見。午飯方畢,小李來回道:「米老闆的臥室安置好了。」鳳林點頭。喜子退到廂房一瞧,只見窗明几淨大可安身,心裡倒也舒泰。
少時,小李進來拿衣包靴包並盔頭、圓籠。喜子看見,問:「這是什麼?」小李道:「這是我們大爺扮戲用的東西。」喜子道:「難道後台沒有?」小李道:「後台箱上的乏貨,只可是官中先生們穿,我們大爺是當小老闆出身的,不穿那樣東西。」喜子道:「什麼叫做官中先生?」小李道:「就是唱戲的。」喜子道:「什麼又是小老闆?」小李道:「就是堂號裡的徒弟,官名叫做司坊,俗名叫作像姑。這堂號裡的主人,喚作老闆。他花錢買的徒弟在外邊應條子陪人吃酒,往家裡弄錢,便喚作小老闆。若是自己的兒子,便喚作少老闆。這個營生,總是旦角才吃香。我們這位大爺,起先也唱旦的,演那《玉玲瓏》的梁紅玉,《得意緣》的狄雲鸞,誰看見也受不了,少說總得十天睡不著。那個勁兒味兒,真虧他琢摹,連陳中堂那樣人物都迷上了他。後來年紀大了,自家覺得肉麻,才改了小生。反正他的行頭有人報效,為什麼不穿私的呢?」說著,聽得腳步響,知是鳳林來了,忙打住話頭走了。鳳林吩咐套了車,對喜子道聲:「怠慢。」跳上車逕奔戲園。
到晚回來,對喜子道:「我已經向管事先生說了,你就在本班,打三天炮,再定去留。明天是忌辰不開戲,你可到五道廟大下處,拜拜同行,後天登台。你還是唱工?還是衰派?還是靠把?」喜子道:「我曾說過,我是文武老生。隨便派吧!」鳳林笑道:「京裡唱戲比外邊不同,第一講究名貴。你那鄉里狗血是灑不得的。」喜子低頭不答,二人又說了些閒話。
可巧這一夜,有鳳林徒弟相識的客人,在他家裡擺酒。內有一人出席散步,一眼看見喜子,叫聲「米先生」。喜子定睛看時,原來是位江蘇朋友,久在安徽的,姓丁行四,稱他丁四爺,是個秀才,卻專喜唱戲,所以認得喜子。喜子忙向前招呼,說了幾句來京的原由。丁老四道:「我也來京不久,住在長元吳會館。你閒時到延壽寺街去訪問,便可找得著。」喜子應了。丁老四仍去上席吃酒。那日的主人姓梁號敬叔,福建人,是位觀察。請的客,一位萬學士號藕舲,是江西人;一位楊掌生,一位桂林倪鴻,俱是孝廉;還有一位,便是丁老四。這梁觀察極講究崑曲。鳳林自家出去吹著笛子,唱了幾支,果然腔真板正。喜子站在院裡都聽呆了。酒罷各散,鳳林、喜子等也各自安歇。
次日,喜子同了小李到大下處去了一遭。那些老古董唱老生的,聽說他是新來搭班的,便擺出許多架子,神氣格外難看。有幾個圓通的,知道他是陳老闆的親戚,頗頗的套了些拉攏。喜子周旋一回,仍回到鳳林家裡。第二日催戲人來,呈上黃紙單,鳳林派的倒第二的《群英會》,喜子派了個魯肅。鳳林道:「這是資格戲,向來新角色是派不著的。管事人因你是我的親戚,格外用情了。」喜子道:「這戲我不對路,改一出吧。」鳳林道:「第一天派戲,你就拿喬,往後還怎麼混?」喜子才不言語。飯畢,隨了鳳林往戲園而來。那天《群英會》裡的諸葛亮,派的是張三元。他是著名一個會咬人的,嗓子極其響亮,使勁的把喜子一咬。喜子到京不久,一路上受了些勞累,精神還未復原,嗓音自然便出不來。前台聽戲人們,對於新來的角兒,便是格外的求全責備。喜子一齣戲,如同在冷水盆兒裡一般,一個彩聲也沒有;倒把張三元足捧一氣。頭炮不響,第二天便不催他了。鳳林也無法想,礙著親情,仍留他在家內。喜子甚覺無趣。倒是小李過來,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當晚喜子睡到床上,心裡煩惱,眼中掉淚,用手拍著枕頭,歎口氣道:「京裡戲班子如此難搭,明天一早扛著被套滾蛋。不,不好,我臨出門的時節,老母吩咐我的話何等鄭重,這樣回去,怎麼對的住我娘!況且壞了名頭,人都說米某人是京裡不要的乏貨,本地戲飯也吃不成了!」思來想去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亮,便爬起來,到街上散步。信著腳步走去,到了一個所在,抬頭一看,正是長元吳會館。想起丁老四住在此處,何妨同他談談。便向管門長班一問,果然有位丁四爺。喜子遂把自己姓名說了,托他轉達。長班進去,不多時出來道聲「請」,喜子跟到丁四爺屋前。聽得老四在屋裡同人說話。喜子掀簾走入,忽的叫聲「哎呀」,驚得遍身冷汗,毛骨聳然,跪在地下磕了好些頭。丁四同那客人都笑起來。喜子驚魂方定,站起來道:「好筆法!丁四爺,這張老爺像畫得妙極了,我幾乎被他嚇死!」那長班先見他這宗行徑,莫名其妙,此時方知他是看見屋裡牆上關聖畫像的緣故,也覺好笑,慢慢退去。
喜子看那客人,是前日在鳳林家和丁老四同席的,問其姓名方知是楊掌生。三人在屋中坐定。丁四道:「我這軸聖像是諸暨陳老蓮的筆墨,本來是個名手。據說老蓮從四歲上就會畫關壯繆。他同鄉有個富翁修造花園,老蓮跑將去在他靜室中爬到桌子上,用木匠的筆畫了一尊壯繆,身後還配了一尊周將軍扛著大刀。那富翁回來觀見神采威猛,驚得只管下拜,大約也就是米先生方才的情形了。」掌生道:「我前兩日遇著方夢園,他談陳老蓮的佚事格外新奇,說這富翁把女兒給了老蓮。老蓮嫌他醜陋,畫了一張美人圖掛在屋裡。他妻子早晚揣摹,竟變得同那美人一樣,豈不是件奇事!」喜子聽了,心中一動。大家說些閒話,掌生告辭。喜子向丁四說到唱戲不紅的苦況,不覺流下淚來。丁四勸了他一番,他也不答話,只望著那關老爺出神。
到晚回去,明日又來。每來便細看那張畫像,看看一月有餘。一天,喜子忽地拍手笑道:「有了有了!」丁四道:「什麼有了?」喜子道:「我在路上真武廟裡看見一尊泥塑的老爺,那時台上正唱老爺《挑袍》,我看那扮相臉譜比那神像差的太多。等到見了這張畫像,比那泥胎又強些。我這一月來,也學陳老蓮的媳婦兒揣摹美人的法子,來揣摹這老爺。如今卻是大有心得。我想當初陳家這女人,必是中常相貌,姿質不佳,後來得了畫上美人的神趣,便哄得動丈夫。我既把這老爺吃透了,我這唱戲,未必不仗著他翻梢。」丁四道:「這話有理,你就這樣做去。」喜子道:「只有一層難處,北京老爺戲犯禁,怎麼許我唱!」丁四道:「你既不唱,又揣摹他做甚?」喜子道:「這事我同鳳林的跟包小李談過,小李給我出個主意,說只要堂會戲裡有都老爺點過,便可在館子裡唱的。」丁四道:「這一些不難,我托楊掌生便可辦理。這巡城的幾位御史,他都認得的。」喜子道:「這就好極了!」再三托付而去。喜子私自到盔頭作坊,另出花樣,做了一頂紮巾盔帶後兜;又到把子局造了一把青龍偃月刀,也不叫鳳林知道。
這日,鳳林應了陳中堂的堂會,回來只擰眉毛。小李問是何故,鳳林道:「奇吧?北京的老爺戲是久已禁斷,怎麼老中堂家這位戲提調派起老爺戲來?這是位都老爺,我不敢駁回;只是我們班中哪有會唱老爺戲的?」小李道:「咱家這位米爺同我談過,老爺戲他倒應行。」鳳林道:「他久走外江,這也是有的;只是這番派的是《破壁觀書》,我連戲名都不曉得,不知他會也不會?」隨即走過喜子屋中,同他一說,喜子滿口應承。鳳林問他還有什麼配角,喜子道:「二位皇娘,一個馬童,許褚,張遼,還有個驛官,都是要緊的。」鳳林忙將管事人請來,命他到大下處一問,湊巧這些角色齊全,還有一兩個從外路來的有些不清楚,喜子又給他們說了一遍。打鼓佬毫不通經,也是喜子指撥。鳳林見了十分興頭,便去應復了陳府的提調。
到了唱戲的這一日,喜子不用銀朱香油勾臉,只抹了些胭脂,用墨筆略畫了一畫眉子。妝扮停當,後台看了已是喝采不置;等他揭幕登場,前台愈發贊美,看得入神,連老中堂向不懂戲的人都擊節道好。只有梁敬叔道:「這未免褻瀆神明。」不看走了。喜子唱完也甚得意。
過了數日,鳳林請他在戲園演唱,果是叫齊叫滿。聽戲人看到他描摹得勢之處,覺得聖帝臨凡不過如是。人人肅然起敬,也有人合掌誦那關帝寶誥太上神威的一篇法語,反倒淹沒了喝采聲。
喜子從此成名,便另去租了房子把老母接來。鳳林仗他叫座,待他自然格外恭敬。喜子重謝了丁、楊二人,安心在京唱戲。
光陰似箭,轉瞬已是十來個寒暑。喜子聲價一年一年的高起來,就再唱《群英會》也有人捧了,不過總不及老爺戲叫座。喜子對於關爺,比別人分外敬禮。家裡中堂供了神像,早晚燒香,初一十五,必到正陽門關廟去走走。唱老爺戲的前數日,齋戒沐浴,到了後台,勾好了臉,懷中揣了關爺神馬,絕不與人講話。唱畢之後,焚香送神。他那虔誠真叫作一言難盡。京中一班讀書稽古的老先生知道此等情形,少不得紛紛議論道:「伶人演唱帝王聖賢名臣,通不會這般做作。關壯繆不過名臣之一,何以定要如此呢!」又有人道:「據孔氏衍璜新論裡說,北宋時演影戲祭關雲長,可見這個風氣,不自今日始了。」梁敬叔聽得這些話,便道:「關夫子浩然正氣,塞乎兩間,歸神之後,曾從天台智者大師受過五戒,成了佛門護法善神,出天門,入地府,執掌文衡,豈可同別的古人去比較!往年沈文慤公每見賓筵有關帝戲即便避去,那才是老成舉動。依我看,伶人的做作倒合乎先正典型。」楊掌生所知,便去告訴了喜子。喜子道:「我這碗飯全是關老爺賞的,不然,憑什麼一季掙人家八百弔的包銀?我敬重老爺,只算知恩報恩。但是老爺的戲,到底不該唱。我自從扮演他老人家以來,總是害病,簡直背了藥罐子。大概是褻瀆神明之故。老爺在天之靈雖不計較這些,他手下的張飛老爺、周倉老爺,都是火性的,難免不降點災。」掌生道:「這也是你恭敬神明,才說這些話。那些不信鬼神的,就是另一種想頭了。」米喜子點了點頭。掌生道:「老闆若無事時,我們到飯館子坐一坐?」喜子道:「不行,我同何景愚早有約會了。」掌生道:「莫非和春的老闆何景愚嗎?」喜子道:「是。」當下二人一齊出門,掌生自回,喜子竟到景愚家中。
景愚這日,因小孩滿月才備酒請客,又怕人送禮,所以先不說明。眾賓客吃罷酒飯,各自散去。喜子走的最後,景愚方把他送至門外,只見一位藍翎白頂官兒,騎馬而來。景愚認得是怡王府的人,慌忙讓他下馬進屋,問:「王爺喚我嗎?」那官兒道:「王爺不曾喚你,是肅六大人煩我來的。月內他那裡要唱一本堂會,訂你的班子,指名點方松齡的《雙盒印》,要你去辦理。」景愚道:「方松齡是我們戲班裡第一大花旦,現在五十多歲,留了鬍子不唱戲了。我怎辦得他來?」那官兒怒道:「我不管這些。到那日若沒有方松齡的戲,肅六大人發了脾氣,我看你北京的戲飯吃得成吃不成!」景愚慌得做聲不得,那官兒出門上馬走了。
景愚呆了半晌,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原來他有一個把弟,叫作小趙,本是個理髮匠,改行跟官,才作了某御史的長隨。那御史同方松齡的交情很好,景愚心想莫若去求他。無論用硬也罷用軟也罷,只要他肯點頭,方松齡就得乖乖兒的出台。主意已定,一直去找小趙。見面之後,把來意說了一遍。小趙思忖了一回,隨後豎著一個指頭說道:「只要前途肯出此數,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準能辦到。」景愚知道是一百兩銀子,說道:「價目也還不多;但不知是誰使?」小趙道:「是我們姨太太使。你不花這個錢時,莫想成功。」景愚道:「兄弟,你到底有這拿手沒有?」小趙咬著景愚的耳朵,說道如此如此你看如何。景愚聽了大喜,即辭了小趙出去。不多一會兒,果然取了一百兩銀子來,雙手奉上。小趙點過銀票,揣在懷裡進去見他主人。就在姨太太屋裡,悄悄地商議了一回,出來回復景愚,叫他回家靜候好音。這裡主僕們磨拳擦掌,準備依計而行。
過了幾天,御史借請客為名,備了一桌酒席,叫小趙把方松齡約到寓裡。他一見松齡,慇懃款待,十分親密。一面又給松齡引進了合座的朋友,說他是鼎鼎大名的方老闆,拳高量雅,大家可以暢敘一番。松齡一看,也有素來認識的,也有初次見面的,少不得與眾人寒喧了幾句。在座的人,一大半是愛熱鬧的。先與主人豁了幾拳,後來松齡出手,連得了幾個勝仗。大家不服氣,公打他一個人。松齡的性格又是極好勝的,索性獨擺將台,以寡敵眾。於是越喝越醉,越醉越喝。夜闌席散,眾人謝過主人自去。松齡卻早已爛醉如泥,人事不知。那御史見了大喜,即叫幾個家人把松齡抬到外書房裡的炕上,輕輕放下,臉兒向外。御史又叫了幾聲「松齡」,松齡絲毫沒有知覺,只有酣睡的聲音替他回答。那時小趙躡足潛蹤,剛進屋內。御史道:「來得正好,你快動手吧!」小趙就拿出一把剃刀來,運動手腕,象風一般快,不消三五分鐘,早把方松齡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御史贊了一聲「好」,小趙道:「我還要到外面去,敷衍了他的車夫。已經催走了好幾次了。」說著出去。
松齡一覺醒來,睜開醉眼一看,不像自己屋裡的樣子,霍的跳起身來,只見那位御史坐在一旁,松齡甚覺惶愧,說道:「該死該死!我真糊塗極了,貪吃了幾杯酒,糟踏你的地方,還要累你熬夜,實在對不住!」御史道:「咱們是熟人,不用客套。此時還不算晚,你可以多歇一會,養養神。」松齡哪肯再睡,定要就走。御史道:「不忙,我還有一句話給你商議。」說著,按住了松齡,重新坐下。松齡忙問何事,御史道:「肅六大人,你可知道?」松齡道:「莫非戶部正堂軍機大臣肅六爺嗎?」御史道:「他並不是軍機,是御前大臣。只不過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就是了。這人的脾氣你可曉得?」松齡吐著舌頭道:「厲害厲害!」御史道:「他不日要在宅內唱和春班的戲,指名要你登台。何景愚急了,托我同你商量,千萬幫景愚一回忙。你看我的面子,不可推辭!」松齡道:「承他抬愛,又有你的情面;再說景愚也不是外人,很該幫他。可惜我有了須了。」御史道:「照你這麼說,除非是把須剃掉才能唱戲?」松齡未及答言,御史拿過一面鏡子來道:「人家說你長得少,你還不信,何妨自己照一照呢?」松齡接過鏡子一照,只見鬍鬚剃得乾淨,不是於思於思的樣子,倒變了個冠玉的少年。不由得自己發楞,好像酸甜苦辣的滋味一齊湧上心來。那面鏡子立刻落地,跌得粉碎。御史連連作揖道:「你饒了我吧!」松齡呆了半晌,微微地歎了一口氣說:「我依你便了。」御史大喜,即將何景愚喚來,與松齡接洽,去應了肅六那本堂會。
小趙天天到何景愚家,表他剃須的功勞。景愚送了他十兩銀子,才算罷休。景愚又請松齡在戲園子裡幫忙,松齡應了。
松齡本是個老名角,聲價遠在陳鳳林以上。京城裡向來捧他的人,不知多少。此番聽說他二次上台,當時哄動了九城。那天,和春班的轉兒在慶和園。松齡頭天便唱《翠屏山》,不到午正,早已滿座。等到松齡出場,將念引子,忽然池子中間,有個少年人狂叫一聲,跌倒在地。眾人正在喝采,倒被他嚇了一跳。
要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賽松齡一曲擅清歌 劉趕三片言興大獄 下一回▶
上回書說到方松齡剛一登場,忽然有個少年人狂叫一聲,跌倒在地。那是什麼緣故呢?只為他瞧見了松齡的樣子,大聲喝采,一時得意忘形,身子一晃,不覺跌倒。伺候他的小使,趕緊過來把他扶起,問他可曾跌壞,他說沒有,重新坐下,一志凝神的聽戲。
看官你道此人是誰?原來他叫作平齡,乃是漢軍鑲白旗人。父母在堂,並無兄弟。因為是個獨子,自幼嬌生慣養,父母便把他十分溺愛。到了十八九歲,長得粉妝玉琢一般,真乃是衛玠復生,安仁再世。不但相貌漂亮,天資亦極其聰明。他卻不好讀書,偏愛演戲,父母約束不住,只得任其所為。起先,他還到學房裡去應個名兒,後來絕跡不去,索性請了曲師,研究戲劇,一天到晚的彈絲品竹,調弄脂粉;不唱別的,單演花旦。那天,聽了松齡的戲,覺得他姿態活潑,做工細膩,實在有比眾不同的地方。出了戲園,一路上還想:我白請了許多教戲的先生,原來沒真傳。若能請得松齡時,將來定可接受他的衣缽。況且我名字叫作平齡,安知不是與松齡平等的預兆呢!但要請松齡,非何景愚不可,好在我同景愚原是熟人。主意已定,回到家中,即差人把何景愚請來,要他引進松齡。
景愚道:「平爺,不是我攔你的高興,你一個唸書人家的後代,總應該伏案攻書,求取個一官半職,叫你們老太爺、老太太歡喜歡喜,才是正辦。怎的一天到黑,總是在戲裡討生活,莫非看這條路上有飯?我的小爺,那就擰了!我們這裡頭,實在不能個個有飯。你老人家千萬不要單看方松齡、陳鳳林一班兒,請看那些跑宮女丫環的夠多可憐哪!」平齡紅了臉,半晌,才說道:「沒相干!我不過混著玩,誰真想吃戲飯不成!你只與我引得方老闆來,我自另有一番人心。你不用說這些廢話!」景愚聽說不白效勞,即答應了。
過了數日,景愚來到方家,見過松齡,寒暄已畢,即把平齡這番意思說了一遍。松齡道:「我哪有工夫陪著外行胡鬧,你給我推了就是。」景愚道:「他是慕名而來,你只略略給他說一說,他就歡喜得了不得,用不著給他下細工。誰不知他家裡大有錢財,難道虧負得了咱們不成!」松齡道:「既是這樣說,我應了就是。我也不講月規,也不和他論出兒,只要他不把我當下三爛就結了。」景愚道:「諒他怎敢!」松齡道:「你叫他定個日子,我們找個地方見一面兒。」景愚道:「這個自然。」遂別過松齡,回轉自己家中。走至門前,只見門關的甚緊,用手拍了幾拍,沒有人答應。景愚大怒,便嚷起來。一個小徒弟慌來開門,景愚跨了進去,劈面就是一掌,打得那孩子歪在一邊。景愚走入房中,拿起戒尺,把他拖來,又是一頓好打。那孩子被他打的鬼哭神號。景愚的老婆是聽慣了的,由他鬧得怎樣,只作看不見。景愚從下午打到掌燈時候,方才住手。
一宵無話。次日起來,吃過早飯,徑奔平齡宅內而來。看門人回了進去,平齡把他請人裡面坐定。平齡道:「何先生見著方爺嗎?」景愚道:「見過的了。他說交朋友不論錢財,挑個日子,請他吃頓飯,就算成功。」平齡大喜,說道:「後日我沒事,咱們就在天福堂吧!這幾日和春的轉兒是廣和樓,為的圖個近便。」景愚道:「是,好極了!只是我今天有個窮朋友要出外,我想替他張羅五六十兩銀子的盤費,不知爺台手底下方便不方便?」平齡道:「有,有!」即取了一大包銀子交給景愚拿著走了。
過了兩日,已是他們的定期。平齡出城,到肉市廣和樓聽完了戲,先到隔壁天福堂坐了,等了一會兒,景愚同著松齡進來。平齡慇懃接待,大家入座吃飯。自然松齡坐了首位,景愚陪坐,平齡主位。三人都是好酒量,飲了一會兒才吃飯。飯畢散坐。松齡便問平齡學過什麼戲,平齡一一說了。松齡還叫他試試嗓子,當時景愚就從衣襟底下取出一把胡琴來,平齡唱了一段「南梆子」。松齡一聽覺得嗓音甚好,字眼尺寸還欠講究,看著景愚彼此笑了一笑,口中卻著實誇獎了幾句,說:「你既喜好這個,不妨到我家裡去。我每天起得甚早,可以勻出點工夫來給你說說戲,飯後你再到館子裡去聽我的戲。照這麼辦,玩藝兒才能長的了呢!」平齡連聲稱是,說:「我明天准來。」松齡道:「天已不早,我要先走了。」遂起身告辭。
景愚對平齡道:「明日你到方家,空著手進門,怕不好看。」平齡道:「我早預備下了。」當下各自回家。
平齡一夜何曾睡著。第二天一早,帶了四色禮物去拜松齡,還送了五十兩銀子的贄敬。從此就在松齡家中學藝。松齡雖不是日日見他,一月之中也有十天可以會面。松齡有時向平齡借錢,一張嘴總是二三十兩,平齡從不駁回。看看半年,平齡的技藝也不見十分長進;不過捨得花錢,各票房裡都願意請他。又因臉子漂亮,前台的請家也都歡喜看他的戲,一月內總接幾份請帖。平齡走了兩年多票,一般同他玩笑的朋友,給他送了個綽號,叫作「賽松齡」,平齡也就居之不疑。
一日,他同何景愚商量,要在戲館子裡露一回。景愚道:「這幾天方老闆告假,我們班子應了阜成園的轉兒,正少個花旦。你能去抵擋一陣,未為不可。只是,後台有些花銷,約計一百多吊錢,那是一個也省不下的。」平齡道:「花錢怕什麼!我們票友,原就是耗財買臉的。」景愚道:「既然如此,這唱戲二字,就應在我的頭上。三日後靜聽好音。」說罷辭去。
轉瞬三日。這日平齡用過早膳,靠在書房的欄杆上,看婢女小翠在樹上折取桂花,細腰斜倚,皓腕凌空,十分有趣。他心中暗想:這若移在演劇上,姿勢美觀得很。正在出神之際,忽聽有人叫了一聲「哥兒」,回過臉來見是小使順兒,笑嘻嘻地手裡拿著一張戲單,說是何老闆送來的。平齡接過一看,原來是阜成園的事,訂了八月初九日,平齡派了一出《探親》,是倒第二。前面還有一出《三英記》。順兒指著問道:「這是一出什麼戲?奴才不曾見過。」平齡道:「這是出唐朝的戲。有員小將王士英,被女寇高蘭英殺敗,逃在一家子,遇著一位姑娘叫作竇桂英,用計將蘭英灌醉,士英和她成了好事,蘭英醒來,挑唆士英把桂英也給辦理了,三人成了夫婦。這本是不常唱的戲,莫怪你不知道。」順兒道:「聽說哥兒這出《探親》還帶《頂嘴》呢!」平齡道:「帶《頂嘴》得用個好桂姐,比平常《探親》不同。大約連這桂姐並那《三英記》的旦角,總跑不掉是那司坊裡的人。」順兒道:「哥兒這一講說,我才明白。不然,我還當《三英記》是三國裡劉關張三英戰呂布呢!」平齡道:「今年不唱張三爺的戲。有人扶乩說,今科這番鄉試是他老人家下凡監場,所以他的戲唱不得。」順兒道:「我也聽得人說,張爺性如烈火,他來監場,只怕要出亂子。」平齡道:「那卻與我沒甚相干。你去對來人說,我初九准去。只是小心不要被老爺知曉。」順兒道:「老爺不會知道。他還在外面會客呢!」這時小翠拿著一枝桂花對平齡道:「哥兒,唱戲的事,老爺向來不管你的,怎的忽然要瞞他?」平齡道:「這一回是到戲園子裡唱,不比往常。」小翠道:「好哇,索性越鬧越不像!我偏去告訴老爺。」平齡扯住小翠的袖子,說道:「好妹妹,你千萬不要說!」小翠道:「你放手吧,花兒全要掉了下來!我說的是玩話,你放心,我決不對老爺說。就是老太太面前,我也一字不提。」平齡這才放手,眼看小翠執著花枝,慢慢地轉過屏風去了。
且說平齡的父親會的那位賓客,叫作喇謙,也是鑲白旗人,與平齡的父親沾些世誼,能言善辯,專在官場裡面拉縴。家有兩房媳婦兒,一房在京,一房在天津。那年中秋節關實在過不去了,他就想到這位老世交,前來拜訪。二人見面之後,平齡的父親說到平齡,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這孩子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還是不走正經路。兄弟,你看怎麼辦?」喇謙道:「姪兒既不讀書,大哥,你何妨替他弄個舉人呢?」平父道:「難道說舉人也可以用錢買的嗎?」喇謙道:「自然。近幾年來,哪一次鄉會試沒有弊端呢?現在主考已經放定啦。正主考是柏中堂柏葰,副主考是兵部尚書朱鳳標、左副都御史程庭桂。我都有路子可走。」平父道:「那兩位副主考,我不大知道;這位柏中堂,公正清廉,我是深知道的。怕不能賄買吧?」喇謙道:「老哥,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柏中堂雖是清廉,但他最寵愛他的姨奶奶。姨奶奶有個兄弟,叫作靳祥,是柏中堂的總管。這次,他想在科場上面多賺些錢,四面托人,招攬主顧。不瞞老哥說,前天他還當面托我哪!」平父道:「路倒是條好路,可惜我這孩子,筆下一些不通。就是中了一名舉人,也是空的。」喇謙道:「老哥,你不要這麼說。孩子中了舉人,因此發憤讀書,明年就中進士、點翰林也說不定的。即便不能,將來得個一官半職有了個舉人底子,總算是正途出身,便宜地方多著哪!」平父聽了,意思有些活動,說道:「兄弟,你懂得子平嗎?」喇謙道:「我略知一二。但不知大姪兒的八字是哪幾個字?」平父道:「他是二十一歲,閏四月初十寅時生的。我記得他的八字是戊戌丁巳辛巳庚寅。」喇謙屈指算了一算,說道:「辛生巳月,正官得令;時上有慶金劫才,年上有戊土正印,謂之身強官旺。有官有印,定為棟樑之才。命有天乙貴人,讀書上進,仕出正途。月上透殺,有印化吉,所謂身強殺淺,假殺為權。每逢官殺運,定有升遷之喜。今年戊午流年,有殺有印,而且天乙再逢,必中高魁,恭喜恭喜!」說罷連連拱手。平父大喜道:「兄弟高明得很,正跟吳鐵口算得一樣。既他還有這個造化,我就花幾個錢也使得!」喇謙道:「不消許多,兩千銀足夠。只是姪兒年輕不懂事,萬一口齒不嚴惹出禍來,反為不美;不如索性把家人一齊瞞過。」平父點頭,當下二人分手。次日,平父得到回信,事已辦妥,先付銀子若干,餘款事後再補。
到了八月初八那一天,他囑咐平齡道:「孩子,這十天之內,你千萬不要出門一步。」平齡問:「為什麼?」他父親頓了一頓,說道:「前天我托一位朋友替你排了排流年,他說十天之內不出門有喜事,出了門就有災晦。」平齡道:「我不出門就是。」次日初九,平齡早起盥漱已畢,正在書房裡閒坐,順兒進來說道:「哥兒,今天該準備什麼行頭?」平齡愣了一愣,說道:「可不是嗎,今天正是阜成園唱戲的日子。只是老爺子不許我出門,怎麼辦呢?」順兒道:「不怕不怕,老爺子今天南城外有應酬,一早出去,要吃過晚飯才得回來。那是趕車的趙四對我說的,這會兒就在那裡套車了。」平齡方要再說,順兒搖手道:「老爺子來了!」平齡趕緊站起,只聽他父親說道:「你千萬不要出門,也不要與外人見面,我出去一趟,就回來的。」平齡唯唯,他才出去。平齡見他父親走了,笑對順兒道:「活該咱們造化。」吃過午膳,他就叫順兒帶著箱籠,同向阜成門外而去。
大家知道票友賽松齡那天初次在戲園上台,少不得要來趁個熱鬧。一路上香車寶馬,絡繹不斷,把阜成門附近一帶極荒涼的地方,卻變作花團錦簇。平齡看在眼裡,異常高興。到了阜成園門首,下車進了後台,自有管事人慇懃招待。那時場上正演《三英記》,那扮竇桂英、高蘭英的兩個旦角,都是松齡的徒弟;扮王士英的小生,叫做江耗子,一條音膛不聚的嗓子,惹得聽戲人十分好笑。那兩個旦角,卻都不錯。平齡扮戲尚早,隱在場門簾內看了他們一出。暗想這兩個孩子,倒不枉方老闆栽培他一場,真不含糊。不多時,這兩個且角唱畢,卸了妝,到官坐兒裡去找他的鬥翁。那個鬥翁頗請了幾個客,看客中認得的,卻只有一個桂林倪鴻。又唱了兩出,便是《探親》登場。
那鄉下親家母將出場門,早聽得有人叫好。倪鴻身旁一個南方口音人道:「這不過是個丑角,怎的也有人喝采?」倪鴻道:「這個丑角非同尋常,他叫劉趕三,是保身堂的老闆。只是他不是和春的人,今日因何到此演戲?」那邊一個旗人道:「他是沒有能耐,大班不要。今天是何景愚找他來陪松齡。」那南方人道:「他既沒能耐,又焉能是好角?」倪鴻道:「這不是一句話說得完的,老兄請看戲吧。說話之間,《探親》已演到備驢的那一節,趕三兒竟把自家平時騎的一匹驢牽上台來。說也奇怪,那驢在台上十分馴熟,觀戲人無不喝采。只聽得趕三兒道:「這孽畜雖不是唱戲的兒子,上台可真不含糊!」眾人知道他是在取笑平齡,又是一片彩聲,那旗人笑著對倪鴻道:「趕三兒戲雖沒什根底,口卻刻薄到極處了。他的紅,也就紅在這張嘴上。」倪鴻點頭。少時,桂姐出來,看他打扮是個花旦的樣子,年紀也很輕,比平時唱《探親》弄個一嘴鬍子碴兒的官中正旦,穿件青衣,順眼多了。那旗人道:「這孩子叫張梅五,是他保身堂的徒弟。賽松齡今兒要唱《頂嘴》,所以用他登台。這孩子雖是個無名之輩,究竟是內行,賽松齡恐怕要受大敵。就是那匹驢,也是趕三連夜排出來蹶賽松齡的。你道他們毒不毒!」倪鴻道:「這《探親》帶《頂嘴》,倒是不常演的戲,難得小平子竟能演唱。」少時,平齡出場,果然不見十分精采。這出唱完,倪鴻走至後台閒步,只見許多人圍著平齡解勸。平齡滿面怒容,指著趕三兒痛罵,趕三兒也不乾不淨的回嘴。倪鴻料是方才的戲仇,遠遠躲開。平齡、趕三,也叫眾人勸走了。
過了幾天,順天鄉試出榜,平齡高高的中了第九名舉人。他父親方對平齡說道:「孩子,你這舉人是我花了好些銀子買來的。前幾天考試的時節,我老是提心吊膽的,只怕你出門去被人家瞧見。如今是不怕的了。我看你天分甚好,字跡也還寫得清清楚楚,若能從此認真練習八股,明年會試,再點上一名翰林,豈不是榮宗耀祖!」正說到這裡,順兒來回道:「喇二爺來了!」喇謙進得屋子,忙給他們父子道喜。平齡知道有事,退出去了。平父道:「兄弟,怎麼老沒有見?」喇謙道:「天津有點事。我是八月初八出京,直到昨兒才回來的。」平父道:「你姪兒的事,全仗兄弟出力。」說罷一拱到地。喇謙道:「那也是老哥的福大,姪兒的命好。話可又要說回來啦,我聽見人家說,副主考程庭桂的小兒子,沒有出榜之前,他就在飯館裡說有什麼姓李的姓熊的許多人,全是他遞的條子。現在榜上一個也沒有中,可見得還是姓靳的這條路靠得住。」平父道:「是的。」喇謙又道:「姪兒這本卷子是我托南省一位高手搶的。他說卷子裡面寫錯了一兩個字,只怕落第。現在姪兒居然中了高魁。真正好運氣!」又從袖裡取出幾張紙條來,說道:「這是三場的原稿,將來可以印成試卷送人。」平父接過,謝了又謝,又把銀子餘數付清,喇謙這才辭去。
又過了幾天,平齡出去拜老師、會同年,緊接著懸匾宴客,自有一番忙碌。他卻遇了空閒,仍是同一班梨園打混。看看十月初五日,正是鄭親王端華的壽誕,演戲招賓。那日朝中親貴以及大小官員,誰不去捧場上壽!平齡父子也在其內,將從禮堂退出時節,趕三兒正在台上演戲,扮的是僧道一流;一眼瞧見平齡,忙提著極高的嗓子道:「分身法兒,只有新舉人平齡會使。我知道他八月初九那一天又是唱戲,又是下場去考,真是個活神仙。」平齡羞的面紅過耳;再看那齣戲是新排的《鈞天樂》,是用尤西堂崑曲舊本改的亂彈,恰是譏罵科場的戲。平齡坐不住,只得溜了,他父親也就走去。
那端華胞弟、御前大臣戶部尚書肅順,聽了趕三這句話,即把御史孟傳金的衣服輕輕的扯了一下,孟傳金會意,同他到一個小書房坐定。肅順便道:「方才趕三兒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孟傳金道:「聽明白啦。」肅順道:「科場是主子家找人用的大事,他們竟敢作弊!我耳朵裡早有閒話,不過不便說話。你們當都老爺的,就該上本。」孟傳金囁囁著道:「柏中堂是敝老師,這本怕不便上。」肅順呵呵一笑道:「你太小心啦。柏中堂決沒有什麼處分,我可以擔保。我聽得平齡這本卷子,出在編修鄒應麟房內,老鄒給他改過錯字。你以此為由,把柏中堂輕輕兒捎帶幾句,主子諒不深究。大約只把平齡革去舉人便算了事。我知道你從前奏撤蘆溝橋的釐卡,是個極有骨頭的好老都。你們衙門裡從毛寄雲放出去之後,就是你最有膽子。那年寄雲參文中堂好幾萬句話的長折,主子也擱著不問。你替貴老師擔什麼心?」孟傳金道:「這話也是。我就預備折子。」當日辭了肅順,回到家中,具折要參奏科場。他家有位西席勸道:「肅六胸無點墨,柏聽濤是科甲出身,素有私仇,恐怕弄大了,不如不參。」傳金想想也說得是,便把折子擱起。豈知自那一日起,傳金夜間總睡不著。傳金惱了,仍復依了肅順,把折子遞進。皇上見折中有中式舉人平齡硃墨不符等語,即傳旨著鄭親王端華、怡親王載垣、尚書全慶、陳孚恩,悉心磨勘試卷,不准稍涉迴護。此旨一下,滿朝震恐。
且說平齡被趕三兒抓了幾句,回家十分不快。他父親也覺得趕三兒的話奇怪,問起根由,他才把阜成園唱戲的事說了一遍。平父大怒道:「我怎麼吩咐你不許出門,你偏偏出去唱戲!要是鬧出事來,孩子,你真害苦了我啦!」平齡道:「我也不知道誰害誰!要是老爺子告訴我,我怎麼敢去唱戲呢」平齡的母親道:「誰也不必埋怨誰,但願無事便好。」平父道:「怕不能吧!唉!我只知道機事不密則成害,不知道機事太密也會成害的」
隔不多幾天,喇謙果然派人來關照說,他自己出京去了,聽說科場案已經發作,以後平齡上堂審訊,千萬不可說出有人頂替,方可保全性命。平父得著此信,十分驚慌,只得取出槍替人的原稿來,叫平齡連夜熟讀,以為能夠默寫出來,就是給自己做了憑據。平齡也知道這是生死關頭,非同小可,即把原稿當作戲詞一般念了又念,記了又記,好容易把每篇文字的前幾行默寫得一字不錯。他們父子,才略略的放心。
到了復試之期,誰知王大臣等依著老例,另外出了一個題目。可憐平齡連個破承也做不上去,真如雷打一般,只好呆坐。挨到日落黃昏,沒奈何寫了一個履歷,硬著頭皮交卷。王大臣等見是白卷,立刻翻臉,喝一聲:「拿下!」兩旁閃出一班公差,好像鷹拿燕雀似的把平齡揪翻,押到刑部牢中去了。
過了兩日,即奉旨將平齡革去舉人,命法司嚴訊。肅順乘此機會攀扯到柏葰身上,也將他革職拿問。此時肅順與端華等,全神都注在柏葰及一班考官頭上,倒把平齡這件事看得輕淡,和他當初對孟傳金說的話,全然相反。
平齡在監一連幾天,也沒有過堂審訊。那些禁子使用過他家的銀子,把他異常優待,手銬一概不上。但到底是個公子哥兒,怎麼受得慣鐵窗風味呢!順兒天天送飯進去,主僕相見,無非是痛哭一場。有一天,他主僕又會著面,正在發愁之際,忽地看見兩個衙役扶著帶了一個少年犯人。那犯人面色發白,兩眼緊閉,中衣上帶著胭脂似的血跡,一步一拐的轉到別間屋裡去了。平齡私問牢役是誰,牢役道:「他是柏中堂的舅爺,叫作靳祥,也為這次科場案打官司。這個小子,經不起一夾棍,便一五一十的全招出來。還有朱尚書的家人王福呢,他在堂上受盡了種種的刑罰,咬定他主人沒有受過人家半文錢。那才是真正的鐵漢!如今人家倒出去了,這小子只好常在這裡一世。」平齡所了這一番話,呆了半晌,才說道:「好厲害的刑法。反是死了乾淨!」牢役道:「他偏不死,又待怎樣!」平齡便不言語,即叫順兒買些好酒來勸牢役。那牢役吃得醉了,順兒方才走去。比及牢役酒醒,平齡已是自縊死了。牢役驚得手足無措,忙去報了官。那官兒走去毫不驚慌,看了一看,即命把屍首解下,放在一邊。他卻往平齡家中去找他父親。平父聽得刑部官,知是為兒子來的,連忙出見。那官兒一見平父便道:「令郎在監身故了!」平父大吃一驚,放聲大哭。官兒道:「老先生,這不是你哭的時候。他雖身死,只是犯著欺君的重罪,難免有戮屍的刑罰。老先生,快具個兒子在監病故情願領屍埋葬的甘結,弄出屍首,方保無事。我們衙門的定例,凡是入土的屍骸,向不掘戮。你不可自誤。」平父一時也顧不得辨他的真假,竟具了個結,隨了這官兒前去領屍。到得牢中,平齡的屍首已用棺木盛殮,連棺蓋都打嚴了。平父向那官兒說了些道謝的話,由著他把棺抬出。他們自有別的計策去回堂官。
平父回家,連忙把兒子抬出彰儀門,在祖塋埋葬。一路上就聽得人說柏中堂科場舞弊,畢竟問斬了。平父想到他兒子落個全屍而死,還算便宜。埋葬已畢,走進城來,將走到虎坊橋,只見一個人騎著一匹驢兒從西往東。那驢剛要上橋,橋下有一個人大喝一聲趕上去,把那人從驢上直擒下來,按倒在地,揮拳便打,舉足便踢。那人殺豬似叫起來。
不知此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頭角崢嶸小叫天出世 衣冠傾倒大老闆登場 下一回▶
卻說那人把騎驢人按倒在地,跨在他身上,舉拳便打,口中直嚷道:「肅六,你冤得我好苦!」騎驢人道:「我是唱戲的趕三兒,不是肅六。」那人道:「我認得你是肅六,今天打死你這奸賊,替老師報仇!」說時拳如雨下。趕三兒只把兩隻手護著腦袋,掙扎不得。正在危急,霍的旋風似的跳過一個人來,走到那打人的身邊,只輕輕的一掌,那人便從趕三身上跌將下來。這個躥進一步去,正要動手,只聽趕三說道:「打不得,打不得!他是孟傳金孟都老爺。」那人趕緊縮手。這時節,孟府的家人趕到,說道:「二位不要給家老爺一般見識。他是因錯參柏中堂急瘋了。」趕三也道:「咱們走吧!」牽了驢兒,同那人一起往東而行。孟家主僕也自去了。
早先有許多人圍著看熱鬧,見那人身軀偉壯,英氣逼人。穿的是平民服色,眉宇的神情卻象是梨園中人。不免大家交頭接耳,互相議論,追問他的出身來歷。看官們看到此處,也少不得要向作者盤問。不用慌,等我慢慢的講來。
且說這人喚作姚四,乃湖北黃陂人氏,是戲班中一個文武老生。他的文戲雖不過是假玩藝兒,他的武技卻有些真傳。因他七八歲的時節,在著名大俠艾春和家中學過拳棒,不比別人只會後台的把子。十一歲上人班學戲,唱了一二十年,在湖北地方頗有聲名。生平好看《水滸》,最推重魯達、武松的為人,喜歡管那不相干的閒事。那時德安府有些財主起了一個桂林班,姚四也在其中。這桂林班一來角色齊整,二來行頭新鮮,湖北各府有了大典,不怕路隔千里,都來寫他們的戲。這些年荊州有了兵事,幸得一位吳都司把賊殺退。眾人贊美他的功績,他道:「這勝仗不是我打的。」眾人道:「明明是都司奮勇當先,怎麼忽然謙遜起來。」吳都司道:「列位不知,我那日清清楚楚看見關夫子把我拍了一掌,上起陣來,借了他老人家的神力,所以才能殺賊立功。這勝仗實在是關夫子打的,我不過替神聖官勞罷了。」眾人道:「不錯,那一日關帝廟的大刀果然往下滴血。神功浩大,不可不報。」因此大家湊了錢,到德安約桂林班全部去唱關廟神戲。誰知戲班將將約來,忽朝廷下詔,關聖帝君列入中祀,不許人民在廟庭演戲做會。眾人沒法,把戲移到城隍廟演唱三日。唱過兩日,第三日早間,姚四起來,獨自一人到城外閒步。走到一座小小茶肆門前,向內張時,已有本班一個人在那裡吃茶。
這人是江夏人氏,叫作譚志道,唱戲的名字叫作「叫天兒」,是個老旦角色。姚四跨了進去,同他坐在一處。叫天道:「你怎的今日起的比我遲了?」姚四道:「昨日那出《打洞》派的太靠後了,夜來又睡不著,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所以起的遲。」二人正說話呢,只聽得茶博士嘟嘟念念道:「是太歲來了!」二人舉目一看,只見外面一人走來,面目兇惡,衣服古怪,敞著大襟,胸前露出一叢護心毛;往對面一張桌子上坐了,不住的大呼小叫。茶博士戰戰兢兢,小心服侍。姚四悄對叫天說:「我在荊湖一帶走老了,此人卻不認識。他這奸惡樣子,若弄到班裡去,倒可以派個淨角。」叫天瞟了那人一眼,微笑不答。那人見此情景,知道姚四等人在議論他,拍桌嚷道:「鬼鬼祟祟的說些什麼?咱老子走慣江湖,向來不怕人說的。」姚四道:「我們說話,與你什麼相干!」那人聞言,五官亂動,便要來抓姚四。姚四也攘臂相迎。茶博士和叫天死命的勸住。姚四和那人氣忿忿的坐在那裡,怒目相視。叫天道:「天不早了,我們走吧!」姚四道:「我若走了,他必笑我懼怯。」那人聽姚四這等說,便也坐著不肯動身。不多時,從外面走進個小孩來,提著一籃燒餅,高聲叫賣。那人即將他喚至身邊問道:「你這燒餅是給人吃的嗎?」孩子道:「是!」那人將籃子接過,放在桌上拿起燒餅就吃,一口氣吃了七八個方才住口。孩子道:「你再吃不吃哇?」那人道:「不吃啦,你走吧!」孩子道:「你給錢哇!」那人瞪了一瞪眼睛,說道:「錢,我早給你咧!」孩子道:「沒有。我簸籮裡一共四十個燒餅,先賣去二十個,收了二十文錢。不信,你把簸籮裡的錢數一數。」一言方畢,只聽「叭」的一聲,孩子臉上早著了一個嘴巴,那人罵道:「你這個小王八蛋敢蒙人!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孩子一手捧著臉,哭著說道:「你不給我錢,還要打我。你不知我是新學徒的,若沒有錢,回去師傅定要打我。說我把燒餅偷吃了。先生,你可憐可憐我這苦孩子吧!」那人聽了越發動怒,冷笑道:「你好不知趣。再不走,我打死你這小雜種!」
這時節,姚四看得早就不耐煩了,便往這邊走來。叫天攔擋不住。姚四走至那人面前,說道:「朋友,你白吃了燒餅,還要欺侮他小孩子,到底講理不講理哇?」那人道:「老子是有名的小太歲,向來慣吃白食,你管不著!」姚四道:「今天我管定啦!你若不服,我們到外面去較量較量!」小太歲道:「好,好,你真是太歲頭上動土!」一個箭步,早躥到茶館外面。姚四豈肯放鬆,腳尖兒略略使勁,身子好像燕子掠水一般,已經越在那人前面。茶伙急得直嚷道:「客人惹他不得,他是鹽船幫的豪傑,不要打出禍來!」叫天也慌了,跟出去一瞧,只見二人打在一處,真個打得花團錦簇,難分難解。打夠多時,忽地姚四回身便跑,小太歲哈哈大笑。那姚四跑不數步,彷彿絆了一下,俯伏在地,小太歲直撲上去。姚四把左腿向他面上虛晃一晃,跟著一個鯉魚翻身,全身力量都用在一條右腿上,往小太歲便踢。小太歲閃不及,正中心窩,「哎呀」一聲,跌出一丈來遠,口中鮮血直冒,眼見得小太歲歸位去了。
姚四這一腿,叫作子母鴛鴦連環腿,專能敗中取勝。這次,除去了地方上一個惡霸。姚四起來看著小太歲屍首,笑道:「這廝的護心毛原來毫無用處,倒添了個窟窿。」茶博士道:「怎麼好,怎麼好,出了人命了!」姚四道:「不妨,我就要投案去打官司!」說著拔步要走,叫天把他拖住道:「不用忙,我還有個見識。」回頭看看茶博士又道:「人不曾死在你的茶館裡,你還不裝沒事人去,難道要嘗衙門的滋味嗎?」茶博士猛的醒悟,轉身走了。叫天又發遣了那個小孩,把姚四拉出一里多路,低聲說道:「天幸今日茶館無人,你不快快逃走,等待何時?」姚四道:「我是好漢,打死了人,一世也不走!」叫天道:「你太迂了!難道這樣人,你還想替他償命不成!你,老哥是熟讀《水滸傳》的,那梁山上一百單八個好漢,倒有好幾個打死人逃走的,你怎不學他?」說到此處,從袖中摸出幾百錢遞給姚四道:「小弟幫你幾個路費。」姚四長歎一聲,道聲「多謝」,遂與叫天分了手,逃出荊州。
姚四暗想,湖南唱戲之風最盛,不如到那裡躲一躲。即取路往湖南省城而來。一路上遇著城鎮熱鬧所在,便賣把式作為路費。不一日渡過洞庭,到了長沙。去尋同業人時,誰知一個也尋不著。問起居民,方知前任撫軍翟公因招優演戲,吃御史參了;後任毛公,出示禁止優伶,因此唱戲的全都溜了。姚四無奈,只得離了湖南,奔往安徽。曉行夜宿,非止一日,入了皖境。偏遇那裡兵事緊急,唱戲的也沒甚買賣。
姚四一路上聽得人言,安徽潛山縣有個名伶程長庚,待同業極有義氣,便一直前去尋他。走至門首,只見一座小小門樓,門框上釘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小木牌,寫著「四箴堂程」四個字。姚四拍動門環,內裡有人走出來,問是作什麼的,姚四道:「我是戲班裡的人,來拜訪這裡老闆。」那人道:「老闆又往北京去了,不在家中。」姚四聽說,只得同他道個歉,走離此地。正在無精打采之際,忽然背後有人叫聲:「姚四哥!」姚四回頭看時,卻是從前桂林班唱十雜花面的夏大發。姚四不覺笑逐顏開道:「兄弟,不想此處與你相會,真是他鄉遇故知了!只是我聞你久已改了行,今日緣何在此?」夏大發道:「我的事說來話長。你且到我住的那廟裡去,我慢慢的同你講。」姚四即同大發走入那廟,抬頭一看,供的是泗州大聖。姚四叩了頭,到大發住的房內坐下。大發道:「我們德安府被毛子破了兩次,城內的財東跑的精光;桂林班已經散了。好在我早就看出這碗飯不是人吃的,改了保鏢為業。這戲班成敗,已是與我無乾了。」姚四道:「保鏢是要有師傅的,你一個梨園,怎能搭起跳板?」大發道:「保鏢雖要師傅,但真有本領的也可以不拘資格。」姚四笑道:「我與你作了多年弟兄,並不曾見你有什麼本領。」大發道:「真人不露相。大凡開口誇張之人,都是沒用的。你道不知我的本領,豈知這便是我真正的本領。我幼年曾拜陳伯韜為師,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只怕南北各路的鏢師傅,沒有幾個人能及得我。」姚四道:「陳伯韜好像是孝感人,他是艾春和老師的受業老師。江湖上綽號鴻鈞老祖,是湖廣第一條好漢,沒了有幾十年了,你如何趕得上他?你這話便有些欺人。」大發道:「不然。陳伯韜是德安陳碩臣老爺的兒子,新舉人陳四先生的胞弟,你如何曉得?」姚四聽了,笑了一笑,不再言語。大發道:「我保了一年多的鏢,生意倒也興旺。如今程長庚老闆二次入京,自己先走了,留我在後看押行李,明日就起身北上。四哥,你是怎生到的此處?」姚四道:「我因生意不佳,聞得程長庚待人極有義氣,特來尋他。不料如此緣慳,幸虧這安徽的米喜子和我認識。前年聞他因老母死了,回了老家,不在北京,我還要到太湖去找他呢!」大發道:「你還不知道,米喜子已是死了,梨園人因他一生正直,都供他為神。連北京司坊裡,也有幾家有他的香火。我聽得程老闆說,他本來多病,戲園子派了他的戲十天總有九天是票友姓丁的替他唱。現在京裡老生,要數咱們同鄉羅田餘三勝和程老闆出名。還有個張二奎,一嘴京字,只有一條大喉嚨,也吃飽飯。依我看四哥的戲料實在不弱,何妨也進京去,撞個機會。」姚四道:「京師路遠,我哪有這些盤纏!」大發道:「四哥就跟我同行,一來省了多少盤費,二來憑了夏某跨下馬手中刀,一路之上不怕有強盜,也保得你平穩無事。」姚四道:「我不同你客氣。你既願同我走路,我同你搭伴就是。」大發道:「好啊,這才象自家兄弟。」姚四道:「但有一件,你以後不可再說大話。江湖上好漢甚多,惹出禍來不是耍的!」大發聞言,暴跳如雷道:「你休長他人志氣,任憑那些毛賊千軍萬馬,也不在夏某心上。」正談得高興,忽見兩個僧人立在窗外,笑了一聲走了。姚四道:「果然弄出事來了。兩個和尚這聲笑,只怕要大費一番氣力。」大發道:「偏你這宗無用之人,偏要假充在行,這和尚偶然發笑,有什麼厲害!」姚四也不回答,當夜就在廟中住了。
次日同到程家,行李車輛已經齊備。姚四看了一看,道:「兄弟,你怎的不點信香?」大發道:「我說你不在行,果是不在行。幾時見鏢車上用什麼信香?」姚四道:「你是哪一家鏢行的人?」大發道:「是我陳伯韜老師的門下弟子,憑著師傅本領,替人家護鏢,並不是鏢行的伙計。」姚四道:「卻又來!你既是陳門弟子,怎的點香都不懂得?當初伯韜老師打遍綠林,留下七支信香,逢是他的弟子,都照樣點在車上,江湖豪傑,自然躲避。你快取香來,我替你點。」大發即討得香來,遞與姚四。姚四把香按著式樣插好,催動車子趕路。
出城走了幾十里地,忽然草地裡竄出兩個人來,說道:「留下車輛,放爾等過去!」姚四停睛一瞧,正是昨天在廟裡的兩個和尚,手提撲刀,擋住車路。姚四轉向大發道:「如何?果不出我所料。」大發早驚得抖衣而顫,口中不住念佛。姚四取口腰刀懸了,迎上去也不搭話,將腰刀背在身後,刀柄朝著天,用左手按住刀鞘,飛起右腳,只一腳踢在鞘上,那口刀便從鞘中躍出,姚四的右手接個正著。那兩個和尚都吃一驚。一個道:「我去年看過一出《斬黃袍》的戲,那高懷德拔寶劍殺韓龍,正是這個身段。我還贊他有真本領,怎麼這人也是這一套!」一個道:「你看車子上點著信香,這人定是陳艾兩家的門人,你我不可惹他。」一個道:「正是,正是!」當下二僧回身便走。姚四也不追趕,保著車輛並那夏大發的正身,順著大路前進。大發把姚四奉如神明,再不敢同他駁辯,一路上或行或止,都聽姚四指揮。
不一日,到了京城,大發要姚四一同去見程長庚。姚四道:「不必,你先押著車子去,交納公事,我還有些瑣務呢!」大發只得依他,押著車兒自去。姚四正要去尋宿店,忽見路旁有一家主人送客,奴僕高叫:「餘老爺的車在哪裡?」姚四料是官員彼此拜會,不去理他。只是看那客人衣服輝煌,好生面善。那客人坐在車上,也不住的把姚四上下打量。那車走不幾步,忽的停住,車上人跳下來,走至姚四面前,問道:「足下莫非是姚四先生嗎?」姚四定睛細認,叫聲「哎呀」,原來這人,正是羅田餘三勝。三勝便與姚四同坐了車,回到家中,在客堂中坐定。
三勝道:「四哥,你我本是同鄉,昔年常在一處,雖是多年分手,交情卻是不能因此而疏。你是幾時到的京師?」姚四道:「我是剛才到京,還不曾尋著客店呢!我因在家鄉犯一點小口舌,跑到安徽,同著夏大發護著程長庚的行李車到的京。」三勝笑道:「大發唱戲倒有本領,沒來由保的什麼鏢!去年給我護了一次車子,自不小心,說大話,惹出強盜來,痛打一頓。雖留了性命,我的東西一件不存。怎的程玉山要上他這宗當?現在戲班正少人,四哥來了,總得幫我幾天忙。」姚四應了。又坐了半響,別過三勝,仍去找店。
找了幾家都是滿的,又找到趙錐子衚衕一個小店,將要進去,忽見那店門首有兩個小孩在那裡翻觔斗。內中一個見了姚四,忽然跑到面前叫聲「爸爸」。姚四吃了一驚,定睛一看,不覺「哎呀」一聲道:「你是山兒,怎的到此?」話還未了,店中走出個人來,正是譚叫天。姚四摸不著頭腦。叫天把他讓進店去,在一間小屋中坐了。叫天的老婆早同姚四的老婆,迎將出來。姚四越發如做夢一般,拉著叫天盤問。叫天道:「自四哥走後,本地遭了水災,同鄉到京的很多。我同四嫂姪兒結伴來的。到京才三日。四哥從何而來?」姚四道:「我是同夏大發剛從安徽到此,正沒店住呢,不想她母子倒給我占了窩了。感謝兄弟,患難中提攜我一家,真不愧是個朋友!」叫天把他小孩呼來,叫他叩拜姚四。姚四道:「這是何人?」叫天道:「這是我的兒子,叫作望重兒,今年十歲了。」姚四看那孩子,骨格甚小,似個猿猴一般,兩目有光,聲音清亮。點頭歎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父親是老叫天,你就是小叫天了。將來強宗勝祖,只怕比我們這些人就要高出百倍!」望重兒看著姚四隻是笑,姚四打量了他半響,覺得比自己那個兒子齊山聰秀多了。
當夜住在店中。過了幾日,姚四由三勝拉入春台部;叫天由夏大發引進程長庚,搭入三慶部。那時京中的亂彈和徽漢不甚分家,所以外來角色一入京師,便可搭班。
且說這程大老闆,單名一個椿字,號長庚,字玉山,乃安徽潛山縣人也。家世務農,也曾出過幾個唸書人,不然如何曉得程夫子的四箴,竟會用它作堂名兒呢?長庚幼年多病,父母把他舍在廟裡作了道士。十歲上病體痊癒,還俗歸家。父母相繼死了,家裡實在精窮,長庚沒法只得人了戲班,學了梨園營生。他那左鄰右舍的人都道「娼優隸卒是最賤的」,便不和他往來。連他同族姓程的也不理他。長庚置之度外,只專心學戲。不數年,學得技藝精通。二十左右,即成了徽上名優。論他那相貌,長面高顴,劍眉鳳目,身材偉大,舉止端嚴,絕好一個正生的妝樣。論他那嗓音,穿雲裂帛,低亢隨心,一曲清歌足可繞樑三日;雄渾之氣,如讀漢魏古文一般,絕好一條正生喉嚨。更兼生性好義,待同業極厚,不似旁人只曉得自家弄錢。那時自米喜子以後,京中極重徽伶,便到安徽把程長庚約入京師。長庚原是真有本領,京師又多有善於聽戲的座客,長庚登台未久,遂即名震都下。
其時,餘三勝領的是春台班,長庚領的是三慶班。兩個各無低昂,如同泰華對峙一般。長庚性氣剛正,後台裡歹人極多,說話行事不免犯著他們忌諱,便有人首告長庚吸食鴉片。那個當兒,煙禁極嚴,便把長庚捉將宮裡去,險些問了死罪。幸虧大學士穆彰阿,素來愛聽長庚的戲,向刑名官兒疏通了幾句,才得無事。長庚經了這場風波,說京中戲飯難吃,仍舊回了安徽。
長庚走後,那三慶班真如劉玄德沒了諸葛孔明一般,少了擎天玉柱,座兒日見稀少。班中人無法,只得命管事人趙德祿復往安徽省,搬請長庚。德祿見著長庚,再三懇請,長庚方應了北來,長庚未動身的前三日,夏大發走來告幫,長庚講到進京之事,大發踴躍討差,要給他護鏢。長庚便同趙德祿先行,留下大發護著笨重貨物在後,都是些不甚值錢的盆罐被褥之類。德祿私對長庚道:「夏大發滿口混吹,沒有多大本事,不必叫他護鏢。」長庚道:「他究竟是個苦同行,現在沒處唱戲,落得保這一路不上檯面的私鏢。我是看在祖師爺的份上,不能不稍加攜帶。好在托給他的,盡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就丟了也是有限的事。」德祿聽了,十分佩服長庚義氣。
長庚到京數日,大發也至。倒虧他良心不昧,把姚四這節說了,長庚自去致謝,因而見著叫天。回來,夏大發極薦這兩個唱戲的能耐。長庚同德祿商量,德祿說:「本班武老生現有殷德瑞殷先生,不算缺乏,我們延聘譚老旦吧!」長庚點頭道:「這話有理。凡我們梨園,不論大小角色,只要是同這一門,便生妒忌。將來弄得殷先生和姚四鬧起戲醋來,反不是愛人之道。況且姚四已經對我說過,三勝要拉他進春台呢!我們不犯搶他的人;就聘譚老旦吧!」於是,姚譚二人便分入了這兩個班。他們在粉房琉璃街找了一所小房子,兩家住在一處,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姚四到館子裡去唱戲,時常從虎坊橋經過,所以無意中倒救了趕三兒。此是前話不提。
再說程長庚二次進京,歇了數日,要登台演戲。恰好是廣德樓的轉兒,趙德祿便給他定三日的戲碼。第一日《樊城長亭》,第二日《昭關》,第三日《魚腸劍》。那《昭關》的東皋公派的是許八十,德祿來向長庚說知。長庚沉吟一會道:「你把他改個皇甫訥,於我這齣戲生色不少。」德祿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錯,老闆這個調度,真是乾這個的就結了。」
這日,《昭關》快要登場,許八十正想去扮東皋公,德祿把他拉住道:「許爺,你同崇天雲對調過來,不用扮這一個了。」八十莫名其妙,管事人的分派誰敢有違!只得扮了皇甫訥。比及出台,園中便有彩聲。你道為何?原來這許八十也生得長面高顴,兩道劍眉,與長庚一般面貌,只差眼睛小些,嗓音細些,身軀短些。恰好一個伍子胥,一個皇甫訥,演到東皋公對伍員說「皇甫訥與將軍面貌相似」的一句話,前台益發彩聲如雷。最後演到「過關」,關吏問東皋公「此人怎見得不是伍員,」東皋公說「伍員目光如電,此人眼小無神;伍員聲若洪鐘,此人音細如蠅」時,台下又齊聲喝采,比前更加熱鬧。看官,天生異人,必給他一個出奇輔佐。這許八十分明是專捧長庚的。從此,程長庚聲譽益隆,遂掌北京戲劇界三十年的壇坫,非偶然也。
後事如何,且看下文。
第五回 有酒學仙名伶機智 借花獻佛豪俠心腸 下一回▶
卻說程長庚演畢《昭關》之後,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大家都說,他這齣戲比從前米喜子還強。長庚自己也甚得意。
過了一些時,便有翰林院侍講延煦延四爺寫信給長庚,煩演《昭關》。長庚看了信,即同管事人商量道:「別人煩戲可以駁回,唯有延四爺是駁不得的。一來四爺待我真有恩典,二來四爺也實在是個行家,難得他給我這個臉面。」趙德祿道:「不錯。四爺實在是我們這裡的事。年輕的時候也曾登台,連《探母》的公主他都演過,真不像個外行。我們班裡的老生盧勝奎是外行下海,那道行似乎還比不上延四爺。」長庚道:「盧台子也就難為他。他本在宅門裡當門稿,天分甚好,字跡也還端整,只有一件毛病,最喜歡逛窯子。後來被他主人攆啦,索性改行,一氣下海。我因他雖不是本行出身,唱的卻不壞,肚子裡也很寬綽,所以把他當個人用。只可惜他不改那好逛的舊習,恐怕塌的快。」德祿道:「我們也勸過他,無奈總是不改。」長庚道:「他是沒家眷的人,就叫他搬到我家來住。他素常倒肯受我的約束,我自然拘得住他。」德祿等幾個管事,都說:「老闆這樣待人,真正少有。」長庚同他們議定,後日演《昭關》,就派台子的東皋公。眾人答應辭去。過了兩日,長庚果重把《昭關》演唱一番。延四爺包樓請客,不在話下。
演過之後,長庚即將台子移入自己家中。先去的幾天,盧台子頗能安分,陪著長庚談談書情戲理,輕易不出大門一步。長庚不覺高興。不料過了一個月,他的老脾氣又發作了,時常托故住在外面。長庚惱了,著實訓飭一番。台子口雖答應,心裡如何拋撇得下?不過少去幾趟罷咧。有一天清早,盧台子躺在炕上,手拿著一本《肉蒲團》小說,正在揣摩未央生的故事,看得出神。忽聽腳步聲響,只見長庚走了進來,叫聲「台子」。盧台子大吃一驚,忙把半個身子同兩隻手掩住了書。長庚向道:「台子,你看的什麼書?」台子臉上漲得緋紅,一時答不出,隨口說道:「家譜家譜。」長庚笑道:「你們盧姓的家譜,向來沒有見過,我倒要瞧瞧。」台子越發著急,連說:「瞧不得!瞧不得!上面是我們盧家現眼的事。頭一代就是忘八強盜的那個盧俊義家裡的笑話。」長庚道:「你原來是梁山泊天罡星的後人。你不要笑他是忘八強盜,須曉得他是個不貪女色的好漢,所以才能在江湖上留個名兒姓兒。我看你正在年輕的時候,你怎麼不要強?!我累次的好話,你不肯聽。你這書大約不是家譜,想必是什麼《燈草和尚》一路的混帳淫詞。你不用遮掩,只與我拿來燒掉,我便不惱。」台子沒奈何,只得當著長庚,把幾本淫書燒了。長庚方才歡喜。
從此,長庚只在台子身上留心,看他外面雖裝老成,內裡卻實信不得,十分有氣,忽然轉念道:是我錯了,這樣事豈是空話禁得住的!我不免替他如此如此辦理,自然他就收心了。長庚這裡替台子打算;不想,另有人也在那裡替長庚打算。
你道是誰?原來就是延四爺。這日長庚在戲園裡唱完了戲,將將回來,見個管家打扮的人走將來。長庚認得是延四爺的親隨,連忙施禮讓茶。那人道:「我們四爺找老闆,有要緊話說。我不喝茶了,請老闆快去!」說著走了。長庚換了件整齊衣服,隨即上車,往狼家衚衕延宅而來。
不一時,到了,跳下車,走入門房,向看門僕人恭恭敬敬道:「程長庚來聽四爺訓示,求二爺代稟。」那僕人進去,片刻出來,道聲「請」,長庚低頭垂手,跟著他走進書房,見延四爺一人在那裡坐著。長庚慌向前請安,延四爺也欠身讓坐。長庚執意不肯,道:「四爺天上星宿,優人怎敢對坐,還是站著說話的是。」延四爺笑道:「我向來不論這些,玉山何必拘泥!」長庚道:「現在梨園規矩日壞,一個個都忘了自己是個什麼人。優人蒙他們不棄,推做一班之主,不敢不自己守些道理,給他們個樣子。就是四爺,也是萬民瞻仰的人,也要自家尊貴些,不要慣壞了他們。當年文中堂作軍機的時候,只為待戲子太寬了,被毛都老爺參過。四爺難道不記得嗎?」延四爺歎道:「玉山每次來,總同我們客氣。誰知你胸中竟有這種見識,我倒不敢妄自尊大了。」長庚道:「四爺有何指示,請即吩咐。」延四爺道:「我找你也無他事,只因前天我偶然想起,你今年已經四十多歲了,尚未娶妻生子。論理呢,你很該娶一房家眷,只是我們官中人哪裡替你去物色門戶相對的女子!我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子,只得替你買一個丫頭,你可領了回去。」長庚道:「四爺恩典,優人是感激的,只是萬萬不能遵命。一,優人是個道士,早已斷了女色;二,老夫少婦,家裡萬不能安靜,怕鬧笑話。四爺這番好意,優人只好心領。」延四爺微笑道:「玉山,你不必這樣固執。我人已買了,你的話我倒得駁你一駁。你說你是道士,我知你是正乙法門,連正乙真人都有夫人公子,輩輩世襲,不像那些丘祖的龍門派,定要屏絕婦女。至於笑話不笑話,那看本人的處置。你這樣一個人,難道還拿不住一個女子!你莫若領回去,若是好,你就收房;不好,你可以當作婢女使用。何必推托!」長庚聽了這番言語,再要拒絕似乎不近人情,只得答應道:「四爺恩典到十分,優人怎敢不識抬舉,只是萬無今天領走的道理。過幾日,優人自己來接吧!」延四爺點頭准了。
長庚回到家下,跟包的上來說:「早起上街,碰見餘老闆家裡的老王,他說餘老闆抱了個孩子,一半天要請客。老闆似該去賀他一賀。」長庚道:「知道了。」跟包的正要退出,長庚叫住,問道:「盧先生這幾天逛不逛?」跟包的道:「他近來不大在外面住夜,整日整夜的瞧書,好很多咧。昨兒我問他瞧什麼書,他說他原來的幾部壞書吃老闆燒了,這是新買的什麼老實人坐蒲團,出家修行,還是一部好書呢!」長庚微笑不語。
次日,延四爺差僕人來訂日期,催長庚接人。長庚道:「四爺格外恩典,我自感激;不知四爺賞的是怎樣一位姑娘?」僕人道:「這話甚長,我說不清楚。還是叫說書的說來,大家聽吧!」說書的無可推辭,只得替他細表一番。
