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년 7월 7일 일요일

이원외사 1-30회

 梨園外史/00

 

作品

讨论

 

不转换

阅读

编辑

查看历史

 

工具

< 梨園外史

目錄 梨園外史

全書始 下一回

序一

  人情變幻世態離奇遞嬗轉遷久而弗泯大凡可以表現一種組織者即可形成一種社會士商工農在在如是推之梨園奚獨不然?!溯自唐明皇選曲部伎子弟三百教於梨園聲有誤者帝必覺而正之皇帝梨園子弟」。宮女數百亦為梨園弟子居宜春北院斯為梨園發軔之始千百年來日新月異道光而後事跡愈繁其能久經不敝當有自來欲知梨園真況與社會實情者悉宜記載蓋事必有史史以紀事梨園雖小道安得不謀載籍而聽其湮沒弗傳耶茲從友人獲閱梨園外史》,云係合作所以敘述事實者至詳且盡彼西哲謂戲劇小說為開通社會之利器梨園則戲劇所從出,「外史乃梨園所由傳斯編一出當知其不脛而走梨園後起覽之亦不至數典忘祖矣乙丑正月𨼸公序

 

序二

  劇曲可以自娛士大夫逢場作戲固無不可第自譚鑫培梅蘭芳以技藝姿容博得流俗之歡積金錢至巨萬而世之青年稍諳宮商因之即欲置身優孟得者固不乏失者則比比矣彼亦未悉梨園之隱秘耳使其早知此輩奸黠巧滑曾牛鬼蛇神之不若將引避不暇孰肯陷溺其中耶梨園外史專敘伶人故事雖語多褒揚然對於奸黠巧滑者秉筆直書不稍寬假則凡熱心優伶者取而熟讀當自覺悟而深悔其立意之謬此與禹鼎象物何以異哉僕於斯道沉酣有年展玩斯編有不能不動於衷者因志數語以當弁言包丹庭序

 

序三

  戲劇之道至於今日可以謂之極盛然其衰弱之機即於此中伏焉蓋緣憐人舉動大都以意為之而於先正典型不求甚解遂至技藝有退無進不亦大可悲乎僕家世業伶於前言往行曾稍稍識之每欲取其可為勸戒者撰輯成書以為吾曹之座右箴銘而使後生晚進有所則效因年老才庸又方從事於律呂之學兼以製作曲譜無暇及此不意竟有先我而為者則此梨園外史一編是矣是書作於文人學士之手紀事精詳出言典雅非吾斐可以贊一詞中間敘清代朝野士夫之事而以伶人經緯其間則是書作小說讀可也作清史讀亦無不可也顧有清一代風俗轉移均與伶人大有關係是知我輩責任重大自待不宜菲薄至敘伶人事實褒多於貶頗寓隱惡揚善之意凡屬我曹更可以忽之哉作是書者與吾友人墨香相善因來索序草此以應不文之譏當不免云曹沄心泉氏識於知足知不足齋

 

序四

  《梨園外史小說家言也紀道咸以來伶官故實其間事跡詢之老伶未盡符合然其描摹優人之狀態討論戲曲之源流至為詳細誠非老於斯事者不能道其隻字紀事小有牴牾奚足為病昔太史公傳優孟世且摘其謬誤況此固以稗野自命者乎施耐庵曹雪芹之小說摹繪得神亦但能得盜賊兒女之性情耳至事跡之有無直同鏡花水月而此書所紀尚不盡蹈空欲考梨園掌故者豈可忽諸方今之世風俗淫靡梨園以旦為第一流讀此編胡喜祿掃盡鉛華一章知作者蓋有隱痛焉餘出入伶官之家將三十年於若輩之情偽知之甚深只以賦性疏懶未克獨力撰作是書之成實為先獲我心故援筆樂為之敘墨香氏題

 

序五

  《梨園外史是一部小說但敘的事跡可不全是捏造不過也不能全是真實這是作小說的老例不算毛病要是同它專講考據那便是個笨伯只看它談起戲來前台後台都說的十分透徹就是事跡不實那情理可不虛。《三國志通俗演義是舊小說裡最稱寫實的然而說到熱鬧之處往往不近人情反不如紅樓夢》、《儒林外史敘的入理讀書的就不必在真假二字內多加批評了何況他講的梨園家世多半可靠又焉能說它是假呢從前人挑剔品花寶鑑》,不該把些伶人換了假名假姓弄的他一生技藝都成了虛話這部書的用心總算比品花寶鑑忠厚的多那梨園中的古人自此可以多傳個千百年也該含笑九泉了至於說的唱戲人的脾氣戲的套子全是些內行話那作品花寶鑑夢也夢不見愛聽戲的先生們豈可不細細的看一遍呢裡面還夾著些先朝掌故頗有一點孔雲亭桃花扇的意思又不止可以考究梨園了大凡這一路的書下筆容易寫出不乾淨的話,《品花寶鑑就是個明證這部外史卻一句淫邪也沒有並且處處有戒淫之意實是高的多了

 

  這書是兩位先生合作的與施耐庵羅貫中的水滸相似不似毛聲山的刪三國》,高蘭墅的補紅樓》。可是他兩位的筆墨竟能一律不似施羅的大相懸殊也不是件易事我同這兩位先生都很熟識他們的書要出版少不得我在書的前面寫它幾句他們的書傳多遠我也可以傳多遠了拉雜的錯我自知不免可是品評這書自己覺得不大離格這一篇也只好算是序了

 

  乙丑孟春陳兩石題

 

序六

  《梨園外史多敘數十年來優伶先達故事筆墨點染足為吾曹生色慧生後學晚進何敢妄參末議然於研究技藝週知情偽不無小補正如儒者讀史亦取其可為鑒戒而已明鏡所以照形往事所以知今則是書之有益於吾曹者距淺鮮耶作者與墨香師為友囑作序文慧生不敢以固陋辭爰志數語尚待就正於墨香師云時乙丑春正月十一日荀慧生謹識於小留香館

 

序七

  往余客京師在丁巳戊午間時遜國未久故家遺老猶餘承平舊習酒酣起舞輒述伶工中可喜之事余為神往又讀友人陳萬里五伶六扇圖則蘭芳蕙瑤蕙芳諸作咸粲然可觀因歎優孟之中大有人在彼傅粉墨飾巾褶登場顧盼不過外著者耳而其性情行誼有轉出士大夫之上者斯亦奇矣南歸三載養痾白門陳墨香潘鏡芙以新著梨園外史示余自咸同以及近歲伶人佚事靡弗紀錄又出以稗官體裁排次聯綴一若身親見之者譎而正微而顯非近代文人所能為也夫聲華紛靡之場士君子易溺也當其奔走快意之時固無所用其感慨及事過境遷追思昔日之遇即一草一木一樓閣一裙屐淒然若不勝其依戀者戀則思思則悲悲則彷徨終日亟謀所以表暴之者而文亦汨汨乎其來矣昔人錄東京之夢華記武林之舊事非獨有慨夫鼎革之際也亦以情動於中而莫能自止焉雖然遜清一代中康雍乾嘉四朝內廷諸法部大抵皆梁魏遺音今所傳者勸善金科》、《月令承應諸書其音節猶可想見自宣宗暨孝欽後好武劇悅亂彈於是刀槊刺擊之風遍行宇內一時樂部皆習黃岡黃梅譜而雲韶供奉歸曲悉歸刪汰戲劇之盛衰即天下治亂之消息也二君於六十年事述之詳矣咸豐以上猶有缺憾他日能賡續成之錄鬼薄》、《尤語錄不更為談藝者大快耶因書此以奉二君且為異日券云瞿庵吳梅識

 

序八

  《梨園外史為吳縣潘鏡芙安陸陳墨香合撰專紀有清一代伶官佚事詳於亂彈略於崑曲清代亂彈之盛始自道光同光兩朝士大夫尤與伶人相習其不學者且奉戲劇為經典騰笑通人作者所以偏重晚季蓋有山榛隰苓之思焉然前乎此之有關掌故者亦多借書中人之口補出非竟刪之唯若紫稼雲郎昭昭在人耳目者則不復贅閒嘗考章回小說傳述優伶以常州陳少逸品花寶鑑為最著然其中改易姓名往往有削趾適履之弊此則人名地名大半徵實故不務為深刻。《寶鑑脫胎紅樓》,此書脫胎金瓶》、《水滸》,蹊徑各別至敘梨園規矩,《寶鑑猶多門外漢語而是編作者精究劇曲粉墨登場以外尤善創制劇本今之所謂編劇家當首推墨香潘君前年已歸道山墨香以獨力足成之故全書潘作十之三陳作十之七二人皆奉佛故不作褻語亦較寶鑑命意正大墨香熟於晚清政局書中顛倒賓主借彼伶官傳茲朝士用孔雲亭桃花扇舊例細為尋繹微旨自見又其事跡多得諸曹心泉口述心泉為崑曲家老宿流傳有緒固自可信簡兮之詩傷賢者隱於伶官比興揣稱由來久矣書將付印屬為弁言輒述所感庚午午日阿迦居士李釋戡

第一回 吃清茶放懷談戲劇 游勝地無意得奇書 下一回

  天地是一個大梨園梨園是一個小天地上下幾千年縱橫數萬里男女賢愚悲歡離合哪一個人哪一件事能逃得出梨園內扮演的光景雖說有久暫之分但從有識的眼光看來富貴功名不過石火電光酒色財氣也如夢幻泡影比那梨園子弟優孟衣冠又相去幾何!?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里既有史冊記那過去的陳跡梨園這一部分也有些奇奇怪怪的話柄豈可就任其湮沒這就是觀劇道人和作劇先生寫這部梨園外史不能不費一番筆墨的原因了

 

  觀劇道人久住北京是漢朝太丘長的後裔他父親位至公卿遇著國家大亂勤勞王事竟以瘁疾身亡道人自此便抱了個不願為官的主義每日只在家閉戶讀書但他父親存日曾說看戲這件事雖是小道卻能增長人的知識所以道人對於吃喝嫖賭一概不為閒來只到戲園中走走有一天看了一出新劇覺得穿插緊湊情節新鮮問起朋友方知是作劇先生的手筆道人便去拜訪這位先生見面之後方知這位先生是東吳名家和晉代河陽令是千百年前的同族這先生滿腹文章一身仙骨也是喜歡看劇認識了許多梨園人物才給他們編了些新奇劇本兩人談了一日甚是投機便訂了交從此以後時常會面

 

  這日閒暇無事二人同往南下窪子窯台品茶這南下窪子在宣武門外迤西往南一片曠野荒塚壘壘多半是妓女埋香之所這個地方除了弔古的幽人和調嗓的伶界之外人跡輕易不到這窯台先前原是燒窯的所在後來荒廢改了一座小小的茶坊後面蓋了幾間茅屋就是茶主人老王的住家他帶著妻兒賣茶度日兒子小王幫著他忙沏沏茶水兩個女兒也還不大那時節生活簡單倒也無憂無慮當日道人和先生走了進去老王見是主顧少不得過來周旋見道人是白淨長臉兒帶著一副茶力克眼鏡真如玉樹臨風莊嚴華貴先生是黃白淨長方臉兒目光炯炯須黑且清好像天馬行空卓犖不群衣裳雖不華麗氣象極其清高老王知道決非俗客連忙讓坐沏了一壺上好的香片小心伺候只聽先生說道:「這兒倒還清雅比著新新世界城南遊藝園強得多。」道人道:「是的那種地方原是士女的媒合所我向來不願意去的。」先生歎了一口氣說道:「北京的風俗本是極淳樸的想不到如今竟會沾染上海的淫風就拿梨園說吧舊日注重聽戲後來改了捧角二三十年前還捧的是老生如今專捧旦角還不是一個憑據麼?」道人點了點頭說道:「誰說不是呢我以為伶界一門不但關係於社會並且影響於政治前清公伯王侯往往粉墨登場以鬚眉而裝巾幗就是民國的達官貴人很有幾位與旦角呼兄喚弟久而久之他們耳濡目染也儘量作閹然之媚與齲齒之笑好像都帶著幾分女性人材如此天下安得不亂!」老王雖然是個粗人聽了這番議論也覺得津津有味

 

  老王正在出神之際忽地背後有人把他衣服扯了一下不由得嚇了一跳回身一瞧原來是他八歲的大女兒手裡拿著一支桃花笑嘻嘻的說道:「爹呀你瞧這花兒好不好?」老王道:「是哪兒來的?」女孩兒道:「我到南邊花園去玩兒三大爺送給我的。」老王知道是岳雲別業的門房李三給的也就不言語了屋子裡面嚷道:「麻丫頭快來吃飯吧!」女孩子聽見他媽呼喚連忙答應飛跑進去道人和先生見此光景知道天色不早付過茶鈔起身待走忽的回頭看見台上供著一尊火神卻沒有鬍鬚先生問道:「這明是火神爺怎麼沒有鬍鬚?」老頭搶著說道:「先生們不曉得這內中有個原故當初同治年間宮內失火這位火神到宮中護駕主子見他相貌猙獰用手一揪就把鬍子揪了去了二位不要笑這地方窄狹這位神道實在顯應的很。」二人聽了哈哈大笑道人道:「這真是齊東野人之語不足為憑我記得江西通志載著景德有個姓童的窯戶燒窯不成下在獄裡他有個十七歲的兒子叫作童賓跳火而死窯才燒得把他父親救出獄來後人敬他是個孝子塑像供奉作為窯裡的火神所以大凡窯裡的火神是沒有須的。」二人一路說著就揚長去了

 

  從此之後窯台一帶時常有這兩位的蹤跡老王見他們和藹可親伺候得越發慇懃有一天老王說道:「我有一件事要向二位先生領教。」先生道:「什麼事?」老王道:「近來的物價樣樣昂貴我一家大小五口單靠著賣幾碗清茶實在有些支持不住我這兒的茶座每天早起不是梨園行的老闆們嗎我的男孩子小王天生一副啞嗓這碗飯是吃不上的我想叫我兩個女孩子學戲不知道可辦不可辦?」先生道:「這件事我絕端不贊成為什麼呢女孩子靠著唱戲發財固然是有的事但是引起社會上一般人的貪欲固此有拐賣女孩的有戕賊女孩的出了一兩個劉喜奎鮮靈芝遂使平白無辜的女孩子受罪的何止千萬道兄你說是不是呢?」道人道:「從人道主義這方面說無怪你要反對但是依我說這件事也未嘗不可辦老王的女兒是他自己親生的拐騙一層當然提不到至於學戲不成加以毒打把女孩子糟塌死的果然也有但是如果教師的性格溫和或是老師來家就教的斷不會發生這種慘史我還有一層思想中國女子往往倚賴男人的多自食其力的少實在是一宗大病唱戲也是一種藝術如果女子專門注重藝術不以色相惑人何嘗不是自立之道?」先生連連鼓掌說道:「你這番議論高明得很!」便對老王說道:「王掌櫃你一準叫你女兒學戲去吧只是教師一層你得要仔細選擇不可大意第一要品行好第二要脾氣好第三要能耐好三樣並起來說總是老年人為宜若拜少年人為師就算他是個紅角兒能耐未必真好就算他能耐好肚子寬但他既是個紅角兒斷沒工夫細心教授再者少年人好色的多萬一那個人品行不佳把你的女兒禍害啦拐跑啦這不是害苦了你嗎新近有個二十多歲唱花且的是槓頭的女婿只為教坤角教出肚子來弄得自家女人同他離婚你總該曉得?」老王連聲稱是

 

  過了幾天老王便同茶座兒裡的梨園商議有那老成的答道:「你這麻丫頭只可學個花臉那個小的倒可以本來面目學個旦角。」老王遂由他介紹了兩個教師那個教花臉的叫做屈兆奎小名兒叫狗和尚是戲班裡多年的碎催能力頗看得過年紀在五十以上這教旦角的實在一時請不著有年歲的人來只好找了一個二路青衣叫做唐秀亭雖只二十七八歲為人卻甚老成二人與老王見面之後聽了聽兩個女孩子的嗓子大的聲音宏亮小的聲音嬌細知道都能夠得上學戲的材料自然一口允許當時議定每天多少鐘點幾年出師上台後如何酬師雙方同意立了一張字據就請岳雲別業管門的李三簽字作證從此這兩個教師常到窯台盡心教導不必細表

 

  掉過筆來再說作劇先生他是某部裡的一個閒曹浮沉冷署十年未遷一官平常人處了他的境地少不得要搔首問天牢騷滿腹他卻處之泰然絕無怨天尤人之意他常說:「凡關於世界物質上的事情全是虛幻只有個人的精魂必須修養。」又說:「天心仁愛人必當以仁愛為心各以能力救濟社會方合上天生人的本意若徒為個人身家利益計便是虛度此生辜負天意。」持論如此他的胸襟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他住家在西華門的南面租著三間屋子淨幾明窗大可容膝門外一片空場場的西面排列著七八棵的老樹虯枝攫人空氣清潔倒象中央公園的縮影那天清早先生正在場上散步忽然西邊來了一輛人力車車上坐的正是他同衙門的吳勁侯即忙迎上前去勁侯早已下車說道:「你的地方真不好找車夫又是生路我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此地如今見著了你我就不怕啦!」先生笑道:「我袖裡的陰陽有准知道你鑾輿下降所以特地在門外親迎。」勁侯道:「胡說!」二人說說笑笑進了大門就在客堂中坐下

 

  先生道:「今天你來找我有什麼好事?」勁侯道:「一來賀你喬遷之喜二則王琴在中和園頭天上台還有一出新編的緹縈救父》。你既是劇本製造家正該去領略領略恰巧今天又是星期所以我想約你出去先到致美齋吃飯回頭就到中和園聽戲你說好不好?」先生平素不大愛聽坤戲但見勁侯十分高興不便駁他答應了一聲」。當時就一同出來僱了兩輛洋車出正陽門奔煤市街不多一刻早到了致美齋店裡的伙計見是熟客即忙笑臉相迎讓進雅座勁侯料定開戲尚早叫伙計沏上一壺龍井品茗清談先生道:「方才你說的王琴我從沒見過這個名字難道說就是王克琴的簡稱嗎?」勁侯搖手道:「不是就是喜彩琴她也姓王。」先生道:「此人色藝如何?」勁侯道:「我是外行不敢贊一詞各人有各人的眼光我也不加褒貶回頭你瞧著再說吧!」先生道:「你這個人真滑透啦分明是你的意中人卻說得落落大方不著邊際。」正說到這裡伙計上來問要什麼菜二人隨便點了幾樣不過是燴鴨條腰丁腐皮燒魚頭冬菜川鴨肝之類

 

  飯罷後日光晌午二人步出飯館慢慢的走到糧食店來只見中和園的門首車水馬龍十分擁擠走進裡面一瞧池子裡的前幾排早已坐滿勉強在後排找了兩個座位那時節八月中旬天氣本來炎熱加以人氣熏蒸還有看座的同一班作小買賣的擠出擠進先生甚不舒泰可是礙於朋友情面不便走去台上唱到第三齣戲三疑計》,扮李月英的上場池座裡面突起了一聲怪響把先生嚇了一大跳停睛細瞧原來前三排上坐著三五個少年又是拍掌又是喝采李月英唱一句他們就喝一聲內中有一兩個人早已聲嘶力竭還要一面喝茶一面提起破竹似的嗓音拚命嘶喊有一個人茶還沒嚥下去他要緊喝采聲音卻為茶水所壓一時發不出來倒把隔座人噴了一頭一臉看來真正可笑等到李月英下場這班捧角大家立刻匆匆散去先生眼尖就招呼勁侯一同挪到前面先生道:「剛才扮李月英的色藝平庸得很為什麼那班人要竭力的捧他呢?」勁侯道:「紅角兒捧的人多效驗甚薄惟有不紅的角兒你把他捧起來他自然感激涕零銘心刻骨這有個名目叫作冷灶』。我從前也抱這種政策只是手段不同罷了。」先生道,「你說的話確是閱歷之談但有一節假使已經捧紅的角兒又有大力的去捧他只怕早先所捧的人就要前功盡棄。」勁侯道:「那可說不定拿對手方面說今日捧甲安知其不明日捧乙呢所以只有深情重義之人才能始終如一金石不渝。」先生連連稱是二人談得高興無心聽戲直到台上開演緹縈救父》,先生方才凝神移志觀察全劇的套子這齣戲演完後檢場人把簇新的桌圍椅披一齊換上大家知道喜彩琴快要上場了那天唱的是嫦娥奔月》,總算是應時戲繡簾啟處月姐姍姍而來由不得春雷似的大家喝了一聲彩先生一看喜彩琴的樣子年齡不過十七八歲綺年玉貌楚楚動人無怪勁侯心醉先是彩聲還不甚多後來眾人被她的魔力吸引發起狂熱來彩聲越來越多獨勁侯微笑不言說也奇怪偏偏喜彩琴的眼波接二連三的流向勁侯處來方知二人的交情著實不淺戲場散時已是萬家燈火先生邀勁侯去吃飯勁侯心中有事沒有答應說了一聲:「明天見!」頭也不回的去了

 

  又隔了二十多天早到涼秋九月秋風瑟瑟黃葉亂飛先生想起久不與觀劇道人見面那天一早就直奔他的寓所裡來相見茶畢道人道:「這幾天聽過戲嗎?」先生道:「老沒有聽戲啦還是上月陪勁侯到中和園聽了一回坤戲他是去捧喜彩琴的。」道人道:「吳勁侯是何等樣人我不認識。」先生道:「是我們衙門裡的同事他原籍浙江久在北方為人聰明絕頂刻圖章填詞寫字可稱三絕平生有一種嗜好愛捧坤角前天我到他家見他收藏坤伶的照片足有二三百張內中有幾十張是他得意的旁邊都填著極香豔的詞寫著極工細的小楷精緻得很。」道人道:「照你這麼說吳勁侯可算是個風雅人但不知他最賞識的是哪一個?」先生道:「這個我卻不能回答大概他跟劉喜奎是很熟識的因為喜奎從前在瀋陽唱戲很不得意甚至於旅費川資一無所有全是勁侯獨力幫助所以喜奎當他是個知己據勁侯說喜奎是壬辰年中秋生的上月中秋的那一天她還留勁侯在寓中飲酒賞月哩。」道人道:「那天聽的什麼戲好不好?」先生道:「就有一出緹縈救父》,編製得頗為完善大意我還記得說是淳于意善醫但他性情高傲不肯替齊王寵姬治病後來寵姬死了齊王懷恨命家將暗地放火燒去太倉糧米一千石即逮捕太倉令淳于意欲置之死地後來百姓念太倉令清廉大家湊錢照數賠補替淳于意求情齊王無可如何方把淳于意解往長安這幾層意思想得非常周密參用史記倉公傳亦有所本全本從太倉令訓女起直到漢文帝廢肉刑為止。」道人道:「這齣戲舊本子就叫廢肉刑》,我在王瑤卿家曾經見過卻沒有這樣曲折但是有了好本子還得要有好角兒唱那天的演員怎麼樣?」先生道:「李桂芬的淳于意王金奎的齊王王馨蘭的緹縈都還過得去。」道人道:「你知道王金奎是誰?」先生道:「我不知道。」道人道:「王金奎你是認識的不但王金奎就是王馨蘭你也認識。」先生道:「哪有此事我向來不與坤角來往。」道人道:「你不必發急我告訴你吧王金奎不是別人就是窯台上的麻丫頭王馨蘭便是她的妹妹你我在八年前就見過的。」先生方才恍然大悟說道:「這八年如同一瞥似水流年令人可怕。」道人也頻頻歎息二人相對無言默坐了一會道人道:「提起窯台舊事我們不如再到那裡去走一趟吧!」先生道:「也好。」道人的寓所離著南下窪子不過一里多地二人安步當車慢慢的走去

 

  剛走到官菜園上街的口兒上忽見迎面來了兩個巡警用法繩拴著一個鶉衣鵠面的人後面跟的正是窯台的老王道人連忙問道:「王掌櫃你有什麼事?」老王指那人道。「這是個小偷兒被我兩個丫頭拿住的現在我到區裡去對一句話就回來二位請到我那裡喝茶去吧!」其時押賊的警察已走過了幾家門面老王顧不得再說話便匆匆的趕去道人道:「想不到王家姐妹倒有拿賊的手段可惜她們埋沒窯台了要是一朝有了際遇出兵打仗安見得他們不是洗夫人秦良玉一流人物!」先生道,「我對於那個小偷兒低頭觳觫恐懼得發抖的樣子心中著實不忍人決沒有生而為盜賊的誰使之為盜賊饑寒使之究竟饑寒又誰使之呢現在官家拿住了賊無非罰到教養局裡去充當苦工官家既知道教養二字為什麼當初不思患預防實實在在的教之養之呢太史公說的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真使人感慨不盡!」

 

  說話之間已到了南下窪子路上三三兩兩的伶人也有提著鳥籠的也有坐著洋車的大概是調嗓之後要回家去偌大一片礦野並無人跡只有此一對悲秋之士踽踽而行道人指著窯台道:「我們去也不去?」先生道:「此刻老王不在家不如先到陶然亭吧!」道人道,「我也有此意重陽節近正好登高。」於是沿著葦塘直向西南角走去須臾到了那亭本是在一座廟內這廟叫作慈悲禪林十分高峻二人拾級而登走將進去一看覺得門戶暗淡彩色久經剝落雖有清雅的景致卻不甚莊嚴道人道:「這亭原是清代郎中江藻所建你看四面蘆花雖沒有真山真水也要算是個名勝了光緒年間險些傾塌幸虧安陸陳文恪公學」)捐資重建方能保存至今那大士殿前碑陰上第一行就列的是文恪姓名。」先生道:「保存古蹟也是一件大功德事。」道人道:「這亭是從前士大夫招呼司坊之處優伶的蹤跡是常常有的廟內有個瞎和尚很會下圍棋陳文恪當日也頗負善奕之名也十分賞識他只可惜他不通佛法竟枉做了釋迦的弟子。」先生道:「出家不肯修行反不如我這在家的倒肯信心我總有一日削去這幾根煩惱絲跳出塵網道兄你看塘裡的蘆花一色白頭經秋風一吹飄搖不定好似老年人的樣子我已經五十歲了況且身體多病再不及早出家修行只怕過不到二十年就要同這蘆花一樣。」道人道:「這又何必呢我向來崇信佛法卻不甚勸人出家蓮池大師雲出第一家容易出第二家甚難和尚不息貪嗔便是出不了第二家但出得第二家也不是叫你做自了漢大概佛教的普渡群生與儒教的博施濟眾並無歧異所以說個福慧雙修你看此處東北角上的龍泉寺自從道興和尚設立孤兒院以來救人無算這和尚雖不十分修慧這福緣卻是不小可見出世之人也得要行救世之事如果當登和尚世事一概不問不過自家焚修充其量只可證個阿羅漢果決到不了佛菩薩地位並且我知道你對於社會素抱熱心如今雖沒有救人的力量卻常負救人的志願你又能淡於榮利雖形式是個俗家從精神上看起來豈非你就是一位有道高僧吧犯不著五十歲再去挨那七日七夜的藤子棍。」先生道:「我僧還不能做更何能說是高呢再者我這作劇的事業也恐不十分合於佛法。」道人道:「作劇雖不是佛教的事卻可以做佛家輪迴之說一個大證據你看他將扮此角又扮彼角富貴貧賤頃刻改移佛說輪迴未必不如是。」先生道:「你用戲劇證佛法我卻要用戲劇證天地造化之大無所不備既有君子又有小人非如此則不成世界比如唱戲必得生旦淨丑樣樣俱全方可成為戲劇世界是一大劇場豈非戲劇之理與造化相通嗎?」道人尚未答言忽然亭子旁邊閃出一個人來連聲說道:「妙論妙論!」二人一看原來是一位老僧貌如古柏形似長鬆不像庸俗模樣二人急忙上前施禮那僧口稱稽首」。三人在亭上坐定老僧道:「方才二位談論我在亭子外面聽了半天覺得語語悉合元機用戲場來證天地輪迴尤其確切大概二位都是戲迷吧?」二人笑了一笑點頭道:「我們不敢認這迷字卻是有些好看戲。」老僧道:「我未出家時也極講究這件事不但愛聽戲並且能自己登台後來閱歷多了才知道戲界有許多黑幕比起宦途有過之無不及真是強的便忌弱的便欺說不盡的可恨可悲我因此覺悟塵世的苦惱才身人空門。」先生道:「上人既久在戲場出入其中大略何妨指示一二。」老僧道:「戲界中的怪怪奇奇的事一時焉能說盡我這裡有本記載送給二位一看便明白了。」說罷就從袖裡取出一本冊子來付與先生道:「二位不嫌陋拙盡可奉贈。」二人即忙道謝老僧道:「你我有緣改日再見。」說罷飄然而去

 

  二人得了此書無心再到窯台去喝茶一同回到道人的寓所把這冊子細覽一遍覺得其中所說的雖是優孟衣冠之事但與國家之治亂政治之消長風俗之厚薄人事之得失息息相關二人大喜如獲至寶先生道:「這冊子可惜是些文話不能通俗莫若改作平話公之於世。」道人道:「最好最好!」於是二人不分晝夜編改起來間有傳聞異辭苦於年湮代遠無從證實只得聽其自然少不得費幾管禿筆用一番精神不知幾歷寒暑方才脫稿只是梨園事跡日新月異那冊子有昔無今他兩位又將自家的見聞續將入去才成一部奇觀

 

  要知端的請看下文

 

第二回 米喜子初隸四喜 方松齡重噪和春 下一回

   卻說安徽太湖縣有一個唱戲的叫作米喜子他的母親陳氏據說生產他的那一天清晨早起有一個蟢子落在身上因此取名兒叫喜子亦有人說喜子呱呱墜地的時候他父母已經上了年紀老來得子是一件可喜事這才叫作喜子喜子的上輩本是江西人世代唱戲後來在安徽落戶他父親得了喜子之後便教他自幼學藝到了十五六歲居然昆亂不擋文武並擅大江南北薄負時名可惜他父親就在那時病故了喜子喪父以後對於他的老母格外盡孝就在安徽蕪湖一帶唱戲不肯出外至多不過一兩個月總得回家一次探望母親

 

  光陰倏忽又過了幾年有一天喜子在家陳氏對他說道:「喜子你今年是二十二歲了我早想替你定一房媳婦娶過來抱個孫子方遂我的心願只是一來沒有合適的人家二來我家也沒有多大的積蓄所以耽誤下來直到如今實在是我的一宗心病前天是你姨媽生日我去酬應席上遇見了一位楊大媽據她說我的姪兒鳳林就是你的表兄他在北京四喜班裡唱得很紅我想你在本地唱戲雖然事情不錯到底掙得有限發不了大財不如上京找你表兄去托他搭班子可以多開一條活路。」喜子道:「媽說的話也是但是媽的年紀大了兒子實在拋撇不下。」陳氏道:「不妨前天在你姨媽那裡吃了不少酒菜臨後還吃了兩碗飯大家都說我身體好你儘管放心。」喜子心裡還是捨不得他母親變法兒說道:「兒子聽說京城裡的戲是很不易唱的稍微差一點兒前台便說是外江派況且兒子的能耐本不甚佳設或唱砸啦回來反不好混啦。」陳氏道:「胡說好道兒不走你想當一輩子窮光棍嗎我叫你走你就得走!」喜子知道他母親有氣在一旁站著不敢發言陳氏又接著說道:「我知道你的心事就是怕我死其實我六十多歲的人一口牙齒嚼得鐵蠶豆爆爆的響一時還死不了呢!」喜子無可奈何這才答應臨走的那一天陳氏再三囑咐無非是一路小心保重身體到京之後托人寄個口信到家也可以放心等話喜子一一領受叩別老母直奔北京

 

  那時輪船火車尚未通行從安徽到北京至少也得走一個來月喜子腰裡只有四兩盤費離家不到十日已是罄盡喜子正在發慌忽見許多男女打扮整齊拿著香燭往一個村落中走去遠遠又聽得金鼓絲弦之聲喜子料是有人酬神演劇便跟將來等待到了那裡抬頭一看原來是座真武廟對面台上唱得好不熱鬧一班兒香客拜過神明都擠在台下仰著面觀望也有些鄉下財主搭了看棚擁著妻妾子女正在那裡坐著喜子是見慣的不去睬他只到大殿內對了真武老爺磕了幾個頭站起來瞻仰聖像只見旁邊塑的馬趙溫關四大天君那關爺持刀側立威風凜凜猛回頭看那台上正在演唱關公挑袍》,臉譜扮相比那神道差得多了喜子搖了搖頭不說什麼。《挑袍演畢台上停止鑼鼓喜子知道演過三出了即轉入後台將身上背的鋪蓋卷兒放過一旁到衣箱邊按著本行的部位坐了

 

  早有班中老生這一門的人走了過來向他施禮問道:「朋友敢是要消遣嗎?」喜子欠身道:「不敢在下是末學新進特來借台學戲。」班中人道:「你可能唱靠把戲?」喜子道:「我也是門內出身怎的不能唱靠把戲?」班中人道:「既然如此就煩串一出武昭關》,何如?」喜子允了班中人問:「你可要與正旦對一對?」喜子道:「這是大路活不消對了。」班中人道:「此時我們歇鑼吃飯少時開鑼就是這一出你扮戲吧!」喜子點頭登時扮得好了走上台去施展本領把一出演畢正卸靠呢班中人來問他姓名籍貫喜子一一說了又問他到哪裡去喜子道:「我是往京裡去的。」班中人即送了他些盤纏喜子道聲:「多謝!」仍復登程

 

  話休煩絮不日到了北京尋到了韓家潭一家門首見有藕香堂的小牌兒知道是了遂將門環拍了一下早有一個人從門房中出來問道:「是找誰的?」喜子對他說了那人忙請了一個安道:「原來是米老闆我們大爺在家待我給你回一聲。」喜子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叫小李是這裡的跟包的。」喜子即將帶來的蒲包交給了他小李接過走將進去回明了鳳林鳳林知道有這門親戚小時節還見過喜子說道:「請到客廳裡坐我就出來。」小李答應一聲」,放下蒲包轉身向外把喜子領進客廳說聲:「請坐!」就匆匆的預備茶水去了喜子舉目細瞧這個客廳乃是三間南房極其寬敞條案桌椅一律紫檀硬木條案上正中間擺著一柄白玉如意左邊是一扇大理石屏風右邊擺著康熙瓷的五彩大花瓶桌子上面擺著一個大瓷盆盆中堆著幾個柿子西面靠窗有一個書案文房四寶件件俱精一束花箋全印著藕香堂小字旁邊有一個書架排列著十幾套曲本東面堆著一座七層的菊花山足有好幾十種菊花高高下下秋色宜人四壁全是名人字畫西北牆角上還掛著一張古琴米喜子從未見過這種境界心中暗暗納罕實則除了菊花山是應時品以外司坊裡的陳設差不多全是各家一樣

 

  等了一會兒小李挑起簾子一個服飾華美的人隨後進來喜子見他眉目英秀料是鳳林叫聲:「鸞仙兄!」倒身下拜鳳林慌忙回答二人見禮已畢分賓主坐定鳳林先問喜子的母親好隨後又問了問路上的情形有伴無伴現在住在哪裡的話喜子一一回答便說獨自到京現寓在某客店恰巧小李進來送茶鳳林便吩咐小李道:「到客店去把米老闆的鋪蓋取來安置在廂房裡面。」小李答應一聲走了喜子道:「我住在府上未免添煩。」鳳林道:「自家至親何必客氣!」提到唱戲的事喜子便說本人是唱文武老生此番奉母命到京要托鳳林幫忙搭班唱戲鳳林一口應允:「我今天到館子去見了管事回來定有好音。」喜子連聲道謝鳳林又讓喜子在上房吃飯並且喚家人出來見了一見午飯方畢小李來回道:「米老闆的臥室安置好了。」鳳林點頭喜子退到廂房一瞧只見窗明几淨大可安身心裡倒也舒泰

 

  少時小李進來拿衣包靴包並盔頭圓籠喜子看見:「這是什麼?」小李道:「這是我們大爺扮戲用的東西。」喜子道:「難道後台沒有?」小李道:「後台箱上的乏貨只可是官中先生們穿我們大爺是當小老闆出身的不穿那樣東西。」喜子道:「什麼叫做官中先生?」小李道:「就是唱戲的。」喜子道:「什麼又是小老闆?」小李道:「就是堂號裡的徒弟官名叫做司坊俗名叫作像姑這堂號裡的主人喚作老闆他花錢買的徒弟在外邊應條子陪人吃酒往家裡弄錢便喚作小老闆若是自己的兒子便喚作少老闆這個營生總是旦角才吃香我們這位大爺起先也唱旦的演那玉玲瓏的梁紅玉,《得意緣的狄雲鸞誰看見也受不了少說總得十天睡不著那個勁兒味兒真虧他琢摹連陳中堂那樣人物都迷上了他後來年紀大了自家覺得肉麻才改了小生反正他的行頭有人報效為什麼不穿私的呢?」說著聽得腳步響知是鳳林來了忙打住話頭走了鳳林吩咐套了車對喜子道聲:「怠慢。」跳上車逕奔戲園

 

  到晚回來對喜子道:「我已經向管事先生說了你就在本班打三天炮再定去留明天是忌辰不開戲你可到五道廟大下處拜拜同行後天登台你還是唱工還是衰派還是靠把?」喜子道:「我曾說過我是文武老生隨便派吧!」鳳林笑道:「京裡唱戲比外邊不同第一講究名貴你那鄉里狗血是灑不得的。」喜子低頭不答二人又說了些閒話

 

  可巧這一夜有鳳林徒弟相識的客人在他家裡擺酒內有一人出席散步一眼看見喜子叫聲米先生」。喜子定睛看時原來是位江蘇朋友久在安徽的姓丁行四稱他丁四爺是個秀才卻專喜唱戲所以認得喜子喜子忙向前招呼說了幾句來京的原由丁老四道:「我也來京不久住在長元吳會館你閒時到延壽寺街去訪問便可找得著。」喜子應了丁老四仍去上席吃酒那日的主人姓梁號敬叔福建人是位觀察請的客一位萬學士號藕舲是江西人一位楊掌生一位桂林倪鴻俱是孝廉還有一位便是丁老四這梁觀察極講究崑曲鳳林自家出去吹著笛子唱了幾支果然腔真板正喜子站在院裡都聽呆了酒罷各散鳳林喜子等也各自安歇

 

  次日喜子同了小李到大下處去了一遭那些老古董唱老生的聽說他是新來搭班的便擺出許多架子神氣格外難看有幾個圓通的知道他是陳老闆的親戚頗頗的套了些拉攏喜子周旋一回仍回到鳳林家裡第二日催戲人來呈上黃紙單鳳林派的倒第二的群英會》,喜子派了個魯肅鳳林道:「這是資格戲向來新角色是派不著的管事人因你是我的親戚格外用情了。」喜子道:「這戲我不對路改一出吧。」鳳林道:「第一天派戲你就拿喬往後還怎麼混?」喜子才不言語飯畢隨了鳳林往戲園而來那天群英會裡的諸葛亮派的是張三元他是著名一個會咬人的嗓子極其響亮使勁的把喜子一咬喜子到京不久一路上受了些勞累精神還未復原嗓音自然便出不來前台聽戲人們對於新來的角兒便是格外的求全責備喜子一齣戲如同在冷水盆兒裡一般一個彩聲也沒有倒把張三元足捧一氣頭炮不響第二天便不催他了鳳林也無法想礙著親情仍留他在家內喜子甚覺無趣倒是小李過來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當晚喜子睡到床上心裡煩惱眼中掉淚用手拍著枕頭歎口氣道:「京裡戲班子如此難搭明天一早扛著被套滾蛋不好我臨出門的時節老母吩咐我的話何等鄭重這樣回去怎麼對的住我娘況且壞了名頭人都說米某人是京裡不要的乏貨本地戲飯也吃不成了!」思來想去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亮便爬起來到街上散步信著腳步走去到了一個所在抬頭一看正是長元吳會館想起丁老四住在此處何妨同他談談便向管門長班一問果然有位丁四爺喜子遂把自己姓名說了托他轉達長班進去不多時出來道聲」,喜子跟到丁四爺屋前聽得老四在屋裡同人說話喜子掀簾走入忽的叫聲哎呀」,驚得遍身冷汗毛骨聳然跪在地下磕了好些頭丁四同那客人都笑起來喜子驚魂方定站起來道:「好筆法丁四爺這張老爺像畫得妙極了我幾乎被他嚇死!」那長班先見他這宗行徑莫名其妙此時方知他是看見屋裡牆上關聖畫像的緣故也覺好笑慢慢退去

 

  喜子看那客人是前日在鳳林家和丁老四同席的問其姓名方知是楊掌生三人在屋中坐定丁四道:「我這軸聖像是諸暨陳老蓮的筆墨本來是個名手據說老蓮從四歲上就會畫關壯繆他同鄉有個富翁修造花園老蓮跑將去在他靜室中爬到桌子上用木匠的筆畫了一尊壯繆身後還配了一尊周將軍扛著大刀那富翁回來觀見神采威猛驚得只管下拜大約也就是米先生方才的情形了。」掌生道:「我前兩日遇著方夢園他談陳老蓮的佚事格外新奇說這富翁把女兒給了老蓮老蓮嫌他醜陋畫了一張美人圖掛在屋裡他妻子早晚揣摹竟變得同那美人一樣豈不是件奇事!」喜子聽了心中一動大家說些閒話掌生告辭喜子向丁四說到唱戲不紅的苦況不覺流下淚來丁四勸了他一番他也不答話只望著那關老爺出神

 

  到晚回去明日又來每來便細看那張畫像看看一月有餘一天喜子忽地拍手笑道:「有了有了!」丁四道:「什麼有了?」喜子道:「我在路上真武廟裡看見一尊泥塑的老爺那時台上正唱老爺挑袍》,我看那扮相臉譜比那神像差的太多等到見了這張畫像比那泥胎又強些我這一月來也學陳老蓮的媳婦兒揣摹美人的法子來揣摹這老爺如今卻是大有心得我想當初陳家這女人必是中常相貌姿質不佳後來得了畫上美人的神趣便哄得動丈夫我既把這老爺吃透了我這唱戲未必不仗著他翻梢。」丁四道:「這話有理你就這樣做去。」喜子道:「只有一層難處北京老爺戲犯禁怎麼許我唱!」丁四道:「你既不唱又揣摹他做甚?」喜子道:「這事我同鳳林的跟包小李談過小李給我出個主意說只要堂會戲裡有都老爺點過便可在館子裡唱的。」丁四道:「這一些不難我托楊掌生便可辦理這巡城的幾位御史他都認得的。」喜子道:「這就好極了!」再三托付而去喜子私自到盔頭作坊另出花樣做了一頂紮巾盔帶後兜又到把子局造了一把青龍偃月刀也不叫鳳林知道

 

  這日鳳林應了陳中堂的堂會回來只擰眉毛小李問是何故鳳林道:「奇吧北京的老爺戲是久已禁斷怎麼老中堂家這位戲提調派起老爺戲來這是位都老爺我不敢駁回只是我們班中哪有會唱老爺戲的?」小李道:「咱家這位米爺同我談過老爺戲他倒應行。」鳳林道:「他久走外江這也是有的只是這番派的是破壁觀書》,我連戲名都不曉得不知他會也不會?」隨即走過喜子屋中同他一說喜子滿口應承鳳林問他還有什麼配角喜子道:「二位皇娘一個馬童許褚張遼還有個驛官都是要緊的。」鳳林忙將管事人請來命他到大下處一問湊巧這些角色齊全還有一兩個從外路來的有些不清楚喜子又給他們說了一遍打鼓佬毫不通經也是喜子指撥鳳林見了十分興頭便去應復了陳府的提調

 

  到了唱戲的這一日喜子不用銀朱香油勾臉只抹了些胭脂用墨筆略畫了一畫眉子妝扮停當後台看了已是喝采不置等他揭幕登場前台愈發贊美看得入神連老中堂向不懂戲的人都擊節道好只有梁敬叔道:「這未免褻瀆神明。」不看走了喜子唱完也甚得意

 

  過了數日鳳林請他在戲園演唱果是叫齊叫滿聽戲人看到他描摹得勢之處覺得聖帝臨凡不過如是人人肅然起敬也有人合掌誦那關帝寶誥太上神威的一篇法語反倒淹沒了喝采聲

 

  喜子從此成名便另去租了房子把老母接來鳳林仗他叫座待他自然格外恭敬喜子重謝了丁楊二人安心在京唱戲

 

  光陰似箭轉瞬已是十來個寒暑喜子聲價一年一年的高起來就再唱群英會也有人捧了不過總不及老爺戲叫座喜子對於關爺比別人分外敬禮家裡中堂供了神像早晚燒香初一十五必到正陽門關廟去走走唱老爺戲的前數日齋戒沐浴到了後台勾好了臉懷中揣了關爺神馬絕不與人講話唱畢之後焚香送神他那虔誠真叫作一言難盡京中一班讀書稽古的老先生知道此等情形少不得紛紛議論道:「伶人演唱帝王聖賢名臣通不會這般做作關壯繆不過名臣之一何以定要如此呢!」又有人道:「據孔氏衍璜新論裡說北宋時演影戲祭關雲長可見這個風氣不自今日始了。」梁敬叔聽得這些話便道:「關夫子浩然正氣塞乎兩間歸神之後曾從天台智者大師受過五戒成了佛門護法善神出天門入地府執掌文衡豈可同別的古人去比較往年沈文慤公每見賓筵有關帝戲即便避去那才是老成舉動依我看伶人的做作倒合乎先正典型。」楊掌生所知便去告訴了喜子喜子道:「我這碗飯全是關老爺賞的不然憑什麼一季掙人家八百弔的包銀我敬重老爺只算知恩報恩但是老爺的戲到底不該唱我自從扮演他老人家以來總是害病簡直背了藥罐子大概是褻瀆神明之故老爺在天之靈雖不計較這些他手下的張飛老爺周倉老爺都是火性的難免不降點災。」掌生道:「這也是你恭敬神明才說這些話那些不信鬼神的就是另一種想頭了。」米喜子點了點頭掌生道:「老闆若無事時我們到飯館子坐一坐?」喜子道:「不行我同何景愚早有約會了。」掌生道:「莫非和春的老闆何景愚嗎?」喜子道:「。」當下二人一齊出門掌生自回喜子竟到景愚家中

 

  景愚這日因小孩滿月才備酒請客又怕人送禮所以先不說明眾賓客吃罷酒飯各自散去喜子走的最後景愚方把他送至門外只見一位藍翎白頂官兒騎馬而來景愚認得是怡王府的人慌忙讓他下馬進屋:「王爺喚我嗎?」那官兒道:「王爺不曾喚你是肅六大人煩我來的月內他那裡要唱一本堂會訂你的班子指名點方松齡的雙盒印》,要你去辦理。」景愚道:「方松齡是我們戲班裡第一大花旦現在五十多歲留了鬍子不唱戲了我怎辦得他來?」那官兒怒道:「我不管這些到那日若沒有方松齡的戲肅六大人發了脾氣我看你北京的戲飯吃得成吃不成!」景愚慌得做聲不得那官兒出門上馬走了

 

  景愚呆了半晌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原來他有一個把弟叫作小趙本是個理髮匠改行跟官才作了某御史的長隨那御史同方松齡的交情很好景愚心想莫若去求他無論用硬也罷用軟也罷只要他肯點頭方松齡就得乖乖兒的出台主意已定一直去找小趙見面之後把來意說了一遍小趙思忖了一回隨後豎著一個指頭說道:「只要前途肯出此數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準能辦到。」景愚知道是一百兩銀子說道:「價目也還不多但不知是誰使?」小趙道:「是我們姨太太使你不花這個錢時莫想成功。」景愚道:「兄弟你到底有這拿手沒有?」小趙咬著景愚的耳朵說道如此如此你看如何景愚聽了大喜即辭了小趙出去不多一會兒果然取了一百兩銀子來雙手奉上小趙點過銀票揣在懷裡進去見他主人就在姨太太屋裡悄悄地商議了一回出來回復景愚叫他回家靜候好音這裡主僕們磨拳擦掌準備依計而行

 

  過了幾天御史借請客為名備了一桌酒席叫小趙把方松齡約到寓裡他一見松齡慇懃款待十分親密一面又給松齡引進了合座的朋友說他是鼎鼎大名的方老闆拳高量雅大家可以暢敘一番松齡一看也有素來認識的也有初次見面的少不得與眾人寒喧了幾句在座的人一大半是愛熱鬧的先與主人豁了幾拳後來松齡出手連得了幾個勝仗大家不服氣公打他一個人松齡的性格又是極好勝的索性獨擺將台以寡敵眾於是越喝越醉越醉越喝夜闌席散眾人謝過主人自去松齡卻早已爛醉如泥人事不知那御史見了大喜即叫幾個家人把松齡抬到外書房裡的炕上輕輕放下臉兒向外御史又叫了幾聲松齡」,松齡絲毫沒有知覺只有酣睡的聲音替他回答那時小趙躡足潛蹤剛進屋內御史道:「來得正好你快動手吧!」小趙就拿出一把剃刀來運動手腕象風一般快不消三五分鐘早把方松齡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御史贊了一聲」,小趙道:「我還要到外面去敷衍了他的車夫已經催走了好幾次了。」說著出去