原來延四爺一日看戲,回到家中,叫小使立刻去找媒婆子來。他也不到上房,就在外書房裡等候。不多一刻,媒婆子沈大腳來了,見了延四爺,笑容滿面,請了個雙腿安。叫他坐下,他又福了一福,才側身坐下。延四爺道:「我有一個朋友,住在南城外,年紀不過四十來歲,並無家眷。現在要娶一房姨奶奶,你給我留心。不拘是小家的姑娘,大家的婢女,總得要沒有壞過的;還要好脾氣,好模樣。若有這樣合適的人,你領來我瞧,再議身價。」沈大腳道:「我有一個街坊,還是上月搬來的。他家本來是很有錢的,只為去年鬧了科場案子,傾家蕩產,兒子死在監裡。今月三月,老頭子又死咧。現在他家只有一位老太太,帶著一個丫頭,一同過活。境況艱難得很,他想把丫頭賣給人家。托過我好幾次咧。講到這個丫頭,今年不過十八歲,極其規矩,我從沒聽她說過半句玩笑話,並且長得十二分人材。模樣也好,性情也好,簡直象大家姑娘似的。四大人不信,我明天可以領她來,給您瞧瞧。」延四爺帶笑說道:「你們媒婆子的嘴,向來有名的,叫作甜蜜嘴。說得好聽,就怕靠不住。」沈大腳道:「我就不是這等人。黃侍郎娶姨奶奶,陳中堂娶姨奶奶,全是我作的媒。逢年逢節我進去磕頭,一賞就是兩個元寶,壓得我手腕子酸痛了好幾天。他們看得起我,只因為我是老實人,向來不會說謊。況且四大人是玻璃人兒似的,心裡何等透亮,我媒婆子哪裡瞞得過呢!」延四爺道:「不用提了,我說的原是玩話。明天你一準領那個人來,讓我瞧瞧。」沈大腳答應走了。
一天無事,次日清早,延四爺起來,有幾個門生來拜會。延四爺同他們談了半晌,那門生中有幾位好講理學的,說了些周程張朱,並那《大學衍義》裡的話。延四爺只好把那些不相干的腐論敷衍了過去。眾人告退,延四爺送到屏門,便不送了。回到書房,只見一個素日得用的小使,上來回道:「沈媒婆子來了。」延四爺吩咐喚進,只見沈大腳的後面跟著一個女子,身材嫋娜,好似風擺楊柳;走近一瞧,她眉蹙春山,目含秋水,雖非絕色,卻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樣子。穿一件半舊的湖色羅衫,外套一件青紗坎肩兒,係著一條鸚哥綠的汗巾,雪青紡綢中衣,下面是一雙四蝴品月鑲心鞋,越顯得乾淨俏麗。沈大腳叫她給四爺叩頭。延四爺倒還中意,便道:「她叫什麼名兒?」沈大腳道:「她叫小翠。」延四爺問她要多少身價?沈大腳道:「她是人家的使女。他主人光景很艱難,定要三百兩銀子。」延四爺嫌太貴了,磋商了半天,才落到二百兩。寫過賣身契,延四爺叫領入上房。沈大腳道:「這我可不敢!上次給穆中堂的姪少爺弄人,不料姪少奶奶扭住我,接連幾個嘴巴,打得劈拍劈拍的響,嘴裡還嚷道:『你這賊婆好大膽,竟敢替這老兔崽子買小老婆!』說著索性把我按倒,痛打了一頓,才帶了幾個丫頭回房去了。把我的衣服也扯縐咧,馬尾冠也打歪咧,花兒落在地上,踏得稀爛。可憐我這兩隻尺二金蓮,原來卻跑不動,那時候更是寸步難行。我作了十多年的媒婆子,從沒受過人家半句罵。那番挨了這頓打,真正倒霉。四大人,不是我說笑話,你們四太太性子也不好。你不要連累我再挨打。」延四爺道:「豈有此理!我們四太太幾時打過人!況且這人兒不是我收用,是要轉送朋友的。你不許胡談!」沈大腳笑著,領了小翠進去了。須臾出來,笑道:「四大人真好家風,四太太果然不打我,還賞錢呢!」說著去了。
延四爺十分得意,次日即把長庚喚來,對他說了。第三日,又差僕人催促接人
當下長庚問明小翠的來歷,知道是個閨女,正撞在自己心坎上,恰好去作那件事,即訂了五月初二日。僕人自去回復延四爺。
長庚這裡,又接了安徽族人寄來的節禮。長庚歎口氣道:「我這些本家,因我唱戲都瞧我不起;如今見我發財,又送起禮來,卻也好笑。」
光陰似箭,不覺已是五月初二。延四爺把這件事辦得清清楚楚,除去身價外,又用了些銀子買了衣服首飾,及新房裡的擺設盆景等物,等不及長庚來接,就派了幾個得力家人,送小翠到長庚寓所裡去。長庚與延宅家人見面,應酬了幾句,便往戲園去了。這些家人將新房收拾妥當,然後回去。到了上燈時候,延四爺又差了家人王祿,拿了幾件禮物來賀喜。王祿進去,走到上房外面望了望,只見燭影搖紅,爐香暈碧,妝台繡榻,安排得十分整齊。洞房裡靜悄悄的,只有小翠一個人,打扮得珠圍翠繞,在那裡面壁而坐。王祿退到客堂問道:「大老闆怎麼不見?」跟包道:「大老闆早上館子去了。聽見門房裡人說,晚上餘三勝餘老闆那裡還有飯局,怕一時不得回來。」王祿只得將禮物放下,回宅覆命不提。
卻說這小翠,本是平齡家婢女,原有幾分姿色。平齡未死的時節,他心裡眼裡自然只有他少主人一個。後來得著凶信,背地裡不知灑了多少的傷心眼淚。這次聽沈大腳說,娶他的人年紀四十來歲,沒有正妻,也沒有兒女,心裡早有幾分願意。並且延四爺替他置了許多的衣裳首飾,洞房裡面擺設得整整齊齊,又添了幾分高興。只是那人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剪了好幾次燭花,照了好幾回鏡子,由不得傷心起來,撲簌簌的掉下幾點眼淚。好容易等到三更光景,聽得門房裡一片聲嚷「大老闆回來了」,慢慢的站起身來,只見兩個下人模樣,攙扶了一個人走入洞房。下人說道:「新姨奶奶,這就是我家的大老闆。」小翠上前福了一福,那人似睬不睬的,點了點頭,揮手叫下人出去,躺在湘妃榻上,就呼呼的睡著了。小翠關上房門,仔細一瞧,只見那人雖不是美貌郎君,卻也面目威武,鼻正口方,說他四十歲,也還不見老蒼,只看三十光景。皮膚也到甚黑,多吃了酒,兩頰露出緋紅顏色,倒象畫兒上的關老爺。身上穿一件藍紡綢大褂兒,外罩著直隸紗的馬褂,派頭甚是大方。心想,我是個丫頭,得配此人也不算委屈。只是那人爛醉如泥,鼾聲大作,想要喚醒他,又不好意思,只在湘妃榻的旁邊來回走了十幾次,心頭象小鹿似的跳個不住。最後一想,還是等他自己醒來,也就鉤起羅帳,斜倚妝台,一手托腮,坐在炕上打盹兒。
街上打了四更,長庚一覺醒來,抬開倦眼,覺得房子裡面花團錦簇的不像自己家裡。趕緊坐起來,向四圍瞧了,一遍,只見炕上坐了個年輕女子,雲鬟貼翠,杏眼含情,向著他微微的笑。長庚詫異道:「這是什麼地方?」小翠噗哧一笑道:「怎麼說?你自己的地方都不認得嗎?」長庚正色道:「你是哪裡來的?」小翠道:「我是延四大人送我來的。」長庚想了一想,不覺哈哈大笑,這才明白過來。一瞧那對龍鳳花燭,點剩不過三寸光景,索性閉了雙眼,盤膝而坐。小翠道:「程爺,人都稱你大老闆,你是在票號裡發財嗎?」長庚道:「不是,我是唱戲的。」小翠聽了,倒吸一口涼氣,既而想到《紅樓夢》上花襲人也嫁蔣玉菡的,我就認了命吧!這才慢慢的抬起身來,走到長庚面前,低聲說道:「天色不早咧,請安眠吧!」長庚道:「你睡你的,我是睡夠了。」小翠抿著嘴笑道:「你不睡,我如何敢睡呢?!」長庚道:「定要我睡了你才敢睡嗎?」小翠道:「是的。」長庚道:「這又何難!」說罷,掀起了湘妃榻上一條薄被,翻身躺倒,仍舊和衣而臥。不多一會工夫,又呼呼的睡著了。小翠目瞪口呆,出了一會神,沒奈何回到炕上。直到蠟燭成灰,她的淚也哭乾,也就慢慢的睡著了。
次日,天色黎明,長庚起來,開了房門,直到廂房裡,叫醒了盧台子,說了幾句切實的話。回到客堂,盥洗畢,吩咐跟包的道:「今天五月初三是忌辰,又是靠箱會,館裡不唱戲,大概來道喜的人必多。你到飯莊上去,多定幾桌酒席。」跟包的答應去了。又派幾個手下人安排了個喜堂,然後到韓家潭大下處去敬神。回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果然湖北幫的餘三勝、姚四、譚叫天,並那個夏大發,安徽同鄉的陳鳳林、黃聯桂、王長貴,還有方松齡、張二奎、羅巧福、劉趕三,並春台老闆胡喜祿、龔翠蘭、沈小慶及三慶班各執事人,梨園行中陸陸續續來的不少。,過了一會,又來了陳鳳林、餘三勝、姚四、譚叫天四家的內眷,全到上房去陪伴新人。又過了一會,城裡的延四爺又派家人來賀喜。還有許多街坊也都走來。長庚笑臉相迎,一一周旋,接了這位又接那位,忙得轉燈兒一般,恨不能有分身的法術。客人來了四五十位,還有跟隨的車夫,跟包的,丫環,僕婦,小么兒,馬夫,把一所四合房子,黑壓壓的差不多擠滿了。
盧台子又是賬房,又是知客,又要辦理雜務,忙得發昏章第十一。喜堂裡面,掛著十二盞的霞影紗燈,桌圍椅披一律是平金繡花大紅緞子。上面供著和合二神仙的立軸,一對仙鶴式的古銅蠟台,上面插著龍鳳呈祥的長燭,中間擺著一個宣德爐,爐內爇著檀香。大紅地毯上擺著四盆石榴樹,取「榴開百子」的意思。桌子上面,各家送的錦盒,滿擺著鸞釵鳳珥、宮粉胭脂。滴水簷前,掛著雙幅紅綢,還結了好幾個五色綢的彩球。餘三勝悄悄的對陳鳳林道:「這個場面,竟象是個大婚呢!」鳳林點頭稱是。說話間,早有延宅家丁悄對長庚道:「這女人賣契,我們四爺昨日忘了,老闆怎麼也不說要?」遂從身邊取出那張賣身文契,暗地交付。只見盧台子來說「酒席擺齊了」,長庚忙請眾人入席。喜堂上擺了兩席,上首一桌坐的是外來的賓客,下首一席是張二奎、餘三勝等。其餘都在別間屋裡。真是筵開玳瑁,褥設芙蓉。長庚同盧台子輪流敬酒。
酒過三巡,長庚站在喜堂中間,說道:「我有一句話,不知眾位可能俯允?」眾人一齊站起,忙問何事,長庚道:「昨天蒙延四爺恩典,賞我一位姑娘。我是十分感激。但是我生平有一個怪脾氣,就是不願意納妾。」說到此,大家愕然,有幾位就想發言。餘三勝道:「不忙,且聽他說下去。」長庚又說道:「因為這個緣故,我在餘老闆家中故意吃得酩酊大醉,回家以後,就在湘妃榻上和衣睡了一夜。中間雖曾和新人講過幾句話,卻沒有半句輕薄的言語。倘有一字不真,神明殛之。」說到這句,板起面孔,露出一臉的正氣。大家看他,好像演關公秉燭的一般,不覺肅然起敬。他頓了一頓,接著說道:「那麼,這位新人作何安置呢?我想慷他人之慨,把這位新人配給盧台子,一夫一妻各得其所。況且延四爺也極喜歡台子,諒不至問我這專擅之罪。」餘三勝拍掌道:「這是老弟的義舉,我等無不樂從!」眾人也隨聲道好,真是一唱百和。延宅家人也沒有別的話說。
這個消息傳到上房,眾女客給小翠道喜。小翠心中歡喜,眉梢上平添了幾分春色。
酒席散後整備結婚。盧台子居然靴帽袍套,小翠也是披風紅裙,由四位女客伴上堂來。長庚道:「今日是個忌辰,不便奏樂,就請哪一位贊禮吧!」劉趕三道:「我來!」有一個人說道:「劉老闆嗓子清脆,贊禮最好。」小翠輕輕問道:「這是誰?」陳鳳林的媳婦道:「是劉趕三。」小翠頓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大聲說道:「我家少主人這條性命,就送在劉老闆手裡的。這個,不敢相煩!」眾人方知這位新娘原是平齡家裡的人。方松齡向趕三兒也著實瞪了兩眼。趕三兒自覺無趣,一溜煙的跑啦。姚四想起孟都老爺打他的那宗情形,由不得暗笑,私對餘三勝道:「看到此處,真叫人不敢結仇。」三勝點頭,長庚見無人贊禮,便道:「還是我來吧!」眾人齊聲說好。
當日婚禮告成之後,盧台子同小翠向長庚磕了四個頭,其餘諸人都向新夫婦賀喜,各行了個平等相見的禮。洞房移在廂房裡面,一切首飾匣子,衣箱,以及新房裡的陳設品,凡是延四爺送的,長庚悉數轉贈與盧台子。長庚又叫台子替自己寫柬,交與延宅家丁去稟復延四爺,又對台子道:「從此你算有了家了,再不許出去胡鬧。」台子唯唯答應。
眾人因為長庚這件事做得痛快,晚間人席歡呼暢飲。正在興高采烈之際,忽地闖進兩個公差,把唱武生的沈小慶一手揪住,用一條鐵練套在頸子上,扯了就走。
不知為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遇同心燈下聽書 杼孤憤獄中編戲 下一回▶
卻說程長庚家裡,大家正吃著喜酒,忽的兩個公差把沈小慶鎖拿了去。丈八和尚,摸不著頭腦,眾人面面相覷。長庚道:「哪位去打聽打聽,再想法子搭救沈老闆。」唱武生的任七和沈小慶最有交情,站起來道:「我去。」便匆匆的去了。任七去不多時,就有坊上的差人來喚長庚問話,長庚只得跟著走了。大家越發不知頭腦,膽小怕事的,都慢慢的溜了。
少時長庚轉來,這裡只剩了幾個靠近心腹的人,一齊動問。長庚道:「沒相干。只因今日是個忌辰,坊裡聽說我家裡辦喜事,叫去質問。我說事是昨天辦的,客是昨天來的,今日是幾個熟人吃剩菜。坊裡就將我放了。」眾人問小慶的事,長庚道:「這卻不知,我們還聽任七的信吧!」又議論了一回,大家各散。
且說沈小慶是紹興人氏,他父親本是刑部衙門裡的書辦,愛交朋友,素無積蓄。病故之後,家境越發不好,他家裡才把小慶送入了梨園,習學武生。後來搭入春台,頗負時譽。他有個把弟,姓金行四,是個刑部的經承。二人互相往來,交誼頗篤。一日,金四聽完了小慶的戲,約他去吃館子。這時飛鳥歸林,夕陽西墜,二人慢慢的步行。正走到櫻桃斜街,只見一家門首站著個二十來歲的少婦,兩道彎彎的眉兒,一雙水汪汪的眼兒,高高的鼻樑兒,小小的嘴兒;穿一件藕絲衫子,襯著西湖色縐紗的中衣,一手扶著個十七八歲的大丫頭,一手還在那裡嗑瓜子兒。沈小慶一見,連忙側過頭去,倒把金四看得呆了,兩隻腳好像釘在地上一般,休想挪動一步。那個少婦也對著他似笑非笑,神情十分難看。小慶有些瞧不上,趕緊拉著金四便走。到了飯館坐定,金四道:「剛才那個雌兒,模樣兒真好!」小慶道:「女人模樣的好壞,豈是你我男子該說的話!況且這個婦人,非常命硬,白長了個好樣兒。」金四道:「大哥認識她嗎?」小慶道:「早先我和她做過街坊。她娘家姓李,綽號叫小白鞋,本是陳中堂的姨奶奶。咸豐五年中堂故後,才把她打發出來的。哪樣的貴人都壓她不住!」金四笑嘻嘻的道:「大哥既知道這麼詳細,可以替我做一個媒嗎?」小慶正色道:「什麼話!你有妻有子,何必弄這些事!再說這個女人也不是好貨,她從前常聽堂會戲,最羨慕安義堂胡喜祿胡二老闆。她從陳家出來,便叫個丫頭到胡二老闆那裡去,說要跟二老闆過日子。胡二老闆是旦角裡的謹慎人,始終不要她。我還聽見人家說,她在相府的時候,早跟人家有私情,陳中堂還是她毒死的。這話雖說靠不住,但是陳中堂實在只有半天工夫的暴病,那麼也很有可疑。歸堆一句話,這塊料是千萬要不得的!」金四聽了,不便再往下說,草草吃完了飯,與小慶分手各回。金四坐上車子,叫車夫繞道櫻桃斜街,心想再見那人一面。豈知走到門前,只見雙扉緊閉,哪裡有一些影子?這才悵悵而歸。
話中單表小慶出了飯館,走不多幾步,只聽後面有人叫「沈哥」,停住腳步回身一瞧,原來是同行的任七,鼻孔上抹了許多的聞藥,手裡弄著兩個鐵丸,很高興的說道:「沈哥,咱們到一條龍聽書去吧?」小慶吃了幾杯酒,有些口渴,正想喝茶,就答應了。二人一路閒談,走了一兩條衚衕,只見一家茶館門首掛著一個紙燈,燈上寫著「特請高智蘭先生開演《施公案》」,窗戶外面站著好些人在那裡聽蹭。任七道:「不好,開書啦!」大踏步跨進書館,黑壓壓的早擠滿了一屋子的人。伙計見是熟客,連忙端了一條長凳過來。任七拿出一包茶葉,交付伙計沏茶,二人這才坐下靜心聽書。只聽台上正講黃天霸辭差,後來路過惡虎村,搭救施公一段。說得眉飛色舞,形容盡致。沈小慶心裡想,倒是很好的一齣戲料。忽地有個聽書的走過來,向任七打招呼,附耳說了幾句話,任七點頭歎息,那人走了。任七對小慶說道:「你知道何景愚被刑部拿去了嗎?」小慶道:「不知道,為什麼事?」任七道:「剛才那人就是他的跟包,他說何景愚打死了個徒弟,被屍親告發的。」小慶道:「待人總是寬容的好。近來龔翠蘭打罵徒弟,手段狠辣,號稱龔剝皮,只怕將來要做第二個何景愚。倒是你我不教徒弟的好,雖沒有什麼好處,也決不至於遭這種橫禍。」任七道:「聽說你的二元兒就被龔翠蘭糟塌死的,到底有這回事沒有?」小慶道:「那倒未必。」又聽了一會,書館散了。
小慶與任七作別,趕緊回家。他兒子三元提著蠟台,大元兒出來開了門。小慶問道:「奶奶睡著了嗎?」大元道:「睡著了。上燈的時候,奶奶肝氣痛,媽叫我到藥鋪裡去,買了一副王府舒肝丸,吃了才好一點兒。後來只吃了半碗小米子粥,就睡下了。」小慶點點頭,自去歇息。
過了兩三日,老太太病不見好,有他個本家姪媳前來探病。這個人看官是認得的,便是那做媒的沈大腳。當時,沈大腳偶然談起小白鞋已經嫁人,還是自己作的媒,又說聽得一位汪老爺說,陳中堂死後,皇上封了他一個字眼,象個忘八殼子,就是小白鞋給他掙的。大家笑了一回,大腳自去。小慶暗想小白鞋已經嫁人,倒可以絕了金四的妄想。不期小慶這遭牢獄星照命,只因交了這個金四,卻惹出一樁事來。
那金四自從見了小白鞋之後,神魂顛倒,一心一意的在他身上,又聽得沈小慶說是陳中堂的下堂妾,料想手中有些財寶,既醉她的色,又利她的財,巴不得立時娶過來拜堂成親,才算稱意。瞧瞧自己的老婆,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髮,挺屍一般躺在炕上,打起呼來正像牛叫似的。越瞧越生氣,恨不得一腳踢下炕去。輾轉思量,一夜何曾合眼。次日到了衙門,恰巧有一件緊要檔案纏住身子,過了七八天,方才辦理清楚。那一天換了一身華美衣裳,遍體薰香,顧影自憐了一回;天色傍晚,慢慢的踱到櫻桃斜街來,想飽看春色。誰知兩扇門牢牢緊閉,牆上貼了個招租帖子。他想若是分租,倒是個很好的機會,仔細瞧了一瞧,卻是全所出租的,旁邊又沒有移寓的字條兒。頓時目瞪口呆,好像啞巴吃了黃連,說不出的苦。定了定神,回到家中,立刻囑咐一個心腹家人去探聽一切。好容易等到打過三更,那家人才來回復道:「小的打聽得明明白白,那個小娘兒們由沈大腳做媒,嫁給了個口外商人。前兒過的門,昨兒就出京啦。」金四聽了,腦門上好像雷打似的,半晌不能言語。停了一回兒,才有氣無力的說道:「誰是沈大腳呢?」家人道:「沈大腳就是沈小慶沈老闆的堂房嫂子,三十多歲年紀,長條身材,白淨臉皮,兩頰上帶著幾點雀斑,是個有說有笑的人兒。去年沈老太太生日,大爺你也瞧見過她,怎麼忘了?」金四聽了這幾句話,眉梢皺了幾皺,三角眼珠子滴溜亂轉,自言自語的道:「好啊,你在我面前,編派了一番大道理的話來阻擋我,暗中卻勾出嫂子來替別人拉皮條,這才是好朋友呢!」從此,把一口毒氣全化在沈小慶一人身上,面子上卻不露一些形跡。
五月初三那一天,金四去看沈小慶,剛到門前,恰巧沈小慶送沈大腳出來。金四見了,以為料事無差,越發恨上加恨。小慶將金四讓進客堂,閒談了幾句,金四道:「怎麼不見老太太?」小慶道:「這幾天家母肝氣疼,病得厲害,起不來炕。先前發病時節,吃幾副王府舒肝丸就好,這次請了大夫,連吃了好幾劑湯藥,一點效驗也沒有。要是有個長短,簡直是要我的命!」說時很透出惶急的樣子。金四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道:「治肝疼的靈丹妙藥就是洋煙,大哥何不弄點洋煙來吸?」小慶道:「這個,我可不敢。不說別人,單把我們同行的人來說吧,胡法慶是為了洋煙發配的。程長庚是為了洋煙看押過的,幸虧穆中堂的人情,才得釋放。我怎麼敢辦!」金四道:「你不知道外面的事務。從前是什麼年月,現在是什麼年月!自從道光二十二年鴉片條約訂定以後,洋煙這宗東西簡直是官賣官吸,你儘管辦去吧,沒有錯兒!況且老太太的身體要緊。」正說著,大元兒跑來說道:「爹,快進去瞧瞧,奶奶疼得臉色都發白咧!」小慶此時方寸已亂,跑到上房瞧了瞧病母,一面附著大元兒耳朵說了幾句話,大元兒悄悄去了。不多一會工夫,果然借到一副煙具,還帶著幾個煙泡。沈老太抽了幾口,立時胸襟寬暢,病體好了一半。小慶走到客堂,向金四深深作了個揖,說道:「多虧兄弟出的主意,家母抽了幾口煙,病體好得多了。」金四道:「臨睡的時節再抽幾口,明天準能痊癒。」說罷告辭。小慶道:「長庚那裡,今天還有個酬應,我也不留你了。」
金四走出門來,到了衚衕口,正遇見沈小慶的街坊老西兒韓祥,金四用手一招,一瞧四下無人,低聲說道:「沈小慶在家吸食洋煙,你快告去。」韓祥道:「我跟沈老大是老街坊,怎麼好出首告他!」金四道:「你這人真糊塗!因為你是他的貼鄰,才不能不告。去年英法聯軍攻破大沽炮台,如今雖有桂中堂花尚書等奉旨講和,尚未簽約,所以有人吸食洋煙就要當作外國人的奸細辦。你若知情不舉,被人告發咧,將來沈小慶殺頭,你至少也得充軍。」韓祥本來是個老實人,禁不起金四危言恫嚇,他就奔到巡城御史那裡,把沈小慶指名告了。
御史立刻發出硃單,派了幾名公差到了沈家,果然搜出煙具,單單不見煙犯。這才撲奔長庚寓所,把沈小慶鎖拿。當時簇簇擁擁,直到都察院。都老爺立刻坐堂,衙役象雁翅似的排列兩行。吆喝一聲,沈小慶跪倒在地。都老爺問過姓名、年歲、籍貫、營業,然後說道:「沈小慶,有人告你吸食洋煙,如今在你家中搜得贓證,有何話說?」小慶一看,地上擺著煙燈煙槍煙籤,還有兩個煙泡,嚇得呆了。一想,要是實說了吧,恐怕連累老母,還得帶上朋友,不如把罪名滿都擱在自己身上為是。說道:「大人台前小的不敢撒謊。小的素來有個肝氣疼的毛病,發病時,偶然吃個一口兩口,實在並無煙癮。大人開恩!」說時,連叩了幾個頭。都老爺冷笑道:「吃煙的人,誰不是這套口供呢!我也不來難為你,解往刑部聽候發落。」就在單子上批了「煙犯一名沈小慶,連同煙具口供」,派差解往刑部。
這時節,任七早在都察院門首等候。一見沈小慶鐵鎖鋃鐺,由不得灑了幾點熱淚。走上前去,先給公差打過招呼,然後向小慶附耳說道:「刑部裡面,早有我們同班汪年保替你打點,回頭我到你家中去安慰一聲,再替你走門子。你儘管放心!」說罷自去,小慶心中著實感激。
到了刑部,都察院的公差交過公事,自去銷差。
刑部班房中人接過差使,卸了刑具,打水,沏茶,擺點心,倒把沈小慶十分款待。送到監獄門口,又向禁頭兒嘰咕了幾句。禁頭兒連連點首,一面關上禁門,一面笑嘻嘻的說道:「沈老闆,剛才汪老闆來過咧,他給我姓袁的有交情,說你不會抽煙,這場官司是冤枉的。我替你很抱不平。現在屈你暫住幾天。這兒瞞上不瞞下,你要什麼,儘管對我說。便是你真要抽煙,大土熬的膏子,翡翠的煙槍,雲南白銅的煙燈,這兒都是現成的。」小慶道:「承蒙關照,我其實不會抽煙。但照袁頭兒這麼講,難道說這兒倒沒有什麼忌諱?」袁頭兒道:「那有什麼忌諱!我說一句實在的話,只要有錢,嫖賭吃著,什麼都辦得到。」當時領到蕭王堂上,沈小慶磕了幾個頭,默祝一番。袁頭兒道:「何景愚何老闆也在這裡,他住的房子寬綽,床帳被褥也還潔淨。你們二位倒不如住在一塊兒吧!」小慶道:「好!」
何景愚正在房裡,拿了一副牛牌過五關,忽聽袁頭兒叫道:「何老闆,我送你一位伙伴來咧。」急忙站起身來,開門一看,見是沈小慶,十分詫異、說道:「咦,沈老闆,怎麼你也來了?」沈小慶把自己的事約略說了一遍。景愚勃然大怒道:「我打死人,還有點影子。你臉上的氣色何等乾淨,哪裡象是抽大煙的!難道說這班做官的竟是瞎眼嗎?」小慶道:「他們眼珠雖不瞎,只是瞎了心,所以判斷案子老是糊塗的。」說得何景愚倒笑了。小慶借著燈光向周圍照了一過,覺得房子雖然不大,裱糊卻甚鮮明,屋中有床有帳,有桌有椅,桌上堆著一副牛牌,還有紙墨筆硯,件件俱全,說道:「這兒倒還舒服。人家說天牢裡面如同地獄,可見這句話是靠不住的。」景愚道:「你不知道,統號裡的難友,一天到晚帶著三大件,坐又不得坐,睡又不得睡,吃喝拉撒全在一處。這還是花錢的。還有一班不花錢的,到了晚上,禁子收拾他們,有『杏花雨』、『紅繡鞋』、『猿猴獻果』、『玉女偷桃』,種種非刑的名目,弄得犯人象殺豬一般的叫,大概比我打徒弟總得加上十倍的厲害。你說可怕不可怕呢?我花了二百銀子,才有這個地方;就是你,想來也斷不能少。要不然,他們斷不會領你到這兒來的。」
一宵無話,次日起來,茶水飯食,袁頭兒派人慇懃伺候,倒也不覺囹圄之苦。
日長無事,景愚取出新編的一齣戲,叫作《拿火龍》。事跡是火龍父子變化人形,擾亂世界,被大士達摩戰鬥勝佛,最後交二郎神拿了。分作兩本,給小慶看。小慶問:「這件故事出在什麼書上?」景愚笑道:「這是我混編的,並沒有來歷。」指著內中判官嘴裡唱的一段兒「灞陵橋」的曲子道:「你看這幾句何如?」小慶連聲道「高」。景愚道:「高也無甚高,不過我自己發牢騷罷了。」便用手拍著磕膝唱起來:「世事有高低,命中該著急。人爭一口氣,為的是名與利。」小慶道:「你真有閒心。背著一場人命官司,還有心腸乾這些。」景愚道:「從前大才子在監裡編書的,多得很。那金聖歎的《三國》不是監裡批的嗎?」小慶道:「金聖歎也算嘴缺的,一部《三國》一部《水滸》,說了多少損話!依我說,古人強的多!不用講劉備老爺、張飛老爺和聖賢爺,這哥兒三個是亙古少有。就是一百單八將,是什麼樣兒的義氣!到了本朝的黃天霸,殺死把兄,可就差的多了!」
正說著,任七,汪年保,帶著大元兒、三元兒全來了。大元三元見了小慶,孩提天性,自然痛哭失聲。小慶也滴了幾點傷心眼淚。幸有任七等好言相勸慰,方才止悲。小慶向大元道:「奶奶病好了嗎?」大元兒道:「奶奶病倒好了,只是想念父親,哭過幾回。我還聽了一句賊話,爹這場官司,全是那個金四叔使出來的。」小慶大為詫異道:「怎麼?」大元道:「間壁韓家,不是只隔了一道牆嗎?昨兒晚上,聽見韓大媽同韓大爺吵鬧,說什麼損人不利己,又說什麼遠親近鄰,你和人家有什麼冤仇,害得人家老少不安!後來韓大爺擠兌急啦才說,我上了金四的當,早知如此,我決不出首的。」小慶聽了,半響無言。任七道:「你同這姓金的交情甚好,何至於開這樣玩笑?」汪年保道:「這事我也有些耳風。金四背地,近來常說大哥的壞話,什麼小白鞋小紅鞋,我鬧不明白。」小慶道:「是了是了,這一定是他弄的把戲了!」何景愚道:「這事顯然得很,金四同你不比泛泛,你遭了官司,他連個照面也不打,明擺著裡頭有毛病。」小慶道:「不用說了,是我瞎眼,錯交了這個冤家痞就結了!」說罷,連歎了幾口氣。停了一會,任七方對小慶說道:「今天早上見著大老闆,他說延四爺給刑部堂官都有交情,他代你請托去。都察院的公事--」一手指著汪年保說道:「已經由他囑托刑部科房暫時延擱,大概不過三五天工夫,人情一到,便可保釋了。千萬放心。」何景愚道:「抽煙的案子,本來可大可小,容易了結。不比我的事麻煩,走了六王爺那裡的門子,還不行,只有盼望明年皇上萬壽,方可赦免,至少還得受大半年的罪!」說罷連連歎氣。忽然袁頭兒慌慌張張進來,說道:「查監的來了,眾位快走!」任七等連忙跟他走了。
小慶對景愚道:「我恨金四不過,但他用的是陰險手段,本人出監之後也無法報復。況且相好在先,也不便翻臉。不如編一齣戲,出出我的氣。我想那《施公案》的天霸,正是把兄弟翻臉。就編出《惡虎村》,你看好不好?」景愚道:「這倒好得很!」小慶道:「我不但編戲,還要改個套子,決不用通常的連環。」景愚道:「人數該用多少,還得斟酌。」小慶指著桌上說道:「我就用這副牛牌吧!」於是提起精神,費了大半夜的工夫,居然把提綱打出:施公一人,門子一人,青袍四人,黃天霸一人,王棟一人,王梁一人,神彈子李五一人,上手四人,店家一人,濮天鵰一人,武天虯一人,彩旦一人,武旦一人,丁三巴一人,加上四各莊丁、四名下手,郝文一人,再湊上三名盜寇,不多不少恰正三十二人。又費了幾天工夫,才得編起。白口中用了一段《三義廟》。
景愚看了道:「你也發起牢騷來了,恰好正是那段今不如古的議論。」小慶道:「天霸雖不義氣,但濮、武二人先對不住天霸。天霸也是沒法。」景愚道:「天霸殺濮、武,和你罵金四是一般,不能盡怨他厲害。那任七等替你幫忙,也不亞如李公然王氏兄弟了。只是金四的人品,莫說比濮、武,恐怕給丁三巴提鞋還夠不上呢!」小慶道:「話雖如此,也是金四犯了忌諱,所以交友不能到頭。我聽得老一輩說,把兄弟最忌行四的。劉備老爺給聖賢爺報仇,四弟子龍就不肯去。梁山上公孫勝行四,便辭山修道,不和宋大哥共患難。岳老爺的弟兄,王貴行四,後來成了秦檜一黨。就是天霸,也是個行四的。」景愚道:「是」。
過了一日,小慶上了堂,由任七等具一張保狀,扯一個淡,放出來了。
小慶將到家門,只見間壁人門外停著一輛大車,有幾個不認識的人,七手八腳的正把車上的東西搬運下來,才知道韓家已經搬去。三元兒一眼瞧見,扯住了小慶的衣服,嘴裡嚷道:「奶奶!媽!爹回來咧!」沈老太同著兒媳婦迎將出來,見著小慶,好像半空中落下一件寶貝似的合家歡喜,不必說得。
次日,小慶向任七等各家道謝,順便拿出兩個戲本子來,說是一個自己編的,一個是景愚交給他的。此時和春班另有人支持,何景愚雖未出監,班子卻未報散。小慶一面同這幾位排《惡虎村》,一面把《拿火龍》的本子給和春班送去,班中人看這本戲甚是熱鬧,料能叫座,排了些時,就在三慶園初次開演。
那天,延四爺正在城外有飯局,知道三慶家有新戲,叫飯館裡人去定座。等了一會,飯館裡人說:「今天戲園裡人多,好容易包了下場門一張桌子,只怕要吃點柱子。」延四爺道:「只要有戲聽,吃點柱子也不妨。」飯罷,到三慶園坐定,自有跟班的裝煙,飯館裡人沏茶張羅,不必細說。台上唱的全是熟戲,延四爺無心去聽,隨時和朋友閒談。等到《拿火龍》上場,才用心細瞧,這齣戲用的,不過幾個官中武行,沒什麼出類的角色,套子卻十分精整。唱到二郎神和母龍酣鬥之際,鼓聲象雨滴芭蕉,淅瀝可聽。正看得出神,忽聽樓上發一聲喊,說:「不好了,火起了!」園子裡頓時大亂,眾人象潮水一般衝出。延四爺幸虧坐的是下場門,靠近大門,又有跟班、飯館伙計左右翼護,擠了半天,方得奪門而出。走過一二十家門面,耳內只聽得「畢剝畢剝」的響,回頭瞧瞧三慶園。那火早已冒穿屋頂,濃煙瀰漫,半空中結成一片黑雲,中間裹著無數的金星,忽上忽下,跳個不住。館子裡面的人,還是拼命往外,也有唱戲的開了花臉,穿了戲衣,在人叢中亂擠。隔不多時,各水局的水龍,提督衙門的救火隊,陸續來了,把一條大柵欄變成了水巷子。還有地面官帶著官人,分段彈壓。延四爺一步也走不得,借坐在一家舖子裡,等到火救滅了,方得套車回去。
一路上,只聽行路人三三兩兩的傳說:這把火來得不小,三慶園化成焦土,聽戲的有燒死的,也有擠死的。延四爺坐在車沿上,聽的明白,不住的搖頭道:「險得很啊!」將走到城門邊,那驢子一個前失,延四爺冷不防從車上掉了下來。恰恰旁邊走過一個行人,把他扶住。延四爺定睛一看,原來是舊朋友桂林倪鴻,忙問:「吾兄何來?」
要知倪鴻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錯裡錯劉趕三蒙賞 俠中俠徐小香焚券 下一回▶
話說扶住延四爺的,正是前幾回書中講的那個倪鴻。延四爺同他本是舊相識,不覺大喜;恰好倪鴻也要進城,延四爺即讓他一同上車。倪鴻也不謙讓,便跳了上去。延四爺問他:「近來做些什麼?」倪鴻道:「我現在內務府大臣明善家當書啟。」延四爺道:「他的書札,不都由教書先生兼理嗎?」倪鴻道:「只因他家那位教書的劉恩溥好耍筆頭,挖苦人,東家怕得罪朋友,才找了我去。」延四爺道:「劉湘泉我也認識,筆墨實在滑稽,這人要做了言官卻了不得。你今日何事出城?」倪鴻道:「我同一個朋友,金老四,到戲園聽戲,不想走了水,眼看他被火燒死。我真是虎口餘生。這金四最愛武戲,同春台的沈小慶拜過盟。聽了一生的戲、到底以戲結局。」延四爺道:「實在可怕!你我還算僥倖。只是明善家一個月裡頭,至少要唱二十來天的戲,怎麼倪兄還出城看戲?」倪鴻道:「這也是偶然。」二人說話之間,又過了幾條街,倪鴻下車去了,延四爺也自回家。
倪鴻在別處訪問了一家朋友,才回到秦老衚衕明善宅中。次日,接到了金四家的一張報喪條。倪鴻道:「這也。是禮不可廢。其實,這人是我眼看著他死的。」過了兩日,又接到訃聞。到了伴宿之期,倪鴻帶了份子,往金家弔奠。走至大柵欄,遇著慶和園失火,那水會上的人攔住去路,倪鴻只得繞道而行。到了金家,遇著幾個梨園中人,聽他說道:「這日慶和園是和春班的轉兒,起火之時,場上又演的是《拿火龍》。這把火比上次更大,不但燒了慶和,連慶和後面那個同樂軒,也燒成一片焦土。這都是咱們戲班自己找的,無緣無故,要拿什麼火龍!把火龍給拿翻了,才有這兩回亮子。」倪鴻聽了,暗暗好笑。當晚,倪鴻回城。次日因起晚了,不曾出來出殯。
光陰似箭,看著新春已到。這年是咸豐皇帝三旬萬壽。元旦頒下沼旨,命內府預備一切。這明善是總管大臣,他兒子文索,是堂郎中,父子都是要緊人員,終日忙碌。不覺已是六月初間,皇帝駕幸圓明園。明善父子都隨了去,文索離不得倪鴻,約他同行。那圓明園左近的寺觀,並那高大的民房,都被一班祝壽大員占了。明善等一班兒都有別業,卻不消去擾旁人。倪鴻求文索,要私入園中參觀,文索應了。到了初九日萬壽正日,倪鴻帶個紅帽,混在內府人員隊裡,同進御園。
卻說圓明園這個地方,在掛甲屯之北,暢春園在其南,清漪園在其西,長春園在其東。原是世宗皇帝做藩王時的別第,後來御極,更改作園子。歷朝都把這去處當作遊幸之所,世宗、高宗均有御制文字,記述此園的始末,果是個莊嚴尊重的去處。
倪鴻這番進去,真似孫大聖乍到天宮一般,一些頭腦也摸不著。他卻無有孫大聖的膽子,只謹謹慎慎,跟著鬼混。好在有明善父子的關照,料是不得闖禍。到了門前,只見那去處搭了幾丈高的牌樓,滿紮黃彩,掛滿宮燈。有個太監,穿著蟒袍,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旁邊站著十幾個小太監。又有許多侍衛,排列兩旁。見這些人是內府當差的,問也不問,放進裡面。那些各部大臣,都被阻住不能就人,候了多時,才魚貫走進。倪鴻一面走,一面抬頭觀望,東西兩面是湖,湖裡滿是荷花。那時朝曦未逗,好花正開,一陣陣的香氣撲入鼻孔,帶著露珠兒的荷葉翠蓋因風招展,倒象是迎人的樣子。倪鴻站不住,隨眾向東迤邐行去。走入清暉閣,只見北壁上掛著圓明園全圖,乃乾隆二年畫苑郎世寧、唐岱、丁觀鵬等合繪,高宗御題「大觀」二字,畫筆工細,全圖瞭如指掌。中間掛著一副對子,道是:稽古重圖書,義存無逸三宗訓;勤民咨稼穡,事著豳風七月篇。亦是高宗御制。倪鴻等走上松雲樓來,見樓下排列著五棵大夫鬆,風過處謖謖有聲,彷彿歡呼萬歲似的。遠遠望著,那邊搭著百十座壽棚,東西排列,甬道上,百宮朝衣朝服紛紛退出。倪鴻知道是朝賀畢了。走過清暉閣,向西北行,轉到正大光明殿。但見殿高十一丈,滿覆著黃琉璃瓦,上出重霄;殿前露台,列鼎十有八,銅龜銅鶴各二,日晷嘉量各一。丹墀為文武官行禮位,范銅作山形,鐫正從一品至九品,東西各二行,行行十有八,列於御道兩旁。十六扇金鎖窗,豁然洞開。殿東壁懸著高宗御書的《無逸篇》,西壁懸著宋代馬和畫的《幽風圖》。中間設一寶座,御爐中香氣氤氳,尚未散盡,十幾個內監正在殿上灑掃。過了寶殿,又向西南而行,經過了許多的重廊曲檻,石徑虹橋,方到澄虛榭小憩。遠望福海中央,蓬洲三島,上面樓閣玲瓏,五雲疊起,苕苕亭亭,正像仙人洞府。壁上都掛著萬壽無疆燈牌,雖是日出之時,那燈燭並不止熄。忽地一派笛聲,從水面上直送過來,悠揚可聽。倪鴻跟了眾人,依著笛聲,一路行來,經了幾處勝境,都是鋪設華麗,氣象堂皇,擺的面鮮兒足有好幾萬。又過去,卻轉入一派幽境,但只見面臨翠巘,西山佳色,撲人襟袖。也有幾處懸崖瀑布,衝擊石罅,琤琮自鳴,宛與笛聲相和。園中美景,果然觀之不盡。
最後過長春仙館,出壽山口,方見戲台。按其方向,演戲所在,乃在萬方安和的西南,前帶河流。這些雜項差役的官員,不能到面前,只和梨園子弟同進後台。那時台上鑼鼓齊鳴,正唱武戲。問起唱戲的,方知是《昭代蕭韶》,楊家將的故事。倪鴻在明家看過腳本,曉得這本戲雖是崑曲,卻無意味,便不去聽它。欲待向台前望望,那些人又禁止不許,只得同幾個素日相識梨園略為周旋,卻不敢高聲說話。那前台更是整齊嚴肅,靜悄悄無一人咳嗽。
《昭代蕭韶》底下一出是《拿火龍》。等到火龍拿完,就是劉趕三同八十二的《送盒子》。八十二綽號狐狸精,扮相豔麗,妖冶動人。趕三兒更是詼諧百出,妙趣環生。演到臘梅問他:「為什麼送禮?」趕三兒不覺脫口而出,說道:「今日是個萬壽,乾嗎不送禮啊?」這句話,直把皇帝妓女混成一氣,當時在座的王公大臣,個個面容失色,就是後台人聽見的,也喪膽亡魂。
不多時,便有一個內監走到後台,高聲問:「哪個是趕三?」此時趕三也嚇傻了。誰知內監口宣旨意,道:「主子道,趕三說話有趣,賞給他個六品頂戴,快去謝恩!」趕三兒忙同內監去面聖叩頭。後台都說:「這小子真有造化!」
須臾,趕三兒回來,眾人都給他道喜。倪鴻也摻在裡面搗了一陣亂。
等到戲完,眾人都退了出來。倪鴻仍舊逐隊散歸。明家父子也都回來,倪鴻過去相見。文索問道:「倪先生逛的如何?」倪鴻連聲道:「好!」文索道:「在你一邊說總算開了眼了,其實那裡面好地方還多著呢!還有西湖十景,全和杭州一樣。雖是人力造作,那巧妙也不亞於天工。」倪鴻道:「不消多逛,這一點已經夠我許多話料了。」文索又問:「看戲了沒有?」倪鴻道:「戲是不曾看見,只聽得鑼鼓喧天,武戲未免太多。」文索道:「主子最喜武戲,御制了二十八路刀法,十八路槍法。所以內府多派武戲。」倪鴻道:「方今海內多事,天子尚武,也是時勢使然。」明善點頭:「這話不錯!」當下倪鴻退出。
過了幾日,文索奉旨先回城內,倪鴻自然跟在一處。文索每日除了公務,便是應酬賓客,十分忙碌。倪鴻在館無事,只有看書消遣。這日,忽從亂紙堆中檢出幾本小書,面上題著《京塵雜錄》四個字。倪鴻正在展閱,劉湘泉走將進來,問:「倪先生看什麼書呢?」倪鴻道:「這是一部小品,是我一個舊朋友楊掌生作的,專談的戲劇。」湘泉道:「楊掌生,莫非別號蕊珠舊史嗎?」倪鴻道:「正是他。這書雖及不得《金台殘淚記》,卻正實在可傳。」湘泉道:「我是不懂戲的,此書我不敢贊一詞。」說著走了。
倪鴻把那部書翻了一遍。次日帶著書到狼家衚衕來找延四爺。門上的請了進去,將到院中,便聽得有人唱崑曲。卻是延四爺自己在那裡,對著一本曲譜,按拍高歌。旁邊一個人坐著吹笛,見倪鴻進來,遂即停住。倪鴻同延四爺相見畢,延四爺指著那吹笛人問道:「倪兄可認識這個人?」倪鴻道:「向未識面。」延四爺道:「這是北京著名的曲師戴錦江,是梨園第一流吹笛子的。你在明善家天天聽戲,只看戲不看場面,所以不認識他了。他和繆三套都是京中不多見的好笛工。繆三套不拘什麼曲子,至少也能制它三套譜,唱法不同,都合聲律,所以叫做三套。你在京這些年,也算愛聽戲的,不認識他們,真正貽笑大方。」戴錦江道:「四爺太捧場了,我怎當得起!」當下延四爺也給戴錦江引進了倪鴻。倪鴻問:「四爺唱什麼曲子?」延四爺道:「這一本曲譜是梁敬叔新制的,叫作《崑山玉屑》,只有曲詞並無賓白,同《納書楹》是一樣的。我從萬尚書家借來,請這戴先生來品一品他的是非。誰知他大半全襲用的《納書楹》舊譜,沒甚新鮮腔韻。」倪鴻道:「梁三先生的著述,大半有這個毛病。他那一部《勸戒錄》,可算大部頭,到了四錄以後,便把別人的說部大抄特抄,如那場湯氏的《翼駧稗編》,還有什麼《坐花證果》,都幾乎全部收入。何況遊戲小道,更不必盡出自己的心裁了。」延四爺道:「我是唱慣戲曲的;他這是清曲的譜子,好生拗口。」戴錦江道:「不但四爺唱不慣,有些地方,我也實在吹不來。」倪鴻道:「現在崑曲不甚時興,是什麼緣故?」延四爺道「總是它太久了,俗人聽不懂,戲園不賣錢,所以都換了二黃。」倪鴻道:「這又不然。那明朝三百年,怎的崑曲又站得住?」延四爺道:「明朝戲班,都是闊人自家拴的。記得有位大老的太太,不通文話,人家誇他家的梨園,他說我家園中只有棗樹並沒有梨,因此人都叫他家戲班作『棗樹班』。可見那時梨園都是家樂了。自從我朝桐城張文端公崇尚儉節,不蓄家伶,士夫文人效法,不拴班子,單靠內府和王府。雖是天家勢力,到底養不了那許多的人.戲園內只論掙錢.所以崑曲漸漸少了。」倪鴻道:「這是一層。依我看,也因近年長毛亂起,南北道阻不通。吳中曲師無從北上,蘇揚稚子亦不復販鬻人都,唱崑曲的人沒有來源,一天比一天少,所以崑曲更衰。」延四爺搖頭道:「你這是替南方瞎吹的話!其實,南方崑曲真傳,從乾隆年間就到京裡來了。南方的嘉興派,自以為高明,簡直聽不得。」倪鴻道:「你這是京裡人的議論,我也不能附合。」延四爺道:「亂彈戲也是崑曲變化出來的,哪一天唱戲場面上離的開崑曲的牌名兒?可見崑曲是顛撲不破的。我敢斷定,將來必有復興的一日。」戴錦江拍手道:「實話實話!」又談了一會,錦江辭去。
倪鴻取出《京塵雜錄》道:「這是舊友著作,請四爺看一看。」延四爺道:「這書我曾見過,掌生,我是認識的。他這部書當小說看,原也使得,只是有些不在行的話。比如說當年旦角紮網子,所以叫作『包頭』,如今都梳水頭,便不能叫作包頭。要曉得貼水鬢也還要帶網子,怎說不算包頭呢!再者,他用的筆記體裁,依我說,不如作平話的好。作平話可以發展自己的筆墨,人名,地名,官名,年月,都可以不必十分認真。即如你,今日不在我這裡,我也可以寫作你在我這裡。你不認識明家,也可硬派你在明家作幕。只要事跡有趣,文字新奇,不必去考較真偽。即如現在關帝廟裡關夫子的像,都塑赤面,何嘗是正史上的話?不過演義裡的點染罷了。大凡看平話講考證,我只認他是個笨伯。若用他這體例,便板滯而不靈便,難下筆了。他對於京中之事,多問的安次香。其實安次香也是個半瓶醋。他這書雖只四卷,實分四種。依我看,除了這《夢華瑣簿》一卷還可以考些佚事,其餘都是些象姑傳,總算枉費筆墨。掌生這人對於聽戲外行太甚。天下斷沒有不能聽戲,卻能談戲的,但要真算個聽戲的,也非得與我一樣認真學戲不可!」倪鴻道:「若聽戲人都象四爺,這些名伶早就沒這大的勢燄了。依我看,聽戲還是外行多,他們唱著才舒展呢!」
二人正談得高興,只見看門人走來,說辛老爺催請。倪鴻便要告別。延四爺道:「今晚辛勵齋請我吃象姑酒,你若無事,何妨同去。好在勵齋也是熟人。」倪鴻道:「不知是哪一家?」延四爺道:「是岫雲堂。徐小香新收的徒弟,叫夢蕉,比著五雲都強。」倪鴻道:「既是如此,我便作個不速之客。」
二人同行,直到岫雲堂。一聲「客來」,辛勵齋攙著個妙齡象姑早在廊簷下笑臉相迎。大家見面,彼此作揖。那象姑向各人面前請了個安。倪鴻料是夢蕉,也不多問。夢蕉將三位讓到屋裡,跟包的擰上手巾,獻茶,不必細說。
倪鴻看那室中,彝鼎圖書,十分古雅。中間懸著一張「五雲深處」的橫額,跋語道是「蝶仙有弟子五人,皆以雲名,因戲題為五雲深處」,乃是萬藕舲尚書的手筆。倪鴻心想,藕舲從前常與自己吃象姑酒的,如今他已顯貴,就不易見面了。這時勵齋見枯坐無聊,便同延四爺下棋。
夢蕉走到倪鴻這邊來。倪鴻仔細一看,丰姿雅麗,骨重神清,不露半點輕狂,頗有大家風度。遂笑問道:「你今年十幾了?」夢蕉道:「十三歲。」倪鴻道:「你念過書嗎?」夢蕉道:「念過幾年書。」倪鴻道:「你是哪裡人,家中還有父母嗎?」夢蕉道:「是天津靜海縣人,若有父母,我不至於到此地來了。」說時眼圈一紅,幾乎滴下淚來。倪鴻想起有個窗友,姓江的,中過己酉一榜,也是靜海人,面貌卻與夢蕉相象。接著問道:「你姓什麼?」夢蕉道:「姓江。」倪鴻心中一動,舉起筆來,寫著他窗友的名字道:「這位是不是你一家?」夢蕉見了,低聲說道:「這就是先君。倪老爺,這件事求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在這裡,是有辱先人的。」說罷,背過身子,拿手帕不住擦眼,卻是哭了。倪鴻不覺大吃一驚,略定了定神,跟著問道:「誰把你賣到這兒來的?」夢蕉道:「是我舅舅騙我到這裡來的。事後聽人說,他使了二百兩銀子。」倪鴻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夢蕉道:「靜海縣還有幾家本家。」倪鴻點頭不語。忽的,延四爺大聲說道:「倪兄,你悄言密語的給夢蕉說體己話兒,不怕主人家吃醋嗎?」倪鴻道:「我知道主人不是這等樣人,才敢給小友閒談。」說時,就同著夢蕉過來。
一局棋罷,勵齋負了半子。吩咐擺席,又催著人叫條子。倪鴻道:「我免了吧,如今沒有熟人。」延四爺道:「本堂度雲,崑曲唱得甚好,何妨就叫他呢?」倪鴻依了。延四爺叫了印雪堂的鴻寶。賓主入席,一張花梨圓桌子上,三人各占一面,空了下邊,甚是寬綽。夢蕉上來敬了一巡酒,勵齋叫他在旁邊坐下;舉起酒杯來,說聲「請」,二客齊聲道謝。勵齋道:「象姑酒是沒有什麼可吃的,實在不成敬意。」延四爺道:「這兒有二十四個碟子,蝶仙固然好客,也足見主人的面子不小。若在別家,不過十六個碟子罷咧。」夢蕉過來,又給延四爺斟酒,延四爺問道:「你會唱嗎?」勵齋道:「他來這裡不久,才學唱呢!你要聽唱,會唱的人來了。」延四爺舉目一看,只見度雲掀簾子走來,照例請安畢,勵齋把他推到倪鴻這邊坐了,說道:「延四爺要聽曲,你快來吃杯酒,潤一潤嗓子。」度雲道:「四爺是唱曲子的內行,我怎麼敢班門弄斧!」延四爺道:「不妨,你只管唱,我來吹笛。」便從壁上摘一支笛,吹將起來。度雲才輕啟朱唇,唱了一支《遊園》。唱畢,延四爺道:「唱得甚好,果然名師必出高徒。」度雲道:「我有好幾處唱得不玲瓏,虧得四爺的笛帶得真好。」延四爺一時高興,叫度雲吹笛,自己唱了一出《八陽》,悲壯蒼涼,聲裂金石,果然比度雲高得多。夢蕉、鴻寶各人打了一個通關。等到伺候人端上點心,鴻寶方才告假,度雲、夢蕉一齊送出。倪鴻從懷中取出個字條兒,向二位悄悄的說了幾句話,二位一齊點首。
度雲、夢蕉回到屋裡,說道:「師父來了。」三位看財,果見小香走將進來。他同延、倪二位俱是熟人,只有勵齋是初次見面,少不得上前施禮,說了幾句套話,又向倪鴻說道:「方才我在秦老衚衕伺候唱戲,明大人從園子回來,同文大爺不知說了些什麼,便把戲止住。好像國家有什麼事一般。明大人忙忙的又往園子去了,不知是何原故。我那時不曾見著倪先生,想不到倒在我家裡。」倪鴻道:「蝶仙,你來,我給你有話說。」遂拉了小香走到東屋裡間,坐下,說道:「你知道你徒弟夢蕉的來歷嗎?」小香道:「不知道。」倪鴻取出一張字紙,指著說道:「這個人是夢蕉的父親,己酉的孝廉,和我是老朋友。他實在是好人家的子弟。據他說,靜海縣還有本家。如今我們幾個人打算拿出錢來,替他贖身,還把他送回原籍。不知道你可以不可以。」小香笑道:「這是什麼難事!」便同倪鴻又走到這邊來。
倪鴻不知他是什麼心思,倒覺不得勁。小香向延四爺道:「我這徒弟夢蕉的出身,四爺曉得嗎?」夢蕉在旁,冷不妨師父問出這樣一句話,早羞得低下頭去。延四爺道:「我是將才曉得。」小香道:「他既是書香子弟,我決不以良為賤。他家只用了我二百兩銀子,這孩子也給我賺回些來,不全賠本。我姓徐的有心放他出去,要四爺作個證明人,免得他那些不講理的本家親戚來訛詐我。」延、倪、辛三人聽了,一齊拍手叫好。那夢蕉已經哭了。延四爺道:「蝶仙既有這宗義舉,我輩理應贊同。」小香走了過去,取出夢蕉賣身文契,當著大家立刻燒了。夢蕉忙向眾人磕頭,大家還了個揖;又向小香磕頭,小香也跪下還禮道:「你如今已不是徒弟了,我怎能受你的禮?你既是書香門第,回府之後,還盼望你讀書上進,顯親揚名。」夢蕉含淚答應。小香道:「他如今已是良人,不可再住在我這裡了。」延四爺道:「今晚諒是搬不出去,明日叫他先到我那裡,然後設法送他回去。」小香道:「是。」延四爺又對夢蕉道:「從前何太史少年,曾被歹人拐賣到戲班中作了旦角,唱的很紅。後來被他叔父撞見,告到官裡。那官見這小旦有些斯文氣象,問他可會做詩?何太史答應道會做,那官兒便指階下柏樹,要他題詩一首。何太史隨口念道:『柏本棟樑器,初生不自全;若蒙扶持力,一勁直參天。』官兒大喜,把他留在署中攻書,後來果然成名。你師父這番舉動,真不讓似這位長官。只不知你可趕得上這位太史公?」說笑一回,大家各散。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論果報塵世泄天機 發慈悲活人饒鬼命 下一回▶
卻說倪鴻從徐小香家回到秦老衚衕,見著文索,方知朝廷同英、法兩國失和,外面用兵頗不勝利;所以明善回來,吩咐家中:這些時不可唱戲、請客。
倪鴻道:「我們兩廣的人,頗曉得西洋的國事。這些年來,民富國強,同他打仗,怕是沒得便宜。」文索道:「不然。西洋強煞,也是個下邦。我天朝何等洪福,難道還弄不過他?」倪鴻不敢再言,回轉自家房裡。過了幾日,外面風聲越緊。京中大小人家,都忙著遷移,到鄉里去躲避。明家是有錢的,益發害怕。明善終日在園子裡隨駕,不能回來。文索也常常出城。明太太十分著急,便帶了幾個親人,搬住西山。倪鴻甚不謂然,不免背地發些議論,說:「大臣是小民的表率,豈可這般舉動!」文索聽知也有了氣,即將倪鴻辭退。倪鴻搬出明家,到狼家衚衕延宅暫住。
不多幾日,西洋兵已到京師。天子駕幸熱河。洋兵放火,把圓明園燒了。明善從安佑宮中搶出聖祖、世宗兩幅御影,背在身上追駕去了。
那時城門晝閉,卻是尚書周祖培出的主意,怕洋人攻城,盡開九門,把他放入,少不得京中有一番擾亂。等到九月初九日,恭親王奕訢與英法聯軍議定和約,京城人心少安。
倪鴻對延四爺道:「我在你這裡,不是了局。我同袁午橋是多年相識,他現在督辦安徽軍務,我不如前去找他。」延四爺應了,即送了五十兩銀子盤費。倪鴻隨即起身,前往安徽。也不用車馬,只是單身步行。
倪鴻將出京門,忽地道旁站著一人,叫聲:「倪老爺!」倪鴻定眼一看,乃是個英俊的少年,有些面熟,問道:「足下尊姓?怎認識我?」那少年道:「我是春華堂的王小玉,倪老爺怎麼忘懷了?」倪鴻道:「你莫非是羊毛筆的徒弟嗎?」小玉笑道:「倪老爺連我師父的綽號都知道,還推不認得我,我在明大人家屢次伺候的。」倪鴻道:「你不在師父家做買賣,在這裡做什麼?」小玉道:「我師父朱韻秋,享了二十年的名,很有家財。這次外國兵進城,連圓明園都燒了。我師父有些害怕,要想回南,把我同芷秋、芷芳等一班徒弟都遣散了。我本是唱武生的,好習拳棒,得過董海川的真傳。如今要到安徽投軍效力去。那裡袁大人營中有位侯道台,本是我的舊相識。」倪鴻道:「事有湊巧,我也是往安徽的,就此同行吧!」於是二人結伴同行。
行了數日,倪鴻接著京中轉來的家信。拆開一看,原來老母病重。倪鴻急了,遂趕個破站,回轉桂林去了。剩了小玉一人,仍往前進。路上曉行夜宿,非止一日。那日走到一個鎮店,日光漸漸的沉了下去。小玉怕錯過宿頭,正在發急,忽見一道短牆上寫著「王家老店」四字,遂走進店去,店伙上來招呼領進客房,隨後端上一盆臉水,沏上一壺茶,退出去了。小玉一瞧這間屋子,牆上字跡甚多,盡是過客題壁,差不多把四壁粉牆加上了一層黑漆。還有幾處磚泥剝落,蝸篆蛛絲,觸目可厭。靠牆擱著兩張鋪,鋪上這條蘆席倒還乾淨,心裡舒坦了許多。他走了一天的路,有些乏倦,就躺在鋪上養神。
這時節天色已經黑透。那店中一幫一幫的客人,陸續而來。只聽有個天津口音的人嚷道:「既然住不下,乾嗎不關門?現在我進來啦,就該替我找屋子。要是當我孤客可欺,那就瞎了眼啦。」又聽店伙說道:「沒有的話,一客全是客。咱們敢把財神爺往外推嗎?你老要單間,可實在沒有啦。不信?你老可以到各間屋裡去瞧。」那人道:「就算沒有單間,難道說跟別位並住一間,還不行嗎?」店伙道:「這個,也得跟別位客人商量商量。」小玉聽那人聲音宏亮,象個叫驢一般。走到屋外一瞧,只見那人二十來歲年紀,身材高大,氣概軒昂;穿一件灰色棉袍,肩上背著一個被套,腰間還掛著一個刀鞘,不像是個匪人。上前說道:「這屋現有空鋪,長兄不嫌,就請同住。」那人一瞧小玉,面色略黑,卻另有一種英姿颯爽的氣概,連聲道:「好!」二人進得屋子。
那人先問了小玉名姓,小玉轉問那人。那人道:「兄弟姓孫,只因身軀長大,人家順口兒,都叫我孫大個。是個武秀才,往江南大營去投軍的。走到中途,聽說江南大營已經失陷,蘇常都被長毛占了,只得且回北方,再作計較。」小玉道:「老兄這等人材,哪裡不是替國家出力?兄弟是往安徽袁大人營中投軍去的,老兄何妨也到那裡,看個機會。」大個想了一想,隨即應了。兩個免不得說些槍棒武藝。大個口如懸河,說得十分熱鬧。又說營中熟人最多,什麼張提督、李副將,都是多年相好。小玉聽得呆了,和大個兒真是相見恨晚。說來說去,漸漸說到戲上,大個便直著嗓子,唱了起來。滿店裡的人,都圍著來聽。那大個的嗓音,十分闊大,只震得盆甕皆鳴。大個唱畢,眾人散去。小玉道:「長兄嗓音極好,只是板眼尺寸還欠講究。」便把他錯誤之處,訂正一番。大個佩服得五體投地:「不料老兄倒是這老在行。」小玉道:「我本是唱戲的出身,又焉能不在行?」便把自己的履歷說了。大個才知他是梨園子弟。因愛他爽利,定要同他換帖,小玉也甚願意。
那日走到清江浦,二人找了一個寬闊店房住了。湊起錢來,叫店伙去請一份劉關張的神馬,並買三牲福物錢糧元寶之類。那店伙去了一會兒,都備將來。二人供起神馬看時,哎呀,何曾是三義,卻是一尊關聖大帝,一尊龍虎玄壇趙元帥,一尊增福財神。大個便嚷起來:「我們是要拜把兄弟,所以要請劉備老爺、關老爺、張老爺,桃園三兄弟的神馬。你怎麼只請一尊老爺,又加上兩位財神爺?還是罵我們重財忘義?還是咒我們手足不全呢?快去換了來!」店伙只得去了,少時來回復道:「我們這香蠟店裡,只有三財,沒有三義,你老將就了吧!」大個、小玉沒法,只得把財神和趙帥抽出,單供關聖。剛把福物擺起,忽然對面屋中走出一人攔住道:「你們是供關聖人嗎?」大個道:「正是。」那人道:「供關聖人用不得葷腥的。」大個道:「關老爺一輩子殺人不眨眼,怎麼用不得葷腥?」那人道:「你們沒看過周安士的全書嗎?關聖人成真之後,皈依觀音大士,做了伽藍侍者,同韋馱列為佛門三十二將,都是護法善神。你們用葷血供奉,豈不是褻瀆嗎?況且血食的鬼神,數盡之後,沒一個不墮地獄。東嶽仁聖帝,在唐朝以前,也享過血食。後來怕墮三涂,皈依了元珪禪師,永絕葷腥。關聖人在六朝時,還是大刀鬼王一部分的神祗。自從陳朝年間,在玉泉山遇見智顗禪師,受了五戒,便不享血食了。所以威神愈久愈盛,似那項王蔣帝,都是不皈正覺,所以不能長久。你們供神,本是求福,若用葷血,違了神意,恐怕你們這把兄弟不得長久。」大個道:「桃園結義,也是白馬祭天烏牛祭地,劉關張怎麼又相好了三十多年呢?」那人道:「拿著關老爺一生忠勇,到底亡於馬忠之手,未必不是殺生的果報。」大個道:「我們做我們的事,你不必多管。」那人流著眼淚道:「迷人造孽,不聽好言,只怕報應就在眼前。」說著,歎息而去。
這裡二人燒了香,磕畢頭,各說年庚。大個比小玉長一歲,就結為異姓兄弟。小玉焚紙送神,不留神,那火竟將衣袖引著,呼呼燒起來。小玉趕緊跑到水缸邊,把袖子放在水裡,方才濕滅。幸喜不曾傷損皮肉。對面那人見了,不住念佛。小玉十分不樂,意欲發作幾句,但終覺那人有些面善。問起店家,知他姓陳,是揚州一個舉人,久在北方,如今不知從哪裡來,是往京裡去的。小玉猛省道:「不錯,這人叫陳彝,號六洲,是個好佛的人。我從前在京是會過的。他伯父是個老教書的,叫做陳輅,我也認得。」便不理會他了。
大個、小玉,從此愈加親密。一路上又是講武,又是說戲,倒也不覺寂寞。不一日到了鳳陽,已是十一月的天氣,木葉盡脫,雪花亂飛。二人尋不著客店,沒奈何在一座小廟內住下.那廟只一個院落,三間大殿。和尚住在左邊,二人便歇在右邊客堂裡。小玉要參禮神聖,同大個到大殿中抬頭一看,原來供的觀世音菩薩。龕子裡站著善才龍女。供桌邊還有兩尊護法,左邊是韋馱,右邊一尊,鳳目長髯,青巾金甲,正是關帝。小玉道:「大哥,你看這廟裡,果然供聖賢爺做護法神。那陳舉人的話,竟是不錯。」大個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等真不可小看了唸書的。」小玉道:「這話既真,那殺生有報的話,恐也不假。但我是來當兵的,這當兵原是賣命營生。就是死在沙場上,也算值得。倘能象聖賢爺千秋廟祀,益發不枉了。」大個道:「人各有命,不見得當兵便都戰死。你看趙子龍一生不離鞍馬,也得善終,並且有八十多歲的壽數。」小玉道:「焉知我二人,不一個作聖賢爺,一個作趙子龍呢?」大個道:「神仙原是神仙作,哪有凡人作神仙?你不要妄想。」小玉道:「神仙原是凡人作,凡人不作便無仙。就是觀音聖主,也是人修成的。大哥怎這般說?」大個道:「這個也有道理。」小玉道:「各行都有祖師。你我既是當兵,這當兵的祖師,當然是聖賢爺。你我莫若不拜觀音,拜了聖賢爺吧!」大個依言,二人向著關帝叩了頭。回到住的房裡,那雪越發大了。小玉隨口唱出幾句道:「廣漠嚴風刮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拈絮尋棉幾片大如栲栳,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兒被它壓倒。富室豪家,卻道是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洪爐,穿的是棉衣狐襖。手拈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大個道:「兄弟唱的是什麼?」小玉道:「這是老本《水滸傳》中林沖上樑山那一回的詞。我師父有個朋友繆三套,曾把他制了工尺,教給我唱。我想林沖雖是好漢,可惜落了草。他雪夜上樑山,比你我今日雪夜投官軍,豈不差的多了?」大個道:「是。」
當晚,向和尚將袁營地址探聽明白。次日備了手本,直奔袁營。到了營門,抬頭看時,只見壁壘森嚴,人馬簇擁,無數的旌旗上面,都繡著「欽差大臣督辦安徽軍務」字樣,中間鬥大一個「袁」字。忽地一陣西北風,吹得呼呼的響,將積壓旗上的殘雪,直卷下來,好似片片梨花,四處飛舞。營門上站著十幾個挺胸凸肚的差官,正在那裡指東說西。小玉對大個說道:「大哥這裡熟人多,何不先過去看一看?」大個道:「我說話笨,還是你去。」小玉撢撢衣服,走向前,向眾人道聲:「辛苦!」眾人向他上下打量了一會,似睬不睬的道:「是哪裡來的?」小玉道:「從北京來,要見道台侯大人的。勞哪位的駕,替我回一聲。」眾人聽了,都不理他。半晌,方有一個年輕的笑著說道:「你在照牆邊等一會兒,自有人出來招呼。這會兒,侯大人還沒起來呢!」那邊有個年老的聽了說道:「老六,何苦給人家開玩笑!」便對小玉道:「你不要信他的話,侯大人現在桌司李續宜李大人的營裡,你要找他,還得奔安慶去。」小玉謝了一聲,即回頭與大個說知。大個道:「原來這裡分兵往安慶去了,怪不得我的熟人,一個也看不見。」小玉道:「大哥又不曾過去,怎麼知道沒有熟人?」大個道:「我的熟人,比眾不同,都是生死同共的好弟兄,我雖然站的地方,離營甚遠,他們望見我影兒,也是認得的。對於他們,也是如此。我在那裡立了半響,不曾見他們有人過來,所以曉得沒有熟人。」小玉道:「既這裡沒有相識,莫若我們往安慶去吧!」
二人同回廟中,給了和尚房錢,拿起行李將要動身。和尚問道:「你二位行囊上,貼著王小玉字樣,不知哪一位是王老爺?」小玉道:「我便是,師父問我何干?」和尚聞聽此言,口稱尊神,翻身便拜。小玉吃了一驚,慌忙扶住道:「這是為何?」和尚道:「王老爺是我廟中候補的關老爺,乃將來護法尊神,焉敢不拜?」小玉道:「這話好不明白,我現在是個活人,怎麼便能成神?關夫子是極尊嚴的神道,又怎能替他的香火?」和尚道:「王老爺不知我廟中關夫子,原是明末一個當兵的。崇禎年間,被流賊拿去,要他回來詐城,這位爺叫罵不從,被賊殺了,便一靈不昧,在我廟中成了神,頂了夫子香火,如今二百多年,要昇天了,遺下缺應當王老爺補授。」小玉道:「這鬼神的事,師父如何知道?」和尚道:「我師父是個有道高僧,今年朝五台去了。臨行的頭一天,在廟中入定,不覺到了一個去處,金闕朱戶,氣象莊嚴,好似帝王的宮殿。那門前站著兩員將,金甲金盔,好生威武。有那天下城隍,帶著許多冊子,在那裡投遞,那兩員將督催吏役,收了進去。不多時掛出一張黃紙朱字的榜文來,上面有鳳陽觀音寺伽藍關帝著王小玉除授字樣。我師父見了,走過去,向那些吏役探問,他們答道:『這裡是真武大帝的宮殿,那兩員將,一位是岳鄂王,一位是明末的周忠武,在這裡考較天下神祗。要知天離地甚遠,天上神靈,嫌人間污穢,輕易不來。那各處的廟宇,都選有德行的鬼,命他看守。觀音關帝廟,到處都有,最是一種衝煩的缺眼。這鳳陽觀音廟裡的關帝,本是明末一個兵在彼充當,如今要換人了。』我師父出了定,便把這話告訴我等,所以我一見王老爺姓名,便知是本廟候補的神道了。」小玉道:「這也可笑!從來只聽說有候補的官,怎麼又弄出候補的神來了?」和尚道:「王老爺豈不聞陰陽總是一理?」小玉道:「我是個粗人,怎麼就有這福氣?」和尚道:「據我佛教經典上說,世間人若不修行成佛,總出不了輪迴六道。最有福德的昇天,作那忉利天王的臣子,象關夫子、岳夫子都是一路。其次轉生人道。有福又有孽的,轉生阿修羅,這一種是天上的一利反叛,都生的三頭六臂,不像人樣,那造孽的,便投到餓鬼、畜生地獄裡去,所以叫永墮三涂。似本廟的這些神道,比天神差的多,終久不離鬼趣,和城隍土地一般。我只願王老爺果然成了神,莫貪血食,皈依三寶,日後天福是靠得住的。」小玉道:「自古的人,死後成神,也沒得幾個,我總疑惑我沒有這個福緣。」大個道:「僧道的話,也有不能不信的時候。這師父的話,我聽著倒有些意思。也說神仙都是凡人作,怎麼人家說你要成神,你又不相信起來。」把小玉說得笑了。和尚道:「這些話聽著雖似荒唐,卻實在是有徵驗的。」大個、小玉別了和尚,徑奔安慶。