 

  松齡一覺醒來睜開醉眼一看不像自己屋裡的樣子霍的跳起身來只見那位御史坐在一旁松齡甚覺惶愧說道:「該死該死我真糊塗極了貪吃了幾杯酒糟踏你的地方還要累你熬夜實在對不住!」御史道:「咱們是熟人不用客套此時還不算晚你可以多歇一會養養神。」松齡哪肯再睡定要就走御史道:「不忙我還有一句話給你商議。」說著按住了松齡重新坐下松齡忙問何事御史道:「肅六大人你可知道?」松齡道:「莫非戶部正堂軍機大臣肅六爺嗎?」御史道:「他並不是軍機是御前大臣只不過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就是了這人的脾氣你可曉得?」松齡吐著舌頭道:「厲害厲害!」御史道:「他不日要在宅內唱和春班的戲指名要你登台何景愚急了托我同你商量千萬幫景愚一回忙你看我的面子不可推辭!」松齡道:「承他抬愛又有你的情面再說景愚也不是外人很該幫他可惜我有了須了。」御史道:「照你這麼說除非是把須剃掉才能唱戲?」松齡未及答言御史拿過一面鏡子來道:「人家說你長得少你還不信何妨自己照一照呢?」松齡接過鏡子一照只見鬍鬚剃得乾淨不是於思於思的樣子倒變了個冠玉的少年不由得自己發楞好像酸甜苦辣的滋味一齊湧上心來那面鏡子立刻落地跌得粉碎御史連連作揖道:「你饒了我吧!」松齡呆了半晌微微地歎了一口氣說:「我依你便了。」御史大喜即將何景愚喚來與松齡接洽去應了肅六那本堂會

 

  小趙天天到何景愚家表他剃須的功勞景愚送了他十兩銀子才算罷休景愚又請松齡在戲園子裡幫忙松齡應了

 

  松齡本是個老名角聲價遠在陳鳳林以上京城裡向來捧他的人不知多少此番聽說他二次上台當時哄動了九城那天和春班的轉兒在慶和園松齡頭天便唱翠屏山》,不到午正早已滿座等到松齡出場將念引子忽然池子中間有個少年人狂叫一聲跌倒在地眾人正在喝采倒被他嚇了一跳

 

  要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賽松齡一曲擅清歌 劉趕三片言興大獄 下一回

  上回書說到方松齡剛一登場忽然有個少年人狂叫一聲跌倒在地那是什麼緣故呢只為他瞧見了松齡的樣子大聲喝采一時得意忘形身子一晃不覺跌倒伺候他的小使趕緊過來把他扶起問他可曾跌壞他說沒有重新坐下一志凝神的聽戲

 

  看官你道此人是誰原來他叫作平齡乃是漢軍鑲白旗人父母在堂並無兄弟因為是個獨子自幼嬌生慣養父母便把他十分溺愛到了十八九歲長得粉妝玉琢一般真乃是衛玠復生安仁再世不但相貌漂亮天資亦極其聰明他卻不好讀書偏愛演戲父母約束不住只得任其所為起先他還到學房裡去應個名兒後來絕跡不去索性請了曲師研究戲劇一天到晚的彈絲品竹調弄脂粉不唱別的單演花旦那天聽了松齡的戲覺得他姿態活潑做工細膩實在有比眾不同的地方出了戲園一路上還想我白請了許多教戲的先生原來沒真傳若能請得松齡時將來定可接受他的衣缽況且我名字叫作平齡安知不是與松齡平等的預兆呢但要請松齡非何景愚不可好在我同景愚原是熟人主意已定回到家中即差人把何景愚請來要他引進松齡

 

  景愚道:「平爺不是我攔你的高興你一個唸書人家的後代總應該伏案攻書求取個一官半職叫你們老太爺老太太歡喜歡喜才是正辦怎的一天到黑總是在戲裡討生活莫非看這條路上有飯我的小爺那就擰了我們這裡頭實在不能個個有飯你老人家千萬不要單看方松齡陳鳳林一班兒請看那些跑宮女丫環的夠多可憐哪!」平齡紅了臉半晌才說道:「沒相干我不過混著玩誰真想吃戲飯不成你只與我引得方老闆來我自另有一番人心你不用說這些廢話!」景愚聽說不白效勞即答應了

 

  過了數日景愚來到方家見過松齡寒暄已畢即把平齡這番意思說了一遍松齡道:「我哪有工夫陪著外行胡鬧你給我推了就是。」景愚道:「他是慕名而來你只略略給他說一說他就歡喜得了不得用不著給他下細工誰不知他家裡大有錢財難道虧負得了咱們不成!」松齡道:「既是這樣說我應了就是我也不講月規也不和他論出兒只要他不把我當下三爛就結了。」景愚道:「諒他怎敢!」松齡道:「你叫他定個日子我們找個地方見一面兒。」景愚道:「這個自然。」遂別過松齡回轉自己家中走至門前只見門關的甚緊用手拍了幾拍沒有人答應景愚大怒便嚷起來一個小徒弟慌來開門景愚跨了進去劈面就是一掌打得那孩子歪在一邊景愚走入房中拿起戒尺把他拖來又是一頓好打那孩子被他打的鬼哭神號景愚的老婆是聽慣了的由他鬧得怎樣只作看不見景愚從下午打到掌燈時候方才住手

 

  一宵無話次日起來吃過早飯徑奔平齡宅內而來看門人回了進去平齡把他請人裡面坐定平齡道:「何先生見著方爺嗎?」景愚道:「見過的了他說交朋友不論錢財挑個日子請他吃頓飯就算成功。」平齡大喜說道:「後日我沒事咱們就在天福堂吧這幾日和春的轉兒是廣和樓為的圖個近便。」景愚道:「好極了只是我今天有個窮朋友要出外我想替他張羅五六十兩銀子的盤費不知爺台手底下方便不方便?」平齡道:「!」即取了一大包銀子交給景愚拿著走了

 

  過了兩日已是他們的定期平齡出城到肉市廣和樓聽完了戲先到隔壁天福堂坐了等了一會兒景愚同著松齡進來平齡慇懃接待大家入座吃飯自然松齡坐了首位景愚陪坐平齡主位三人都是好酒量飲了一會兒才吃飯飯畢散坐松齡便問平齡學過什麼戲平齡一一說了松齡還叫他試試嗓子當時景愚就從衣襟底下取出一把胡琴來平齡唱了一段南梆子」。松齡一聽覺得嗓音甚好字眼尺寸還欠講究看著景愚彼此笑了一笑口中卻著實誇獎了幾句:「你既喜好這個不妨到我家裡去我每天起得甚早可以勻出點工夫來給你說說戲飯後你再到館子裡去聽我的戲照這麼辦玩藝兒才能長的了呢!」平齡連聲稱是:「我明天准來。」松齡道:「天已不早我要先走了。」遂起身告辭

 

  景愚對平齡道:「明日你到方家空著手進門怕不好看。」平齡道:「我早預備下了。」當下各自回家

 

  平齡一夜何曾睡著第二天一早帶了四色禮物去拜松齡還送了五十兩銀子的贄敬從此就在松齡家中學藝松齡雖不是日日見他一月之中也有十天可以會面松齡有時向平齡借錢一張嘴總是二三十兩平齡從不駁回看看半年平齡的技藝也不見十分長進不過捨得花錢各票房裡都願意請他又因臉子漂亮前台的請家也都歡喜看他的戲一月內總接幾份請帖平齡走了兩年多票一般同他玩笑的朋友給他送了個綽號叫作賽松齡」,平齡也就居之不疑

 

  一日他同何景愚商量要在戲館子裡露一回景愚道:「這幾天方老闆告假我們班子應了阜成園的轉兒正少個花旦你能去抵擋一陣未為不可只是後台有些花銷約計一百多吊錢那是一個也省不下的。」平齡道:「花錢怕什麼我們票友原就是耗財買臉的。」景愚道:「既然如此這唱戲二字就應在我的頭上三日後靜聽好音。」說罷辭去

 

  轉瞬三日這日平齡用過早膳靠在書房的欄杆上看婢女小翠在樹上折取桂花細腰斜倚皓腕凌空十分有趣他心中暗想這若移在演劇上姿勢美觀得很正在出神之際忽聽有人叫了一聲哥兒」,回過臉來見是小使順兒笑嘻嘻地手裡拿著一張戲單說是何老闆送來的平齡接過一看原來是阜成園的事訂了八月初九日平齡派了一出探親》,是倒第二前面還有一出三英記》。順兒指著問道:「這是一出什麼戲奴才不曾見過。」平齡道:「這是出唐朝的戲有員小將王士英被女寇高蘭英殺敗逃在一家子遇著一位姑娘叫作竇桂英用計將蘭英灌醉士英和她成了好事蘭英醒來挑唆士英把桂英也給辦理了三人成了夫婦這本是不常唱的戲莫怪你不知道。」順兒道:「聽說哥兒這出探親還帶頂嘴!」平齡道:「頂嘴得用個好桂姐比平常探親不同大約連這桂姐並那三英記的旦角總跑不掉是那司坊裡的人。」順兒道:「哥兒這一講說我才明白不然我還當三英記是三國裡劉關張三英戰呂布呢!」平齡道:「今年不唱張三爺的戲有人扶乩說今科這番鄉試是他老人家下凡監場所以他的戲唱不得。」順兒道:「我也聽得人說張爺性如烈火他來監場只怕要出亂子。」平齡道:「那卻與我沒甚相干你去對來人說我初九准去只是小心不要被老爺知曉。」順兒道:「老爺不會知道他還在外面會客呢!」這時小翠拿著一枝桂花對平齡道:「哥兒唱戲的事老爺向來不管你的怎的忽然要瞞他?」平齡道:「這一回是到戲園子裡唱不比往常。」小翠道:「好哇索性越鬧越不像我偏去告訴老爺。」平齡扯住小翠的袖子說道:「好妹妹你千萬不要說!」小翠道:「你放手吧花兒全要掉了下來我說的是玩話你放心我決不對老爺說就是老太太面前我也一字不提。」平齡這才放手眼看小翠執著花枝慢慢地轉過屏風去了

 

  且說平齡的父親會的那位賓客叫作喇謙也是鑲白旗人與平齡的父親沾些世誼能言善辯專在官場裡面拉縴家有兩房媳婦兒一房在京一房在天津那年中秋節關實在過不去了他就想到這位老世交前來拜訪二人見面之後平齡的父親說到平齡不覺歎了一口氣:「這孩子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還是不走正經路兄弟你看怎麼辦?」喇謙道:「姪兒既不讀書大哥你何妨替他弄個舉人呢?」平父道:「難道說舉人也可以用錢買的嗎?」喇謙道:「自然近幾年來哪一次鄉會試沒有弊端呢現在主考已經放定啦正主考是柏中堂柏葰副主考是兵部尚書朱鳳標左副都御史程庭桂我都有路子可走。」平父道:「那兩位副主考我不大知道這位柏中堂公正清廉我是深知道的怕不能賄買吧?」喇謙道:「老哥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柏中堂雖是清廉但他最寵愛他的姨奶奶姨奶奶有個兄弟叫作靳祥是柏中堂的總管這次他想在科場上面多賺些錢四面托人招攬主顧不瞞老哥說前天他還當面托我哪!」平父道:「路倒是條好路可惜我這孩子筆下一些不通就是中了一名舉人也是空的。」喇謙道:「老哥你不要這麼說孩子中了舉人因此發憤讀書明年就中進士點翰林也說不定的即便不能將來得個一官半職有了個舉人底子總算是正途出身便宜地方多著哪!」平父聽了意思有些活動說道:「兄弟你懂得子平嗎?」喇謙道:「我略知一二但不知大姪兒的八字是哪幾個字?」平父道:「他是二十一歲閏四月初十寅時生的我記得他的八字是戊戌丁巳辛巳庚寅。」喇謙屈指算了一算說道:「辛生巳月正官得令時上有慶金劫才年上有戊土正印謂之身強官旺有官有印定為棟樑之才命有天乙貴人讀書上進仕出正途月上透殺有印化吉所謂身強殺淺假殺為權每逢官殺運定有升遷之喜今年戊午流年有殺有印而且天乙再逢必中高魁恭喜恭喜!」說罷連連拱手平父大喜道:「兄弟高明得很正跟吳鐵口算得一樣既他還有這個造化我就花幾個錢也使得!」喇謙道:「不消許多兩千銀足夠只是姪兒年輕不懂事萬一口齒不嚴惹出禍來反為不美不如索性把家人一齊瞞過。」平父點頭當下二人分手次日平父得到回信事已辦妥先付銀子若干餘款事後再補

 

  到了八月初八那一天他囑咐平齡道:「孩子這十天之內你千萬不要出門一步。」平齡問:「為什麼?」他父親頓了一頓說道:「前天我托一位朋友替你排了排流年他說十天之內不出門有喜事出了門就有災晦。」平齡道:「我不出門就是。」次日初九平齡早起盥漱已畢正在書房裡閒坐順兒進來說道:「哥兒今天該準備什麼行頭?」平齡愣了一愣說道:「可不是嗎今天正是阜成園唱戲的日子只是老爺子不許我出門怎麼辦呢?」順兒道:「不怕不怕老爺子今天南城外有應酬一早出去要吃過晚飯才得回來那是趕車的趙四對我說的這會兒就在那裡套車了。」平齡方要再說順兒搖手道:「老爺子來了!」平齡趕緊站起只聽他父親說道:「你千萬不要出門也不要與外人見面我出去一趟就回來的。」平齡唯唯他才出去平齡見他父親走了笑對順兒道:「活該咱們造化。」吃過午膳他就叫順兒帶著箱籠同向阜成門外而去

 

  大家知道票友賽松齡那天初次在戲園上台少不得要來趁個熱鬧一路上香車寶馬絡繹不斷把阜成門附近一帶極荒涼的地方卻變作花團錦簇平齡看在眼裡異常高興到了阜成園門首下車進了後台自有管事人慇懃招待那時場上正演三英記》,那扮竇桂英高蘭英的兩個旦角都是松齡的徒弟扮王士英的小生叫做江耗子一條音膛不聚的嗓子惹得聽戲人十分好笑那兩個旦角卻都不錯平齡扮戲尚早隱在場門簾內看了他們一出暗想這兩個孩子倒不枉方老闆栽培他一場真不含糊不多時這兩個且角唱畢卸了妝到官坐兒裡去找他的鬥翁那個鬥翁頗請了幾個客看客中認得的卻只有一個桂林倪鴻又唱了兩出便是探親登場

 

  那鄉下親家母將出場門早聽得有人叫好倪鴻身旁一個南方口音人道:「這不過是個丑角怎的也有人喝采?」倪鴻道:「這個丑角非同尋常他叫劉趕三是保身堂的老闆只是他不是和春的人今日因何到此演戲?」那邊一個旗人道:「他是沒有能耐大班不要今天是何景愚找他來陪松齡。」那南方人道:「他既沒能耐又焉能是好角?」倪鴻道:「這不是一句話說得完的老兄請看戲吧說話之間,《探親已演到備驢的那一節趕三兒竟把自家平時騎的一匹驢牽上台來說也奇怪那驢在台上十分馴熟觀戲人無不喝采只聽得趕三兒道:「這孽畜雖不是唱戲的兒子上台可真不含糊!」眾人知道他是在取笑平齡又是一片彩聲那旗人笑著對倪鴻道:「趕三兒戲雖沒什根底口卻刻薄到極處了他的紅也就紅在這張嘴上。」倪鴻點頭少時桂姐出來看他打扮是個花旦的樣子年紀也很輕比平時唱探親弄個一嘴鬍子碴兒的官中正旦穿件青衣順眼多了那旗人道:「這孩子叫張梅五是他保身堂的徒弟賽松齡今兒要唱頂嘴》,所以用他登台這孩子雖是個無名之輩究竟是內行賽松齡恐怕要受大敵就是那匹驢也是趕三連夜排出來蹶賽松齡的你道他們毒不毒!」倪鴻道:「探親頂嘴》,倒是不常演的戲難得小平子竟能演唱。」少時平齡出場果然不見十分精采這出唱完倪鴻走至後台閒步只見許多人圍著平齡解勸平齡滿面怒容指著趕三兒痛罵趕三兒也不乾不淨的回嘴倪鴻料是方才的戲仇遠遠躲開平齡趕三也叫眾人勸走了

 

  過了幾天順天鄉試出榜平齡高高的中了第九名舉人他父親方對平齡說道:「孩子你這舉人是我花了好些銀子買來的前幾天考試的時節我老是提心吊膽的只怕你出門去被人家瞧見如今是不怕的了我看你天分甚好字跡也還寫得清清楚楚若能從此認真練習八股明年會試再點上一名翰林豈不是榮宗耀祖!」正說到這裡順兒來回道:「喇二爺來了!」喇謙進得屋子忙給他們父子道喜平齡知道有事退出去了平父道:「兄弟怎麼老沒有見?」喇謙道:「天津有點事我是八月初八出京直到昨兒才回來的。」平父道:「你姪兒的事全仗兄弟出力。」說罷一拱到地喇謙道:「那也是老哥的福大姪兒的命好話可又要說回來啦我聽見人家說副主考程庭桂的小兒子沒有出榜之前他就在飯館裡說有什麼姓李的姓熊的許多人全是他遞的條子現在榜上一個也沒有中可見得還是姓靳的這條路靠得住。」平父道:「是的。」喇謙又道:「姪兒這本卷子是我托南省一位高手搶的他說卷子裡面寫錯了一兩個字只怕落第現在姪兒居然中了高魁真正好運氣!」又從袖裡取出幾張紙條來說道:「這是三場的原稿將來可以印成試卷送人。」平父接過謝了又謝又把銀子餘數付清喇謙這才辭去

 

  又過了幾天平齡出去拜老師會同年緊接著懸匾宴客自有一番忙碌他卻遇了空閒仍是同一班梨園打混看看十月初五日正是鄭親王端華的壽誕演戲招賓那日朝中親貴以及大小官員誰不去捧場上壽平齡父子也在其內將從禮堂退出時節趕三兒正在台上演戲扮的是僧道一流一眼瞧見平齡忙提著極高的嗓子道:「分身法兒只有新舉人平齡會使我知道他八月初九那一天又是唱戲又是下場去考真是個活神仙。」平齡羞的面紅過耳再看那齣戲是新排的鈞天樂》,是用尤西堂崑曲舊本改的亂彈恰是譏罵科場的戲平齡坐不住只得溜了他父親也就走去

 

  那端華胞弟御前大臣戶部尚書肅順聽了趕三這句話即把御史孟傳金的衣服輕輕的扯了一下孟傳金會意同他到一個小書房坐定肅順便道:「方才趕三兒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孟傳金道:「聽明白啦。」肅順道:「科場是主子家找人用的大事他們竟敢作弊我耳朵裡早有閒話不過不便說話你們當都老爺的就該上本。」孟傳金囁囁著道:「柏中堂是敝老師這本怕不便上。」肅順呵呵一笑道:「你太小心啦柏中堂決沒有什麼處分我可以擔保我聽得平齡這本卷子出在編修鄒應麟房內老鄒給他改過錯字你以此為由把柏中堂輕輕兒捎帶幾句主子諒不深究大約只把平齡革去舉人便算了事我知道你從前奏撤蘆溝橋的釐卡是個極有骨頭的好老都你們衙門裡從毛寄雲放出去之後就是你最有膽子那年寄雲參文中堂好幾萬句話的長折主子也擱著不問你替貴老師擔什麼心?」孟傳金道:「這話也是我就預備折子。」當日辭了肅順回到家中具折要參奏科場他家有位西席勸道:「肅六胸無點墨柏聽濤是科甲出身素有私仇恐怕弄大了不如不參。」傳金想想也說得是便把折子擱起豈知自那一日起傳金夜間總睡不著傳金惱了仍復依了肅順把折子遞進皇上見折中有中式舉人平齡硃墨不符等語即傳旨著鄭親王端華怡親王載垣尚書全慶陳孚恩悉心磨勘試卷不准稍涉迴護此旨一下滿朝震恐

 

  且說平齡被趕三兒抓了幾句回家十分不快他父親也覺得趕三兒的話奇怪問起根由他才把阜成園唱戲的事說了一遍平父大怒道:「我怎麼吩咐你不許出門你偏偏出去唱戲要是鬧出事來孩子你真害苦了我啦!」平齡道:「我也不知道誰害誰要是老爺子告訴我我怎麼敢去唱戲呢平齡的母親道:「誰也不必埋怨誰但願無事便好。」平父道:「怕不能吧我只知道機事不密則成害不知道機事太密也會成害的

 

  隔不多幾天喇謙果然派人來關照說他自己出京去了聽說科場案已經發作以後平齡上堂審訊千萬不可說出有人頂替方可保全性命平父得著此信十分驚慌只得取出槍替人的原稿來叫平齡連夜熟讀以為能夠默寫出來就是給自己做了憑據平齡也知道這是生死關頭非同小可即把原稿當作戲詞一般念了又念記了又記好容易把每篇文字的前幾行默寫得一字不錯他們父子才略略的放心

 

  到了復試之期誰知王大臣等依著老例另外出了一個題目可憐平齡連個破承也做不上去真如雷打一般只好呆坐挨到日落黃昏沒奈何寫了一個履歷硬著頭皮交卷王大臣等見是白卷立刻翻臉喝一聲:「拿下!」兩旁閃出一班公差好像鷹拿燕雀似的把平齡揪翻押到刑部牢中去了

 

  過了兩日即奉旨將平齡革去舉人命法司嚴訊肅順乘此機會攀扯到柏葰身上也將他革職拿問此時肅順與端華等全神都注在柏葰及一班考官頭上倒把平齡這件事看得輕淡和他當初對孟傳金說的話全然相反

 

  平齡在監一連幾天也沒有過堂審訊那些禁子使用過他家的銀子把他異常優待手銬一概不上但到底是個公子哥兒怎麼受得慣鐵窗風味呢順兒天天送飯進去主僕相見無非是痛哭一場有一天他主僕又會著面正在發愁之際忽地看見兩個衙役扶著帶了一個少年犯人那犯人面色發白兩眼緊閉中衣上帶著胭脂似的血跡一步一拐的轉到別間屋裡去了平齡私問牢役是誰牢役道:「他是柏中堂的舅爺叫作靳祥也為這次科場案打官司這個小子經不起一夾棍便一五一十的全招出來還有朱尚書的家人王福呢他在堂上受盡了種種的刑罰咬定他主人沒有受過人家半文錢那才是真正的鐵漢如今人家倒出去了這小子只好常在這裡一世。」平齡所了這一番話呆了半晌才說道:「好厲害的刑法反是死了乾淨!」牢役道:「他偏不死又待怎樣!」平齡便不言語即叫順兒買些好酒來勸牢役那牢役吃得醉了順兒方才走去比及牢役酒醒平齡已是自縊死了牢役驚得手足無措忙去報了官那官兒走去毫不驚慌看了一看即命把屍首解下放在一邊他卻往平齡家中去找他父親平父聽得刑部官知是為兒子來的連忙出見那官兒一見平父便道:「令郎在監身故了!」平父大吃一驚放聲大哭官兒道:「老先生這不是你哭的時候他雖身死只是犯著欺君的重罪難免有戮屍的刑罰老先生快具個兒子在監病故情願領屍埋葬的甘結弄出屍首方保無事我們衙門的定例凡是入土的屍骸向不掘戮你不可自誤。」平父一時也顧不得辨他的真假竟具了個結隨了這官兒前去領屍到得牢中平齡的屍首已用棺木盛殮連棺蓋都打嚴了平父向那官兒說了些道謝的話由著他把棺抬出他們自有別的計策去回堂官

 

  平父回家連忙把兒子抬出彰儀門在祖塋埋葬一路上就聽得人說柏中堂科場舞弊畢竟問斬了平父想到他兒子落個全屍而死還算便宜埋葬已畢走進城來將走到虎坊橋只見一個人騎著一匹驢兒從西往東那驢剛要上橋橋下有一個人大喝一聲趕上去把那人從驢上直擒下來按倒在地揮拳便打舉足便踢那人殺豬似叫起來

 

  不知此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頭角崢嶸小叫天出世 衣冠傾倒大老闆登場 下一回

  卻說那人把騎驢人按倒在地跨在他身上舉拳便打口中直嚷道:「肅六你冤得我好苦!」騎驢人道:「我是唱戲的趕三兒不是肅六。」那人道:「我認得你是肅六今天打死你這奸賊替老師報仇!」說時拳如雨下趕三兒只把兩隻手護著腦袋掙扎不得正在危急霍的旋風似的跳過一個人來走到那打人的身邊只輕輕的一掌那人便從趕三身上跌將下來這個躥進一步去正要動手只聽趕三說道:「打不得打不得他是孟傳金孟都老爺。」那人趕緊縮手這時節孟府的家人趕到說道:「二位不要給家老爺一般見識他是因錯參柏中堂急瘋了。」趕三也道:「咱們走吧!」牽了驢兒同那人一起往東而行孟家主僕也自去了

 

  早先有許多人圍著看熱鬧見那人身軀偉壯英氣逼人穿的是平民服色眉宇的神情卻象是梨園中人不免大家交頭接耳互相議論追問他的出身來歷看官們看到此處也少不得要向作者盤問不用慌等我慢慢的講來

 

  且說這人喚作姚四乃湖北黃陂人氏是戲班中一個文武老生他的文戲雖不過是假玩藝兒他的武技卻有些真傳因他七八歲的時節在著名大俠艾春和家中學過拳棒不比別人只會後台的把子十一歲上人班學戲唱了一二十年在湖北地方頗有聲名生平好看水滸》,最推重魯達武松的為人喜歡管那不相干的閒事那時德安府有些財主起了一個桂林班姚四也在其中這桂林班一來角色齊整二來行頭新鮮湖北各府有了大典不怕路隔千里都來寫他們的戲這些年荊州有了兵事幸得一位吳都司把賊殺退眾人贊美他的功績他道:「這勝仗不是我打的。」眾人道:「明明是都司奮勇當先怎麼忽然謙遜起來。」吳都司道:「列位不知我那日清清楚楚看見關夫子把我拍了一掌上起陣來借了他老人家的神力所以才能殺賊立功這勝仗實在是關夫子打的我不過替神聖官勞罷了。」眾人道:「不錯那一日關帝廟的大刀果然往下滴血神功浩大不可不報。」因此大家湊了錢到德安約桂林班全部去唱關廟神戲誰知戲班將將約來忽朝廷下詔關聖帝君列入中祀不許人民在廟庭演戲做會眾人沒法把戲移到城隍廟演唱三日唱過兩日第三日早間姚四起來獨自一人到城外閒步走到一座小小茶肆門前向內張時已有本班一個人在那裡吃茶

 

  這人是江夏人氏叫作譚志道唱戲的名字叫作叫天兒」,是個老旦角色姚四跨了進去同他坐在一處叫天道:「你怎的今日起的比我遲了?」姚四道:「昨日那出打洞派的太靠後了夜來又睡不著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所以起的遲。」二人正說話呢只聽得茶博士嘟嘟念念道:「是太歲來了!」二人舉目一看只見外面一人走來面目兇惡衣服古怪敞著大襟胸前露出一叢護心毛往對面一張桌子上坐了不住的大呼小叫茶博士戰戰兢兢小心服侍姚四悄對叫天說:「我在荊湖一帶走老了此人卻不認識他這奸惡樣子若弄到班裡去倒可以派個淨角。」叫天瞟了那人一眼微笑不答那人見此情景知道姚四等人在議論他拍桌嚷道:「鬼鬼祟祟的說些什麼咱老子走慣江湖向來不怕人說的。」姚四道:「我們說話與你什麼相干!」那人聞言五官亂動便要來抓姚四姚四也攘臂相迎茶博士和叫天死命的勸住姚四和那人氣忿忿的坐在那裡怒目相視叫天道:「天不早了我們走吧!」姚四道:「我若走了他必笑我懼怯。」那人聽姚四這等說便也坐著不肯動身不多時從外面走進個小孩來提著一籃燒餅高聲叫賣那人即將他喚至身邊問道:「你這燒餅是給人吃的嗎?」孩子道:「!」那人將籃子接過放在桌上拿起燒餅就吃一口氣吃了七八個方才住口孩子道:「你再吃不吃哇?」那人道:「不吃啦你走吧!」孩子道:「你給錢哇!」那人瞪了一瞪眼睛說道:「我早給你咧!」孩子道:「沒有我簸籮裡一共四十個燒餅先賣去二十個收了二十文錢不信你把簸籮裡的錢數一數。」一言方畢只聽的一聲孩子臉上早著了一個嘴巴那人罵道:「你這個小王八蛋敢蒙人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孩子一手捧著臉哭著說道:「你不給我錢還要打我你不知我是新學徒的若沒有錢回去師傅定要打我說我把燒餅偷吃了先生你可憐可憐我這苦孩子吧!」那人聽了越發動怒冷笑道:「你好不知趣再不走我打死你這小雜種!」

 

  這時節姚四看得早就不耐煩了便往這邊走來叫天攔擋不住姚四走至那人面前說道:「朋友你白吃了燒餅還要欺侮他小孩子到底講理不講理哇?」那人道:「老子是有名的小太歲向來慣吃白食你管不著!」姚四道:「今天我管定啦你若不服我們到外面去較量較量!」小太歲道:「你真是太歲頭上動土!」一個箭步早躥到茶館外面姚四豈肯放鬆腳尖兒略略使勁身子好像燕子掠水一般已經越在那人前面茶伙急得直嚷道:「客人惹他不得他是鹽船幫的豪傑不要打出禍來!」叫天也慌了跟出去一瞧只見二人打在一處真個打得花團錦簇難分難解打夠多時忽地姚四回身便跑小太歲哈哈大笑那姚四跑不數步彷彿絆了一下俯伏在地小太歲直撲上去姚四把左腿向他面上虛晃一晃跟著一個鯉魚翻身全身力量都用在一條右腿上往小太歲便踢小太歲閃不及正中心窩,「哎呀一聲跌出一丈來遠口中鮮血直冒眼見得小太歲歸位去了

 

  姚四這一腿叫作子母鴛鴦連環腿專能敗中取勝這次除去了地方上一個惡霸姚四起來看著小太歲屍首笑道:「這廝的護心毛原來毫無用處倒添了個窟窿。」茶博士道:「怎麼好怎麼好出了人命了!」姚四道:「不妨我就要投案去打官司!」說著拔步要走叫天把他拖住道:「不用忙我還有個見識。」回頭看看茶博士又道:「人不曾死在你的茶館裡你還不裝沒事人去難道要嘗衙門的滋味嗎?」茶博士猛的醒悟轉身走了叫天又發遣了那個小孩把姚四拉出一里多路低聲說道:「天幸今日茶館無人你不快快逃走等待何時?」姚四道:「我是好漢打死了人一世也不走!」叫天道:「你太迂了難道這樣人你還想替他償命不成老哥是熟讀水滸傳那梁山上一百單八個好漢倒有好幾個打死人逃走的你怎不學他?」說到此處從袖中摸出幾百錢遞給姚四道:「小弟幫你幾個路費。」姚四長歎一聲道聲多謝」,遂與叫天分了手逃出荊州

 

  姚四暗想湖南唱戲之風最盛不如到那裡躲一躲即取路往湖南省城而來一路上遇著城鎮熱鬧所在便賣把式作為路費不一日渡過洞庭到了長沙去尋同業人時誰知一個也尋不著問起居民方知前任撫軍翟公因招優演戲吃御史參了後任毛公出示禁止優伶因此唱戲的全都溜了姚四無奈只得離了湖南奔往安徽曉行夜宿非止一日入了皖境偏遇那裡兵事緊急唱戲的也沒甚買賣

 

  姚四一路上聽得人言安徽潛山縣有個名伶程長庚待同業極有義氣便一直前去尋他走至門首只見一座小小門樓門框上釘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小木牌寫著四箴堂程四個字姚四拍動門環內裡有人走出來問是作什麼的姚四道:「我是戲班裡的人來拜訪這裡老闆。」那人道:「老闆又往北京去了不在家中。」姚四聽說只得同他道個歉走離此地正在無精打采之際忽然背後有人叫聲:「姚四哥!」姚四回頭看時卻是從前桂林班唱十雜花面的夏大發姚四不覺笑逐顏開道:「兄弟不想此處與你相會真是他鄉遇故知了只是我聞你久已改了行今日緣何在此?」夏大發道:「我的事說來話長你且到我住的那廟裡去我慢慢的同你講。」姚四即同大發走入那廟抬頭一看供的是泗州大聖姚四叩了頭到大發住的房內坐下大發道:「我們德安府被毛子破了兩次城內的財東跑的精光桂林班已經散了好在我早就看出這碗飯不是人吃的改了保鏢為業這戲班成敗已是與我無乾了。」姚四道:「保鏢是要有師傅的你一個梨園怎能搭起跳板?」大發道:「保鏢雖要師傅但真有本領的也可以不拘資格。」姚四笑道:「我與你作了多年弟兄並不曾見你有什麼本領。」大發道:「真人不露相大凡開口誇張之人都是沒用的你道不知我的本領豈知這便是我真正的本領我幼年曾拜陳伯韜為師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只怕南北各路的鏢師傅沒有幾個人能及得我。」姚四道:「陳伯韜好像是孝感人他是艾春和老師的受業老師江湖上綽號鴻鈞老祖是湖廣第一條好漢沒了有幾十年了你如何趕得上他你這話便有些欺人。」大發道:「不然陳伯韜是德安陳碩臣老爺的兒子新舉人陳四先生的胞弟你如何曉得?」姚四聽了笑了一笑不再言語大發道:「我保了一年多的鏢生意倒也興旺如今程長庚老闆二次入京自己先走了留我在後看押行李明日就起身北上四哥你是怎生到的此處?」姚四道:「我因生意不佳聞得程長庚待人極有義氣特來尋他不料如此緣慳幸虧這安徽的米喜子和我認識前年聞他因老母死了回了老家不在北京我還要到太湖去找他呢!」大發道:「你還不知道米喜子已是死了梨園人因他一生正直都供他為神連北京司坊裡也有幾家有他的香火我聽得程老闆說他本來多病戲園子派了他的戲十天總有九天是票友姓丁的替他唱現在京裡老生要數咱們同鄉羅田餘三勝和程老闆出名還有個張二奎一嘴京字只有一條大喉嚨也吃飽飯依我看四哥的戲料實在不弱何妨也進京去撞個機會。」姚四道:「京師路遠我哪有這些盤纏!」大發道:「四哥就跟我同行一來省了多少盤費二來憑了夏某跨下馬手中刀一路之上不怕有強盜也保得你平穩無事。」姚四道:「我不同你客氣你既願同我走路我同你搭伴就是。」大發道:「好啊這才象自家兄弟。」姚四道:「但有一件你以後不可再說大話江湖上好漢甚多惹出禍來不是耍的!」大發聞言暴跳如雷道:「你休長他人志氣任憑那些毛賊千軍萬馬也不在夏某心上。」正談得高興忽見兩個僧人立在窗外笑了一聲走了姚四道:「果然弄出事來了兩個和尚這聲笑只怕要大費一番氣力。」大發道:「偏你這宗無用之人偏要假充在行這和尚偶然發笑有什麼厲害!」姚四也不回答當夜就在廟中住了

 

  次日同到程家行李車輛已經齊備姚四看了一看:「兄弟你怎的不點信香?」大發道:「我說你不在行果是不在行幾時見鏢車上用什麼信香?」姚四道:「你是哪一家鏢行的人?」大發道:「是我陳伯韜老師的門下弟子憑著師傅本領替人家護鏢並不是鏢行的伙計。」姚四道:「卻又來你既是陳門弟子怎的點香都不懂得當初伯韜老師打遍綠林留下七支信香逢是他的弟子都照樣點在車上江湖豪傑自然躲避你快取香來我替你點。」大發即討得香來遞與姚四姚四把香按著式樣插好催動車子趕路

 

  出城走了幾十里地忽然草地裡竄出兩個人來說道:「留下車輛放爾等過去!」姚四停睛一瞧正是昨天在廟裡的兩個和尚手提撲刀擋住車路姚四轉向大發道:「如何果不出我所料。」大發早驚得抖衣而顫口中不住念佛姚四取口腰刀懸了迎上去也不搭話將腰刀背在身後刀柄朝著天用左手按住刀鞘飛起右腳只一腳踢在鞘上那口刀便從鞘中躍出姚四的右手接個正著那兩個和尚都吃一驚一個道:「我去年看過一出斬黃袍的戲那高懷德拔寶劍殺韓龍正是這個身段我還贊他有真本領怎麼這人也是這一套!」一個道:「你看車子上點著信香這人定是陳艾兩家的門人你我不可惹他。」一個道:「正是正是!」當下二僧回身便走姚四也不追趕保著車輛並那夏大發的正身順著大路前進大發把姚四奉如神明再不敢同他駁辯一路上或行或止都聽姚四指揮

 

  不一日到了京城大發要姚四一同去見程長庚姚四道:「不必你先押著車子去交納公事我還有些瑣務呢!」大發只得依他押著車兒自去姚四正要去尋宿店忽見路旁有一家主人送客奴僕高叫:「餘老爺的車在哪裡?」姚四料是官員彼此拜會不去理他只是看那客人衣服輝煌好生面善那客人坐在車上也不住的把姚四上下打量那車走不幾步忽的停住車上人跳下來走至姚四面前問道:「足下莫非是姚四先生嗎?」姚四定睛細認叫聲哎呀」,原來這人正是羅田餘三勝三勝便與姚四同坐了車回到家中在客堂中坐定

 

  三勝道:「四哥你我本是同鄉昔年常在一處雖是多年分手交情卻是不能因此而疏你是幾時到的京師?」姚四道:「我是剛才到京還不曾尋著客店呢我因在家鄉犯一點小口舌跑到安徽同著夏大發護著程長庚的行李車到的京。」三勝笑道:「大發唱戲倒有本領沒來由保的什麼鏢去年給我護了一次車子自不小心說大話惹出強盜來痛打一頓雖留了性命我的東西一件不存怎的程玉山要上他這宗當現在戲班正少人四哥來了總得幫我幾天忙。」姚四應了又坐了半響別過三勝仍去找店

 

  找了幾家都是滿的又找到趙錐子衚衕一個小店將要進去忽見那店門首有兩個小孩在那裡翻觔斗內中一個見了姚四忽然跑到面前叫聲爸爸」。姚四吃了一驚定睛一看不覺哎呀一聲道:「你是山兒怎的到此?」話還未了店中走出個人來正是譚叫天姚四摸不著頭腦叫天把他讓進店去在一間小屋中坐了叫天的老婆早同姚四的老婆迎將出來姚四越發如做夢一般拉著叫天盤問叫天道:「自四哥走後本地遭了水災同鄉到京的很多我同四嫂姪兒結伴來的到京才三日四哥從何而來?」姚四道:「我是同夏大發剛從安徽到此正沒店住呢不想她母子倒給我占了窩了感謝兄弟患難中提攜我一家真不愧是個朋友!」叫天把他小孩呼來叫他叩拜姚四姚四道:「這是何人?」叫天道:「這是我的兒子叫作望重兒今年十歲了。」姚四看那孩子骨格甚小似個猿猴一般兩目有光聲音清亮點頭歎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父親是老叫天你就是小叫天了將來強宗勝祖只怕比我們這些人就要高出百倍!」望重兒看著姚四隻是笑姚四打量了他半響覺得比自己那個兒子齊山聰秀多了

 

  當夜住在店中過了幾日姚四由三勝拉入春台部叫天由夏大發引進程長庚搭入三慶部那時京中的亂彈和徽漢不甚分家所以外來角色一入京師便可搭班

 

  且說這程大老闆單名一個椿字號長庚字玉山乃安徽潛山縣人也家世務農也曾出過幾個唸書人不然如何曉得程夫子的四箴竟會用它作堂名兒呢長庚幼年多病父母把他舍在廟裡作了道士十歲上病體痊癒還俗歸家父母相繼死了家裡實在精窮長庚沒法只得人了戲班學了梨園營生他那左鄰右舍的人都道娼優隸卒是最賤的」,便不和他往來連他同族姓程的也不理他長庚置之度外只專心學戲不數年學得技藝精通二十左右即成了徽上名優論他那相貌長面高顴劍眉鳳目身材偉大舉止端嚴絕好一個正生的妝樣論他那嗓音穿雲裂帛低亢隨心一曲清歌足可繞樑三日雄渾之氣如讀漢魏古文一般絕好一條正生喉嚨更兼生性好義待同業極厚不似旁人只曉得自家弄錢那時自米喜子以後京中極重徽伶便到安徽把程長庚約入京師長庚原是真有本領京師又多有善於聽戲的座客長庚登台未久遂即名震都下

 

  其時餘三勝領的是春台班長庚領的是三慶班兩個各無低昂如同泰華對峙一般長庚性氣剛正後台裡歹人極多說話行事不免犯著他們忌諱便有人首告長庚吸食鴉片那個當兒煙禁極嚴便把長庚捉將宮裡去險些問了死罪幸虧大學士穆彰阿素來愛聽長庚的戲向刑名官兒疏通了幾句才得無事長庚經了這場風波說京中戲飯難吃仍舊回了安徽

 

  長庚走後那三慶班真如劉玄德沒了諸葛孔明一般少了擎天玉柱座兒日見稀少班中人無法只得命管事人趙德祿復往安徽省搬請長庚德祿見著長庚再三懇請長庚方應了北來長庚未動身的前三日夏大發走來告幫長庚講到進京之事大發踴躍討差要給他護鏢長庚便同趙德祿先行留下大發護著笨重貨物在後都是些不甚值錢的盆罐被褥之類德祿私對長庚道:「夏大發滿口混吹沒有多大本事不必叫他護鏢。」長庚道:「他究竟是個苦同行現在沒處唱戲落得保這一路不上檯面的私鏢我是看在祖師爺的份上不能不稍加攜帶好在托給他的盡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就丟了也是有限的事。」德祿聽了十分佩服長庚義氣

 

  長庚到京數日大發也至倒虧他良心不昧把姚四這節說了長庚自去致謝因而見著叫天回來夏大發極薦這兩個唱戲的能耐長庚同德祿商量德祿說:「本班武老生現有殷德瑞殷先生不算缺乏我們延聘譚老旦吧!」長庚點頭道:「這話有理凡我們梨園不論大小角色只要是同這一門便生妒忌將來弄得殷先生和姚四鬧起戲醋來反不是愛人之道況且姚四已經對我說過三勝要拉他進春台呢我們不犯搶他的人就聘譚老旦吧!」於是姚譚二人便分入了這兩個班他們在粉房琉璃街找了一所小房子兩家住在一處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姚四到館子裡去唱戲時常從虎坊橋經過所以無意中倒救了趕三兒此是前話不提

 

  再說程長庚二次進京歇了數日要登台演戲恰好是廣德樓的轉兒趙德祿便給他定三日的戲碼第一日樊城長亭》,第二日昭關》,第三日魚腸劍》。昭關的東皋公派的是許八十德祿來向長庚說知長庚沉吟一會道:「你把他改個皇甫訥於我這齣戲生色不少。」德祿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錯老闆這個調度真是乾這個的就結了。」

 

  這日,《昭關快要登場許八十正想去扮東皋公德祿把他拉住道:「許爺你同崇天雲對調過來不用扮這一個了。」八十莫名其妙管事人的分派誰敢有違只得扮了皇甫訥比及出台園中便有彩聲你道為何原來這許八十也生得長面高顴兩道劍眉與長庚一般面貌只差眼睛小些嗓音細些身軀短些恰好一個伍子胥一個皇甫訥演到東皋公對伍員說皇甫訥與將軍面貌相似的一句話前台益發彩聲如雷最後演到過關」,關吏問東皋公此人怎見得不是伍員,」東皋公說伍員目光如電此人眼小無神伍員聲若洪鐘此人音細如蠅台下又齊聲喝采比前更加熱鬧看官天生異人必給他一個出奇輔佐這許八十分明是專捧長庚的從此程長庚聲譽益隆遂掌北京戲劇界三十年的壇坫非偶然也

 

  後事如何且看下文

第五回 有酒學仙名伶機智 借花獻佛豪俠心腸 下一回

  卻說程長庚演畢昭關之後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大家都說他這齣戲比從前米喜子還強長庚自己也甚得意

 

  過了一些時便有翰林院侍講延煦延四爺寫信給長庚煩演昭關》。長庚看了信即同管事人商量道:「別人煩戲可以駁回唯有延四爺是駁不得的一來四爺待我真有恩典二來四爺也實在是個行家難得他給我這個臉面。」趙德祿道:「不錯四爺實在是我們這裡的事年輕的時候也曾登台探母的公主他都演過真不像個外行我們班裡的老生盧勝奎是外行下海那道行似乎還比不上延四爺。」長庚道:「盧台子也就難為他他本在宅門裡當門稿天分甚好字跡也還端整只有一件毛病最喜歡逛窯子後來被他主人攆啦索性改行一氣下海我因他雖不是本行出身唱的卻不壞肚子裡也很寬綽所以把他當個人用只可惜他不改那好逛的舊習恐怕塌的快。」德祿道:「我們也勸過他無奈總是不改。」長庚道:「他是沒家眷的人就叫他搬到我家來住他素常倒肯受我的約束我自然拘得住他。」德祿等幾個管事都說:「老闆這樣待人真正少有。」長庚同他們議定後日演昭關》,就派台子的東皋公眾人答應辭去過了兩日長庚果重把昭關演唱一番延四爺包樓請客不在話下

 

  演過之後長庚即將台子移入自己家中先去的幾天盧台子頗能安分陪著長庚談談書情戲理輕易不出大門一步長庚不覺高興不料過了一個月他的老脾氣又發作了時常托故住在外面長庚惱了著實訓飭一番台子口雖答應心裡如何拋撇得下不過少去幾趟罷咧有一天清早盧台子躺在炕上手拿著一本肉蒲團小說正在揣摩未央生的故事看得出神忽聽腳步聲響只見長庚走了進來叫聲台子」。盧台子大吃一驚忙把半個身子同兩隻手掩住了書長庚向道:「台子你看的什麼書?」台子臉上漲得緋紅一時答不出隨口說道:「家譜家譜。」長庚笑道:「你們盧姓的家譜向來沒有見過我倒要瞧瞧。」台子越發著急連說:「瞧不得瞧不得上面是我們盧家現眼的事頭一代就是忘八強盜的那個盧俊義家裡的笑話。」長庚道:「你原來是梁山泊天罡星的後人你不要笑他是忘八強盜須曉得他是個不貪女色的好漢所以才能在江湖上留個名兒姓兒我看你正在年輕的時候你怎麼不要強?!我累次的好話你不肯聽你這書大約不是家譜想必是什麼燈草和尚一路的混帳淫詞你不用遮掩只與我拿來燒掉我便不惱。」台子沒奈何只得當著長庚把幾本淫書燒了長庚方才歡喜

 

  從此長庚只在台子身上留心看他外面雖裝老成內裡卻實信不得十分有氣忽然轉念道是我錯了這樣事豈是空話禁得住的我不免替他如此如此辦理自然他就收心了長庚這裡替台子打算不想另有人也在那裡替長庚打算

 

  你道是誰原來就是延四爺這日長庚在戲園裡唱完了戲將將回來見個管家打扮的人走將來長庚認得是延四爺的親隨連忙施禮讓茶那人道:「我們四爺找老闆有要緊話說我不喝茶了請老闆快去!」說著走了長庚換了件整齊衣服隨即上車往狼家衚衕延宅而來

 