走到日暮時候,只見道旁有一座猛惡的林子。大個先走過去,「哎呀」一聲往回便跑,只嚇得面目改色,向小玉道:「有鬼!有鬼!」小玉道:「豈有此理,哪裡來的鬼!」趕過去舉頭一看,果然林子中有個女鬼,頭髮披散,眼中流血,面色如同黃蠟一般,伸著舌頭,脖子上帶著一條麻繩,身穿紅衣,在那裡吱吱亂叫。小玉也嚇慌了,不敢前進。那個鬼見他們有兩個人,不是孤客,卻也不敢出來。
正在害怕之際,道旁閃出一條大漢,生得膀闊腰圓,十分雄壯,軍官打扮,肩上擔著一條花槍,大踏步走將來。大個一個不小心,同他撞了個滿懷。那漢有了氣,大喝一聲,把大個揪住,輕輕一提,早已兩足離地,大個急得直嚷。小玉走過去,忙將大個抱住,那漢方住了手,問道:「你們怎麼走回頭路?」小玉道:「那林子裡有弔死鬼,我們是吃了嚇的。」那漢笑問道:「不知是男鬼,還是女鬼?」大個道:「是個女鬼。」那漢道:「本來弔死鬼是女的多,我這些時獨睡難熬,且把他拿來泄火。」小玉道:「那鬼的樣子,好不難看,豈可同他作那樣事?」那漢笑道:「他除了面貌,大約同人都是一樣的,怎麼便作不得?」發聲喊,搶進林子,罵道:「哪裡來的野鬼?我花槍孫甲是不怕邪崇的!」小玉見他氣盛,也不覺膽子大了,拉著大個趕將過來,把個女鬼追得無處躲藏。孫甲掉轉槍桿,這一下打中了女鬼左腿,撲地倒了,被孫甲揪住頭髮,捉了過來。豈知他那頭髮是用網子戴的,吃孫甲一揪,幾乎脫落。可憐那女鬼跪在地上,鶯聲嚦嚦,只叫饒命。孫甲笑道:「鬼求活人饒命,真是奇聞。」小玉、大個也忍不住笑。看那女鬼時,不但是人,並且還是個男子。孫甲喝道:「你這廝是作什麼的?」那女鬼道:「小的叫胡么四,是個唱戲的。」孫甲道:「你定然是個旦角。不然,焉能有這條嫩喉嚨?你為何要作這個營生?」胡么四道:「小的本是徽班裡一個旦角,兵荒馬亂,無處作買賣。只為小的唱戲的時節,專唱李翠蓮、敫桂英一路的弔死鬼,裝得最象,所以扮了這樣子,在這林子裡,做這剪徑的勾當。不想遇著好漢,只求饒命!」小玉道:「當年有個改名捐官,被人告發,逃走了的胡么四,莫非是你?」胡么四道:「那是另一個胡麼四。就論年紀,小的也差得多,只不知爺怎曉得他的事?」小玉道:「我在京中,也是梨園,怎不和道!」便對孫甲道:「他也是窮出來的見識,我們莫若賞他幾個錢,放他一條生路,叫他去吧!」孫甲道:「放他算個鳥?反正我是常走這條道兒的,他不改過,下次撞著,一定不饒。」小玉取出四兩銀子,賞了么四。那麼四千恩萬謝的走了。
孫甲問小玉道:「你姓什麼?」小玉道:「我叫王小玉。這是敝友孫大個。」孫甲道:「我聽說京中梨園很發財。我們這裡的唱戲的,是被賊攪得沒飯吃了,你沒看見方才那個女鬼嗎?他要有地方唱戲,也決不做這樣事。你既是京裡老闆,到我們這苦去處作甚?」小玉道:「唱戲畢竟不是正經營業。我因有些氣力,要到這裡軍營裡圖個出身。」孫甲道:「但不知你投的是誰?」小玉把投侯道台的話說了。孫甲道:「這位侯大人,現在李營文案上當什麼總辦,很有架子,你若果認得他,這差事管保容易。我正是那營裡的將官,奉了將令,到鳳陽勾當公事,已經完了,正要回去交令銷差,我們不妨同行。」小玉、大個應了。三人一同前進。
孫甲道:「我聽得人說,京裡戲子有一種堂子裡頭出身的,到處陪人吃酒,只要給錢,便可以和人家睡覺,比窯姐兒差不多,可是有的嗎?」小玉紅了臉道:「堂子裡的人,也是賢愚不等,不能一概而論。」孫甲道:「豈但堂子,就拿我們軍營裡說,這宗事也多的很。那個最著名的什麼九帥,他的營盤裡兔兒都成了群了。每天爭風吃醋,同小老婆一樣。有個姓魏的,是個名士的後人,最生得好,人都叫他魏美人兒,最得寵,還有算命的說:『這魏美人的功名,將來要同九帥一般。』你道好笑不好笑?難道一個卯字號的還做得了皇上家的封疆大臣嗎?那可真不成世界了。」小玉、大個都點頭髮笑。他們三個一路說說笑笑,直奔安慶大營而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李按察虎帳論功 王千總軍營談戲 下一回▶
且說安慶是咸豐三年失陷的,內中也夾著梨園中一段小小的故事。
那安慶有個戲子,叫作李八,是個唱花臉的。這人同營裡的兵將,十分要好;長毛一邊的王爺們,他也說得來。這年安慶被攻,他便在王爺面前誇了大口,說憑他一人,便能取得城池。王爺們大喜,差他入城,暗中行事。果然大清家的兵將,被他一陣蠱惑,不十分力戰,安慶便算失了。李八得了許多金銀賞錢,拿回家中,驕其妻妾。他哥哥李綿笏拄條拐杖,把他痛罵一場。李八道:「哥哥是唸書人,因為兄弟先前走票,後來唱戲,瞧不起兄弟。如今兄弟也是太平天國的小王爺了,哥哥怎麼還來罵我?」李綿笏愈發生氣,說道:「我今日始信柳下惠、盜跖之事,古人不吾欺也。」自從那日,便斷了飲食。兩個兒子,見父親不吃東西,也不肯吃,父子三個都餓死了。李八果然不唱戲了,就在長毛裡當了將領,隨著陳玉成佔據安慶。
陳玉成到別處去了,便把此地交與了葉芸萊,看看八年,真算得根深蒂固。
清朝這邊的將帥,自克九江,方得漸次進兵,水陸合圍,曾國荃統領圍師。水師由楊載福管帶,斷絕了太平天國的糧道。陸師有安徽按察使李續宜與副都統多隆阿,各帶人馬,圍攻安慶。眾王爺見妖來的多了,不敢在城中安樂,都出營來紮寨安營,預備殺妖。
正在這熱鬧當口上,王小玉與孫大個隨著孫甲來了。進了李營,小玉見過侯道台,說情願投營效力,又給他引進了孫大個。侯道台便替他兩人報了名,入了軍籍,叩見了李按察,就收在帳下,聽候調遣。那營裡頗有人認得小玉,孫大個卻除了孫甲之外,都要領教人家貴姓高名的。當晚宿在營內,不料半夜裡,傳下一個拔隊的號令,滿營中都摸不著頭腦,只得遵令開拔。大隊走出幾十里外,領隊的陳提督、崔副將才說道:「現在那個四眼狗陳玉成,糾集各股賊匪,來救安慶。大營傳令,叫我軍迎頭痛剿,你們總得格外小心。」孫甲聽了,對小玉道:「你是沒見過仗的,怕也不怕?」小玉道:「不妨事。我捨命爭殺,哪怕那賊百萬之眾!」孫甲伸著大拇指頭道:「好漢子!」那孫大個正在小玉背後,見孫甲手中提著一桿紅纓的鑌鐵槍,便對小玉道:「戲台上為的好看,槍上才裝纓子。這真正的槍,原為殺人,這纓子似乎沒用。」孫甲聽見,瞧了他一眼。小玉笑道:「槍纓子實在有用。紮傷了人,怕他順著槍桿往手上濺血,所以要裝纓子。為的擋住了,免得滿手滿桿的血,膩成一片,不好轉動。大哥不信,看槍纓子總是紅的,也只為它同血是一色。到了台上的木槍,裝上白纓、黑纓,甚至綠纓,只能算戲裡的花活。況且槍纓子能繞敵人的眼睛,怎說沒用?」孫大個道:「你看大刀如何?」小玉道:「大刀太笨,不如雙手帶好用。不過唱戲的,因雙手帶不威武,才用大刀。你不信,扮上黃忠,若拿把雙手帶,便是笑話。」孫甲聽了,點點頭。
說話間,已走到桐城縣的西南,地名掛車河。猛聽一聲吶喊,那滿頭有毛的人兒,不知來了多少!一個個的黃布裹頭,手執槍刀,都道:「殺妖啦殺妖!」直衝過來。這邊隊裡一聲呼喊,鳥統加著弓箭,如同飛蝗一般的放出去,早把那邊的人打倒了好幾個,也有吃箭射殺的。後面一隊馬兵,便往前直衝,長矛落處,血肉橫飛。那一邊見風頭不利,紛紛退後。這時,王小玉提了雙手帶,奮勇殺賊,也砍倒了七、八個。孫甲殺的更多,把人頭掛在腰裡,總有八、九個。正在殺呢,恰巧多都統的一軍,把安慶城外的長毛殺退,亦趕到了,合兵痛擊。這一場好殺,屍橫滿野,遍地象沾了紅雨似的,把陳玉成的營壘四十餘座,掃蕩得乾乾淨淨,一個也不曾留。直追到桐城縣,方才收兵。
多、李二公計議:此後多公帶兵,抵擋各處救應;李公專攻安慶。李公營中陳、崔二將,點查軍馬。孫大個問孫甲道:「這兩位的品級,都比李大人高,怎麼受他的節制?」孫甲道:「你真是個力把頭,說這樣的怯話。我們軍營裡,官位是官位,差使是差使。這二位官兒雖大,差使卻小。何況他兩個都是記名人員,這一輩子有他的缺補沒他的缺補,還說不定。並且武官也不及文官值錢,所以他兩個紅頂子,倒受藍頂子的管轄。依我看,這兩個人本來不堪。老崔這身胖肉,這個大肚子,這一臉的俗氣,只好給那紅頂的大人們當個管家,哪裡配作這麼大的事業?老陳瘦小枯乾面目黧黑,獐頭鼠目,更不像個東西。你看少時報功的時節,定有些把戲。」孫大個正要再問,只聽得上邊叫著孫甲的名字。孫甲答應著,走上去,報了自己的功。不知因了什麼?同老陳吵起來。老崔倒敷衍了一回。又等了半天,才叫著王小玉。小玉提了四個人頭,獻了上去。崔副將看他滿身是血,知道是殺賊多了,著實誇獎了一番。老陳卻沒言語,又叫孫某。孫大個提起衷氣,大聲答應。眾人都吃了一驚,耳輪中好似著了巨雷一般,陳崔二將也面目更色。老陳道:「你為什麼要這大的嗓子?」老崔道:「這是天生的,恐怕它想小也不行。」老陳道:「你殺了幾個毛子?」孫大個道:「兩個。」獻上首級,二人點驗了。
孫大個退下,見了小玉,彼此對道辛苦。孫大個道:「老弟,我真佩服你!刀法又精熟,身段又靈便,殺起賊來,簡直是砍瓜切菜。」小玉道:「誇獎了!大哥,你也可以。咱們初次出馬,就得了個勝利,總算利市。」孫大個道:「提起剛才打仗,也怪險的。那兩個賊人左右夾攻,兩把刀好像二龍搶珠似的砍來,幸虧我躲閃的快,未遭毒手。後來我發了狠,拿出看家本事,使了一路八卦連環刀,才把他們宰啦!」一面說,一面比手勢,不想一疏神,碰在旁邊一個人的眼上。那人惱了道:「孫大個,你真好武藝,殺賊只殺死的,打人卻打活的。」孫大個也怒道:「你這話怎麼說?」那人道:「我親眼瞧見,你見了賊,身上只打寒戰,象發擺子的一般,只遠遠的跟在王大哥的後頭。王大哥砍倒了人,往前去啦,你把腦袋偷割下來的。」孫大個道:「你不要說這沒影子的話。你見我是頭一次上陣,便用話來損我,我何至於那樣的小膽?你明是欺生。」那人道:「我並不欺生,象王大哥上起陣來,不慌不忙,真有趙子龍渾身是膽的樣子,我也佩服。難道他不是頭一次上陣嗎?」又一個說道:「你不要這麼說,也虧得孫大哥膽子大,又會使八卦連環刀,才能砍下兩個死人的腦袋。若遇見那真正膽小的,就是砍下現成的腦袋遞給他,他也不敢拿。」孫大個不覺羞得面紅耳赤。小玉趕緊說別的話,才替他遮掩過去。
陳、崔二人點查已畢,寫造簿冊。老陳道:「這次勝仗,總得算不含糊。只是殺的賊還不算多,要叫別處官兵聽見,未免要笑話我們。依我的主意,莫若把一個首級報他五十個,叫別人也知道我們的厲害,可以張張聲勢。」老崔道:「不行!我們這位李爺,是個精明不過的人,決然查得出來,你我要鬧個誑報軍功的罪名。只怕這些首級之外,明擺著再添上兩顆。殺了賊卻要償命,太不合算。依我還是殺一個算一個的妥當。」老陳不聽,兩人便爭吵起來。到後來畢竟一個算了十個,報了上去。
李按察甚是高興。侯道台乘機道,「這王某孫某都是新投軍的,倒也勇敢。孫某還是個武秀才,王某是個唱戲的出身。難得他這樣忠心保國,一人竟殺了四十個人頭。」李按察道:「光棍不怕出身低。江南大營的張帥,不是廣東戲班裡唱武生的嗎?他原名叫稼香,後來才改作嘉祥。誰敢說他不是蓋世英雄?說也奇怪,廣東自道光以來的將帥,先出了個關忠節,後來出了個張忠武。二公的武望,也不亞於三國的關張。這張公誰又肯說他是個戲子?出身低一點,又怕什麼呢?至於這個王某,我雖只見了他一面,但他那眉宇間的一點英氣,大有蔣侯青骨成神之象,令人過目不忘。此人即使不建功立業,也能取義成仁。我這宗相法,是同曾胡學來的,比那麻衣神相有准的多。你記著,將來必有徵驗。」侯道台答應道:「是。」又問道:「那個孫秀才何如?」李按察搖頭道:「那個人軍務飯是不能吃的。軍營裡第一是要膽子,第二才能說勇力。近來的將官,象鮑超、陳國瑞,都沒什麼武藝,只是膽子大,便能立功。我看孫某色厲膽薄,豈是個軍官材料?」侯道台道:「他也能殺賊二十名,總是不易。」李按察道:「論功行賞,這兩個都可以得好處的。我對於這次大捷,十分高興,卻帶了三分不快。」侯道台道:「為何不快?」李按察道:「那領隊的記名提督陳成武,人頂奸滑。他的功冊還未報來,已經人言嘖嘖,說他不實不盡。不過,我怕落個苛刻之名,不認真究問就是了。」侯道台道:「這真是恩威並濟,諸葛武侯不過如此。況既知他奸滑,尚肯委用,真有古名將使貪使詐之風。」李按察道:「我雖不十分究問,但也得警戒警戒他,好壓服眾將之心。」侯道台又恭維了幾句,方才退出。
李按察升帳,按著功冊,點過名單,不曾叫孫甲的名字,眾人都不知是什麼原故?李按察把應當受賞的都發放了。王小玉、孫大個都賞了千總職銜,才把孫甲叫上去,問道:「你是久經大敵的人,這一次連幾個新進,都十分勇猛。有殺賊四十名的,有殺賊二十名的,怎麼獨你一人,貪生畏死,不肯向前?功冊上面你的名下,連一名賊也不曾殺,你該個什麼罪?」孫甲急了,跪下嚷道:「標下這一次殺的賊最多,求大帥詳察。」李按察便問同上陣的人。眾人都跪下道:「孫甲實是出力殺賊。」李按察吩咐:「把陳成武、崔森給我每人打二十棍!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竟敢作弊,這軍功冊怎麼造的?兵將都不服了!」老崔聽說連他也要打,忙搶上去跪下稟道:「這功冊實是陳成武作的弊,乞加查究。」眾將也跪下,替他辨白,說他還同陳成武爭執了幾番。李按察叫把老崔放起,單打陳成武。打到十棍,眾人也都求情,方才放了。
李按察退了大帳,眾人各歸汛地。李按察又派侯道台切實查明孫甲戰功,量加賞擢,眾將無不欽服。侯道台備了一席酒,把小玉同孫大個喚去慶賀。飲酒中間,說到陳成武,侯道台道:「他只為沒缺補,挨在這裡混飯吃。早就有人說他品級高了,不該當這營裡的差使。」小玉道:「孫甲在陣上努力殺賊,實在是我軍營裡的第一人,他竟不替他敘功,這人的小見識,真比戲班裡管事的還厲害。」侯道台笑道:「你又說到戲,真叫三句話不離本行。你既談到戲,我倒要問問你,現在京裡的戲,哪一家好?」小玉道:「都聽得過。餘三勝、程長庚,各有各的好處。就是張二奎那條嗓子,也真矗實。若論武戲,龔翠蘭、沈小慶、楊振岡、潘喜壽、汪年保,都是天字第一號的能耐。翠蘭創興了一門玩藝,叫做出手,一個武旦,湊上武生花臉,在台上對丟兵器,種種的丟法,便有種種的接法,真是五花八門,好看的緊。那翠蘭不但武藝好,有時唱一出《坐樓殺惜》也真灑得開,實在是個全才。潘喜壽的《鐵籠山》,也是再好沒有的。沈小慶很能編戲。汪年保的《林沖夜奔》,也真有好工夫。您要願意聽青衫子,胡喜祿、陳寶雲,都唱得腔圓字正,嗓子也真脆。喜祿武工也好,打把子帶耍手絹,真是絕活。他手裡拿條槍,腰裡曳塊絹子,這塊絹子忽而在腰,忽而在手,忽而手裡拿的絹子,把槍撇出去,等接住了槍,又撇絹子,左右對換,真正脆快。連本行人都愛看,別說外行老爺們了。再說他的扮相,也是一個大美人兒。可惜身子太弱,時常害病。」侯道台道:「我曾見過一篇『提調歌』,內中有幾句,道是:『長庚到,提調笑;喜祿病,提調跳。』這喜祿多病,人所共知。我曾聽汪葵愚說,他和陳文慤的小老婆有些典故,可是有的?」小玉道:「這是暖昧的話,作不得准的。」侯道台道:「不錯,這位汪爺,也是專報私仇,本不成個信史。陳文慤的這個慤字,在明朝雖然是下等字眼,在如今也不是很好的諡法。只葵愚定要說他是個王八殼子,未免附會好笑。幸虧葵愚官位不高,夠不上得諡號,若是也做到一品,身後諡個殼字,豈不作法自弊。他作的野史,毀罵吳文鎔到極處。然而吳公姓字,自在天地之間,他是枉費了筆墨。」小玉道:「這位汪爺,最不懂戲。看見旦角踩蹺,他莫名其妙,說人家纏腳。這不是個大笑話嗎?他又講過一段故事,說旦角被海賊弄去,做了女人。罵的也未免太毒。」侯道台道:「你說到蹺,這蹺究竟是什麼人興的?」小玉道:「這我可不知道。我是個武生,不懂他們貼片子的事。將來總有旦行的朋友,說給人聽,您此時先不必忙著打聽。」侯道台道:「你還講說京裡的角色吧,不要打斷了話頭。」小玉道:「您要聽別的角色,象小生行的曹眉仙,和他得意弟子徐小香,還有王鳳彩,全是上等的本領。花臉是鄒大定、大奎官,老旦是譚叫天。真是北京城裡,十門角色樣樣俱佳。」侯道台道:「我在京時,很愛聽長庚的戲。他的相貌真好,孫千總倒有些彷彿。」孫大個道:「只怕未必。」小玉道:「他倒是象大老闆的模樣,只是還不算頂象的。內務府裡有位王二老爺,那才給大老闆是一模活脫呢!王二老爺也會唱,那嗓子也有點大老闆的意思。」侯道台道:「孫千總的喉嚨,你聽如何?」小玉道:「他也很好,要是入戲行,定成名角。」孫大個聽了,臉上早露出得意的神氣,這桌酒吃到半夜才散。
次日,侯道台到李按察帳中,辦完公事,陪著閒談。把夜來的話,略透了幾句。李按察笑道:「這個孫某,依我看還是唱戲去的好。功名二字,他是無份。」侯道台道:「唱戲的,大帥說他可以當軍官。當軍官的又說他可以唱戲。這兩個議論,實在對偶有趣。」李按察只是點頭。當下歇了幾日兵,還攻安慶。
看官記真:多、李一公,自此分兵,互相犄角。那個陳玉成,屢次糾眾來救安慶,卻被多都統擋住。又有別路官兵,似那鮑超、徐邦道等一干名將,領兵相助,有許多熱鬧的戰場。若慢慢的說來,連篇累牘,也不得清楚。只因我說的是梨園故事,不是中興將帥的別傳,並且多、鮑、徐各營中,也沒有梨園中人,象王小玉這樣一個將官,只好不去細談。看官歇歇,待我講演王小玉捨命取安慶的節目。
要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 王小玉拼命成功 孫大個報喪被打 下一回▶
且說李按察還攻安慶。那時此處的居民,受不得兩面的你梳我篦,都逃得無影無蹤。兵丁們無可騷擾,倒真正是秋毫無犯。李按察畢竟是個大將之才,這番卻不使貪使詐了,把陳成武擱起不用,派副將崔森和新升都司孫甲打衝鋒,大軍隨後。
此時王小玉和孫大個,都撥在孫甲的部下。小玉方認得前次同孫大個搗亂的兩個人,一個叫吳定洲,一個叫鮑宗軾,都是孫甲的把兄弟。他兩人卻早將小玉和孫大個認準了。兩個都敬愛小玉武藝,頗有惺惺惜惺惺的意思。大家齊心努力,趕回安慶。
孫甲當先提著槍道:「我宣城孫甲的威名,真也弱不下常山趙雲,這一番定要先殺幾個長毛,方合我意。」豈知到了地頭,那些大小王爺,原吃多都統殺敗,又知無了救兵,都躲入城中去了。眾人乘著銳氣,前來攻城,城中也發出兵來對敵。城中派出領隊之人,便是那個李八。殺至天晚,兩邊互有損傷。李八卻把這邊的兵丁,生擒了幾十名去。孫甲這邊收兵下寨。
不多時,李按察大兵到了。差探子出去打探,回來報說:「李八隻在濠邊紮營,並未入城。」李按察笑道:「這些賊好生沒見識,放這支孤軍在城外,只消今夜用輕兵去劫他的寨子,管保成功。」便派孫甲帶本部的兵,晚間行事。是夜二更,孫甲領著這一班健兒,撲到李八的營前。方要殺人,忽聽裡面有人拉著胡琴唱戲,彷彿是個花臉的聲音,覺得十分難聽。王小玉更不住的皺眉。孫甲笑道:「這些賊好不知道死活,這性命相關的時節,還要唱戲!」小玉將身一縱,跳在寨子的土牆上,往內張時,只見裡面燈火輝煌。李八坐在那裡唱,旁邊有一人在那裡拉胡琴,兩旁列著許多碎催;早間被擒的幾十個官兵,都反剪了手,跪在當地,不知說了幾句什麼,李八大怒,要斬他們。正在危急,小玉喝了一聲,跳下土牆,直撲過去。孫甲等也一擁而進。李八恰待要跑,被鮑宗軾手起一刀,揮為兩段。孫大個把那個拉胡琴的拖住,舉刀待砍。那人奮力一掙,孫大個將手一鬆,吃他跑了。營內的餘黨,死降各半,登時罄盡。被擒的官兵,都救了回來。
孫甲等報功已畢,回至本營,把那幾十個官兵喚至面前,問他們被提去的情形。眾官兵道:「我等被李八擒去,以為必死。誰知李八非但不殺,還叫心腹的人拉起胡琴唱給我們聽。」孫甲道:「這是何故?」眾兵道:「他唱畢之後,說道:『李某幼年喪父,老母管的不嚴,說到唸書,便要頭痛。我哥哥李綿笏也約束我不得。我把吃喝嫖賭四件事,講求的十分精緻。不知怎麼糊糊塗塗,就學會了唱戲。你要問我師父先生,卻是沒有。不過我天生的聰明,自己就會了。論我的模樣兒?真生的怪俊的。少年時有個綽號,叫作妓女,就把我派個小旦,也是行的。不知怎的,便派作花臉。先前走票的時節,每逢出台,總有人叫好。後來入了梨園,運氣衰了,便不行了。只是我為人性情最熱,交朋友不含糊,才能認識許多的豪傑,當了這員天將。你們也是各為其主,我不願殺你們。但軍營中的俘虜,沒有輕放之理。我同你們商量一個辦法,你們是顧生顧死?』我們答道:『螻蟻尚且貪生,為人哪不惜命?只求王爺開恩!』他說:『我方才唱了幾句,自己聽著甚是得意。我再唱幾句,你們大聲叫好,我便釋放你們!』我等聽說他又要唱,登時忠義之氣湧將上來,個個都罵賊求死。卻得大兵到來救了性命。」孫甲道:「你們好容易有了生機,怎麼忽然又願死呢?」眾人道:「我的老爺!難道不曾聽過李八唱過,簡直比殺還難受,所以我等都願意死。既落個好名,又免了聽乏戲。」孫甲哈哈大笑,喝退眾兵。
鮑宗軾道:「這些兵丁的話,也有些難信。豈有一個賊頭,對擒去的人,自己表說會唱戲的道理?」小玉道:「這倒不然。大凡能唱兩句的人,都有這個毛病。不拘遇見誰,他總要露出自家會唱來。越是票友出身,越炫露得厲害。至於那唱不好的,他更喜歡胡吹。這些兵丁的話,倒有些象。」吳定洲拿著一袋葉子煙,在那裡抽,聽了小玉的話,把煙袋放下道:「這話不差,這李八當初同我學過木匠的手藝。後來我不做木匠了,他便唱了戲。他們戲班裡的人,我認識得很多,都說李八能耐有限,習氣甚大。他的戲派在後半路,聽戲的總是一走。他不說自己不行,偏說前半路的戲太乏,把客人聽得坐不住,連他都帶累得沒有人聽。因為這個毛病,戲班的前輩很有他的閒話。」孫甲道:「這唱戲不過是玩藝兒,便值得這樣自誇?要象你和鮑三弟兩人,當日生擒頂天侯那樣的奇功,通被人冒去,又哪裡叫屈呢?」吳定洲道:「我只講做的痛快,什麼功不功,倒不吃緊。」鮑宗軾道:「已過的事,不用提了。若說我們抱屈,那軍中的屈事多著呢!長毛將占安慶的時候,那團練隊中的花臉張,一口刀,一騎馬,也不知殺了多多少少的賊。越是危險的戰場,越是他打頭。那些團練頭兒的鄉紳老爺們,何曾拿一點良心來待他?畢竟把他坑陷死了。這個城子才被賊占去,日前我的朋友齊玉谿對我談起此事,還十分歎息。把他比一比,我兩個也就沒甚屈了。」孫甲道:「花臉張我也認識,果是好武藝。他和李八一樣,都是唱戲的,卻是性情個別。」鮑宗軾道:「李八這個人,非但唱戲有些笑話,他的笑話還多得很。他生平不愛唸書識字,自從娶了一個土娼,忽然拿錢買起書來。你道為何?原來這個土娼,頗認得幾個字兒,叫他買些《肉蒲團》、《草燈和尚》一路的小說,每日講給他聽,講到高興的時節,便上床去混鬧,不分晝間夜裡都是如此。弄得四鄰都出了閒話,你道好笑不好笑?」王小玉道:「這李八我雖不認識,但他那副嘴臉,我卻是見過的。怎麼這個土娼,竟肯嫁他?只怕是個瞎子吧?」吳定洲道:「你是神算不亞於諸葛孔明。他娶的這個私娼,雖不是雙眼瞎,實在是個獨眼龍,一支虎,同夏侯純(惇)的品貌差不多。」鮑宗軾道:「李八雖不唸書,卻肯說他同書沒有緣分,還算是個真人兒。比起那肚子裡一竅不通,偏要談今論古,同人抬死槓的主兒強得多了。」大家議論了一會,少時小玉和孫大個退出。
孫甲向吳、鮑商量道:「王千總樣樣都好,莫若把他也加入你我一起,作起兄弟。那孫大個雖沒什麼好處,只是他同王千總十分交厚,也不便撇開了他。」吳定洲道:「若得王千總做我們弟兄,我是極情願的。只那孫大個,我卻不喜。我看他雖不見得十分壞,但他處處仗著王千總才能立功。他還永遠不認帳,只覺得武藝不在王千總之下。排兵佈陣,他也自以為在行,這種人也就可惡。」鮑宗軾道:「不然,自古道愛屋及烏,是說愛這屋子,連屋上老鴉都要護惜。何況孫大個是小玉的朋友,還是算上他好。」孫甲道:「到底三弟是唸書人出身,無怪你中過秀才!說出來的話,實在有理。不過我們同姓王的,要做個患難弟兄,生死都在一處。同這個孫大個,只泛泛的就是了。」計議已定,次日,孫甲向王小玉說知此意,小玉無不允從。
五個人在營中,供起關帝神像,一同結拜。孫甲最長,其次是吳定洲、鮑宗軾、孫大個,唯有小玉年輕,作了老麼。從此他把孫大個改口,喚作四哥。五個正吃福酒呢,忽聽得大營裡一片哭聲,五人都大吃一驚。正要去探聽,早有人來送信,卻是咸豐爺在熱河殯天,大營裡接著哀詔了。五個人少不得各哭一場。
城中得知,作起賀來。賀猶未了,城外即來攻打。城中有時堅守,有時迎戰。
李營每次總是孫甲弟兄五個打頭陣。小玉殺賊最多。他自去冬投營,直至本年秋間,大小戰功立了無數,升至守備。上官十分器重,同人也都敬服,沒有一個道他不是。他又天生的好性兒,對於大眾和藹之極,混了個很好的人緣。這一次又去出戰,戰到天晚歸寨。不想吳定洲、鮑宗軾都陣亡了。軍中拾得吳定洲那條煙袋回來。孫甲接在手中,拉著小玉,齊聲痛哭。只哭得死而復甦。孫大個同兵丁們也無不下淚。孫甲恨道:「這些賊害我手足,我誓不和他同生!」睜著眼坐到天亮,點兵殺出。那邊也有勇將前來迎敵。孫甲大喝一聲,便挺槍要向前衝突。孫大個托住槍桿道:「大哥報仇的心不可太急,須得慎重一點!」孫甲並不答言,只一腳把孫大個踢開,掄著槍徑奔對陣,把那邊的勇將都趕得沒處躲。小玉也揮刀助戰。只見孫甲槍鋒到處,一連搠倒了十來個著名悍酋。不想用力太猛,槍頭搠在一個大胖子的肚臍上,透了進去。那胖子肚裡油厚血濃,將槍頭黏住,急忙裡拔不出來。旁邊閃過一人,使刀望孫甲便剁;孫甲縮頸不及,吃他剁個正著。可憐一員勇將身首異處了。小玉痛怒交集,趕上前順手一揮,把那個人也照樣剁了,搶了孫甲屍首回營,忙備棺木盛殮。
這場痛哭,真似《三國》上劉備哭關張的一般。眾將都來祭奠。李按察也親來行禮。又把吳定洲的煙袋供在一邊,大家也磕了頭。李按察道:「吳、孫、鮑都是我軍有名勇將。吳弁這支煙袋是渾鐵鑄成,不知打死了多少賊!如今都不在了。我看我營眾將,足以繼他三人的,只怕要算王守備了。」遂下個諭詔:凡孫甲舊部統歸王某管帶。那些兵丁聽知這個消息,無一人不歡喜。
過了數日,小玉來見李按察道:「此賊已成虎口之羊,請大帥速傳號令,標下今晚前去爬城,安慶垂手可得。」李按察道:「這個辦法行倒行得,只是未免冒險。」小玉道:「大帥差矣。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俺既以身許國,理當報效國家。就請大帥傳令!」李按察正色道:「壯哉壯哉!汝既有班定遠之志,必能成班定遠之功。我依你就是!」小玉領命退出。
侯道台站在那裡只是笑。李按察看見,問道:「你笑,甚的?」侯道台說:「我笑王弁同大帥,一個說的是戲,一個說的是書,彼此竟會弄到一塊兒。」李按察也笑道:「原來他說的都是戲中語,這就莫怪他把『唾手』念作『垂手』了。」
這晚用過戰飯,小玉來辭李按察道:「末將今晚管取賊的城池。若是不得成功,情願戰死沙場,以報知遇之恩也。」說畢點起本部人馬,出了大寨。李按察見他聲容慷慨,十分敬重道:「壯士壯士,荊卿易水何以加茲!」侯道台在旁聽了二人言語,不禁又笑起來。李按察明白過來,也笑道:「習氣未除,吾與王弁共之矣!」遂點齊大隊隨後接應。
小玉來至安慶城下,聽了聽,刁鬥無聲;看了看,旌旗不整,料得大功可成。一聲號令,兵丁們豎起雲梯,抖開軟索,小玉當先,一齊爬城而上。那城上的眾小王爺正睡呢,吃這一攪,自然是醒了。便有膽壯的起來抗拒,那些膿包貨卻是溜之乎也。小玉不避矢石,奮力向前,兵丁也人人捨命。頃刻之間,奪了馬道。恰好李按察大兵已到,小玉等趕下城來,從城內斬關落鎖,把李兵全數放入,堅城立拔。那些大小王爺,走得慢的,都封了一字平肩王;也有些不顧天父天兄的道理,跪在地上,情願變妖的。堪歎陳玉成數載經營,一朝作廢。這城池從今不屬他管了。
李按察安民已畢,犒賞兵卒,眾心大悅。只可惜王小玉雖然立此奇功,怎奈難逃大限。爬城之時,已傷心力,殺賊之際,又中刀槍,等到大兵入城,他已是昏迷不醒。兵丁們把他抬了進來,孫大個跟在後面啼哭。侯道台也跟了來看。大家亂了一回,小玉猛然醒轉,叫兵丁攙扶著,要望闕謝恩。眾人都說可以不必,小玉道:「這是君臣大禮,豈可一旦拋卻,你們不曾見那盤腸大戰的越國公嗎?」眾人無奈何,把他扶著跪下。只見他恭恭敬敬叩過頭,高聲叫道:「臣王某雖然官卑職小,曾受爵祿之恩,今日氣力已盡,不能再與皇家立功報效了!」說畢把頭一仰,倒將下去,已是死了。眾兵丁一齊痛哭;侯道台也哭個不休;孫大個跌倒在地,碰頭打滾,兩眼流淚,只叫「兄弟坑殺人了」,那門窗被他震得發響。侯道台忍淚把他勸住,買棺盛殮了小玉,停放起來。李按察又親來祭奠。
過了首七,侯道台問孫大個道:「你看這靈柩,還是送往北京還是就埋在安慶呢?」孫大個道:「他北京並無親人,不如就在埋此地吧!我同他結義一場,這擇地的責任,只好我一人承當了。」侯道台道:「我同小玉交好最久,他的後事,我也是義不容辭的。」二人正在商議,忽然當差來報,說鳳陽觀音廟的和尚有事求見。侯道台道:「他出家人來做甚?且請進來。」那和尚見了孫大個,十分熟識,問其來意,他道:「侯居士不知,難道孫居士也忘了?你們營中守備王老爺,是我本廟候補護法關帝。如今已經歸位了,我是特來迎他的遺骸,以壯山門。」孫大個聽說,便把投軍時在廟中的話,對道台說了。侯道台道:「正直之人死為神明,千古有之。王守備這結局,總算極好的了。我將來只怕還未必及得他。」和尚道:「那倒不然。他這神道是涉於鬼趣的,無甚福享;就是真正關帝老爺,是個天人,也還未證極果。居士還是持名念佛,求生淨土為上,何必羨慕這個。」當下侯、孫二人允了和尚之請,擇個吉日,把小玉的靈柩運往鳳陽,孫大個告假同行。
一路上,和尚十分照應。到得地頭,就在觀音廟中安葬。和尚日日總說看見新伽藍顯聖,廟中香火,登時盛了幾倍。便有那善男信女,捐出重資,在廟中另修一座關聖帝君的殿,把神的法身改塑了冕袞的坐像,並添了關平、周倉、王甫、趙累、廖化、陳到,並那些明朝追封的關帝左相陸秀夫、右相張世杰,八員侍從。正殿的站像改了托塔李天王。有些不信的說道:「這關老爺既說不是真神,如何這樣的靈聖?」和尚道:「莫說這樣的話!當年北京城裡,有一個女鬼,把墳變作房子,找了一班戲子前去演戲。演了半夜,只唱生旦的文戲。有個姓顧的花臉急了,勾上紅臉,穿上綠袍,扮了關公走出去,即時把鬼嚇的沒影沒形。又有一家,正唱關爺的戲,忽然從天上落下一個人來。大家究問,才知是揚州一個秀才,被大仙爺帶來看戲,不想伏魔大帝登場,大仙爺害怕跑了,把他從空中撇下,可見關爺英靈赫奕,就是戲子扮的,還有這樣威風,何況我廟中這位神道是個忠義之魂呢!」眾人聽他說得熱鬧,便都相信了。
閒話不提,且說孫大個圓過墳,痛哭了幾場,仍回安慶。李按察把孫、吳、鮑、王四將的死事情形,並生平事跡,具疏出奏。不一日,諭旨下來,都照本官陣亡例,從優議恤。部臣詳查檔冊,方知那鮑宗軾曾捐過知府,因不願作文官,才投入軍營,只他卻向來不肯說出。部文行到安慶,李營中人知道了鮑爺這節事,人人歎異。李按察道:「從前的劉清以文改武,竟成大將。鮑守備功名雖不甚盛,人材也就不亞於劉清了。」孫大個聽得孫甲有了恤典,來見李按察道:「孫都司是宣城人,他的靈柩還未回去,現在本境停放,並且沒人給他家中送信。他有一個兄弟,叫作孫乙,現住故鄉,標下要求大帥賞幾天假,去到宣城報一回喪。」李按察道:「孫都司的恤典文書,我正要派人送去。如今就著你走這一趟,算是公差,你不必告假了。」孫大個謝了,接了文書,竟奔宣城。
到了宣城,訪至孫家,走入大門,只見屋子裡許多人在那裡吃飯,一個個都生得精精壯壯。孫大個問道:「哪一位是孫乙先生?」內中一人挺身而起道:「只我便是。」孫大個問道:「你令兄孫甲在安慶陣亡,你可曾知得嗎?」孫乙不聽便罷,聽了此言,霎時間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喝一聲「打」,眾人一齊動手,把孫大個按翻,拳如雨下。孫大個嚷道:「你們為什麼打我?」那孫乙不慌不忙就說出原故。
究竟為了何故,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孫大個立志做優人 沈芷秋熱心薦票友 下一回▶
且說孫乙喝令眾人把孫大個拖翻痛打。大個被他打急了,嚷道:「你們為什麼無故打我?」孫乙道:「你們這伙騙子,前番賺得我好!今番又來,分明是自家討打,還敢強嘴!」大個道:「怎見得我是騙子?又說什麼前番曾來,我是一毫不知。你分明撞著了判官,直頭是見了鬼!」孫乙道:「你來報這等不祥之事,哪是你的證見?」大個道:「有!有!」爬起來,忙取出文書道:「這不是證見嗎?」孫乙接過一看,「哎呀」一聲,往後便倒,不省人事。眾人道:「反了!反了!這小子把孫二爺給氣煞了!」便有幾個年長的去救孫乙。這幾個年輕力壯的,依然按倒大個打起來。打得大個冤屈難申,只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眾人道:「打死你?好道撲殺個蒼蠅,好與孫二爺償命!」
正鬧在不可開交之處,那孫乙醒了,連叫:「快不要打了。這是一位貴人,還是個老爺呢!」這些鄉里人聽得打了老爺,只嚇得屁滾尿流。大家七手八腳,把大個扶起,放在椅上。大個受傷重了,坐不住。孫乙只好叫人將他扶到屋中,臥在床上。遣退眾人,才自家過來賠話道:「長官不用著急生氣,方才實在太冒失了。長官此時身體如何?好在舍下有上等的跌打損傷的藥,長官盡可安心調理。」大個道:「二弟不必客氣,也不要叫我長官。我同令兄是換帖的弟兄,聽得他說,你比我還小些,理當叫我一聲四哥。」孫乙聽了,越發不安道:「方才看了文書,知道是省中派來的差官,不料是自家兄弟,這樣說來,小弟的罪更大了。」大個道:「這倒無妨,目下人心日壞,那親兄弟廝打的也少不了,何況我這繞脖子的義兄。只是我要問你,到底為什麼打我?」孫乙道:「四哥有所不知。」大個道:「你快剪斷直捷給我說本題,少添廢話。似你這等吞吐,將來若是做出小說來,豈不把看官急壞?」孫乙道:「只因去年先兄出兵去了,不料有伙騙子,來到舍下,說先兄追賊被害。合家哭個不休,成服發喪。那些騙子,要了銀子,說去搬靈柩,再三不要舍下同行。我便有點照影子。他走了半月,先兄竟自回來,聽得此事,只氣得暴跳如雷,離地差不多有七八尺高下。囑咐小弟,留心打聽這伙騙子,捉得來時,先痛打一頓,再綁了送官究治。縱然失手打死,這荒亂年頭兒,當兵的比什麼都凶,一口咬定他是賊,也就算沒事。難道還有王法能管住兵?這番先兄又去隨軍,久沒音信。不想四哥來了,小弟才作出這番冒昧的事。只說打個平人,誰知卻打了營裡人,而且是自己兄弟,我真算粗魯極了。」大個道:「我哪裡知道這些就裡!打你也打了,我自家認背就是。」孫乙敷衍了半天,方才退去。即找出藥來,給大個治傷。
大個在他家一臥半月。等平復起床,孫乙已將他哥子的身後應有之事,都辦齊了。大個隨著,磕了幾次頭,助著號了幾回喪,才轉安慶銷差。
又過了月餘,城隍廟開光演戲。大個同了幾個營中人,前去散悶。站在台下,聽了幾齣戲。內中有一出《公孫勝辭山》,是續水滸的故事。那個老生唱得甚好。大個聽了,想起戰陣的辛苦,由不得心中感動。又走到七十二司裡,看那牆上畫的陣亡的厲鬼,少頭缺腳,十分可慘。大個歎了一口氣,愈加悲傷。回來睡在床上,自語自言的道:「咳!從古至今,這殺人勾當,是做不到頭的。宋公明部下那些好漢,徵了一番方臘,十分中死了八九。公孫先生若不是見識高,趕緊脫了火坑,也成不了這樣的世外高人,享這後半輩子的山林清福。我弟兄兩個來投軍,機緣湊合,竟添成五人,比桃園多出了兩個。可憐他們武藝比我強的多,如今卻都死了!這營盤裡拿著自己腦殼去換別人腦殼的事業,真是怪玄的。早晚不定,就許被人切了。倒不如另謀生計,省得作這圈裡的豬羊,我決意是要回北方去了。」翻來覆去,想了一夜,睜著眼直到天亮。披衣起床,在屋裡悶坐。眾人見他精神恍惚,便拉他出去聽書。
那書館內請的這位先生,是演講三國的。正說到鄧艾取了成都,去往諸葛丞相廟內閒遊,忽見神座前一通石碑,上面有幾行大字,寫的是:諸葛死如諸葛在,諸葛不死斬鄧艾。這鄧艾吃了一驚,將要轉身,不想一腳踏在消息兒上,旁邊泥塑的五虎大將,末了一個,挺著大刀,正是老將黃漢升,走將過來把鄧艾斬了。這鄧艾煉過八九玄功,殺了頭是有法接上的,他不慌不忙去摸頭時,那泥塑的趙將軍抬起腳來,把他的頭踹扁,鄧艾倒在地下,便真死了。那先生說完此事,又加了幾句議論道:「做武將的無論忠奸,總是想盡計策,或是憑著力氣去殺人,然而殺多了人,必犯天怒。姜子牙崑崙的高士,不能白日飛升。諸葛先生,折盡平生福壽。你就有接頭的本領象這鄧艾,終歸是接不上拉倒。所以,如來佛談經戒殺,孔夫子廢武倡文,太上老君青牛化胡,破了胡人百千年的殺伐野性。三教聖人,都是勸人止殺。」眾人聽了都道:「說得好!」這大個越發打動了辭營的念頭。
次日,辦過稟帖,遞了上去,辭差不乾。上頭素來知他沒甚用,即時批准,放他離營。
大個如同鬼門關放回一般,急急的回轉天津。路上走了一個來月,方到家門,推了推門關的甚緊,大個掄掌忙敲。此時他妻子正抱著小孩喂乳,忽聽大門拍的怪晌,忙把小孩放在炕上,三步並作兩步的,出來開門。那孩子沒咂吃就哭了。婦人見是丈夫回來,便道:「唷!乾嗎回來得這麼快呀!真是想不到的。」說這話時,面上立刻露出喜色。大個道:「我想著家,就回來啦!」進屋放下行李,見小孩在炕上哭,連忙抱起來。小孩見是生人害怕,越發的哭了。虧得他妻子接過去,又餵了幾口乳,才止住啼哭。他妻子道:「自從你出門之後,我心中老惦記著你,精神恍惚得很。有一天晚上,夢見你做了大官。頭上戴著紗帽,身上穿著紅袍子,手裡拿著一根鞭子,親身帶了人來接我上任。我一笑就笑醒了。又有一天晚上,夢見你在亂軍中逃命,被幾個長毛追上去,槍刀並舉,你立刻跌倒在地,鮮血直流。我這一急非同小可,醒來還是一身冷汗。如今你好好的回來,謝天謝地,我再也不用操心了。」大個道:「原來如此!我幾乎和你見不著。我因為戰場上的性命太不值錢啦,才決計不乾的。」他妻子道:「那麼,該想什麼法子,養家餬口呢?」大個子沉吟不答。他妻子道:「想必你攢了幾個錢,還可以支持些日子。你們軍營和強盜一樣,只要會搶,沒個不發財。」大個搖頭無語,他妻子也不再問。
過數日,又談到家計。大個道:「不是我甘心下賤,我有一條好嗓子,到北京城唱戲去,準能唱的紅,不怕養不了家。」他妻子聽了,登時放下臉來道:「哎呀!你唱了戲,一輩子也不能作官啦。」大個道:「那是自然。」他妻子道:「那我可不答應。」大個道:「那我還是當兵送死去。」他妻子也不言語。大個道:「咳!你又怕我死,又盼我作官,又怕自己挨餓,又不樂意我唱戲,天下哪有兩全的事呢?真是老娘兒們的見識。」他妻子想了想道:「我是窮不起了,只要發財,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大個在家耽擱了一個月,把自己的住房、家具一齊賣掉,湊了二三百兩銀子,帶領妻子孩兒,僱著一輛車,直到北京。那車子走在正陽門大街上,只聽路人三三兩兩說道:「到菜市口,看殺肅順去。」大個並不理會,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安頓家眷。那年偏遇著是個會試,各省的孝廉公來的甚多,各店中都有人滿之患。大個子在店裡忍了幾日,即出去看了三間房子,又買些零碎家具,搬了進去。
到了三月,會試總裁放了尚書倭仁、萬青藜,侍郎鄭敦謹、熙麟,待等殿試以後,三鼎甲取了徐(甫阝)、溫忠翰、向金壽,傳臚便是大個認得的那個陳彝號六舟。大個是喜歡結交官中人的,便探明六舟寓所,去給他道喜。六舟居然請見。談起本科人才,六舟道:「本科總算得人,我們這萬老爺精通紫微鬥數,命理極深。據他老人家說,我這些同年,似那徐(甫阝)、陳學(上「芬」下「木」 )、鹿傳霖、譚均培、許庚身、吳延芬,還有個宗室昆岡,都是要到一品的,並且說,我也是個方面的八字,不知究竟如何。」大個少不得恭維幾句,方才退回。
自從大個住在京內,他一心一意的想唱戲。自己知道能耐不濟,必得多下功夫才行。他想聽戲也可練習,只是京城裡,正在國喪百日期內,各家館子沒有戲。即便有戲,天天去聽,也覺太費,這才想進票房。又苦無人引進,因此心中十分焦灼。又過了幾個月,看著天寒,大個覺得無聊。有一天早起,他忽然想起王小玉有個師兄叫作沈芷秋,我何不去找他呢?於是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衣服,走到韓家潭來。認明瞭麗華堂的牌子,大踏步走進去。只見有個跟包的,正在門房裡理鳥籠子,回頭見有客來,問找哪一位?大個取出名片道:「我同王小玉是把兄弟,從安徽大營裡來,勞駕回一聲,要見沈老闆的。」跟包的接過名片,又把大個上下打量一回,才說道:「請您等一會兒。」遂走將進去。不多時,出來又說道:「請到客廳裡坐。」大個進得客廳,只見褥設豹皮,爐薰獸炭,擺設極其精緻。跟包的獻上一碗茶,說道:「請略候一會。」說罷自去。
少時,果然走進一個二十多歲、丰神俊逸的人來。大個料是芷秋,連忙站起作揖,芷秋還禮不迭,彼此坐定。芷秋便問:「小玉在營中可還得意?」大個歎口氣道:「我的把弟,連得了好幾個勝仗,官階保到守備。可惜他在克復安慶的時節,為了貪功,竟戰死啦!」芷秋聽了,由不得傷起心來,流下幾點熱淚。大個又說了些別的話,告辭而去。自此常常往來。一日,芷秋偶誇大個聲音宏亮,大個乘機,便說自己想進票房學戲,拜托芷秋,替他設法。芷秋笑道:「票教票,瞎胡鬧。票房裡學不出玩藝來。如今北京城最著名的票房,就是洗心齋。他家世代是專門針科,所以說洗心齋的別號就叫作太乙神針。他那裡十分熱鬧。什麼洗心齋的曲譜,洗心齋的臉譜,外面弄的一團糟。孫大哥要消遣,莫若就進洗心齋吧。好在我認識他家的主人,可以替你引進。」大個道:「最好。」當時芷秋取出自己的名片,寫了幾個字,遞與大個。
大個接過,如獲至寶一般,連聲道謝。隨即辭了芷秋,一口氣走到洗心齋。只見門上的匾額,什麼「華陀再世」、「立起沈痾」、「佛手仙心」、「金針度世」,掛得密密層層,倒象城隍廟的大殿一般。當下取出芷秋給的片名,走進門房,說明來意。回事人進去了大半天,才出來引到了花廳旁面,從垂花門進去,一條甬道,全用石子砌成,旁邊堆著高高下下的靈石,襯著參參差差的寒樹。還有些樓閣台謝,在煙霧迷離中,看不十分真切。轉了兩三個彎,渡過一座石樑,向甬道西邊,迤邐行去。只見一帶紅欄,迎面便是五間廣廈。有三五個小使,在門口站著。內中有一兩個,在爐子旁邊,備茶水。引導人向一小使悄悄說了幾句話,往外去了,那小使才將大個引到屋裡。抬頭一看,正中掛著洗心齋的匾額,兩旁都有迴廊。對面便是一座戲台。巍峨宏麗,上接雲霄。屋內擺著全份樂器,牆上掛著好幾塊牌子,牌子上有的寫著排戲日期,有的寫著各票友的姓名住址,分生旦十門,甚是嚴整。
正看著,忽地走進一個人來,拱手說道:「主人今天不得閒,叫兄弟來奉陪。孫大哥來得湊巧,今日正是排戲的日子,儘管在這兒消遣。」大個問他的姓名,他說:「兄弟是個宗室,毓字輩行四。」一面讓坐,一面叫小使擰手巾,倒茶,招待極其慇懃。大個細瞧毓四的樣子,兩條短促眉,一雙猿猴眼,酒糟鼻子,鮎魚嘴,短下巴,招風耳,年紀不過三旬上下,衣服樸素,就有點瞧不起他。毓四問道:「孫大哥在哪裡恭喜?」大個道:「我一向在安徽大營裡,立下不少的功勞,官階保到參將。記得去年冬天,桐城掛車河的一仗,打得頂凶。當時四眼狗陳玉成帶領賊兵直衝過來,虧得我一匹馬一口刀,把他擋住,官兵才能轉敗為勝。後來曾九帥知道啦,說我是員虎將,簡直是薛仁貴,特地把自己掛的寶刀,解下來贈給我。李續宜、鮑超、徐邦道這班大將,都跟我平起平坐,呼兄喚弟。此番告假回來,他們這幾位,還親送我十里路,灑淚而別。我也不知道是前生怎麼修來的緣法?」毓四道:「孫大哥,你說這緣法二字,一些不差。我們近支宗室,至少也有百十來人嗎,平常休想進得宮去。單單我,兩宮皇太后,卻三天五日的內廷召見,還是扯不斷的說話。前天恭王爺為了總理衙門的公事,請見慈禧皇太后。皇太后說道:『叫他等一會兒,我正跟哥兒說話呢!』我聽了倒怪不安的。好容易托了一個辭,才得出來。近來安德海老爺,只為上頭看得起我,定要跟我拜把子,也時常的來找我。這不是緣法嗎?」
兩個對吹了一陣,見有別位票友進來,才把話頭打斷。這時小使端上酒飯,大家入席。毓四斟酒。有一人道:「今兒過排,我不喝。喝了,嗓子啞,怕唱不成。」又有一個道:「我倒不怕,我每天必到侯家小舖子裡打半斤酒。昨兒他家姑娘,許給唱戲的譚金福啦。我對老掌櫃的說了一聲『恭喜』,老掌櫃的格外要好,半斤酒足有十兩,我喝了也不覺得什麼。」說時,便連喝了兩杯。內中只有毓四,吃得最凶,一口氣喝了一壺。霎時杯盤狼籍,吃個乾淨。
大個坐在一旁,沒人讓他入席,只好乾瞧著。毓四飯後漱口,正見他的兄弟毓五進來,說道:「老五,怎麼這時候才來?飯已經開過啦。」毓五道:「我倒不為吃飯來,安德海老爺,打發人來,叫你就去。」毓四對大個道:「安老爺來請我,想必皇太后又要召見,咱們改日見吧!」說罷,便同著毓五去了。
從此,大個在洗心齋混了半年。仗著一條好嗓子,也有恭維他的,說他是張二奎第二。其實,能耐一些也沒有,就認得一個四喜班唱戲的,學會了一出《武家坡》。
轉瞬到了次年六月,大個與毓四又在洗心齋見面。毓四道:「今天戲館子裡,有餘三勝、程長庚的《戰長沙》。三勝和長庚向不進班,因國孝期內,各戲班的角色,可以通融,才弄到一塊兒。這戲雖不是彩唱,大有可聽。咱們同去吧!」大個以為毓四邀他去,定是他的東道,一口答應。到了一座小戲館,聽過兩齣戲,看座兒的過來要錢,毓四向身上亂摸一陣,說道:「哎呀!我的褡膊裡有好幾兩銀子,怎麼連褡膊都丟啦?回頭非找坊官不可。孫大哥,你把戲價開了,我明兒還你吧!」大個聽了甚不高興,只得笑道:「好在每人只用八個錢,誰開不是一樣!」即時摸出錢來,丟給看座兒的,把他打發了。
場上忽然換了清音,是胡喜祿唱一出《祭塔》。毓四道:「胡老闆也是同程大老闆少在一班的。不想遭了國喪,倒把好角色給會在一處。他因為旦角,不扮起來不能做戲,才改唱清音。」大個點點頭,沒答應。喜祿這折《祭塔》,真唱得珠圓玉潤。那邊有個少年,生得極其漂亮坐在那裡都聽呆了。毓四對大個道:「這人也姓孫,和你是當家子,號叫春山,人稱他十爺,是個新舉人。祖輩當書辦,真是個喜祿迷。」
《祭塔》唱畢,《長沙》登場。大個看那出《戰長沙》果然很好。長庚穿的是藍色亮紗袍子,三勝穿的古銅色亮紗袍子;一個黑鬚,一個白鬚,雖然比掛的鬍子短,卻是天然本色。不勾臉,不紮靠,更覺得二人神采奕奕,聲光並茂。大個尤其佩服長庚,大有願列門牆之意。
不知作得到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郝德寶暢談戲曲 胡喜祿盡掃鉛華 下一回▶
話說孫大個同毓四聽完戲,走齣戲園。毓四道:「如今興著當十錢,連戲價都暗含著漲了,雖然也是八個錢,卻實比從前貴了。這勞什子是祁俊藻的條陳。將興的時節,我們宗室有人攔住轎子去罵他,他不言不語的去奏了事,竟把這位宗室給問了罪。你說損不損!那時滿朝文武,誰敢說個不字!只有兵部的袁希祖袁大人不怕他,狠狠的頂了一折子,不過沒發抄就是了。這袁大人真有膽子,不但這一件,就是那張國梁被賊殺了,滿朝裡通沒一句公道話,也虧這袁大人替他請恤典。不想湖北老會如此厲害!老祁,也真可笑,終日裡說曾國藩要造反,誰知人家是個大大的忠臣呢!他成年和軍機大臣老彭保舉何桂清,到底鬧糟了糕!」大個道:「張帥是我把兄,真好英雄。」
兩人說得餓了,要想吃飯,只彼此不願做主人,僵住了。正在為難,恰巧遇著沈芷秋。他兩人都和他相熟,便要到他家中去用飯。芷秋不便推辭,只得允了。這兩個餓膈興興頭頭到了他家,將才坐定,有他師弟張芷馨、張芷芳和怡雲堂的主人王絢雲來了。芷秋笑道:「王老闆難得到此。今日沒上秦老衚衕嗎?」絢雲道:「我是將從那裡來。」芷秋道:「我也不解,那文大爺和你是什麼緣法,一日也離你不開。」絢雲道:「今日不相干,是明老大人因保全御容,有了功勞,賞了好處,我和孫採珠同去道喜。不想採珠家裡出了笑話,我們便一齊回來了。」芷秋道:「採珠有什麼笑話?」絢雲笑而不答。芷芳道:「這事我也知道。不但採珠鬧了笑話,那唱老生的盧台子也鬧了笑話。」芷秋道:「是一件事嗎?」芷芳道:「不,他們各歸各事,反正都是現眼結啦!」芷秋道。「究竟是什麼事?你說,怕什麼!」芷芳道:「盧台子的女人犯的是姦情案子,孫採珠的女人也犯的姦情案子,目下都算完了。」芷秋道:「怎麼完的如此快?」芷芳道:「說也好笑,將才弄到坊裡,坊官問盧台子:『你這女人是要不要?』盧台子說:『女人已有外遇,終久養不住家,不要了。』坊官就給他斷離啦。」芷秋道:「這還有點人味。那採珠呢?」芷芳道:「採珠不濟,卻不願斷離,還是低著頭,領他女人回去。你說可笑不可笑?」芷馨道:「盧台子總算是有骨頭的。他的女人太難,也不想當初大老闆成全他們的好意,竟會做出這種醜事。」大個道:「怪不得我同毓四爺聽大老闆的戲,沒見盧台子。這就是啦!」芷秋道:「既是明宅有喜事,我也得趕緊去。」急急的進去洗了臉,換了衣服,上車走了。絢雲等三人也散。
大個和毓四,見主人出門,不能拉住他叫開飯,只得忍著餓各自回家。至於他們怎樣的治餓,勿庸細表。
從此大個又結識王絢雲,二人時相往來,交誼甚密。過了些時,大個到票房,不見毓四。問起旁人,方知那個毓四,雖是個宗室,卻除了月餉以外,毫無進款。自己還愛喝一杯酒,日久天長,哪裡支持得住?沒奈何,同他兄弟毓五一齊下海,都搭了班,全唱小花面。每日拿不到二百四十錢,將就度日。大個記在心裡。
一日,戲館演《法門寺》,毓四扮了個賈桂。等戲完從館子出來,恰巧迎面遇著大個。大個笑問道:「四爺,這兩天老佛爺還召見嗎?」毓四滿面通紅,無言可答。大個道:「我知道你今兒候了老佛爺半天,還在大雄寶殿上念了一回狀子呢!」說罷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毓四十分沒趣。回到家中,越想越氣,一夜睡不著覺。次日清晨早起,便有安德海那裡打發人來找他。他對毓五道:「要是我趕不上戲園子,你就替我請了假吧!」說罷三步並作兩步,急急忙忙趕到安德海那邊。只見他門口站著四五個小內監。各人手裡,拿著一塊醬牛肉,正在喂叭兒狗。毓四滿面陪笑,上前問好。內中有個愛淘氣的小內監,撕了一片牛肉,笑嘻嘻的道:「請你吃肉。」毓四張口便吞。那小內監拍手笑道「老四正跟我的小花狗兒一樣。」引得旁邊幾個小內監也笑了。
當時領到裡面,等了好一會功夫,小安子才慢慢踱出來。毓四趕緊上前,請了雙腿安。小安子用手比了比,就叫做接安,叫他坐下,毓四才偏著身子坐下。帶笑問道:「總管叫我來,有什麼吩咐?」小安子道:「慈禧皇太后是最愛聽戲的。現在內廷下頭的,唱起戲來,平常得很。我瞧,還抵不上六爺、七爺府裡的班子。我名下徒弟最多,這是上頭的,比他們下頭不同,總得稍為認真。這件事,你是很在行的,可以替我分分心。等到他們有了長進,我還想在外面買孩子起科班呢!好在國服期滿,還有一年半的功夫,儘可以從從容容。先給裡邊多排出幾出通大路結實的戲來,將來老佛爺見了喜歡,就是你的造化。等我的科班成立,可得排新鮮玩藝,盡唱舊的不行。」毓四聽這幾句話,好似吃了蜜蜂屎似的,連聲答應道:「奴才當得效勞。」小安子吩咐送客,毓四退出。
這毓四戲班子也不去了,專誠給小安子教裡頭的徒弟。反正是《天水關》、《教子》,天天用功,哄得小安子喜歡,時常給錢。毓四又勸他弄科班,小安子十分高興,就命毓四辦理。毓四給他買了五六十名苦孩子,七扣八折賺錢不少。就在安德海那裡,教起戲來。他兄弟毓五,當然聯帶進去,幫著教戲,這是小安子的私事,不與內府相干,毓四毓五,格外當心,曉得是將來生財之道,非同小可。小安子總吩咐多排新戲,毓四雖然口中答應,心中作難。私自對毓五說:「這排新戲實在有些辦不到。」毓五道:「安子這件事,有點刺兒頭。咱們哥兒倆,好比手中捧著刺蝟,拿著扎手,丟了又是財神爺。咱們肚子看看掏空。他總叫弄新戲,歸啦包堆,咱們從票房帶出一本《甘露寺》,偏又不通大路。一本《斬華雄》,偏老爺戲犯禁。程長庚有多大人情?才敢唱《戰長沙》。咱們犯不上給他排這些戲。不排新的又辦不了,這不是活糟嗎?」毓四沉吟一會道:「我倒想起一個人來,那唱武老生的郝德寶,本子極多,狼他一半就夠用了。」
於是毓四天天去找德寶,德寶接待,十分周到。一日,毓四說起現在安子那裡教戲的情形。德寶道:「他這叫作胡鬧!小孩兒將開蒙,要弄幾出熟戲,砸砸底子,何必排新的呢?」毓四道:「我也是這樣說法,只是他們內扇兒脾氣,要怎樣便怎樣,誰敢駁他的回?」德寶道:「你好沒能耐,要想新奇的戲,只有大內最多。你既給內扇兒的老爺們教科班,怎不到裡頭去弄本子,卻往外邊來抱怨?你道你肚子快掏空了,本來你肚子就窄,所以空的快。」毓四道:「我才吃了幾天戲飯?自然能耐薄弱。您說裡頭本子多,無奈全是崑腔。小安子這班戲,是要在外頭唱的,非排亂彈不可。」德寶道:「亂彈就只有天天唱的這幾出,逢是沒人提起的,多半都是好裡有限。即如昔年米喜子有一出《破壁觀書》,演那聖賢爺初入曹營,曹營和許褚定下計策,只給聖賢爺一支蠟燭,等夜間滅燭,便去堵住門,誣賴聖賢和二位皇嫂有別樣事情。聖賢爺原是天生的大英雄,早已料破。待等蠟燭將盡,便把牆壁用大刀劈破,點著火觀看《春秋》。這戲編的太不近理,所以誰也不學。」毓四道:「這齣戲我聽安子說,本是崑腔,乾隆年間就有的。總本叫《鼎峙春秋》,是全部的《三國》。後來翻了亂彈。米喜子這出,卻不知是哪裡的本子?」德寶道:「這戲外江原有,跟崑腔大不相同。安子既曉得崑腔能翻亂彈,怎又說裡頭的本子沒用?那龔翠蘭唱的那一出《虹霓關》王伯當招親也是裡頭出來的。是全本《興唐傳》內摘下的一段,也是崑腔翻的。你又何必愁肚子窄?只要安子依了這個主意,保管新戲多的緊。」毓四道:「這主意,一定是要行的。只是外頭的好本子,也得找一找。我從票上弄出一本《甘露寺》,又叫作《討荊州》,關子很好。但是許多人說它不通大路。您瞧,到底用得用不得?」德寶道:「是太乙神針的那一本嗎?」毓四道:「正是!正是!」德寶搖了一搖頭,冷笑道:「算了吧!不行,不行。他們這一出,我聽過的,跟徽漢的路子離格離的太遠。中間加著一場喬國老進宮,授意大喬,叫她擠兌孫尚香嫁劉皇叔,尚香願意了,誰知吳國太嫌皇叔年紀太大了,變了臉,不答應。大喬又替尚香出主意,叫她脫了好衣服,披散著頭髮,在太后面前裝瘋。來了一出整本大套的《一口劍》。太后急得沒法,才到甘露寺面相新郎。這種瞎聊,把大喬和孫尚香罵得不成個東西。比米老爺那出《破壁觀書》,更不像人話,簡直糟得出了油兒了。人家徽漢的路子,跟原文差不多,實在是高。我勸你千萬別把這一出搬出來,省得犯碎嘴子。你曳著他吧!」毓四道:「還有一本《斬華雄》,您見過沒有?」德寶道:「這是我們武老生的本工戲,怎麼沒見過?你們票上的路子卻也不差。這齣戲捧的是老爺,可唱的是大伙。這戲是一出風攪雪。前半出眾諸侯和華雄嘴裡是整套的『新水令』,等老爺出場才改亂彈。前頭一點沒有老爺的事,等孫堅被華雄殺敗,袁紹要掛免戰牌,才出老爺。老爺和張老爺一塊兒上,老爺可是走青龍門。兩個人一旁一個出來,一人念一句。袁紹聽見老爺發笑,喚進帳去問話,張老爺下,單留老爺和袁紹問答。沒有幾句蓋口,不過是袁紹、曹操、老爺、兩個花臉,一老生,你接我的,我接你的,三個人透著亂一點兒。袁紹准了老爺出馬,老爺下。袁紹叫起唱來,唱幾句,老爺接著倒板,紮靠上。袁紹、老爺,一律是西皮。老爺的倒板是『曾破黃巾無人敵』,原板是『河北袁紹人馬齊。華雄倒有驚人藝,某要與他見高低。半幅掩心穿在體,青龍偃月手中提。將身來在虎帳裡』,底下一句搖板是『且候主帥把兵提』。唱完了,曹操斟酒,老爺不飲,下。袁紹、曹操都下。老爺再倒板,是『大鵬展翅恨天低』,一個小校把老爺領上來,還是原板。唱的是『胸中志氣貫須彌。董卓呂布冰山勢,惡貫滿盈有歸期。華雄縱有千條計,某有一計他不知。耳邊聽得戰鼓起』,唱到這裡,起衝頭。老爺再接一句搖板,是『再與小校說端的』。老爺和小校念幾句,上華雄,沒有幾下打頭,就把華雄作了。回營交令,就算拉倒。這戲沒有什麼俏頭,弄不好的。況且老爺戲犯禁,除了長庚的人情大,官面不管。小安子雖不怕地面官兒,只他們內扇兒,全都信佛,萬一他的事情不順溜,你擔不了埋怨。老爺戲是不動的好。」毓四道:「您說的《斬華雄》和票上的一樣。我在別處見過一本,不大一樣。」德寶道:「那是外江胡編的,小名叫作混賑。」毓四道:「只我們票上,後面多著半出《三戰呂布》。」德寶道:「三戰原是崑腔,我們都會。可改不得亂彈。你們票上這出卻使不得。本來《斬華雄》,老爺穿件青素箭衣,套一件卒坎頭戴大頁巾。後來紮身兩斷頭的靠,扣個紮巾殼。扮相太不起眼,你還說它作什麼?戲多的很呢!」毓四道:「您看票上勾的老爺臉,怎麼樣?」德寶笑道:「不對!老爺臉應當用胭脂揉,不應當用銀朱勾,尤其上不得油。要是勾出來油亮油亮的,便象王靈官,不是老爺了。勾老爺臉,才不用十分畫眉子,只稍微比尋常老生抹重一點。還得給他點痣,眉中心裡點一顆,左眼下點一顆,在鼻凹裡橫著點四顆,左頰上點一顆。這叫七星痣。他老人家一生奔波,從桃園結義,就推著一輛小車子,便是眼底下那顆淚痣犯了相,所以一輩子多敗少成。點完了痣,再隨便畫一道黑的,叫作破臉。不但老爺得破臉,連勾張老爺都得破臉。那都是古來的神靈,護國佑民,不能勾他的本來面目。況且老爺是協天大帝,副玉皇之職,更非同小可。」毓四道:「我也聽見老人們談過,咱們乾隆爺,是劉備老爺一轉,所以老爺扶保大清。」德寶道:「可不是嗎?當初乾隆爺有天退了金鑾殿,正在一個人閒走,忽聽身子背後有盔甲之聲。乾隆嚇了一跳,怕是有刺客。回頭去看,卻沒有人。他老人家福氣大,心眼靈,早有些明白,便問:『是何人保駕?』那空中人答道:『是二弟雲長。』乾隆恍然大悟,前生自己是劉備老爺,便順口問道:『三弟何在?』那老爺又在空中答道:『鎮守遼陽。』乾隆爺又問道:『四弟何在?』老爺答道:『兆氏門牆。』乾隆爺道:『朕今降旨,封賢弟為蓋天佛,連如來佛、玉皇大帝,都歸賢弟管轄。』老爺道:『不可,諸葛軍師,現在朝中,怕他記著小弟不聽他東和孫權、北拒曹操的兩句話,不小心失了荊州,闖下那場大禍。有些罪過,必然攔阻。』乾隆爺道:『賢弟且退』,老爺便歸了本位。次日,乾隆爺傳旨,封老爺作蓋天古佛。有山東劉丞相,就是劉天官的父親,上殿奏本,說:『使不得。』乾隆爺才知他是孔明,怪不得會演八卦,能知過去未來,即收回旨意。乾隆爺打開天下清官冊一見,知道鎮守遼陽的張廣泗,他是張老爺托生,即發金牌召他來京,弟兄相見。那張老爺是轉過岳老爺的,見不得金牌,見了時由不得害怕,便吞金死了。乾隆爺十分後悔。又曉得九門提督兆惠,是趙老爺一轉。兆與趙同音,知道說破不得,不敢言語。只暗地把他當手足一般看待,後來封了平南王,下杭州,捉年羹堯,滅準噶爾,又成了一朝的福將。老爺不曾轉世,卻是時常顯聖,所以唱不得。」毓四道:「我還聽說諸葛先生,是孔夫子一轉。因為孔夫子滿肚子才學,沒有施展,才在漢朝臨凡。諸葛先生號孔明,就是孔夫子的古記兒。」二人對聊了一會。德寶道:「天不早了,我要上館子了。」即抬身要走。毓四道:「我是告過假的,不去了。我還要找安子呢!」於是一同出門,各自分路。