  不一時到了跳下車走入門房向看門僕人恭恭敬敬道:「程長庚來聽四爺訓示求二爺代稟。」那僕人進去片刻出來道聲」,長庚低頭垂手跟著他走進書房見延四爺一人在那裡坐著長庚慌向前請安延四爺也欠身讓坐長庚執意不肯:「四爺天上星宿優人怎敢對坐還是站著說話的是。」延四爺笑道:「我向來不論這些玉山何必拘泥!」長庚道:「現在梨園規矩日壞一個個都忘了自己是個什麼人優人蒙他們不棄推做一班之主不敢不自己守些道理給他們個樣子就是四爺也是萬民瞻仰的人也要自家尊貴些不要慣壞了他們當年文中堂作軍機的時候只為待戲子太寬了被毛都老爺參過四爺難道不記得嗎?」延四爺歎道:「玉山每次來總同我們客氣誰知你胸中竟有這種見識我倒不敢妄自尊大了。」長庚道:「四爺有何指示請即吩咐。」延四爺道:「我找你也無他事只因前天我偶然想起你今年已經四十多歲了尚未娶妻生子論理呢你很該娶一房家眷只是我們官中人哪裡替你去物色門戶相對的女子我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子只得替你買一個丫頭你可領了回去。」長庚道:「四爺恩典優人是感激的只是萬萬不能遵命優人是個道士早已斷了女色老夫少婦家裡萬不能安靜怕鬧笑話四爺這番好意優人只好心領。」延四爺微笑道:「玉山你不必這樣固執我人已買了你的話我倒得駁你一駁你說你是道士我知你是正乙法門連正乙真人都有夫人公子輩輩世襲不像那些丘祖的龍門派定要屏絕婦女至於笑話不笑話那看本人的處置你這樣一個人難道還拿不住一個女子你莫若領回去若是好你就收房不好你可以當作婢女使用何必推托!」長庚聽了這番言語再要拒絕似乎不近人情只得答應道:「四爺恩典到十分優人怎敢不識抬舉只是萬無今天領走的道理過幾日優人自己來接吧!」延四爺點頭准了

 

  長庚回到家下跟包的上來說:「早起上街碰見餘老闆家裡的老王他說餘老闆抱了個孩子一半天要請客老闆似該去賀他一賀。」長庚道:「知道了。」跟包的正要退出長庚叫住問道:「盧先生這幾天逛不逛?」跟包的道:「他近來不大在外面住夜整日整夜的瞧書好很多咧昨兒我問他瞧什麼書他說他原來的幾部壞書吃老闆燒了這是新買的什麼老實人坐蒲團出家修行還是一部好書呢!」長庚微笑不語

 

  次日延四爺差僕人來訂日期催長庚接人長庚道:「四爺格外恩典我自感激不知四爺賞的是怎樣一位姑娘?」僕人道:「這話甚長我說不清楚還是叫說書的說來大家聽吧!」說書的無可推辭只得替他細表一番

 

  原來延四爺一日看戲回到家中叫小使立刻去找媒婆子來他也不到上房就在外書房裡等候不多一刻媒婆子沈大腳來了見了延四爺笑容滿面請了個雙腿安叫他坐下他又福了一福才側身坐下延四爺道:「我有一個朋友住在南城外年紀不過四十來歲並無家眷現在要娶一房姨奶奶你給我留心不拘是小家的姑娘大家的婢女總得要沒有壞過的還要好脾氣好模樣若有這樣合適的人你領來我瞧再議身價。」沈大腳道:「我有一個街坊還是上月搬來的他家本來是很有錢的只為去年鬧了科場案子傾家蕩產兒子死在監裡今月三月老頭子又死咧現在他家只有一位老太太帶著一個丫頭一同過活境況艱難得很他想把丫頭賣給人家托過我好幾次咧講到這個丫頭今年不過十八歲極其規矩我從沒聽她說過半句玩笑話並且長得十二分人材模樣也好性情也好簡直象大家姑娘似的四大人不信我明天可以領她來給您瞧瞧。」延四爺帶笑說道:「你們媒婆子的嘴向來有名的叫作甜蜜嘴說得好聽就怕靠不住。」沈大腳道:「我就不是這等人黃侍郎娶姨奶奶陳中堂娶姨奶奶全是我作的媒逢年逢節我進去磕頭一賞就是兩個元寶壓得我手腕子酸痛了好幾天他們看得起我只因為我是老實人向來不會說謊況且四大人是玻璃人兒似的心裡何等透亮我媒婆子哪裡瞞得過呢!」延四爺道:「不用提了我說的原是玩話明天你一準領那個人來讓我瞧瞧。」沈大腳答應走了

 

  一天無事次日清早延四爺起來有幾個門生來拜會延四爺同他們談了半晌那門生中有幾位好講理學的說了些周程張朱並那大學衍義裡的話延四爺只好把那些不相干的腐論敷衍了過去眾人告退延四爺送到屏門便不送了回到書房只見一個素日得用的小使上來回道:「沈媒婆子來了。」延四爺吩咐喚進只見沈大腳的後面跟著一個女子身材嫋娜好似風擺楊柳走近一瞧她眉蹙春山目含秋水雖非絕色卻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樣子穿一件半舊的湖色羅衫外套一件青紗坎肩兒係著一條鸚哥綠的汗巾雪青紡綢中衣下面是一雙四蝴品月鑲心鞋越顯得乾淨俏麗沈大腳叫她給四爺叩頭延四爺倒還中意便道:「她叫什麼名兒?」沈大腳道:「她叫小翠。」延四爺問她要多少身價沈大腳道:「她是人家的使女他主人光景很艱難定要三百兩銀子。」延四爺嫌太貴了磋商了半天才落到二百兩寫過賣身契延四爺叫領入上房沈大腳道:「這我可不敢上次給穆中堂的姪少爺弄人不料姪少奶奶扭住我接連幾個嘴巴打得劈拍劈拍的響嘴裡還嚷道:『你這賊婆好大膽竟敢替這老兔崽子買小老婆!』說著索性把我按倒痛打了一頓才帶了幾個丫頭回房去了把我的衣服也扯縐咧馬尾冠也打歪咧花兒落在地上踏得稀爛可憐我這兩隻尺二金蓮原來卻跑不動那時候更是寸步難行我作了十多年的媒婆子從沒受過人家半句罵那番挨了這頓打真正倒霉四大人不是我說笑話你們四太太性子也不好你不要連累我再挨打。」延四爺道:「豈有此理我們四太太幾時打過人況且這人兒不是我收用是要轉送朋友的你不許胡談!」沈大腳笑著領了小翠進去了須臾出來笑道:「四大人真好家風四太太果然不打我還賞錢呢!」說著去了

 

  延四爺十分得意次日即把長庚喚來對他說了第三日又差僕人催促接人

 

  當下長庚問明小翠的來歷知道是個閨女正撞在自己心坎上恰好去作那件事即訂了五月初二日僕人自去回復延四爺

 

  長庚這裡又接了安徽族人寄來的節禮長庚歎口氣道:「我這些本家因我唱戲都瞧我不起如今見我發財又送起禮來卻也好笑。」

 

  光陰似箭不覺已是五月初二延四爺把這件事辦得清清楚楚除去身價外又用了些銀子買了衣服首飾及新房裡的擺設盆景等物等不及長庚來接就派了幾個得力家人送小翠到長庚寓所裡去長庚與延宅家人見面應酬了幾句便往戲園去了這些家人將新房收拾妥當然後回去到了上燈時候延四爺又差了家人王祿拿了幾件禮物來賀喜王祿進去走到上房外面望了望只見燭影搖紅爐香暈碧妝台繡榻安排得十分整齊洞房裡靜悄悄的只有小翠一個人打扮得珠圍翠繞在那裡面壁而坐王祿退到客堂問道:「大老闆怎麼不見?」跟包道:「大老闆早上館子去了聽見門房裡人說晚上餘三勝餘老闆那裡還有飯局怕一時不得回來。」王祿只得將禮物放下回宅覆命不提

 

  卻說這小翠本是平齡家婢女原有幾分姿色平齡未死的時節他心裡眼裡自然只有他少主人一個後來得著凶信背地裡不知灑了多少的傷心眼淚這次聽沈大腳說娶他的人年紀四十來歲沒有正妻也沒有兒女心裡早有幾分願意並且延四爺替他置了許多的衣裳首飾洞房裡面擺設得整整齊齊又添了幾分高興只是那人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剪了好幾次燭花照了好幾回鏡子由不得傷心起來撲簌簌的掉下幾點眼淚好容易等到三更光景聽得門房裡一片聲嚷大老闆回來了」,慢慢的站起身來只見兩個下人模樣攙扶了一個人走入洞房下人說道:「新姨奶奶這就是我家的大老闆。」小翠上前福了一福那人似睬不睬的點了點頭揮手叫下人出去躺在湘妃榻上就呼呼的睡著了小翠關上房門仔細一瞧只見那人雖不是美貌郎君卻也面目威武鼻正口方說他四十歲也還不見老蒼只看三十光景皮膚也到甚黑多吃了酒兩頰露出緋紅顏色倒象畫兒上的關老爺身上穿一件藍紡綢大褂兒外罩著直隸紗的馬褂派頭甚是大方心想我是個丫頭得配此人也不算委屈只是那人爛醉如泥鼾聲大作想要喚醒他又不好意思只在湘妃榻的旁邊來回走了十幾次心頭象小鹿似的跳個不住最後一想還是等他自己醒來也就鉤起羅帳斜倚妝台一手托腮坐在炕上打盹兒

 

  街上打了四更長庚一覺醒來抬開倦眼覺得房子裡面花團錦簇的不像自己家裡趕緊坐起來向四圍瞧了一遍只見炕上坐了個年輕女子雲鬟貼翠杏眼含情向著他微微的笑長庚詫異道:「這是什麼地方?」小翠噗哧一笑道:「怎麼說你自己的地方都不認得嗎?」長庚正色道:「你是哪裡來的?」小翠道:「我是延四大人送我來的。」長庚想了一想不覺哈哈大笑這才明白過來一瞧那對龍鳳花燭點剩不過三寸光景索性閉了雙眼盤膝而坐小翠道:「程爺人都稱你大老闆你是在票號裡發財嗎?」長庚道:「不是我是唱戲的。」小翠聽了倒吸一口涼氣既而想到紅樓夢上花襲人也嫁蔣玉菡的我就認了命吧這才慢慢的抬起身來走到長庚面前低聲說道:「天色不早咧請安眠吧!」長庚道:「你睡你的我是睡夠了。」小翠抿著嘴笑道:「你不睡我如何敢睡呢?!」長庚道:「定要我睡了你才敢睡嗎?」小翠道:「是的。」長庚道:「這又何難!」說罷掀起了湘妃榻上一條薄被翻身躺倒仍舊和衣而臥不多一會工夫又呼呼的睡著了小翠目瞪口呆出了一會神沒奈何回到炕上直到蠟燭成灰她的淚也哭乾也就慢慢的睡著了

 

  次日天色黎明長庚起來開了房門直到廂房裡叫醒了盧台子說了幾句切實的話回到客堂盥洗畢吩咐跟包的道:「今天五月初三是忌辰又是靠箱會館裡不唱戲大概來道喜的人必多你到飯莊上去多定幾桌酒席。」跟包的答應去了又派幾個手下人安排了個喜堂然後到韓家潭大下處去敬神回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果然湖北幫的餘三勝姚四譚叫天並那個夏大發安徽同鄉的陳鳳林黃聯桂王長貴還有方松齡張二奎羅巧福劉趕三並春台老闆胡喜祿龔翠蘭沈小慶及三慶班各執事人梨園行中陸陸續續來的不少。,過了一會又來了陳鳳林餘三勝姚四譚叫天四家的內眷全到上房去陪伴新人又過了一會城裡的延四爺又派家人來賀喜還有許多街坊也都走來長庚笑臉相迎一一周旋接了這位又接那位忙得轉燈兒一般恨不能有分身的法術客人來了四五十位還有跟隨的車夫跟包的丫環僕婦小么兒馬夫把一所四合房子黑壓壓的差不多擠滿了

 

  盧台子又是賬房又是知客又要辦理雜務忙得發昏章第十一喜堂裡面掛著十二盞的霞影紗燈桌圍椅披一律是平金繡花大紅緞子上面供著和合二神仙的立軸一對仙鶴式的古銅蠟台上面插著龍鳳呈祥的長燭中間擺著一個宣德爐爐內爇著檀香大紅地毯上擺著四盆石榴樹榴開百子的意思桌子上面各家送的錦盒滿擺著鸞釵鳳珥宮粉胭脂滴水簷前掛著雙幅紅綢還結了好幾個五色綢的彩球餘三勝悄悄的對陳鳳林道:「這個場面竟象是個大婚呢!」鳳林點頭稱是說話間早有延宅家丁悄對長庚道:「這女人賣契我們四爺昨日忘了老闆怎麼也不說要?」遂從身邊取出那張賣身文契暗地交付只見盧台子來說酒席擺齊了」,長庚忙請眾人入席喜堂上擺了兩席上首一桌坐的是外來的賓客下首一席是張二奎餘三勝等其餘都在別間屋裡真是筵開玳瑁褥設芙蓉長庚同盧台子輪流敬酒

 

  酒過三巡長庚站在喜堂中間說道:「我有一句話不知眾位可能俯允?」眾人一齊站起忙問何事長庚道:「昨天蒙延四爺恩典賞我一位姑娘我是十分感激但是我生平有一個怪脾氣就是不願意納妾。」說到此大家愕然有幾位就想發言餘三勝道:「不忙且聽他說下去。」長庚又說道:「因為這個緣故我在餘老闆家中故意吃得酩酊大醉回家以後就在湘妃榻上和衣睡了一夜中間雖曾和新人講過幾句話卻沒有半句輕薄的言語倘有一字不真神明殛之。」說到這句板起面孔露出一臉的正氣大家看他好像演關公秉燭的一般不覺肅然起敬他頓了一頓接著說道:「那麼這位新人作何安置呢我想慷他人之慨把這位新人配給盧台子一夫一妻各得其所況且延四爺也極喜歡台子諒不至問我這專擅之罪。」餘三勝拍掌道:「這是老弟的義舉我等無不樂從!」眾人也隨聲道好真是一唱百和延宅家人也沒有別的話說

 

  這個消息傳到上房眾女客給小翠道喜小翠心中歡喜眉梢上平添了幾分春色

 

  酒席散後整備結婚盧台子居然靴帽袍套小翠也是披風紅裙由四位女客伴上堂來長庚道:「今日是個忌辰不便奏樂就請哪一位贊禮吧!」劉趕三道:「我來!」有一個人說道:「劉老闆嗓子清脆贊禮最好。」小翠輕輕問道:「這是誰?」陳鳳林的媳婦道:「是劉趕三。」小翠頓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大聲說道:「我家少主人這條性命就送在劉老闆手裡的這個不敢相煩!」眾人方知這位新娘原是平齡家裡的人方松齡向趕三兒也著實瞪了兩眼趕三兒自覺無趣一溜煙的跑啦姚四想起孟都老爺打他的那宗情形由不得暗笑私對餘三勝道:「看到此處真叫人不敢結仇。」三勝點頭長庚見無人贊禮便道:「還是我來吧!」眾人齊聲說好

 

  當日婚禮告成之後盧台子同小翠向長庚磕了四個頭其餘諸人都向新夫婦賀喜各行了個平等相見的禮洞房移在廂房裡面一切首飾匣子衣箱以及新房裡的陳設品凡是延四爺送的長庚悉數轉贈與盧台子長庚又叫台子替自己寫柬交與延宅家丁去稟復延四爺又對台子道:「從此你算有了家了再不許出去胡鬧。」台子唯唯答應

 

  眾人因為長庚這件事做得痛快晚間人席歡呼暢飲正在興高采烈之際忽地闖進兩個公差把唱武生的沈小慶一手揪住用一條鐵練套在頸子上扯了就走

 

  不知為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遇同心燈下聽書 杼孤憤獄中編戲 下一回

  卻說程長庚家裡大家正吃著喜酒忽的兩個公差把沈小慶鎖拿了去丈八和尚摸不著頭腦眾人面面相覷長庚道:「哪位去打聽打聽再想法子搭救沈老闆。」唱武生的任七和沈小慶最有交情站起來道:「我去。」便匆匆的去了任七去不多時就有坊上的差人來喚長庚問話長庚只得跟著走了大家越發不知頭腦膽小怕事的都慢慢的溜了

 

  少時長庚轉來這裡只剩了幾個靠近心腹的人一齊動問長庚道:「沒相干只因今日是個忌辰坊裡聽說我家裡辦喜事叫去質問我說事是昨天辦的客是昨天來的今日是幾個熟人吃剩菜坊裡就將我放了。」眾人問小慶的事長庚道:「這卻不知我們還聽任七的信吧!」又議論了一回大家各散

 

  且說沈小慶是紹興人氏他父親本是刑部衙門裡的書辦愛交朋友素無積蓄病故之後家境越發不好他家裡才把小慶送入了梨園習學武生後來搭入春台頗負時譽他有個把弟姓金行四是個刑部的經承二人互相往來交誼頗篤一日金四聽完了小慶的戲約他去吃館子這時飛鳥歸林夕陽西墜二人慢慢的步行正走到櫻桃斜街只見一家門首站著個二十來歲的少婦兩道彎彎的眉兒一雙水汪汪的眼兒高高的鼻樑兒小小的嘴兒穿一件藕絲衫子襯著西湖色縐紗的中衣一手扶著個十七八歲的大丫頭一手還在那裡嗑瓜子兒沈小慶一見連忙側過頭去倒把金四看得呆了兩隻腳好像釘在地上一般休想挪動一步那個少婦也對著他似笑非笑神情十分難看小慶有些瞧不上趕緊拉著金四便走到了飯館坐定金四道:「剛才那個雌兒模樣兒真好!」小慶道:「女人模樣的好壞豈是你我男子該說的話況且這個婦人非常命硬白長了個好樣兒。」金四道:「大哥認識她嗎?」小慶道:「早先我和她做過街坊她娘家姓李綽號叫小白鞋本是陳中堂的姨奶奶咸豐五年中堂故後才把她打發出來的哪樣的貴人都壓她不住!」金四笑嘻嘻的道:「大哥既知道這麼詳細可以替我做一個媒嗎?」小慶正色道:「什麼話你有妻有子何必弄這些事再說這個女人也不是好貨她從前常聽堂會戲最羨慕安義堂胡喜祿胡二老闆她從陳家出來便叫個丫頭到胡二老闆那裡去說要跟二老闆過日子胡二老闆是旦角裡的謹慎人始終不要她我還聽見人家說她在相府的時候早跟人家有私情陳中堂還是她毒死的這話雖說靠不住但是陳中堂實在只有半天工夫的暴病那麼也很有可疑歸堆一句話這塊料是千萬要不得的!」金四聽了不便再往下說草草吃完了飯與小慶分手各回金四坐上車子叫車夫繞道櫻桃斜街心想再見那人一面豈知走到門前只見雙扉緊閉哪裡有一些影子這才悵悵而歸

 

  話中單表小慶出了飯館走不多幾步只聽後面有人叫沈哥」,停住腳步回身一瞧原來是同行的任七鼻孔上抹了許多的聞藥手裡弄著兩個鐵丸很高興的說道:「沈哥咱們到一條龍聽書去吧?」小慶吃了幾杯酒有些口渴正想喝茶就答應了二人一路閒談走了一兩條衚衕只見一家茶館門首掛著一個紙燈燈上寫著特請高智蘭先生開演施公案》」,窗戶外面站著好些人在那裡聽蹭任七道:「不好開書啦!」大踏步跨進書館黑壓壓的早擠滿了一屋子的人伙計見是熟客連忙端了一條長凳過來任七拿出一包茶葉交付伙計沏茶二人這才坐下靜心聽書只聽台上正講黃天霸辭差後來路過惡虎村搭救施公一段說得眉飛色舞形容盡致沈小慶心裡想倒是很好的一齣戲料忽地有個聽書的走過來向任七打招呼附耳說了幾句話任七點頭歎息那人走了任七對小慶說道:「你知道何景愚被刑部拿去了嗎?」小慶道:「不知道為什麼事?」任七道:「剛才那人就是他的跟包他說何景愚打死了個徒弟被屍親告發的。」小慶道:「待人總是寬容的好近來龔翠蘭打罵徒弟手段狠辣號稱龔剝皮只怕將來要做第二個何景愚倒是你我不教徒弟的好雖沒有什麼好處也決不至於遭這種橫禍。」任七道:「聽說你的二元兒就被龔翠蘭糟塌死的到底有這回事沒有?」小慶道:「那倒未必。」又聽了一會書館散了

 

  小慶與任七作別趕緊回家他兒子三元提著蠟台大元兒出來開了門小慶問道:「奶奶睡著了嗎?」大元道:「睡著了上燈的時候奶奶肝氣痛媽叫我到藥鋪裡去買了一副王府舒肝丸吃了才好一點兒後來只吃了半碗小米子粥就睡下了。」小慶點點頭自去歇息

 

  過了兩三日老太太病不見好有他個本家姪媳前來探病這個人看官是認得的便是那做媒的沈大腳當時沈大腳偶然談起小白鞋已經嫁人還是自己作的媒又說聽得一位汪老爺說陳中堂死後皇上封了他一個字眼象個忘八殼子就是小白鞋給他掙的大家笑了一回大腳自去小慶暗想小白鞋已經嫁人倒可以絕了金四的妄想不期小慶這遭牢獄星照命只因交了這個金四卻惹出一樁事來

 

  那金四自從見了小白鞋之後神魂顛倒一心一意的在他身上又聽得沈小慶說是陳中堂的下堂妾料想手中有些財寶既醉她的色又利她的財巴不得立時娶過來拜堂成親才算稱意瞧瞧自己的老婆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髮挺屍一般躺在炕上打起呼來正像牛叫似的越瞧越生氣恨不得一腳踢下炕去輾轉思量一夜何曾合眼次日到了衙門恰巧有一件緊要檔案纏住身子過了七八天方才辦理清楚那一天換了一身華美衣裳遍體薰香顧影自憐了一回天色傍晚慢慢的踱到櫻桃斜街來想飽看春色誰知兩扇門牢牢緊閉牆上貼了個招租帖子他想若是分租倒是個很好的機會仔細瞧了一瞧卻是全所出租的旁邊又沒有移寓的字條兒頓時目瞪口呆好像啞巴吃了黃連說不出的苦定了定神回到家中立刻囑咐一個心腹家人去探聽一切好容易等到打過三更那家人才來回復道:「小的打聽得明明白白那個小娘兒們由沈大腳做媒嫁給了個口外商人前兒過的門昨兒就出京啦。」金四聽了腦門上好像雷打似的半晌不能言語停了一回兒才有氣無力的說道:「誰是沈大腳呢?」家人道:「沈大腳就是沈小慶沈老闆的堂房嫂子三十多歲年紀長條身材白淨臉皮兩頰上帶著幾點雀斑是個有說有笑的人兒去年沈老太太生日大爺你也瞧見過她怎麼忘了?」金四聽了這幾句話眉梢皺了幾皺三角眼珠子滴溜亂轉自言自語的道:「好啊你在我面前編派了一番大道理的話來阻擋我暗中卻勾出嫂子來替別人拉皮條這才是好朋友呢!」從此把一口毒氣全化在沈小慶一人身上面子上卻不露一些形跡

 

  五月初三那一天金四去看沈小慶剛到門前恰巧沈小慶送沈大腳出來金四見了以為料事無差越發恨上加恨小慶將金四讓進客堂閒談了幾句金四道:「怎麼不見老太太?」小慶道:「這幾天家母肝氣疼病得厲害起不來炕先前發病時節吃幾副王府舒肝丸就好這次請了大夫連吃了好幾劑湯藥一點效驗也沒有要是有個長短簡直是要我的命!」說時很透出惶急的樣子金四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道:「治肝疼的靈丹妙藥就是洋煙大哥何不弄點洋煙來吸?」小慶道:「這個我可不敢不說別人單把我們同行的人來說吧胡法慶是為了洋煙發配的程長庚是為了洋煙看押過的幸虧穆中堂的人情才得釋放我怎麼敢辦!」金四道:「你不知道外面的事務從前是什麼年月現在是什麼年月自從道光二十二年鴉片條約訂定以後洋煙這宗東西簡直是官賣官吸你儘管辦去吧沒有錯兒況且老太太的身體要緊。」正說著大元兒跑來說道:「快進去瞧瞧奶奶疼得臉色都發白咧!」小慶此時方寸已亂跑到上房瞧了瞧病母一面附著大元兒耳朵說了幾句話大元兒悄悄去了不多一會工夫果然借到一副煙具還帶著幾個煙泡沈老太抽了幾口立時胸襟寬暢病體好了一半小慶走到客堂向金四深深作了個揖說道:「多虧兄弟出的主意家母抽了幾口煙病體好得多了。」金四道:「臨睡的時節再抽幾口明天準能痊癒。」說罷告辭小慶道:「長庚那裡今天還有個酬應我也不留你了。」

 

  金四走出門來到了衚衕口正遇見沈小慶的街坊老西兒韓祥金四用手一招一瞧四下無人低聲說道:「沈小慶在家吸食洋煙你快告去。」韓祥道:「我跟沈老大是老街坊怎麼好出首告他!」金四道:「你這人真糊塗因為你是他的貼鄰才不能不告去年英法聯軍攻破大沽炮台如今雖有桂中堂花尚書等奉旨講和尚未簽約所以有人吸食洋煙就要當作外國人的奸細辦你若知情不舉被人告發咧將來沈小慶殺頭你至少也得充軍。」韓祥本來是個老實人禁不起金四危言恫嚇他就奔到巡城御史那裡把沈小慶指名告了