毓四剛走不幾步兒,見個大個從南邊來,又有個小矮子從北邊來,兩人撞了一下。那大漢便仰面朝天地的跌在地下,爬起來揪住矮子不放,矮子大怒,按倒大漢,一頓苦打。圍了許多人看。大漢被打不過,跪在地下,祖宗老爺,一陣亂叫。矮子才把他饒了,看的人都笑了。
毓四進前一看,這漢子正是孫大個。毓四笑道:「孫大哥好一員虎將,曾九帥的寶刀哪裡去了?怎麼不帶著?」大個也不答話,抱頭鼠竄而逃。毓四到安子那裡敷衍了一會,然後歸家。毓五問起郝家的本子,毓四隻是搖頭歎氣道:「難,難,難!」
過了些時,各大戲館都開了戲,官裡的拘管漸漸鬆了。各戲班的人,也各歸各部,不能象那些時攪在一處。
德寶本搭春台,毓家哥兒們也划在春台班裡。各戲館門前,雖掛著「說白清唱」的招牌,卻是可以扮戲了。只花臉不許勾臉,旦角不許搽粉。紮靠的不許背旗,場面不許動大鑼,只把大鈸來當鑼敲罷了。
春台頭一轉兒是在慶和園。胡喜祿是本班老闆,聽說旦角不許搽粉,心中不悅,便仍要自家的那一出唱清音,不然,便告長假。管事人去同他商量幾次,都說不合攏。郝德寶笑道:「這不是什麼難事,不過這些管事的太飯桶了。本來一堆晚出籠屜的東西,懂得什麼!管事,管他娘的屎!」管事人聽他說的風涼,都生了氣。次日,便出牙笏,請郝先生共同管理後台之事。郝德寶也不推辭,便答應了。眾管事請他吃飯,郝德寶喝了個半醉。眾人說到胡喜祿這一節,郝德寶指著鼻樑道:「你們老哥們放心。這件事交給我姓郝的,包管一句話,叫他乖乖的唱戲。他要不答應,你們老哥們只管把我革出梨園,我姓郝的從此不吃這碗飯。」眾人便把這事托了德寶。德寶走了,眾人道:「且看老郝有什麼神通!教他坐一坐這支八支頭的大蠟,嚐嚐滋味兒。看他是管事,還是管屎。倒要瞧瞧這先出籠屜的是個什麼東西!」眾人說了一會各散。
那德寶走到安義堂,跟包人替他回了進去。喜祿吩咐道:「請!」德寶進來,見禮畢坐下,卻不說公事,只談閒話。漸漸說到票友,德寶道:「孫春山這人,老闆認識他嗎?」胡喜祿道:「孫十爺我是極熟的,他常和我學腔兒,唱的真不錯。」德寶道:「外行人都說他比老闆還強呢!」喜祿道:「這個,我也不服!孫十爺好死了,也只能坐著唱,身段腳步全不行,怎能比我強呢?」德寶道:「只因胡老闆這一向老是坐著唱,才有這話。老闆要肯扮上演戲時,別人也不這等說了。」喜祿道:「旦角上台,要是不搽粉,卻也難受。」德寶道:「胡老闆,不是我說,人家崑腔的正旦,全不搽粉。這搽粉是梆子班的人興的。亂彈裡方松齡,專唱花旦,是沒得法想。你胡老闆,卻是青衣花旦都不擋,難道就想不出個活動主意?再說唱旦的怕沒有真姿色,非拿粉和胭脂遮丑不可。象老闆天生的好扮樣,比個真小娘們還強的多,私底下有人愛瞧你。你搽粉不搽粉,沒什麼要緊。再說聽戲的老爺們,有一大半喜歡新奇的。聽說胡喜祿上台不搽粉,恐怕那來看稀罕的還更多呢!」喜祿沉吟一會道:「連日的管事都來同我麻煩,就為這件事,卻沒有一個人替我打算的這樣周到。我說句上當的話,我們唱旦的,跟窯姐兒也差不了多少,雖說是賣唱兒,賣玩藝兒,也搭一大半賣的腦袋核兒。我生怕招了前台老爺們的不願意,所以說到不搽胭脂粉清水臉兒出台唱戲這一層,我總是沒有點頭,不給他們一句有著落的話兒。今天郝先生來,這樣的一破說,我已經明白了。還有什麼磨牙的?我出台就結了。只是我還有一句話,郝先生可不准駁回的。」德寶道:「胡老闆還有什麼意見,就請講在當面。」喜祿道:「那是崑腔正旦的扮相兒,我是知道的,紮上綢子,前頭戴一條勒子,後頭戴上一個牛犄角髻兒,不大順眼。老旦不像老旦,青衣不像青衣,我可辦不了。還不如散著頭髮,還有一點可憐勁兒。反正國孝一天不滿,你們一天不要派我別樣戲,請諸位專找那受苦受罪的角兒派給我,我是不披頭髮不出台。等皇上家裡脫了服,准我搽粉的時候,再唱別的。好在這一路的戲,也有十來出,夠半個月的折騰了。」郝德寶道:「就是這麼辦啦!」說著起身辭去。
喜祿送他回來,猛然想起一出《玉堂春》來,道:「我鬧錯了,剛才不該和德寶那樣說法。我說專唱受苦受罪的戲,可是這出《玉堂春》,也是受苦受罪的玩藝。要不上大頭,不搽粉,一身綢子罪衣罪褲,脖子上套個玻璃枷,手上戴著銀鎖鏈子,多不是樣呀?」想一想有了主意,即把跟包的叫來,吩咐他趕緊出去另制備一份行頭。又畫了個樣子,用紙剪下來,卻是一塊雲鬢的形象。叫跟包的買塊青緞子,要縫這麼一個東西。跟包道:「這物件用的緞子太少,怕綢緞鋪不賣。」喜祿道:「你不用上綢緞鋪,到絨線鋪裡去,買他剪得現成的,叫作梳頭緞,是專預備旗下老太太們掉了頭髮遮門面用的。幾分銀子就夠了。你再到鮮魚口內頭髮周那裡,叫他給打一頭灑發,跟男灑發一樣,只是桿子得矮一點,高了怕難看。」跟包答應去了。
不多時,先把梳頭緞買了回來,又出去弄灑發。喜祿將緞子並鬢樣,交給家中針線老媽子,叫他縫好。用青綢子襯裡,後頭釘上兩根長黑帶。耳朵邊也釘兩根短帶,拿來對著鏡子,捆在頭上。照一照倒也是個女人樣子。使一使眼神,也覺得很媚,竟和貼水鬢一般。喜祿自己高興,這主意果然不差。
說話間,春台班已開了戲。到第四日,果真不出喜祿所料,居然派了一出《玉堂春》,起解帶三堂會審,還連著監會。那一日看戲的客座,人山人海,那孫春山自然必在其內。後面來的人沒有地方,用根粗繩子把板凳懸在戲樓的欄杆上,騎著凳子,打著鞦韆看戲。眾人卻不看戲了,萬目都來看這稀奇的景致。
喜祿出台。大家看時,他這玉堂春,比尋常大不相同。不梳大頭,披著發,也不勒水紗,卻在綢子上紮一塊二尺長的青綢子,前邊靠右拴成一個慈菇葉兒。把眉眼倒掉著,眉心用墨筆畫成顰蹙之狀,眼角也畫的往下倒垂。不搽脂粉,還在上面抹些黃色,並罩了一層香油。穿一身洋布的罪衣罪褲,底下一條裙子,係個燕兒窩,也是布。脖子上那面枷雖是魚形,卻不是玻璃的,只是兩塊黃木的薄片。手上帶著鐵鎖。他生的本來十分美麗,這樣一扮,不但容光不減,而且添了許多的哀豔。更加唱的聲韻幽怨之極,做派也惹人動情,實在好到絕頂。大家歡聲雷動。
《玉堂春》演畢,喜祿自己也甚得意。卸了裝走出園門,迎面遇見孫春山,一同到了福興居,叫了酒茶,對坐共飲。春山道:「不想胡老闆這樣一扮,別有丰韻,真正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了。」喜祿嫣然一笑道:「總是老爺們抬愛罷了。」春山又勸他喝了幾杯;那喜祿臉泛紅霞,愈覺嬌媚,秋波略轉,真個令人銷魂。春山道:「胡老闆,你們旦角梳水頭,踩木蹺,是什麼人興的?」喜祿道:「十爺這話,幸虧問我,若問別人,可就把他給蹶了。十爺要不嫌麻煩,待我慢慢的說來。」
要知喜祿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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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福興居酒餘談往事 安義堂燈下聽清歌 下一回▶
話說孫春山同喜祿在福興居吃酒,春山問起旦角貼鬢踩蹺始於何人,喜祿正要講說其中的備細,忽地跑堂兒的走來道:「十爺,胡老闆,延四大人在這兒請客,聽說你二人在此,請過去坐。」二人聽了,打住話頭,忙起身同到那邊,見延四爺同幾個客人在那裡飲興甚豪。內中的人,只有文索和那怡雲堂主人王絢雲,是書中表過的;還有幾位,雖然孫、胡也都熟識,作者知他與這部書沒大相干,不消題起。
唯有一人生的面色赤紅,好像畫兒上祿星一般,只少了幾莖鬍鬚,坐在那裡舉杯狂飲。孫、胡二人,卻不認得。延四爺指著這人道:「春山,我給你引進一個朋友,他也是我們宗室,是豫親王之後,稱呼是個『昆』字,他的台甫叫小峰,又號叫玉圃,與我同是正藍旗,只他是在奎晃佐領下。他老人家稱呼是個『文』字,底下一個字是個『遐』字。當日在世之時,和先恭肅公有些交情。他才二十七歲,是去年的新貴,今年留館的翰林。好酒量,唱的極好的高腔,也是個風雅不俗的人。春山何妨同他談談。」春山急忙過去和小峰見禮,小峰也問了春山的姓字。喜祿也向小峰行過了禮。延四爺把春山、喜祿都拉入座中,又吃了起來。文索有別處應酬,告辭而去。絢雲也走了。
眾人都看著他二人笑。延四爺道:「春山,今日想是聽《玉堂春》去了吧?」春山道:「是。」延四爺道:「我也在那裡,只我是官座兒裡面,你恐怕仍是在大牆上。」春山道:「不錯。」延四爺回過頭來道:「藹卿這樣一打扮,不但古雅,而且合情合理。」喜祿道:「我也是因為國服沒法子。」座間一客道:「畢竟京城裡法度嚴的多,外省就不行了。李續宜克服安慶之日,國服才下來,城隍廟說白清唱,就大鑼大鼓鬧起來。我那時正在安徽,聽見這件事,心中老大不然。」延四爺鬚眉皆豎道:「豈有此理!難道地方官不管嗎?」那客人道:「那是李世忠李提台家裡的人做的事,誰去惹他!」延四爺道:「李世忠雖是長毛出身,也受了主子的官。我不用日子太遠,定要參的。」喜祿道:「我也聽見劉和坤說過。那時劉和坤跟著李家做清客呢!他那一次,還唱了一出《公孫勝辭山》,後來他看李世忠殺人不眨眼,牆上掛了刀,屋裡放了缸,一句話不對,不論是誰,照脖子一刀。屍首丟在缸裡,積的多了,抬出一燒。和坤害怕,才跑了回來。」昆小峰聽了,抱住延四爺嗚嗚的假哭兩聲。延四爺道:「小峰,這是怎麼啦?」小峰道:「幸而今日李世忠離的遠,不然,四爺說那樣的話,豈不完了?四爺是翰林前輩,我怎的不該哭!」延四爺道:「你學問不及紀曉嵐,這張缺嘴和他一樣。我同你是老世交,況且又是翰林前輩,你怎同我玩笑,該打多少?」小峰道:「多蒙老前輩誇獎,竟許了一個紀曉嵐。要知一個曉嵐,一個小峰,恰也差不多。」延四爺笑道:「你怎還說混話!他是紀文達,難道你是昆文達不成!」小峰道:「那我一時怎能夠得上!我若果然昆文達,大清朝也就可想而知了。」延四爺搖頭道:「國家洪福齊天,你少混說。」小峰未及答言,只聽春山道:「胡老闆,咱們的話還沒完呢!你將才說旦腳貼鬢踩蹺,究竟是誰興的?不要截了過去。」延四爺道:「原來你問這個源流呢,這個,我倒有些明白,只不知藹卿說的如何,大約不能兩樣。」喜祿道:「四爺真是樣樣在行。大約是戲班裡的事,沒有一樣瞞得了四爺。莫怪程玉山背地裡提起四爺,佩服得了也了不得。我將才還對十爺吹呢,硬敢說『問別人就算蹶咧』,不想這兒已經知道了。我真是個井底之蛙。」延四爺道:「少說閒話。」昆小峰忙搶著說道:「言歸正傳。」說著,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做出茶館裡說評話的先生們那宗神氣,引得合座大笑。
喜祿笑得夠了,輕啟朱唇說道:「這兩件事,不是亂彈人興的,也不是崑腔興的。大凡亂彈的扮相,都是跟著崑腔走的;唯獨旦角的妝扮,可是跟崑腔擰著。實在是梆子興的。倒是我今天這一路的妝樣,還是崑腔老譜。」延四爺道:「依我看,這個扮相也有合適的時候。那些年過四旬的旦角,何必滿臉皺紋地搽他一臉怪粉,真要噁心死人。多好的能耐,多好的嗓子,也受不了。不如老扮相倒遮丑。本來青衫子須要莊重一點,那怕年輕。若是演《戲妻》的秋胡妻,坐在那裡念定場詩,報家門,渾身亂晃,拿著它當俏頭,縱然有人叫好,也是該打一萬板。我斷不能認他是超前絕後的大好角兒。」小峰舉起酒杯,飲而進,又把手指作勢道:「可圈可圈!」延四爺道:「你少來圈我,幸虧你是宗室,卷子不入房;不然,我前次分房,你的卷子若落在我手,我還不定圈不圈呢!」小峰道:「誰願意做嘎雜子的門生!我准知道四爺衡文是破題兒第一遭。」延四爺道:「我衡文雖是頭一回,以前拜我門的,該有多少!我並不是沒有門生,單稀罕你。你說我嘎,你打聽打聽貴同年陳子韜去。他就出在我的房裡,我待他是怎樣?」小峰道:「子韜是最熟不過的,是湖北德安府安陸縣人。他家的派名是『學問寬仁』,他正是『學』字派。他是個道學先生,怎麼師生之間倒會合得來?」延四爺道:「豈但合得來,我還留他在家住了些時,把他薦往銘安家教書去了。」
春山道:「胡老闆,這貼鬢踩蹺兩件事,是學的梆子,不知梆子裡興這兩件的姓甚名誰?」延四爺道:「不錯,咱們少說正經人,還是說戲。」喜祿道:「這兩件兒都是魏三兒的遺留。」延四爺道:「著,著!」春山道:「魏三兒這個名字,我也聽說過,只不知他是什麼年間人?」喜祿道:「他也就是嘉慶末年道光初年的人。他是四川人氏,喚作魏長生。他是在陝西學的戲,到了京裡,扮齣戲來,上身梳頭,底下一對小腳,跟真老娘們一樣,比崑腔裡的老扮相自然強的多。他的拿手戲是《大鬧葡萄架》《滾樓》等等,沒有一出不是粉戲。招惹的北京城裡,上自公伯王侯,一直到了趕車的老哥兒們,全都愛看。後來不知惹了哪位都老爺,出告示把他攆了。他走是走了,但這兩門玩藝兒卻是留下了。他還有個徒弟,叫作銀官兒,也是一時紅角。師徒兩人真了不得。那銀官兒比他師父,真不在其下。有些老爺們捧他的,給他畫了一幅西川海棠圖,因為他跟他師父同鄉。想不到那個苗地方,會出了這麼樣的兩個人兒。這銀官兒走了一陣紅運,掙了不少的錢,末了遇見一個大拐子,拐了個落花流水,一文兒也沒剩下。您說他是合得著合不著!魏三兒走了以後,還二次來過。我沒認真趕上他的戲。大概不是還沒養活我呢,就是我一兩歲的那幾年。好像方松齡倒跟他學過幾出,我弄不清楚,不敢說切實的話,這不過是個大略兒罷了。歸齊,魏三兒這個人是死在京裡頭。」延四爺道:「《燕蘭小譜》記過魏三兒,楊掌生的《京塵雜錄》也有魏三兒的事,老禮王爺,就是自號汲修主人的那一位作的《嘯亭雜錄》,那本子上,談這魏三兒比掌生說的彷彿還詳細一點。目下七王爺抄這部書,卻是刪了這一條,也似乎不必。野史原該記載風俗的,不一定專偏於政事兵戎。」小峰道:「通論,通論!這小說一門,原可以不和正史一般。只是少說些淫邪話就算上品。我們這一科的狀元徐頌閣,就燒過淫書,只他這個人卻不甚戒淫。」延四爺道:「不戒淫是自家的過處,燒淫書是替別人省了罪孳,總算功德。」一客道,「四爺好唱戲,能登台,卻不願別人走票,大約也是這個主意。」延四爺道:「那又不然。我並不攔人走票,只不願人下海就是了。」喜祿道:「下海也不得一樣。那真正打到我們行裡去的,叫作下海;那又吃肉又嫌腥的,只算在海邊上。」小峰道:「不然。依我看,那真正打入戲班的,叫作下海。那戲班不要,只靠走票使黑杵的,便叫作下河。那唱灤州影戲裡面二黃戲的,便叫作下溝。那自己有身家,端架子,一面在戲班想錢使,一面又要充縉紳先生,定要和我輩呼兄喚弟,這路人只算下溺尿窩子。」滿座人聽了,都笑得接不上氣來。延四爺道:「這一路人實在可惡!小峰雖是嘴缺,罵的卻不差。」又向喜祿道:「藹卿,你說魏三兒的年月,還不准成。」喜祿道:「我原有些恍惚,求四爺指教。」延四爺道:「他是乾隆時人。他的名兒是宛卿兩個字,長生是他的號,搭在雙慶班。從他一紅,京中幾個名班,什麼萃慶、大成、裕慶、餘慶、保和,都不行了。我也沒趕上,只聽老輩子說罷了。方松齡是跟他徒弟學過,也不曾見著他。」一客道:「方松齡就是教過那鬧科場案的平齡的,如何趕得上魏三兒!這才幾年的事!」延四爺道:「平齡也是胡鬧,究竟沒得著真傳授。」
春山道:「魏三兒是鬧清楚了。我還得問問,這貼水鬢、梳大頭,是怎樣弄法?」喜祿道:「那得先用鹿角菜水把頭髮做成鬢片刷了,貼在額上,再用帶子一纏,拴上線尾子,戴上網子,安好了大頭,挽起髻來就算成功。只帶子卻是露著,必得拿水紗遮住才行。」春山道:「還是先擦粉,還是先貼片子?」喜祿笑道:「先擦粉。要是先貼片子,可就糟了。」春山道:「踩蹺又是怎樣?」喜祿道「蹺可難的多!這物件的樣子,也是照女人的襪子一樣,只那襪口上卻有兩根長帶,和女人裹腳條子尺寸差不多。把腳心貼著蹺板子,用帶捆起來,那蹺卻在腳指頭前面。站了起時,腳後跟懸空離地,單靠五個腳指頭帶著木頭,走路、使勁可全仗著腿彎子,要是腿彎子繃不直,就叫不行。沒有三冬兩夏的工夫,別想走一步兒。踩蹺的就怕在台上站著,站的時候大了,格外費勁,比真正纏腳的還要命!所以,我們踩上蹺站的時節,總是兩隻腳來回倒換,些微的塌塌腿,為的省力。您要真問起我們幼年的蹻工,我受的那罪比個姑娘裹腳,不在以下。列位爺台們只說我在台上走起來,風擺楊柳似的,象個裡頭人,哪知道我吃的苦,真跟裡頭人一模活脫呢!話又說回來了,列位爺台見了我,要是不把我當個女的,只認我是男的,我也就早沒飯吃了。」延四爺哈哈大笑,卻不聽見昆小峰說損話。再看他時,只見他在那裡正襟危坐,擺道學腔兒,大家越發笑個不休。
延四爺吃了飯,把客送走,也想套車回去。不料這頓飯吃的功夫太大,跑堂的說城門關了。喜祿道:「既如此,何妨到我那個榻榻兒裡喝口茶再說?」延四爺道:「使得。只是你不用預備茶,我看小峰酒沒盡興,少時到你那裡,再找補一回,不把他弄塌了不算。他家老太太雖說嚴一點,卻是不干預吃酒的。」喜祿道:「有有,別的沒有,黃酒我家裡多的很!」於是一同奔了韓家潭,到安義堂,大家坐定。
談了一會兒,喜祿叫他幾個徒弟出來,給延四爺請安。內中有個胡狗子,是唱衫子的。喜祿道:「我從不真教徒弟,總是給他們請先生,只這狗子的《祭塔》是我教的。因為我請了個先生,喚作李鬼子,要給他教《因果報》,我說那戲唱了壓運,叫他教出《祭塔》吧,反正是反二黃。若論調句、腔兒,《祭塔》比《因果報》還多一點兒。那《因果報》,歸堆兒就是娘懷兒一個月怎麼樣,娘懷兒兩個月怎麼樣,一直數到十個月算結,甚沒意思。再說披著頭髮,勾個鬼臉,沒有《祭塔》扮相起眼。誰知李鬼子這個人竟是行中力把,將教到搖板二黃,還沒開反二黃呢,他把士林的『士』字念倒了尖團,成了『四』字了。我挑了他一句眼,他就不願意。誰知無心中給他開飯,弄了一碗蒸蛋,他越發惱火了,竟自一去再也不來。」延四爺道:「你也太少檢點,這碗菜確是不該拿出來。」春山道:「這是何故?」延四爺道:「他們內行辭先生就是給蒸蛋吃,小名兒叫作滾蛋。」春山忍不住笑了。喜祿道:「我也惱了,因此親自給這孩子教了一出《祭塔》。」延四爺道:「既是你自己教的,必然是好。只不知此時磁實了沒有?」喜祿道:「磁實了,嗓子也夠用,足唱高調門。」延四爺道:「既然如此,咱們來來。」便從牆上取下一把胡琴,定了工字調,拉將起來。喜祿吩咐狗子道:「唱!」那狗子不慌不忙地唱了一出《祭塔》,聲調宛轉,音節淒涼。延、孫兩人齊聲叫好。看那昆小峰,卻從懷中掏出一本書在那裡看。延四爺道:「你真正焚鶴煮琴,大殺風景。」放下胡琴,急搶到手中一看,原來是一本朱子小學。延四爺道:「你怎麼如此迂腐!」小峰也不答言,又掏出一本書來,延四爺又搶過去,卻是一本《金瓶梅》。延四爺道:「你是安心,今日預備著跟我混攪。你真豈有此理!」春山也十分好笑。喜祿道:「想必是昆老爺想吃酒了,所以拿書解悶!」延四爺道:「他何嘗是解悶!你是不懂得文墨裡的事,他這兩本書,簡直帶來拿活人開心的。他便是《品花寶鑑》中的高卓然,實在萬難。」
喜祿正吩咐燙酒,那昆宅已有下人來接,說:「夜城門開了,老太太等爺說話呢」。昆小峰應了一聲就走。喜祿還要留時,延四爺道:「不必。他住在崇文門內乾麵衚衕裡後羅圈兒衚衕,路上還得走半天呢!我卻尚未盡興,意欲拉春山在此作竟夕之談。我知道藹卿是能熬夜的,不知春山意下如何?」春山道:「情願奉陪。」
小峰去後,酒才燙熱,三人坐下共飲。孫春山道:「昆公頗好詼諧,不料他事母卻能盡孝。」延四爺歎道:「他那位太夫人,本是世上少有的,他焉能不竭誠奉養!他這太夫人姓董鄂氏,是他繼母。他有兩個兄弟,卻是這董鄂太夫人生的。他四歲時生痘子,太夫人焚香告天,願把自己之子替這前窩裡的。果然那兩個都死了,只留得他在。太夫人也沒再生育,待他一若親生。他怎能不孝!他這個人別瞧好玩笑,正經起來也極正經,和陳子韜恰正相反,而又相類。子韜那人雖是陸王派的理學家,有時也極能詼諧,並不是老闆板的。他伯父本和先恭肅壬辰同年,原有世交,如今我卻作了他的房師。目下他教的學生學名叫那桂,據子韜說很有出息,他這東家銘安,是我丙辰同年。銘爺的哥哥,喚作浦安,也是個翰林,是前不幾年鬧科場案同柏中堂一同棄市的。浦安的兒子,今年不過六七歲,也跟著子韜念《三字經》。那孩子叫那桐,是新起的學名,我也見過,生得胖胖兒的,是一個絕好的小胖小子兒,怪有味兒的。」說罷連飲了兩杯酒。
春山道:「浦安就是錯薦平齡的嗎?」延四爺道:「不,不,平齡出在鄒應麟房裡,他另是一案。還有人說,中舉的另是一個,出場便死了,才給票友惹了這場禍。種種傳聞,卻也可笑。」春山道:「平齡有人說他竟是戲子,也未免冤。」延四爺道:「平齡雖非戲子,品行卻不甚端正。」春山道:「又有人說,孟都老爺參平齡,是同平齡有別的情節。平齡又招攬了別人,才弄得孟都老爺吃了醋,惹出這件禍來,是有的嗎?」延四爺道:「那是秦檜的話,叫作『莫須有』。只我輩當以忠厚存心,不說也罷!」喜祿道:「本來我們唱旦的最不可同人親近,只要沾一點邊兒,就有閒話。就拿我說罷,本來前後台人緣都不錯,和我好的太多。只是到了別人嘴裡,便要編派我,我也不知做過多少人的媳婦兒了。這位平爺要不唱旦,大約沒這些砸詞兒。」春山道:「那也分人分事。」延四爺望著他搖了搖頭。喜祿又斟了一回酒,伙計端上點心。延四爺些微吃了一點,見天色將明,上車進城去了。
春山也就歸家,休息了一天。次日,出門拜客,從大柵欄經過,見各戲館門口貼著黃紙小條,寫著「忌辰」二字。春山暗想,既是忌辰沒戲,喜祿定在家裡,不免還找他去。遂命車夫奔安義堂。到了門首,忙忙的下車,走了進去,見喜祿緊蹙蛾眉,在那裡吞聲飲泣,只那手絹上已有好幾點的淚痕。春山問是何故,喜祿道:「我也不知怎麼得罪了街坊,縱著小孩子十分的欺負我。」春山道「怎什欺負你?」喜祿哽咽道:「十爺請到門外牆上看一看,就曉得了。」春山急出門抬頭一看,由不得笑將起來。
要知是何緣故,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用機謀毓四賺腳本 施毒計德海殺伶人 下一回▶
話說孫春山走出安義堂門首,抬起頭來一看,只見牆上寫著許多污穢言語,都嵌入喜祿的姓名。又畫了一個不堪入目的物件,旁邊有行小注是「胡喜祿家常便飯」。字寫的如同蚯蚓一般,七歪八斜十分難看。春山由不得發笑,猛回頭見喜祿也出來了,怕他僵了,忙把笑聲斂住,同喜祿仍進去坐下。
春山道:「胡老闆不消生氣,這也不是街坊同你有岔兒,不過是小孩子鬧著玩罷了。自古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大可以不必理它。」有個跟包的在旁道:「十爺不知道,這條街上住的內行很多,怎麼單往我們門口胡畫?總得想法子把它壓下去。要不然,叫別的老闆瞧著笑話。」春山道:「這全是小孩做的,你到各家知會他們家的大人一聲,就算完了。」喜祿道:「不行,這宗辦法已經試過,簡直沒用。」跟包道:「這兒左右鄰的外行,不多幾家,我都去遍了。他們都徉徉不睬,還有不講理的說,『怕這些就別唱旦。」春山道:「他能寫,難道我們不能洗嗎?」跟包道:「不是一次了,洗了再寫,有十幾次了。要不,我們家二爺,怎麼氣得哭呢!」春山道:「我去找坊官說一聲,叫他彈壓彈壓。」喜祿道:「我也想,這事非官面有人不可,十爺就辛苦一趟吧!」
春山立刻出門上車,到了坊裡,見了坊官,把這段情節說了,托他照應。坊官道:「安義堂旁邊的住戶良莠不齊,還有六部各司的老爺們,若是他們的孩子,我怎惹得起?被他問個庇護伶人的罪,那倒給喜祿招出不好來了。」春山見說不攏,便辭了坊官,仍回安義堂來,對喜祿道:「坊裡不管,只他的話也近情理。莫若去求延四大人,找都老爺」。於是喜祿吩咐套車,急急的洗臉換衣,同春山到了狼家衚衕延宅。
延四爺請了進去,一見春山,便道:「春山,前日失言,你知道嗎?」春山呆了一呆,回答不上。延四爺帶笑說道:「就是分人分事的這句話,藹卿碎豁唱旦的,你掛什麼僵!慢說你還沒上過台,即便認真的登台,哪怕梳頭擦粉,只要進了青龍門,卸下大頭,依然是本來面目,又有誰混編!你那一句分人分事,未免小氣。」春山陡的想起,聽得人言延四爺年輕時也唱過旦,便應了個「是」,沒再說什麼。喜祿把自己相求之事說了,延四爺道:「容易。你們那一城的都老爺和我有世交,他伯父作直隸藩司的時節,我們老大人正作直隸制台。只消我給他一張字兒,托他出個『禁止在牆上書寫淫詞』的告示,就算了。」喜祿忙請安道謝。延四爺道:「藹卿,這也是你自找的。你以後少拿自己開心,惹的別人也拿你開起心來,你又僵了。」喜祿答應了幾個「是」,又坐了一會兒,與春山一同告辭。
春山回家去了,喜祿也回轉安義堂。還沒進大門呢,郝德寶來了。喜祿知有後台公務,正要向前招呼,不防道旁躥出一條野狗,把德寶腿上抽冷子咬了一口,德寶撲地倒了。這邊的跟包把他扶起。誰知德寶素有中風的毛病,這次一跌,立刻勾起內風,痰迷心絡,口眼歪斜,不能言語。喜祿忙叫自己的車送他回家。
到了晚間,後台的那件公務自有那些晚出屜的管事,前來同喜祿接治,不在話下。
次日,喜祿下了戲房,知那先出屜的郝先生,已是先聽蟈蟈兒去了。喜祿不勝歎息。唱完了戲,封了四千當十錢票,差人送到郝家,作為奠敬。郝德寶的娘嫌少,給退回來了。喜祿道:「這位老太太真不懂事。」便不去理她。
郝家接三之日,梨園中人到的不多幾個,毓四卻夾在裡面。毓四穿件孝袍子,係著孝帶,裡裡外外招呼些雜事,十分用心。眾人不知他是什麼交情,暗暗納罕。那春台武行頭沈小慶恰也在場,便道:「毓老四,你跟死鬼是什麼朋友」?毓四道:「他是我的把哥」。沈小慶笑道:「原來你是個小把弟。」毓四道:「我們是把兄弟,他是個武老生,他的小把弟應該是武小生,用不著我。」小慶罵聲「狗頭」,便狠狠地打了毓四一個嘴巴。毓四轉身便走,回過頭來,才瞪了小慶一眼。
晚間接三,眾人各拿一股香,和尚敲著饒鈸,七零八落,在街上走了一轉兒。沈小慶和任七並肩而行。任七道:「大哥,你的三元兒在龔翠蘭門裡當徒弟,學的很好的老生,將來總該有飯吃。」小慶道:「小孩子哪裡靠的住,他已經變了嗓子了。」任七道:「這話也是。譚老旦的兒子望重兒也不行了,文戲已經不能再唱,改了武生了。他父子都在三慶班,程大老闆是不用武行的,這小子沒地方唱了。」
說話間,送三之事已畢,大家各散。只毓四一人不走。郝老婆子問道:「您貴姓哇?」毓四道:「乾娘,怎麼連兒子都不認得了?兒子叫毓四,是亡人大哥的把弟。」郝老婆子道:「既是我兒的弟兄,他這一場喪事,家裡一個親人男丁沒有,你倒得多分心。」毓四道:「這件事是應當效勞的。我特地在安老爺那裡請了假來跟您作伴,今天兒子不走了。好在您這裡獨門獨戶,不是雜院,住得下。」郝老婆子答應了,便把毓四安排在廂房裡。給他一支蠟台,隨後又拿了一副被褥進來,說天氣冷,不要凍壞了。毓四接來鋪好,略躺一會,重新爬起,聽一聽上房,郝老太並無聲息,想是睡著了。然後拿著這支蠟台,放輕腳步,向四週圍仔細看了一遍。只見這間廂房裡,堆著好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卻都是無用的.毓四暗道:郝爺真是謹慎的人,他的本子,這屋裡一本也沒有。再看這支蠟快要滅了,只得倒在炕上,胡亂睡了一夜。
次早起來,郝老婆子已經起身。毓四借著請安,挨人上房。此時上房中間停著靈,郝老婆子住的右邊一間,左邊上首一間,原是德寶自家住的。他妻子早亡,沒有孩子,那間房便算閒了。毓四停住腳步,望裡面一張,只見貼牆兩隻大櫃,都上著鎖,他料是本子,不免多看幾眼。正在出神之際,猛不防背後有人,象似郝德寶的嗓音,說道:「你瞧什麼?」毓四這一驚非同小可,回頭一看,原來卻是郝老婆子。他已經急出了一身冷汗,勉強定一定神,才上前請安。郝老婆子邀他到屋裡坐定,說了好些苦況,嘮叨不已。毓四道:「乾娘放心,大哥待我不含糊;大哥死了,我就是您的親兒子一樣。如今大哥的喪事,將來乾娘的過活,都在毓四一人頭上。已經囑咐家裡,給乾娘糊房呢!兒子住在狗尾巴衚衕,等大哥出了殯,就請乾娘過去住。今天我就可以搬東西。」郝老婆子道:「你大哥在日,我不常在家,卻彷彿瞧見你來過。你和你大哥幾時拜的盟?」毓四道:「乾娘到底是認得兒子,足見不是蒙事。兒子和大哥早拜了盟了。」郝老婆子道:「總算你哥哥沒白認識你,到今日還肯給我們家分心。」毓四道:「我知大哥沒有墳地,不如就埋在南下窪子,頭七就可以出殯。兒子立刻找槓房去。」說著起身走了。
下半天果來回信,還帶來了兩名碎催,進門便道:「槓房已經停當了,您的房我也替辭了。莫若今日就動手搬家。」郝老婆子連聲道「好」。毓四道:「大哥好些本子,不知收在哪裡,今日咱們先搬本子吧!」老婆子道:「那我可不知道。只你大哥活的時候說,那東西很值錢呢!」毓四沉吟道:「那就先搬別的。」郝老婆子只許他搬了些狗窩雞罩,旁的物體一點沒動。這晚毓四仍在郝家住下,臨睡之先,拿出一包銀子,送給郝老婆子道:「乾娘,我哥哥的靈在家,哪一件不要錢使!您先留著這兒個錢用吧。」郝老婆子收了。毓四陪她說些閒話,又談到本子,老婆子道:「那屋裡靠裡首的櫃裡,大概都是,我摸不清楚。」毓四摸著這根線頭,好生高興,便去睡了。這一覺十分香甜。次日清晨起來,自己跑回家裡,招呼碎催,仍到郝家,不由老婆作主,把那一櫃本子都搬走了。當夜竟不再來。
第二天,郝老婆子有些喪家應辦的事,拿出毓四給的銀子,托先前給德寶買裝裹的那位街坊去換錢。誰知都是假的。老婆子目瞪口呆,作聲不得,央那人去到狗尾巴衚衕找毓四。那人去了半天,跑回來道:「北京城裡有二十多條狗尾巴衚衕,他究竟哪個狗尾巴衚衕?實在找不著。我看這小子不大老實,別是鬧鬼吧?」老婆子一點法子沒有。
過了一宵,就是頭七。一清早,沈小慶、任七,還有幾個唱武戲的,一齊來了。文行也到了四五個人。比接三那一次人又少了。小慶道:「這都是本家兒不撒帖子的毛病。人家大約還不知今日出殯呢,我們要不是耳風快,也是不曉得。」有一個人道:「這位郝爺活著的時候,愛向人前充老前輩,架子太大,人緣本壞;這位老太太更豈有此理。聽說為爭份子,把胡二老闆得罪了。您說可笑不可笑!」小慶點點頭。等到午後,沒見槓房來人,郝老婆子急了,走將出來,把毓四這件事說了。小慶忙問毓四回來了沒有,眾人道:「我們都在這裡,何曾有毓四的影子!」小慶勃然大怒,便同眾人去找毓四。那幾個文行的卻是溜了。
小慶道:「老話兒說的好,三人成眾。我們已經不止三人,這幾塊乏料不要他也罷!」心急腿快,不多時到了毓四家,不問情由,一齊搶了進去。毓四正在那裡歸著本子,恐怕有失,連忙迎將上來。眾人問他郝家的事,毓四道:「奇怪,郝家死了人與我什麼相干。我要到安老爺那裡去呢!」叫毓五不要走開,他竟大搖大擺的走出門外。眾人起來,齊聲叫打。毓四面不更色,笑道:「我是個黃帶子,打了我,是要滅門九族的。」眾人聽了,果真不敢走攏來。忽然道旁閃出一人道:「毓四,你既唱了戲,你的帶子就革了。然而你拿大話拍誰?」毓四見了這個人,叫聲「哎呀」,雙膝跪下。小慶看時,原來是個熟朋友。這人也是個宗室,喚作敬信,號子齋,是正白旗管下,現作宗人府的筆帖式,頗有幾文錢。觀音寺聚寶堂飯莊子,有他的股份。是個愛管街面閒事的人,因此毓四怕他。當下小慶把毓四欺負郝家的情由,說了一遍。敬子齋也生了氣,喝令眾武行結實打。好在毓四還未起來,眾人趁勢將他按倒,動起手來。毓五在家裡知道勢頭不妙,怕吃掛落兒,哪敢出頭。行人都圍攏來看。毓四本是個瘦小身軀,眾武行的拳頭又格外結實,被他們打得上天無路,入無門,便也抄了孫大個的舊文章,「祖宗」「老爺」亂叫。
正在搗亂,遠遠的一輛車兒,一匹銀騾,自西而來。車夫直嚷讓路,這裡見沒有頂馬,料不是大官府,哪肯理他。車中坐的官兒吩咐把車停住,叫僕人走來,看是何事。豈知這僕人同這些打人的、挨打的,都認識,忙對官兒說了。那官兒跳下車,走過這邊,一眼望見敬子齋,便先同他招呼。子齋見了,大聲叫道:「不用打了,然而立四爺來了!」沈小慶等只得放手,便一齊過去請安。毓四卻不能動彈,倒在地上,只叫四爺救命。立四問道:「是怎麼一件事?」敬子齋道:「立豫甫,然而你不知道。」於是指手劃腳把小慶方才告訴他的話,學說了一遍。立四道:「毓四誠然可惡,你們想把他怎麼樣?」小慶道:「奴才想到精忠廟同他講公話,把他革出梨園。四爺是內務府的人員,正管的著這件事。就求您作主。」毓四聽了,只叫「四爺公侯萬代,口下超生」。豫甫命僕人喚毓五來,問他虛實。毓五怕犯眾怒,只好賣了他哥哥的底。豫甫想了一想,對眾人道:「毓四果然萬難,但你們辦法也嫌太重。」眾人道:「求四爺作主,我們無不聽命。」立四道:「教他拿錢發送德寶,並養活他娘,就算行了。」眾人都道:「四爺台諭,誰敢不遵。」毓家弟兄更是滿口答應。子齋道:「立老四,然而你真會了事,然而便宜了他!」當下大家各散,毓五也扶著毓四回去。
次日,毓五找了一檔子五虎棍,把德寶抬埋,把他娘接了家來養活。毓四這個兒子總算是作定咧!他受傷甚重,躺的日子也跟孫大個在宣城時節差不多。
這個消息,不知被誰傳到小安子耳中,只沒提起本子的事情。德海道:「這小子入的實在可惡!我聽得人說,他給我弄科班,就宰了我不少的白花花。如今屢次告假,不替我辦事,專在外面搗鬼。我必得懲治他。我有法子叫他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狀。」於是想定主意,那天借著春酒為名,預備了一桌上等酒席,把他哥兒兩個找來,命毓四上座,毓五次座。還有幾個府裡有頭臉的管事人作陪。自己坐了主位,舉杯說道:「眾位在我這裡,一年到頭的辛苦,沒有什麼可敬,就請放量多喝幾盅吧!」說罷一飲而盡,將杯子一照,叫聲「乾」。眾人道謝,照樣乾了一杯。好幾個小太監象穿梭似的,在旁輪流斟酒,真個是酒如泉湧,飲似鯨吞。吃了好半天,那安德海還叫一班九頂娘娘宮的瞎爺,靴帽袍套的說了一大段三保太監鄭和下西洋的評話。說的是三保太監鄭和入女兒國,那些女子都想嫁他,後來三保太監吃了丹藥,居然娶了紅蓮公主的故事。那些瞎子聚精會神,詼諧百出。小安子聽得十分高興,叫取大杯過來,小太監答應了,忙在眾人面前都換了頭號大杯。小安子道:「老四是大量,今兒又是首席,咱們合席得敬一杯。」眾人自然隨聲附和。毓四一瞧,席上連自己共是十人,即便毓五不算,至少要喝八大杯,連忙說道:「奴才哪有這宗造化,實在老天沒賞那大的酒量。」小安子正色道:「每人只敬一杯,老四再要推托,就瞧不起咱們咧!」說時首先敬了一杯。毓四不敢不飲。眾人接二連三的敬酒,立逼著毓四喝乾,稍遲一點,便說他眼裡只有總管,瞧不起別人。毓四沒奈何,一口氣喝了五大杯燒酒,便覺頭暈目眩,支持不住。第六杯又到了,毓五道:「奴才替喝了吧!」小安子道:「不行!你能喝,照樣敬你九大杯。」毓五吐了吐舌頭,不敢言語。毓四勉強吃完第七杯,他的身子本來不甚結實,新近又挨了一頓好打,雖是調養了幾天,尚未復元,任憑他有鐵打的酒腸,如何禁得住!當下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小安子道:「老四好量,怎麼才吃幾杯便塌了,別是裝著玩吧?」毓五道:「他實在是過量咧,讓我送他回去。」總算小安子開恩點頭,當下小太監七手八腳的,扶著毓四出來。毓四已不能動了,毓五僱了一輛車,把他抱了上去,到了家,毓四躺在車裡下不來,毓五再去抱時,卻已死了。毓五怕車夫向他多要錢,急急忙忙把毓四死屍當作貓兒似的拖進了門,打發了車,才嚎起喪來,恨道:「四爺這條命,被小安子活活害死,我與他誓不兩立!」
要知毓五怎樣替兄伸冤,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 敬子齋片言解訟 侯老兒決意罷婚 下一回▶
話說毓五把毓四屍首背進屋裡,放在炕上,跺足道:「安子下此毒手害了我們四爺,我這碗安家的飯,大約也吃不牢了。我雖革除宗檔,我的本家還多著呢,明日找他們到宗人府告狀去。」毓四的女人是早死了。毓五的女人向來與毓四不甚說得來,見他死了,不大理會,只對他丈夫說道:「告狀不告狀,不吃緊;只四爺留下來的錢,您倒得弄清楚。」毓五道:「我知道。」
這時,郝老婆子知道這個消息,從廂房裡跑過來,倒哭了幾聲「我兒」,又夾七夾八的念了一陣阿彌陀佛,又對毓五道:「你哥哥死了,從今以後,就靠著你養活我了。要不然,我只得跟你哥哥一塊兒死。」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叨嘮了大半天。毓五把他無可如何.還是毓五的女人好言安慰他,才回房去了。
毓五胡亂過了一夜,次日起身出門,找著本支幾個宗室,說明此事,求他們告狀。那些人聽說跟安子打官司,嘴裡雖不含糊,心裡卻實在害怕。議了半天,毫無頭緒。毓五知道沒用,退出來吃了點東西,便到戲館裡見著沈小慶,爬下磕頭。小慶問是何故,毓五道:「我哥哥叫安子治死了,我要告狀,非找敬信不可。您給敬爺多年相好,求您幫個忙。」小慶道:「你哥哥雖說不是個東西,卻也不犯死罪。這件事我替你辦。」毓五又磕了個頭。小慶戲完,同了毓五到敬家來。
敬子齋正在會客。那位客聽說又有拜訪的,忙告辭而去。小慶、毓五站在門首,同那客撞個對面,認得是內府司宮,叫做崇禮,都過來請安。崇司官略為周旋,上車去了。
子齋把他兩個讓進客廳,小慶舉目一看,只見房屋不甚軒敞,擺設頗為講究,中間炕上擺著一張小桌,桌上擺著兩盆漢玉,靠窗戶旁邊有一張大八仙桌,還有幾把椅子,炕椅的鋪墊全是平金繡花寶藍緞子。牆上掛了些字畫。地上兩邊都擺著大玻璃鏡。花磁盆裡的梅花足有三尺多高。毓五跪下就磕了一個頭。子齋道:「不是大年初一,不是節,不是生日,然而何必行這個禮?」毓五道:「爺還不知呢,我哥哥死了。」子齋道:「他死了嗎?然而這孩子早就該死。」毓五道:「不是好死的。」子齋道:「好死不好死,死總不過一回,然而不算什麼要緊。」小慶聽子齋說話風涼,忍不住叫道:「子齋別混他,他有天大的冤屈,要求你報仇呢!」子齋道:「報仇是該的,然而不知仇人是誰?」毓五道:「是安德海。」子齋吃了一驚道:「你不要命了吧?然而怎到太歲頭上動起土來?然而到底是怎樣結的仇?」毓五便把安德海灌死毓四,自己求本支宗室告狀大家不管,要求爺台幫忙的話說了。子齋怒道:「安子太沒王法!擅敢用燒黃二酒灌死活人,真正該殺!然而鹵莽不得,還要大費商量。沈老闆,咱們坐下,慢慢的細談。」就在椅上坐了。小慶道:「毓老五還跪著呢!」子齋道:「免了長跪,然而坐著講話。」毓五站起,在旁邊坐定。子齋道:「你要打官司是該的,然而我問你,你哥哥是刀砍死的?」毓五道:「不是。」子齋道:「脖子上有腦袋?」毓五道:「有。」子齋道:「是斧剁死的?」毓五道:「不是。」子齋道:「缺一隻胳膊,短一條腿?」毓五道:「不缺不短。」子齋道:「卻又來!你哥哥既不是刀砍的,又有腦袋;又不是斧剁的,又不缺胳膊短腿。你方才說他怎麼死的?」毓五道:「爺真忘的快,他是灌死的。」子齋道:「我知道是灌死的。這先莫說是告小安子,你就去告個平民,只怕也不會佔上風的。然而先莫說現在的這些官兒,就是遇見大宋朝日斷陽、夜斷陰、清如水、明如鏡那位包文正包老爺,怕他也審不清的。然而莫怪你本支的那一群灰孫子不肯出頭,依我看,你這報仇的話歇了吧!」毓五道:「牛吃房上青,風刮千斤石;狀紙入公門,無賴不成詞。只一口咬住我們四爺是小安子毒死的,難道他就白毒死人嗎?」子齋道:「你這話,不但放狗屁,簡直放屁狗!有你一告,然而有他一訴。座兒上的不能專憑一面之詞,要是審出你哥哥是好酒灌死的,不是毒死的,你這借屍訛詐的罪名背得起嗎?莫說是好酒灌死的,然而就是毒死,那安子是個什麼樣兒的勢力,也不難托刑部照應,他一照應,自然硬打作是酒醉死的。話又說回來,你哥哥就是沒腦袋,缺胳膊,短腿,只怕安子也決打不到償命的田地。依我的主意,然而你還是不惹他為是。」小慶道:「這實在是好話。毓老五,你就自己拿主意去吧!」毓五歎口氣道:「爺台說的向著我的話,我還有什麼說的!」子齋道:「然而我實在是替你打算,並不是向著安子。你不用忙,安子的好運決沒有十年,早晚把腦殼弄沒了算散伙。我料的一定不差。然而你莫把我當作俗等之輩。我也是個書家。我們老太爺,大約是庚子的進士,一肚子文章呢!我小時節,也念過幾年《三字經》、《百家姓》,那些大才子書《三國》、《列國》,也都吃得透。前頭金聖歎的批語,叫我圈,我也不過圈錯一兩句。就連新翰林昆小峰都佩服我。我張嘴兒就說『然而』兩個字,要不是念過幾年孔聖人的八股決不行的。小峰向來見了我,總要稱我一聲然而先生,就可知我的學問了。若不是這兩個字用的恰當,人家怎能這樣恭維,竟不叫子翁,反把這然而兩個字替了我的大號呢!」小慶道:「究竟唸書人透亮的多。」毓五道;「既不打官司,我可要回去,給四爺買裝裹去咧!」子齋道:「然而別忙。你既找了我一回,我一點主意沒替你拿,白讓你跑一次,然而叫街面上的老爺們知道,我就不夠朋友咧。然而我給你五兩銀子,拿回去好好的把你哥哥的狗骨頭,拿去喂螞蟻。你哥哥作了回子你們家的兒子,然而你可別叫他白托生。你可是買副棺材,哪怕木料乏,可得厚點,然而不許用狗碰頭。不拘怎麼樣,得找找槓房。不許用五虎棍,然而錢不夠了找我,我決虧負不了你!」毓五接銀,叩謝而去。
小慶道:「子齋輕財仗義,真正是個英雄。」子齋道:「然而英雄出自綠林。沈老闆,然而你這話捧我,捧的不很像。」小慶道:「聖賢爺人還稱他是英雄呢,何言綠林二字!」子齋道:「聖賢爺也是闖江湖的出身,到底不是發過科甲的。然而沒孔聖人高貴,到今日誰能出的了他的圈兒!然而你瞧,人家留的八股試帖,真正是日精月華。」談了一會兒,小慶告辭回家。毓五卻又來了。
子齋道:「你又來做什麼?」毓五道:「棺材鋪訛人訛的厲害,還求爺台給想法子。」子齋道:「救人救徹,殺人見血。然而這不是什麼難事,那惠豐堂隔壁兒的那家棺材鋪是我的買賣,我拿張名片,你到櫃上抬一口,算我給你的,一個錢不要你的。然而就把你哥哥裝咧!」毓五道:「還求爺台在名片上寫幾個字兒,免得櫃上麻煩。」子齋道:「然而世界上最麻煩的,就是寫字。我懶得寫,派一個當差的領你去吧!」毓五道:「爺台天恩,我變驢變馬也報不過來。」子齋笑道:「這算什麼!我是個頂天立地大丈夫,要與皇家作棟樑,豈肯打這幾個錢的算盤!那馬老二拿我的錢,辦外國買賣,發了多大的財!我一聲都不問。你說你要變驢變馬,然而馬二這小子又該變什麼東西?」便叫當差的取了名片,領著毓五去了。
街坊鄰舍曉得此事,便十分誇獎道:「這敬子齋肚子雖然欠通,卻是個好人,比那中過狀元的豆腐皮,還許強一點。將來必有收緣的日子。」子齋聽了也甚得意,只這「不通」二字,他卻不肯認賬。
過了兩天,毓五的帖子來了。子齋另封了一封銀子作奠敬,派人給毓五送去。
這人去後,管門的拿進一封信來。子齋拆開一看乃,是崇禮約他在慶和園看戲。子齋道:「綬之約我,是不能不去的。」遂換了衣服,出城往大柵欄而來。
這日,慶和園是春台的轉兒。綬之請的客是內務府人員居多,文索、立四,並王小玉從前談過的那個王二老爺都在其內。王二老爺略坐一坐,辭了主人,往廣德樓看三慶班的戲去了。
綬之道:「各有所好。這個人是長庚癮,比什麼都深。其實這班裡餘三勝、胡喜祿,全聽的過。今日還有出《連環套》,是沈小慶新排的。他卻不願聽,又去趕長庚的《換子》。」文索笑道:「我聽延樹楠延四爺說,長庚這出《換子》不見甚好,還有跑板的地方呢!」
當日散了戲,綬之把眾人讓至飯莊。只見那裡十分熱鬧,上首三間屋子,黑壓壓的擠滿了梨園中的人,卻全是老生行。這裡少不得向伙計打聽,才知是程長庚收一個新下海的徒弟。文索道:「這事早聽王絢雲說過,只不曉得他的准日子。大約絢雲還幫他幾個錢。絢雲自己因是個旦,所以今天不來。彷彿這下海的人還是個軍官,跟著曾、李諸帥打過安慶的。」立四道:「當日破安慶,奏報的是曾國荃,怎麼又有人說不是曾九帥,反說是李續宜呢?」文索道:「這有原故。只因李軍辦理安徽軍務頗有頭緒,忽奉聖旨,把他調往湖北,那裡換了曾九。曾九恐怕自己辦不了,便和李續宜私定計策,叫他留在安徽,自己卻到湖北,彼此換著。帶了幾個心腹幕賓,凡有奏報,你寫我的官銜,我寫你的官銜。朝裡自然有人替他們遮掩。所以這安慶一功,竟把主將姓名都弄混了。」子齋插嘴道:「然而雖是這樣說,然而這話也不一定真實。」文索道:「管它真不真,留個話把,叫說書唱戲的多番唇舌,未為不可。即如今日看的《連環套》,內中那個梁九公,何等威勢!咱們久住內府,何曾見過這麼大的老公?難道一樣大清兩樣制度不成!」子齋道:「我聽老輩說,然而梁九公實在是有的。」文索道:「這些故事再瞞不過延樹楠。據他說有部小書兒,叫什麼階外史,裡面有這梁九公的事。他專會做蟈蟈葫蘆,綽號就叫做梁葫蘆。人是有,只像戲上唱的怕是不真。」綬之道:「我聽說梁家園就是他的花園子。」文索道:「不,我也聽延四爺講究過,這梁家園,是位中堂叫梁什麼標,他的別業,與梁九公不相干。我家從前有位書啟先生姓倪,是廣西人,也好談這些古蹟兒。可惜我記不清了。」立四道:「我聽說這回打安慶,還有梨園朋友呢!」文索道:「不錯,就是常到我家的那個王小玉。這人已經死去成神了。那曾、李換官銜,李軍破安慶的話,我也是聽安徽來的唱戲的說的。」立四道:「梨園中人說這些事,都有點不靠實。那沈小慶總說陳官俊陳中堂是咸豐五年死的,上月我買了經板庫陳文慤公故宅,同他家中人一談,才知老中堂道光時就不在了。又如國服滿了一百天,只要未曾開戲,他們戲班並票友中人的口頭語,便仍叫作百日期內,豈不是天大的笑話!」文索道.「那也分人分事,不得一樣。」
說話間酒席擺齊,眾人都是喜歡哄的,便叫了幾個象姑,猜拳行令,吃至夜半方散。
這幾位住在城內的,趕城而入。子齋到家,知那差人早歸,銀子是毓五收了。次日,子齋又親到毓家看了一看。
毓四生時,很能應酬。恨他的固然有人,同他好的卻也不少。又加毓五到處低頭服小,也還有些人緣,所以弔客倒是日日有的。那些戲班朋友,也少不得去磕頭送禮。沈小慶對眾武行道:「毓四雖和我們鬧過岔兒,卻是為旁人的事。從古來沒個人死記仇的,我們也得給他個情兒。」眾人應了,便都給毓家出了份子。洗心齋的票友聽知毓四死了,都來弔祭。這次喪事,倒比郝家體面的多。毓四出殯之日,眾票友夾在裡頭,送了一程。那個好喝酒的道:「我剛才只吃了一碗起身面,沒有喝酒,嗓子裡怪癢癢的。我得趕緊過癮去。」旁邊有個愛說笑話的說道:「你知道毓四是怎樣死的?你得小心。」那好喝酒的道:「我不怕。最好你灌我一灌。」愛說笑的道:「我可不造這個孽。」說著,隨著大家送殯去了。
那人一口氣趕到侯家酒鋪,喝起酒來。侯老兒過來同他周旋。他一眼看見侯老的女兒,便指著說道:「老掌櫃,我從前見你的姑娘,她才八九歲,如今隔不多幾年,她出落得象美人兒似的了。長的真快。」侯老兒道:「正是。」那人道:「老掌櫃,你們沒過門的新女婿譚金福,小名兒是叫望重兒不是?」那侯家的女兒,聽說此話,便低著頭進去了。侯老兒道:「不錯,是叫這個小名兒。他五行缺金,所以叫作金福,號鑫培。」那人道:「他父親真夠個角兒,人都喚他作叫天,令婿也被人喚作小叫天。真是父一輩,子一輩;不過究竟是個戲子!老掌櫃是清白人家,不該和他作親。」侯老兒滿面通紅,一聲不響。那人又喝了幾壺,一溜歪斜的走了。
他說的無心,侯老兒卻聽的有意。夜間回到房內,向他老婆歎口氣道:「事不三思,終須後悔。咱們兩人一不留神,做錯了一件大事。」他老婆道:「你做錯了什麼大事?」侯老兒道:「你不知道,咱家近年雖沒有出過什麼公伯王侯,老底子可是不錯。咱懷寧的本家還不少呢!考秀才的也有,作知縣的也有。上年修族譜,還來考查過我生了兒子沒有。我說沒有,只把女孩兒的生年日月給他寫了去了。將來女兒配了丈夫,咱家族譜也得寫的。我可不十分懂這些,但是,我聽見唸書的和我講究過的。我仔細一想,咱家到底是清白人家,不該把女兒許給唱戲的,將來族譜上寫這一筆是受不了的。」他老婆道:「各門各事,誰也管不了誰。什麼族譜,什麼秀才,全是廢話!只要女兒嫁的主兒好,有飯吃,就算得了。」侯老兒道:「我也是這麼想。你我又沒有兒子,將來養老送終,未必不靠著女兒。」他老婆道:「莫說這樣的話!我今年不過三十多歲,作你的填房,已經養過女兒。俗語說得好,先花後果,未必不養兒子。如今好幾年不養,也許是衝著太歲咧!等到三月裡,我還想到東嶽廟子孫娘娘跟前去拴娃娃呢!」
侯老兒道:「有子無子,那是命中注定的。我的意思也不單為譚家是戲子,只怕他家窮,養不活我們,你若果真養了兒子,豈不叫他們更得添累!」他老婆道:「我聽說唱戲的發財,你怎麼怕他窮?」侯老兒道:「唱戲的也不得一樣,發財的真髮財,挨餓的也真挨餓。那譚老旦本沒什麼家當,所仗就是他這兒子嗓子好,能替他幫忙。我因看見譚老旦時常的帶著他兒子到那些闊家去,什麼王爺大人,都叫他在一塊兒坐著,叫譚叫天拉胡琴,叫他兒子唱。聽的高興,大堆的給錢。這才信了姚老四的話,把女兒給他。如今聽說他啞了嗓子,不但這宗外財掙不著,連戲班都不要了。他家又不存財,過的很苦。將來女兒怎樣過日子!所以才和你商量,莫若同他家來個煤黑子撒帖子,你看怎樣?」
說到此處,似乎聽見他女兒有歎息的聲音,連叫幾聲「姑娘」,卻又寂然,毫無聲息。他老婆便不理會,說道:「既然他不能掙錢了,你快去找姚四想主意。」侯老兒道:「姚四難說話,我還是一直找譚老旦妥當。」他老婆道:「他是原媒,如何甩得開他。女兒不是他的,他能怎樣?」侯老兒道:「好在他兩家住在一處。我明天就去見機而行。反正我的女兒不給窮光蛋就是了。」
夫妻商議已定。次日,侯老兒果然帶來了乾造庚帖,來找譚叫天,要與他退親。
不知退得成否,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酒店主有心尋釁隙 花媒婆無意泄機關 下一回▶
話說譚叫天自與姚四分頭搭班,一個人了三慶,一個人了春台,合租了粉房琉璃街一所小房,兩家同住。姚四占了上房,叫天住在對面。
姚四本是個摸海教,世祀魔神,便在當屋裡,供了些什麼金角大王、釅臉大王、師曠十二教主、樊三真人、王四先生、青衣九相公、大趙將軍、小趙將軍、陳三公子、章玉老娘、林夫人、蔣四姑、朱、楊二仙姑……也有塑的,也有畫的,卻都是清朝打扮。有的人身獸面,有的玉貌朱唇,大大小小,男男女女,滿牆滿桌,約摸有一二十位。離奇古怪,把堂屋變作魔窟一般。內中那個師曠十二教主,手中提把胡琴,瞪著一雙盲眼,好似不認人的樣子,最為難看,據姚四說,這尊神道,最無度量,不懂外場,動不動要作祟;幸虧法力平常,不成大患。也沒多少降福的去處,只那些油蒙了心的愚人信服他罷了。所以姚四雖設他的神像,不甚頂禮,然而對於別的神靈,卻十分虔誠。遇有喜慶日子,便剁些驢肉的丸子,配上蝦米韭葉,在座前供獻。
叫天這邊,也供著一軸畫像,是白衣大士、碧霞元君、關夫子、孫真人、趙玄壇、增福財神,和他本行祖師,與姚四供的大不相同。
那年三月十五日,玄壇趙天君神誕。叫天帶了妻子,燒香致敬。剛叩下頭去,姚四那裡的神,便倒了許多。次日姚四對叫天道:「兄弟,你要供老爺和趙天君這一路的神聖,莫如到廟中去,家中不必設像。昨日趙天君前來受享你的香火,我家的神聖,都嚇得跑掉。那走不及的,已吃神兵捉赴斬妖台。可憐這些男女神道,只有大小趙將軍,和章林二位聖母,還拿得刀劍,其餘都動不得武。師曠十二教主,瞎了眼,一步也不能走,只扯著王四先生,一同躲在你家金福的褲襠裡,才有容身之地。再過些時,就是五月十三,你若虔心請得聖賢爺龍駕降臨,我家的神,莫想一個得活。因此給我托了個黃粱子,求你把所供諸神,除祖師爺不算,其餘都送了吧!自古饒人是福,你若饒得這伙神道性命,必有好報。」叫天依言,果把那軸畫像焚化,另繪單身祖師供養。
豈知正神送走,邪神登時作起威福,常在叫天這邊拋磚打瓦,只沒一個敢惹金福。先還不攪姚家,自姚四妻室病故之後,他們嗔姚四供獻不虔,索性連姓姚的也作踐得不堪。姚四夜間起來小解,眾神道大顯神通,把他溺壺砸破,弄得被褥淋漓。姚四無可奈何,次日清晨,向叫天說知。叫天道:「一樣的供神,本不該供這些邪神,你不必瞅著世代供奉的老例,竟把他撤了吧!」姚四聽了,立刻心粗膽壯,掀翻供桌,把這些不歸三教的鬼怪,撕的撕了,打的打了,霎時毀個乾淨。說也奇怪,從此家宅平順,魂夢不驚。
姚四酒量甚好,常在侯家酒店吃酒,同侯老兒十分熟識,便給他的女兒說了譚家的這門親。有人對叫天道:「侯家雖是安分良民,他的親戚,不少的混混兒,怕不好鬥。」叫天倒沒說什麼,姚四卻嚷起來道:「怕什麼?都有姚四祖宗呢!」那人無言而去。兩家訂姻,不到二年,叫天的老婆死了,他本沒什麼積蓄,兒子金福又因為變了嗓子出科,不能掙錢。出了這樁岔事,如何得了!虧得姚四替他各處張羅。同鄉之中,餘三勝、餘四勝都幫錢,夏大發幫人力,三慶家自程長庚以下,各有贈儀,厚薄不等。內眷裡面還請了沈小慶的老婆,及他的嫂子沈大腳幫忙,這場喪事,總算敷衍過去。
不料姚四受了勞累,因此害病,臥床一個多月,方才痊癒。這時到戲園消他的假,見著沈小慶,偶然提起郝德寶、毓四的事情。姚四聽了怒道:「毓四如此可惡,真正該死!只這些本子,不該便宜了毓五,應當給他追出來才是。」小慶道:「郝老太太現歸毓五養活,這本子理當隨著郝老太太。我班中已排了十幾出黃天霸的新戲,何耕■死後,和春已散,那出《拿火龍》也歸了我們。我正給唐玉喜那個孩子說母龍呢。這班裡不少戲唱,誰希罕他的本子?況且毓四已經吃安子弄殺,毓五並不真心替兄申冤,僅借此撒個大網,騙人的錢用,可算是難兄難弟。如今安子也把科班遣散,這件事總算報應不爽,我們何必再去搗亂?」姚四道:「這話也是。只那出《拿火龍》,是唱不得的。館子裡屢次的走水不必說,連裡頭唱過一回,還招了圓明園的一把火,你排它做什麼?」小慶道:「戲名我已改了,頭本改作《慶安瀾》,二本改作《蓮花塘》,不叫做《拿火龍》,那火龍未必再會降災了。」
當日戲完,姚四回來,同叫天說及毓四,還恨恨不已道:「可惜我病了,不曾賞他一拳。」叫天道:「四哥的拳重,他如何挨得起?」姚四道:「這話不錯,他反正是死了,只便宜我少打一場人命官司。郝德寶人雖乖張,卻頗敬重我的能耐,我也佩服他的膽子寬,他這一死,在行裡總算少了個好老。」叫天點頭感歎。
一宵無話,次日是個忌辰,二人通不下戲房。金福出去遛彎兒去了,叫天關了門,將到房中,姚四走來閒話。正說得高興,外面有人拍門,叫天開門一看,乃是侯老兒,便讓將進來。三人在房中坐定,叫天道:「親家到此,必有所為。」侯老兒吞吞吐吐了半天才道:「我是為我們姑娘的親事來的。」姚四道:「你莫非催親來了?本來金福大姪兒,今年十八歲了,我的弟妹又歿了,我兄弟家中內裡沒人料理,這事也是不容緩的。」叫天道:「說是這般說,只我現在手裡,窘得厲害,哪有力量辦這件事?望重兒的親事,等脫了孝再提吧。我們俗等之人,原不必象書家兒,必要守著老聖人定的大禮,過那二十七個月。可也得看家計兒。」姚四道:「這算什麼,你要怕沒錢,我找餘三勝去,他是咱的鄉親,多少也得給個把兒,再差三十二十,哥哥還墊的起。你只管放大了膽子辦事,都有哥哥呢!」叫天道:「餘三爺待望重兒是很好的,常說他是個材料,將來必成紅角,和他一樣。那沈小慶的兒子沈三元,又叫沈全奎的,比望重兒大三歲,也唱老生。餘三爺說他差的多,早晚打入硬裡子拉倒。望重兒變了嗓子,不能掙錢,餘三爺已經幫過他好幾次。再者你弟妹的喪事,他又幫了大份的錢,四哥是知道的,我怎麼再好意思跟他張嘴?四哥的光景,比我強不得幾分幾釐,我怎好累你?依我說,還是緩緩手再辦不遲。」侯老兒道:「你們少爺也不小了,我們姑娘也該出門子了,你等的了,我可等不了。我沒兒子,恨不得早招個姑爺進門,才有靠傍。我們老伴,更是急的了不得。我也知您這幾年運氣平常,辦不起喜事,您剛才嘴裡的話,全是我心裡的話,我准信全是真的。我簡直跟明鏡兒一般,所以我才來找你商量。」姚四霍地跳起來,把大指一伸道;「高哇!你真夠朋友!你的來意,我已明白,莫非打算兩家的事,歸你一個人辦?不用他譚家一文?我也和明鏡兒似的,這一猜定猜著了,真是八輩子修不著你這樣的好親戚。」侯老兒道:「姚爺,別說這一廂情願的話。我這兩年生意也不好,發嫁姑娘,還可以對付,哪有力量再管男家。您可不是明鏡兒,簡直猜走了硝了。」姚四道:「咦?我竟沒猜著,依你要怎麼辦?」侯老兒咳嗽了兩聲,才說道:「我一個人辦不了兩家的事,莫如譚少爺另找管得起兩家的闊主兒再訂婚姻,我也把女兒改許別姓,免得彼此耽誤。乾造的庚帖,我已帶來,坤造的庚帖,譚老闆賞給我吧!您總算發個慈悲,可憐我這無兒望女的人就結啦!」說時便把乾造的庚帖硬塞在叫天手裡。姚四早搶過來道:「老小子!少說這不懂交情的話。我是原媒,你這宗辦法,不但是撅姓譚的,簡直是撅我姓姚的。我第一個不答應。」叫天道:「我也不能答應。」可是他心裡有了氣,聲音發顫,比不上姚四的乾脆。侯老兒道:「女兒是我養的,誰也作不得主!譚志道,快拿坤造的帖子來!」姚四大怒,劈臉就是一掌,打得侯老兒火星直冒,他知姚四拳腳厲害,一溜煙跑了。叫天關好門,對著庚帖,坐在屋裡發怔。姚四道:「兄弟不用愁,反正不讓他退親罷了。」叫天歎氣不答。姚四往自己那邊而去。
不多時,金福回來,拍著門環,叫老子開門。那姚四的兒子姚齊山,一覺方醒,懵懵懂懂走至門邊,一面開門,一面順口應了一聲。金福道:「你怎麼占我的便宜?」輕輕地打了他一掌,齊山笑著跑了。金福走進房中,見叫天好似同人怄了氣的模樣,問起原故,叫天指著庚帖道:「你還問呢!你瞧,那不是因為你?」遂把方才的事,說了一遍。金福想了一想,說道:「這不是了不了的事。他不過嫌貧愛富,不見得我們就窮一輩子!那個老頭兒眼皮子非常的淺,只我們設法抓他百十兩銀子,這事敢道是完了。只四大爺這一打,卻打的莽一點兒。但我們既已莽了,索性給他個莽到底,敢也拗得他過!」叫天道:「百十兩銀子,談何容易?這莽到底,也不是個善法。經官告狀,我又打不起官司,這件事你到倒莫看的太輕了。」金福道:「老爺子太善了。我總得想法子!叫老爺子一錢不花,靜等媳婦兒進門。」叫天只是搖頭。聽了聽姚四還在那邊屋,提著侯老兒的名字叫罵,直罵至睡時方罷。
明日,姚四、叫天都往戲房演戲。姚四散戲歸來,剛走至五道廟南口,忽地一陣風似的,往頭上打來,姚四是個慣家,認定是一根鐵尺,側身閃過,只輕輕的用手指一點,那人仰面倒了。姚四冷笑一聲,徑自回家。吃完晚飯,對齊山道:「我手裡還捏著一個老幾的命呢!待我去救他活來。」便重複走至原處。只見許多的人圍在那裡。姚四闖入人叢,看那人還在地下倒著,鐵尺放在一邊。姚四道:「眾位爺台,我是唱戲的姚四,同這個人素不相識,他無故用鐵器打我,我沒法子,用點穴法把他點倒。只我也是個好漢,豈肯把他治死?反要給他償命?如今特來救他。」說著走過去又點了一下,喝聲起,那人真也聽話,果真伸拳舒腿爬了起來,眾人齊聲喝采。有那好管閒事的,要拿他送官。姚四道:「不必。」那人喘息定了,撇了鐵尺,轉身便跑得蹤影全無。有認得他的道:「這小子喚作量天尺董二,是個混混兒,專在街上撒野打架,今番卻吃了虧。姚先生雖然饒他,只怕他未必甘心。」姚四道:「這樣乏貨,來他幾萬,又怕什麼?」眾人各散。
姚四把他鐵尺帶回家中,此時叫天亦回。姚四把這節事向他說了,叫天沒作理會。金福站在旁邊道:「這董二我倒有些曉得,他是小王子趙大的徒弟。」姚四道:「趙大同侯家是親戚,這事定是侯家支使出來的。但想打姓姚的,卻是失了主意。」叫天道:「四哥雖然英雄,但你拳頭太重,前番在荊州險些把我嚇死。今日董二,只算僥倖。依我看,大事化作小事,小事化作無事。侯家這門親事,退了也罷!」姚四道:「那也不能由他。」叫天低頭不語,看天已不早,各自去睡。
一連數日,姚譚兩人,不過戲園唱戲,沒甚可說之事。只叫天想著侯家,便坐立不安。姚四勸他把乾造庚帖給侯家送去。叫天雖然答應,卻不認真去做。金福道:「這張庚帖,娶親之日,反正得給我們拿來。依我的見識,送去不送去,倒不吃緊。」
有一天,姚四剛起床,聽得拍門之聲,如同擂鼓一般。姚四道:「這廝不知是死了爺,還是走了水,來給老子送信。」大踏步出去開門。方拔下門閂,只見一道冷森森的刀光,從頂樑上直撲過來。幸虧姚四身子靈便,往旁邊一閃,把刀落了一個空。姚四順手把門閂向那人攔腰打去,只聽「哎呀」一聲,那人跌在街心之內。姚四跨出門來一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小王子趙大。趙大跌倒的時節,手中那把刀正飛在一個同黨的腿上,立刻起了一陣喧嘩。姚四定睛看時,只見許多匪類,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一個個手持器械,足有三五十人。那條街本來狹窄,早擠得風雨不透,大有群狼當道,搏人而食的樣子。姚四毫不懼怯,索性把門閂放下,執定雙拳,使個門戶,叫聲:「來!來!來!」這些匪類口中嚷打,兩腿卻不敢向前。姚齊山提著那條鐵尺,正要搶將過去,吃姚四劈手一把,奪了這條鐵尺,喝退齊山,對著眾匪道:「你們的腦袋,可有這鐵尺結實?」眾匪面面相覷,一言不發。姚四將那鐵尺,用手一折分為兩段,掄著拳直奔眾匪。眾匪發聲喊,抱頭鼠竄而逃。趙大連滾帶爬,也算跑了,只落了一地的花槍、棍棒、虎尾三截棍、攔馬橛、竹節鞭、短刀、鐵尺、鐵刀各樣兵刃,倒把這條粉房琉璃街,變成了武器庫。
姚四恰待追趕,叫天搶至身邊,同金福拼命的把他拖回到了家中。叫天道:「這裡面為頭的恰是趙大,我們和他沒仇,他同侯家有親,眼見得是侯家支使出來的。我早說退了這門親就是,四哥切不可因我又鬧人命。」金福道:「這些匪類,已經喪膽,諒不敢再來,四大爺不消追了。我自有主意,叫姓侯的吃我一驚。」姚四氣猶未息,只冷笑道:「話雖如此,只是太便宜了這廝們。」三人正在這裡講話,姚齊山早把那匪人丟下的兵器,抱將來家。姚四隻選了一具攔馬橛,金福也撿了一口短刀。金福問:「這攔馬橛怎樣用法?」姚四道:「你若愛這家武藝,待我慢慢的傳授。」金福大喜。當時姚四就在院中把那攔馬橛使了幾路,金福默記在心。從此跟著姚四學習這宗本領。起初的時節,自然有劣蹶之處,過了十天,漸漸嫻熟,不過不如姚四神化罷了。
那日金福使完了幾路攔馬橛,到街上閒步,忽聽有人叫聲:「譚少爺!」金福回頭一看,原來是沈大腳。金福忙上前行禮,叫聲「大媽」,還謝了她上次幫忙喪事。沈大腳道:「譚少爺,你同侯家退親的事,怎麼樣了?」金福道:「正不得清楚呢!大媽怎麼曉得?」沈大腳道:「我腳踏百家門,這些事豈能瞞得過我?我告訴你,這事全是你丈人、丈母娘兩個乾出來的。你的令正不十分願意。昨天她背地裡還抱怨她父母老家兒糊塗呢!」金福聞言,笑了一笑,不曾做聲。沈大腳道:「我聽老輩子說過一段故事。有一家子,有個閨女,許了一家窮人,後來嫌貧愛富,把女兒賣給大官家作妾,這女子也甚願意。誰知這大官的太太十分厲害,把這女子折磨的不堪,這女子急了,只好投河自盡,卻被那個窮人救去。此時窮人已經發跡,另娶了妻,這女子的父母,偏又死掉,這女子無家可歸,這窮人便把她作了二房。白失了一次貞節,仍是嫁了這家,還降妻作妾,豈不可笑。你這令正,比這女子就大不同了。」說罷自去。
金福站在那裡呆想一會,慢慢歸家,只見叫天坐在房內歎氣。金福道:「老爺子,莫非又是為侯家的事?」叫天道:「正是。剛才侯家煩了一個人來,硬要庚帖,我是方從戲館回來,你四大爺還沒來家,這人十分的不講理。說我們是唱戲的人,在娼優隸卒之列,不配和清白良民作親。非把坤造庚帖給他不可。我同他爭執不得,只好找出那帖子給他拿去了。」金福道:「老爺子太老實了,這人是個什麼東西?敢如此的胡行?」叫天道:「他說姓趙,在宅門裡當管家。他的主人,本是位都老爺,現在升了京堂,署過侍郎,很有權勢,我怎麼鬧得過他?」少時姚四從戲館回來,聽知此事道:「兄弟你著了鬼,這個人我是曉得的。他叫小趙,小王子大趙就是他的姪子。他是剃頭的出身,同何景愚拜過盟。他主人和方松齡相好,久被別人參了,在京裡閒住。倚仗作過官,專在街面上想人的錢用。這小子幫著出主意,連蒙帶騙,一年也能弄不少的白花花。他說的京堂待郎,滿沒那麼一宗事。不消說,又用了老侯幾文,才來給他出這氣力。你等著,我去找他,不打下他半截來,不算好漢!」叫天聽姚四說打字,嚇得連話也講不出,只把兩手攔著不放他走。金福道:「四爺不消生氣,老爺子莫要著急。我今兒遇著沈大腳,已經把侯家的底裡打聽明白,要弄這媳婦兒過門,甚是不難。雖說得同他用莽,卻不是這宗莽法。」姚四道:「依你便怎麼?」金福笑道:「兵機不可洩漏。」姚四道:「你這孩子,素有智謀,比我強的多。這是你關心的事,想必你另有辦法。你爸爸又不願意我打架,我只好暫忍幾天,等你做不圓時,我再替你去出氣!」金福道:「沒個做不圓,您只管放心。」議論至夜半,各自就寢。
從這第二日起,金福帶了那口短刀,時常在侯家酒店左右巡視。一連數日,不見侯家店中有人出入。金福悄至門前一看,卻是修爐灶,暫停生意。金福暗暗喜道:「這正中我的機會。」一日清晨,見侯老夫婦同沈大腳一齊出來,金福連忙躲在一旁。侯老夫婦向南,沈大腳向北。向南的走得遠了,金福緊了緊步,追上沈大腳,把她喚住道:「大媽,今天敢是又往侯家去,替她家做媒嗎?」沈大腳道:「是的,他家死乞白賴的托我做媒,我不能不去。可是我已經起了誓了,這家這件糟事,給我多少媒錢,我也不管。我告訴你,侯家這位姑娘,實在可憐。退親的事,她十分不願。只是作女兒的不能自家開口罷了。日後另找主兒的時候,總算麻煩,只怕和她父母唱出《三擊掌》都不一定!可笑你家大人,怎麼聽那小趙的話,白把坤造庚帖給他?這麼一辦,簡直把她和父母看作一路,辜負了人家的心啦!」金福道:「侯家這兩個老貨兒,往哪裡去?」沈大腳道:「今天是老侯的舅嫂生日,他兩個是拜壽的。」金福道:「他女兒可在家裡?」沈大腳道:「今日是姑娘交運的日子,不見生人在房裡藏著呢,我方才卻沒會著。只是你兩家已經退婚,這位姑娘與你沒相干了,你還問他怎麼?」金福道:「我不過隨便問一句,沒甚要緊。將來我的親事,還要托大媽留意呢!」沈大腳道:「在我身上。」說著轉身走去。
金福見她去得遠了,放開腳步,直奔侯家酒店,用手推了一推門,關得甚緊。一看牆屋不高,四顧無人,暗道:「這個機會不可錯過。」便颼的一聲,從身邊掣出短刀,跳上了房,縱身飛下院中,叫聲:「侯家姑娘,有人來了,你快出來!」
不知那姑娘,如何答應,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逞雄心劫妻成婚 施譎計拐友偕遁 下一回▶
話說譚金福跳入侯家酒店的院內,大呼小叫。姑娘正在房中做活,聽得這個聲息,不知是什麼緣故,十分害怕,哪裡敢出來。金福又連叫幾聲,見沒人理會,便一面嚷,一面搶進堂屋,把刀往桌上一戳,只聽一聲響,早見黑鴉鴉的不知什麼倒了下來,震得塵土飛揚。急定睛細看,原來是上面供的三位財神,都是泥像。金福用力太猛,左邊一位玄壇,右邊一位增福都嘴搶地,從龕中翻出,跌了個面朝天。只剩中間一尊老爺,手拈美髯,皺著眉頭,在那裡子午相兒斜坐著。金福不去管他,順手扯過一張椅子,對著老爺坐下,臉上卻帶著似怒非怒的樣子。
侯姑娘從裡間板縫裡向外一張,看來人模樣不像是個強盜,膽氣稍壯,便有了三分主意。放下活計,走了出來,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持刀跳牆,擅入人家?難道不怕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嗎?」金福道:「你問我,我實對你說,我就是譚金福。」侯姑娘聽了這名字,把頭低了下去,那種情形,畫也畫不出。金福接著說道:「我小時候你是看見過的,此時你再看看,可是貨真價實?」侯姑娘道:「你到這裡做什麼?」金福道:「你同我是怎麼一個名分,你可曉得?」侯姑娘道:「曉得。」金福道:「如今你爹媽嫌我窮,給我來了個煤黑子撒帖子,你可曉得?」姑娘道:「也曉得。」金福道:「我今日來到府上,只求姑娘給我一句話。這退親的事,還是單是你老家兒的意見?還是姑娘也願意和我散炭?」侯姑娘道:「不消說了,我們作女人的,不吃兩家茶,卻也不能抱怨父母老家兒。你今日來拿刀動仗,是什麼打算?」金福道:「我沒別的主意,若是姑娘肯同我走,萬事全休;若姑娘不同我走,我和你今日不用想有一個活!」說著站起了身,手按桌上的刀靶,一雙眼覷著姑娘,專等她的答覆。那侯姑娘把臉一沉道:「嫁夫隨夫,我同你走就是了。只你還須略等,我去取一件要緊的東西。」金福道:「什麼也不許拿,我只要人,不要侯家一草一木。」姑娘道:「難道退回的庚帖不拿著,讓我爸爸告你們不成?」金福道:「我只准你拿這一樣,多一件我就不依。反正姓譚的不搶財物。」侯姑娘進她父母房中去了。金福拔出刀,扶起財神,跪在地下磕了幾個頭道:「弟子譚金福是湖北人氏,今日無心冒犯尊神,求寬恩饒恕。弟子立誓一生不做懶人,以答神麻。」正禱告呢,侯姑娘拿著庚帖走了出來道:「你搗什麼鬼,還不快走!」兩人走至門前,下了門閂,拽開門,一齊跨出,直奔粉房琉璃街而來。
走至半途,忽然有人用手在他肩上一拍道:「這可被我拿住啦!」金福大吃一驚,回頭看時,卻是姚齊山,才定了心,說道:「你這個傢伙,專愛陰人,沒輕沒重的,陰我這一下子。你真討厭!」齊山道:「我要同你逛天橋,哪一處不找到,你倒帶了小娘兒們作樂。」金福道:「少說混話,這是你弟妹。」便把方才所做之事,說了一遍。齊山伸著大拇指道:「你真做得出來!」金福道:「明人不做暗事,你可給我岳父報信兒去。」齊山道:「你拿了庚帖,他難道還猜不出是你?」金福道:「送個信兒,越顯我們做得明白。」齊山答應走了。金福同侯姑娘走至自家門首,哎呀,只見鐵將軍把著大門,枉是進不去。金福道:「想是我父親同姚家通出去了,所以把門外鎖。我手裡有刀,本可以劈得開,只是天底下沒有這個做法,我身上還有四弔當十錢呢,咱們莫若住店去。」於是走到虎坊橋,找了一個小店,賃了房間,就在那裡撮土為香,拜了天地,成了百年大禮。
次早起床,侯氏從身邊取出一把木梳,一面小鏡,笑對金福道:「你不准我帶侯家一草一木,這是我從小用慣的兩件東西,就算我陪送的嫁妝吧!」金福道:「你趕緊梳頭,同我回家。我爸爸昨夜見不著我,那個姚齊山再去丟頭忘尾的一當耳報神,他老人家還不知急成什麼樣子呢!」侯氏聽了,忙忙的梳洗了,藏好梳鏡,隨著丈夫一齊回家。
果然被金福猜著,那叫天正在那裡發急,金福夫婦向前叩了頭。叫天道:「你昨天上半截的事情,我已聽齊山說過,晚間怎麼又不回家?你到底往哪裡去了?」金福便將家門上鎖,住店成親的話說了一遍。叫天道:「昨晚你丈人跑來向我吵鬧,是你四大爺把他擋走的。你四大爺為了你們沒少出氣力,你小兩口兒快去謝謝人家,才合道理。」金福答應一聲,即同侯氏到姚四房中,見了姚四跪下行禮。
姚四道:「恭喜!恭喜!你今日成了家,你這個家卻成的比世上的人都難。我也信服你,真正有擔當,有膽子。你這位娘子,也算是明白的。昨日齊山到你丈人那裡送信,你丈人丈母還沒有回去,齊山找到他親戚家,把你丈人哨了出來,一五一十對他說了。你丈人倒還不怎的,你丈母得知此事,立刻翻臉,攛掇你丈人來找你父親,你丈母自己卻回了家。你丈人跑到你父親這裡,伸拳捋袖,同你父親鬧個不清,口口聲聲叫你父親還他女兒。你父親是不會和人家打架的人,只氣得渾身亂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見不是個了局,才走去,向你丈人說道:『有話好說,不要動粗。』你丈人還拉著你父親不放。我只用手輕輕一分,他便丟開。我道:『你怎見得你女兒是望重兒弄走的?』你丈人道:『是姚齊山送的信。』我道:『姚齊山是我的兒子,和望重兒早晚不離,他說的話,當然不假。只這件事,全因你老掌櫃嫌貧愛富鬧出來的,不能怨譚家沒有道理。況且你那位姑娘,很明白大義綱常,你老兩口子做的事,她很不作興。簡直對你說開了吧,你就是個王丞相,你們姑娘比王三小姐還正氣好些。她若不願意嫁姓譚的,豈能隨著望重兒走?你們父女不一心,決不是我混說。我早就聽見沈大腳藏頭露尾的說過,只我不能專信老沈的話罷了。就著今天看起來,沈大腳說的那一大套,竟和劉公道供招一般,樁樁件件都是真的。既是你們姑娘不願意背姓譚的,你又何必出來打擾?留個面子,日後還可以走動。反正望重兒有了兒子,志道有了孫子,總得管著你叫聲外公,管著你們老伴叫聲外婆。望重兒同你女兒,今日並沒來家,你不信在這裡搜搜,咱們來一出《黃金台》,管保沒有他兩口兒的影子。弄不巧就許溜到他州外縣去了。他若果真跑了,總算被你擠兌走的。你回去等著吧!要不了三天,望重兒不回來,你不用理直氣壯的向譚家要女兒了,我還要親自到你櫃上,替譚志道和你要兒子,外帶著要兒媳婦。看你克化的動克化不動?』你丈人素來把我怕的神出鬼沒,只得走了。我瞧他倒怪可憐的。說不得,人有兩重父母,泰山總是女兒的爹,你今日可同你這位新大奶奶往侯家去磕個頭。一來賠禮,兩來認親。你們生米做成熟飯,諒他也變不出什麼戲法來了。」
金福答應道:「是。」遂稟知志道,帶了妻室,往侯家酒店,見著侯老夫婦,按著回門的禮,登堂叩拜。侯老夫婦見著他們彬彬有禮,氣也平了,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得以禮相待。外叫著幾樣菜,配著本館子的現成酒,款待新人。金福和侯氏並肩而坐,只侯氏吃的,金福也吃,侯氏不吃的,金福也便不動。飯畢一同辭歸。
過了些時,聽得滿街喧傳,官兵克了南京,從此沒得長毛。北京的人個個興高采烈,戲班的生意登時勝了幾倍。恰好張家口有人起班,來京約角。姚齊山被他們約走,姚四搬到大下處去住。譚家父子,便移至百順衚衕。
叫天托了人把金福搭入三慶,每日父子到戲園去,只金福卻是一個錢也拿不著。侯氏心中不解,便私問金福道:「怎的老爺子每日總拿幾吊車錢,你卻是一文不掙?前日班裡分包銀,也只有他老人家的,沒聽見提到你,這是什麼緣故?」金福道:「你是外行人家的孩子,不懂戲鋪裡事情,等我告訴你。我們爺兒兩個,雖在一班裡唱戲,我是個效力的,哪裡有錢我掙?」侯氏道:「什麼叫作效力的?」金福道:「效力是資格淺的人,總得在班裡白唱些日子,老闆看著不錯,才能說掙錢呢!」侯氏道,「效力得多少時,才算了局?」金福道:「效力日子的多少,那可說不定,真有白乾三四年才掙十弔八弔包銀的主兒。大概得憑本領,也得看運氣。」侯氏道:「你自己覺得能掙多少?」金福道:「那也說不定。只我們這個三慶,和春台、四喜並那散了的和春,部是大班,雖有包銀,得等他一季。每日車錢給的太少,大老闆才拿八吊錢,不如那什麼嵩祝成、永勝奎、小福勝那些小班,倒天天可以掙他二三十弔。不過沒有包銀,日用卻是活動,不像大班裡的這種死相。」侯氏道:「你怎麼不去搭小班?」金福道:「一個班有一個班的戲路子,漫說小班,就是大班也不一樣。就是一出不要緊的《跑坡》。我們這個班,是緊長錘上,唱兩句散板打住,表白完了,再起慢板。到了四喜班裡,可就是倒板慢板,和我們班裡差的遠了。不過你不懂的。本來什麼叫長錘上,連你們家大人都是懵懂的,別說是你。我是三慶的娃娃,自然不能搭別的班。再說老闆厲害,就搭了別班,一紙傳單,我爺兒們全吃不住。只是我也不能在這班長久忍著,看個機會,也許和姚齊山一樣,到外地去抓幾天,敢道好的多。他雖是文武老生,也不比我強,不過我這班裡的長假難告。那唱花臉的何老九,也是想走,東光派人來邀了他好幾次了,就是走不脫,也叫無法。」侯氏聽了,便不再言。
次日,金福到戲園裡去,在第四個戲碼兒上來了一出《太平橋》。那扮李晉王的,便是何九。唱畢之後,金福一面洗臉,一面對何九道:「我的嗓子,不知道是怎麼一個勁兒,在家裡提的時節,還夠一條;等到上了場,就剩了半條子。我的武戲,倒還對付,象那《界牌關》、《英雄義》都得過好傳授,連沈小慶那出《惡虎村》,我都有譜。偏這班裡不唱武戲。我聽桂山哥今日唱這李晉王,也不大得勁,不過總比我強一點兒。」何九道:「我也是在家裡好,上台就差忽了。」金福道:「本來現在都用胡琴提嗓子,真上了台,卻是搭雙笛。這個辦法,我覺得不是個主意。」何九道:「我也這樣的想,莫如以後我們都使笛子提嗓。」金福搖頭道:「那也不必,我看這台上的雙笛,沒有幾年的氣候了。除了田興旺還有一點拿手,剩下的都不十分會托腔,恐怕將來台上也要換胡琴,這勞什子就算歇了。」何九道:「咱兩個結個伴,每日不等到天亮,到王八蓋水蓮洞對著城牆,好好叫喚他些日子,敢道好一點兒。」金福道:「好,就這麼辦!」當日二人又穿了幾個龍套大鎧,各自回家。
從第二日起,天色將明,便一同到南城根子去喊嗓子,看看一月有餘。
這一遭,兩個人起的稍晚一點,到了城根,還沒叫喊,忽然道旁閃出一人,走至何九面前,叫聲:「桂山。」何九見了,即忙同他施禮,就引進了金福。原來這個人是東光縣的財主要起戲班,派來的一個約角的。這人知道三慶程大老闆規矩森嚴,不敢到戲園裡去。聽說何九每日在此喊嗓,特地找來。當下三人走到路西一個小小的觀音廟裡,那人看了看,沒有別的梨園在旁,便把來意說明。何九遲疑不決,金福一口替他應了。那人見金福作事爽利,便連金福一齊約去,講定價錢。金福叫他明日天亮開城的時節在城外等候,那人答應去了。
何九道:「金福,這事有些不伶俐。我們這個三慶班,長假非常的難告,你怎麼就敢應他?其實他約了我好幾次了,我因大老闆厲害,通沒敢應。你應得這樣輕易,難道不怕走不脫,對不起人嗎?」金福笑道:「我平常罵你是個飯桶,今日看來,你不但是個飯桶,簡直是個矢蛋。我們這樣角色,三慶班有也不多,沒也不少,告的什麼假?悄悄的一走,他還發兵追趕不成?」何九道:「只是日後怎麼回來?」金福道:「那更不吃勁,只要你我在外邊混好,京班裡面知道咱們有唱戲的能耐,回來哪怕他不收留?即便三慶不收,大班不要,還可以搭小班,你怕怎的?今日到戲館子裡,千萬一點不要洩漏。若一走風,這件事就算攪了。」何九拍手道:「不錯!不錯!哥哥雖然多吃了兩年的窩頭,敢情見事則迷,不及兄弟算的透徹。」
這日,兩人依舊到戲園唱戲,剛把自己的正經活做完,程長庚來了,在賬桌一坐,管事人過去說道:「老闆新收的徒弟孫某,叫他幾時出台效力?」長庚道:「那是個羊鬧兒,搞不好的,改日叫他見一見台毯,嚐嚐我們的王法。」管事人道:「他的嗓子很亮,經練經練,未必不能成就。」長庚道:「我不日就弄科班,不指望這樣掛名徒弟給我露臉。那張二奎新收四個門人,都是玉字派。一個俞玉仙,是個武旦;一個楊玉樓,是個文武老生;一個陸玉鳳,一個徐玉琳都是衫子。我前日在秦老衚衕明大人宅裡,看那玉仙演了一出《奇女福》,武藝不錯。那玉樓的嗓子,我聽著比姓孫的不弱,敢道有些出息。姓孫的再來央告唱戲,你就派他一回,反正唱不好也與我們的招牌沒相干,誰不知他是生虎子。」
說話間,金福從面前走過,長庚道:「這個譚望重,日後必然行的,只他面有反相,是三國的魏延,不可大用。」管事人不敢答言,金福嚇得魂也沒了,閃在一旁搖頭道:「厲害!厲害!這個老小子,好毒的眼睛。」
當日長庚演的《玉堂春》的劉秉義,徐小香的王景隆,盧台子的潘必正,那扮蘇三的旦角,喚作小道士,雖止二十多歲,扮相只能說是中平,嗓子也還不錯。只比起人家春台班的胡喜祿就覺得不及。小香首先登場,長庚歎道:「一個唱小生的用胭脂抹臉,不使高紅,未免嫌他女氣。這風氣一開,恐怕將來還有小生搽粉的日子。」盧台子道:「江河日下!豈但小生,連老生恐怕也要搽粉。」長庚道:「那除非大清國完了,才會出這種妖孽。我看還不至於。」盧台子道:「就是旦角,也不能出出搽粉,這都是近幾年改防風氣。依我說,唱正旦還是清水臉大方。」長庚點點頭,戲完各散。
金福瞞了父親妻子,到餘三勝家借了幾個錢,買了一份被套,跑到一個店裡住了一夜。天明起來,趕至齊化門外,那約角的迎將上來,便邀到小茶館裡去坐。這時出城進城的人絡繹不絕,只不見何九的影子。金福等了半天,還不見來,好生著急。又隔了好一會工夫,方見何九扛著被套,遠遠而來。金福搶步上前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何九道:「不瞞你說,我因為沒有錢使,早起趕到小香家裡借錢,等了他大半天他才起來,借了二兩銀子,酒癮來了,喝了兩碗酒,又回家悄悄的拿了鋪蓋卷兒,所以來遲啦!」金福道:「徐老闆面前,你說出門沒有?」何九道:「沒有,他是咱們班裡的人,我怎麼敢露?」金福道:「這樣還好。」那位也等急啦,說:「快走吧!」於是三人一齊趕路。
金福、何九,都不會走鄉下道兒,未免腳步趑超。正沒奈何,見道旁拴著一匹驢子。金福大聲問道:「誰的驢?」一連兩聲,沒人答應。何九道:「你管他是誰的驢?這叫廢話。」金福不答,走過去躡手躡腳把那驢子牽了過來,將自己同何九的兩份被套部搭在驢背上,驅著前進,身上一輕,腳下便快,何九隻叫「好主意,好主意」。那約角人也笑個不住。走到天晚,尋個鎮店住下了。金福牽驢到湯鍋上貼了幾個錢,同他另換了一匹驢子,並且看著人家開剝了這個驢,方才走回。
何九道:「兄弟,你鬼鬼祟祟,是什麼主意?我看那匹驢怪可惜的,何必去換?」金福道:「你真是笨蛋,並且渾蛋。咱們那匹驢不是明媒正娶來的,留神搗麻煩。這樣一辦,便省了多少的後患。這匹驢,我細看過一遍,不是病畜兒,大約也是黑道上的行貨。不然,誰捨得往湯鍋上賣?不管他怎麼樣,反正我是從湯鍋裡買來的,不怕被失主瞧見。再者這一匹也不比那一匹差,你可惜甚的?」何九恍然大悟,只說道:「高著!高著!」那約角人道:「看不出譚大哥小小年紀,如此的老乾,真是一肚子的三國。」金福道:「我若看不透,也不敢離那三慶班了。程老頭兒張嘴就叫我是魏延,要知魏延也是豪傑,只比關張趙馬黃五虎大將差一蘿蔔皮兒,也不算屈了我姓譚的。只我姓譚的倒要看看他是怎樣一個諸葛孔明。至於我這位何九哥,簡直是豬八戒,三國裡沒處擺了。」一席話說的何九同那約角的一齊大笑。歇了一夜,次早起身,直奔家光。
要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郝蘭田捨短用長 餘三勝能文善武 下一回▶
話說三慶班平白跑了個效力角色,管事人少不得回了長庚,向譚、何兩家追問。叫天急得眼淚直流,實不知情,侯氏也不知丈夫的去向。侯老兒乘機來勸他的女兒改嫁,侯氏言辭決絕,侯老頭喪氣而歸。
那何九素來同他父親何老旦不對,父子之間如同陌路一般,益發不曉得何九的蹤跡。
管事人對長庚道:「這兩個娃娃,膽子忒大,請老闆報廟,把他革出梨園。」長庚道:「不然,望重兒那個孩子實在是個可造之材。他這一跑,準是到外台子弄錢去了。何九和他同時不見,當然一齊走的,我猜必是望重兒主謀。果然是為吃飯的事,沒有奸拐等項劣跡,將來有那水落石出,回京之日,依舊叫他搭班。三年出一個狀元,百年不出一個好唱戲的。我是替祖師愛惜人材之意。你們可出個牙笏,說老闆因規條不謹,走失效力二名,重訂班規,再有人效尤,必定革除。諒誰也不敢再跑。」盧台子道:「老闆真是愛才如命,劉玄德留呂布於徐州也不過如此。」長庚含笑點頭,管事人只得依言辦理。次日,譚、何兩個老旦,都到長庚寓所來叩頭道謝,長庚倒著實敷衍一番。
二人去不多時,跟包人來回道:「有位郝先生說是老闆同鄉,也是潛山人,並且也是唱老生的,新從家裡來京,在門前求見老闆。」長庚道:「準是藍田來了。」吩咐快請,跟包答應出去,把那郝藍田請了進來。長庚和他見禮已畢,分賓主坐定。長庚問了些家鄉的近況,並向藍田到京何事。
藍田道:「我是餘三勝邀我來幫忙的。我的女兒,早許了王彩菱,這次帶來畢姻。我已到京好幾天了。」長庚道:「王彩菱莫非是怡雲堂的老闆,號叫絢雲的嗎?」藍田道:「正是。」長庚道:「他在四喜班裡唱崑腔旦角,正當年兒,倒是極紅的。」藍田道:「他的扮相很好,簡直是個大美人兒,唱的也好,堂子裡生意也下的去,只是脾氣冷一點兒。我聽說有個舉人老爺,叫做王恩潼,又有位做中書的謝嵩如謝老爺,都有他的閒話。那位做知縣的溫淮清和福建的那個李家瑞,都同他不錯。明大人的少爺文大爺,也待他甚厚。他卻也短不了和人使小性兒,除了文大爺,他還不敢得罪的太苦。這也不大合適。」長庚道:「唱旦的原與我們不同,本來應當和氣生財的。只是令婿品格還好,輕易不與人家拉攏。他前次還給我弄了個徒弟來,外號叫孫大個,在安徽軍營裡混過,也在這兒票房裡吃過幾天丸子。我聽了嗓子還好,但是連唱念帶身份羊毛的厲害,全不是這裡頭的事。我怕砸鍋,到今日還沒叫他出台呢!並且他愛說大話,一張嘴就是某大人某老爺是他的朋友,其實卻不相干。那天遇見一位山東老爺呂海環,他就叫人家大哥,也不像話。這要遇見挑剔的主兒,有點吃不了。令婿既同他相好,應該勸勸他才對。」藍田道:「不錯。這個孫某,我也曉得,從前同咱們行裡的王小玉,一塊兒到的咱們安徽,怎麼好好的官不做,要吃咱們這碗飯?據說這宗行為是不大得勁兒,且等我們姑娘過了門,我再叫絢雲去勸他。如今他既算這門裡的徒弟,你老也可以責罰他的。」長庚搖了搖頭,不說什麼。兩個又說了些話,藍田忽然笑道:「方才你老說睜著眼蒙事,我新近學會了一件蒙事的能耐,不是睜眼,倒是裝瞎。」長庚道:「這又何難?只消閉了眼,就算裝瞎。」藍田道:「不!不!我這裝瞎卻是與眾不同。」說著把眼往上一翻,果然白多黑少,看不見他的瞳仁,如同真正瞽目人一般,長庚連聲喝采道:「你這本領,是從哪裡學來的?妙得緊。妙得緊!將來再唱瞎子戲,只怕要算你第一了。」藍田翻了好一會兒,方將眼珠轉正,笑道:「我這本領,是自家揣摸出來的,並沒有人教。」長庚道:「唉!其實我們戲鋪裡的老前輩,原有這一家傳授,可惜被現今這一堆京棒棰給弄迷失了。」藍田也深為歎息。
看看天晚,藍田告辭待走,長庚道:「你忙怎的?且見一見我的兒子,再行不遲。」藍田驚訝道:「你老幾時娶妻生子?你老這兒子今年幾歲?我是你老嫡親同鄉,怎麼連個信兒也不曉得?」長庚道:「你不必管,反正我不曾娶妻,就有了兒子。」便叫跟包的:「把壽兒、和兒都給我喚來,說我在前廳叫他們見客。」跟包答應進去。藍田道:「你老怎就會有了兩個兒子?」長庚道:「不瞞你說,我因聽同行人相勸,撫了一個兒子,喚作壽兒,學名叫章甫。那是延四爺說起古話來道:『從前週公、孔夫子那幾位聖人,都不許人養異姓為兒,怕亂了自家的宗支。聖賢爺收留義子關平,也因他原就姓關,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因此又把我本族兄弟的兒子過繼了,取名章瑚,小名喚作和兒。兩個孩子,來的時節就不小了,我短給你信,所以你不知道內中詳細。」藍田道:「原來如此。我說呢,你老哪裡生的這樣快的兒子?」少時跟包引著二子走入,俱向藍田見了禮。站了一會兒,長庚叫他們退出,對藍田道:「將來我受兒孫香火祭祀,准應在和兒的頭上。」藍田道:「那也不見得,這位大少爺,雖是異性,如今總算程門後代。等你老成了神,他焉敢不把你老立祖?」長庚道:「那不相干。我在延四爺那裡,遇見一位新翰林老爺,是個宗室,稱呼是昆。這人專能聊天兒,最有本事說鬼。我聽他說。乾隆年間大才子紀中堂,有套什麼書。那裡面有個故典,是一個宮抱養了屠戶家的兒子。後來作官的死了,這位公子哥兒前去上墳,設擺祭禮。有個活犄角在旁,它們活犄角都是鬼眼,不論家神外都鬼看得見的。猛一開眼,看這家墳裡的官兒,將要受享,被個屠戶鬼搶了去了。可見異姓的孩兒得不著他的祭的。」藍田道:「你老這話,只好存在心裡,不說也罷!」長庚道:「怕什麼?我便當著壽兒也是這等講。他吃我穿我,日後承受我,決不敢作張繼保。要知人情都是勢利的。那個張元旭,要不是夫妻都落在乞討之中,只要手中有幾文錢,諒那張繼保也不敢如此。非但不敢,還有些不肯呢!」藍田大笑道:「這真是實話。」遂辭了長庚,出門而去,回了自家的寓所。他因要發嫁女兒,帶著家眷,所以不住春台大下處。
次日,戲園派了他一出《天水關》的孔明,派姚四配個趙雲。姚四道:「誰的韓德?我得同他對一對。」管事人道:「不帶《鳳鳴關》,哪裡用什麼韓德?」姚四道:「你真是條樹枯槎,連棒槌都沒做成呢,難怪郝德寶罵你們晚出屜。」餘三勝的兄弟餘四勝,正在那裡勾姜維,笑道:「該罵,要知《天水關》有韓德一個過場,和《鳳鳴關》不一樣,韓德也不是花臉,是老生行的。那出大《天水關》把《鳳鳴關》(屍下三個羊)在一處,那是票房裡的羊毛玩藝,成不了正果的。」管事人只得在老角色裡找了一個會韓德的老生,同姚四對了戲。大家捧著場,演了這出《天水關》。姚四看那郝藍田,身材不高,面目清瘦,活脫象那個譚金福的神氣,只是比金福蒼老,嗓音倒也清明。這出演來,也夠一個上中的品格,不能說壞。藍田卸了裝,向管事人道:「明天不必催我了,我唱這宗戲是不行的。」管事人道:「規矩是打三天炮,沒有一天就了的,再說您今日也不曾砸,何必不唱?」藍田道:「我有我的道理,等我切實的捉摸幾日,再登台就是。」管事人只得由他。
當日各散。過了數日,藍田來見管事人道:「我從前本是老生老旦帶著唱的,我此次登台,唱了一回老生。雖然沒什麼不好,只是三勝、長庚人緣太重,我的身材不夠尺寸,這個行道,決不能享名。莫若簡直唱老旦,我的嗓子比那譚志道還強些,萬不至於一出《母女會》,噴人家青衫子一臉的唾味。」管事人道:「這也使得。好在郝先生原是兩門跨著,在安徽演唱多年,如今不算改工。也不消另拜老旦的先生,只請一請同班伙計,便可登場。大後日我們便要催戲了。」藍田道:「話雖如此,這一天的戲碼,我卻得自家挑。」管事人道:「郝先生哪一出拿手,只管說來就是。」藍田道:「《斷後龍袍》你看如何?」管事人有深知藍田本領的,便拍手道:「高!這一出保您出台准紅。」那些樹枯搓還在那裡猶疑,藍田已起身去了。到了日期,果然派了一出《斷後龍袍》,唱工念白,腔圓字正不消說了,只他一對裝瞎的眼睛,北京人從不曾見過,叫好之聲不絕於耳。郝藍田那天竟是大紅大紫,這一出底下是出小戲,下面便是三勝、喜祿的《探母》。
那出小戲看看將完,卻不見喜祿的蹤跡。這伙管事急得搓手頓足,搔頭不著,只得來同三勝商量道:「這場上的戲,剩下不多一點兒了,公主還不曾進來。您這光棍四郎怎么兒唱《探母》?您看還是墊戲,還是著別人抵他這個角兒?」三勝道:「今天我沒下戲房之時,已經會著胡二老闆,他說他准演不誤,不過來得晚點。他那個人向來不撒謊,對於我更不好意思的。不怕他不來。你們著的哪一門子的急?」一面說,一面便動手扮戲。管事人道:「胡二老闆雖說准來,只此時還沒看見他這個人,您老早的把戲扮上作什麼?等我們商量著墊一出。」三勝搖搖頭,說話間場上已經完了。三勝道:「我且上場去敷衍著,等公主扮齊了,給我送信。」便從從容容緩步登台,念完了引子,喜祿方才進來。聽得《探母》已經出場,問道:「有人抵這公主嗎?」管事人道:「沒有人抵,餘三爺說他有辦法馬後,請老闆趕緊的扮戲吧!」喜祿笑道:「餘三爺真是個乾這個的。」叫跟包人打水洗臉:「咱們扮戲。」當下脫下大衣,露出一件西湖色的縐紗小襖,把一條黑亮的辮子挽個髻兒,在那自帶來的磁盆內忙忙的洗完了臉。聽那三勝還在場上拉著工夫念話白,不曾起唱。喜祿道:「餘三爺好熟的《金槍傳》,他給楊家表開了功啦。這個弄法,我扮十個也來得及。」跟包人支好鏡子,喜祿在梳頭桌前坐了,自家打開粉盒,慢慢的搽了粉抹好胭脂,貼好水鬢,戴了網子。跟包人取過現成的旗頭,交梳頭人給他戴好,插了花兒,用簪子點了點唇,換了花盆底兒的旗下女鞋,穿了旗袍,才算打扮停當,已是好半天。管事人走上台去,在餘三勝身後,悄悄的說聲「齊了」。三勝方才叫板起唱,又添了好幾十句詞,喜祿倒等了他兩三分鐘,方才出場。
管事人坐在那裡發開了議論。一個道:「難得餘三爺真來的快,成本大套的背楊家將,真虧他記的不差。但只有他這個聰明,卻也不行,還得有他這一條嗓子。這出《探母》帶《回令》,本就不是輕省玩藝,唱念本就不少。現在的唱主兒,減還減不及,還敢說生添?若坐完了宮,就把嗓子弄乾,底下可怎麼辦?再者有餘三爺的嗓子,也還得有餘三爺的人緣。若換一個不相干的老生,一個人兒坐在那裡倒糞,前台早開了鍋了,非但開鍋,要放在後半工兒,只怕還要開閘。」一個道:「餘三爺的戲詞,素來就比別人多,那《鳳鳴關》趙雲表功的『二六』足足實實一百多句,換個主兒誰也了不下來。《上天台》『孤離了龍書案,』也是一百二十句。《托兆碰牌》的『反二簧,也是百句開外。連著一出極不要緊的《斬李廣》,還要唱三百六十個『再不能』。你道他凶不兇?更加著餘三爺的靠把戲,也實在不含糊。那出《雙盡忠》,李文中箭死了,他李廣哭屍的那一場,兩手舉著個小生,唱那幾句哭腔兒,誰也不行。」一個道:「餘三爺也很能開攪,那日四個手下,三個站在一邊。餘三爺走上去,把那站錯的順手拉過來,當時抓詞,唱的是『老夫出兵運不佳,一邊一個一邊仨,擠眼努嘴全不懂,還得老夫用手拉。』這個『仨』字虧他想。他唱的是咱們京裡的小發花,要一真唱中州韻,就不合轍了,惹的台下人人大笑,你看他攪的好也不好?」一個道:「餘三爺這把唱,只有唱小花臉的劉趕三學得最象,不枉叫作趕三。那三慶的盧台子也學有個八成兒。京裡唱戲的,就得數著餘三爺和程大老闆。至於張二奎究竟稍差,所以不能在大班裡混,只好同俊奎去起那個雙奎班。那個張喜子卻也不錯,但火候到底不行。張喜子這小子,羨慕的是從前米喜子,他哪裡夠得上人家那樣資格?」一個道:「餘三爺也不能全沒錯處,那一次在四喜班走外串,念了個別字,被張奎官那小子題詩一首,罵了一頓,他老人家也算攪了。」一個道:「張奎官大名叫做張勝奎,最不講戲德。咱們戲鋪裡唱老生的,好幾個姓張的呢。張二奎、張奎官、張喜子,從前一個張三元死了,卻又出了一個張三元,同名同姓,都是硬裡子。這幾位張爺,各有各的好處,要看開攪,可是誰也攪不過這個張奎官。」
少時戲畢,管事人已將次日戲目排出。郝藍田仍派的老旦戲,從此他與老生不相干。三勝派了《鳳鳴關》,喜祿派了一出《因果報》。
喜祿道:「這戲我向來不唱,咱們何妨改一出?」管事人道:「今日不是餘三爺,您便算誤了。我們不罰您的香,您怎麼倒駁我們的回兒?一個唱青衫子的,還能說不會唱《因果報》嗎?」喜祿想了想道:「依你們就是。」當下各自歸家。
次日,喜祿進了戲房,洗臉擦粉,梳好大頭,在那大頭上面,留了一子兒頭髮披散著,鬢邊戴了鬼發,穿了青衣,把戲扮好。有那旦角行的管事人走來道:「胡老闆怎麼混改扮相?快洗了粉拿彩筆勾個臉。剪個紅紙舌頭帶在嘴上,才合規矩。」喜祿道:「那買糕乾的一場,小花臉唱的是:『今年走的桃花運,月裡嫦娥降下塵。』那樣一扮,豈不攪了?」那管事旦角無言可答,只得走了。此時上面那出還沒有完,喜祿坐在那裡等場。孫春山進來道:「新鮮,新鮮。你怎麼想起這一齣戲來了?」喜祿道:「管事人死乞白賴派的,不能不唱,我實在不願意來這一出。這是一出壓運的玩藝,和花旦的《陰陽河》一樣,我連徒弟還不叫他學呢!」春山正要答言,場上起了走馬鑼鼓,跳起韋馱,喜祿知道己經改了戲,是自家這一出,忙忙的奔了上場門。春山也回了前台,走歸官座,這日他是客人,那主人便是郝藍田說的那個李家瑞。春山坐定,看那邊有幾個久慣聽戲的,把帶來的小孩子眼睛遮著道:「你不要看,這戲裡有女弔死鬼,披頭散髮,滿臉是血,吐著極長的舌頭,好不兇惡。」小孩聽了正害怕想走,不料喜祿出場,竟是一個絕好看的小媳婦兒。那人才把小孩的眼睛放開,不去遮攔。喜祿這齣戲,不但扮相與眾不同,那段「反二簧」唱的腔兒,也十分別緻,把個孫春山直聽得如飲醍醐。
《因果報》唱完,便是《鳳鳴關》。李家瑞對一個客道:「古人的傳不傳,也是有幸有不幸。《季漢輔臣贊》中趙子龍、陳叔至共在一篇,小注道是『叔至名到,汝南人也,官徵西將軍,名位常亞趙雲,俱以忠勇稱。』可見趙、陳是一流人物。至今子龍大名與日月爭光,婦孺皆知;叔至名姓湮沒不彰,豈不可歎。」那個客道:「這陳將軍是關公部下的人,正陽門關帝廟內旁邊六員站將,舊日都有神牌,左邊靠裡一位,就寫是的蜀漢陳到將軍。」家瑞道:「叔至曾作壯繆的屬下,容或有之。只正史中卻無明文。」一個客道「趙雲一生都是用槍,怎麼這齣戲,用起刀來,未免不對。」家瑞搖頭道:「你說的是《三國演義》的語,要考正史,也不曾說過趙雲用槍,只張桓侯當陽之役,橫矛拒操,是本傳中有的,其餘都不曾說到兵器。《吳志.魯肅傳》寫益陽之役,關公操刀而起,是壯繆用刀,還有些來歷。只那陳懋仁《庶物異名疏》載著壯繆青龍偃月刀,一名冷豔鋸,卻也是敷陳演義之辭,並無古據。」一個客道:「關張趙雲都是文武全才,真極一時之盛。」春山道:「依我看,餘三勝又能唱,又能打,也算是善武能文,春台班的人才,也叫不弱。」眾人一齊大笑,都道:「這話講的不差。」
要知散戲之後,還有什麼事跡,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延樹楠暢談《因果報》 李香萍情賦《彩菱篇》 下一回▶
話說孫春山、李家瑞一干名流聽完了戲,各自歸去。這家瑞住在南大街福建館裡,過了一夜,接了個請帖,是那個作知縣的溫淮清請他聽戲。家瑞笑道:「我到京許久,每逢戲場總是我作主人。這居於貴客之列卻是頭一次。」吃過早飯前去赴約。那日聽的是個小班,無甚可紀之事。戲散回到福興居吃飯,恰值延四爺、孫春山也在那裡,延四爺坐中。有個內府旗員喚作崇祐字輔心,是崇蔣四的哥哥,出席閒步,看見家瑞便過來招呼,問了些話,方才各自歸座。
延四爺道:「輔心同誰閒談?」輔心道:「是舊日的詩友侯官李香萍。」延四爺道:「莫非自號停雲閣主人的那個李家瑞嗎?」輔心道:「正是。」延四爺道:「他如今是什麼功名?」輔心道:「他因科舉不利,家計艱難,就了一個典史。」延四爺道:「這人我雖不認識,卻久聞其名。那樣才華就了雜職,豈不可惜?」昆小峰恰也在座,笑道:「這個官我倒很羨慕的。」延四爺道:「你羨慕什麼?」小峰道:「羨慕他可以同尚書作一對兒。」延四爺道:「你這人雖說嘴缺,心思總算聰明,尚書典史果然對的不差。只是上面一個字的平仄只怕不調。」小峰道:「尚字原有平聲。」輔心道:「尚書的尚字,據聖祖仁皇帝御定的字典,音『時亮切』,不能讀作『肆皇天弗尚』的尚字。」小峰道:「難為你還是個詩人,連一三五不論你都不記得了。」延四爺道:「你才兩個字,怎麼能引七言八韻的例?」小峰道:「嫌我對的不工,請你二位再想一個,卻是不許用前代官名。」二人想了一想,竟回答不出。延四爺道:「有是未必沒有,只一時想不起罷了。」小峰道:「我們不對典史,對尚書,有沒有?」延四道:「朝廷一品至九品,官多的緊,哪裡想得起來?」小峰道:「我倒有兩個,只上一字也是仄聲。一個是待詔,一個是主簿。要用前朝的官名,倒有一個平仄調的,是承旨。只我先說不准妄引前代,只好不算。」延四爺道:「你怎的專用本朝的小官兒,去對那位極人臣的官號!承旨還算清貴,你又不算。」小峰道:「『做官不在官大小,莫負朝廷爵祿高。』」春山道:「又說到戲上去了。」小峰指著延四爺道:「遇見他這戲迷,自然和他講戲。」輔心道:「從前有對戲名的,我們何妨也對一對?」延四爺道:「使得。只是對昆戲怕和前人雷同,莫若專對亂彈。」
正說間,陸續進來好幾個戲子,便是胡喜祿、王絢雲、沈芷秋一干名旦,還有幾個小象姑。都是到這裡吃飯應局,聽說延四爺在此,走來請安的。延四爺一總留他們入席,挨肩擦背,滿滿的一屋。倒把福興居的伙計,忙得個不亦樂乎。
延四爺出對道:「《烏龍院》。」輔心對了《黃鶴樓》。延四爺出《黃金台》絢雲道:「《青石山》對的嗎?」延四爺道:「我聽說你近來很用功認字,果然不錯。這字面對的不差。只可惜山字是個平聲,對不得台字。末了一字,不比上面一字,是可以將就的。《青石山》又叫作《青石洞》,莫若竟改作《青石洞》,便用得了。然而也就虧你。」絢雲道:「《白水灘》如何?」延四爺道:「灘字也是平聲,只可對《青石洞》,不能對《黃金台》的。然而字面也不差。」小峰拍案道:「不好了!」延四爺等通吃一驚,問是何故?小峰道:「敬子齋還不曾死,他的魂已經附了四爺的體了。」延四爺道:「我才說了兩個然而,你便大驚小怪,這也可笑。我們對對子,你不許起鬨。」輔心出《乾坤帶》,春山對《宇宙鋒》,延四爺道:「好,工穩得很。」
春山道:「請問四爺,這齣戲為什麼叫《宇宙鋒》?」延四爺道:「說來話長。這齣戲原有全本,我見過本子,是提倡忠孝節義。《宇宙鋒》乃是劍名,秦王賜與匡家之物。中間有趙高使人盜劍,暗害匡家父子,結構極其緊密,可惜輕易不唱。如今通大路只有《金殿裝瘋》了。」喜祿道:「這一出的旦角,我倒全學過,可惜不抱總講。四爺肚子真寬,什麼戲都知道。」
延四爺出《金榜樂》,春山對《玉堂春》。春山出《別宮》,延四爺對《入府》。輔心出《美龍鎮》,延四爺對《惡虎村》。延四爺出《群英會》,輔心對《四杰村》。春山出《起解》,小峰對《坐宮》。
延四爺道:「你怎的這樣不通?我們對了好幾個,你一個也對不出,如今卻弄出這樣乏玩藝來。請問這個宮字怎麼能對解字?」小峰道:「哪個不通?四爺才真不通呢!有人把竹心對李耳,文柏對武松,王瓜對后稷,都叫作巧對。這也是巧對。」延四爺道:「不錯,這三個巧對,我都記得。后稷是朱竹垞先生對的。武松是鄞縣一個名士董沛號覺斯對的,李耳是貴同年陳子韜對的。確乎算是巧對。請問你這個對法,巧在哪裡?」小峰道:「《起解》是犯了罪,若是一個平人,斷不能隨便把他來起解。漢以前的人,也是有罪才坐以宮刑,不似如今好端端便當太監。我這對子,難道對的不巧?」延四爺道:「混說!混說!不算!不算!」輔心道:「這位陳太史我也認得,對子實在作的工整。我看見他在關帝廟寫了一幅對聯,是『合傳識卑陳壽史;絕倫論定武侯書』。不曉得他這出句,是個什麼典故?」延四爺道:「等我見了此公,問一問就明白了,不消問得,我便知道他這出句,用的姚惜抱《筆記》裡面的話,是駁陳承祚不該以關夫子與馬超合傳。他這副對聯,是替東家銘鼎臣寫的,我早見過,他還有一副文昌帝君的對聯,是『帝德罔愆惟孝存於兄弟;神道設教用(萬力)相我國家。』也對得好。」延四爺道:「他伯父右臣明府,本來就是作對子的高手。有一副韋馱對是『西方有聖人曰佛;北面如弟子之儀。』也大可以選人《楹聯從話》。」
喜祿道:「說到韋馱,我又要提我們的話了。韋馱的杵,指不得天,指不得地。我昨日演了一出《因果報》,那扮韋馱的小生就沒有傳授,簡直的把杵當鞭用了。」小峰道:「那不相干。佛門的韋馱,就是道家的王靈官,那王靈官原是用鞭的。」延四爺道:「這又是哪部經典裡的話?」小峰道:「難為你還自命是個讀書人,連《續施公案》都忘了?」延四爺道:「亂話!」春山道:「藹卿演《因果報》是俊扮的。從前有他那一出丑扮的《玉堂春》,如今又有這俊扮的《因果報》,真是與眾不同。依藹卿說,小花臉嘴裡有那樣兩句戲詞,可見是俊扮不錯。」延四爺看著喜祿道:「藹卿,你是有心?是無心?幸虧我不管事,我若管事,只消一句話,你得乖乖兒的給我洗了粉另扮。要知那小花臉原是四句詞兒,還有兩句是『他的前影看不准,他的後影愛煞人』。可見賣糕乾的原沒看見孟瑞雲的前臉兒。所以唱這角兒的,演到進糕乾店的那一場,總是臉朝著外。你這話講的未免強詞奪理。要知孟瑞雲是個冤鬼,不是妖怪,焉能變化?」喜祿低頭不答。春山道:「四爺的戲詞,畢竟比我們熟得多。」小峰道:「不要把他太捧高了。他戲詞雖熟,小說卻是生的。不但沒看過《續施公案》,凡一切名家筆記,似那《聊齋志異》、《大有奇書》、《紀氐五種》、《秋坪新語》、《新齊諧》、《聞見閒言》、秋燈叢話》《諧鐸》、《耳食錄》,並新出的《蘭苕館外史》之類,他都未必寓目。這些書裡,載那鬼會變的該有多少?」延四爺道:「我看正經書還沒工夫,哪能似你專以小說為命。我且問你,本朝人的說部,你到底看過多少?」小峰道:「那可數不清,專說那關於神怪的,除先說的幾種以外,便有《曠園雜誌》、《小豆棚》、正續《虞初新志》、《廣虞初新志》、《現果隨錄》、《果報聞見錄》、《隱怪叢書》、《夜談隨錄》、《涼棚夜話》、《見聞錄》、《客窗涉筆》、《勸戒錄》、《翼駧裨編》、《息影偶錄》、《天涯聞見錄》、《螢窗異草》、《三異筆談》、《寄園寄所寄》、《原李耳載》、《雨窗寄所寄》、《想當然耳》、《柳崖外編》、《夢園叢說》、《聽雨軒筆記》、《墨餘書異》、《簪雲樓雜說》、《埋憂集》、《野語寄蝸》、《殘贅》、《驚喜集》、《夢庵雜著》、《科場異聞錄》、《靄樓騰覽》、《六合內外瑣言》、李雨村《今搜神記》、毛對山《墨餘錄》、還有《述異記》、《宜齋野乘》是和古人書名雷同的。總差不多有一百種。大約四爺不但沒有看過,連書名總有一半沒聽人講過。上次四爺講那《蝶階外史》裡面的梁胡蘆,還是偷的我的,我知道四爺只有工夫看戲,沒有工夫看書。」說罷喝了好幾杯酒。延四爺道:「這也是各有所好。」輔心道:「你背的書名已有五十種了,雖還離百種差著一半,也就不少。請問這出《因果報》的事跡,出在哪部書裡?」小峰道:「好像是《虞初新志》的《鬼母傳》,但我的確記得那個鬼母是病死的,不是縊死的。」延四爺道:「這你又不行了。那整本的《因果報》,你慢說沒見過,只怕並且沒聽人向你講過。你想偷我,也恐怕偷不著。」小峰道:「六月債,還得快。這便是真正的《因果報》。」
輔心道:「這齣戲到底是怎樣一個關目?」延四爺道:「據說是梁武帝納了一個妃子,叫作孟瑞雲。此女之父也是一路諸侯。這孟瑞雲不但容顏美麗,而且性情賢淑,武帝十分的寵幸。正宮皇后好生妒忌。這年孟妃身懷有孕,恰值武帝出兵,與北魏爭戰。皇后乘了這個機會抓了個錯縫子,把孟妃絞死。屍首埋在亂山崗子裡,生了太子,沒有奶吃,只好拿紙錢買糕乾喂養。日子久了,被人看出形跡。幸虧這太子是維摩轉世,有韋馱保護才得無事。武帝得勝而回,天遣奎木狼引他到墳前救子歸國,交與西宮苗鳳英撫養,武帝去徵侯景。皇后害死苗妃,又害太子,卻是初祖達摩救了。武帝餓死台城,太子同苗妃之女玉貞公主流落民間,受盡罪孽。陳霸先、王僧辯起義勤王,才復大位。皇后死後,上天罰他變蟒,又虧達摩同誌公救渡。總之,武帝、侯景、皇后,苗孟二妃、太子、公主,都是前生冤家對頭,所以叫作《因果報》。」喜祿道:「這皇后到底姓什麼?」延四爺道:「姓郗。」喜祿道:「我們行裡許多人,念他是鄭氏。」延四爺道「那是認了別字了。郗字和鄭字,本來相仿。這齣戲只有郗後變蟒還有些影子,其餘通是瞎聊。也不知是哪一部盲詞裡的混話?大約筆記小說決不荒唐至此。」小峰道:「那也不盡然。那張飛賣肉就出在褚仁獲的《堅匏集》裡。《姚彬盜馬》出在朱竹宅的《日下舊聞》裡。怎麼見得只有盲詞荒唐?咱們不要談戲了,那對子還是對不對?」延四爺道:「怎的不對?」
絢雲道:「有出崑腔戲名五個宇,可以出對嗎?」小峰道:「我們先有成約,不談崑曲。」延四爺道:「他們不在此例。絢雲你只管說。」絢雲道:「《狀元鑽狗洞》對個什麼?」延四爺道:「這是《燕子箋》裡『奸遁』的別名,倒不大好對。」小峰道:「我對上了,《將軍走馬棚》」。延四爺道:「你又來混鬧,哪有這齣戲?」小峰道:「此時沒有這齣戲,日後只怕定有這宗事。我再對一個本地風光來。」遂指著延四爺並喜祿等道:「《學士擺兔攤》,你道何如?」眾人先前受了延四爺密地的吩咐,任憑小峰說什麼總是不笑。此時被他三番兩次的引逗,卻是忍不住了,一齊笑得說不出話來。延四爺也笑個不住。只小峰繃著臉,嘴裡雖是混說,那副正經面孔,真似包孝肅一般,大家越發好笑。
延四爺出《風雲會》,輔心對了一出秦腔戲名是《日月圖》。延四爺道:「我們只對皮簧,怎麼鬧出梆子來了?要對梆子,莫若把《日月圖》改作出聯,我對一個《陰陽扇》,倒是各從其類。」眾人道好。延四爺出了個《二進宮》道:「這戲徽、秦都有,可以並對。」輔心便對了個《三上殿》。延四爺道:「這齣戲我怎的沒見過?這個名兒倒是曉得。」輔心道:「這是四爺不看梆子的緣故。這是罵張江陵的一出沒理的戲。」延四爺道:「我誠然不愛聽梆子,那《日月圖》、《陰陽扇》也只耳中有這個戲名,並沒認真見過。」
春山道:「說到這裡,我想起一件事來。聽說長庚新近因旦角拿喬,自己抵了一回《進宮》的娘娘,可是有的?」延四爺道:「有的。」輔心道:「我記得國孝之時,長庚已經是留鬍子的了,怎能扮旦?他那雄壯面目搽了粉豈不難看?」延四爺道:「那時他因素身演戲,自家是個老生,所以留了鬍子,穿上行頭便剃掉了。他們扮戲有鬍鬚,掛上髯口是不大好看的。他演《進宮》是清水臉,戴勒子,並沒搽粉,卻已經不大好看。大凡一個人該吃哪一碗飯是一定的。你看藹卿、絢雲,可還有一些丈夫氣嗎?只怕婦人女子,還不及他們的嬌媚。我近來聽得絢雲很得罪朋友,這也使不得。難得你平素對我還不敢放肆.我可以盡一句忠言。又難得你今日居然離了文索,若同他在一處我也就不說了。」絢雲答應道:「是。」天已交子,延、昆、崇三人趕夜城走了。這裡大家各散。
絢雲走至門首,遇著李香萍,立談了片時。香萍定了明日要在怡雲堂請客。絢雲記著方才延四爺之言,便也允了。香萍方去,芷秋卻從裡面走出。絢雲道:「你向來能說,今日怎麼通不言語一聲?」芷秋道:「你聽見昆老爺說,不許談崑曲嗎?我肚內只有崑腔,只可不言語。」絢雲道:「我也是唱崑腔的,怎麼又說話呢?」芷秋道:「你剛才說一句狀元鑽狗洞,便碰了釘子,你今日也算時氣不佳,接二連三的挨人家教訓。」絢雲道:「延四爺的話未必無私,我卻只當公道聽。本來我是不對。」芷秋道:「人家有什麼私?真是一片血心。難道他那樣一個人,還同文大人吃醋不成?只你這些時怎麼老沒在秦老衚衕?」絢雲道:「文大爺差事忙,叫我過幾日再去。」芷秋道:「咱們的那個孫朋友,快在三慶出台了,說明天打炮。你既不上明宅,可以同我到那邊園子裡去官座裡面,多找幾個熟人捧捧場。」絢雲道:「我明天館子裡有事,派的《金盆扮月》,是後半工,怕沒工夫去。」兩人說了一會兒話,自各上車回去。
次日,絢雲到戲園中演過戲,剛剛回家,李香萍便來了。絢雲把他讓入客廳。香萍道:「彩菱今日演得好戲,真個是豔奪明霞,靜如止水,我輩何幸有此眼福?」絢雲聽了低頭不語,臉上泛起紅潮,好似害羞一般。香萍見這宗態度,越發出神,目不轉睛的直看絢雲。絢雲卻轉眼看那屋中擺列的幾盆菊花。廳中靜悄悄的,兩人寂寞無言,真有些人淡如菊的樣子。僵夠半天,還是香萍先說道:「我今日是邱謹齋約我看戲,我本要約他同來,他在鍾鳳林那邊自作主人。鳳林也住在這裡韓家潭。我兩個是坐一個車來的,他卻到鳳林那邊去了。他不攪我,我也不攪他。我今天的客只有王恩潼孝廉、謝嵩如中書,人倒不多,也不叫外局的,大家倒可清談。」絢雲道:「這二位我都會過,是愛鬧脾氣的。」香萍道:「二公都道彩菱性情孤冷,不甚願意來,是我再三開譬,道你氣節過人,不比那些狐媚子,他們無可置詞方肯赴約。我自問總算是彩菱的知己。」絢雲又不言語。
等了一回,王恩潼、謝嵩如都到,四個人入席同飲。絢雲雖也執壺敬酒,照例應酬,卻只疏疏落落,無甚親密。香萍飲至半酣,詩興發作,順口念出幾句道:「彩菱彩菱,在潭之濱。其人如玉,其冷如冰。雖則如冰,實獲我心。」恩潼道:「好!這六句四言,題目就可以叫作《彩菱篇》。」嵩如道:「『其人如玉,其冷如冰。』真把一個王絢雲活畫出來了。」正說著,跑堂的來回道:「麗華堂的沈老闆來了,要見老闆有話說。」大家都知道是芷秋來了,便道:「大家都是熟人,就請到這裡來吧!」少時芷秋進來。見了絢雲便哈哈大笑。絢雲方要問時,忽然又一個長大漢子闖將進來,望著絢雲叫聲:「兄弟,我對不住你!哥哥今日栽苦了。」一言剛完,放聲哭了起來。眾人無不錯愕。芷秋見他哭,越忍不住笑,只好躲到裡間去了。
要知他兩個笑的哭的是一件什麼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膺寄托美優伶仗義 嚴禁例老中堂敬神 下一回▶
看官,你道哭的是誰?原來就是孫大個。當日他哭得夠了,芷秋也止住笑從裡邊走出。王恩潼聽不慣孫大個的喇叭嗓子,早已告辭而去。這裡不但香萍、嵩如莫明其妙,絢雲也摸不著頭腦,只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秋水眼睛,望著大個出神。香萍覺得他那明豔的神情比在戲台上加倍出色,也對著絢雲出神。只聽孫大個道:「兄弟,你待我真不錯,我今天要同你分手了。」絢雲道:「大哥,好端端的到三慶班打炮,怎麼鬧出這個光景?」大個道:「哎!不用說了,我算曉得戲飯難吃了!自古道,大丈夫見陣莫入,入陣莫退。我孫某也是頂天立地的一個大丈夫,功名不成才想唱戲。不料又弄出不好來。京裡是不能再混,我決意到外頭去搭班,定要歷練成一個名角,同程長庚一般,才算好小子。我明天就走,不能如意誓死不歸。只有一件事卻要負累兄弟你。咱兩人既相好,你也必不推辭。我卻不是向你借盤費。」絢雲道:「大哥有什麼話只管請說。」大個道:「我的家眷,不能帶了同行,只好累兄弟替我照應。但我一去不定一年半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於一輩子還回不來。兄弟未免擔負太重些,所以我有一點羞口難言。」絢雲道:「這是什麼要緊的事,大哥只管放心出京。你家裡日用一切,都有我呢!」大個聽了,爬在地下把頭磕得登登的響。芷秋不覺又笑起來,卻怕大個臉上下不去,忙把手絹兒掩了自己的嘴。香萍歎息道:「義哉王郎,不使古人專美於前矣。」大個道:「兄弟這份恩典,哥哥今生報答不來,等死到閻王爺殿下,向他央求來生變驢變馬、變貓變狗也要報答的。」絢雲跪著道:「既是相好的朋友,何必說這樣話?」遂一同站起。絢雲還要問他今日演戲的情形,大個早把腳一跺,道聲:「全仗!」竟自去了。
絢雲問芷秋道:「他今天倒底怎麼砸的?」芷秋道:「今天我邀了幾個熟人給他捧場。他還沒有上場,恰巧我有事走了。我回到館子裡,人們才對我說,他在前台唱不出來,吃小鬼拉下去的。我也猜摸不出是怎麼一回事。後來散了戲,徐蝶仙老闆才告訴我道:『他的花樣多了。今日給他派了一出《跑坡》,是小道士的王三姐。他走到場門口,打鼓的給他打的緊長錘。他這一出,是同四喜班裡的人學的,不懂三慶的路子,站在門簾內只叫『錯了錯了,我唱倒板』。那打鼓的陰他,裝作聽不見,依舊打他的。緩了好幾次鑼鼓,他總不出台。大老闆有了氣,走過來罵道:『你是死唱戲的嗎?』只一腳把他從門簾裡踹了出去。捧場人見他出來,叫了一聲好,他心裡慌上加慌,舉著根馬鞭子在那裡轉磨。鑼鼓切住,笛子響了,他總不唱一句,聽戲的一齊大笑。大老闆道:『這還唱什麼勁兒?』叫小道士趕緊卸頭,吩咐快找小花臉墊《定計化緣》,另扮個小鬼上去,把這個血棒槌揪下來。他正在要命的當口,到小鬼出現,來了個活捉薛平貴,一條勾命鎖把他套進戲房,他算得了活命。他走到祖師爺面前,磕了三個頭算是辭行,一溜煙跑了。我因為你是原來熟人,他砸了鍋關乎你的情面,所以趕來告訴你。不想他來了。他和我相好在先,方才竟會沒有理我,想是他急昏了。要不然,我也並沒有虧待他,斷不能單向著你托妻寄子。」有個跟包人在旁道:「這個混孫不是正經胚子,大爺竟可不再理他,他的老婆孩子也不用管。常言道的好,『一頓飯養恩人,千頓飯養仇人。』終久弄不出好來。」絢雲道:「這不像話。我既應了他,哪有翻悔的道理?一言既出,騾馬難追。我雖唱旦,倒底是個丈夫。」香萍贊不絕口。嵩如素不甚喜絢雲,此時也感歎不已道:「好義氣。這才是朋友呢!」絢雲為了孫大個攪了這頓酒席,倒向李、謝二人再三道歉,著實慇懃。當下這幾個人又說了一回閒話,散去,已是夜闌人靜月到天空。芷秋回他的麗華堂,香萍、嵩如也不僱車,只趁著月色緩步而行。
嵩如道:「絢雲的脾氣雖傲一點兒,人倒是有血性的。今日這件事,比方萬藕舲待陳子鶴也差不多。」香萍道:「萬藕舲怎麼待陳子鶴,我還不大詳細。」嵩如道:「藕舲與子鶴是同盟兄弟。子鶴因肅順事問了充發,同鄉官不敢招惹,怕受拖累。藕舲留他在家住了一夜,備辦盤費送他起身。那時言路的人正在搜羅肅黨,藕舲全不在意。這也總算義舉。這是藕舲的同鄉親戚蔡梅庵向我講的。」香萍道:「梅庵我也見過,只沒有細談。聽說很會作詩,也講氣節,不知究竟如何?」嵩如道:「梅庵脾氣太怪。無論談古今,無論談學問,以至品評優伶,總得他先說好方許你說好。若是你先說好他就惱了。他又輕易不說人好,大有不樂道人之善的意思。那番稱述藕舲也是一時高興。」香萍道:「這卻不是載福之器。」嵩如道:「他拂人之興的事情很多,比如你聽戲愛聽餘三勝,他便問你為什麼不聽程長庚?甚至於當著一個人挑剔三勝的戲唱得不好。你若問他為什麼左袒長庚?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要是換一個人贊美長庚,他又要故持異論。總之他是有意搗亂,招人見怪罷了。」香萍道:「這卻使不得。這樣人的立心行事,大概自以為主持公道,其實是公道全無,只見其偏激而已。有了學問還不失為器小之君子,沒有學問便是個混帳小人。」嵩如道:「通論,妙論。但梅庵總還是個器小之君子。」香萍道:「梅庵的官印是不是蔡殿齊?」嵩如道:「他榜名是這兩個字,如今改作蔡壽祺了。就是萬尚書先前也不叫作萬青藜,他的本名叫作萬人炳。他家的派名是『人本中和秀』。」香萍道:「士大夫改名也是常事。曾中堂本來也不是這個名字。」嵩如道「是的。曾中堂本名子城,朱文定公士彥精幹風鑒,說他是極貴之相,可惜這個名字和他的相貌犯土水的刑克,因此改名國藩,不用那個土字旁。看到今日,文定的相人術總算不差。」香萍道:「你方才說王絢雲的血性可比萬尚書,依我看來是有過之無不及。萬尚書一來是讀書之人,二來和陳孚恩是同鄉。絢雲既是伶人,又同那姓孫的萍水之交,能夠這樣慷慨,真不容易。」嵩如道:「這是你愛憎之口,不無偏見,不能向萬氏子孫說的。」香萍道:「雖不能告之萬氏子孫,將來王氏子孫若聽了這番議論,定要高興十倍。只那姓孫的舉動輕易,未免有些可笑。」嵩如道:「他若從此動心忍性,日後也未必不成個名伶。這小小閃失也不足為一生之玷。」香萍道:「這也是通論,妙論。」兩個行至半途分手各歸。