 

  御史立刻發出硃單派了幾名公差到了沈家果然搜出煙具單單不見煙犯這才撲奔長庚寓所把沈小慶鎖拿當時簇簇擁擁直到都察院都老爺立刻坐堂衙役象雁翅似的排列兩行吆喝一聲沈小慶跪倒在地都老爺問過姓名年歲籍貫營業然後說道:「沈小慶有人告你吸食洋煙如今在你家中搜得贓證有何話說?」小慶一看地上擺著煙燈煙槍煙籤還有兩個煙泡嚇得呆了一想要是實說了吧恐怕連累老母還得帶上朋友不如把罪名滿都擱在自己身上為是說道:「大人台前小的不敢撒謊小的素來有個肝氣疼的毛病發病時偶然吃個一口兩口實在並無煙癮大人開恩!」說時連叩了幾個頭都老爺冷笑道:「吃煙的人誰不是這套口供呢我也不來難為你解往刑部聽候發落。」就在單子上批了煙犯一名沈小慶連同煙具口供」,派差解往刑部

 

  這時節任七早在都察院門首等候一見沈小慶鐵鎖鋃鐺由不得灑了幾點熱淚走上前去先給公差打過招呼然後向小慶附耳說道:「刑部裡面早有我們同班汪年保替你打點回頭我到你家中去安慰一聲再替你走門子你儘管放心!」說罷自去小慶心中著實感激

 

  到了刑部都察院的公差交過公事自去銷差

 

  刑部班房中人接過差使卸了刑具打水沏茶擺點心倒把沈小慶十分款待送到監獄門口又向禁頭兒嘰咕了幾句禁頭兒連連點首一面關上禁門一面笑嘻嘻的說道:「沈老闆剛才汪老闆來過咧他給我姓袁的有交情說你不會抽煙這場官司是冤枉的我替你很抱不平現在屈你暫住幾天這兒瞞上不瞞下你要什麼儘管對我說便是你真要抽煙大土熬的膏子翡翠的煙槍雲南白銅的煙燈這兒都是現成的。」小慶道:「承蒙關照我其實不會抽煙但照袁頭兒這麼講難道說這兒倒沒有什麼忌諱?」袁頭兒道:「那有什麼忌諱我說一句實在的話只要有錢嫖賭吃著什麼都辦得到。」當時領到蕭王堂上沈小慶磕了幾個頭默祝一番袁頭兒道:「何景愚何老闆也在這裡他住的房子寬綽床帳被褥也還潔淨你們二位倒不如住在一塊兒吧!」小慶道:「!」

 

  何景愚正在房裡拿了一副牛牌過五關忽聽袁頭兒叫道:「何老闆我送你一位伙伴來咧。」急忙站起身來開門一看見是沈小慶十分詫異說道:「沈老闆怎麼你也來了?」沈小慶把自己的事約略說了一遍景愚勃然大怒道:「我打死人還有點影子你臉上的氣色何等乾淨哪裡象是抽大煙的難道說這班做官的竟是瞎眼嗎?」小慶道:「他們眼珠雖不瞎只是瞎了心所以判斷案子老是糊塗的。」說得何景愚倒笑了小慶借著燈光向周圍照了一過覺得房子雖然不大裱糊卻甚鮮明屋中有床有帳有桌有椅桌上堆著一副牛牌還有紙墨筆硯件件俱全說道:「這兒倒還舒服人家說天牢裡面如同地獄可見這句話是靠不住的。」景愚道:「你不知道統號裡的難友一天到晚帶著三大件坐又不得坐睡又不得睡吃喝拉撒全在一處這還是花錢的還有一班不花錢的到了晚上禁子收拾他們杏花雨』、『紅繡鞋』、『猿猴獻果』、『玉女偷桃』,種種非刑的名目弄得犯人象殺豬一般的叫大概比我打徒弟總得加上十倍的厲害你說可怕不可怕呢我花了二百銀子才有這個地方就是你想來也斷不能少要不然他們斷不會領你到這兒來的。」

 

  一宵無話次日起來茶水飯食袁頭兒派人慇懃伺候倒也不覺囹圄之苦

 

  日長無事景愚取出新編的一齣戲叫作拿火龍》。事跡是火龍父子變化人形擾亂世界被大士達摩戰鬥勝佛最後交二郎神拿了分作兩本給小慶看小慶問:「這件故事出在什麼書上?」景愚笑道:「這是我混編的並沒有來歷。」指著內中判官嘴裡唱的一段兒灞陵橋的曲子道:「你看這幾句何如?」小慶連聲道」。景愚道:「高也無甚高不過我自己發牢騷罷了。」便用手拍著磕膝唱起來:「世事有高低命中該著急人爭一口氣為的是名與利。」小慶道:「你真有閒心背著一場人命官司還有心腸乾這些。」景愚道:「從前大才子在監裡編書的多得很那金聖歎的三國不是監裡批的嗎?」小慶道:「金聖歎也算嘴缺的一部三國一部水滸》,說了多少損話依我說古人強的多不用講劉備老爺張飛老爺和聖賢爺這哥兒三個是亙古少有就是一百單八將是什麼樣兒的義氣到了本朝的黃天霸殺死把兄可就差的多了!」

 

  正說著任七汪年保帶著大元兒三元兒全來了大元三元見了小慶孩提天性自然痛哭失聲小慶也滴了幾點傷心眼淚幸有任七等好言相勸慰方才止悲小慶向大元道:「奶奶病好了嗎?」大元兒道:「奶奶病倒好了只是想念父親哭過幾回我還聽了一句賊話爹這場官司全是那個金四叔使出來的。」小慶大為詫異道:「怎麼?」大元道:「間壁韓家不是只隔了一道牆嗎昨兒晚上聽見韓大媽同韓大爺吵鬧說什麼損人不利己又說什麼遠親近鄰你和人家有什麼冤仇害得人家老少不安後來韓大爺擠兌急啦才說我上了金四的當早知如此我決不出首的。」小慶聽了半響無言任七道:「你同這姓金的交情甚好何至於開這樣玩笑?」汪年保道:「這事我也有些耳風金四背地近來常說大哥的壞話什麼小白鞋小紅鞋我鬧不明白。」小慶道:「是了是了這一定是他弄的把戲了!」何景愚道:「這事顯然得很金四同你不比泛泛你遭了官司他連個照面也不打明擺著裡頭有毛病。」小慶道:「不用說了是我瞎眼錯交了這個冤家痞就結了!」說罷連歎了幾口氣停了一會任七方對小慶說道:「今天早上見著大老闆他說延四爺給刑部堂官都有交情他代你請托去都察院的公事--」一手指著汪年保說道:「已經由他囑托刑部科房暫時延擱大概不過三五天工夫人情一到便可保釋了千萬放心。」何景愚道:「抽煙的案子本來可大可小容易了結不比我的事麻煩走了六王爺那裡的門子還不行只有盼望明年皇上萬壽方可赦免至少還得受大半年的罪!」說罷連連歎氣忽然袁頭兒慌慌張張進來說道:「查監的來了眾位快走!」任七等連忙跟他走了

 

  小慶對景愚道:「我恨金四不過但他用的是陰險手段本人出監之後也無法報復況且相好在先也不便翻臉不如編一齣戲出出我的氣我想那施公案的天霸正是把兄弟翻臉就編出惡虎村》,你看好不好?」景愚道:「這倒好得很!」小慶道:「我不但編戲還要改個套子決不用通常的連環。」景愚道:「人數該用多少還得斟酌。」小慶指著桌上說道:「我就用這副牛牌吧!」於是提起精神費了大半夜的工夫居然把提綱打出施公一人門子一人青袍四人黃天霸一人王棟一人王梁一人神彈子李五一人上手四人店家一人濮天鵰一人武天虯一人彩旦一人武旦一人丁三巴一人加上四各莊丁四名下手郝文一人再湊上三名盜寇不多不少恰正三十二人又費了幾天工夫才得編起白口中用了一段三義廟》。

 

  景愚看了道:「你也發起牢騷來了恰好正是那段今不如古的議論。」小慶道:「天霸雖不義氣但濮武二人先對不住天霸天霸也是沒法。」景愚道:「天霸殺濮和你罵金四是一般不能盡怨他厲害那任七等替你幫忙也不亞如李公然王氏兄弟了只是金四的人品莫說比濮恐怕給丁三巴提鞋還夠不上呢!」小慶道:「話雖如此也是金四犯了忌諱所以交友不能到頭我聽得老一輩說把兄弟最忌行四的劉備老爺給聖賢爺報仇四弟子龍就不肯去梁山上公孫勝行四便辭山修道不和宋大哥共患難岳老爺的弟兄王貴行四後來成了秦檜一黨就是天霸也是個行四的。」景愚道:「」。

 

  過了一日小慶上了堂由任七等具一張保狀扯一個淡放出來了

 

  小慶將到家門只見間壁人門外停著一輛大車有幾個不認識的人七手八腳的正把車上的東西搬運下來才知道韓家已經搬去三元兒一眼瞧見扯住了小慶的衣服嘴裡嚷道:「奶奶爹回來咧!」沈老太同著兒媳婦迎將出來見著小慶好像半空中落下一件寶貝似的合家歡喜不必說得

 

  次日小慶向任七等各家道謝順便拿出兩個戲本子來說是一個自己編的一個是景愚交給他的此時和春班另有人支持何景愚雖未出監班子卻未報散小慶一面同這幾位排惡虎村》,一面把拿火龍的本子給和春班送去班中人看這本戲甚是熱鬧料能叫座排了些時就在三慶園初次開演

 

  那天延四爺正在城外有飯局知道三慶家有新戲叫飯館裡人去定座等了一會飯館裡人說:「今天戲園裡人多好容易包了下場門一張桌子只怕要吃點柱子。」延四爺道:「只要有戲聽吃點柱子也不妨。」飯罷到三慶園坐定自有跟班的裝煙飯館裡人沏茶張羅不必細說台上唱的全是熟戲延四爺無心去聽隨時和朋友閒談等到拿火龍上場才用心細瞧這齣戲用的不過幾個官中武行沒什麼出類的角色套子卻十分精整唱到二郎神和母龍酣鬥之際鼓聲象雨滴芭蕉淅瀝可聽正看得出神忽聽樓上發一聲喊:「不好了火起了!」園子裡頓時大亂眾人象潮水一般衝出延四爺幸虧坐的是下場門靠近大門又有跟班飯館伙計左右翼護擠了半天方得奪門而出走過一二十家門面耳內只聽得畢剝畢剝的響回頭瞧瞧三慶園那火早已冒穿屋頂濃煙瀰漫半空中結成一片黑雲中間裹著無數的金星忽上忽下跳個不住館子裡面的人還是拼命往外也有唱戲的開了花臉穿了戲衣在人叢中亂擠隔不多時各水局的水龍提督衙門的救火隊陸續來了把一條大柵欄變成了水巷子還有地面官帶著官人分段彈壓延四爺一步也走不得借坐在一家舖子裡等到火救滅了方得套車回去

 

  一路上只聽行路人三三兩兩的傳說這把火來得不小三慶園化成焦土聽戲的有燒死的也有擠死的延四爺坐在車沿上聽的明白不住的搖頭道:「險得很啊!」將走到城門邊那驢子一個前失延四爺冷不防從車上掉了下來恰恰旁邊走過一個行人把他扶住延四爺定睛一看原來是舊朋友桂林倪鴻忙問:「吾兄何來?」

 

  要知倪鴻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錯裡錯劉趕三蒙賞 俠中俠徐小香焚券 下一回

  話說扶住延四爺的正是前幾回書中講的那個倪鴻延四爺同他本是舊相識不覺大喜恰好倪鴻也要進城延四爺即讓他一同上車倪鴻也不謙讓便跳了上去延四爺問他:「近來做些什麼?」倪鴻道:「我現在內務府大臣明善家當書啟。」延四爺道:「他的書札不都由教書先生兼理嗎?」倪鴻道:「只因他家那位教書的劉恩溥好耍筆頭挖苦人東家怕得罪朋友才找了我去。」延四爺道:「劉湘泉我也認識筆墨實在滑稽這人要做了言官卻了不得你今日何事出城?」倪鴻道:「我同一個朋友金老四到戲園聽戲不想走了水眼看他被火燒死我真是虎口餘生這金四最愛武戲同春台的沈小慶拜過盟聽了一生的戲到底以戲結局。」延四爺道:「實在可怕你我還算僥倖只是明善家一個月裡頭至少要唱二十來天的戲怎麼倪兄還出城看戲?」倪鴻道:「這也是偶然。」二人說話之間又過了幾條街倪鴻下車去了延四爺也自回家

 

  倪鴻在別處訪問了一家朋友才回到秦老衚衕明善宅中次日接到了金四家的一張報喪條倪鴻道:「這也是禮不可廢其實這人是我眼看著他死的。」過了兩日又接到訃聞到了伴宿之期倪鴻帶了份子往金家弔奠走至大柵欄遇著慶和園失火那水會上的人攔住去路倪鴻只得繞道而行到了金家遇著幾個梨園中人聽他說道:「這日慶和園是和春班的轉兒起火之時場上又演的是拿火龍》。這把火比上次更大不但燒了慶和連慶和後面那個同樂軒也燒成一片焦土這都是咱們戲班自己找的無緣無故要拿什麼火龍把火龍給拿翻了才有這兩回亮子。」倪鴻聽了暗暗好笑當晚倪鴻回城次日因起晚了不曾出來出殯

 

  光陰似箭看著新春已到這年是咸豐皇帝三旬萬壽元旦頒下沼旨命內府預備一切這明善是總管大臣他兒子文索是堂郎中父子都是要緊人員終日忙碌不覺已是六月初間皇帝駕幸圓明園明善父子都隨了去文索離不得倪鴻約他同行那圓明園左近的寺觀並那高大的民房都被一班祝壽大員占了明善等一班兒都有別業卻不消去擾旁人倪鴻求文索要私入園中參觀文索應了到了初九日萬壽正日倪鴻帶個紅帽混在內府人員隊裡同進御園

 

  卻說圓明園這個地方在掛甲屯之北暢春園在其南清漪園在其西長春園在其東原是世宗皇帝做藩王時的別第後來御極更改作園子歷朝都把這去處當作遊幸之所世宗高宗均有御制文字記述此園的始末果是個莊嚴尊重的去處

 

  倪鴻這番進去真似孫大聖乍到天宮一般一些頭腦也摸不著他卻無有孫大聖的膽子只謹謹慎慎跟著鬼混好在有明善父子的關照料是不得闖禍到了門前只見那去處搭了幾丈高的牌樓滿紮黃彩掛滿宮燈有個太監穿著蟒袍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旁邊站著十幾個小太監又有許多侍衛排列兩旁見這些人是內府當差的問也不問放進裡面那些各部大臣都被阻住不能就人候了多時才魚貫走進倪鴻一面走一面抬頭觀望東西兩面是湖湖裡滿是荷花那時朝曦未逗好花正開一陣陣的香氣撲入鼻孔帶著露珠兒的荷葉翠蓋因風招展倒象是迎人的樣子倪鴻站不住隨眾向東迤邐行去走入清暉閣只見北壁上掛著圓明園全圖乃乾隆二年畫苑郎世寧唐岱丁觀鵬等合繪高宗御題大觀二字畫筆工細全圖瞭如指掌中間掛著一副對子道是稽古重圖書義存無逸三宗訓勤民咨稼穡事著豳風七月篇亦是高宗御制倪鴻等走上松雲樓來見樓下排列著五棵大夫鬆風過處謖謖有聲彷彿歡呼萬歲似的遠遠望著那邊搭著百十座壽棚東西排列甬道上百宮朝衣朝服紛紛退出倪鴻知道是朝賀畢了走過清暉閣向西北行轉到正大光明殿但見殿高十一丈滿覆著黃琉璃瓦上出重霄殿前露台列鼎十有八銅龜銅鶴各二日晷嘉量各一丹墀為文武官行禮位范銅作山形鐫正從一品至九品東西各二行行行十有八列於御道兩旁十六扇金鎖窗豁然洞開殿東壁懸著高宗御書的無逸篇》,西壁懸著宋代馬和畫的幽風圖》。中間設一寶座御爐中香氣氤氳尚未散盡十幾個內監正在殿上灑掃過了寶殿又向西南而行經過了許多的重廊曲檻石徑虹橋方到澄虛榭小憩遠望福海中央蓬洲三島上面樓閣玲瓏五雲疊起苕苕亭亭正像仙人洞府壁上都掛著萬壽無疆燈牌雖是日出之時那燈燭並不止熄忽地一派笛聲從水面上直送過來悠揚可聽倪鴻跟了眾人依著笛聲一路行來經了幾處勝境都是鋪設華麗氣象堂皇擺的面鮮兒足有好幾萬又過去卻轉入一派幽境但只見面臨翠巘西山佳色撲人襟袖也有幾處懸崖瀑布衝擊石罅琤琮自鳴宛與笛聲相和園中美景果然觀之不盡

 

  最後過長春仙館出壽山口方見戲台按其方向演戲所在乃在萬方安和的西南前帶河流這些雜項差役的官員不能到面前只和梨園子弟同進後台那時台上鑼鼓齊鳴正唱武戲問起唱戲的方知是昭代蕭韶》,楊家將的故事倪鴻在明家看過腳本曉得這本戲雖是崑曲卻無意味便不去聽它欲待向台前望望那些人又禁止不許只得同幾個素日相識梨園略為周旋卻不敢高聲說話那前台更是整齊嚴肅靜悄悄無一人咳嗽

 

  《昭代蕭韶底下一出是拿火龍》。等到火龍拿完就是劉趕三同八十二的送盒子》。八十二綽號狐狸精扮相豔麗妖冶動人趕三兒更是詼諧百出妙趣環生演到臘梅問他:「為什麼送禮?」趕三兒不覺脫口而出說道:「今日是個萬壽乾嗎不送禮啊?」這句話直把皇帝妓女混成一氣當時在座的王公大臣個個面容失色就是後台人聽見的也喪膽亡魂

 

  不多時便有一個內監走到後台高聲問:「哪個是趕三?」此時趕三也嚇傻了誰知內監口宣旨意:「主子道趕三說話有趣賞給他個六品頂戴快去謝恩!」趕三兒忙同內監去面聖叩頭後台都說:「這小子真有造化!」

 

  須臾趕三兒回來眾人都給他道喜倪鴻也摻在裡面搗了一陣亂

 

  等到戲完眾人都退了出來倪鴻仍舊逐隊散歸明家父子也都回來倪鴻過去相見文索問道:「倪先生逛的如何?」倪鴻連聲道:「!」文索道:「在你一邊說總算開了眼了其實那裡面好地方還多著呢還有西湖十景全和杭州一樣雖是人力造作那巧妙也不亞於天工。」倪鴻道:「不消多逛這一點已經夠我許多話料了。」文索又問:「看戲了沒有?」倪鴻道:「戲是不曾看見只聽得鑼鼓喧天武戲未免太多。」文索道:「主子最喜武戲御制了二十八路刀法十八路槍法所以內府多派武戲。」倪鴻道:「方今海內多事天子尚武也是時勢使然。」明善點頭:「這話不錯!」當下倪鴻退出

 

  過了幾日文索奉旨先回城內倪鴻自然跟在一處文索每日除了公務便是應酬賓客十分忙碌倪鴻在館無事只有看書消遣這日忽從亂紙堆中檢出幾本小書面上題著京塵雜錄四個字倪鴻正在展閱劉湘泉走將進來:「倪先生看什麼書呢?」倪鴻道:「這是一部小品是我一個舊朋友楊掌生作的專談的戲劇。」湘泉道:「楊掌生莫非別號蕊珠舊史嗎?」倪鴻道:「正是他這書雖及不得金台殘淚記》,卻正實在可傳。」湘泉道:「我是不懂戲的此書我不敢贊一詞。」說著走了

 

  倪鴻把那部書翻了一遍次日帶著書到狼家衚衕來找延四爺門上的請了進去將到院中便聽得有人唱崑曲卻是延四爺自己在那裡對著一本曲譜按拍高歌旁邊一個人坐著吹笛見倪鴻進來遂即停住倪鴻同延四爺相見畢延四爺指著那吹笛人問道:「倪兄可認識這個人?」倪鴻道:「向未識面。」延四爺道:「這是北京著名的曲師戴錦江是梨園第一流吹笛子的你在明善家天天聽戲只看戲不看場面所以不認識他了他和繆三套都是京中不多見的好笛工繆三套不拘什麼曲子至少也能制它三套譜唱法不同都合聲律所以叫做三套你在京這些年也算愛聽戲的不認識他們真正貽笑大方。」戴錦江道:「四爺太捧場了我怎當得起!」當下延四爺也給戴錦江引進了倪鴻倪鴻問:「四爺唱什麼曲子?」延四爺道:「這一本曲譜是梁敬叔新制的叫作崑山玉屑》,只有曲詞並無賓白納書楹是一樣的我從萬尚書家借來請這戴先生來品一品他的是非誰知他大半全襲用的納書楹舊譜沒甚新鮮腔韻。」倪鴻道:「梁三先生的著述大半有這個毛病他那一部勸戒錄》,可算大部頭到了四錄以後便把別人的說部大抄特抄如那場湯氏的翼駧稗編》,還有什麼坐花證果》,都幾乎全部收入何況遊戲小道更不必盡出自己的心裁了。」延四爺道:「我是唱慣戲曲的他這是清曲的譜子好生拗口。」戴錦江道:「不但四爺唱不慣有些地方我也實在吹不來。」倪鴻道:「現在崑曲不甚時興是什麼緣故?」延四爺道總是它太久了俗人聽不懂戲園不賣錢所以都換了二黃。」倪鴻道:「這又不然那明朝三百年怎的崑曲又站得住?」延四爺道:「明朝戲班都是闊人自家拴的記得有位大老的太太不通文話人家誇他家的梨園他說我家園中只有棗樹並沒有梨因此人都叫他家戲班作棗樹班』。可見那時梨園都是家樂了自從我朝桐城張文端公崇尚儉節不蓄家伶士夫文人效法不拴班子單靠內府和王府雖是天家勢力到底養不了那許多的人戲園內只論掙錢.所以崑曲漸漸少了。」倪鴻道:「這是一層依我看也因近年長毛亂起南北道阻不通吳中曲師無從北上蘇揚稚子亦不復販鬻人都唱崑曲的人沒有來源一天比一天少所以崑曲更衰。」延四爺搖頭道:「你這是替南方瞎吹的話其實南方崑曲真傳從乾隆年間就到京裡來了南方的嘉興派自以為高明簡直聽不得。」倪鴻道:「你這是京裡人的議論我也不能附合。」延四爺道:「亂彈戲也是崑曲變化出來的哪一天唱戲場面上離的開崑曲的牌名兒可見崑曲是顛撲不破的我敢斷定將來必有復興的一日。」戴錦江拍手道:「實話實話!」又談了一會錦江辭去

 

  倪鴻取出京塵雜錄:「這是舊友著作請四爺看一看。」延四爺道:「這書我曾見過掌生我是認識的他這部書當小說看原也使得只是有些不在行的話比如說當年旦角紮網子所以叫作包頭』,如今都梳水頭便不能叫作包頭要曉得貼水鬢也還要帶網子怎說不算包頭呢再者他用的筆記體裁依我說不如作平話的好作平話可以發展自己的筆墨人名地名官名年月都可以不必十分認真即如你今日不在我這裡我也可以寫作你在我這裡你不認識明家也可硬派你在明家作幕只要事跡有趣文字新奇不必去考較真偽即如現在關帝廟裡關夫子的像都塑赤面何嘗是正史上的話不過演義裡的點染罷了大凡看平話講考證我只認他是個笨伯若用他這體例便板滯而不靈便難下筆了他對於京中之事多問的安次香其實安次香也是個半瓶醋他這書雖只四卷實分四種依我看除了這夢華瑣簿一卷還可以考些佚事其餘都是些象姑傳總算枉費筆墨掌生這人對於聽戲外行太甚天下斷沒有不能聽戲卻能談戲的但要真算個聽戲的也非得與我一樣認真學戲不可!」倪鴻道:「若聽戲人都象四爺這些名伶早就沒這大的勢燄了依我看聽戲還是外行多他們唱著才舒展呢!」

 

  二人正談得高興只見看門人走來說辛老爺催請倪鴻便要告別延四爺道:「今晚辛勵齋請我吃象姑酒你若無事何妨同去好在勵齋也是熟人。」倪鴻道:「不知是哪一家?」延四爺道:「是岫雲堂徐小香新收的徒弟叫夢蕉比著五雲都強。」倪鴻道:「既是如此我便作個不速之客。」

 

  二人同行直到岫雲堂一聲客來」,辛勵齋攙著個妙齡象姑早在廊簷下笑臉相迎大家見面彼此作揖那象姑向各人面前請了個安倪鴻料是夢蕉也不多問夢蕉將三位讓到屋裡跟包的擰上手巾獻茶不必細說

 

  倪鴻看那室中彝鼎圖書十分古雅中間懸著一張五雲深處的橫額跋語道是蝶仙有弟子五人皆以雲名因戲題為五雲深處」,乃是萬藕舲尚書的手筆倪鴻心想藕舲從前常與自己吃象姑酒的如今他已顯貴就不易見面了這時勵齋見枯坐無聊便同延四爺下棋

 

  夢蕉走到倪鴻這邊來倪鴻仔細一看丰姿雅麗骨重神清不露半點輕狂頗有大家風度遂笑問道:「你今年十幾了?」夢蕉道:「十三歲。」倪鴻道:「你念過書嗎?」夢蕉道:「念過幾年書。」倪鴻道:「你是哪裡人家中還有父母嗎?」夢蕉道:「是天津靜海縣人若有父母我不至於到此地來了。」說時眼圈一紅幾乎滴下淚來倪鴻想起有個窗友姓江的中過己酉一榜也是靜海人面貌卻與夢蕉相象接著問道:「你姓什麼?」夢蕉道:「姓江。」倪鴻心中一動舉起筆來寫著他窗友的名字道:「這位是不是你一家?」夢蕉見了低聲說道:「這就是先君倪老爺這件事求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在這裡是有辱先人的。」說罷背過身子拿手帕不住擦眼卻是哭了倪鴻不覺大吃一驚略定了定神跟著問道:「誰把你賣到這兒來的?」夢蕉道:「是我舅舅騙我到這裡來的事後聽人說他使了二百兩銀子。」倪鴻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夢蕉道:「靜海縣還有幾家本家。」倪鴻點頭不語忽的延四爺大聲說道:「倪兄你悄言密語的給夢蕉說體己話兒不怕主人家吃醋嗎?」倪鴻道:「我知道主人不是這等樣人才敢給小友閒談。」說時就同著夢蕉過來

 

  一局棋罷勵齋負了半子吩咐擺席又催著人叫條子倪鴻道:「我免了吧如今沒有熟人。」延四爺道:「本堂度雲崑曲唱得甚好何妨就叫他呢?」倪鴻依了延四爺叫了印雪堂的鴻寶賓主入席一張花梨圓桌子上三人各占一面空了下邊甚是寬綽夢蕉上來敬了一巡酒勵齋叫他在旁邊坐下舉起酒杯來說聲」,二客齊聲道謝勵齋道:「象姑酒是沒有什麼可吃的實在不成敬意。」延四爺道:「這兒有二十四個碟子蝶仙固然好客也足見主人的面子不小若在別家不過十六個碟子罷咧。」夢蕉過來又給延四爺斟酒延四爺問道:「你會唱嗎?」勵齋道:「他來這裡不久才學唱呢你要聽唱會唱的人來了。」延四爺舉目一看只見度雲掀簾子走來照例請安畢勵齋把他推到倪鴻這邊坐了說道:「延四爺要聽曲你快來吃杯酒潤一潤嗓子。」度雲道:「四爺是唱曲子的內行我怎麼敢班門弄斧!」延四爺道:「不妨你只管唱我來吹笛。」便從壁上摘一支笛吹將起來度雲才輕啟朱唇唱了一支遊園》。唱畢延四爺道:「唱得甚好果然名師必出高徒。」度雲道:「我有好幾處唱得不玲瓏虧得四爺的笛帶得真好。」延四爺一時高興叫度雲吹笛自己唱了一出八陽》,悲壯蒼涼聲裂金石果然比度雲高得多夢蕉鴻寶各人打了一個通關等到伺候人端上點心鴻寶方才告假度雲夢蕉一齊送出倪鴻從懷中取出個字條兒向二位悄悄的說了幾句話二位一齊點首

 

  度雲夢蕉回到屋裡說道:「師父來了。」三位看財果見小香走將進來他同延倪二位俱是熟人只有勵齋是初次見面少不得上前施禮說了幾句套話又向倪鴻說道:「方才我在秦老衚衕伺候唱戲明大人從園子回來同文大爺不知說了些什麼便把戲止住好像國家有什麼事一般明大人忙忙的又往園子去了不知是何原故我那時不曾見著倪先生想不到倒在我家裡。」倪鴻道:「蝶仙你來我給你有話說。」遂拉了小香走到東屋裡間坐下說道:「你知道你徒弟夢蕉的來歷嗎?」小香道:「不知道。」倪鴻取出一張字紙指著說道:「這個人是夢蕉的父親己酉的孝廉和我是老朋友他實在是好人家的子弟據他說靜海縣還有本家如今我們幾個人打算拿出錢來替他贖身還把他送回原籍不知道你可以不可以。」小香笑道:「這是什麼難事!」便同倪鴻又走到這邊來

 

  倪鴻不知他是什麼心思倒覺不得勁小香向延四爺道:「我這徒弟夢蕉的出身四爺曉得嗎?」夢蕉在旁冷不妨師父問出這樣一句話早羞得低下頭去延四爺道:「我是將才曉得。」小香道:「他既是書香子弟我決不以良為賤他家只用了我二百兩銀子這孩子也給我賺回些來不全賠本我姓徐的有心放他出去要四爺作個證明人免得他那些不講理的本家親戚來訛詐我。」辛三人聽了一齊拍手叫好那夢蕉已經哭了延四爺道:「蝶仙既有這宗義舉我輩理應贊同。」小香走了過去取出夢蕉賣身文契當著大家立刻燒了夢蕉忙向眾人磕頭大家還了個揖又向小香磕頭小香也跪下還禮道:「你如今已不是徒弟了我怎能受你的禮你既是書香門第回府之後還盼望你讀書上進顯親揚名。」夢蕉含淚答應小香道:「他如今已是良人不可再住在我這裡了。」延四爺道:「今晚諒是搬不出去明日叫他先到我那裡然後設法送他回去。」小香道:「。」延四爺又對夢蕉道:「從前何太史少年曾被歹人拐賣到戲班中作了旦角唱的很紅後來被他叔父撞見告到官裡那官見這小旦有些斯文氣象問他可會做詩何太史答應道會做那官兒便指階下柏樹要他題詩一首何太史隨口念道:『柏本棟樑器初生不自全若蒙扶持力一勁直參天。』官兒大喜把他留在署中攻書後來果然成名你師父這番舉動真不讓似這位長官只不知你可趕得上這位太史公?」說笑一回大家各散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論果報塵世泄天機 發慈悲活人饒鬼命 下一回

  卻說倪鴻從徐小香家回到秦老衚衕見著文索方知朝廷同英法兩國失和外面用兵頗不勝利所以明善回來吩咐家中這些時不可唱戲請客

 

  倪鴻道:「我們兩廣的人頗曉得西洋的國事這些年來民富國強同他打仗怕是沒得便宜。」文索道:「不然西洋強煞也是個下邦我天朝何等洪福難道還弄不過他?」倪鴻不敢再言回轉自家房裡過了幾日外面風聲越緊京中大小人家都忙著遷移到鄉里去躲避明家是有錢的益發害怕明善終日在園子裡隨駕不能回來文索也常常出城明太太十分著急便帶了幾個親人搬住西山倪鴻甚不謂然不免背地發些議論:「大臣是小民的表率豈可這般舉動!」文索聽知也有了氣即將倪鴻辭退倪鴻搬出明家到狼家衚衕延宅暫住

 

  不多幾日西洋兵已到京師天子駕幸熱河洋兵放火把圓明園燒了明善從安佑宮中搶出聖祖世宗兩幅御影背在身上追駕去了

 

  那時城門晝閉卻是尚書周祖培出的主意怕洋人攻城盡開九門把他放入少不得京中有一番擾亂等到九月初九日恭親王奕訢與英法聯軍議定和約京城人心少安

 

  倪鴻對延四爺道:「我在你這裡不是了局我同袁午橋是多年相識他現在督辦安徽軍務我不如前去找他。」延四爺應了即送了五十兩銀子盤費倪鴻隨即起身前往安徽也不用車馬只是單身步行

 

  倪鴻將出京門忽地道旁站著一人叫聲:「倪老爺!」倪鴻定眼一看乃是個英俊的少年有些面熟問道:「足下尊姓怎認識我?」那少年道:「我是春華堂的王小玉倪老爺怎麼忘懷了?」倪鴻道:「你莫非是羊毛筆的徒弟嗎?」小玉笑道:「倪老爺連我師父的綽號都知道還推不認得我我在明大人家屢次伺候的。」倪鴻道:「你不在師父家做買賣在這裡做什麼?」小玉道:「我師父朱韻秋享了二十年的名很有家財這次外國兵進城連圓明園都燒了我師父有些害怕要想回南把我同芷秋芷芳等一班徒弟都遣散了我本是唱武生的好習拳棒得過董海川的真傳如今要到安徽投軍效力去那裡袁大人營中有位侯道台本是我的舊相識。」倪鴻道:「事有湊巧我也是往安徽的就此同行吧!」於是二人結伴同行

 

  行了數日倪鴻接著京中轉來的家信拆開一看原來老母病重倪鴻急了遂趕個破站回轉桂林去了剩了小玉一人仍往前進路上曉行夜宿非止一日那日走到一個鎮店日光漸漸的沉了下去小玉怕錯過宿頭正在發急忽見一道短牆上寫著王家老店四字遂走進店去店伙上來招呼領進客房隨後端上一盆臉水沏上一壺茶退出去了小玉一瞧這間屋子牆上字跡甚多盡是過客題壁差不多把四壁粉牆加上了一層黑漆還有幾處磚泥剝落蝸篆蛛絲觸目可厭靠牆擱著兩張鋪鋪上這條蘆席倒還乾淨心裡舒坦了許多他走了一天的路有些乏倦就躺在鋪上養神

 

  這時節天色已經黑透那店中一幫一幫的客人陸續而來只聽有個天津口音的人嚷道:「既然住不下乾嗎不關門現在我進來啦就該替我找屋子要是當我孤客可欺那就瞎了眼啦。」又聽店伙說道:「沒有的話一客全是客咱們敢把財神爺往外推嗎你老要單間可實在沒有啦不信你老可以到各間屋裡去瞧。」那人道:「就算沒有單間難道說跟別位並住一間還不行嗎?」店伙道:「這個也得跟別位客人商量商量。」小玉聽那人聲音宏亮象個叫驢一般走到屋外一瞧只見那人二十來歲年紀身材高大氣概軒昂穿一件灰色棉袍肩上背著一個被套腰間還掛著一個刀鞘不像是個匪人上前說道:「這屋現有空鋪長兄不嫌就請同住。」那人一瞧小玉面色略黑卻另有一種英姿颯爽的氣概連聲道:「!」二人進得屋子

 

  那人先問了小玉名姓小玉轉問那人那人道:「兄弟姓孫只因身軀長大人家順口兒都叫我孫大個是個武秀才往江南大營去投軍的走到中途聽說江南大營已經失陷蘇常都被長毛占了只得且回北方再作計較。」小玉道:「老兄這等人材哪裡不是替國家出力兄弟是往安徽袁大人營中投軍去的老兄何妨也到那裡看個機會。」大個想了一想隨即應了兩個免不得說些槍棒武藝大個口如懸河說得十分熱鬧又說營中熟人最多什麼張提督李副將都是多年相好小玉聽得呆了和大個兒真是相見恨晚說來說去漸漸說到戲上大個便直著嗓子唱了起來滿店裡的人都圍著來聽那大個的嗓音十分闊大只震得盆甕皆鳴大個唱畢眾人散去小玉道:「長兄嗓音極好只是板眼尺寸還欠講究。」便把他錯誤之處訂正一番大個佩服得五體投地:「不料老兄倒是這老在行。」小玉道:「我本是唱戲的出身又焉能不在行?」便把自己的履歷說了大個才知他是梨園子弟因愛他爽利定要同他換帖小玉也甚願意

 

  那日走到清江浦二人找了一個寬闊店房住了湊起錢來叫店伙去請一份劉關張的神馬並買三牲福物錢糧元寶之類那店伙去了一會兒都備將來二人供起神馬看時哎呀何曾是三義卻是一尊關聖大帝一尊龍虎玄壇趙元帥一尊增福財神大個便嚷起來:「我們是要拜把兄弟所以要請劉備老爺關老爺張老爺桃園三兄弟的神馬你怎麼只請一尊老爺又加上兩位財神爺還是罵我們重財忘義還是咒我們手足不全呢快去換了來!」店伙只得去了少時來回復道:「我們這香蠟店裡只有三財沒有三義你老將就了吧!」大個小玉沒法只得把財神和趙帥抽出單供關聖剛把福物擺起忽然對面屋中走出一人攔住道:「你們是供關聖人嗎?」大個道:「正是。」那人道:「供關聖人用不得葷腥的。」大個道:「關老爺一輩子殺人不眨眼怎麼用不得葷腥?」那人道:「你們沒看過周安士的全書嗎關聖人成真之後皈依觀音大士做了伽藍侍者同韋馱列為佛門三十二將都是護法善神你們用葷血供奉豈不是褻瀆嗎況且血食的鬼神數盡之後沒一個不墮地獄東嶽仁聖帝在唐朝以前也享過血食後來怕墮三涂皈依了元珪禪師永絕葷腥關聖人在六朝時還是大刀鬼王一部分的神祗自從陳朝年間在玉泉山遇見智顗禪師受了五戒便不享血食了所以威神愈久愈盛似那項王蔣帝都是不皈正覺所以不能長久你們供神本是求福若用葷血違了神意恐怕你們這把兄弟不得長久。」大個道:「桃園結義也是白馬祭天烏牛祭地劉關張怎麼又相好了三十多年呢?」那人道:「拿著關老爺一生忠勇到底亡於馬忠之手未必不是殺生的果報。」大個道:「我們做我們的事你不必多管。」那人流著眼淚道:「迷人造孽不聽好言只怕報應就在眼前。」說著歎息而去

 

  這裡二人燒了香磕畢頭各說年庚大個比小玉長一歲就結為異姓兄弟小玉焚紙送神不留神那火竟將衣袖引著呼呼燒起來小玉趕緊跑到水缸邊把袖子放在水裡方才濕滅幸喜不曾傷損皮肉對面那人見了不住念佛小玉十分不樂意欲發作幾句但終覺那人有些面善問起店家知他姓陳是揚州一個舉人久在北方如今不知從哪裡來是往京裡去的小玉猛省道:「不錯這人叫陳彝號六洲是個好佛的人我從前在京是會過的他伯父是個老教書的叫做陳輅我也認得。」便不理會他了

 

  大個小玉從此愈加親密一路上又是講武又是說戲倒也不覺寂寞不一日到了鳳陽已是十一月的天氣木葉盡脫雪花亂飛二人尋不著客店沒奈何在一座小廟內住下那廟只一個院落三間大殿和尚住在左邊二人便歇在右邊客堂裡小玉要參禮神聖同大個到大殿中抬頭一看原來供的觀世音菩薩龕子裡站著善才龍女供桌邊還有兩尊護法左邊是韋馱右邊一尊鳳目長髯青巾金甲正是關帝小玉道:「大哥你看這廟裡果然供聖賢爺做護法神那陳舉人的話竟是不錯。」大個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等真不可小看了唸書的。」小玉道:「這話既真那殺生有報的話恐也不假但我是來當兵的這當兵原是賣命營生就是死在沙場上也算值得倘能象聖賢爺千秋廟祀益發不枉了。」大個道:「人各有命不見得當兵便都戰死你看趙子龍一生不離鞍馬也得善終並且有八十多歲的壽數。」小玉道:「焉知我二人不一個作聖賢爺一個作趙子龍呢?」大個道:「神仙原是神仙作哪有凡人作神仙你不要妄想。」小玉道:「神仙原是凡人作凡人不作便無仙就是觀音聖主也是人修成的大哥怎這般說?」大個道:「這個也有道理。」小玉道:「各行都有祖師你我既是當兵這當兵的祖師當然是聖賢爺你我莫若不拜觀音拜了聖賢爺吧!」大個依言二人向著關帝叩了頭回到住的房裡那雪越發大了小玉隨口唱出幾句道:「廣漠嚴風刮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拈絮尋棉幾片大如栲栳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兒被它壓倒富室豪家卻道是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洪爐穿的是棉衣狐襖手拈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大個道:「兄弟唱的是什麼?」小玉道:「這是老本水滸傳中林沖上樑山那一回的詞我師父有個朋友繆三套曾把他制了工尺教給我唱我想林沖雖是好漢可惜落了草他雪夜上樑山比你我今日雪夜投官軍豈不差的多了?」大個道:「。」

 

  當晚向和尚將袁營地址探聽明白次日備了手本直奔袁營到了營門抬頭看時只見壁壘森嚴人馬簇擁無數的旌旗上面都繡著欽差大臣督辦安徽軍務字樣中間鬥大一個忽地一陣西北風吹得呼呼的響將積壓旗上的殘雪直卷下來好似片片梨花四處飛舞營門上站著十幾個挺胸凸肚的差官正在那裡指東說西小玉對大個說道:「大哥這裡熟人多何不先過去看一看?」大個道:「我說話笨還是你去。」小玉撢撢衣服走向前向眾人道聲:「辛苦!」眾人向他上下打量了一會似睬不睬的道:「是哪裡來的?」小玉道:「從北京來要見道台侯大人的勞哪位的駕替我回一聲。」眾人聽了都不理他半晌方有一個年輕的笑著說道:「你在照牆邊等一會兒自有人出來招呼這會兒侯大人還沒起來呢!」那邊有個年老的聽了說道:「老六何苦給人家開玩笑!」便對小玉道:「你不要信他的話侯大人現在桌司李續宜李大人的營裡你要找他還得奔安慶去。」小玉謝了一聲即回頭與大個說知大個道:「原來這裡分兵往安慶去了怪不得我的熟人一個也看不見。」小玉道:「大哥又不曾過去怎麼知道沒有熟人?」大個道:「我的熟人比眾不同都是生死同共的好弟兄我雖然站的地方離營甚遠他們望見我影兒也是認得的對於他們也是如此我在那裡立了半響不曾見他們有人過來所以曉得沒有熟人。」小玉道:「既這裡沒有相識莫若我們往安慶去吧!」

 

  二人同回廟中給了和尚房錢拿起行李將要動身和尚問道:「你二位行囊上貼著王小玉字樣不知哪一位是王老爺?」小玉道:「我便是師父問我何干?」和尚聞聽此言口稱尊神翻身便拜小玉吃了一驚慌忙扶住道:「這是為何?」和尚道:「王老爺是我廟中候補的關老爺乃將來護法尊神焉敢不拜?」小玉道:「這話好不明白我現在是個活人怎麼便能成神關夫子是極尊嚴的神道又怎能替他的香火?」和尚道:「王老爺不知我廟中關夫子原是明末一個當兵的崇禎年間被流賊拿去要他回來詐城這位爺叫罵不從被賊殺了便一靈不昧在我廟中成了神頂了夫子香火如今二百多年要昇天了遺下缺應當王老爺補授。」小玉道:「這鬼神的事師父如何知道?」和尚道:「我師父是個有道高僧今年朝五台去了臨行的頭一天在廟中入定不覺到了一個去處金闕朱戶氣象莊嚴好似帝王的宮殿那門前站著兩員將金甲金盔好生威武有那天下城隍帶著許多冊子在那裡投遞那兩員將督催吏役收了進去不多時掛出一張黃紙朱字的榜文來上面有鳳陽觀音寺伽藍關帝著王小玉除授字樣我師父見了走過去向那些吏役探問他們答道:『這裡是真武大帝的宮殿那兩員將一位是岳鄂王一位是明末的周忠武在這裡考較天下神祗要知天離地甚遠天上神靈嫌人間污穢輕易不來那各處的廟宇都選有德行的鬼命他看守觀音關帝廟到處都有最是一種衝煩的缺眼這鳳陽觀音廟裡的關帝本是明末一個兵在彼充當如今要換人了。』我師父出了定便把這話告訴我等所以我一見王老爺姓名便知是本廟候補的神道了。」小玉道:「這也可笑從來只聽說有候補的官怎麼又弄出候補的神來了?」和尚道:「王老爺豈不聞陰陽總是一理?」小玉道:「我是個粗人怎麼就有這福氣?」和尚道:「據我佛教經典上說世間人若不修行成佛總出不了輪迴六道最有福德的昇天作那忉利天王的臣子象關夫子岳夫子都是一路其次轉生人道有福又有孽的轉生阿修羅這一種是天上的一利反叛都生的三頭六臂不像人樣那造孽的便投到餓鬼畜生地獄裡去所以叫永墮三涂似本廟的這些神道比天神差的多終久不離鬼趣和城隍土地一般我只願王老爺果然成了神莫貪血食皈依三寶日後天福是靠得住的。」小玉道:「自古的人死後成神也沒得幾個我總疑惑我沒有這個福緣。」大個道:「僧道的話也有不能不信的時候這師父的話我聽著倒有些意思也說神仙都是凡人作怎麼人家說你要成神你又不相信起來。」把小玉說得笑了和尚道:「這些話聽著雖似荒唐卻實在是有徵驗的。」大個小玉別了和尚徑奔安慶

 

  走到日暮時候只見道旁有一座猛惡的林子大個先走過去,「哎呀一聲往回便跑只嚇得面目改色向小玉道:「有鬼有鬼!」小玉道:「豈有此理哪裡來的鬼!」趕過去舉頭一看果然林子中有個女鬼頭髮披散眼中流血面色如同黃蠟一般伸著舌頭脖子上帶著一條麻繩身穿紅衣在那裡吱吱亂叫小玉也嚇慌了不敢前進那個鬼見他們有兩個人不是孤客卻也不敢出來

 

  正在害怕之際道旁閃出一條大漢生得膀闊腰圓十分雄壯軍官打扮肩上擔著一條花槍大踏步走將來大個一個不小心同他撞了個滿懷那漢有了氣大喝一聲把大個揪住輕輕一提早已兩足離地大個急得直嚷小玉走過去忙將大個抱住那漢方住了手問道:「你們怎麼走回頭路?」小玉道:「那林子裡有弔死鬼我們是吃了嚇的。」那漢笑問道:「不知是男鬼還是女鬼?」大個道:「是個女鬼。」那漢道:「本來弔死鬼是女的多我這些時獨睡難熬且把他拿來泄火。」小玉道:「那鬼的樣子好不難看豈可同他作那樣事?」那漢笑道:「他除了面貌大約同人都是一樣的怎麼便作不得?」發聲喊搶進林子罵道:「哪裡來的野鬼我花槍孫甲是不怕邪崇的!」小玉見他氣盛也不覺膽子大了拉著大個趕將過來把個女鬼追得無處躲藏孫甲掉轉槍桿這一下打中了女鬼左腿撲地倒了被孫甲揪住頭髮捉了過來豈知他那頭髮是用網子戴的吃孫甲一揪幾乎脫落可憐那女鬼跪在地上鶯聲嚦嚦只叫饒命孫甲笑道:「鬼求活人饒命真是奇聞。」小玉大個也忍不住笑看那女鬼時不但是人並且還是個男子孫甲喝道:「你這廝是作什麼的?」那女鬼道:「小的叫胡么四是個唱戲的。」孫甲道:「你定然是個旦角不然焉能有這條嫩喉嚨你為何要作這個營生?」胡么四道:「小的本是徽班裡一個旦角兵荒馬亂無處作買賣只為小的唱戲的時節專唱李翠蓮敫桂英一路的弔死鬼裝得最象所以扮了這樣子在這林子裡做這剪徑的勾當不想遇著好漢只求饒命!」小玉道:「當年有個改名捐官被人告發逃走了的胡么四莫非是你?」胡么四道:「那是另一個胡麼四就論年紀小的也差得多只不知爺怎曉得他的事?」小玉道:「我在京中也是梨園怎不和道!」便對孫甲道:「他也是窮出來的見識我們莫若賞他幾個錢放他一條生路叫他去吧!」孫甲道:「放他算個鳥反正我是常走這條道兒的他不改過下次撞著一定不饒。」小玉取出四兩銀子賞了么四那麼四千恩萬謝的走了