香萍回至會館,只見月色滿庭、清光似水。他捨不得就寢,叫長班沏了一壺香茗,坐在案上對著孤燈,取過幾本舊書翻閱。忽見書中夾著一張舊字紙。取來看時原來是張亨甫作的《王郎曲》,是從他詩集中錄出的。香萍吟哦了一遍,歎道:「人都道亨甫先生溺情聲色,其實他這一種的筆墨,不過為一班淪落人才發些感慨而已。這個王郎不知是誰?他這詩開首便道:『天下三分月,二分在揚州,一分在王郎之眉頭。」篇中又道:『或言揚州兒,不如揚州女。』這王郎當然是揚州人了。又道:『往年王紫稼,見汝恐不如。』說得王郎如此的佳妙。依我看,今日的王絢雲,又未必不勝於他稱贊的王郎!我自入京以來,燕台名旦不知見了多少?我醉心的只有一個絢雲。我聽戲雖不算多,卻也不少,除了自作主人聽了一次春台,朋友約我聽了一回小班,還有絢雲告假不唱的日子,其餘總是四喜。茶裡飯裡、睡裡夢裡總有一個王絢雲的影子,好像墜在網裡重重縛住,休想離得開他。這是什麼緣故呢?我想絢雲這個人,聰明絕頂,天生美才,要是他生在好人家,有父親教誨,少年科第也是常事。為什麼老天偏偏叫他生在梨園行的人家?一朵亭亭淨蓮,落在污泥裡,實在可惜的很。但他要不是個優伶,我們何從和他見面?也許是老天特地要顯他的美才,才叫他落在梨園裡紅氍毹上,千萬人可以瞻仰他的色相。我呢,少年時的文名也還不弱,要是福命好,舉人進士唾手可得。如今這班同學,先我而死的固然不少,比我闊的也實在多的多。我只就了一個典史,還要饑來騙人四方奔走。把今日的絢雲比著我,雖說同是天涯淪落人,他還強的多呢!」最後想到他自己的詩話,將來總要脫稿的。「不免給絢雲揄揚一番,好叫他名垂不朽。那首《彩菱篇》也要敘在裡面,只那首詩是偶爾興到之作,不甚工穩,寫在上面未免壞了我的詩名,還要重作一篇才好。」他剔了剔燈,搦管沉思。說也奇怪,他心中好像有一件事橫梗著,想了半天,一個字也寫不出。只把那首《王郎曲》抄了一遍。剛剛抄完,忽地起了一陣風,蕭蕭瑟瑟的樹葉打在窗上直響。開門看時,月光不見變了陰天,只覺寒氣侵入,趕緊回進去,解衣就寢倒在床上。精神恍惚,把絢雲上台的態度,私下的丰神,並那對待孫大個的義氣,仔細揣摩了一番。窗戶上透進白色,天已明瞭。索性披衣起來叫進長班,把抄就的《王郎曲》給絢雲送去。重複上床,心裡安靜了許多,不覺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睜眼見一個人坐在那裡翻他案上的書,定神一看,卻是謝嵩如。慌忙起身,見禮畢,說了些閒話。長班進來回說:「王老闆把那字兒收了。」嵩如問是什麼字兒?香萍對他告知備細。
嵩如道:「亨甫的遺集,我還不曾見過。」香萍道:「他的集子,是孔慶衢所刻,起嘉慶丁丑,迄嘉慶辛丑,首尾共二十五年。詩倒收的也還完備,可惜校對不精,錯字極多,辜負作者苦心不少。這《王郎曲》也是佳作,可與吳梅村的《王郎曲》並傳的。」嵩如道:「王紫稼雖遭焚琴煮鶴之慘,但有了梅村、芝麓幾位先生這些篇什,極力的表彰,也可以死而無憾。這個王郎,有亨甫這篇詩,也算值得,卻又未遭橫天,福分比紫稼更強。王絢雲和你相好一場,你的詩才是個必傳的,他未必不附驥尾而名益彰。也不枉了!」香萍道:「千古只有文人最能操縱人身後的名譽。項王鴻門不敢殺高祖,何其儒也。動輒坑秦降卒,何其暴也。關侯在許都獵中便要殺曹操,是何等膽勇!獲于禁軍馬數萬,不加誅戮,反因他弄得軍糧乏絕。這件事,《吳志》和《通鑑》都有的,是何等仁慈!比起項王,似覺強的多。後人讀史,反覺項王人材在關侯之上,就是司馬子長和陳承祚毀譽不同之故。」嵩如道:「我說戲子,你論英雄,擬人未免不倫。」香萍道:「你豈不聞英雄兒女各千秋嗎?」嵩如道:「壯繆名震流俗,文人卻不甚稱道。」香萍道:「也不盡然。杜工部的『湘西不聞歸關羽,又孰與關張並』,李義山的『關張無命欲何如』,杜牧之的『矯矯雲長勇』,蘇東坡的『定如髯羽便超群』,陸放翁的『關羽張飛死可傷』,顧亭林的『君如關羽弟』,都是贊美壯繆之詞。那郝陵川、方正學、孫沙溪、王兖州、唐荊川,都作作過《關廟碑記》、《漁洋筆記》。算漢末至大至剛的人物,也稱及壯繆。難道這數公還算不得文人嗎?若論壯繆一生,實在是個英雄。後人動輒把他老人家同岳忠武比較。兩公的心事本是不大相遠,史官於關太抑,於岳太揚,不甚公允。至於忠武力攘外夷,為的天下之公;壯繆只忠於昭然,不過一人之私。似乎忠武為勝,但也是時勢不同之故。二公正如禹稷、顏回,易地皆然。忠武始終不敗,壯繆多半無功,也未必不似衛青、李廣?依我看,忠武一生占了一個正字,壯繆一生占了一個奇字。千載之下,何必強分優劣?這都是那些假冒名士的先生們,怕人說他看演義聽雜劇,才有這種論調。要知《三國演義》的關侯,後半截實在寫得不好,只比李逵強些罷了。」嵩如道:「你的議論也不甚確實,只你的口才和你記問之學,真不可及。你說演義寫壯繆不好,那金唱批的卻都是好話。只我細看史冊,壯繆一生,可為後世法則之處卻是不多。」香萍道:「壯繆交友立萬世之極。人生不能不交朋友,若能師法壯繆的義氣,個個都是交道中的聖賢。就連王絢雲待那姓孫的這番義俠,也是北方家家崇祀關帝的效驗。你怎說壯繆無足師法?《三國演義》是毛序始批的,金人瑞只作了一篇序,不是他的批注。壯繆的義字,也沒發揮至極。」嵩如道:「這句話我駁你不動。但關帝是祀典正神,優人供奉難道不算褻瀆?」香萍道:「壯繆義氣充塞天地,人人都該供奉,就是強盜也畫個三義神像。況乎伶人比強盜,終覺稍勝。我輩但取其有重義之心而已,何分貴賤?你既不服壯繆,更不必替他老人家考論祀典。依我看,壯繆倒不曾受優人褻瀆,那古來名賢受優人褻瀆最是不堪的,要算包希仁。好端端的一個人,搽他一臉黑顏色,做的事慘無人道。那鍘姪、鍘陳世美,雖郅都張湯亦不至於如此。與史書所書,相去甚遠,真正可恨。除了包公之外,還有莊子,也被伶人罵得太苦。那出《蝴蝶夢》,真豈有此理。」嵩如道:「那是莊子作書毀謗堯舜孔子的報應。」香萍道:「《莊子》是一部精粹的子書,所以佛道之徒認《莊子》是通明禪,豈可厚非。」嵩如道:「談禪,我是外行。」香萍道:「說到《蝴蝶夢》,我倒想起一副對子來,是『八千觴秋月春風盡消磨蝴蝶夢中琵琶弦上;百五副金樽檀板都付與桃花扇底燕子燈前。』是戲台柱聯的佳制。」嵩如道:「這副對聯,是西河沿正乙祠裡台上的,還與慶樂園的那副柱聯異曲同工。那副對子是『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重遊香瞻部;十萬春花如夢裡記得了歌甲舞曾醉崑崙』,要算得芬芳悱惻,感均玩豔。有人說是吳梅村的手筆,也有人說是朱竹詫作的。從前楊掌生先生卻是認為吳作,決不是朱十的口脗。細究二公的身世,掌生先生的話倒有些見解。我出的那八個字考語,也是本之於掌生先生。只那副正乙祠的柱聯,不知是誰作的。」
兩人談得甚暢。時已正午,長班開上飯來,香萍便留嵩如吃了。飯罷,香萍要拉嵩如去聽王絢雲的戲,嵩如道:「不行,今日工部侍郎明善家請客,絢雲有外串,戲園中一定告假。」香萍不聽,一定要到戲園看看。嵩如托故走了。
香萍一人來至大柵欄,還沒跨進戲園的大門,望見絢雲自園裡出來,即停住腳步。絢雲笑臉相迎,先謝了他送字的那番感情,然後說道:「我今日有秦老衚衕的外串,所以戲碼提前,已經完了事兒了。咱改日見。」遂跳上了車,趕車的虛晃一鞭,那匹大青騾飛馳而去。香萍站在那裡,望不見車子了,才怏怏而歸。
絢雲到得明宅,見過文索,走入後台。那日明宅定的三慶全包。鑼鼓喧天,好不熱鬧。
絢雲演過之後,便是程大老闆的《戰長沙》。四個小卒,拿著月華旗,走到台口擋住。那旗又方又大,如同擋幕一般。少時閃開,程長庚已立在台上,頭戴青巾,身穿綠袍,把袍袖一抖,露出赤面美髯的一副關帝面孔。只聽他口中念道:「赤人赤馬秉赤心,青龍偃月破黃巾。蒼天若助三分力,扭轉漢室錦乾坤。」身軀高大,聲若洪鐘,真似壯繆復生。嚇得滿場人無不凜然。大學士周祖培,坐在首席,早已面目更色,神魂飛越,站起身來,拱手而立。若不是怕失了觀瞻,只怕也如米喜子看見陳老蓮的畫像一般,要磕頭的了。一劇未終,周中堂忙忙的向主人告辭。明家父子覺著他神色不安,也不挽留。
當日周中堂回至私第,即將幾個做巡城御史的門生、同鄉喚來,吩咐道:「關聖乃祀聖正神,佑民護國,文昌帝君所頒金科玉律雲:有出資建關武廟者,二千七百功。可見關聖是褻瀆不得。況久奉明令,禁止優人扮演。近日伶人,竟有違禁擅演的。爾等所司何事?」眾人回答不出。內有一人道:「目下只有程長庚偶而在堂會演唱,戲園只每歲唱兩次,所以不曾干預。」周中堂道:「唱一次也算違禁。你們快去嚴辦!」眾人應諾而退。
過了數日,果然出了告示,禁止扮演關戲。
要知能否永遠禁斷,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梅巧玲筵上獻新詞 李香萍廟中聞後果 下一回▶
話說周中堂自見了程長庚演那關戲之後,好幾日驚魂不定,每日合眼,便見個赤面長髯青巾綠袍的神道立在面前。於是,親自衣冠整齊,坐了八人大轎,到正陽門甕城內關帝廟行香。按著定制,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又在左右侍從神將關、周、王、趙、陳、廖六位的像前,焚香致敬。除了周將軍行了三叩禮,此外都只長揖。並差個得力的老家人,到別處關帝廟去燒香。
北京的關帝廟,城裡城外,差不多有一萬多處。那個家人,一直跑到第二年正月,還有許多廟宇不曾去過。周中堂查問甚緊,家人不敢欺誑,只得實說。老中堂道:「西河沿的正乙祠,也供的是關聖,你怎麼不去?況且那裡邊還有畫的關聖真像,同十里河的塑像一般,更該敬禮。」便請出師爺,替寫了一方「日心天人」的匾,並一副對聯是「進退漢魏一儒者,上下春秋幾丈夫」,著那家人於元宵日送往祠中懸掛。
那家人到得正乙祠,在大殿上叩過頭,禱告道:「老爺是亙古一人,小的這位家主的老祖宗,當年跟著老爺牽馬隨鐙,扛刀站班,頗有功勞。老爺要知小的這位家主,決不是那河梁會上周郎之後,只求老爺保佑家主升官發財。可憐他這位老祖宗,至今好幾千年,不要說廟裡沒有坐像,就連戲台上還沒有他老人家一個准坐位呢!」嘮叼了一大套,掛好匾對,回復了老中堂。周中堂才覺神思少定,把師爺找來,要他作一篇戒演關帝的文字。師爺道:「作新不如述舊,連孔子至聖還說個述而不作。」遂取了一本星沙居敬堂彭信齡翻刻的《願體廣類集》,撿了一篇戒酒宴戲演關帝引,請中堂過目。中堂看那篇小引,是四六句,十分工整,便叫師爺工楷譽錄,送到楊梅竹斜街永盛齋刻字鋪,刻了板,印了幾萬張,散給朝士。外省也由信局發去。京中似那明善、延煦等人,少不得各有一份。
延四爺草草看過,擱在一邊,不作理會。
此時,李香萍因崇輔心的介紹,也時常在延宅走動。香萍有了公務,來告辭出都,延四爺留他便飯,即日請了崇輔心及孫春山作陪。飲酒中間,延四爺談到周中堂這些舉動,香萍便將從前和嵩如評論關岳的話,備述一遍。又道:「忠武之孫岳珂撰的《金陀粹編》,載著忠武曾以關、張自許,可見忠武也是推重壯繆的。後人總說壯繆驕矜,然而忠武也未始不驕矜。王船山末論中講得實是不差,不能認作苛議《宋史.岳飛傳》十分迴護,也掩不了他那驕士大夫的實跡。怎說是勝於壯繆?」延四爺道:「古人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何必如此的比較。壯繆、忠武,雖說異地皆然,但壯繆的氣魄不遠勝韓良臣?生在南宋,未必便遭秦檜陷害。忠武的才識,只抵個荀文若,生在漢末,未必不受曹操牢籠。二位都負了萬古重名,我輩何須更贅一詞!」滿座都道:「確論確論!」
正說呢,外面有人道:「你們不用胡亂批評,依我看,關公比岳王強的多呢!」眾人看時,卻是昆小峰,帶著三分酒氣,走將進來。
延四爺道:「你從哪裡來?」小峰道:「我從家裡來。四爺今日雖沒見召,難道好意思燒退符嗎?」延四爺道:「退符雖不燒,只是好東西已吃完,沒得給你吃了。」小峰道:「菜倒不相干,只不要少了我的酒。」延四爺道:「你說關公強似岳王,說得通,便給你酒吃;若是不通,連水也沒有的。」小峰道:「怎麼說不通,我還給你真實憑據。」延四爺道:「什麼真實憑據?」小峰道:「前些時明宅演戲,《戰長沙》之後,是小香的《八大錘》。你看程長庚豈不是比扮岳帥的老生強得多嗎?」延四爺道:「我早知你要說混話,本待真不給你酒吃,你又怪可憐的也罷,今日我就算舍了。」遂添副杯筋,讓他入席。
小峰坐下,一口氣便喝了好幾杯,道:「你們都是通人,在這裡談今論古。我倒要考你們一考。日前周老頭子刻出來送人的那篇戒演關帝小引,還是舊文還是新作?」延四爺和輔心、春山都答不出。香萍道:「那篇小引,是吳朔所作,姚大源《關帝全書》、李仲麟《增廣願體集》都曾採入。實是舊文。」小峰道:「香萍可稱博雅,但我還要考你一考。關公同曹操是翁婿,你可曉得?」香萍道:「這是哪裡的話?」小峰道:「也是《三國志》。」香萍道:「《三國志》中何曾有這件事?」小峰道:「打漁鼓唱道情,有此一說。他既演三國的人,難道不算三國志?」延四爺道:「你總愛說這些荒唐話,真正豈有此理!」小峰道:「四爺,不請我吃飯,反說我豈有此理,天下真沒有人走的路了。」
延四爺將要答言,門丁來稟;四喜班梅巧玲來了。延四爺吩咐著進來。門丁應了出去。香萍道:「我常到四喜班聽戲,也常見巧玲,只不知他是誰家的出身。」延四爺道:「他本是醇和堂羅巧福的徒弟,如今出了師了,所以他自己的堂名便叫作景和堂。」小峰道:「我知道香萍的心裡只有一個堂名,是怡雲堂。」香萍不便回答。這時門丁領了巧玲進來。香萍凝神細視,只見他丰神俊逸,氣度雍容,杏眼蛾眉,朱唇玉面,小帽上綻了一塊粉碧璽。穿著一件雪青摹本的銀鼠袍子,外罩一件品月漳緞的馬褂,越顯得花般體態,玉樣精神。只是肌膚豐腴,比著王絢雲真是燕瘦環肥,各盡其妙。巧玲給延四爺請了安,並給眾位見了禮。
延四爺道:「蕙仙,館子公事完畢了嗎?」巧玲道:「完畢了。」延四爺道:「我聽說要排新戲,是有的嗎?」巧玲道:「奴才正是為了新戲來求四爺指教。」延四爺道:「既是談戲,不是一句兩句話可以完的。蕙仙且坐了再說。」巧玲請安謝了,在下面坐定。延四爺道:「蕙仙吃過飯嗎?」巧玲道:「奴才吃過了。」延四爺道:「我向來同你們不拘形跡,只有你和程玉山總是這樣拘泥。不過你比玉山還覺著通脫一點兒。」小峰道:「夠了夠了,你老人家雖說不拘形跡,那聽戲摘毛的損處,比什麼都厲害。不然,怎麼會掙了個延四戛子的美名呢!」延四爺道:「我雖摘毛,卻實有見解,比那盔頭都弄不清便侈口談戲的後生晚輩強的多了。我待他們不能太失體統,自問似倭艮峰、李文園那幾位道學先生的面孔,卻實在拿不出來。」輔心道:「李公雖不喜伶人,卻也不存成見。他竟有一篇文字表揚徐小香,總算公道。」延四爺道:「他這篇文章,我也見過。據李公說,還要編入文集,我當時沒有言語。其實這件事,我是當日身臨其境的人,知得備細。李公所記,未免以偽傳偽,然而亦足見蝶仙這件事義振一時。」便把當日小香焚券釋放夢蕉的義舉,講了一遍。大家聽罷,少不得把小香贊美一番。巧玲雖知此事,內中曲折,卻不深曉,聽了這番話,悠然神往,不住的點頭嗟歎。香萍道:「以同時之人,記同時之事,尚且差偽至此;我輩但據史官之詞,評論古人得失,未免汗顏。」延四爺道:「我們且把閒話閃開。蕙仙,談你的公事。」
巧玲道:「奴才班中,叫座兒的角色雖然不少,只每天常唱那幾齣戲,未免厭煩,所以常排新戲。如今有人排了一出《盤絲洞》,求四爺看一看,用得用不得?」延四爺道:「是崑腔還是亂彈?」巧玲道:「都不是。」延四爺道:「難道還是梆子不成?」接過本子一看,原來是個玩藝,本來這樣戲是萬不能唱亂彈的。遂遞給孫春山道,「我倒要試試你的本領。你看這本戲是什麼格局?」孫春山接在手中看時,只見上面有那「一江風」、「梁州序」的牌名,便道:「這是崑腔的曲牌,怎梅老闆又說不是崑腔呢?」延四爺道:「你是亂彈的名公,雖也應知崑曲,到底不十分精通。他這一本戲全是吹腔。」巧玲道:「著啊!」春山道:「吹腔我也對付著能唱,哪裡會有牌兒名?」延四爺道:「這另是一路吹腔,同那尋常吹腔不是一樣。那一路的吹腔,本於北曲,是有『一凡』的。這一路的吹腔,本於南曲,是沒有『凡』的。那一路是亂彈的先聲,這一路是崑曲的變相,難易雅俗差的多了。」巧玲道:「真高真高!」春山方才明白,道:「可見我比四爺竟差的不可道里計了。」輔心道:「春山也就可以,比我們又強的多。」延四爺道:「這本戲定是內行的手筆,外行是弄不出來的。」巧玲道:「是。」延四爺道:「制了譜沒有?」巧玲道:「托了戴錦江戴先生了,還沒有製得呢!」延四爺道:「大凡制譜真得找好手。分明一出好戲,把譜制糟了,便覺減色。當年的老人也不盡佳。那《水滸記》的《借茶》,不知是什麼人乾的,貼旦的戲,竟有些腔兒象正旦的唱法,就不甚受聽。如今有老戴制譜,一定不差。」巧玲道:「這本戲四爺既然說好,定然唱得紅。」延四爺道:「准紅,准紅。怎麼不紅!但目下的風氣,頗重砌末。這樣的戲,尤非賣砌末警不了力把頭。你倒得格外仔細算計。」巧玲道:「奴才已找了砌末張七想法子去了。」延四爺道:「我也以為非他不可。他久替大內糊砌末,眼睛是真寬,心思也真巧。但是配角兒也得斟酌齊全。不能說你巧玲有當台沐浴的一場,是美人洗澡,便算好戲。那只能哄那些不懂戲的人,警不動高人的。」小峰道:「蕙仙當台洗澡,要是聽戲的個個都要學豬八戒,那也糟糕。」巧玲紅著臉笑而不言。延四爺道:「編戲各有體裁,不得一樣。這月霞仙姑雖是女身,究竟是個妖怪,這出《盤絲洞》無妨有洗澡一場。那洪昉思《長生殿》的的《窺浴》,便用暗關子,只用兩個宮人在前台偷看,無非怕唐突太真。若用這《盤絲洞》的穿插,便不像話了。我記得《長生殿》的《傳概》一折內,有云『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若是那樣一來,我倒要替昉思先生改一個字,叫作『借太真外傳譜新詞,糟而已』。」小峰道:「四爺不要太高興了,風氣幾十年一變,洪昉思的法則已經不適於今。你這番議論,再過它三四十年,只怕也就如同廢話。但也有一件好處,那時的人說起四爺的大名,還得罵你戛。你就戛名萬代了。」延四爺道:「我是堂堂正論,後人的是非只可由他!」小峰看著巧玲道:「蕙仙,這些話,你倒要牢牢的記了,將來傳示你後代子孫,作個證驗。」延四爺道:「目今的戲,江河日下,聽戲的更是日趨下流。等到他的子孫的時候,還不知毀到什麼田地。反正我是看不見的。」小峰道:「四爺雖是幸而免,只怕那時另有一兩個通家,從旁看了,說不好又扭不過眾人,說好又昧了自己的良心,罵也罵不得,忍又忍不住,那才叫作真正受罪呢!」說罷對著春山而笑。春山道:「伶人排戲,全在前台的好尚,與他們沒甚相干。一班士大夫並那文人墨客,卻是不能不認咎的。」延四爺道:「這話也通。」
大家飯畢,巧玲又向延四爺討論了一番戲中之事,告辭而去。時已交子,香萍、春山也趕城而出,滿街上寂靜無聲,只有些朝天的官僚,車馬馳驅、輪蹄得得而已。
香萍次日又到怡雲堂同王絢雲話別。絢雲臥病,香萍意欲到臥榻前去一看,轉念絢雲已有妻室不便入內,便叫跑廳的代為致意。回到鍾雁秋家,坐了半刻快怏而歸。第二天清早襆被登程。一路上念著絢雲神思昏亂,看看將成心疾。
這日走了幾十里路,忽然下起雨來,越下越緊,趕不上驛站,借住在一座廟內。見個老僧相貌清奇,與庸俗大不相同。香萍本來有些好佛,便與他施禮。老僧突然問道:「居士貴恙如何?」香萍大吃一驚道:「鄙人只是心思不寧,外無病狀,上人何出此言?」老僧笑道:「雲色雖然絢爛,奈非煙非霧,與野萍相去甚遠。居士何必墮入他的迷網?」香萍益覺驚然道:「鄙人心中之事,上人怎麼曉得?」老僧道:「老納已具六通,焉得不知?」於是把香萍裡居姓名、父母親眷,並近時在京一切瑣事說了一遍,就連他在延四爺酒宴上賓主問答的話都講得一些不差,如同目睹一般。嚇得香萍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住地下拜。
老僧道:「這不過是老納的小狡獪,要堅居士的信心而已,算不得什麼神通。居士何必如此的恭敬頂禮?」香萍道:「弟子愚昧,只求大師垂慈救援。」老僧道:「居士曾告謝嵩如:莊子是通明禪。足見居士看過佛書,才有這個見解。居士既看過佛書,便與我佛門有緣,你我方有今日的遇合,亦非偶然,老納怎肯捫舌不言?但未知居士能信從否?」香萍道:「弟子願聞清誨。」老僧道:「居士天分高明頗具夙慧,只可惜溺情聲色,不免汨沒靈台。即如居士近日的心疾,都因王絢雲一人而起。殺、盜、淫為身之三孽。居士對於絢雲免不了一個意淫。其實何必拿著一個成佛作祖之身為一優伶如此的斲喪?」香萍道:「弟子實有此病,怎奈情不自禁?有時弟子自家也覺得好笑。」老僧道:「這足見居士魔障已深,若不早想個降魔的法術,還不知要怎樣的墮落!」香萍道:「弟子願求法師指教一個降魔之法?」老僧道:「居士每日只消一句阿彌陀佛,朝夕虔誦,不但魔障自除,還有無窮的利益。」香萍道:「一句佛號怎有這樣的效驗?」老僧道:「這在我法中名為『淨土宗』,又名『蓮宗』,有止觀持名二法。然而止觀容易誤遭外魔引誘,尚有流弊,不如持名老實易行,千穩萬當。居士若問內中詳細,非老納一言可盡。只消多看淨宗經典,似那《淨土十要》、《周安士全書》之類,由淺入深,自然通曉。」香萍道:「弟子聞得人言,終日無事呼佛,佛必厭聞,哪裡來的功德?」老僧道:「楞嚴經大勢至菩薩念佛章有雲:十方如來憐念眾生,如母憶子。若子逃逝,雖念何為?子若憶母,如母憶時,可見呼佛求度是佛最喜之事,哪有厭聞之理?」香萍道:「愚夫愚婦終日念佛的不計其數,何以也有不獲超度,臨終反見地獄變相,又是什麼道理?」老僧道:「口中念佛,心中也要念佛。若只口宣佛號,心中只想富貴財利,害人害物,正自與佛相反,哪有不入地獄之理?但這裡面還得分別說,所以人地獄的緣故是自己種的惡根,與念佛並不相干。倒底念佛是種的善根,將來總有好處,決不會白念的。」香萍道:「弟子所有以前的著作,不免與佛有相背之處,未知可以懺悔嗎?」老僧道:「佛門廣大,怎的不能懺悔?」香萍道:「過去未來,雖不必定要曉得,但弟子既遇尊師,未免有一番饒舌。敢問弟子在京所遇的這一般士大夫,並那幾個優伶,日後福分如何?」老僧道:「這些俗事老納原可不言,只是說了也可以明白因果。那些人各有福,也各有業,將來受報。」香萍道:「延樹楠何如?」老僧道:「延煦官運已通,不久升閣學,晉卿貳,掌風憲,任春官,是極貴之格。只可惜有位無權,沒什麼功業,身後易名之典還靠不牢。他的為人以清直自喜,這裡面不無稍傷天和之處,即如他品評戲劇過於認真,小疵不掩,小過必誅,一般伶人因他弄的沒處混飯吃的不知多少。這個業果也算不輕。若充此志去衡量天下之人,這便不是台閣的局量。」香萍道:「昆小峰如何?」老僧道:「此人根基太厚,可望綸扉。只是言詞犀利,口業不淺,晚年恐有痼疾之災,子孫不甚發旺,且要產出聾啞之兒。只他這個人文而且達,是靠得住的。」香萍道:「那幾個優伶如何?」老僧道:「居士不知,或是雖知其人而不甚在意的,老納不必說。如今只講居士心中憶念之人。那個王絢雲固然是伶人,但他待朋友有義,日後子孫定有名角撐持門戶。只他一生作的好事還不如梅巧玲更多,將來福將更厚。他們既是唱旦之人,天必報之以旦,將來總有應運而生的魔女托生在他兩家,雖是男身,偏具女色,替他兩家光大聲名。這宗福報,是士大夫所不願享,也是士大夫所不能享的。戲劇一道被兩個魔女一個開創,一個集成。生淨兩門都要在旦角裙下低頭拱手。作他的附屬。只那時的人心世道也就不堪問了。」說畢,老僧冥目入定去了。香萍不敢再問,也展開行李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紅日上窗,知道雨已住了。趕緊起來,還想問問自己的終身,老僧已不知何往。香萍嗟訝不已,起身上路。把這事寫信告知謝嵩如,嵩如看了疑信參半,把來信丟在一邊。
不日,滿街貼出海報,四喜班新排《盤絲洞》。便有嵩如的幾個朋友,拉了嵩如前去看戲。
這一天,四喜班的轉兒在廣和園。嵩如等走進大柵欄,只見一路車馬喧鬧。那送香火的乞丐,圍著車子要錢,十分擁擠。好容易走到門首,抬頭一看那園門裡面擺著許多砌末,高高下下,花花綠綠,大概都是《盤絲洞》應用之物。砌末旁邊有一大堆人圍著不動,嵩如近前一看,只見有一個人蹲在那裡挽著辮子,穿著短衣,項上戴著一面枷,卻勾著紅臉畫著蠶眉鳳目,好似關老爺一般,只沒掛髯口。有兩個公差監押著,那情形十分奇怪。這時進園聽戲的人如潮湧來,嵩如站腳不住,便不理會這件事,只到座兒裡去買座。那些看座的見客進來,都大模大樣,不甚招呼,嵩如連叫好幾聲「看座兒的」,那些奴才卻只作聽不見不肯過來。嵩如道:「戲園裡只要上座的日子,他們便是這個光景。我們何必同他們嘔氣,不如回去。」那同來的朋友有一個吃營務飯的,哪裡肯聽?走過去向著一個年輕的座役道:「有座兒沒有?」他道:「有是有,只您可得坐在後面吃柱子的地方。」這個營盤朋友大怒,揪住他就是幾拳,打的那廝滿臉流血,別的看座的立刻過來圍了一大群。有一個道:「老爺不用生氣,他是畜類。」這人怒道:「小子不許繞彎子罵人,老爺是軍營裡的,什麼匪言都懂。」又追著那個人打將起來,櫃上聽見聲息跑過來敷衍了半天,說的居然都是人話,給他們找了極好的座位,才算完事。
嵩如剛入座,背後有人叫他的號,回頭一看卻是王恩潼。嵩如同他周旋了一番。看座兒的來要座錢,謝、王二位彼此不免虛讓,那軍營中人看著不耐煩,便道:「今日嵩如是別人請的客,你不用替他白墊。嵩如帶的錢不多,也不必作這人情,咱們各乾各的為是。」嵩如、恩潼都不言語,當下開過座錢。看座兒的吃這位軍爺打怕,不敢多要雜錢,接了座價乖乖兒去了。恩潼道:「嵩如可見門首那個扛枷的人嗎:」嵩如道:「看見的,但不知是件什麼事?」恩潼帶著笑說出這個原故。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顯色相美伶裸體 爭戲曲文士揮拳 下一回▶
話說謝嵩如在慶和園遇著王恩潼,問起園門口那個扛枷人來,恩潼道:「我也不甚清楚,方才遇著孫春山,對我講了個梗概,我才略知一二。」嵩如道:「春山和我雖不熟識,在香萍那裡卻見過幾面。好像是己未舉人,捐了個兵部主事。家世南方,卻是大興籍,唱的極好。他說戲班裡的事必然確實可信。倒底是怎麼一件事?」這時恩潼的貼座兒嫌人太擠走了一個,嵩如便挪過去,與恩潼聯座。
恩潼道:「這件事,原來是周芝台相國弄出來的。」嵩如道:「我有些不信,芝翁是個持躬謹慎的大員,斷不生事害人,我敢替他出保結的。」恩潼道:『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便是這件事的榜樣。」嵩如道:「願聞其詳。」恩潼道:「春山只講這件事,我卻要溯本求源,攀枝扯葉,先談一談周芝翁的為人。」嵩如道:「你同芝翁也不十分熟識,怎麼曉得他的為人。」恩潼道:「這也有個緣故。我有個族兄在芝翁那裡作幕,所以曉得詳細。芝翁這個人雖是書生,卻專信鬼道,把一部朱文正公的文帝書抄奉若聖經賢傳。他也不甚信佛,只信神明,喜在乩壇裡捐錢。他道:佛家言空,究與吾儒不合,唯諸天神聖,文昌、關帝、呂祖,飛鸞演化,垂訓後人,實與孔孟互相發明。那呂祖詩云:為儒理應從儒道,莫把佛經口內嘈。這宗正論,與昌黎《原道》也差不多。他志誠敬神,尤其敬重關帝,曾把盧湛的《關帝聖跡圖志》,徐謙的《關帝覺世真經》、《闡化編》並那曾經玉皇大帝御定的湘潭黃啟曙《關帝全書》,刷了送人。那遭,有位山西朋友叫做王汝琨,見他敬重關夫子,送了他一部《關帝事跡徵信編》,是考據名家周耕崖、崔秋谷兩先生所輯,前面還有盧抱經先生的序文。這部比錢謙益的《義勇武安王集》還精博十倍。他老人家看了卻大不謂然。他道:『這書雖表彰聖帝,卻是專信陳壽穢史的,陳壽於蜀漢有嫌,作的《三國志》多存私見,連諸葛軍師這樣的神機妙算,還說他將略非其所長。焉能算得直筆?他把聖帝生平大節,似那秉燭待且、挑袍斬將都予刪削,疏漏已極。這周廣業、崔應榴反要依他,豈不可笑?我曾見關帝降壇自述事實,何曾有一字與陳壽相同?那明朝楊襄毅公傳的《忠義經述志章》也是神聖金言,與陳壽大相懸殊。難道聖帝自己的話信不得,陳壽倒信得?』」
嵩如笑道:「你說了這一大篇的話,倒象是周芝翁的小傳,與扛枷人什麼相干?」恩潼正色道:「我說的話並不浮泛,如今就要說到本題了。芝翁既是十分的敬信關夫子,不想去年秦老衚衕明善家裡唱戲請客,首座便是芝翁。」嵩如道:「不錯,聽說那日程長庚演了一出《戰長沙》,形容得關侯爺神威蕩蕩,芝翁嚇得幾乎磕頭。跑了回來把城上的請了去,要嚴禁伶人扮演關帝。這是人所共知的。難道說那扛枷人就為了這個緣故?」恩潼道:「你真聰明,被你一猜便著。實則禁止伶人扮演關帝,不自今日起。從明朝萬曆四十二年,封關公作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聖帝君的那一天,便奉過明文,只是伶人不十分奉行。自米喜子以後,禁令益發廢弭。戲園中雖不敢明目張膽的演唱,卻是瞅冷子演過一回半回,地面官也裝作不知。本來金朝關公的戲就很時興,那關漢卿《關大王獨赴單刀會》,至今流傳,哪裡禁得掉?這遭兒這個人卻因為這齣戲弄得扛枷。據春山說,這人是四喜班的一個花臉,好像是姓夏,還是姓葉?春山講得明白,我卻不記得了。能為頗看得過,天生一條崑腔紅淨的嗓子。那日活該枷星照命,唱了一折《刀會》,正演到出席卸袍和魯大夫手舞足蹈講那古城相會、斬蔡表心的當口兒上,恰值城上公差來貼告示。哈哈,正是禁演關帝的這件公事。於是乘機敲詐,想使幾個錢。後台不給,叫這個人自墊。他同公差說岔了,不等他卸裝,便捉將官裡去。滿都老爺卻是認得他的,又加巧玲是本班老闆,趕去托情,原想蓋個喧放了。誰知那位漢都老爺是個山西人,說是褻瀆了他們那一省的古聖先神,按倒要打。滿都老爺道:『他未曾脫去衣冠,如同神像,打了他便是打了神明一般。』才把他戲衣脫了,鬚髯摘去,只除紅臉未洗,揪翻在地,打了四十大板,戴了枷,硃筆標封,枷示扮演關帝伶人一名,拴在戲園門首示眾。一月釋放,跟著四喜班的轉兒走。這人也算倒霉極了。推源溯本,豈不是周芝翁害的嗎?」嵩如道:「千古偉烈丈夫也不止關侯一人,何以獨受萬世敬仰,至於如此?」恩潼道「這個道理,明朝姚希孟早講得明白。說自古豪傑,總有遮掩的去處便屬了陰,只有關公一生光明是屬陽的,所以史冊中就事論人,關公不能超乎千古了,老天爺卻是就心論人,關公自然高的多了。李西園尚書也說關夫子一生都是直。他是目下第一名儒,見解當然不差。」
嵩如正想回答,只聽鑼鳴鼓打,已是開了戲,便把話頭打斷。
那戲演過三出,座兒來得更多了。偌大一個戲園只擠得風雨不透,左加一條凳子,右加一條凳子,道口早已斷絕,後來的只好退出。看座兒的怕人同他逞強要座,躲得蹤影全無。那些賣食物雜貨的小買賣人並吃飛的窮漢都走不進來,座客也休想出去。那個營混子正聽著戲,忽然「哎呀」一聲,皺著眉頭站起。別人問是何故?他也不回答,只望著左右的座客道:「列位借光,我要撒溺。勞駕讓個路兒。」眾人轉動不得都不理他,激得他野性發作用手去推。誰知這座人城比銅牆鐵壁堅固萬倍,莫想動得分毫。他正在掙扎,那邊一位座客早耐不住,發話道:「然而你這朋友太沒眼色,然而誰不願意讓路?怎奈然而人太嚴密了,然而讓不開也是沒法子想的。然而你何必蠻作?」營混子大怒,要擠過去抓他。猛一低頭,見他腰裡係著一條黃色的搭包,只嚇得面目更色,搖頭道:「黃帶子惹不得,咳!黃帶子真惹不得。」乖乖兒的回到原位坐下聽戲。嵩如、恩潼聽那黃帶子滿口「然而」,卻沒有一個用的恰當,由不得好笑。嵩如道:「不料天潢貴胄,如此的椎魯少文。」恩潼道:「越是這樣的人,越發達的快。再過二三十年,保不住他不是位極人臣。」嵩如道:「歇後『鄭五為相,時局可知』,這等人比鄭五又差了成色。」恩潼道:「他這一句話,四座均安,我倒因此看出他的氣度不凡。」嵩如點了點頭,不曾回答。少時歎道:「從來俗士濟物利人勝於文人的,不知凡幾。今日大家已蒙此公之福,方才我笑他不通,真是不該。」恩潼道:「確論確論。我看此公精神氣魄迥異恒流,將來一定不是池中之物。我的話必要應驗,只可惜座離得太遠,不能問他的稱呼名字。」嵩如道:「你今日倒物色起英雄來了。日後他若果真的活了,也算一段佳話。比剛才唱這出《玉玲瓏》差不多,你的家傳墓志,都可以載入的。」恩潼道:「你不要取笑!我一生碌碌,無所知名,反不如程長庚、梅巧玲,人人樂道。那死後的照例文章有無均可,聽之而已。」
說話間又演了好幾出,那角色是一出比一出齊整,演至倒第二出,場面都移向上場門,這邊讓出中場擺起砌末,用擋布遮了。這出唱畢,便是《盤絲洞》登場。
那巧玲扮了大蜘蛛精,忽而道扮,忽而俗裝,忽而雅淡,忽而嬌嬈,忽而(钅義)荊裙布,忽而翹翠環金。真個容光照人,丰神奪目。「滌垢泉」的一場:裸著身體露出一身白肉,引得四座發喊若狂。那砌末忽而石洞,忽而蓮池,變幻離奇令人不測,座客個個稱心滿意。可惜陽光未落,砌末上的燈燭不甚閃耀,是個美中不足。
那營混子卻掩著肚子只是哼,大約這一園裡只有他一人不樂。《盤絲洞》演畢,這日的戲已經終局。座客方才移動,他念了一聲佛,也不及與同來的人招呼,分開一條路,亂撞出去。
嵩如等人散了一大半,才慢慢起身,緩步出園。滿街上車馬填塞,接連不斷。嵩如走幾步,站幾步,從車縫中好容易擠出這條大柵欄。同來的人,都已擠失了蹤跡。一望觀音寺街,還是層層密密的車輛,不易通過。他向北走煤市街,卻又撞著了王恩潼。兩個走得很累,肚中又覺得饑餓,嵩如便約恩潼到萬福居吃飯。
往西進楊梅竹斜街,不多幾步,便是萬福居。跨了進去,櫃上的笑臉相迎道:「您來了,幾位呀?」嵩如道:「只有兩人,並不請客。有地方沒有?」櫃上的連聲道:「有!」引了二位,穿著灶房,直入裡面,找個房間坐定。跑堂過來招呼,泡茶,端進黑白瓜子。嵩如道:「咱們有些餓了,你就擺吧!」跑堂的應了一聲,拭了桌子,放好杯箸,恩潼、嵩如點了熗青蝦、拌鴨掌、松花、鹵牲口,四個涼碟子,要了一壺好酒,二人對酌起來。
嵩如道:「飯館子總把灶放在門首:倘若一個不小心,走了水,卻是厲害。」恩潼道:「著火也不是什麼奇事。咱們聽戲的這個園子和三慶園、同樂軒,都是燒過的,不久即便修築得完整如初。當時也沒聽見燒死過多少人。」恩潼道:「別的人不知道:聽說三慶園失火的那一回,有個刑部書辦姓金的,的確燒死在內。不論哪一處失了火,你總不怕,因為你同火德謝天君是一家,斷不會燒你的。」嵩如道:「你是王靈官的貴華宗,也可無妨。只是火神姓謝,我倒聞所未聞。」恩潼道:「古人筆記中有此一說。那玄天上帝《北遊》中,也曾載過。」嵩如道:「我只知邱長春作了一部唐僧取經的《西遊記》,卻不曾看過什麼《北遊》。」恩潼道:「唐僧西遊,是吳少陽作的,與邱長春無乾。《淮安府志》裡說得十分詳細。長春西遊,另是一書,是筠(上「竹」下「移」)叢書內刻過的。邱氏西遊原本,比現行的悟一子《西遊真詮》也有繁簡之別。即如通天河陳老兒道:『他兒子是關聖爺爺駕下求來,所以喚作關保。』《真詮》裡刪了這句話。這關保的名字,便沒來歷,不如吳氏原書細密。」嵩如道:「崑曲中也有西遊故事,不知巧玲今日演的這出《盤絲洞》,是否是從傳奇原本摘下來的。」恩潼道:「我也弄不清楚,只那《納書楹》、《綴白襲》卻都沒有這一折。」嵩如道:「今日這齣戲,總算很好的了。先不要說巧玲絕世無雙,便是配的四個小怪,都是司坊上選,又羼上兩個丑的,越顯得粉白黛綠,目蕩神駘,真叫作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恩潼道:「有四怪之美,更顯得巧玲出眾。這就和吳道玄畫天尊先畫極莊嚴的仙吏,陳老蓮畫關壯繆先畫極雄偉的周侖,劉嵐塑朝陽門外東嶽廟的仁聖帝,須用唐相魏鄭公的遺像作侍曹官,都是一般用意。都叫作烘雲托月之法。」嵩如道。「我也久聞劉嵐塑是出名的。不拘幾時,你我同去看一看。」恩潼道:「使得。」
二人談得高興,又添了一壺酒。忽聽隔壁客座裡說話,聲音漸厲,好似抬槓的一般。二人都吃一驚,從壁縫中張時,見那邊也對坐著兩個人,好像都是文墨之士。一個順天外縣口音,一個揚州口音。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面西而坐,臉上帶著怒容。那揚州口音的,面東而坐,卻看不出他的神色,正是唇槍舌劍發作的時候。
王、謝二人打住話頭,伏在壁邊竊聽。只聽得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道:「聽戲雖是小道,但也須懂得戲,才可以發議論。你對於此道一竅不通,你定的是非優劣,哪裡作得准!」那揚州口音的道:「戲是勸誡愚人的,所以王文成、劉忠介都不甚以它為然。但這還是世間法,若依我佛出世大法,聽戲是犯誡律的。所以我說戲無益於我輩士大夫,你怎麼定要說它娛情悅耳,一日也不可少?這豈不是個邪見?可笑之至!」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道:「這譬如吃東西,各人有各人的食性,不能強同。我懂戲,我便愛聽。你不懂戲,你便不愛聽。但你果真不聽戲,也就罷了,又何必偶爾觀場,便胡亂品評伶人的優劣?及至被我問短,又拿這些大帽子來壓人。這是讀書文士的第一等惡習。你真正豈有此理,還敢笑我!」那揚州口音的道:「這話講的可笑!你雖然比我只早一科,總是個老前輩。只求你不要擺這老前輩的架子來壓我,就算萬幸。我卻怎敢拿大帽子壓你!」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道:「你原來還曉得我是你的老前輩!你可知乾隆年間,劉石庵相國將到咱們衙門的時節,去拜老前輩。有個老前輩坐著受禮,向石庵相國笑道:『你也是個翰林了,但這翰林是不容易當的。』便把石庵相國痛痛的戒飭了一番。石庵相國低頭退出。可見老前輩是要教訓後輩的。你且站了,聽我良言。昔夫子告子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你對於戲劇一道初不甚解,似乎不當妄有議論,才合乎聖人之道。」那揚州口音的道:「前輩雖可教訓後輩,但前輩有過,後輩也可直言。似老前輩既誦法先王,應當屏除靡靡之音,不聽鄭衛之聲,才是正道。豈可予智自雄,以通曉戲曲自負,下同徘優,亦非大雅所尚。」那順天外縣口音聽了大怒,直跳起來道:「反了,反了!你怎敢詆毀先達:我今日不得不樸作教刑了。」只聽拍的一聲,那揚州口音的身上已經著了一拳。王、謝二人見他們鬧得好笑,正不好走去勸解,只見別的客座裡跑過一個人來,一口極好的北京話,向那順天外縣口音的作揖打恭,老前輩長老前輩短,敷衍了半天。那順天外縣口音的指著揚州口音的,嘮叨了一大篇,大約是說他的過錯,聽不十分詳細。那揚州口音的合著掌,只是高聲念佛,不答一言。那順天外縣口音的說夠多時,才帶著怒氣走了。那北京口音的問道:「老同年不曾吃他打傷嗎?」那揚州口音的道:「凡人都是未來佛。他雖打我,我只把他當作佛菩薩看,便沒了氣。我身四大皆空,傷於何處?仔細想來,方才我說的話也有觸怒他的去處,就挨他幾下打,也是該的。」那北京口音的道:「老同年的德量,真不可及!」一面喚進跑堂,吩咐寫了他的賬。那揚州口音的道謝一聲,緩步而去。那北京口音的仍去吃他的飯。
王、謝二人看了半響,仍歸原座。嵩如道:「這幾個一定是翰苑清班。打起架來還要大聲疾呼的叫老前輩,唯恐別人聽不見。這也可笑的很!」恩潼道:「那個揚州人很有氣量,婁師德唾面自乾不過如此。那個順天人,滿口自稱懂戲,也是風會所趨。」嵩如道:「優巧者國亡。這個風氣卻實在不好!」
二人又點了幾樣菜用飯。飯畢,跑堂進來算賬。嵩如問道:「方才打架的那兩位老爺,和那勸架的,你可認識?」跑堂道:「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老爺若問,待我慢慢說來。」
要知他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評花選名士風流 說戲文樞臣寡陋 下一回▶
話說跑堂對王、謝二位道:「這幾位有生有熟。那打人的姓王,是個寶坻人。勸架的姓溫,是溫制台的後人,本身中過探花,是山西老根,久在北京,他宅子住在後孫公園。這兩位老爺都常來吃飯。那挨打的卻不認識,只知他也是翰林院衙門的。」嵩如、恩潼問得明白,遂開發了飯賬,各自回去。
次日,恩潼見著孫春山,把這節事對他說了一遍。春山也覺好笑。一日,到延四爺那裡閒談:不免轉告了延四爺。延四爺哈哈大笑道:「光天化日之下,真是無奇不有。我記得先輩傳說翁覃(xi)、錢籜石兩位先生,每逢相遇,必談杜詩,卻是沒有一次說得相合,總是先爭後罵,揪住一打才算完事。今番這樁笑話,雖與兩位先生雅俗不同,然而也可以作個談料。」春山道:「這位王君,四爺可曉得他嗎?」延四爺道:「翰林後輩,我也不全認識。但這個姓王的,我卻略知一二。他叫王慶祺,是寶坻縣人,只有一條好嗓子,學得極好張二奎的笨唱。要到了飯館子裡,在飯桌兒上,叫人拉著胡琴,或是吹著笛子,聽他幾句西皮二黃,還不甚難聽。至於戲裡的身份,他是一竅不通。怎麼就敢自稱懂戲,跟外行充老老,未免太不自量。並且他這個人品行不甚高超,專門借著會唱結交一干的權要,實是縉紳之羞。那個揚州人譏誚他下同徘優,倒罵在病根子上了。」春山道:「四爺說的極是。士大夫懂戲,雖是目下風尚,不算什麼;只這懂戲裡面也得要講品格。即如四爺,總算是官中第一懂戲的,卻是在官言官,在戲言戲,自從升了內閣學士之後,連闊人家的戲提調都不肯作,真可欽佩。」延四爺道:「在官言官,在戲言戲,不但敦品,而且省了好些氣。我若逢人便同他談戲,早被倭艮峰、李西園那些道學先生把我參掉了。再者戲雖小道,實不是容易談的。人不懂戲,也算清高。不知怎麼,都下的時賢總不肯認這個賬。宮商未諳,曲調未通,在稠人廣座之中,偏要大聲談戲。他們談唱工,只說個腔調玲瓏。你若問他怎樣的玲瓏,他也說不出。談做派只說個體貼細膩。你若問他怎樣的細膩,他也說不出。說到武戲,更是莫名其妙,只用些穩練鬆懈不相干的浮泛話頭來作褒貶。但你說他不會聽戲,他總不願意。真不可解。我親眼看見伶人演《鐵籠山》,減得七零八落,他還點頭叫好。這樣人,豈可同他談戲!更有一種人也學過戲,也懂得唱,比方才說的這一類,稍明白一點。只是將有三分,便自以為十分,凡自家不通經的去處,便百般詆毀道:前人留的這一門不好。所為是掩蓋自己的虧欠。他那荒謬也不算少。還有新從村裡來的,乍見京中名班名角,和他那山貓野猴不是一樣,反說京戲不好。這也是一重業障。我實在生不了那許多的閒氣,因此我除非會著至近的這幾位個中人,決不言戲之一字。」春山道:「他們既不懂戲,不如學個鄉下老兒,老老實實去看小媳婦兒,倒還不失志誠。」延四爺搖手道:「他們看旦,更豈有此理,直同打茶圍的一般,重色輕藝,專在腦袋上留心。非但看伶人是如此,就連請個票友也是如此。這個風氣一開,只怕票友也要作司坊的生意,不知要斷喪多少良家子弟。」春山道:「食色性也,這也難怪。」延四爺道:「早年我也唱過小嗓,卻只同熟人起鬨,永不接帖走票。你只講求腔調,不一定登台,也最合宜。這票友上唱旦,是第一樁難受的事,叫人家說不像女人不好,叫人家說象個女人更不好。真正裡外不是人,倒不如不串它為妙。我說這些話,是要叫那些少年子弟作個警戒,不可認作憤嫉之談。」春山點頭道:「是!」又坐了一回,告辭而歸。
過了些時,有幾位朋友來找春山道:「今年是大比之年,會試已過,他們司坊照例要出一張花榜。素仰十兄戲學精通,我們想請你作個主司,千萬勿卻。」春山因這次闈中文字頗為得意,偏又名落孫山之外,甚不高興,便推托道:「我同這些名旦大半都是熟識,應當迴避。此事我做不來。」大家又磨了一番,知他決意不乾,便去尋了崇輔心。輔心道:「我向來不十分懂戲,如何定得花榜,望諸君另請高明。」遂也推了不管。
眾人商議去請昆小峰,一個道:「此公專好詼諧,他定了花榜,不知要說些什麼挖苦的話,千萬不要找他。」一個道:「依我看,莫若找謝嵩如。」一個道:「嵩如是個膽小的人,動不動就說怕玷了官箴。這樣韻事,不用他為是。」議來議去,議了一個王恩潼。於是大家一齊奔到他家。
王恩潼手裡拿著一卷《離騷》,正在庭心裡看芍藥。聽說有許多人來看他,連忙放下了書,走到外面,與大家讓坐獻茶畢,說了些閒話,眾人才講到來意。恩潼道:「我今年會試落了第,正好借此發抒悶氣,況這是提倡風雅的事。我自向還略聽過戲,既蒙諸君見委,當得效勞。只是筆墨荒蕪,怕弄不好,休得見笑。」眾人道:「王兄文壇宿將,久已馳名海內。將來這些伶官一登龍門,聲價十倍,何必如此謙虛。」恩潼道:「自來花榜,總不過陳陳相因。我今年要翻新出奇。這第一人,要選一個破天荒的怪物,和真正龍頭去比一比,諸君以為如何?」眾人都道:「妙極妙極,愈新愈趣。」當下約恩潼吃了一頓飯,把這花榜的事托付了他。
恩潼自那一日起,謝絕俗冗,關起門來,選拔群花。
那些司坊名旦,人人想作榜元,用盡狐媚手段,也有托人向恩潼關說的,也有本堂老闆親來請托的。也有瞞了同伴私自求見恩潼的。恩潼來者不拒,接待他們,十分周洽,笑道:「論例,你們這些小老闆兒,都應當作我的老師,怎麼反倒枉駕來訪,屈身下交,似乎太不合古了。」眾人不解他的話,回答不出。恩潼道:「這有一件故事的。從前有個王桂兒,是湖北沔陽人,可不記得是哪堂號裡的徒弟了。在萃慶班唱戲,是個崑腔小且,生得面目娟秀,如同婦人好女一般。嗓子也好,工夫也好,清歌妙舞,名冠群芳。曾隨了餘秋室先生學著畫幾筆蘭花。京中士大夫,得他的片紙如獲珍寶。他給山陰俞夢庵名蛟的這位老先生畫過一柄扇子,其實是糊塗亂抹,並不甚佳,俞老先生還十分高興,題了一闋《祝英台近》的詞。我記得他的字句是:『貯貯黃磁滋九畹,幽谷素香軟。修禊良辰,彩向竹籬畔。輸他子固多情,芸窗移對,時付與寫生班管。楚天遠,偏來湘蒲雛伶,濡墨蓮柔腕。雨葉煙叢,知有墨花浣。但教枕上輕揮,餘芬微度,也贏得夢魂清婉。』御史施學(氵廉)和他是最要好的,給他起了個號,叫作湘雲。大興縣有個名士方惟翰,作了一篇《湘雲賦》,托人給這王桂兒送去。桂兒把來裝璜得十分精整,掛在中堂。有人告知方爺,那方爺掩著臉哭將起來。人問這是何故,方爺道:我久困公車,不曾中得一名舉人,是這些冬烘主司屈了我的才學。不料優童戲旦,倒能賞識我的文字。我方某定要拜他作個老師,以報知己之恩。於是拿了門生帖子,到王桂兒家中,行那師生的大禮。如今我也是落第的人,你們都要找我揄揚,總算知音,難道不可以依著他的例,作我的老師嗎?」司坊道:「王老師若定了花榜,我們便是門下弟子,哪一個敢似王桂兒那樣尊大,白折了自己的草料!」恩潼說著笑話,把他們支走。他們求托的事,卻不放在心上,只在那裡翻陳出新,弄他的奇怪花樣。
他也費了一兩月工夫,耗了許多心血,把花榜定出,順帶著一部花選,把些司坊伶人入榜的都作了小傳,傳後各綴一首小詩。前面作了四六香豔的序文。脫稿已畢,派人送去,叫大家傳觀。
這時,各司坊的名旦,都不作第二人想。那些發起的好事之徒,又各向所愛的伶人面前誇口,包他中一個狀元。不想,把這稿子將一過目,便人人生起氣來道:「這老王實在豈有此理!這張花榜是頒不出去的。」便一齊上門當面問罪道:「王老兄,你這花榜是怎麼定的?」恩潼道:「秉公持正,毫無私弊。諸君是哪一件兒不滿意?」眾人道:「這花榜原是專選司坊中著名人才,你怎的把三慶班跑手下的尤蘇鳳作了榜元?這如何使得!」恩潼道:「我原說要新穎,脫卻陳腐濫套。你們諸位說過,愈新愈妙,怎麼如今又怪起我來?」眾人道:「新雖要新,也得有個規矩。這手下作元,是幾千年沒有的事。你是有意胡攪!」恩潼道:「今年國家的狀元,中了一個蒙古旗人阿魯特氏,難道是常例不成?這個差使,原是諸君見委的,並不是我攪事。我要選拔真才,只有尤蘇鳳堪作榜首。要不然,諸君把我的主試官革掉如何?」眾人大怒,把他這張花榜撕了,憤憤而散。
恩潼哈哈大笑,弄了盤纏出京去了。
眾人另請名流重開花選,不在話下。
這個手下作元的笑談,卻是遍傳都中。那些旗下朋友聞知此事,少不得聚在一處,紛紛議論。都道:「這真正豈有此理!怎麼旗下人中了狀元,就該是手下作花榜的第一名?要知主子家是憑著文章挑選才子,沒偏沒向。誰的文才好,就該誰中的高。今年漢勺子不出能人,咱們方字邊有了大才子,壓倒他們,給大清國露了這麼一回脖頸子。他們還敢不服,真叫作不知天命!主子這一回放的考試官兒賈楨、寶(上「均」下「金」)、譚廷襄、桑春榮,一位中堂,一位尚書,一位侍郎,一位閣學,倒有三個漢人。怎麼頭名不中漢人?可見是沒有私弊的。」有人聽了,駁道:「這四位是會總,中狀元是要廷試的,與他四位無乾。那個會元廣東廖鶴年,才是他們中的。」這些旗友如何肯服,大瞪著眼同人家強爭個不休。那幾位高等旗人雖不說這樣話,也覺著這張花榜定的刻毒,不以為然。
延四爺坐在家中,掀髯笑道:「不料漢兒如此輕薄!」旁有延四爺的少爺,喚作會章,年方二十歲,便道:「這不過是鬧著玩兒。其實,狀元自是狀元,手下還去跑手下。況且旗人點狀元,竟自算穩當了。手下作花元,即有人出來搗亂,不能作準,就如同沒有這事一般,旗人儘可以不必大驚小怪。本來旗人少,漢人多,旗人一入宦途,升的稍快,漢人便擁擠住了。他們不知就裡,就說皇家偏向旗人,已經不服。這狀元本是吃不的喝不的的外帶不受使的一件亙古大廢物,盡可留著要結漢人之心,何必定給旗人爭這個虛榮!至於人品道德的清望,也不專屬狀元。狀元好到極處,只作個寫字兒的匠人罷了。」延四爺聽了沉吟不語,點了一點頭。會章退出,延四爺看著左右的用人道:「這個孩子向來沒出息,我極不喜歡他。但他今日這番話,卻不甚糊塗。我知道這孩子近來常和陳子韜在一處,真個挨金似金,挨玉似玉,或者日後不墮我的家聲,也未可知。」左右答應了一個「喳」字。延四爺又笑道:「只是我不十分教給他戲裡的事,將來聽戲的身份恐怕比我差的太遠了,然而也未嘗不妙。」左右也答應了一個「喳」字。延四爺把會章的話細細想了一回,覺得果是不差。自此有人再談狀元手下那些不平之論,延四爺便不開腔。
這日兩宮太后,召見大臣,叫了內閣學士延煦一個起兒。延煦下來,軍機上去。
佛爺道:「延煦當差,也還勤謹。再有侍郎出缺,他的資格夠上補了。」漢軍機奏道:「侍郎理部務,責任非輕。延煦為人雖清直,卻不無偏頗,恐不稱卿貳之職。」佛爺道:「侍郎原是副官,不過幫著尚書辦事。延煦也未必做不來。」漢軍機道:「延煦留心戲曲,恐妨政事。」佛爺道:「這更不相干。從前乾隆年間,張照在內廷編戲,那《蓮花寶筏》、《勸善金科》的大套玩藝,都是他的製造。關槐並且親自登台吹笛。這兩人,一個作尚書,一個作侍郎,也不曾誤了什麼大事。延煦即便比不得張照的才華,難道不如關槐嗎?」一個漢軍機奏道:「延煦這個人,實在大用不得。他平常總自比他是包拯。那包拯人稱包老爺,是戲裡常有的,就是宋朝的包文正。其名叫作忠臣,其實是准斤十六兩的一個大渾小子。臉長的比鍋煙子還黑,一輩子一點人矢都不拉,硬敢在宮裡扒宋王天子的龍袍。古來忠臣扒主子,只有這一回。並且把這天子的御衣當著宋王天子,就使荊條棍兒亂揍。按倒了駙馬,當著太后、公主一鍘三截。這個駙馬,不過停妻再娶,又是旨婚,並沒造反,犯不了死罪。天天混攪,連五殿閻王都被他攪得乾不了,溜下森羅殿,乖乖兒的把王位讓給他坐。延煦聽戲聽迷了,定要學這樣面茶鍋裡煮出的壽桃。這個人,要給他個侍郎,恐怕咱們這一朝也要留點子腳印呢!」佛爺聽了道:「既然你們都說他不行,或者是真不勝任。但京的大部他雖辦不了,那盛京也有部臣,延煦可以叫他往那裡經歷一番,老一老他的才,再叫他回京,也未為不可。」軍機領諾而退。
冬十月,盛京兵部侍郎出缺,軍機大臣把應升應調的人員開了單子,奏呈上去。硃筆圈了延煦。
這日,延四爺將下床,門外一片聲喊:「大人高升!大人高升!」門丁呈進報單,知道簡了奉天的卿貳,即賞了報喜人。延四爺整肅衣冠,拜了天地神明祖先,一家子也磕頭慶賀。晚間,看見聚升報房送來的黃皮京報裡面,有「延煦著補授盛京兵部待郎」的一道諭旨,延四爺即寫了一個說帖,吩咐用人道:「你快到銘安銘大人宅裡,請他家師爺湖北的那位陳老爺,給我寫謝恩折子。」用人應著去了。便有一班士大夫和那些梨園名優,絡繹前來道喜。延四爺一一接待。擇定行期,入朝請訓已畢,剋日出都。
眾人少不得替他錢行。他的親戚世誼是極多的,今日東家,明日西家,忙個不了。那交情泛泛的,還辭了好幾處。
最後一日,是昆小峰、崇輔心、孫春山幾個熟人的公份兒,席設在南下窪子慈悲禪林,就是漢陽人江藻所建陶然亭的故址。那日,梨園名且胡喜祿、梅巧玲、王絢雲等,也來陪坐。四面擺著火爐,獸炭熊熊。延四爺坐在中間,身披重襲,還不覺冷、眾旦花枝招展,左右圍繞。延四爺顧盼之間,覺得眾旦各有各的體態,各有各的精神。只絢雲久病初癒,面龐清瘦了許多。慈悲禪林的當家和尚上來問訊,隨後香伙擺上三十二個碟子。延四爺和眾人隨意吃了些,轉到文昌閣去,參了聖像。推開後窗看了一看冬景,覺得四野荒涼,勁風撲面。走進正殿,原來供著三大士。旁邊一座小龕,供了關爺父子,並大將周侖。神像雖只豆大的金身,卻塑得威風凜凜。小峰指著眾且道:「快不要進去,周倉在那裡向著你們擺手兒呢!」眾旦道:「啐!偏你不說好話。」輔心聽了不懂,向小峰詢問。眾旦不許他說,只得罷了。延四爺這一日脫略形骸,倒得個酒足飯飽。眾旦或是崑腔,或是亂彈,每人唱了一支。直到日落西山,盡歡方散。
過了數日,延四爺攜眷起身,前赴盛京。眾人送至城外而歸。
春山和輔心去聽了一日四喜班的戲。巧玲演了一折《千里駒》,是張巧兒計救劉公子的故事。輔心問這齣戲的來歷,春山道:「我聽得小峰說,這戲出在《今古奇聞》上,並且是楊生,不是劉生。可見小說和戲劇不同之處甚多。」戲散後,走到園子門首,忽然遇著一個人。他見了春山,叫了一聲「孫爺」,春山卻叫了他一聲「春山」,略一招呼,各自走開。輔心道:「怎麼,他也號叫春山,與你相同?」春山道:「這就叫作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他是四喜班崑曲好老曹春山,真是一肚子好能耐。」輔心方知是個梨園。二人又走了幾步,到了車廠,套了車,各自歸家。
要知曹春山是個什麼人才,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曹春山輕財全戚誼 梅巧玲焚券見交情 下一回▶
話說曹春山乃是安徽歙縣人氏。他的祖父在江蘇貿易,開了個京貨莊子,座落在蘇州城內同芳巷。買賣十分興隆。湖北武昌城內,也有鋪號,後患病身亡,便是春山的父親承受了產業,生意益發好了。他的分號一直通到山東省城,人人都知道濼源門金菊巷曹家京貨。咸豐初年,迭遭兵燹,蘇州、武昌的兩座大莊都付劫灰,這春山之父便帶了妻子,移居歷城,又遷至濟寧州。春山年紀尚小,不想父母雙亡,買賣都被別人侵佔。春山沒奈何,便在濟寧入了科班學戲,是個崑腔小生角色。出科以後,果是技藝精熟,不但小生本門應有盡有,連那九門末、外、正生、正旦、老旦、小旦、貼旦、淨丑,各樣的戲曲也記了一肚皮。旁邊的雜角,一手包辦,出出能抱總講。就在省城搭班。
那時山東的戲風很盛,大明湖內開了戲園。也似北京一般,天天演唱。最出名的是如意班,老闆田八,雖不見得怎樣高強,班中有個老生孫永才,小名喚作順兒,卻是文武不擋,比那京角餘三勝也弱不了多少。一出《一捧雪》,一出《盜宗卷》,一出《永安宮》,只怕京角還及不來。旦角葉小雲,色藝俱佳,最拿手的便是《陰陽河》,鑽火圈,挑水桶,都有真實功夫。昆丑葛四,也不亞似北京四喜班的楊鳴玉,《活捉三郎》真唱得陰氣森森,膽小的都不敢睜眼。其餘文武角色,個個可觀。
春山也算內中一個好手。每日裡又是堂會,又是戲園,不少的往家裡掖錢。年紀漸長,便有人給他提親。他選擇頗嚴。選來選去,訂了濟寧州孫姓之女。有那戲班的人道:「這孫家必定是做大人的孫瑞珍同宗。孫大人的天倫孫玉庭,也官居閣老,至今京城中繩匠衚衕有他的相府一個人家。」春山道:「濟寧州原有兩個姓孫的。我從小在那個地方是曉得的。」那個人道:「昔日孫如僅上京趕考,得中進寶狀元。孫大人去朝見萬歲,萬歲道:『恭喜賢卿,賀喜賢卿,你家又出了大才。孤王新中的狀元,是濟寧孫姓之人,定是卿家同姓同宗。將來一同忠心輔保江山社稷,豈不美哉!』孫大人和這狀元老爺本不是一家,無奈我主萬歲御口親封,不敢違抗聖命,只得和狀元換譜聯宗,兩孫成了一孫了。你還不知嗎?」春山道:「我也聽得有這一說。只是咱們既入了梨園,還攀這個高枝兒做什麼!我們的後輩,頗有幾個不懂事的,張口不是說他祖上是王爺,便是說他祖上出過翰林,做過中堂。他自以為光耀門戶,殊不知實是羞辱祖宗。我曾聽得書家的人講究宋朝狄武襄公,就是咱們戲裡的狄青,這個人倒是《綱鑑》上面有的,不是後台瞎聊。他做了大官,有人捧他,說他是唐相狄梁公之後,他一定不肯冒認。那才是高人的見識。」那人道:「狄青怎麼是瞎聊。我雖不才,也曾讀過《五虎平西全傳》。他乃大宋忠良,焉能是假。」說著,帶笑而去。春山搖頭道:「這真算十足的習氣!」過了些時,擇吉迎娶。不數年生了一子,取名文治。眾人道:「從前有個曹文植,作到尚書。你這令郎,和他音同字不同,必有造化。」春山道:「小孩子,知他活得長活不長,弄不巧連我的終都送不成,哪裡說得到什麼造化不造化!」
春山省吃儉用,積得幾文。也難為他,竟把金菊巷的買賣恢復了。又在濟寧州城隍廟開了一座藥鋪,家道漸有起色。
他的堂兄曹眉仙,在京中四喜班唱戲,也是小生,是個名震一時的角色。連那人稱小生大王的徐小香,還是他的門人。與春山常有信札往來。有時,春山給他寄些山東土物,似那東阿膠、肥城桃、章邱蔥並濟寧的棗戛拉之類,眉仙也還些京貨。彼此情意十分親熱。春山的家在濟寧,他卻常往歷城唱戲。
這一年三月三日,是真武祖師幾千年的整壽。大明湖北極台的老道,募化全省官紳出錢做會,緣薄送到曲阜衍聖公府,那衍聖公孔繁灝笑道:「我這裡豈肯做這樣事!況且我家和真武神廟原是有嫌隙的。當年孔道輔擊蛇笏,誰不曉得?」遂將緣薄擲出門外。眾官紳因此結了體,一毛不拔。只有幾個鄉下財主,同那什麼瑞蚨祥、瑞霖祥盂家的信神心切,湊了錢,訂了如意班,在北極台唱戲娛神。衍聖公雖不肯助會,他府下官屬人等來聽戲,卻也不甚禁止。所以那日座客有聖公府的人在內。
那曹春山恰是這一班中的角色,自然隨眾前來。坐了小船,泛過湖心至北極台邊,上了岸,一步步走上台去。那台非常之高,不知有多少階級。春山身輕足捷,行動如飛,大家都追不上。進了山門,開戲尚早,春山到大殿瞻禮聖像。見那祖師披髮仗劍,身穿鎧甲,居中正坐。香案前立著赤陵元帥,皂旗張天師,吃魔殺魔。貼壁立著馬趙溫周龐劉苟鄧辛張陶十二大帥,並那王靈官、朱天君、雷火二部諸將,好生威武。祖師座下神龜是用精銅鑄成,被香客把殼子摩得極亮。後面牆上面著祖師應化事跡,那祖師降生時嬰兒的畫像,卻是被人挖去。問起道士,方知這尊像能夠催生,有那難產之家挖給產婦去吃,生子之後卻來補畫。若遇著不講信實的,便不管補,只好本廟請人另繪聖容。春山頂禮已畢,回了戲房,不多時開鑼演戲。
春山這日極其賣力,聖公府的人把他看中,回去見了公爺,再三誇獎。公爺大喜,即傳春山到府,做了府下家伶的教習。山東的伶人,有了聖公府的差使,便如北京內廷供奉一般,要算半個官身。春山把兩處的買賣都托給他的小舅管理,自家一人赴了曲阜。人了聖公府,小心伺應。
轉瞬歷了幾個寒暑。這年,他娘子身故,春山趕回濟寧辦完喪葬,察看兩處鋪店的財產,不知何時,一切帳據都已改了姓孫。春山知是舅爺弄的鬼,長笑一聲,也不和他爭執,反在聖公府辭了差,把他身邊的家具一齊丟掉,拿把雨傘,腳打地奔入京師。因眉仙的牽扯,也入了四喜班,雖不是頭把交椅的名角,他的本領也人人佩服。
那年從無錫來了個伶人,喚作沈阿壽,也叫作眉仙,習的是刀馬旦。本也是京裡的徒弟,後來回南。因南方不靖,攜眷北上。他妻錢氏和他小姨子十分友愛,說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兒,京裡畢竟太平些,便把這位小姨帶著同行。阿壽到京,也入了四喜班。他是個花明柳媚的人,聲價漸隆。
這戲班中每逢演戲,差不多小旦戲裡總少不得小生同小花面。後台有句行話,叫作「三小離不開」。那刀馬旦雖專一扮演古來的女英雄,比那閨門旦才子佳人的風月戲文不同,只是那一員女將、一員小將臨陣招親,眉來眼去,豔麗玩藝兒卻也不少。似那梁夫人擂鼓戰金山的正大光明,不涉淫靡,反沒得幾出。他和曹春山一個名小生,一個名小旦,當然時常配演,上台夫妻,下台朋友,交情甚厚。這是生旦的通例,已成印板文章,也不止他兩人。大約不分伶人,不分票友,都是如此。這裡頭頗有些道義之交,不能混給這個女角栽贓。任意污謗,所以他們把這種稍知自愛的旦角,喚作「清旦」。別的說部內曾有記載,不須細表。
一日,阿壽問起眉仙,方知春山喪偶未娶,即回去把他娘子的堂兄錢錦元請來商議,要他的小姨許給春山,作個填房。錢錦元是個場面先生,素來推服春山的能為,十分願意。央媒說合,擇吉過門,成了大禮。
春山又慢慢的積了些資財,在百順衚衕買了一所房屋,立起門戶。夫妻父子省儉度日。直至同治改元,又經二載,掃平江南,人心大定。京中梨園生意日佳。春山的家道也日盛一日。只是眉仙身故,少不了一番悲慼。
春山本是伶中佼佼,同明善父子最是熟識,常在明宅出入。那滿漢文官中,頗認得幾個。內務府的佐領喚作皂保的,同那侍郎皂保官印一般,卻另是一人。他和春山頗相投契,常在一處杯酒酬酢。
這年歲底,皂保送過春山的年禮,同朋友商量道:「我們這些年,正月初一日因公務繁冗,從不曾聽戲。明年是丙寅年了,我的官事很是輕鬆,莫如明年初一這一天,咱們聽一回四喜家的戲去。」眾友一齊應諾。皂保即叫人包了樓。過了除夕,清晨起來,到各大宅門去賀了新喜,歸家吃過煮餑餑,坐車出城。到了戲園,登樓坐定。此時戲園中不曾開戲,台上掛了簾帳,兩張桌子摞了起來,擺些印盒令箭,掛了簇新的桌圍,台上插著青黃赤白黑五桿大旗,左右插了黃紅兩把大傘,其名叫作「擺台」。皂保笑道:「這是天天如此的。唱堂會戲也是這個樣兒,我看得俗了。」少時,眾友陸續到齊,後台裡也開了通兒。皂保道:「戲班裡開通兒,總是高通兒,不大用蘇通兒,也是京中的老規矩。可見高腔是大清國的精華。」三通已畢,撤了台上這些器具,重新擺設,中間只留一桌兩椅,場面桌兒移至前台。鑼鼓一響,跳過靈官、加官、財神,便有那零碎乏旦角扮了童子,出來掃台。皂保道:「這卻是新年氣象。」掃台已畢,開演《天官賜福》。這一日的戲是照例的,正生正旦必有一出《滿床笏》,武戲必是《英雄會》。那時的武行也講究嘴裡,那折《英雄會》黃三泰、計全等出台的一支「八仙會蓬萊」,也得大家好好兒的唱,不能有一個混孫。只這個班裡的這一出,不及春台火熾罷了。不到四刻鐘,便散了戲,伶人各拿青龍份兒回家。
皂保道:「這四喜班每逢元宵,楊鳴玉必演《祥梅寺》,那是他的絕技,往後恐怕再沒有這樣好的。我們幸遇其時,這齣戲不可不聽。」即到櫃上留了十五日的座兒。到日,又聽了一天。
二十六日,接到曹春山送來的紅雞蛋,方知他娘子錢氏於二十四日生了一子。皂保少不得買些缸爐、小米、紅糖之類,差家丁送往曹家。到了彌月之期,曹春山大擺宴筵,作湯餅會。官商史優,去賀喜的甚多。春山一一款待。叫乳母抱出這孩兒,給眾人觀看。那孩兒口鼻端整,眉清目秀。眾人都道:「好個佳兒。」又有人道:「曹先生是個梨園名宿。從來相門出相,將門出將,龍生龍,象生象。你這令郎,異日未必不是伶官中一個大角色。」又一人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曹先生雖是伶人,不染污俗,請人寫了《太上感應篇》供在中堂,朝夕頂禮,是個善人,一定要生好兒子的。」又一人道:「好子弟不必定要似程長庚、餘三勝那一流挑簾子便紅的角色,最好出一個講求音樂源流,考正律呂,研心那儒家精力不到的絕學,方是梨園中出色之人。」又一人道:「依你說來,竟是萬寶常、王令言一流人物,幾百年不出一個,豈是俗下優伶可比!」議論一回,無非是贊美的話,春山謙遜不遑,叫把孩兒抱將進去,請大家入席。眾客酒足飯飽,盡歡而散。
轉瞬一年。這日,梅巧玲把春山請去,對他說道:「現在各戲班都排新戲。三慶班的《十全福》、《三國志》十分興旺,每逢冷熱洞,全仗著他打。他們那本《三國志》,從劉玄德得的盧馬演起,一直演到天火燒戰船,還附帶著四本《取南郡》,一切話白全用原文,穿插緊湊,情節離奇,並且能補原書三國的漏子。那一遭我走三慶家的外串,無意中看中那徐蝶仙演《長坂坡》,趙雲救主的一本兒,是他添出徐庶暗救趙雲一段,實在是有心思。要不然,拿著曹操那個模樣的大奸蛋,是瘋是傻?平白無故,傳下那樣砸辭兒的號令,只要活趙雲不要死子龍,只許趙四爺殺他曹營的將士,他曹營的人就動不得姓趙的一根毫毛,有點說不過去。這個縫子真正填得高。那些角色,大老闆的魯肅,盧台子的諸葛亮,徐大老闆的前半趙雲後半週瑜,也真是絕活。無怪轟動京城。咱們這個班裡的新戲卻也不少,《五彩輿》、《德政坊》、《梅玉配》,前台也還不討厭。目下又有人給了我一本《雙鈴記》,是本朝的戲,是永定門外一起謀殺親夫的案子。共是兩本,是一出風攪雪,崑腔亂彈都有。這裡頭的角色,那個淫婦趙玉兒,當然是我。內中有個角兒,非您不行。」春山道:「不知哪個角兒?」巧玲道:「就是那一位漢都老爺。」春山想了想,要過總講,看了一遍,遂即應諾,告辭而歸。
自那一日起,巧玲散了單頭,和這《雙鈴記》中應用的角色天天排練。預備在六月間熱洞子裡演唱。後台有人道:「這戲第二本是正月初一的事,若是熱洞裡唱,這些官員戴冬帽不合時令,前台瞧著戳眼睛;戴涼帽不是當日的情形,莫如先唱《盤絲洞》,把《雙鈴記》改在冷洞裡唱。」巧玲依了。
那日,春山辭別歸家,人報皂老爺到。春山請他進來,讓座獻茶畢,問其來意,皂保道:「你去年新生的這位令郎,我是十分喜愛,要替你撫養,不知你可願意。」春山起先推托,經不起皂保再三麻煩,只得應了。從此,春山這個孩兒歸入皂宅,皂保給他取的名字喚作瑞隆。皂保膝下無子,待這瑞隆甚是親厚,卻常常派人送他回家,省視自己父母。春山和皂保交誼日密,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看看已是冬天。四喜班準備開演《雙鈴記》的前幾天,春山散戲之後還得常和巧玲商議戲中的情節,所以那天和孫春山見面也不能多談。此是前話,草草表過。
再說四喜班在慶樂園開演《雙鈴記》,頭一本是「逛廟」、「調情」、「弒夫」,聽戲的來了不少,又是那番《盤絲洞》的光景。次日接演二本。那看過頭本的,自然仍來,接續買座。也有昨日未到,今天來看的。那人比第一日還增了幾倍。散戲之時,那人如同山倒一般擁將出來。街上人山人海,加著車馬來往,把一條大柵欄擠得水洩不通。有兩個觀客,一個赤紅面色,一個白淨面皮,被擠不過,走入對面一個鋪中站定。那鋪戶中人倒也和氣,向前招待。二人便在櫃外坐了,無心看那街上的熱鬧,卻細看鋪內陳設,見那樑上掛些舊燈,畫著無雙譜,那赤紅面的指著李青蓮道:「李白斗酒詩百篇,咱們兩個,我喝酒,你作詩,敢也敵得他過。」那白面的道:「你的酒量倒象太白,我的打油歌怎能比學士的仙才。」赤紅面的道:「太白詩仙,雖不能妄比,只你有兩首五絕,道是『一夜風雨寒,向曉尤淒絕。卷幔看梨花,閒階落香雪。日色上窗角,花香到枕邊。惜花人未起,鶯起在人先。」也就甚佳。莫怪李香萍說是象崔國輔的小品。咱們的詩,叫漢朋友誇一聲,是不容易的。」白面的道:「香萍議論,倒還公道。他本人學問也實在不差,可惜只作了個末吏。我曾叫他講反切之學,很是高明。」赤紅面的道:「你既聽人講過反切,可知反切是什麼佛菩薩留下的?」白面的道:「反切是讀書人應用之學,與佛菩薩什麼相干?」赤紅面的道:「怎麼不相干?這反切是觀音菩薩興的,你怎麼數典忘祖。」白面的道:「我常取笑那些婦人說佛談神,一切事務,都歸之於觀音大士。怎的反切之學也拉到大士家裡去了!你向來愛說些荒唐話,這不知又是哪一卷媽媽兒經裡的典故。」赤紅面的道:「這怎麼是媽媽兒經!你去刨開也是翁錢遵王先生的墳,把他掀起來一問便明白了。」白面的道:「豈有此理!那古人的墳豈可以任意妄刨,那是明有國法、暗有神誅的勾當,亂做不得的。況且即便把遵王先生刨出,他骨殖已朽,怎能說話,也不能告訴我的。」赤紅面的道:「你真是拘墟之見!那曹操曾置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古往今來,偷墳掘墓升官發財的該有多少!你若不敢做這樣的事,莫如到琉璃廠舖子裡,買一部遵王先生作的《讀書敏求記》看一看,他論曾一經翻刻劉士明《切韻指南》改名《古四聲》等字的那一條,便知我並不是荒唐。你要是買不著,我家裡有一部《海山仙館叢書》,是廣東姓潘的刻板,那裡面就有這一部書,借給你一觀,也算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不似你令弟老四,只可讀《齒錄》和《珠卷》前幾頁的。」白面的道:「老四雖不能文,也還肯同文人接交,記問之學也有些。我的詩,他也定要看一看,還說有日發財要給我刻印流傳呢!並且於我們八旗的門閥也肯考究,雖說不免於勢利俗見,到底算是留心掌故的。」赤紅面的道:「你們賢崑玉總算難得。大凡弟兄最好是兩個都賢,再不然就是兩個都愚,若是一賢一愚,那愚可以負賢,賢不忍負愚,終久是賢者吃虧,賢崑玉雖然情性不同,總算皆賢,你們老四不管通不通,但做官的材料極好,不是吃不得的大八塊兒。只怕你這個通人,日後決沒有他闊。」白面的道:「我不過能作幾句韻話,怎敢自命為通。況且旗人做官,原不必定要十分通的,只要能答應官事,就不含糊。」赤紅面的道:「你不要長他人志氣。你道漢官個個通嗎?他們很有念熟八股就能蒙功名的。肚子裡空空如也,和我也差不多,辦起官事,還沒有旗人明白。今天那位曹都老爺也算把漢官的底泄夠了。」白面的道:「你何嘗空虛,只雜而不專罷了。你說曹都老爺給漢官泄底,現在御史姓曹的不多,不知是哪一個曹都老爺?」赤紅面的道:「今天審問趙玉兒和馬思遠一案的那個都老爺不是叫作曹春山嗎?」白面的道:「那個角兒,形容漢官的神氣實在十足,真個妙不可言。幸虧巧玲真不含糊,換個乏一點兒的花旦,一準被他豁了。」
赤紅面的指著燈上的武(上「明」下「空」)道:「她死乞白賴的要作丈夫,目下的旦角死乞白賴的要作女的,倒也前後相映成趣。」白面的道:「他們無非為著狼人家幾個錢。不足為怪。」赤紅面的道:「他們雖是寡廉鮮恥的生意,卻有賢有愚。巧玲曾經有一件事,不能不算鐵中錚錚。」白面的道:「巧玲有什麼異乎儕輩的舉動?」赤紅面的道:「你讓我歇上一歇,慢慢的細講這一回好書。」
他二人正談得高興,兩家的車夫都找將來,說車已趕過來了,真不容易。今日個這條街,實在是擠。赤紅面的道:「你們先等一等,我說完這幾句話再走。我們都有飯局,反正得趕夜城的。」車夫答應退出。這赤紅面的作了半天神氣,陡的把桌子一拍。白面的吃驚道:「這是作什麼?」鋪中人也嚇了一跳,走過來問。赤紅面的搖手道:「不相干,我要說評書,拍醒木呢!」鋪中人含笑閃開。那赤紅面的道:「我不念開書的西江月,乾脆開演正文,表個義伶梅巧玲毀券見交情的故事。巧玲認識一個南方朋友,二人常常來往,卻不分桃斷袖,作那浪子行為。真個聲應氣求,學那古人風誼。那朋友家下有一僕人,義比莫成,忠同薛保,性情卻同呂直一般,不知巧玲是個好優伶,只把他當個壞戲旦,見了面開口便罵。只罵得那個嬌滴滴嫩生生的詞友兒有冤沒處訴,有屈沒處申。任你告到南衙開封府,那包老爺只好擺手而已。那朋友負債累累,便是巧玲一人已借他千金上下。那老僕錯當作欲取先與,更把巧玲恨入骨髓。不幸天上玉樓成,地上鐵圍現,這朋友二豎纏身,三魂離體,不知是功成行滿忉利天上為神,也不知是罪大惡深犁泥獄中作鬼,反正小名兒叫作吹了。巧玲正在戲園演戲,聞此凶信,忙忙的脫去霓裳,急急的摘除翠鈿,上了車趕回自己家中,取出這亡友的借券,火速飛奔靈堂。那老僕錯中弄錯,疑上加疑,以為索債之人。遂作吠門之犬,兔長兔短,不知罵了多少。巧玲也不同他計較,哭奠已畢,當著眾賓,取出這欠債的憑據,不學孫碧眼荊土之兵,竟效項重瞳咸陽之火。只見他粉光尚膩,脂印猶紅,露玉齒,啟櫻唇,吐軟語,發嬌聲,叫著那朋友的表德道:『我與你相好一場,真稱得起是道義之交,天日共表。今日之事,便是我的一點人心,望你的陰靈鑒察。』巧玲話將說完,那老僕跑過來,腿似扯蔥,頭如搗蒜,口稱:『梅老爺,小的該死,直頭該死一萬年。小的昔日只道梅老爺是個壞小旦,今朝方知梅老爺是個好小旦。望你大人不見小人過,相公肚裡好撐船。以後再不敢當著梅老爺提這個小旦二字。』巧玲也不理他,含淚登車去了。眾賓被這老僕引得發笑,真稱的是弔者大悅。這無故罵人的蠢才,方知天下有這等人,也算被巧玲鑿了他的渾沌。你道巧玲這個舉動,士大夫也不能人人做的來!范希文、石曼卿庶幾相同,畢秋帆、李桂官何能並論!這段書至此已完,若問下文,容我訪明再講。」白面的道:「街上的人,被你說得都不肯走,你真是神聊。這件事,齊玉谿也曾講過,只沒你詳細。我聽別人說的,也有稍稍不同之處,但其為義舉,人無異詞,卻是一樣。你說人家的好處,也要加些挖苦話,倒也有趣。」赤紅面的道:「古今事跡流傳,多半大同小異。安慶之克,,曾國荃、李續宜畢竟是誰之功,正史中自然當依奏報,稗卑官中大可存個異聞。那劉中壘《說苑》、《新序》同聖經賢傳不合的話,該有多少!我把巧玲是恭維到極點了,那些趣語也是抄人墨卷,並不是我杜撰。」白面的點頭稱是。
二人起身將要上車,赤紅面的忽然大叫道:「我真糊塗了,忘卻一件大事!」
要知他忘了什麼要緊事;並且我說的這二位畢竟是誰,請看官們掩卷猜一猜。若猜不出,只好聽我在下文分解。
第二十五回 曹春山議翻舊曲 明侍郎講說佚聞 下一回▶
看官,大凡作小說的,每回煞尾之處,必要作些藏頭露尾的言語,好引起看官興趣。羅貫中、施耐庵、吳少陽、曹雪芹都是如此,不能打破這個老例。
上回書說的這兩個人,都是延四爺的座上客。看官只消細一揣摹,縱然不認得這白面的是崇輔心,難道連那赤面的都不認得嗎?他這副祿星的相貌,紀曉嵐的口脗,這部書中是唯一無二的。他上車大叫,只不過同崇輔心起鬨,作書的借來作個收結。料無要緊,不去管他。
當日二人各自歸家。
過了數月,又交夏令。秦老衚衕明宅演戲請客,輔心在被邀之列。那日是四喜的班底,巧玲的來手人,外串只有一個徐小香。演至黃昏,下起雨來。明宅那座戲台是有萬年棚的,比別位大員在院中天棚下搭台的不同,雖然風雨暴作,依舊鑼鼓喧天,只賓客們離家遠的,卻散去大半。比及戲止,那雨越發大了,輔心也忙忙的回家。一千伶人,都在明宅宿了。那明宅大門之內,有一片房屋,是預備伶人住宿之處,設有炕褥,十分整齊,比大下處勝強多了。一夜無話。
次日,明善起來,洗漱已畢,把小香和巧玲喚了進去。二人走入客廳,只見明侍郎在木炕上盤膝坐定,兩旁許多奴僕,一個個垂手侍立,靜默無聲。小香、巧玲請過了安,明侍郎道聲請坐。二人見文索在旁侍立,都不肯坐。侍郎會意,命文索退出,二人方在靠門的椅上各自坐了。明侍郎回頭問一個僕人道:「餑餑呢?」僕人答應了一個「喳」字,走出廳外,大聲道:「爺傳餑餑!」後面暴雷也似應了一聲。見個廚役捧著一個小小金漆的圓盒,走將來遞與那僕人。僕人接了,恭恭敬敬走回廳內,雙手捧著盒兒,向明侍郎一跪。明侍郎叫放下,那僕人方把盒兒放在炕几之上。明侍郎問小香、巧玲:「你們吃過點心沒有?」二人答道:「吃過雞絲麵了。」侍郎點了點頭,揭開盒蓋,取出餑餑。二人看時,原來是市上買的燒餅油炸果子。二人想了想方才那一種氣象,不覺暗暗好笑。
侍郎吃畢,僕人撤下盒兒遞過手巾,斟過茶。明侍郎款式夠了,對二人道:「蝶仙,蕙仙,我有一件事要你二位分心。只因六爺府裡有位側福晉,明年三月生日是個整兒,六爺要唱戲慶賀。我想送他一日的戲,只六爺不喜亂彈,專愛崑曲,又不願看常唱的這幾出。我打算煩你們排一部輕易未演的傳奇。你二位想一想,排什麼好。」小香道:「奴才們肚內沒什麼新鮮院本,請大人想個題目,容奴才們照辦。」明侍郎道:「我哪裡想得起來,還是你們去想。」巧玲道:「奴才班中曹春山肚子最寬,家裡收的崑曲總講也多。大人何不委他去辦。」明侍郎道:「這個人實是能辦。」吩咐僕人:「快與我喚來。」僕人領命,去到前面喚過春山。明善把上項話又說了一遍。
春山道:「六爺聽的昆戲實是不少,要排新的很不容易。我這裡有一本《受福報恩》,是本朝初年的故事,敢道可以排得?」明侍郎道:「這齣戲名極好。我受六爺栽培,實在不少。受他老人家的福,應當報他老人家的恩。曹老闆快把腳本取來。」春山領諾,急回到家中取來腳本。小香、巧玲還在那裡等著。春山把腳本呈給明侍郎。侍郎接來一看,原來是蔣心餘撰的《雪中人》,乃是《藏園九種》之一。演的查伊璜、吳六奇故事。侍郎大喜道:「這本傳奇實在是好,你們快快排練。」
三人領諾退出,天色已經不早,各人都到戲園中唱過了戲,巧玲便到春山家坐地,並差人去請小香。不多時,小香到了,坐定茶畢。小香道:「你二位相召,莫非為明宅排戲之事嗎?」春山道:「正是。」小香道:「我是三慶的人,你二位是四喜的人。本子既是曹府上拿出來的,這戲只能算四喜的戲,我除了念自己的腳本以外,別事一概不管,只好二位偏勞。」巧玲道:「這應當曹爺一個人拿大主意,我也只能聽候差遣。」春山道:「這本戲,依我看來,也不必分什麼三慶四喜。既是明宅叫排的,莫若就算明宅的戲,一切配角可以借著明宅的面子,各班去挑,哪一個對工便派哪一個。只這正角卻還有個難題,查伊璜夫婦一生一旦,不消說是你們二位,這個鐵丐吳六奇是大淨應行,卻是派誰為妙?」巧玲道:「我於這齣戲的始末原由,一概不知。這個角色應該派誰,我不能插嘴。」春山道:「這齣戲你不曉得,難道《聊齋》你也不曾聽人說過?這吳六奇便是《聊齋》裡面所說的大力將軍。這齣戲,雖然生角是查伊璜,實在吳六奇是個戲膽。」小香道:「我們莫若想幾個人,任憑明宅挑選。」巧玲道:「這個辦法最是妥當。」遂請春山把全戲的角色開了單子,上邊寫了戲中人的姓名,下邊寫了演戲人的姓名,只空吳六奇不曾派定,交與巧玲帶去。小香也辭了春山自回。
次早,巧玲入城,到了明宅見著明侍郎,把單子呈上.明善看了道:「角色都派得不差,何以吳六奇是此戲主人翁反倒沒有派人?」巧玲道:「這個角,據曹春山說來十分要緊,倘派個不像的,就把一齣戲都攪了,所以不敢輕易派人,請大人親點為妥。」明侍郎沉吟道:「此言有理。好好的戲不可糟踐了。你意中打算派誰?」巧玲道:「奴才意中倒有好幾個人,只不知哪一個最合適。」明侍郎道:「你且說來,待我檢選。我在衙門裡派司官的烏布,派慣了,派出來保管稱職。」巧玲說了幾個淨角,明侍郎搖頭道:「這幾個都不十分對路。依我的主見,那曹春山雖是唱小生的出身,卻是十門角色都有把握。這本傳奇是他家拿出來的,莫如派了曹春山,比用這些不相干的角色還覺強些。」巧玲答應道:「是。」明侍郎取過筆墨,親自在吳六奇下面,填寫曹春山三字,遞與巧玲。巧玲略坐片刻,起身告退。明侍郎道:「我也要上衙門了,何妨一齊出門。」巧玲只得站住。侍郎一面吩咐套車,一面換了衣服。僕人喊一聲「大人下來了」,明侍郎徐步而出。許多僕役拿著帽盒衣包,左右相隨。巧玲也遠遠的跟著。到了宅前,各自登車,一個往官署,一個赴戲園,各奔前程。
巧玲到得戲園,見著曹春山,僕人來至後台道:「大人今晚想聽幾齣戲,請梅老闆、曹老闆到宅裡去呢!」巧玲因是大軸,不能便走,只應道:「隨後即來。」春山洗過彩,披了衣服,忙忙的跟那僕人直奔秦老衚衕。進了宅門,來至廳前,見著明侍郎旁邊走過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兒,叫聲「曹先生」。春山看時,原來是著名昆旦朱蓮芬。
把明爺的話對他說了。春山沉吟道:「這個角怎麼派了我?一來我的嗓子推班怕頂不下來了,二來怕花臉行有人說閒話,道我姓曹的太不給人留飯。」巧玲道:「明大人吩咐,誰敢違抗!曹先生如果不願唱,還得自己去面辭。我是不能代為推卻。」春山皺著眉頭,正在若有所思,管事人走來道:「場上剩了半出了,底下《群英會》魯肅告假,請曹先生救一救場。」春山笑道:「我救場成了例了!還有什麼推的?」即時穿靴戴網,打扮停當,頂了一出「盜書」、「借箭」、「打蓋」全本《群英會》的魯子敬。春山本是老手,這路戲,若比三勝、長庚自然不及;但台下的人緣很重,比那米喜子初來的時節強的多了。
演畢卸了裝,早見明宅的一個
明侍郎道:「曹先生,我今日能請得這個人來,總算是通天教主。這位朱老闆也是你們貴班的台柱子。他的心地格外聰明,琴棋絲竹無所不通,又寫得一手好字,與當世名卿吳縣潘祖蔭最相莫逆,常在他家,所以下戲房的日子甚少,別位貴人門下也不大走動。除了老夫,恐怕是不易招致。」春山連聲道「是。」說話間,巧玲、絢雲、小香並那昆丑楊三等一般名伶,陸續都到。明侍郎每人俱要敷衍一番,忙的連春山肚中最要緊的吳六奇那句話都沒功夫說了。
明侍郎對眾人道:「我今夜沒甚公務,要煩諸位勞音。」巧玲道:「不知是清唱還是彩唱?」明侍郎道:「還是彩唱有趣。我若聽清音時,那程長庚四箴堂的燈擔,蔣蘭香怡德堂的燈擔,都可以一呼即至,何必勞動諸位。」巧玲道:「大人即喜聽彩唱,請指派戲碼,以便照演。」明侍郎道:「你們自家去掂對,只出出都要崑曲,不要亂彈。」巧玲等答應下來。大家商議。小香定了一出《拾畫叫畫》,絢雲定了一出《撈月》,巧玲定了一出《思凡》。蓮芬道:「我同楊先生演出《活捉》何如?」楊三道:「我身子不大舒服,《活捉》太累。你我演一出《相梁刺梁》吧!」蓮芬道:「今日來的恰沒有花臉,誰的梁冀?」楊三道:「曹春山是熟的,勞他串演比別人嚴的多。」春山道:「我今日不唱花臉,你二位還是另改一出。」楊三道:「你從來不拿喬,今天又是小湊,何必推諉!」春山想了想,只得點頭。遂即寫齣戲單,呈了上去。明侍郎看了道:「好極,好極!就照單演唱。」眾人聞命,按著戲碼,先後各自扮裝登場。
不多時俱已演畢,明侍郎把他們喚入書房道:「明日忌辰,戲園無事,我也沒甚公務。我們何妨在此作個竟夜之談?」眾人一齊答應。明侍郎命他們坐了,說些閒話。漸漸說到六爺府的那一出《受福報恩》。春山道,「吳六奇這個腳色是大淨應工,請大人另委別人。」侍郎道:「方才那《相梁剌梁》的梁冀,難道不是大淨?你不須推了。春山若怕同人有吃戲醋的,只說是我親筆派的,誰敢道個不字!」巧玲道:「既大人這樣吩咐,曹先生不消為難,還是你扮演為妥。」春山料推不開,只得應了。
楊三道:「怪不得你今天不願唱花臉,敢則有這些事故由兒。我也算崑腔會的很寬,這出《受福報恩》,卻也不大通經。」春山道:「是《聊齋》裡面的故事。」楊三道:「《聊齋》的故事,大約非鬼即狐。」春山道:「非也,倒是一段人生遭遇的奇談,沒有鬼狐的荒唐。」明侍郎道:「莫說《聊齋志異》荒唐難信,世間之上,遇著鬼狐的實在有之。延樹楠的門生陳子韜太史有一年會試,在場內將作完文章,忽然燈光發綠,太史似夢非夢,見個女子走了進來,生得十分美麗。太史情知是鬼,大喝一聲,那女子驚得往後倒退,早已變了容貌,原來是披頭散髮,滿面流血,舌頭吐出唇外有一寸多長。比戲台上《因果報》的女鬼難看十倍。太史再定睛細看,鬼已沒了影子。不多時,隔號有個士子長叫而亡,大約是這女鬼的冤對。這是太史親口對我說的。倘若寫入《聊齋》,人又當是蒲老先生的寓言了。」春山道:「神鬼之事,信之則有。聽得人言,大人當日在圓明園保護御容,有一段感應。不知可是有的?」侍郎道:「怎麼沒有?那年洋兵殺到通州,僧王爺帶著韃兵前去抵擋,勝克齋也統領八旗勁旅一同征伐。到了八里橋,恰好遇著洋人。勝克齋的部下都用的是抬槍,百發百中。這種利器,是我天朝震服中外的法寶,外國人莫說是用,連見都沒見過。只聽得一陣山響,洋人如山倒一般,躺下的不計其數。勝克齋正在揮軍掩殺,不想僧王要顯他的韃兵,一聲號令,越著勝軍的陣勢把韃兵放將過去。他的韃兵,是出名的沒中用,打長毛打捻子還叫人家打了,何況是打洋人!自然是挨打了。沒有半個時辰,韃兵吃洋人打得站不住,往回飛跑,反把勝軍衝得七零八落。有個京營守備姓張,和戲班的張梅五是一家,比梅五還長一輩,素稱勇健,竟被洋人打死了。我軍大敗,洋人長驅直入,殺奔京都。咸豐爺知道不妙,忙召見肅六商量。肅六勸他老人家暫躲一躲。咸豐無奈,只得帶了宮中后妃,並載垣、端華、肅順一般人駕幸熱河。洋兵殺至圓明園點火便燒。文豐文十爺和我都在園子裡。文爺歎口氣道:『古書上忠臣義士遇著荒亂年頭兒,捨身殉難的不知多少,今日我文豐要學他一學。』一跺腳跳在水裡死了。我正在發呆,忽然見個白髮道人站在面前喝道:『明善你還不背起老爺子來走嗎?』我靈機一動,想起閣子上面有先朝的御容,急急的走將上去捲起背了,騎匹快馬奔了熱河。後來咸豐爺殯天,我隨了東西兩位佛爺回了京,遍找這個道人,毫沒蹤跡。這實是神仙感應,決非偶然。那圓明園是三尺禁地,別的仙家也不能擅入,我遇見的一定是上蒼派來替主子看守園囿的天狐。」蓮芬道:「大人一定是天上星宿臨凡,才得神仙點化。」明侍郎道:「不然,我大約就是狐仙道中轉世來的。當今主子剛會說話的時節,有一日看見我,笑著說道:『你就是個狐仙爺。』我敬聆天語,即時跪在地下叩頭謝恩。自此以後,主子便喚我作狐仙,把明善兩個字絕口不題。每逢召見總說,『把狐仙找來』,所以我自知前生必是狐仙。」春山道:「貴人都是星、精、僧投胎,這話也一點不差。」明侍郎道:「文宗皇帝本是北極玄天真武大帝降凡。曾中堂便是聖火將軍,他每天起床,被窩裡總有粗皮,如同蛇蛻一般。李少荃乃是聖水將軍,他管轄之地差不多總要長水的。曾、李二公能建如此大功豈是偶然!要曉得聖火將軍並不是條蛇,是真武的腸子所化。聖水將軍也不是個龜,是真武的肚子所化。當初真武在太和山修道,動了凡心,自家剖腹抽腸,妙樂天尊用絲縧一根,衣襟一幅,給他更換。他真正肚腸受了日精月華,變作水火二將。這二位原是真武身上的血肉轉了世,還作了腹心之臣。這是定而不可移易的道理。」蓮芬道:「有人說僧王是老爺托生的,不知真也不真?」侍郎道:「關夫子尊為聖人,豈能隨便投胎!僧王雖也忠勇,比上關公相差太遠,這話不能作準。明朝末年正月初一日,崇禎皇帝在宮中扶乩,真武到了,崇禎問:每年都是三十六員天將輪流臨壇,今年怎麼大帝親自降臨?真武批道:天將都轉生人間,要作新朝輔佐,不在上界,只有漢壽亭侯是佛門護法不入輪迴。崇禎知明運已終,哭了一場。可見關公是不下凡的。怎麼僧王會是他的後身?」蓮芬道:「我聽見浙江一位名公,姓俞號曲園的說:『天將裡面的趙公明,《史記》趙世家小注中曾有這個名字,並不全是《封神》捏造。』」侍郎道:「我向來不看這一類的書,倒弄不清楚。」巧玲道:「我也聽見說過,趙公明是趙盾祖宗。」春山道:「說到趙盾,我又想起《受福報恩》來了。那靈輒和這吳六奇倒是一流人物,總算知恩必報的大丈夫。趙盾、查繼佐結識這兩個人,真不枉了。」明侍郎道:「趙盾能感得八個義士救他一家,也不含糊。只我小時念過《左傳》,記得這件事和你們演的《八義記》不大相同。恐怕連《鬧朝撲犬》都不一樣。可惜這出《撲犬》除了陳鬆年,沒幾個人唱了。」春山道:「陳鬆年這一出,本是絕活。狗追他的那一場,他的袍袖往裡翻,眼睛也往裡翻,袍袖往外翻,眼睛也往外翻。在台上一個圓場兒,眼珠子隨著袍袖裡外亂翻。這往裡翻還覺容易,這往外翻卻是難極了。」楊三道:「他用的是氣功。我們梨園講究內練一口氣。如今唱戲的,肯下這樣功夫的很少了。」小香道:「你的氣功也算練到家了.你演那《雙鈴記》的甘子謙,出台時滿臉發白,真象受了凍的。吃酒以後,摘下帽子,腦袋上真能冒出熱氣。若非氣功焉能如此!」蓮芬道:「他那出《活捉三郎》翻三次眼珠,翻來翻去,只看見白眼珠看不見黑眼珠;又能把這麼大的一個活人縮歸象小孩一般。也是真正功夫。比那湖南、四川外江腳的帶著椅子翻筋頭,難了十倍。我常聽得南方老爺們說;京裡的《活捉》唱得不好。大概是不曾見過楊爺的這一出。」明侍郎道:「見也未必沒見過,只是不懂罷了。我曾聽得湖北來的朋友笑話京裡的《打花鼓》沒有幾句唱詞。我乍聽時很覺詫異。後來他們又說京裡《斷橋》沒唱詞,我更不解。一日,他們看《刀會》也不住搖頭道:『這樣戲,怎的一句不唱?』我忍不住問道:『人家這套新水令,唱詞實在不少,怎說沒有唱詞?他們道:『一句二黃沒有,焉能算是有唱詞?至於什麼新水令新火令,與唱詞何干!』我才曉得他們不懂崑曲。這一路的人縱然見了明玉的《活捉》,也和沒見過是一樣的。依舊要胡批亂講。本來唱戲也是一門極深的學問,聽戲也不是粗心浮氣之人作得來的。總而言之,聽戲最忌有成見,卻又不可沒定見。如今西佛爺雖是女主,聽戲十分講究。主子更是天生聖人,別看歲數不大,要挑誰的不是,實在義正辭嚴。你們進去當差,倒要小心了。」春山道:「本來大清朝列祖列宗辦理朝政之外,都講究音樂。大內的本子,象那《蓮花寶筏》、《勸善金科》,排的太好了。即如文宗皇帝,也是崑腔的聖手。那唱昆生的陳金爵本不叫作金爵,只因善演《金爵記》的潘安,文宗見喜,才把這兩個字賜他為名。雖是金爵技藝驚人,足見文宗賞鑒果是不差。」蓮芬道:「古來只聞有潘安仁,不聞有潘安。後人張嘴便說潘安,請問這個仁字往哪裡去了?」明侍郎道:「這一問實是有理。但我已經聽得昆小峰說,這個仁字有了著落。」蓮芬道:「我也是被這位昆老爺問過,我當時對答不出。他道:這個仁字現在落到宋朝。若是不信,只管到戲班裡去找。」小香道:「我曉得了,莫非是《昭代策韶》裡面那個奸臣?」蓮芬道:「一些不錯。那宋朝只有潘美,並沒個什麼潘仁美。不知我們戲班裡怎麼鬧出這個來了,和那潘安恰是相反。昆老爺說這仁字是從晉朝逃到宋朝,他費了無限精神,看了多少書籍,聽了幾百次活人大戲,才把他捉住。可惜久假不歸,不能復原他的本來面目了。」侍郎道:「我曾看過乾隆老佛爺御批的《通鑑輯覽》,果然宋將中只有潘美,沒有潘仁美,並且也不如此之壞,但他卻吃過戲班裡一個大虧。那年乾隆佛爺宮裡演戲,唱的整本《鼎峙春秋》和《昭代簫韶》,那《鼎峙春秋》演那趙子龍十分忠勇,《昭代簫韶》把潘美罵的豬狗不如。佛爺聽完戲,翻開《綱鑑》一看,雖然戲上唱的不無過失,但楊業之敗由於潘美不救確是有的。那趙子龍保護昭烈,一生無過,比關聖帝君只有強的,也是實事。老佛爺次日去祭歷代帝王廟,見旁邊配享漢臣中沒有子龍,宋臣中卻有潘美,還有一個張濬,是高宗年間宰相,他薦過秦檜,參過岳老爺。老佛爺龍心不悅,想起戲上的子龍、潘美,覺得朝廷祀典還不如梨園褒貶有些公道。即時傳旨:歷代帝國廟配享名臣,添了趙子龍,撤了潘美、張濬。這不是潘美吃了戲班的虧嗎」?蓮芬道:「芻蕘之言,聖人擇之,正是這等講解。」侍郎道:「話雖如此,究竟佛爺另有定見,並不專以戲曲作準。即如關聖帝君,戲上演的何等神武?佛爺因他老人家失了荊州,歷代帝王廟中始終不用他去配享,然而卻有岳老爺。你們總說大清朝是金邦之後,不供岳老爺,真是無稽之談。又不如明朝那個張居正,被梆子戲罵的也和潘美一般?只因《綱鑑》裡是個好人,所以帝王廟兩廡有他的牌位。焉能說佛爺以戲中之褒貶為褒貶呢?」小香笑道:「梆子不如崑曲,從此等處也看的出來。」眾人道:「是。」明侍郎講了半晌,有些困乏,到內宅去了。眾人仍到外邊歇息。
次早起身,各自出城。小香回家略坐片時,知今日三慶班是廣德樓的轉兒,即往廣德樓而來。剛下了車,忽見老旦譚叫天迎面跪倒,口稱:「徐大老闆救我一救!」小香吃了一驚,慌忙扶起,問其原由。
要知譚老旦怎生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李州牧義釋譚金福 惇親王怒打劉趕三 下一回▶
話說徐小香扶起譚老旦,問其原故。譚叫天道:「我那兒子譚金福,前者和何九那小子一齊跑了,不知去向。後來方知他在東光。他走的時節媳婦已經有娠,不久養了我那個大孫子,取名嘉善。他也沒回來。他住在東光唱了多日的戲,那裡有個姓筍的大戶同他十分要好。」小香道:「這個姓好生奇怪?我今天頭一次聽說。」叫天道:「這一姓本是少有,倘若混到我們戲班裡來,一定把竹字頭改個草字頭,叫他和三國荀(或)認作一家,倒覺著順溜多了。」小香道:「你慢替人家改姓,且說正文。」叫天道:「家有位作過知縣的頗有幾個錢,要叫金福弄科班。教習都請好了,不想交河及家和筍家是親戚。」小香道:「這一姓我倒曉得,他姓的狀元及第的那個及字,也是冷姓。你且說你的,不要聽我打岔。」叫天道:「姓及的向筍家說:『俗話道的好,跟誰不對勸誰拴班起會。這弄科班豈是外行幹得的?早晚是弄賠了就算了結。』筍家聽了他的言語,對金福說:『你快把教習辭了,這事我不辦了。』金福一怒跑往薊州,又唱了些時,倒也掙了不少的錢。又同何九上了一趟遵化州。那知州李大老爺待他甚厚。李大老爺的少爺,喚作李鍾豫比金福大個十幾歲,和金福親如手足。不想他們江蘇人如此的愛戲。金福同何九復往薊州,因為一樁小事和東陵上看陵的兵打起來了。我這兒子拳腳本來好得,更加跑野台子,每日揣著小米麵餅子腳打地二三十里,晚間在露天睡覺。唱武生兼演開口跳,越受辛苦越長氣力。那看陵的兵如何是他的對手?我兒子本想打那廝一頓放他走路,誰知手略重了些,那小子挨不起,只消幾拳便眼兒猴了。金福見出了人命,仍跑往遵化州躲了。守陵大臣劻貝子發下文書緝捕,幸虧李大老爺推說他不在他的境內,不曾捕著。那劻貝子動了火,又下嚴緊公事。金福托人進京求救。可憐我只有此子,徐大老闆千萬替想個主意。」小香皺眉道:「人命牽連,叫我怎樣替你想法子?你此話可曾向大老闆說過?」叫天道:「正還未曾。」小香想了一想,同他來至帳桌邊,那長庚早已坐在那裡。
小香正要同他說話,只見一人從外面走來,在帳桌前踱來踱去。看他的穿章,好似個部裡的京官,大家都不認識。長庚忙向他招呼,請他坐下。那人也不謙讓,便在長庚的上首坐了。眾人頗覺納罕。長庚問道:「請問爺台,是個京官嗎」?那人點一點頭。長庚霍的站起,恭恭敬敬垂手侍立道:「這等是位貴人了。」那人道:「我官不甚高,何貴之有?」長庚道:「貴足踹賤地,想必是訂堂會管事的,快把水牌拿過來,請老爺寫定日期。」那人道:「我並不寫堂會,只在後台看一看。」長庚道:「老爺貴人,豈不知看戲是在前台的?一定是來訂堂會。不然,哪有職官擅入後台之理?若被言官曉得是要掛名白簡的。依優人之見,老爺即便訂戲,也是叫管家來為妥。此處非貴人久占之所,老爺請便。優人要辦理本日唱戲的瑣事。」一席話說得那人滿面羞慚,搭訕著走了。
盧台子在旁笑道:「近來外行都愛進後台,不知是何原故?實在後台毫無意趣,花臉不人不鬼,旦角不男不女,有什麼好看的?」趙德祿道:「大老闆這一著兒可真絕,看他還進來不進來?」
譚老旦已是心急,見他們只管閒談,忍不住跑過去向著長庚磕一個頭,又把金福的事說了一遍。長庚怒道:「你兒子太不安分,在此地便想發外財,私自跑了。在外面又惹出這般橫禍。這樣人只好不去管他。」小香道:「譚老哥只此一子,玉山兄若不發惻隱,恐他性命難保。」長庚道:「蝶仙願救金福,你的腳力比我不在小處,你何妨自己去做?」趙德祿道:「徐大老闆因大老闆是本班之主,有事不能不來商議。大老闆不可負了他的來意,還是你們二位共同想個法子為妙。」長庚道:「殺人償命。唱戲的難道能抗王法?」小香道:「菜市口永遠沒殺過梨園,豈可由今日破例?」長庚道:「不殺梨園,想是梨園不犯該殺的罪。」眾人怕兩個僵了,都夾在中間打岔。譚叫天仍是哭求。盧台子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只是冷笑。趙德祿道:「盧先生你是大老闆最親信之人,怎麼一句話也不說?」盧台子道:「金福並不是明日就死,他還不曾被人拿住,我們正好緩緩商議。這些話何必定要在後台講?」長庚看了他一眼,便不作聲。小香叫趙德祿把叫天扶出,當日大家各自登場。
演戲已畢,小香、德祿帶了叫天先到四箴堂。長庚和盧台子共坐一車,反是後進的門。在上房堂屋裡一齊坐定。叫天目瞪口呆,望著眾人流淚。盧台子道:「譚兄不必著急,我們從長計議。」長庚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這盧台子一句話不要緊,把諸位都哄到我家來了。我此時卻要你出主意。」小香道:「盧先生是有名的小諸葛,當然另有高見。」盧台子道:「請問大老闆,這譚金福是救的是不救的是?」長庚道:「若論我和譚大哥的交情,他的兒子如同我的兒子一樣,況且蝶仙再三要我幫忙,我豈有坐視之理?只望重是本班逃人,又到外簾子去惹禍,壞我京都梨園的聲名。他的事我不願管。」盧台子道:「大老闆看金福材料如何?」長庚道:「那小子的戲料倒實不差。」盧台子道:「自古當首領的,沒有不愛惜人材的,金福戲料既然可取,大老闆應當替祖師爺保全一個好弟子。」長庚道:「望重那廝反覆無常,我保全了他也沒甚中用。」盧台子道:「金福年輕,難免有些錯處,大老闆能趁此機會在他身上給一點好處,叫他知道感激,然後收回本班嚴加管束,保管日後是個角色。」長庚道:「蝶仙你聽此話如何?」小香道:「這話說得極是,大老闆是要採納的。」長庚道:「也罷,明大人和劻貝子是有交情的,待我去求他一封信,給望重疏通疏通。」叫天聽了,爬在地下,給長庚等磕了無數的頭,磕的眾人都笑了起來。次日,長庚、小香一齊去見明侍郎,委委婉婉的求他出力。那明侍郎自無不允,得他一封書信給劻貝子寄去,諒那劻貝子是個當散使的宗室,如何拗得過內務府的大臣?自然放慢了不去上緊。
遵化州李大老爺知金福官事不十分火急,即差人把金福喚來道:「你的官司已經有人照應。我聽得人言,是內務府裡給劻貝子來函,如今便算沒事。只你在外簾子唱戲不甚妥當,你莫若趕緊回京。一來省得劻貝子過些時再來捕捉你,二來省得陵上的兵私地裡替同伴報仇,三來你的性情不好,回到京都,那是有王法的所在,你也省得再惹別的禍。」金福道:「我也正想回京,一來看看家中光景,二來免得大老爺替我操心,三來我在鄉里也實在混怕了。只是手中沒有盤費,要求大老爺恩典。」李大老爺點頭應允,金福退出去見李鍾豫。
剛走進鍾豫的書齋,鍾豫便舉手向他賀喜道:「鑫培你的官事完了。」金福道:「也不算完,不過官無三日緊,又有內府人員在中調停,可以沒甚事了。」鍾豫道:「你既沒甚事,唱戲的還是唱戲。我這裡的門稿要拴班子呢,你可以給幫忙。」金福道:「不行,我已蒙大老爺許給盤纏,要回京去了。」便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鍾豫道:「這也是正辦,京裡唱戲是比外頭吃香的多。你這場官事,若不是京班幾位老闆,如何就能輕輕的完結?以前咸豐年間,察拿洪秀全的奸細,你們那位程大老闆鬧了一個形跡可疑,拿到刑部下在死囚牢裡。京中有人和他不對,定要把這場官司給他坐實。長庚也不曾托人照應,不知刑部尚書趙大人怎麼便認定長庚是冤枉,謀反叛逆的大罪只消幾句話便開釋了。何況你不過是場人命,更不打緊,若在北京只怕連問都沒人問一聲的。」金福道:「總是作官的貴人賞臉。」鍾豫道:「也不盡然。記得長庚有次唱堂會,不知怎的把一位姓路的都老爺得罪了。這位都老爺是個老陝,他的爺爺喚作路德,唸書人稱為路潤生先生,是位八股名家,門生故舊差不多遍滿都下。這位都老爺自恃腳力不小,叱令人役把長庚按倒在地,不由分說,重重的打了四十板子。長庚第二日氣也不哼,捲起行李逃往保定。一干士大夫都寫信叫他回京。他回信道:『路都老爺是個正人,自古一正壓百邪,他若一日在朝,優人長庚一日不敢在京唱戲。』這些士大夫看了都道老路不近人情,做個手腳借著京察把他外放,長庚方才回京。這件公案,大約鑫培也是曉得的。這樣一看,作官人也有弄不過戲子之時。」金福道:「連劻貝子都無奈我何,那路都老爺益發鬧不過大老闆了。不過依舊是別的作官人出來替我們壯腰子,還是貴人扶助。」鍾豫道:「這話也不差,你暫回自己住處,我明日催老爺子給你送錢,打發你上路。」金福道謝走了。門稿進來問道:「我的事少爺對小譚說過不曾?」鍾豫道:「不行,不行。他明日要回京呢。」門稿也不再言。鍾豫自到上房見他父親,替金福催盤費。李大老爺道:「盤費是我親口許的,難道騙他不成?」次日,李大老爺取一百兩銀子派門稿給金福送去。門稿答應。去了多時,回來道:「金福已經收著銀子趕路去了。」過了兩三個月,李大老爺又著鍾豫寫了一封信,差人寄到京中,交譚老旦轉付金福。
下書人曉行夜宿,來至北京,尋個飯店住下。等到齋辰的日期,才把書送往譚家。到得那裡拍了半日的門,見個無須老翁開門出來,問:「是哪一位?」下書人道:「先生敢是譚志道?」老旦道:「不錯,我正是譚志道。你是哪裡來的?」下書人道:「我是遵化州李大老爺差來,有他老人家一封信,叫我送給府上。」那譚志道不聽則已,聽了時忽然變了面孔,冷笑道:「遵化的那位官兒是個貴人,還來理這犯人作什麼?」不由分說把門關了,再也叫不開。下書人摸不著頭腦,只得轉身往譚家間壁一家子去投宿。這家人和下書人乃是抵手親戚,兩下相見自然十分親熱。這一家有位老翁,還是下書人的長輩,便問道:「譚金福在遵化怎麼會把貴上李大老爺得罪了?」下書人道:「他在遵化,李大老爺待他甚好。我奉大老爺之命,到他老人家原籍去了一個月回來,金福已經動身北上。如今李大老爺還十分思念他,著少爺親筆寫了一封信,差我送來,怎說得罪二字?」老翁道:「既然如今還給他寫信,怎麼會把金福打了個遞解回籍?據金福自家說,李大老爺已經允許給他川資,因此回到寓中收拾行李。誰知隨後來了官人拿著一封遞解文書,糊裡糊塗把他押解上路。卻也有些好處,一路上用不著一個小錢,倒也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回京來了。他父子夫妻一家。除了小孩子不算,只要能說人話的,便一天到黑把李知州罵個不了。說他一個作官人,怎麼沒有准人性?」下書人想了想道,「這件事我明白了。我明日到戲館子裡面找著金福,對他說明,叫他不要錯怪了好人。」一夜無話。
次日,老翁同那下書人去往廣德樓看了一日三慶班的戲。大軸子是一出《青石山》,長庚扮的聖帝。那扮平將軍的武生,下書人不大認得,問那老翁,方知喚作李小貞。四個馬童內恰有一個是金福。只聽隔座有人道:「三慶班是不唱武戲,不用武行的,如今長庚也變了花樣了。」又一個答道:「可不是嗎,譚金福的武工實在不差。只因在這班子施展不開,才跑到簾外去。不知怎麼又惹了事,打了個遞解回京。據說是官面上同他不對,不曉得其中詳細。」一個道:「聽說金福這一次到簾外是偷跑的,還拐走一個何九。如今他惹了禍,不花盤纏回來,何九卻弄得不能回京。我聽說金福到京之日,他父親帶他去往長庚那裡請罪,長庚口口聲聲要把他革除梨園,眾人苦苦講情,長庚才許他仍在本班效力。總算賞罰嚴明,夠一位老闆的資格了。」說話間,戲已演畢,老翁先回。下書人曉得三慶班的習氣,不敢入後台,只在戲園門外等候。少時見譚家父子出來,他便放過叫天攔住金福,施禮問好。金福同這下書人在遵化是混熟了的,只得還禮招呼。下書人拖住金福,走入道旁一家小的茶湯鋪,喚作桂元齋,尋個桌兒兩個人對面在板凳坐定。跑堂的過來問是吃茶湯,還是吃藕粉和元宵?金福道:「我都不要,你只撿一碟小悶爐燒餅來。」那下書人要了一碗藕粉。兩人一面吃,一邊講話。下書人道:「自老弟走後,李大老爺和少爺都十分想念差我給你送封信來,問你的近好?」金福道:「李大老爺待我雖有些好處,只是今日賞我書信卻是不必。」下書人道:「聽老弟的話樣兒帶著刺兒,難道李大老爺還有什麼不好不成?」金福道:「他是貴人,我怎敢道他不好?只他做事太缺一點兒。」下書人道:「我聽說你北上之時,李大老爺還送你的盤費,怎說他作事太缺?」金福道:「我是打遞解回來的,何曾見他什麼盤纏?」下書人道:「你錯怪了人了,這事是稿房裡同你不對,勾著用印的,作的私弊,倘李大老爺果然要打你的遞解,他一個作官的怎肯這樣鬼鬼祟祟?」金福低頭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不差,我實是錯把恩人當仇人。」當下搶著付了錢,把下書人讓往家中,自己先去對父親解說明白,明天忙出來與下書人相見,並謝昨日冒失之罪。下書人取出書信付與他父子,起身要行。叫天忙攔住道:「上差不要去心太急,我父子還有大事相煩。」下書人問是何事?叫天道:「我父子都不識字,求上差念給我聽。」下書人答應,拆開念了一遍,放下書信,別過他父子二人,出門走了。
次日,叫天到後台求盧台子替寫了回書。那何老旦也走來托了台子一件事,台子給他一併寫入書內,交付叫天親自送去。那下書人得了回音,連忙回到遵化,見著李大老爺交了差事。李大老爺看了書,方知門稿作弊之事,又見上面有求他設法叫何九回京的話。一點頭登時把原來門稿克出不用,就命下書人補了門稿。另差人往薊州喚到何九,當面給了五十兩銀,勸他速回京都。何九千恩萬謝,僱了驢趕路而歸。不想那驢夫不是好人,冷不防把行李拐得無影無蹤。何九歎口氣道:「活該我不能風光回家,我也不必再去求李大老爺,大丈夫能屈能伸,譚金福打得遞解,我何九也要得飯。」拿定主意,討飯回家,於是改了面皮,見著過往之人作揖打恭,尋錢覓食,混了一日。
次日,正在大路上行走,遙聽得鑼鼓之聲。何九道:「我癡嗎?既有人唱野台戲,我何愁沒有盤纏」?便順著聲音尋了去。原來是一座東嶽廟,有人還願賽神,何九走入後台,同老闆相見已畢正要扮戲,忽然前台幾個僕人同道士走來。僕人道:「不消唱了,戲價只給一半,你們去吧。這廟裡神道不靈。」後台老闆道:「二位爺們,沒您不聖明的,我們唱過兩日,只今日唱完都算圓滿,怎麼貴上老爺忽然不叫唱了?縱然不唱,這一半戲錢是不能扣的,我們賠累不起。」道士道:「你不知道,只因他們雖是鄉紳,卻實是劣紳,作的事情我們都看不下去,弄得神鬼不容。家裡鬧起鬼來,他們飯腦袋急了,許下這廟裡的心願。想必那一天東嶽老爺沒在家,不知哪一位愛小便宜、喜聽蹭戲的神道,居然替他把鬼克掉了,他家太平了一個月,因此還願唱戲。不料驚動老爺把鬼依舊放出,到他家去攪,他們反說神聖不靈,要停戲扣錢。戲是我替他們寫的,所以叫我來退。這家子是不能和他講理的。老闆,你讓一步,反正這宗毀謗神明、絕方外衣食的惡徒,老爺必然下在速報司,給他記名的。」僕人聽了怒道:「雜毛野道怎麼罵我們的家主?」道士道:「我罵你主人,你便急了,你說我廟裡的神不靈又該何罪?」兩下越說越僵,加著戲班不讓戲價,便開了三股趟,打將起來。何九見不是事乘機走出。恰好那個驢夫正來看戲,與何九撞個滿懷,何九把他揪住,也打將起來。眾看戲人四面圍繞,也有解勸的,也有盤問二人因何相打的,也有站在遠處伸脖瞪眼看熱鬧的。何九把原因說了一遍,眾人都道:「驢夫可惡。」要拿他送官。驢夫叩頭求饒,吃眾人趕得無影無蹤。何九不但復得行李,還饒了一匹驢。謝別大家,騎驢趕路。
看看到了京城,離城不過二三里地,卻遇著劫路的賊,連行李帶驢都被劫了,依然空手回家。見著何老旦,先發了一陣脾氣,少不得也到四箴堂請罪。長庚道:「望重是罪魁,我打了他四十戒尺,這小子是被望重引誘走的,我早已打聽得清楚。兩人所犯輕重不同,這小子只打二十也就夠了。」吩咐管事人帶去打畢,叫他下戲房,依舊效力。眾人都贊大老闆發落得不差。
光陰似箭,早到了六爺府堂會的正日。明侍郎親自作戲提調。後台來手,找的巧玲。雖說是散約,到底用的四喜零碎居多。三慶班除了小香之外,又找長庚。春台班只有一個三勝。小班中似那趕三等類,也約在其內。長庚不悅道:「我從前也應過外事,但如今同班朋友把我捧的太高了。有了堂會,我一個人去掙錢,未免說不下去。」便推病不來。明侍郎只得在六爺面前替他道:「長庚實在有病,況且有了餘三勝也不必定聽程長庚了。」六爺道:「一個伶人,有也不多無也不少。他既有病,便不必傳喚。倘若非要傳他不可,反給唱戲的長了身價,未免不像官話。明侍郎道:「是。」
當日演畢新排的這出《受福報恩》,六爺高興。吩咐找補一出《思志誠》閔天德嫖院的玩笑戲。巧玲等一干名旦扮了妓女,小香扮了一位少年嫖客,其餘淨丑等角,有扮忘八的,有扮烏師的,有扮跑廳的,有扮幫閒的。只趕三扮了一個伺候妓女的老媽子,走上台,用目一看,只見五爺惇親王、六爺恭親王、七爺醇親王坐一處,他便冒冒失失望著眾妓道:「不想老五、老六、老七都來了。」眾角色聽了各吃一驚。那位惇親王只說了一聲「可惡,」左右侍從早奔上台來,把趕三捉將下去。趕三也嚇得魂不附體,戰戰兢兢的跪下,不住的磕頭。小香、巧玲等也都趕來一同跪著,替他求情。六爺道:「你們不必管他這閒事。這小子特豈有此理!」眾人再三求告,五爺冷笑一聲,伸出十個指頭,侍從們早把趕三揪翻,用皮鞭抽將起來。抽到五十多鞭,趕三已是皮開肉綻,那皮鞭還是抽個不住。眾人又復求情。七爺道:「早呢,才打了一半。一個指頭十鞭,定要打一百鞭的。」看著又打了三十鞭,明侍郎向五爺道:「這小子不禁打。倘若死了,於六爺府裡的喜事有礙。求爺開恩!」五爺點頭,把侍從們看了一眼,侍從們方才住手,放起趕三。他爬過來叩頭謝責。五爺說聲:「滾!」趕三答應道:「喳!」抱著腿,往外便滾。六、七二王都笑了,只有五王仍是怒氣不息。明侍郎又敷衍了半日。領著伶人退出。
趕三已坐車回家。巧玲忙趕來探訊,走進大門,只見院中香煙繚繞,趕三的兒子披頭散髮,跪在地下不住的磕頭。巧玲大吃一驚,以為趕三有甚好歹,正待要問,趕三的跟包已將巧玲讓入房中。見趕三在床上半躺半坐,不像個死的,巧玲方才放心,向前說道:「劉先生受屈了!」趕三道:「我早該挨打,這也不算受屈。只可恨你們苦苦講情,折去我二十年壽數,不能長命百歲罷了。」巧玲道:「怎麼我們講情倒講出不是來了?」趕三道:「那王爺的打豈是俗等人挨得著的。挨一鞭子是要我活一歲的。我若挨到一百鞭,穩穩當當要入百壽圖的。如今只挨了八十鞭,恐怕只能活八十歲。倘你們不講情,五王豈肯只打八十!你們雖救了我目前之疼痛,卻是誤了我的前程了。」巧玲知是渾話,便不再問,看夜色已深,起身告辭。走至門外,見趕三那個兒子已經先在街心,仗劍搖鈴,口誦三山九侯先生寶號,又聽他祝告道:「願弟子之父身體無恙。」巧玲方知是代父禳災。旁邊有個老者笑道:「這小子專一弄這些把戲!他有一日在街上當著眾人誇口,說是善能拘神遣將。眾人不信,他便掐訣念咒。正念的高興,忽見一個藍面長身的怪物從眼前底下一晃,把他嚇的抱頭鼠竄。其實,是冥衣鋪的徒弟拿著個紙糊鬼王,在他門前經過,他一時眼離罷了。」巧玲暗暗好笑,登車歸到寓所。一宿無話。
要知次日做些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沈天喜發心皈淨土 楊月樓避難入京都 下一回▶
話說巧玲次日起來,仍到戲園中做他的生意。
此時海內昇平,士大夫專以遊宴為事,戲班的買賣十分興旺,不但各園差不多天天爆滿,並且接連不斷的堂會。眾名伶除了齋戒忌辰,毫無閒空。巧玲交遊最廣,更是手忙腳亂,不得片刻安寧。從春天忙到冬天,從冬天又忙到春天,忙中歲月過得最快,不覺忙過了兩三個年頭。
這年夏天,有件事去到程長庚家,只見那裡亂紛紛,許多管事人在那裡抄寫單本。巧玲知是要排新戲,不便多坐,把那件事交代清楚起身告辭。
次日到明侍郎府內堂會,唱完了戲,因次日齋戒,戲園停鑼,便不出城,少不得照例要陪著侍郎夜談。侍郎問道:「三慶班替五爺府裡排新戲,蕙仙知道嗎?」巧玲道:「奴才昨日在長庚那裡,看他是個排戲光景,只不曉得是不是五爺府慶差事。」侍郎道:「一定是的。這件事,名為五爺府的差事,其實是皇差。只因西佛爺想聽外面的戲,東佛爺不肯傳戲班進去,因此西佛爺推說要到五爺府神堂前拈香,預先暗地吩咐五爺:傳喚各班接駕。五爺怕舊戲有犯忌諱的去處,才和長庚商量排一出新的。只是戲名我卻忘了。」旁邊一個僕人道:「是《慶唐虞》。」侍郎道:「不錯,是這個戲名。這個奴才的記性真不含糊。若非這狗頭提起,我就算講不清楚了。莫笑他們受誰的栽培,背地裡還要說誰的壞話,連他那教讀的老師他都罵是老奸巨滑。只這些小聰明卻還有的。這本戲演的是宋朝宣仁太后臨朝的故事,長庚扮的是司馬溫公。是五爺頌聖之意。當初有個嚴辰,是浙江桐鄉縣人,文筆很好。他散館的卷子用了『女中堯舜』字眼,開卷大臣萬藕舲大司馬把他取的太高了,西佛爺怕言官起鬨,降旨訓飭了一番。萬大司馬得了個風流處分,嚴辰畢竟授職編修,足見佛爺是喜歡的。如今這個戲名兒,正和嚴辰用意一般。」說了一會,天已不早,侍郎令巧玲退出,各自安寢。
巧玲和唱青衣的蔣蘭香住在一間房裡,過了一宵。明早又進去陪著侍郎坐了半天,吃過午飯方才出城。
他二人要往老牆根廣慧寺行個人情,便同坐一車出了宣武門。那蘭香原坐來的十三太保車子,只在後面跟著。穿過炸子橋,拐不到兩三個彎兒,早到老牆根,恰從萬尚書門前經過。見那門前貼著「冬施茶湯、夏施涼水」的條子,巧玲道:「這房本是軍機大臣季芝昌的,如今萬家住了。萬大人雖在作官的身上弄錢,卻是在老百姓身上花錢,很肯作好事。他和周家楣周老爺,在彰儀門大街玉皇廟西邊,辦了一座資善堂,專一施粥施藥,救濟窮民。那玉皇廟裡住著一個姓詹的老頭兒替人瞧病,不取病家一個大,也是萬大人津貼著他。這萬大人待朋友也不含糊。那吏部天官陳孚恩在新疆同回子打仗,打敗了,全家都死了。滿朝裡,因他是肅黨,是西佛爺最恨的,沒人敢給他請恤典。卻好陳天官有個小兒子,當日不知怎麼脫了性命,跑到北京。萬大人因和陳天官是對北磕頭的把兄弟,替他作了冤狀,在直隸制台衙前遞了,李鴻章才替陳家上的本。雖然陳天官沒有什麼好處,一家大小連老媽子都受了皇上的旌表,都是虧了萬家。萬大人是個翰林,陳天官連進士部不曾中,只是一個舉人,那年跑到謝公祠文昌樓上要打魁星,是萬大人攔住了。依我看,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萬氏後代難說不再出一個翰林,那陳孚恩且慢些生氣。」蘭香笑道:「你一向也行了多少好事,你的兒孫也未必不再出你這般一個名旦,我也生氣不得的。」巧玲搖頭道:「你太捧我了。」說話間,車已停住,原來已是廣慧寺門首。二人下車入寺,到那一家子停靈的所在,行了禮。
蘭香先上車去了。巧玲正待要走,只見那壁廂有個玉面朱唇花朵般男子同他招手。巧玲看時,乃是吳人沈天喜,是南北馳名的一位名伶,專演昆旦,真個色藝雙絕;並且知文識字,喜結名流。他的女兒嫁給餘三勝的養子紫雲,新近完婚。那紫雲卻正是巧玲的徒弟,故此兩人加倍要好。當下巧玲同他連肩坐了,說些閒話。不多時,已經送庫,賓客各散,喪家也回去了。
巧玲、天喜將要登車,本廟住持印可走來留住,同人方丈待茶。
那廟正門便是天王殿,是永遠關閉的,又是本寺供舊的神像,都丟在天王腳下堆著,簡直的成了泥人山。和尚只從旁門出入。前面院落,中間是大雄寶殿,有副對聯道:「覺路靈山共說諸天疑想相;晨鐘暮鼓好從此地息貪嗔。」是蒲圻賀壽慈的手筆。後面院落是大悲壇,內中還供著一尊文昌,坐在大士的面前。左右兩間耳房,左邊這一間便是方丈室。其餘廂房跨院,都是眾僧住處和些靈柩房,十分雜亂。
當下梅、沈二人同印可分賓主坐定,印可的徒弟春暉獻上茶來。天喜一面飲茶,一面隨手翻那案上的書籍,見有一本《皈元鏡傳奇》,便道:「這是戲曲,大和尚怎把來放在經典之內?」印可道:「這雖是戲曲,卻是勸人皈依淨土法門,功德最大,因此不敢褻玩。況且上面畫有佛像,卷尾有韋馱老爺,我所以把來放在彌陀經之傍。」天喜道:「這本傳奇主意甚新,我卻只聞其名,不曾見過。」印可道:「這是闡揚佛化的著作,原是預備送人的。沈老闆可以帶去一觀。」天喜拱手稱謝。三人談了多時,梅、沈兩人起身告別,各自歸家。
天喜在燈下,把那《皈元鏡》翻閱了數折,覺得他填的詞曲,不十分合乎宮調,穿插也有些散漫;只講說淨土的起妙,卻令人心往神馳。不由得歎氣道:「天地之間竟有這等極樂之國,我等凡夫若是不求往生,真是執迷不悟。似我落入優伶道中,又是個旦角,弄得男不男女不女,不知把那不相干的陌生人叫了多少聲丈夫!他叫我一聲妻子,我就得乖乖的答應,當著千百之眾,做出陪著他睡過覺的神氣。這宿孽大約不輕。若不急早尋個出路,等到來世,只怕比如今又不如了,變個妓女只怕還算便宜呢!」想了一想,拿定主意,走到家堂觀音大士像前,點了三炷香,磕了九個頭,發下願心:從明日為始,持念佛名,永不退轉。祝告已畢,走到內室睡了。
次早起來,洗了臉,漱了口,果然恭敬念佛。念過三千聲,方才歇住。猛一回頭,見唱青衣旦的鄭秀蘭站在那裡,叫聲:「老爺子。」天喜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秀蘭道:「我早來了!見大叔在這裡唸經,沒敢驚動。」天喜道:「我是念佛,並非唸經。」秀蘭道:「大叔念佛,只求老佛爺保佑您多多發財。並用這佛號在陰司裡可以當金子用。將來大叔到那一世裡,也是一個財主。」天喜道:「什麼話!依此說來,把念佛功德看的太小了。人能常持一句『南無阿彌陀佛』永不間斷,壽終之日,佛家要來接引,不入輪迴,往生極樂國土,見佛聞法。將來也可修成正果,與佛一般。怎麼只把佛名當陰司的金子,豈不大大的差了念頭。」秀蘭道:「這說得成佛也太容易了,只怕是靠不住。這些話,我也聽得高僧覺長老說過,只是我總信他不得罷了。」天喜道:「只因你不信,你才不修;也只因為你不修,你才不信。不修不信,自然不成。你既道那覺長老是高僧,怎又不信他的話?也叫作進退沒個憑據。」秀蘭道:「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福分。我總覺得我是不配成佛的。那位覺長老實在是道行清高,我也不能不敬服。依我看,要想成佛,非象他那樣修行不可。」天喜道:「我怎麼不曾聽得有人談過這位覺長老,但不知是哪廟的和尚?」秀蘭道:「這位長老從同治元年到京一次,後來各處雲游,去年又來的。聽他口音象是湖北人。他一直住在西山,也不在大寺裡掛褡,只結了個小小茅庵,帶著兩個小徒弟,每日除唸經之外,哪裡也不去。自家在茅庵後面種些老玉米、豆子、青菜,便是他的口糧。大寺裡也有時給他送些米去。他從不招搖,凡是出風頭的事,一些不做。大叔也是不常出城的,怎能知道!我是前些日子,隨著陳子韜老師去到西山閒逛。當初陳老爺有個哥哥,捐了個小官,去到四川,沒有當上差使,竟流落了。陳老爺棄了官職,千里尋兄,好容易才把這老哥找回。那時覺長老也在四川,同陳老爺是舊日相識,便請陳老爺住了一宵。這位長老的茅庵是不留遊人的也算是破天荒。我在那裡混孫了一夜,因此曉得這個高僧。」天喜道:「真和尚還是山裡有。這大城裡面的僧家,一天到晚盤算廟產,要找好的,雖不能說斷種,到底沒得幾個。好比史書中的古人,那說得熱鬧的未必真是豪傑;那輕易沒人提起的,未必沒有英雄。西山近在咫尺,不想卻住著這樣高僧。你何不領著我去皈依一番?」秀蘭道:「我今日事忙,改日一定和大叔去走一趟,」兩個人又講了些世務,漸漸說到戲班。
秀蘭道:「大叔久不搭班唱戲,除了應酬朋友的紅白份子,也不大出門。可曾聽得說三慶班程大老闆和徐大老闆的笑話兒?」天喜道:「我也略知大概,只是不曉得其中詳細,」秀蘭道:「他們二位,公事、私事全部犯了意見。徐大老闆賭氣不唱了。由你程長庚本領高強,牡丹少不得綠葉,偌大的三慶班便不上座。程大老闆先還不肯認頭,後來見聽戲的一天少於一天,差不多剩了百十來人,沒奈何,只好到徐大老闆家中,賠了不是,長了包銀,才把徐大老闆約回。第一日,程大老闆要同他唱《鎮潭州》岳老爺收楊再興。徐大老闆笑了一笑道:『這出,我忘記了,改一出《借趙雲》吧!』程大老闆登時臉就白了,只好依著他,果真的唱了《借趙雲》。唱畢之後,程大老闆悄對管事人道:『我們還得想法子,這徐小香心不穩。管事人也知風頭不順,因此添邀新角了。」天喜道:「他那三慶班戲極難唱,程大老闆不開戲便下戲房,除了徐大老闆之外,憑你是誰,都得跑手下,並且沒有催單,到了後台再定戲碼。前次來了個外江先生,要唱《昭關》,程大老闆道:『這真是初生犢兒不懼虎!』便自己扮了東皋公上去,只幾句,就把那個老先生路咬爬下了,連夜扛起腿來滾蛋。他那班裡的人,個個欺生。哪裡的新角敢搭這班子?」秀蘭道:「他邀的兩個新角,倒還不弱。一個叫楊月樓,是唱老生帶演武生,是張二奎的徒弟。本來喚作玉樓,如今改了名字,他和春台班武生俞潤仙是師兄弟。潤仙本唱武旦,原名玉仙,也是後來改名。這楊月樓善演孫悟空,外號叫作楊猴子,是從外江惹了事來的。還有一個青衣,叫作陳雙喜。兩個都是好嗓子,搭人三慶,打炮唱的《牧羊圖》。莫笑那陳雙喜又黑又畔。卻實在能唱,和楊猴子對嚷一氣,台下都混了個很好的人緣,倒可以站得住。」天喜道:「那俞潤仙又喚作菊生,也有個外號叫作毛包,武功不錯。這個人我是曉得的,不消你說。他們春台班,武行太橫了。趙爾平,田道兒,還有個外行下海的開口跳德子杰,人都叫他麻德子,這一干人簡直是一群老虎,也非俞毛包壓他不住。更加唱武花臉的李溜子,和清音老生小李三的兄弟老五,叫什麼李順亭,這兩個東西雖然年輕,一肚子的鬼胎。都是慣於在台上陰人,天天拿公事開心。胡喜祿胡二老闆,將滿三十歲,扮相嗓子都還來得,無緣無故便收篷不唱,為的就是他們。那老生姚四的兒子姚齊山也唱武老生,雖是邊邊沿沿能耐頗瞧的過兒,不知怎的,溜到口外去了。姚四去找兒子,竟在張家口死了。齊山又在外面鬧了多日,方才回京。這是前些年的事,你是曉得的。我因看透後台這一套,才洗手不乾。你說楊猴子在外江惹事,只怕也是這一類人吧?」秀蘭道:「這倒不然。他的事,是人惹他,不是他惹人。前些年,李世忠李提台在鎮江開戲館子,要邀月樓,不想李鴻章的兄弟在那裡也開了個戲園,約了月樓。李世忠惱了,帶兵去殺月樓。那時月樓正在扮戲,李世忠親自提刀趕人後台,當頭便砍。誰知月樓手腳靈便,將身一縱,跳高七八尺遠,饒你李世忠殺人如麻,枉是殺他不得,只急得暴跳如雷.月樓順著樓窗,上房走脫。兩個李家械鬥起來。李世忠幾乎造反,虧得李鴻章的老太太趕到了。李世忠原是老太太的乾兒。老太太當著他,先把自己兒子教訓一番,又拉著李世忠哭了一場,說:『你們小弟兄翻臉,須等我死後!』李世忠也哭了,口口聲聲說『老娘疼我』,便同李鴻章的一家子照舊相好,才把這個亂子壓了下去。這位老太太真不亞於《胭脂虎》裡李景讓那位太夫人。那時陳國瑞陳大帥正要弄戲班,想邀月樓,月樓沒敢接他的包銀。因陳大帥和李世忠向來不對,恐怕又惹風波。跑到別處,混了些歲月,今年,上海戲園差人去約他幫忙,他已經來京了。」天喜道:「怎麼外省的官兒都拴開了戲班子了?莫非看這一行有飯?」秀蘭道:「豈但外省,肅王府的長史倭心泉也弄了個梆子班,從張家口約了個旦角叫作十三旦,在大柵欄演唱,買賣倒是不錯。」天喜道:「我雖不大出門,常和本行來往,這十三旦倒也聽得人說過。他叫作侯喜麟,號是俊山,又叫作五百紅,能耐實在是好。自從方松齡死後,他那拿手戲《花田錯》、《雙合印》,徽班沒人能唱,都叫十三旦學會弄到梆子班裡去了。哪一本堂會都有十三旦,定價四兩銀子,一個不能少的。有位李象寅李老爺,寫信給朋友,道是一個唱戲的非掙四兩紋銀不可,真是聞所未聞的怪事,人心不古,風俗奢華,實是豈有此理!長此以往,四兩不難長到四十兩,四十兩不難長到四百兩!只怕士大夫愛惜資財,停止堂會,恐亦非該優人之福!這篇議論,倒有見解,不能說他不是。」秀蘭道:「這李象寅名字好熟,怎麼想他不起!」沉吟了一會道:「是了。陳老爺的同年昆小峰說他這名字可以對那楊猴子。」天喜道:「李、楊是樹,象、猴是畜生,寅、子是干支,真正絕對,好的很!只因三慶添了角色,那嵩祝成小班也從上海約了個老生叫孫菊仙,相貌好像大老闆,嗓子極大,嚷一聲如同雷響一般,唱的實在可聽,只台步差的多。本來是個外行,大家倒也原諒。」天喜道:「這孫菊仙是不是和王絢雲相好的那個孫大個?」秀蘭道:「這倒不很清楚。只這孫菊仙是天津人,聽說是在軍營裡混過。只跟的是陳國瑞,不知他跟過李續宜沒有。他也說是程大老闆的門下。那日見著大老闆,叫了一聲『師父』,大老闆笑道:『看你不像戲班的人,倒象個候補道。』他的氣概也就可想。我沒見過孫大個,雖聽得王家講他笑話,卻不敢一定派他是孫菊仙。但王家替孫大個養活的家眷,卸是有人接走了。待我往王家一問,便知大個和菊仙是一是二了。」夫喜道:「我也是隨便猜的,不能硬斷這孫菊仙便是那孫大個。你也不必去打聽。當初孫大個在後台笛子那樣一個話把,如今這孫菊仙是要往上一路走的。你不要去搜他腳跟,才算忠厚。」秀蘭道:「是。」
說話間已打了十二下鍾,秀蘭起身告辭。天喜道:「你給我引進覺長老,不可忘記。」秀蘭答應走了。誰知他去後,竟把引進高僧這件要事,丟在腦後。看看月餘,連天喜的大門也不曾跨。天喜好不心焦,便道:「他不作引進之人,我也可以自家尋訪。」拿定主意要往西山,尋這和尚。
正還未去的時節,蔣蘭香來了,說道:「過幾天城裡內務府毓二老爺家,有本堂會戲。沒有底班,是個散約,定要煩你去唱一出。你不要推辭。」天喜道:「我久不上台,戲都擱忘了。俗語道,三日不唱口生。我何必現眼!」蘭香再三糾纏,天喜只得應了。
到得那日,天喜去往毓宅,演了一出《瑤台》。有個湯金蘭,演了一出《馬湘蘭畫蘭》,當場作畫,十分精采。張奎官演了出《清宮冊》。蘭香演了一出《探母》的公主。他將走上場,湯金蘭悄對天喜道:「這毓家的上輩,和蘭香的爺爺同在一省作官,坑了不少的白花花。如今蘭香落在我們旦行裡,毓二老爺卻著實在他身上花銀子,簡直恨不能弄個傾家蕩產。聽說為了蘭香,和二太太鬧的很不合適。二太太張嘴就罵蘭香賽過小老婆,二老爺全不理會,依然填還蘭香。看起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不錯的。」天喜道:「我向來深信因果。《奇雙會》李桂枝道是『蒼天饒過誰』,果然不曾饒過一個!」天喜這句話聲音略高,那唱小花臉的毓五站在旁邊聽見,便道:「沈老闆說的不差!那小安子何等勢派,也被山東丁撫台殺了,實在天不饒他!」
一語方畢,只聽頭目人沈明道:「毓老五不要罵安子了。天不饒他,只怕人還不饒你呢!你來看這是誰寫的?」毓老五走去看時,見牆上貼著一塊白紙,上面極大的字跡道是:生成能忍能耐,玷辱天潢一派。長就湯勤賀世賴,小子滿肚是壞。西江月半支,贈毓五老闆。毓五紅了臉道:「這準是張奎官乾的!別人不能這樣缺德,我認得這老棒槌的筆道兒。」便伸手去撕,沈明攔住道:「撕它作甚!留著倒是個古記兒。」後台的角色,一大半攏將過來,那識字的無不大笑,不識字的只立著發呆。毓五道:「張奎官這個孫子真不是人做的!方才效力的一個小花臉,扮了《清官冊》的差人,『寇準升堂,一場,誤了沒有上,奎官把他喚了出去,問道:『本御史升堂,你往哪裡去了?』那效力的一時回答不出,奎官一聲冷笑,叫衙役按倒在地,奎官奪過堂板,重重的打了三下。招得前台老爺們笑個不住,說《清官冊》從來沒有這樣唱法,他算開了攪了。跑到後台又弄這一套!我不曾惹著他,不知為什麼這般的碎豁我!實在出乎情理之外!難道這樣陰壞,又替他那老祖宗張繼保、張邦昌增光不成!我的帶子已革,也玷辱不著什麼大家了!」毓五越說,眾人越笑。正笑呢,忽然前台鑼鼓停住,一個旗妝娘兒們,穿件紅色袍子,裊嫋娜娜的走了過來,嬌聲說道:「不要笑了,本宅出了人命;吩咐把戲打住了!」眾人聞言齊吃一驚。
要知此人是誰,那毓宅又出了什麼人命,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悟真空脫離苦海 感孽果墮落冥途 下一回▶
話說那個旗下大娘們走來說道「戲是打住了」,眾人聽她聲音嬌細,一時辨認不出是個什麼人,再定睛一看,原來就是楊四郎的渾家、蕭太后的女兒、那位深明大義放夫見母的鐵鏡公主。
毓五道:「蔣老闆,這是後台,你怎麼還這般的嬌音細語!你放心,我們都是磁公雞鐵仙鶴琉璃耗子玻璃貓,嗇刻九老爺,一毛不拔的。你要狼,還得去狼前台的老爺們,跟我們用不著這套玩藝!」蘭香不由的笑了道,「我是著了急,一時忘了換本嗓,將在台上念京話白念順了嘴了。你不要打攪,我和沈頭兒說正經的。方才我將唱到『盜令』一場,毓二老爺氣急敗壞站在台下大聲嚷道:『不要唱了,我家出了人命了!』場面先生聽得這一聲,坐著的抬身,站著的開腿,都跑了。我們場上唱戲的也只得下來了。只不曉得是什麼人命。」
說話間,眾賓客已走了一半。有幾個走到裡面幫忙,有幾個溜入後台裹亂。眾伶人乘機問他本宅死了什麼人,他們答道:「是二太太死了。」沈明不聽便罷,聽了時只急得跺足捶胸道:「哎呀,我的爸爸!可坑了我了!」湯金蘭道:「沈頭兒擰了!二太太死了,你怎麼叫起爸爸來了?」沈明道:「湯老闆少說風涼話!今天的零散掌子全是我找的。他家死了太太,倘若不給戲價,這伙催爺豈肯饒我!可憐我連褲子都沒得當了,這支蠟我可坐不了!」金蘭笑道:「不相干。你向來找人,幾時痛痛快快的給過他們錢?你這一回少落腰包就是了。今天塔化錢已經不少,二十弔一單起,一直打到一百吊錢一單,夠打發他們的了。你也不是十分苦事,何必裝這一門孫子!即或你弄賠了,你把盜賣梨園會館的房價吐出一點來,就填補上了,不見得便脫你的褲子。」沈明紅了臉道:「湯老闆聽了誰的謠言了?我幾時盜賣什麼梨園會館?當著燈光老爺呢,我姓沈的若作那種喪心的事,叫我今天出門就被糞車壓死!來輩子變個矢殼螂!湯老闆別屈我的心。」金蘭道:「你把梨園會館不言不語偷偷的賣給天壽堂了,瞞得廟首程大老闆,瞞不得眾人耳目。只大家不肯和你叫真罷了。」
沈明未及回答,只聽有人大聲嚷道:「哪一個是蔣蘭香,快給我滾過來!」眾人看時,見個少年,穿著很闊綽的衣服,一臉的大麻子,怒目橫眉站在那裡。沈明便迎上去問道:「爺台貴姓?找蔣老闆作什麼?」那人道:「你們別裝不認識!我不是俗等之人,我是毓宅的舅爺。只因毓老二一向寵著蘭香,欺負我姐姐,不曉得打了多少次嘴架!今天塔化錢多了,我姐姐說:『豈有此理,誰家唱戲有打到一百吊錢一單的!』毓老二道:『因是蘭香作來手,要替他作臉。』我姐姐惱了,搶白了他幾句,誰料毓老二競自給了我姐姐一個大鍋貼。我姐姐趁著他在台下對了蘭香直眉瞪眼的犯色迷的時候,冷不防走入臥房關門上吊。等他得著消息,趕去搭救,早已沒了氣了。我姐姐這條命是送在蘭香手裡,我斷不與他甘休!」蘭香聽畢,由不得也急了,說道:「這是哪裡的橫禍,怎麼這場人命羼上我了!」一面說一面的跺足捶胸,和方才的沈明一般。這沈明反倒沉住了氣,向那舅爺道:「爺台明鑒,請問這姓蔣的,還是威逼人命,還是定計害人?請爺台把他的罪名說出來,不但爺台不饒他,連我們也不能依他。倘若他沒有犯這兩條,我們可不能讓爺台在後台擺弄唱戲的。」那舅爺大怒,伸手便是一個嘴巴。沈明趁勢倒在地下嚷道:「打死人了!」眾伶人和那幾個賓客都趕過來勸解,那舅爺忿忿的不依不饒,被眾賓客攙了出去。天喜、金蘭、蘭香、沈明、毓五和眾伶人也一哄而散。
蘭香連妝也顧不得卸,急上車趕那十二鍾的夜城回家。來在門首,叫開了門,走進裡面。他一家見夜半三更忽來了個旗下女客,無不吃驚。他母親、妻子都迎過來盤問,蘭香道:「你們敢是撞著了鬼!怎麼連人都認不得了!」他母親、妻子方才看出是自己兒子、丈夫,一發詫異問道:「你怎麼不卸妝便回來了?」蘭香把毓宅的事說了一遍,他母親也嚇傻了,道:「人命關天,只怕要受拖累!」愁了一回,各自歸房,蘭香才脫下旗袍,摘了旗頭,上床睡了。
次日正還未醒,忽聽得街門被人拍得山響。蘭香夫婦從夢中驚醒,方待問時,跟包早進來說道:「毓二老爺的管家來了。」蘭香這一嚇非同小可,慌忙披衣下床,把管家讓入。那管家見面便道:「蔣老闆昨夜受驚了!二老爺十分對不住,不想宅裡鬧了亂子,帶累後台諸位著急。二太太自己怨命,娘家人沒甚勢力,二老爺破上花幾個錢,就算沒事。明天還要請蔣老闆去幫忙。這是昨日的戲價,蔣老闆收下。」說著遞過銀子。蘭香接了,方放了心。只見那管家望著蘭香的臉不住的發笑,蘭香莫名其妙。那管家笑了一陣,告辭而去。
蘭香方才叫人打水洗面,對著鏡子一照,哎呀,原來昨夜竟忘了卸彩,一個男子腦袋卻是涂脂傅粉,還點著大紅的嘴唇,又在被窩中磨蹭得不成樣,一塊黃一塊白,好生扎眼,怪不得人家要笑的。他正洗呢,沈明來了,嚷道:「蔣老闆你可得衛護著我,那毓宅不是什麼好說話的。我跑腿再帶賠錢,可合不著。」蘭香笑道:「你急什麼,這不是十分大事。就是毓宅一文不給,你也犯不著這樣的烏煙瘴氣。」沈明道:「我的蔣爺,話不是這樣說。大鑼一響,哪裡不用錢?三箱口,交坐,伙計,彩匣子,水鍋,一個錢也不能少他們的。搭上場面加一番的錢,況且又找的有戴錦江戴先生,誰不知道這位老爺子貨高價出頭?還有他幾個徒弟,仗著師父是好老,沒有一個不磨牙的。那上台唱戲的曹春山曹先生,張奎官張先生,哪一個也不好辦。更有那個毓老五,是有名的餓膈。這幾位,我全了不了。除了沈天喜、湯金蘭這幾位老闆是毓宅自己開發,剩下的全是我的亂子!毓宅向來又不容人說話,比不得秦老衚衕明大人待人有恩典。所以後台有句流口轍,叫作『待發財,上明宅,哪一位去一趟,不拿個十呆八弔不回來』,這毓宅差的多。蔣老闆可留神他借著家裡死人,扣咱們戲價,那可害了我了。」蘭香道:「沈頭兒,你太過慮了。毓二老爺幾時苦過咱們這一行人?」沈明道:「世事有變,那可保不起。反正是您叫我找的人,我只有求您幫忙。倘若毓宅認真不給錢,您可得想主意,我實在賠不起!」蘭香也不答言,回手取銀遞與沈明。沈明見銀包上面寫著「毓宅戲價二百兩整」八個大字,登時笑逐顏開道:「我也早知毓二老爺不會白使喚我們的。人家真是一尊活佛,向來要一不二,疼我們真比疼兒女還要強過十倍。慢說別人比不上他老人家,就連秦老衚衕明大人、經板庫立四爺,雖說待人不錯,都沒人家想的格外周到。其實,晚給幾天,有什麼要緊!後台這些位,誰也跟我不含糊,決不能逼我的命。不過我的公事,總得交待的下去,所以我才急了。細一想,我也太過。本來當頭目的只我忠厚,才肯說這些老實話。」蘭香道:「你忠厚!只怕你祖宗以來就沒出過老實人!」便另外給了沈明十二弔當十錢,沈明笑著走了。
蘭香次日去往毓宅,在靈前行完了禮,到院中棚下茶桌邊坐了,毓二老爺親自過來道謝。那位舅爺也過來招呼,十分謙和。棚下弔客已經不少,也有作官的,也有唱戲。文索、立山、曹春山、沈天喜、梅巧玲,都在其內。蘭香替毓二爺一一接待。亂至天晚方得出城。
毓宅停靈一月,出殯下葬,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半年。
一日,蘭香正在閒坐,跟包進來說道:「沈天喜沈老闆來了。」蘭香忙命請入客廳坐定,蘭香道:「你今日怎麼如此得閒?」天喜道:「我今日特來辭行的。」蘭香道:「不知你要往哪裡公幹?」天喜道:「我要往普陀山去走一趟。」蘭香道:「朝山敬佛,原是善舉。」天喜道:「我到普陀,一來朝山,二來要訪一位有道的高僧。」蘭香道:「不曉得是哪位禪師?」天喜道:「就是在西山住過的那位覺老。我因慕他道行清高,去到西山參謁法座,不想他已往普陀去了。我如今已經明白我前世的事了,看破這碗且飯,沒有什麼結果。要尋這位老師,指條明路,脫離這生死苦海。」蘭香道:「這話未免玄虛。你怎麼知道你的前世?」天喜道:「說也奇怪。我忽然夜間得了一個黃梁子,覺得走到一個小樓裡面去,見個老翁坐在床上,對我說道:『我便是你,你便是我。只因我一生好作豔詞,專一描寫女子的口脗,因轉生為你,落在旦角行中,每日總在台上給人家作媳婦。這叫做自家願意,怨不得天地鬼神。你若不信,我的孫子在京會試,你找他一問,便知從前有我這個人沒有,你便也可以信我這番話不是虛假。』於是即把他自己姓名,並他孫兒的名字對我說了。我醒來記得清清楚楚,出去一打聽,果然有位公車,名姓同那老翁的孫兒一般,他的祖父實是填詞的好手。我這個黃梁子,竟自不是幻境。我想,佛經有雲:一切唯心造。我前生專替婦人說話,今生便唱小旦,今生專學婦人行事。逢是認得我的,越是上等人物,越不把我當男子,我也幾乎忘了我是男是女,總是往嬌媚一邊捉摸。似這等行為,到了來生,不消提起,穩穩當當托生個小娘們,認真的同別人如此這般。那就苦了。不如改了學佛,心即是佛,將來必定成佛。所以我拿定主意,去找這位覺長老。」蘭香道:「你這話我有些不信。我們旦角該有多少,依你說來,前生都是作豔詞的不成?」天喜道:「雖不能都是作豔詞的,大約都是些罪業;並且不但我們唱旦的有業,是個人便有福有業。若是前生沒有修過一點福業,今生早已人了地獄,墜了餓鬼,變了畜生,不能投入人道;若是沒有罪業,上等的成佛成祖,下等的也升了天了,焉能投生在這五濁惡世!」蘭香道:「你說的這一套,我是一句不懂。」天喜道:「這是最淺的佛法,有什麼難解之處!你又認得字,只消到南方經坊裡請幾部經典,並那唐朝元惲禪師著的一百二十卷《法苑珠林》來一看,便都明白了。我也是新近才了然的。」蘭香道:「你學佛雖是好事,只如今你正不算老,很可打起精神,再賣幾年,替你姓沈的掙個家私。待你賣不動,沒人買的時候,然後再去參禪訪道也還不遲。」天喜道:「人命在呼吸之間,我曉得哪一天是我的死期?焉敢戀著這座火宅,自誤前程。當初釋迦如來,十九歲便棄了皇宮,入山修行。我今日已是晚了。」蘭香點頭道:「黃泉無老少,這倒是句實話。」說畢,陡然變了顏色,低頭不語,彷彿想起什麼心事一般。天喜問其原故,他也回答不出。
兩人正在相對無言,蔣家的跟包來說:「毓二老爺有要緊話,請我們老闆趕緊便去。」天喜隨即起身告辭,蘭香也吩咐套車進城。
天喜離了蔣家,又到巧玲寓中,少不得把方才那番言語,照樣敘述一遍。巧玲合掌念佛道:「不想我們梨園竟會有你這一位大丈夫,看得破,逃得過。那程長庚還是個道士呢,究竟無甚把握。聞得他叫他兒子章甫立了一個科班,招了許多的小孩子,什麼陳石頭、茹福一般人物,生旦淨末丑,一天鬧到黑,總不過是為了個利字。這還說是我們內行的人;更有外行爺台們,也借著唱戲巴結差使。當今主子是穿了便衣,同了額駙符珍清文諳達愛仁伊精阿私出宮門,在戲園裡解悶。一日在廣德樓聽完了三慶班的話人大戲,到飯館去用飯。聽得隔壁屋裡有人自拉自唱,唱了一段『楊延輝坐宮院』的西皮慢板,嗓子極大,學的很好的張二奎。主子聽著高興,說:『真正唱戲的,還有好些人不及他受聽。」叫過跑堂兒的一問,方知那邊只有一主一賓。一個姓王,一個姓張。這姓王的是直隸人,官印慶祺;那姓張的是個老東兒,官印英麟。兩位都是翰林。主子記了回宮,卻沒弄清楚這唱的是王慶祺還是張英麟,即下了一紙上諭,把二位都派在宏德殿行走。召見之日,主子同他們細一談論,原來這位張爺連西皮二黃都分不出來。主子十分不快,只把那會唱的王老爺另眼看待,每日命他抄寫腳本。君臣之間,真彷彿三國劉玄德遇著孔明一般。王老爺也忠心耿耿,竭力報效,看起來不久要戴頂。你若同他去談佛法,他斷不信,怎比得你這樣的識見高超。」天喜道:「本來主子是精通這一道的,自己能上台,學的是武老生,連《黃鶴樓》的趙子龍、《鎮潭州》的岳老爺都抵得下來,盔頭、蟒靠、網子、髯口、靴子、把子都製造的格外講究。我是常聽得內務府的老爺們講說,料必不差。如今外面一干不諳大內情形的人造出謠言說,主子只能扮《紫荊樹》東廚司命,實在可笑。」巧玲道:「我也曾聽得內扇兒們說,主子唱《黃鶴樓》,便是這王老爺扮劉備,顛倒君臣,倒也有趣。」天喜道:「這就是眼前輪迴,正可給佛法作個旁邊的小小證據。只主子這樣鬧法,滿朝文武,難道沒有一位上本諫阻的不成!」巧玲道:「連綽號人稱四方倭爪的那位倭中堂都攔不住,不必再問別位。那狼家衚衕的延四大人,反因懂戲由外省召回京都,升了總憲。這位老爺子雖然平日敢說話,此時卻開不得口了。」天喜道:「作官人也不過是一台大戲,總不如學佛的好。」巧玲道:「我也常有這個念頭,只是撇不下這個家罷了。我兩個兒子,大的大瑣,小的二瑣,都未成人,叫我如何走得脫身!」天喜道:「各人機緣自有早晚。想是你的緣法還未來。我卻要先出苦海了。我親家那裡,我不去了。我的女兒我也不打她的招呼,明日我就走了。」
當下天喜別過巧玲,回家過了一宵。次日五鼓,收拾行李,帶了二百兩銀子,出京上路,往普陀山去了.
巧玲趕來送行,已是不及,只得回去。將走進自家門口,跟包人呈上一張報喪條子,卻是毓二老爺身故。
巧玲大吃一驚道:「毓二老爺前天還在戲館裡見著,怎麼死得這樣快?」跟包道:「方才他家送信的人談過。昨日下半天,毓二老爺忽然把蔣蘭香蔣老闆找進城去,見面就說:『我要死!』蔣老闆說:『二老爺身體一點病沒有,怎麼出此不利之言?』毓二老爺道:『你不知道。我們二太太在閻王那裡把我告下來了,閻王准了狀子,差勾死鬼勾我去打陰曹地府的官司。我活不了了!不但我活不了,你是案裡的干證,只怕也有些不妥。』說著哭了。蔣老闆嚇得魂不附體,上車跑了。到了晚間,毓二老爺果真的過去了。」巧玲不勝詫異。
待等毓宅辦事之期,巧玲前往弔祭,見那裡頗有幾個梨園子弟,卻單沒有蔣蘭香在座。少時,曹春山、戴錦江來了,巧玲知他二人和蘭香最近相好,便悄悄的說道:「蘭香受毓二老爺的恩惠最大,如今毓二老爺辭世,他是應來幫忙的。你二位不拘哪一位趕緊出城,把他找來,免得被外行人笑話咱們不義氣。」春山道:「不必去了。你不知其中原故,蘭香是為毓二老爺死的奇怪,害怕,不敢前來,並不是忘恩負義。」巧玲聽了,不再言語。三個又坐了片刻,一齊動身各奔家門。
又過了幾個月,蔣蘭香發出知單,在家請客。曹春山、戴錦江都是少不了的。眾人來至蔣家,蘭香接待十分周洽。只他那容顏慘淡,比平日大不相同。眾人又不好問,只納悶罷了。
蘭香知客已到齊,吩咐擺飯。眾人以為是家常便酌,待人了席,方曉得是整桌的酒筵,愈發心內疑惑。酒過三巡,蘭香忽然停杯歎氣道:「今日這桌筵席是我的永別酒長休飯。再過三天,我就與列位長辭了!」說著,淚如雨下。眾人道:「你身無疾病,何出此言!」
蘭香道:「我昨夜正在悶坐,陡的燈光發綠,忽見兩個衙門裡的朋友,走將進來道:『我們是宛平縣白(钅容)白大老爺派來的,有件官司要傳你到案。』我道:『白小山白大人作過工部正堂,不是什麼宛平縣。那宛平縣王坤王大老爺,我是認得的,你不要胡蒙。』他道:『一些不蒙。那白大人在你們世界裡是尚書,在我們那一邊是縣城隍。實不相瞞,我們哥兒兩個是陰差。只因毓家的女弔死鬼在閻王殿下告他夫主凌虐致死一案,把你牽連在內,作個干證。閻王審得他夫妻和你今生案件雖輕,前世情節太重,即時答飭白大老爺,拿你赴審。你少不得要同我們哥兒兩個走一趟。只是我們那裡有去路沒來路,你快些預備後事。』我那時不由得痛哭流涕,向他哀告道,『公門正好方便。可憐我母老妻嬌子未丁,二位若肯發個善心,放了我,我情願出家修行。』他搖頭道:『修行來不及了。我們是不敢賣放的。』我又含著眼淚百般的央告,鬧了半個時辰,他道:『也罷,何官無私,何水無魚!陰陽一理。我們放你三日,你須要燒些上等銀箔,作我們的使費。我們暫且先走,待過三天,再來勾你。』我還在啼哭,鬼已不見。看來我是不能活了。我母親、妻子,我都向她們說過,現在哭哭啼啼在那裡給我預備後事。我死之後,還求諸位格外分心,替為照看我的老小,我在陰曹也感恩不盡。」
蘭香一面說一面哭,他母親、妻子也在裡面大放悲聲。哭得眾人無不心酸,眼看著滿桌的酒菜誰也吃不下去。內中有個外行人,頗通佛禮,便站起來合了掌,不住的念佛。亂了一陣,大家忍餓而行。
戴錦江同那信佛的卻走在一處,不免要說蘭香方才之事。錦江道:「我只笑那兩個陰差,作了鬼還在那裡詐欺取財,無怪永遠不得超生。」那信佛人道:「佛教最忌貪嗔癡。人生若犯了這三毒,便要沉淪。那癡毒重的,便變畜生;(目真)毒重的,便入地獄;貪毒重的,便墜餓鬼。這兩個作了鬼貪心不改,未免可憐。人生這三毒,大概是都犯的,想來冥途不遠,實是可憂。」錦江道:「我聽得念佛的老爺們說,人不怕犯了十惡五逆大罪,只要臨死念佛,便有佛來接引。這等說來,人盡可撒開了作惡,只消等快斷氣的時候再去念佛,也還不遲。怎麼,蘭香說要出家,陰差又道來不及?看來,那番話竟是胡聊。」信佛人道:「不然。佛法最重懺悔,和儒門不念舊惡一般。自古道:彌天大罪,當不得一個悔字。那惡人只因不明正覺,才去造罪。到得死期已至,忽遇高人指醒迷途,愧悔交集,一心念佛,滿腔都是善念,與佛心相應,已經可以算善人了。自能感動佛爺,救他免生惡道,帶業往生,只品位不高罷了。若是早就曉得有佛法,不肯皈依,貪圖世間快樂,任性胡為,仗著佛爺能作護身符,連神鬼都不懼怕,這等凶徒,臨死縱然念佛,惡念卻是不能除盡,怎能盼得佛來超度?只怕地獄是穩當的。君子尚且群而不黨,名賢也能大義滅親,豈有佛爺不問你行事如何、只念他名號便肯救濟的!總而言之,善人不念佛成不了正果,到不了西天,只在三善道里輪迴,不定哪一世又作了惡,依然墜落。惡人念佛只能種個千萬劫,以後的成佛遠因、眼前罪報,是逃不過的。蔣老闆雖不是窮凶極惡,只念念不忘世情,實是貪癡太甚,招的貪鬼上門,豈能用那出家的空談搪塞過去!若早能發願念佛,每日先念南無本師釋迦如來佛,南無阿彌陀佛,各十聲,各磕九個頭,再念觀音勢至並清淨大海眾菩薩各三聲,各磕三個頭,再念一遍彌陀經,然後持念各家彌陀洪名,日無間斷,感得佛爺住在他的頂上。陰司裡,慢說拿,只怕看也不敢看了。」兩個言來語去,早各望見家門,拱手分別。
到了三日,都老早的跑到蔣家。那擾過酒飯的朋友,陸續來的不少,只有幾個屬禿頂馬,作事無蹤的,竟然未到。蘭香已穿了人殮的衣服,棺材停在院內。他將列位讓至內室,屍床已經擺好。一家人哭得淚人一般。蘭香卻一點眼淚也沒有了,呆呆的坐著等死。
這些人,也有哭的,也有不言語隨著蘭香發呆的。那信佛人坐在一旁,只管持誦他的佛號。便有人道:「蘭香太信神鬼了!好端端的怎麼會死。」一人道:「我向來不信神佛,也不信報應。但是,無論如何,蘭香今日准死。他和毓二老爺一般。毓二老爺因太太不得其死,一心不忘,便死在太太身上。蘭香一心怕作干證,只往死路上想,心先死了,哪有一個不死之理!然而確與神鬼無乾。」信佛人道:「你這議論,叫作撥無因果,要造地獄業的。雖說佛爺各部大乘經典也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卻不是這等的講解。你道蘭香往死路上想,便不得活;我看,世間上的人都是貪生怕死,一心總是想活,怎麼又都不免一死?你的話聽著彷彿高妙,其實正是佛家叫作戲論的一種口氣,最犯禁忌。」
他們正在議論,那蘭香陡的大叫一聲道:「來了!來了!」眾人一齊驚問道:「什麼來了?」蘭香道:「那兩個勾死的來了!手裡拿著勾魂牌,明明寫著蔣蘭香三字,難道你們看不見嗎?」眾人舉目四張,哪有什麼蹤跡。信佛人道:「彼此不同業,焉能看得見,不消多費目力。」蘭香嚷過之後,卻仍好好的活在那裡,眾人左右圍繞,好生忙亂。亂了半夫,蘭香道:「列位請出去吧!時辰已到,列位在此,陽氣太盛,勾死人不能把我帶走。」他母親、妻子聽得,越發哭著攔住眾人不放。蘭香焦急道:「枉是救不得我,但只耽延時間,給我添罪!」眾人被他催逼不過,只得退出。蘭香回身倒在床上,登時氣絕。
大家重複進來舉哀,忙著找和尚轉咒,找陰陽開殃榜,找棚鋪搭孝棚,找成衣做孝衣。一切照例文章,不必細表。
且說戴錦江看著蘭香人了殮,走離他家。在路上撞著沈明,氣急敗壞扯住他的衣服,大叫:「毓二老爺家的亂子來了,我簡直的活不了,戴先生救我!若是救不得我,你也莫想乾淨!」錦江聞言,不由得面目更色。
要知毓宅之事與沈明何干,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大臣展才評戲曲 名將發怒哄歌樓 下一回▶
話說戴錦江在蔣家親眼看見蘭香因毓宅鬼案的牽連,被陰差捉了,心中正在害怕。走出門來撞著沈明,被他扯住,口口聲聲說什麼活不了,又是什麼連自己也不得乾淨,由不得大驚失色,戰戰兢兢的道:「沈頭兒,冤有頭債有主,你在毓宅這件公案裡面究竟作過弊沒有,我雖不大清楚,但我姓戴的卻是毫不相干,你拉我作甚!我又不是佛爺,怎能救你的命!依我看來,你若問心無愧,決不這般著急,只恐難免有些首尾。自古道:人心易昧,天理難欺。你的報應來了,方才後悔,未免太遲了。」
沈明聽了,只急得暴跳如雷道:「戴老爺子,這叫怎麼說話!索性給我證實了。我還盼你救我,你簡直把我葬送了!我的命只有一條,我和你拼了!你打人命官司去吧,到那時節,看你推得乾淨推不乾淨!」他正在迸跳,只見戴錦江的幾個徒弟來了,嚷道:「找著沈明瞭!原來在這裡和先生鬧呢!我們快些打東村。」一聲吶喊,攏將過來,按倒沈明,七手八腳著力痛打。只打得沈明殺豬也似喊叫。那看熱鬧的閒人早已圍滿。
戴錦江弄得莫名其妙,連忙喝住徒弟,放起沈明,問道:「你們為什麼打架?」徒弟道:「今年上半年毓宅堂會,便是打住戲辦白事的那一次,是沈明找的人。直到今天,一個大錢也沒見著。我們到沈家問時,沈明說毓宅死了太太,扣了戲價。後來毓宅辦第二棚喪事,有人在毓宅打聽得戲價實在發下來了,在蔣老闆手裡。我們又去問蔣家,方知這筆錢落了沈明的腰包。除了張奎官張先生的一份,他已送去,剩下的獅子大張口都給吃了。我們去要,他不但不承認,並且指柳說槐,把我們痛罵。我們正要捉他,不防他給了我們一個眼錯冷鍋貼餅子,卻是溜了。我們一直從他家找到此處,恰好撞著先生。請問先生,這小子該打不該打?」錦江道:「我的錢也沒見著呢!怪不得他扯住我嚷,原來被我的徒弟趕落著了。我方才驢唇不對馬嘴的一番話,不料戳了他的心,他竟同我跳起來。我卻不生氣。要知如今是有天理的年頭兒,神明報應,活龍活現,真正可怕!有道是饒人是福,我們不必打他了。他吃這筆錢也發不了財,我們哪裡也掙得出來。若是實指著他這幾文,恐怕早餓乾了。我今天有些乏倦,明天再會。」說著轉身走去。眾人再找沈明,不知什麼時候又吃他溜了。只得各自回家。
看的人看了半晌,究竟看不出個頭緒,也隨著散了。
那沈明為躲這伙人並那日唱戲的大小各角,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蘭香的喪事,他也始終沒有露面。鬼鬼祟祟的混了好幾個月,眾人把此事漸漸放慢,他才重複出頭。
過了幾年,恰值秦老衚衕明宅堂會。也不用班底,散約名角,又是沈明在後台管理一切。
這明宅是大手筆,極捨得在戲班裡面花錢。卻是當面開發,不一定由頭目經手。眾伶個個歡喜。沈明卻免不了背地抱怨,說道:「這一家子這種辦法,大大的不妥。若別的大人老爺都學會這一套,我們當頭目人兒的可苦了。反正天作有雨,人作有禍。似明老頭子這等的意狠心毒,絕我同行的衣食飯碗,早晚總有點不痛快的事到他頭上。」眾伶聞知,道:「哪一次明大人不格外體恤你們這清裝打扮的角色?你比誰也沒少掙!何苦說這些話。」沈明想了想,良心發現,方不言語。
這日,張奎官唱了一出《一捧雪》。那扮莫太常的喚作王九齡,是四喜班第一個老生。雖是一根台柱,這些邊邊沿沿,似那《蟠桃會》的呂仙,《取金陵》的曹良臣,沒有他不會的,也沒有他不唱的,也沒有他唱不好的。不愧人稱好老。那扮嚴世蕃的喚作葉忠定,也是二花臉中一個大有本領的人材。那扮戚總兵的是二路老生董文,表字黌龍,後台順口叫他一聲董二老爺,四喜的零碎中他也要算頭把交椅。連雪娘子也用的是四喜班的掃邊旦,湯勤也用的四喜小花臉。只因他們是熟手,配搭嚴緊,眾伶人十分賣力,把一齣戲的古人都唱活了。
明侍郎道:「這出《一捧雪》,也是從崑曲翻出來的。我曾見過原本,題著『一笠庵新編』,只忘了他的名姓。」旁有一人道:「是吳縣李玄玉,自號蘇門嘯侶,生平作了三十一種傳奇,似那《占花魁》、《千锺祿》、《麟麟閣》,都是此君手筆。」明侍郎道:「不錯,是的。他這《一捧雪》上下兩本,每本十五出,刻板極精,流傳甚少。人所常見的只有《綴白裘》選的這幾出罷了。他那原本裡,這女的叫作薛豔。第一出『談概』,末角唱畢一支『木蘭花』,一支『鳳凰台上憶吹簫』,便念四句題目正名。第二句道是『捐軀僕,恰配享這千貞萬烈的薛豔娘』,是老大一個憑證。不知何時改作雪豔。據說這件事並不甚真,這莫懷古,《綱鑑》上面是沒有的。我曾聽沈經笙尚書談起,當日太常寺正卿喚作沈漢,便是經笙尚書的祖宗,得罪嚴家是為了宋朝張擇端畫的《清明上河圖》,不是玉杯。沈太常只是個廷杖的罪名,沒有問斬。這張圖畫,至今還在沈家祠堂藏著。只《綱鑑》中也不甚詳悉。這《清明上河圖》,我又從海澄公黃家見過一張,也說是嚴家收過的。不知究竟如何。」座間一位文諂諂的先生道:「此事餘亦聞沈氏子孫言之,當非虛謬。黃氏所藏,疑即偽本。沈漢《明史》有傳,果為直臣,乃明神宗朝秀水李太僕日華撰《味水軒日記》載《清明上河圖》構禍始末,止雲王(忄予)不及沈漢,太僕去嚴、沈未遠,不知何以乖舛,日記未刻。雍正癸丑,其曾孫(氵含)(氵晉)嘗重為手錄,字極仔細。餘曾寓目,今歸仁和葛元煦自號嘯園主人者矣。葛與餘頗相友善,其為人好刻小書,終當梓行。劇中莫懷古既為寓言,則薛豔、雪豔可勿深論。而雪豔二字,較為流麗。至於《綱鑑》,作自溫公,《綱目》作自朱子,明人袁黃《歷史綱鑒補》,國初吳乘權《綱鑒易知錄》,竟冶涑水紫陽為一爐,甚且托各鳳洲,不為典要也。」
侍郎聽他滿口咬文嚼字,如同作筆記一般,全然不是說話,便拱手道:「足下真個出口成章,不愧名儒。但今日是個戲場,你我不必講書,還是談戲。這出《一捧雪》雖是改了亂彈,『代戮』的曲牌仍用昆戲原來的那一套,一些沒改,最蹶場面,不是可以蒙事的。」
說話間,《一捧雪》已演至「代戮」。侍郎道:「不會看戲的,只認莫成是正角,不曉得這雪娘子也很吃力。那三慶班的田寶琳,是青衣正工,不算零碎,程長庚這一出是他配演,便知並非容易。今日這個旦角年紀甚輕,扮相不錯。我曾見他演過的,倒還下得去。」眾人便一齊仔細在旦角身上留神。只見他散著一縷頭髮,紮了腰裙,跪在地上用磕膝行走,梨園行活叫作「地磨子」。那兩個劊子手推了莫成大大的走了一個圓場,旦角的地磨子也磨了一個圓場,並且一面走一面叩頭,那頭髮線尾卻不紊亂。看來功夫不差。等到斬了莫成,旦角搶過采頭,唱那一支「越調」,口中大字分明,比那一句不哼胡亂嚼咀的強得多了。侍郎拍案叫好,這些人也隨著誇獎。只那全不懂戲的是一詞莫贊。那懂而不懂的半瓶醋,卻甚是不服,道:「這又沒有大段西皮二黃,實不知他好在何處!」
這一出演畢,底下哪一出將出台門,有個官兒挨至侍郎跟前,低低的說了幾句,侍郎不由得變了顏色。此時,文索正立在侍郎背後,侍郎看了他一眼,拂袖而起,走將進去。一會兒,明宅僕人跑來道:「老爺請劉都老爺有話商量。」那劉都老爺在廣座之中,答應一聲,隨著僕人走了。
這裡,賓客料不是什麼好兆頭,陸續各散。戲也打住了。這一宵,明侍郎竟破了老例,沒傳眾人人內陪坐,只和劉都老爺交頭接耳說到天明,才放劉都老爺回宅。
次日,眾伶各自出城,做他的生意。
不數日,文索因開設典肆,與民爭利,被御史劉恩博參奏,奉旨革職。
京中一般伶人聞知此信,少不得要到明宅探望。卻見明侍郎十分坦然,大家都贊大人真有度量。他只搖頭微笑。內有曹春山說道:「這事頗有蹺蹊,劉都老爺不得第的時節,在大人府上就館,入了翰林,依然在此教書。小兒曹(氵雲)來到這裡,劉都老爺還說要收他作個門生。直待轉了御史,才搬出去的。大人和他交情不薄,他怎的參起大爺來了?這個人的脾氣,實是有些古怪。」侍郎道:「我兒子自己不謹慎,焉能怨得劉博泉。況且博泉參人,專開玩笑。有一次,奏折內道:『奉天將軍崇實到任以來除不貪賄賂一無所長,府丞松林除貪賄賂亦一無所長。』諸如此類不止一遭兒了。今番卻是正正經經據事有言,一句挖苦人的詞兒也沒有,總算留我父子的面子。你們是不曉得,只怕博泉若不講交情,未必肯上這個摺子。」眾人聽了愈加佩服。只臨了這一句卻是十分費解。又坐了半日,退將出來。
曹春山便到小書房來看文索,只見文索坐在一張琴桌旁邊,同個玉人兒講話。那人正是怡雲堂的主人王絢雲。春山向前施禮,文索讓他坐了,問道:「曹老夫子今天怎麼不下戲館子?」春山道:「今天館子沒派我的戲,我是官工兒。」文索道:「近來我沒有出城看戲,不知買賣是哪一家興隆?」春山道:「三慶、四喜都還不錯,春台就差了。」文索道:「本來四大名生段景全、張二奎都已先死,餘三勝到天津去唱《洪羊洞》回來,他自己也認真和楊六郎一般無常到萬事休了。士大夫有兩句挽辭道是『菊部無人惟喜子;梨園減色止長庚』。若論張喜子豈是長庚對手?況且三慶又添個楊猴子,自然買賣是不差的。你們四喜角色整齊,又搭著司坊的小孩,拈閹唱戲的很多,聽主兒諒必少不了。春台是武戲打頭陣,那武戲警行不警戾,任你好煞也是白饒。要知戲是唱給戾把聽的,不是專唱給行家聽的。戾把多,行家少,不來座兒焉能甚佳?就連唱文戲的算在一處,總得有幾分吃得住戾把的地方。老生不妨羼旦角腔兒,青衣不妨偷花旦神氣,武旦不妨用武生身段,亂彈不妨帶梆子聲音。只要戾把不挑眼,便算紅了。千萬不必跟著延四大人去講求音律,講求字眼。任你講得天花亂墜,只他一人說好,於飯碗何益?」春山道:「這是大爺玩世之詞,我卻不敢附合。」文索道:「我怎麼是玩世?你若不信,拭目靜觀,我的話總有應驗。」絢雲道:「曹老哥想必為大爺參案來的?」春山道:「正是。我想內府官員開買賣的多得很,劉都老爺這件事作的真令人意想不到。」文索道:「功名原是身外物,提他作甚?只你們莫錯怪劉博泉,其中原因,連絢雲我此時都沒對他言明。諸位不必細問,日後自然明白的。」絢雲道:「你把我竟說作心腹近人了,我可當不起。」文索道:「什麼當不起?外面哪一個不曉得你和我最親熱?」絢雲道:「我是唱旦的,你少說這些話,被人造出謠言來,我太不合算。」文索道:「只要問心無愧,只管由他編派,《品花寶鑑》裡面,梅、杜,田、蘇,何嘗不是道義之交?」絢雲點頭不語。天已不早,春山起身告辭。次日,去到戲園,看見賬桌上登起牙笏,方知本班應了虎坊橋湖廣會館一本堂會。
到得那一天,春山來到湖廣會館,聽得鑼響,知已開戲。忙人後台,恰好那體仁閣大學士襄陽單中堂大轎也是這個時候到的。中堂出轎,僕人打開護書取出紅紙名片遞給本館長班舉著,把中堂引往戲台的這一邊來。眾京官早已到齊。那樓上女眷因怕沒坐位,差不多從五更天就擠滿了,兒啼女哭,比戲還熱鬧。
中堂坐不多時,長班嚷道:「曾大人到了。」便見些京官出去迎接。原來曾九帥新授陝西巡撫,今日是兩湖同鄉公請送行。當下曾九帥紅頂花翎昂然直人,京官左右相陪。九帥同單中堂見了禮,坐了客席。許多頭戴鴿蛋頂子魚刺翎子的戈什哈在旁伺候。九帥向單中堂道:「自從湖北任內引疾告退,已無心仕官,不料天恩高厚又蒙錄用。這陝西雖是一個小省分,卻與甘肅接境,是回人出沒之所,非重臣宿將不能勝任。此去倒要勉竭駑駘,報效聖朝的知遇。」單中堂道:「令兄文正公文學武功照耀千古,大公祖又成一代元勳,古來諸葛三君也未能如此。」九帥道:「若論先兄道德文章,實在是不無可傳。只老中堂未免有過譽之辭,恐先兄在天之靈多抱不安。」單中堂道:「漢高帝有功人、功狗的比喻。令兄文正公不愧中興的一位功人。」九帥搖頭道:「漢初若無那般名將,焉能混一四海?漢高之言是作不得准的。」單中堂笑而不答。
後台來手戴著纓帽、抱了牙笏請九帥點戲。九帥接過牙笏一看,那上面寫的許多戲名,急忙裡真不曉得從哪一出點起,看了半晌,見那中間有《定中原》三字,即時點了。眾京官齊聲叫好:「這個戲名果是吉祥。況且又合大帥的身份,真個點的太好了。」九帥也甚得意。
來手人卻大吃一驚,不敢多口,退入後台去了。
九帥抬頭望那樓中婦女十分嘈雜,坐對單中堂道:「只因戲園不許堂客聽戲,因此每逢堂會便搶著先來。我聞得還不止是同鄉宅眷,並且因親及親,姑姑姨姨哪怕雲南福建一齊約請,總有廣廈千間也容他不得。那後孫公園安徽會館雖有戲樓,只因李少荃一人作梗,便沒有女客蹤跡。少荃軍功也只如此,究竟有些魄力,勉強夠得上一個大學士。比那尋章摘句,耳不聞金鼓之聲,目不見旌旗之色的伴食宰相,豈止上下床之別?」
他正說得高興,台上《定中原》已經出場。有那不相干的小生扮了魏主曹芳升殿傳旨,宣上葉忠定扮的司馬師,商議國政。不知怎的,司馬師拔劍斬殺朝官,魏主回宮。一個掃邊青衣旦扮了張後,董文扮了張緝,同魏主定計修寫密詔,四路調兵,要除司馬;大事洩露,張緝被殺,司馬師帶劍逼宮,當著魏主叱令武士把張後絞死。
演至此處,單中堂道:「我這才明白『逼宮』叫作『定中原』!這個戲名是何取義?未免不通。我輩作官人若喜歡看這樣戲,我便認他是有了異志。」九帥被他點醒,道:「哎呀,我大大的錯了!這齣戲實是不該點的。」越想越覺不安,霍的站起,向單中堂等拱手告別,翻身往外便走,戈什哈隨後緊跟。
將行至正面樓前,忽然樓上一道寒光對著九帥的臉直射過來。九帥閃躲不及,淋得一頭盡濕,鬚眉都帶了水點,覺得有些臊氣。擦乾眼睛看時,見個女眷抱著小孩在那裡把溺。九帥道:「誰家的婆娘,怎的把溺卻不看人,敢是瞎了!」那女眷大怒,放下小孩,抓起水煙袋望九帥劈頭就打。九帥急閃,那支煙袋落在當地,重複迸起,卻把九帥打了一打。眾戈什哈嚷道:「反了反了!怎麼冒犯起大帥的憲貨來了!」九帥也怒道:「老子殺人不眨眼!你怎的這等無禮?待我拆了這座樓,看你怎樣看戲!」那女眷道:「混賬!你想殺人,到你家裡關起門來殺吧,外人是不准你殺的!怪道頂子是紅的,大約是人血染的!你說拆樓,難道樓下我就坐不得?」九帥氣得暴跳如雷,那樓上茶壺茶碗不住的往下紛紛亂砍。只鬧得戲也打住了。
眾京宮一半吆喝樓上不許動手,一半作揖打恭向九帥賠罪。九帥忿忿的去了。這裡眾京官重複入座,開鑼又演。單中堂年紀大了,坐不住,也打轎回宅。這裡演至更深方散。
那單中堂睡過一夜,次日,將將起床,會館值年氣急敗壞的跑來道:「曾沅帥今早果然差了許多軍漢來毀會館戲樓,請中堂作主。」單中堂道:「我早知會有此事!沅甫氣量未宏,焉能容人!」便差僕人前去打探。那僕人去不到半個時辰,抱頭鼠竄而歸道:「不好了,四面大樓差不多都拆得土平了。」值年只急得抓耳撓腮道:「為今之計,只有約請兩湖同鄉去求沅帥。」單中堂道:「不相干,曾老九動了真氣,豈是可以勸得轉的?這位官太太也未免太橫了。」想了一想,道:「我有辦法。」即取筆紙寫了幾個字,封在函內,著僕人飛速送往爛縵衚衕湖南會館面呈曾大人親啟。
僕人領命,騎匹快馬奔到湖南會館,遞了進去。曾九帥接過拆開一看,卻寫的是「司馬師逼宮」五個字兒。沉吟了半刻,道:「咳!我固有氣,忘了昨日的荒唐,再若得罪京朝的一般士大夫,他們收拾我恰有機會。單地山畢竟在官場裡比我老練,思慮周到。這湖廣會館還算有些造化。」便一面發遣來人,一面派戈什哈喚回軍漢,不拆館了。歇過幾日,竟赴陝西。
這會館卻四面大樓已毀去三面,只剩那面肇禍的正樓,安堵如故。眾京官要重新修建,單中堂道:「我們何必得罪沅帥。修補之役,留待後賢未為不可。」即將牆垣修整,那三面樓卻是未曾重造。
這段新聞傳遍都下,便有人說道:「皇上腳底下無故折毀戲樓,恐怕不至吉祥。」大家聽了,也不深信。誰知竟被他說著。同治皇帝便於那年往太廟去了。只因未立子嗣,西太后立了醇親王之子為帝。這朝皇帝是西太后嫡親姨姪,卻是去世皇帝的從弟,尚在沖齡,仍是西宮太后垂簾聽政。那文武大臣都到內廷辦理喪禮,只有侍郎明善臥病在家,告假未到。這百日期內,眾伶人正有餘暇,齊來探望。
要知侍郎病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延尚書講論周德清 蘆台子稱揚祁舄藻 全書終
話說明侍郎染病,眾伶人紛紛走來問候。那些朝官也不免到府探望,劉都老爺也在在其中。大家見了他,好生詫異,都道:「這個人怪得很!他參過文索的,怎麼還如此殷勒?」有那曉得底裡的,私對眾人道:「文索在內府鬧了一個大漏子,不發作則可,倘若發作,禍事不小。明善急了,密囑劉恩博借個不相干的題目,把他預先參掉,這叫作避重就輕。近來言官上折子,往往都有原故。那翰林院侍講王慶祺,因替先皇抄戲本子,惹得東佛爺不高興,已經吩咐御史們毀他呢!大約不久就要見個水落石出。」眾人聽了,對於文索的事方才明白一半,只文索惹的是什麼漏子,還不得而知。
那位明侍郎,八十歲的人了,病雖不十分厲害,也受不住,文索畢竟出了「罪孽深重、禍延顯考」的彩色帖子。遺折上去,兩宮深為悼惜,降旨賜恤,予諡「勤恪」。
次年改元光緒。果有御史陳彝參奏王慶祺許多劣跡,奉旨革職。一般朝士因他是從聽戲上面壞事的,都有了戒心。等到了說白清唱,這些官兒不敢公然常在歌台舞榭出人,倒比從前覺得嚴肅。
轉眼間,國服已滿。戲園奉了明文開演起來,眾官的記性照例平常,已不記得什麼王慶祺。那幾個素有周郎癖的,依然同伶人攪在一起。當日梨園中的名宿已經死得不少,資深格老第一要算程長庚。士大夫這一邊仍是延四大人坐那曲壇的首位。
隔了些時,延四大人調了禮部尚書,親朋都來賀喜。延尚書便訂了三慶班演戲酬客。
開場是科班的小孩唱了幾出。延尚書聽了,只是搖頭髮笑,將長庚喚來說道:「玉山,科班是梨園培養人材之地,教授不可不良。第一要字眼分明。須知,唱戲的把字唱倒了,是要招人恥笑的。」旁邊一位客人道:「這話不差。唱戲唱倒字和讀書認別字一般,萬來不得的。」延尚書夭著問道:「不料足下聽戲不滿二十年,也能講求個中奧妙。請問,梨園字眼以何為憑?」那人道:「唱戲必須合乎湖廣音,其次安徽音,鬍子、花衫都是一般,黑頭可以通融幾個京字。紅生雖也打臉,究竟是鬚生兼演,也是應當用湖廣音的。」延尚書道:「我以為高明必有高論,原來不過如此。請問,老生、旦角怎的羼不得京音?花臉又怎的可以通融?這是什麼道理?要曉得,京音不能作準,是因為京裡人講話不合四聲。難道湖廣安徽便都與四聲相合嗎?聽足下滿口的鬍子、黑頭、花衫、鬚生,這都是前台不深於戲曲之人給他們取的名目。真懂此道的,焉有這種口脗?那鄉下老兒還把花旦叫作花頭呢,足下怎又不掛之齒頰了?紅(氵爭)一門,雖目下多由老生演,卻不能喚抱作紅生。後台只說勾臉,這打臉二字是犯忌諱的。本來好好的臉,為什麼要打呀?足下言不中理,免開尊口。」那客人聽了,雖然不服,只延尚書鬚眉盡豎,動了真氣,不敢回答。
延尚書向長庚道:「玉山,你且說唱戲字眼應當走哪一條道兒?」長庚道:「優人只是從師父們口傳心受得來,實不知其奧妙。只曉得唱戲要合乎中州韻,卻不曉得講求這中州韻的方法。」延尚書道:「著哇,唱戲自然要用中州韻,但各家韻書都是為文人而設,不一定拘於中州。那專講唱曲的,今日所傳只有一部《中原音韻》是最先成書的。此書只有兩卷,是元人周德清編撰。書中平聲分作陰陽,入聲卻拍在平、上、去三聲之內,分為東鍾、江陽、支思、齊微、魚模、皆來、真文、寒山、桓歡、先天、蕭豪、歌戈、家麻、車遮、庚青、尤侯、侵尋、鹽咸、廉纖十九部。如今戲班所講的十三道大轍,就是從這裡面變化出來。除東鍾、江陽、尤侯不動之外,支思變化一七,齊微變灰堆,魚模變作姑蘇,皆來變作懷來,真文、庚青、侵尋並作壬辰,寒山、桓歡、先天、鹽咸、廉纖並作言前,蕭豪變作遙迢,歌戈、車遮並作梭泊,家麻變作發花,又從車遮裡面分出一道捏歇,卻將東鍾喚作鍾東,尤侯換作侯尤。雖然走了稿子,卻是找得著線頭兒的,不過陰陽太不講究,捏歇、一七又是仄聲,未免可笑。只周德清專就北曲一邊說話,因此把人聲拍到別處。亂彈羼加梁、魏兩家的崑曲字眼,人聲不必改拍。然而既稱中州韻,又焉能離開周德清的規模?講戲若是不曉得周德清,趁早不必在字眼裡面摘毛。你們安徽湖廣的老教戲的,中州韻都還有些功夫,所以你們都有傳授,念出來好聽。外行不知就裡,便說唱戲須用徽湖口音。你們幼而失學,不求甚.解,也不知什麼叫周德清,由著外行任意胡談。兩下各蒙各的事,真正貽笑大方。」長庚道:「大人這番訓示,真令優人們頓開茅塞。」延尚書道:「這不過談其大概,若要仔細講求,只怕十年也說不完。若說唱戲忌用京音,不但生旦,就是大花臉也是一般。只花旦、小花臉的京白戲不在此例罷了。那傻奎興的奎旅花臉和張二奎的老生,正是一對。這一生一淨,實在害人不淺。」那客人道:「聽得有人講論花臉可用北音,難道是無稽之談不成?」延尚書道:「豈但花臉可用北音,生旦亦可用北音,但所說的北音,正是周德清講究的北曲裡的入聲之音,並不是北京說話的聲音。亂彈不似周德清的專用北,卻也不似崑山曲的專用南,因此偶爾把人聲拍出,倒也無妨。只《彩樓配》旦角頭一段降香的西皮,第二句『鬥大紅星墜落房裡』,那個『裡』字是上聲,硬拍作平聲,卻是大犯規條,使不得的。」那客人道:「原來唱戲還有這些深沉。方才大人的話,聽來令人不能盡興,如今細一批說,敢情高的多。實在是金玉良言。」延尚書笑道:「難得你也有服善之日,足見憑爺是誰總抬不過一個理字去。」
少時,那客人告退。延尚書道:「玉山,可認識此人?」長庚道:「認識的。這位爺台住在豆腐池衚衕,姓田.是內府旗員,稱呼是個文字。排行第三,優人們稱他文三爺。是四喜的老主顧,不常看三慶。」尚書道:「他喚作文琳,是師曾師二爺的少爺。我們順口叫他文田三。他也愛講究戲曲,只是不得其門,又有些自滿。恐怕終身要作個外行。」說話間,場上早又演過幾出了。
長庚退入後台,自家扮了一出《伏虎》登台。尚書移座向前,點頭閉目的靜聽,笑道:「這是玉山最不能叫座的戲,每逢在戲館裡唱的時節,至多有百十來人。都說和尚拿猴兒是沒意思的,真算得曲高和寡。」《伏虎》唱完,又演了一兩出無關緊要的戲,長庚接著反串了一出《白良關》的老黑。那扮徐勣的喚作陳小奎,「打賭」一場,一個疏神,把「願將軍師大印付你執掌」念作「願納項上人頭」。延尚書道:「不好了,這小子刨了長庚了,且看長庚怎樣回答。」只見長庚不慌不忙的道:「我也賠你一顆首級。」延尚書道:「玉山真來得快,果然不愧老手。」
長庚唱時不用雙笛,只將胡琴拖腔。這日是何九扮的小黑。唱畢,譚金福在後台向他道:「我早說胡琴勝於雙笛,果然如今改了胡琴了。那個田興旺久已把笛子折了,可算有先見之明。本來漢調初到北京時原用胡琴,如今湖北幾個名角,什麼詹大有、陳丁已都是老生的好角,聽說也是唱不慣笛子的。只有大城裡頭,跟人各別另樣。不想也改回來了。今天樊三李四都沒來,這個汪桂芬伺候大老闆,倒也嚴絲合縫,不在樊李二人之下。咱們三慶班這三把胡琴真得說是不錯。」何九道:「兄弟真有智轉,跑了一趟外簾,見的南來北往的人多,居然打聽出唱亂彈用胡琴在雙笛之前。哥哥也聽見說過,只記性不好,你不提我就忘了。」金福道:「我若不弄清楚,日後有那喜歡聽戲之人,看見老一輩的老爺們編的書裡說亂彈用胡琴,從今台上又廢了雙笛,他受了我們本行無知小廝的煽惑,硬說亂彈沒用笛子托的道理,卻叫我怎生駁他!」何九道:「管他呢!反正是假不能真,是真不能假。外行老爺愛怎麼編派就怎麼編派。誰不知道羅田餘三勝?外行還說他是安徽人氏,難道也和他叫真不成!」金福道:「依你說,不必同外行抬槓。」何九道:「抬的什麼勁兒?保管抬一輩子也抬不完。」金福笑道:「我又聽得一件新鮮事情,卻和你有些關係。你說該抬槓不該抬槓?」何九道:「你要為我何老九抬槓,越發不必。」金福道:「有人說你父親叫何巧福,長得漂亮,唱花旦,在山東陪著陳藩台睡覺。你還是陳藩台的兒子,不是何家的種。簡直的一言抄百總,你何老九是個兔崽子外帶忘八蛋。你說不抬槓,我就不抬槓。」何九道:「哎呀,這受不了!兄弟遇著人說這些話,你還是和他抬槓的好。」金福道:「外行都這樣說,我也抬他不過,也是枉然。」何九道:「不妨,曹春山老叔和我家有親戚,我何九的出身他一家子都是曉得的。你若抬外行不過,可以找曹家的人作個干證。」金福未及答言,只聽得一聲「嗚都都」,原來煞了戲,恰是十二下鍾。眾伶忙趕夜城出前門回家。
次日,仍到戲園演戲。管事人向金福道:「你學過《戰長沙》的黃忠嗎?」金福道:「那是應行的話,湊合著算是知道。」管事人道:「明日鐵門文昌館有堂會,派了這一出。仍是周開月的魏延,只本班這些生行人材唯有你配唱黃忠。今晚你可到四箴堂對對把子。」金福道:「各班派戲,照例不問本人會不會,只應行的就不許推脫。大老闆也沒有叫人去對過把子,只在後台說一遍就得給他唱,今天怎麼鬧這些麻煩?」管事人道:「大老闆有命,誰敢違抗?」金福想了一想,道:「我曉得了。」
當日戲散,金福到了四箴堂,見著長庚,請過安,長庚道:「明日堂會的戲碼你曉得嗎?」金福道:「曉得了。」長庚道:「我沒見你唱過這一出。你且將黃忠見聖賢爺的把子說給我聽。」金福道:「反正是那幾下子,老爺子的那幾招兒我瞧也瞧會了。咱們爺兒兩個台上見吧!」長庚道:「究竟先對一對嚴實。」金福道:「老爺子既是要對,莫如咱爺兒兩個實地練習一回。我有不對的地方,求老爺子當面改正。」長庚點頭准了,忙叫跟包取了兩把沒貼金銀箔的木刀坯子來。長庚、金福各拿一把。金福道:「我聽老爺子的。」長庚道:「不然,我聽你的。」金福道:「那,我可不敢。」長庚道:「不妨。你只管的說!」金福答應一聲,登時精神百倍,便道:「咱爺兒兩個,您在大邊,我在小邊。二龍出水,見面架住。念完了一磕,臉朝裡,您唱倒板;翻過身來,過活,您走裡邊。」長庚道:「擰了。大刀過活,應當大邊的先走外邊。況且倒完了板,一拉就是二六,也用不著削臉過。」金福道:「通大路都是那個樣兒。您這一出名氣太高,要是來個大路活,太官中了。莫如您走裡邊,我走外邊,您拖著刀領個圓場,我在後面跟著轉歸本位。一磕,您朝裡翻個整身,臉朝外,子午相兒,舉刀來個高相兒,我起提柳,朝外翻個半身,眼朝著您,橫刀來個矮相兒,您再起二六。要在戲館子裡,保管可堂的好。」長庚道:「有理,我依著你便了。你再往下說。」金福道:「老爺子唱完,我唱快板,老爺子再接一句,掃頭,過活,架住,手下鑽煙筒。咱們爺兒兩個,一過,兩過,大刀花,一磕,您朝裡翻身,我朝外翻身。您的高相兒,我的矮相兒。再起大刀花,磕住,往外三繞,往裡三繞。您把我的刀往外一撥,我亮勒馬的矮相兒。您丁字步,子午相兒,橫刀看我。您下,我追下。」長庚道:「你這套把子,前半與我不同,後半卻是一樣。你且再說『拖刀計』的一場。」金福道:「這一場底下有『白猿傳刀』一場,要不要了?」長庚道「那是老路子,我早就不那樣唱了,你且與我說拖刀計。」
金福正待開言,只見盧台子走了進來。金福陡的添了十分高興,大聲嚷道:「您先上,念完,出刀。我追上,小漫頭。別動身,一磕。您在大邊,朝裡翻身,我在小邊,朝外翻身。大走,斜對活,刺脖回來,您打我的腰鋒轉身削頭,望裡三蓋。您挑我的搶背,我就算落馬了。再一場,咱們爺兒兩個見面,仍是您的大邊,我的小邊。一過,兩過,大刀花,一磕,高矮相兒,大刀花,脊梁對脊梁。您先用刀刃砍我的馬頭,我用刀桿搪,再用刀桿戳我的馬眼睛,我用刀刃搪。對起大刀花,提柳,您歸里邊,我歸外邊。臉對臉,捧印,提柳。您歸小邊,我歸大邊,出刀,一兜,磕住。朝裡三繞,朝外三繞。您打我的鼻子,轉身削我的頭。我敗下,您追下。這一出的把子,就算完了。」長庚道:「你這娃娃,真耍得我氣喘汗流,好生可惡。但你添的花樣,實在不含糊。也可以將功折罪。」金福只是笑,不來回答。盧台子道:「本來,關公、黃忠都是五虎上將,把子太多雖說過火,把子太少也不合適。經大老闆這樣一改,倒覺恰合身份。」長庚道:「何嘗是我改的!都是這小子一人掌綱。」盧台子道:「大老闆真算得不恥下問。可見越有本領越有虛心,不像那不服善的混蛋,倚仗著自己見過假高人,遇著真高的,反說不甚佳。旁人誇獎,他還不信。真正混帳該打!」長庚見公務完結,叫金福先走,留下台子共坐閒談。
台子道:「明曰文昌館,聽說是祁世長祁大人請客。他是山西人,怎麼派起《戰長沙》來了?」長庚道:「咱們唱戲捧的是聖賢爺,並不曾毀謗他老人家,唱又何妨?」台子道:「祁大人是祁舄藻祁中堂的少爺,如今也闊了。祁中堂官聲不錯,只為了當十錢,挨了市井小人的罵,卻與大體無什麼相干。死後,同治佛爺封他文端公,也當得住。」長庚道:「祁中堂參過曾中堂,兩隻眼睛竟分不出誰是忠臣,誰是奸臣,未免可笑。」台子道:「這也不然。古來忠臣,不一定都是和睦的。關夫子跟諸葛軍師岔了一輩子,岳夫子也參過李綱丞相。我小時候念過古文,那裡頭有什麼歐陽永叔,據說也是好人,他卻參過包老爺。祁中堂也不過如此。究竟他有他的長處。如今,老西把他當神供,足見他的鄉評甚好。」長庚點頭道「是」。兩人說了一會子,台子告辭而回。
到得次日,來到文昌館。長庚、金福演畢了這一出《戰長沙》,往戲園而去。這裡管事人問周開月道:「你看譚金福如何?」開月道:「這小子刀槍架是好的,大老闆也算輸給他了。他的身量不如四喜的景四保扮上黃忠得樣兒,手腳卻利落。只『哭頭』一場,不大實受。我不必教給他乖,叫他日後碰釘子去。」
那邊金福比長庚早一步進了廣德樓。管事人道:「你來的正好。場上這一出快完,你快墊一出小戲。」金福道:「我唱一出《空城計》,『獻圖』起,『下城』完。」管事人笑道:「《空城計》你不配唱。那是盧先生的絕活。你唱一出《賣馬》吧!」金福道:「今天不是有出《翠屏山》嗎?秦瓊、楊雄一個扮相,大老闆看見又躥了。我唱《黃金台》好不好?」管事人應了。金福扮戲登場。
花旦張天元進來,知道這出底下便是《翠屏山》,忙去趕著擦粉梳頭。金福下來,天元上去。金福看見楊月樓扮好石秀在那裡站著,冷笑道:「大老闆專捧這楊月樓,他唱《法門寺》,大老闆居然反串劉瑾,不知要怎樣架弄。今天這小子晦氣到了,大老闆定要跟他翻的!」
少時,長庚走入,一見月樓,果然把臉一沉道:「你怎麼改了羊鬧兒了?連戲班的規矩都不懂了!」嚇得月樓不敢作聲。金福在旁邊笑個不了。長庚道:「石秀是個宰豬的屠戶,怎麼配穿這庫錦邊的青緞箭衣?你快些脫了,換件布箭衣來。我們戲規矩是寧穿破不穿錯,比不得小班、梆子班,愛怎麼混扮便怎麼混扮。慢說是生角,就連花且也有幾出應當穿藍布褂的戲,一律不穿綢緞衣服。那胡喜祿手上戴著金戒指唱《跑坡》,是在春台班沒王法的地方,若在三慶,我早就說話了!」月樓垂頭喪氣忙到箱上去換了。金福看了他一眼,彼此沒作聲。
管事人問道:「大老闆演出什麼?」長庚笑道:「戲要你們派,問我作甚?若是由我們作主意,還要你們何用?」管事便派了一出《洪羊洞》,派了何九的孟良。何九忙到彩匣子旁邊,拿起鏡子、彩筆勾臉,譚金福私對他說道:「不好,大老闆這齣戲只怕唱不得。」何九道:「怎的唱不得?難道他不像嗎?」金福道:「這個原故我有些不便說,也不敢說。大老闆這出實在好,只今天不可唱。且待我的話應驗了,再慢慢告訴你。」何九道:「偏你這個人,有這些鬼鬼祟祟。你真要把我憋死。」金福道:「你要憋死,我還要氣死呢!這個三慶班真不講理,我今生若不把這出《空城計》唱紅,我便不是個人!他們只願意看我的《賣馬》,要偷我的耍鐧。要知我那耍鐧是從攔馬橛變化出來,豈是容易偷的!」何九也不理他,趕緊勾臉扮戲。那長庚忽然想起一事,忙把管事人喚來,叫他向前台去說。
要知說些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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