 

  孫甲問小玉道:「你姓什麼?」小玉道:「我叫王小玉這是敝友孫大個。」孫甲道:「我聽說京中梨園很發財我們這裡的唱戲的是被賊攪得沒飯吃了你沒看見方才那個女鬼嗎他要有地方唱戲也決不做這樣事你既是京裡老闆到我們這苦去處作甚?」小玉道:「唱戲畢竟不是正經營業我因有些氣力要到這裡軍營裡圖個出身。」孫甲道:「但不知你投的是誰?」小玉把投侯道台的話說了孫甲道:「這位侯大人現在李營文案上當什麼總辦很有架子你若果認得他這差事管保容易我正是那營裡的將官奉了將令到鳳陽勾當公事已經完了正要回去交令銷差我們不妨同行。」小玉大個應了三人一同前進

 

  孫甲道:「我聽得人說京裡戲子有一種堂子裡頭出身的到處陪人吃酒只要給錢便可以和人家睡覺比窯姐兒差不多可是有的嗎?」小玉紅了臉道:「堂子裡的人也是賢愚不等不能一概而論。」孫甲道:「豈但堂子就拿我們軍營裡說這宗事也多的很那個最著名的什麼九帥他的營盤裡兔兒都成了群了每天爭風吃醋同小老婆一樣有個姓魏的是個名士的後人最生得好人都叫他魏美人兒最得寵還有算命的說:『這魏美人的功名將來要同九帥一般。』你道好笑不好笑難道一個卯字號的還做得了皇上家的封疆大臣嗎那可真不成世界了。」小玉大個都點頭髮笑他們三個一路說說笑笑直奔安慶大營而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李按察虎帳論功 王千總軍營談戲 下一回

  且說安慶是咸豐三年失陷的內中也夾著梨園中一段小小的故事

 

  那安慶有個戲子叫作李八是個唱花臉的這人同營裡的兵將十分要好長毛一邊的王爺們他也說得來這年安慶被攻他便在王爺面前誇了大口說憑他一人便能取得城池王爺們大喜差他入城暗中行事果然大清家的兵將被他一陣蠱惑不十分力戰安慶便算失了李八得了許多金銀賞錢拿回家中驕其妻妾他哥哥李綿笏拄條拐杖把他痛罵一場李八道:「哥哥是唸書人因為兄弟先前走票後來唱戲瞧不起兄弟如今兄弟也是太平天國的小王爺了哥哥怎麼還來罵我?」李綿笏愈發生氣說道:「我今日始信柳下惠盜跖之事古人不吾欺也。」自從那日便斷了飲食兩個兒子見父親不吃東西也不肯吃父子三個都餓死了李八果然不唱戲了就在長毛裡當了將領隨著陳玉成佔據安慶

 

  陳玉成到別處去了便把此地交與了葉芸萊看看八年真算得根深蒂固

 

  清朝這邊的將帥自克九江方得漸次進兵水陸合圍曾國荃統領圍師水師由楊載福管帶斷絕了太平天國的糧道陸師有安徽按察使李續宜與副都統多隆阿各帶人馬圍攻安慶眾王爺見妖來的多了不敢在城中安樂都出營來紮寨安營預備殺妖

 

  正在這熱鬧當口上王小玉與孫大個隨著孫甲來了進了李營小玉見過侯道台說情願投營效力又給他引進了孫大個侯道台便替他兩人報了名入了軍籍叩見了李按察就收在帳下聽候調遣那營裡頗有人認得小玉孫大個卻除了孫甲之外都要領教人家貴姓高名的當晚宿在營內不料半夜裡傳下一個拔隊的號令滿營中都摸不著頭腦只得遵令開拔大隊走出幾十里外領隊的陳提督崔副將才說道:「現在那個四眼狗陳玉成糾集各股賊匪來救安慶大營傳令叫我軍迎頭痛剿你們總得格外小心。」孫甲聽了對小玉道:「你是沒見過仗的怕也不怕?」小玉道:「不妨事我捨命爭殺哪怕那賊百萬之眾!」孫甲伸著大拇指頭道:「好漢子!」那孫大個正在小玉背後見孫甲手中提著一桿紅纓的鑌鐵槍便對小玉道:「戲台上為的好看槍上才裝纓子這真正的槍原為殺人這纓子似乎沒用。」孫甲聽見瞧了他一眼小玉笑道:「槍纓子實在有用紮傷了人怕他順著槍桿往手上濺血所以要裝纓子為的擋住了免得滿手滿桿的血膩成一片不好轉動大哥不信看槍纓子總是紅的也只為它同血是一色到了台上的木槍裝上白纓黑纓甚至綠纓只能算戲裡的花活況且槍纓子能繞敵人的眼睛怎說沒用?」孫大個道:「你看大刀如何?」小玉道:「大刀太笨不如雙手帶好用不過唱戲的因雙手帶不威武才用大刀你不信扮上黃忠若拿把雙手帶便是笑話。」孫甲聽了點點頭

 

  說話間已走到桐城縣的西南地名掛車河猛聽一聲吶喊那滿頭有毛的人兒不知來了多少一個個的黃布裹頭手執槍刀都道:「殺妖啦殺妖!」直衝過來這邊隊裡一聲呼喊鳥統加著弓箭如同飛蝗一般的放出去早把那邊的人打倒了好幾個也有吃箭射殺的後面一隊馬兵便往前直衝長矛落處血肉橫飛那一邊見風頭不利紛紛退後這時王小玉提了雙手帶奮勇殺賊也砍倒了七八個孫甲殺的更多把人頭掛在腰裡總有八九個正在殺呢恰巧多都統的一軍把安慶城外的長毛殺退亦趕到了合兵痛擊這一場好殺屍橫滿野遍地象沾了紅雨似的把陳玉成的營壘四十餘座掃蕩得乾乾淨淨一個也不曾留直追到桐城縣方才收兵

 

  李二公計議此後多公帶兵抵擋各處救應李公專攻安慶李公營中陳崔二將點查軍馬孫大個問孫甲道:「這兩位的品級都比李大人高怎麼受他的節制?」孫甲道:「你真是個力把頭說這樣的怯話我們軍營裡官位是官位差使是差使這二位官兒雖大差使卻小何況他兩個都是記名人員這一輩子有他的缺補沒他的缺補還說不定並且武官也不及文官值錢所以他兩個紅頂子倒受藍頂子的管轄依我看這兩個人本來不堪老崔這身胖肉這個大肚子這一臉的俗氣只好給那紅頂的大人們當個管家哪裡配作這麼大的事業老陳瘦小枯乾面目黧黑獐頭鼠目更不像個東西你看少時報功的時節定有些把戲。」孫大個正要再問只聽得上邊叫著孫甲的名字孫甲答應著走上去報了自己的功不知因了什麼同老陳吵起來老崔倒敷衍了一回又等了半天才叫著王小玉小玉提了四個人頭獻了上去崔副將看他滿身是血知道是殺賊多了著實誇獎了一番老陳卻沒言語又叫孫某孫大個提起衷氣大聲答應眾人都吃了一驚耳輪中好似著了巨雷一般陳崔二將也面目更色老陳道:「你為什麼要這大的嗓子?」老崔道:「這是天生的恐怕它想小也不行。」老陳道:「你殺了幾個毛子?」孫大個道:「兩個。」獻上首級二人點驗了

 

  孫大個退下見了小玉彼此對道辛苦孫大個道:「老弟我真佩服你刀法又精熟身段又靈便殺起賊來簡直是砍瓜切菜。」小玉道:「誇獎了大哥你也可以咱們初次出馬就得了個勝利總算利市。」孫大個道:「提起剛才打仗也怪險的那兩個賊人左右夾攻兩把刀好像二龍搶珠似的砍來幸虧我躲閃的快未遭毒手後來我發了狠拿出看家本事使了一路八卦連環刀才把他們宰啦!」一面說一面比手勢不想一疏神碰在旁邊一個人的眼上那人惱了道:「孫大個你真好武藝殺賊只殺死的打人卻打活的。」孫大個也怒道:「你這話怎麼說?」那人道:「我親眼瞧見你見了賊身上只打寒戰象發擺子的一般只遠遠的跟在王大哥的後頭王大哥砍倒了人往前去啦你把腦袋偷割下來的。」孫大個道:「你不要說這沒影子的話你見我是頭一次上陣便用話來損我我何至於那樣的小膽你明是欺生。」那人道:「我並不欺生象王大哥上起陣來不慌不忙真有趙子龍渾身是膽的樣子我也佩服難道他不是頭一次上陣嗎?」又一個說道:「你不要這麼說也虧得孫大哥膽子大又會使八卦連環刀才能砍下兩個死人的腦袋若遇見那真正膽小的就是砍下現成的腦袋遞給他他也不敢拿。」孫大個不覺羞得面紅耳赤小玉趕緊說別的話才替他遮掩過去

 

  崔二人點查已畢寫造簿冊老陳道:「這次勝仗總得算不含糊只是殺的賊還不算多要叫別處官兵聽見未免要笑話我們依我的主意莫若把一個首級報他五十個叫別人也知道我們的厲害可以張張聲勢。」老崔道:「不行我們這位李爺是個精明不過的人決然查得出來你我要鬧個誑報軍功的罪名只怕這些首級之外明擺著再添上兩顆殺了賊卻要償命太不合算依我還是殺一個算一個的妥當。」老陳不聽兩人便爭吵起來到後來畢竟一個算了十個報了上去

 

  李按察甚是高興侯道台乘機道,「這王某孫某都是新投軍的倒也勇敢孫某還是個武秀才王某是個唱戲的出身難得他這樣忠心保國一人竟殺了四十個人頭。」李按察道:「光棍不怕出身低江南大營的張帥不是廣東戲班裡唱武生的嗎他原名叫稼香後來才改作嘉祥誰敢說他不是蓋世英雄說也奇怪廣東自道光以來的將帥先出了個關忠節後來出了個張忠武二公的武望也不亞於三國的關張這張公誰又肯說他是個戲子出身低一點又怕什麼呢至於這個王某我雖只見了他一面但他那眉宇間的一點英氣大有蔣侯青骨成神之象令人過目不忘此人即使不建功立業也能取義成仁我這宗相法是同曾胡學來的比那麻衣神相有准的多你記著將來必有徵驗。」侯道台答應道:「。」又問道:「那個孫秀才何如?」李按察搖頭道:「那個人軍務飯是不能吃的軍營裡第一是要膽子第二才能說勇力近來的將官象鮑超陳國瑞都沒什麼武藝只是膽子大便能立功我看孫某色厲膽薄豈是個軍官材料?」侯道台道:「他也能殺賊二十名總是不易。」李按察道:「論功行賞這兩個都可以得好處的我對於這次大捷十分高興卻帶了三分不快。」侯道台道:「為何不快?」李按察道:「那領隊的記名提督陳成武人頂奸滑他的功冊還未報來已經人言嘖嘖說他不實不盡不過我怕落個苛刻之名不認真究問就是了。」侯道台道:「這真是恩威並濟諸葛武侯不過如此況既知他奸滑尚肯委用真有古名將使貪使詐之風。」李按察道:「我雖不十分究問但也得警戒警戒他好壓服眾將之心。」侯道台又恭維了幾句方才退出

 

  李按察升帳按著功冊點過名單不曾叫孫甲的名字眾人都不知是什麼原故李按察把應當受賞的都發放了王小玉孫大個都賞了千總職銜才把孫甲叫上去問道:「你是久經大敵的人這一次連幾個新進都十分勇猛有殺賊四十名的有殺賊二十名的怎麼獨你一人貪生畏死不肯向前功冊上面你的名下連一名賊也不曾殺你該個什麼罪?」孫甲急了跪下嚷道:「標下這一次殺的賊最多求大帥詳察。」李按察便問同上陣的人眾人都跪下道:「孫甲實是出力殺賊。」李按察吩咐:「把陳成武崔森給我每人打二十棍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竟敢作弊這軍功冊怎麼造的兵將都不服了!」老崔聽說連他也要打忙搶上去跪下稟道:「這功冊實是陳成武作的弊乞加查究。」眾將也跪下替他辨白說他還同陳成武爭執了幾番李按察叫把老崔放起單打陳成武打到十棍眾人也都求情方才放了

 

  李按察退了大帳眾人各歸汛地李按察又派侯道台切實查明孫甲戰功量加賞擢眾將無不欽服侯道台備了一席酒把小玉同孫大個喚去慶賀飲酒中間說到陳成武侯道台道:「他只為沒缺補挨在這裡混飯吃早就有人說他品級高了不該當這營裡的差使。」小玉道:「孫甲在陣上努力殺賊實在是我軍營裡的第一人他竟不替他敘功這人的小見識真比戲班裡管事的還厲害。」侯道台笑道:「你又說到戲真叫三句話不離本行你既談到戲我倒要問問你現在京裡的戲哪一家好?」小玉道:「都聽得過餘三勝程長庚各有各的好處就是張二奎那條嗓子也真矗實若論武戲龔翠蘭沈小慶楊振岡潘喜壽汪年保都是天字第一號的能耐翠蘭創興了一門玩藝叫做出手一個武旦湊上武生花臉在台上對丟兵器種種的丟法便有種種的接法真是五花八門好看的緊那翠蘭不但武藝好有時唱一出坐樓殺惜也真灑得開實在是個全才潘喜壽的鐵籠山》,也是再好沒有的沈小慶很能編戲汪年保的林沖夜奔》,也真有好工夫您要願意聽青衫子胡喜祿陳寶雲都唱得腔圓字正嗓子也真脆喜祿武工也好打把子帶耍手絹真是絕活他手裡拿條槍腰裡曳塊絹子這塊絹子忽而在腰忽而在手忽而手裡拿的絹子把槍撇出去等接住了槍又撇絹子左右對換真正脆快連本行人都愛看別說外行老爺們了再說他的扮相也是一個大美人兒可惜身子太弱時常害病。」侯道台道:「我曾見過一篇提調歌』,內中有幾句道是:『長庚到提調笑喜祿病提調跳。』這喜祿多病人所共知我曾聽汪葵愚說他和陳文慤的小老婆有些典故可是有的?」小玉道:「這是暖昧的話作不得准的。」侯道台道:「不錯這位汪爺也是專報私仇本不成個信史陳文慤的這個慤字在明朝雖然是下等字眼在如今也不是很好的諡法只葵愚定要說他是個王八殼子未免附會好笑幸虧葵愚官位不高夠不上得諡號若是也做到一品身後諡個殼字豈不作法自弊他作的野史毀罵吳文鎔到極處然而吳公姓字自在天地之間他是枉費了筆墨。」小玉道:「這位汪爺最不懂戲看見旦角踩蹺他莫名其妙說人家纏腳這不是個大笑話嗎他又講過一段故事說旦角被海賊弄去做了女人罵的也未免太毒。」侯道台道:「你說到蹺這蹺究竟是什麼人興的?」小玉道:「這我可不知道我是個武生不懂他們貼片子的事將來總有旦行的朋友說給人聽您此時先不必忙著打聽。」侯道台道:「你還講說京裡的角色吧不要打斷了話頭。」小玉道:「您要聽別的角色象小生行的曹眉仙和他得意弟子徐小香還有王鳳彩全是上等的本領花臉是鄒大定大奎官老旦是譚叫天真是北京城裡十門角色樣樣俱佳。」侯道台道:「我在京時很愛聽長庚的戲他的相貌真好孫千總倒有些彷彿。」孫大個道:「只怕未必。」小玉道:「他倒是象大老闆的模樣只是還不算頂象的內務府裡有位王二老爺那才給大老闆是一模活脫呢王二老爺也會唱那嗓子也有點大老闆的意思。」侯道台道:「孫千總的喉嚨你聽如何?」小玉道:「他也很好要是入戲行定成名角。」孫大個聽了臉上早露出得意的神氣這桌酒吃到半夜才散

 

  次日侯道台到李按察帳中辦完公事陪著閒談把夜來的話略透了幾句李按察笑道:「這個孫某依我看還是唱戲去的好功名二字他是無份。」侯道台道:「唱戲的大帥說他可以當軍官當軍官的又說他可以唱戲這兩個議論實在對偶有趣。」李按察只是點頭當下歇了幾日兵還攻安慶

 

  看官記真李一公自此分兵互相犄角那個陳玉成屢次糾眾來救安慶卻被多都統擋住又有別路官兵似那鮑超徐邦道等一干名將領兵相助有許多熱鬧的戰場若慢慢的說來連篇累牘也不得清楚只因我說的是梨園故事不是中興將帥的別傳並且多徐各營中也沒有梨園中人象王小玉這樣一個將官只好不去細談看官歇歇待我講演王小玉捨命取安慶的節目

 

  要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 王小玉拼命成功 孫大個報喪被打 下一回

  且說李按察還攻安慶那時此處的居民受不得兩面的你梳我篦都逃得無影無蹤兵丁們無可騷擾倒真正是秋毫無犯李按察畢竟是個大將之才這番卻不使貪使詐了把陳成武擱起不用派副將崔森和新升都司孫甲打衝鋒大軍隨後

 

  此時王小玉和孫大個都撥在孫甲的部下小玉方認得前次同孫大個搗亂的兩個人一個叫吳定洲一個叫鮑宗軾都是孫甲的把兄弟他兩人卻早將小玉和孫大個認準了兩個都敬愛小玉武藝頗有惺惺惜惺惺的意思大家齊心努力趕回安慶

 

  孫甲當先提著槍道:「我宣城孫甲的威名真也弱不下常山趙雲這一番定要先殺幾個長毛方合我意。」豈知到了地頭那些大小王爺原吃多都統殺敗又知無了救兵都躲入城中去了眾人乘著銳氣前來攻城城中也發出兵來對敵城中派出領隊之人便是那個李八殺至天晚兩邊互有損傷李八卻把這邊的兵丁生擒了幾十名去孫甲這邊收兵下寨

 

  不多時李按察大兵到了差探子出去打探回來報說:「李八隻在濠邊紮營並未入城。」李按察笑道:「這些賊好生沒見識放這支孤軍在城外只消今夜用輕兵去劫他的寨子管保成功。」便派孫甲帶本部的兵晚間行事是夜二更孫甲領著這一班健兒撲到李八的營前方要殺人忽聽裡面有人拉著胡琴唱戲彷彿是個花臉的聲音覺得十分難聽王小玉更不住的皺眉孫甲笑道:「這些賊好不知道死活這性命相關的時節還要唱戲!」小玉將身一縱跳在寨子的土牆上往內張時只見裡面燈火輝煌李八坐在那裡唱旁邊有一人在那裡拉胡琴兩旁列著許多碎催早間被擒的幾十個官兵都反剪了手跪在當地不知說了幾句什麼李八大怒要斬他們正在危急小玉喝了一聲跳下土牆直撲過去孫甲等也一擁而進李八恰待要跑被鮑宗軾手起一刀揮為兩段孫大個把那個拉胡琴的拖住舉刀待砍那人奮力一掙孫大個將手一鬆吃他跑了營內的餘黨死降各半登時罄盡被擒的官兵都救了回來

 

  孫甲等報功已畢回至本營把那幾十個官兵喚至面前問他們被提去的情形眾官兵道:「我等被李八擒去以為必死誰知李八非但不殺還叫心腹的人拉起胡琴唱給我們聽。」孫甲道:「這是何故?」眾兵道:「他唱畢之後說道:『李某幼年喪父老母管的不嚴說到唸書便要頭痛我哥哥李綿笏也約束我不得我把吃喝嫖賭四件事講求的十分精緻不知怎麼糊糊塗塗就學會了唱戲你要問我師父先生卻是沒有不過我天生的聰明自己就會了論我的模樣兒真生的怪俊的少年時有個綽號叫作妓女就把我派個小旦也是行的不知怎的便派作花臉先前走票的時節每逢出台總有人叫好後來入了梨園運氣衰了便不行了只是我為人性情最熱交朋友不含糊才能認識許多的豪傑當了這員天將你們也是各為其主我不願殺你們但軍營中的俘虜沒有輕放之理我同你們商量一個辦法你們是顧生顧死?』我們答道:『螻蟻尚且貪生為人哪不惜命只求王爺開恩!』他說:『我方才唱了幾句自己聽著甚是得意我再唱幾句你們大聲叫好我便釋放你們!』我等聽說他又要唱登時忠義之氣湧將上來個個都罵賊求死卻得大兵到來救了性命。」孫甲道:「你們好容易有了生機怎麼忽然又願死呢?」眾人道:「我的老爺難道不曾聽過李八唱過簡直比殺還難受所以我等都願意死既落個好名又免了聽乏戲。」孫甲哈哈大笑喝退眾兵

 

  鮑宗軾道:「這些兵丁的話也有些難信豈有一個賊頭對擒去的人自己表說會唱戲的道理?」小玉道:「這倒不然大凡能唱兩句的人都有這個毛病不拘遇見誰他總要露出自家會唱來越是票友出身越炫露得厲害至於那唱不好的他更喜歡胡吹這些兵丁的話倒有些象。」吳定洲拿著一袋葉子煙在那裡抽聽了小玉的話把煙袋放下道:「這話不差這李八當初同我學過木匠的手藝後來我不做木匠了他便唱了戲他們戲班裡的人我認識得很多都說李八能耐有限習氣甚大他的戲派在後半路聽戲的總是一走他不說自己不行偏說前半路的戲太乏把客人聽得坐不住連他都帶累得沒有人聽因為這個毛病戲班的前輩很有他的閒話。」孫甲道:「這唱戲不過是玩藝兒便值得這樣自誇要象你和鮑三弟兩人當日生擒頂天侯那樣的奇功通被人冒去又哪裡叫屈呢?」吳定洲道:「我只講做的痛快什麼功不功倒不吃緊。」鮑宗軾道:「已過的事不用提了若說我們抱屈那軍中的屈事多著呢長毛將占安慶的時候那團練隊中的花臉張一口刀一騎馬也不知殺了多多少少的賊越是危險的戰場越是他打頭那些團練頭兒的鄉紳老爺們何曾拿一點良心來待他畢竟把他坑陷死了這個城子才被賊占去日前我的朋友齊玉谿對我談起此事還十分歎息把他比一比我兩個也就沒甚屈了。」孫甲道:「花臉張我也認識果是好武藝他和李八一樣都是唱戲的卻是性情個別。」鮑宗軾道:「李八這個人非但唱戲有些笑話他的笑話還多得很他生平不愛唸書識字自從娶了一個土娼忽然拿錢買起書來你道為何原來這個土娼頗認得幾個字兒叫他買些肉蒲團》、《草燈和尚一路的小說每日講給他聽講到高興的時節便上床去混鬧不分晝間夜裡都是如此弄得四鄰都出了閒話你道好笑不好笑?」王小玉道:「這李八我雖不認識但他那副嘴臉我卻是見過的怎麼這個土娼竟肯嫁他只怕是個瞎子吧?」吳定洲道:「你是神算不亞於諸葛孔明他娶的這個私娼雖不是雙眼瞎實在是個獨眼龍一支虎同夏侯純的品貌差不多。」鮑宗軾道:「李八雖不唸書卻肯說他同書沒有緣分還算是個真人兒比起那肚子裡一竅不通偏要談今論古同人抬死槓的主兒強得多了。」大家議論了一會少時小玉和孫大個退出

 

  孫甲向吳鮑商量道:「王千總樣樣都好莫若把他也加入你我一起作起兄弟那孫大個雖沒什麼好處只是他同王千總十分交厚也不便撇開了他。」吳定洲道:「若得王千總做我們弟兄我是極情願的只那孫大個我卻不喜我看他雖不見得十分壞但他處處仗著王千總才能立功他還永遠不認帳只覺得武藝不在王千總之下排兵佈陣他也自以為在行這種人也就可惡。」鮑宗軾道:「不然自古道愛屋及烏是說愛這屋子連屋上老鴉都要護惜何況孫大個是小玉的朋友還是算上他好。」孫甲道:「到底三弟是唸書人出身無怪你中過秀才說出來的話實在有理不過我們同姓王的要做個患難弟兄生死都在一處同這個孫大個只泛泛的就是了。」計議已定次日孫甲向王小玉說知此意小玉無不允從

 

  五個人在營中供起關帝神像一同結拜孫甲最長其次是吳定洲鮑宗軾孫大個唯有小玉年輕作了老麼從此他把孫大個改口喚作四哥五個正吃福酒呢忽聽得大營裡一片哭聲五人都大吃一驚正要去探聽早有人來送信卻是咸豐爺在熱河殯天大營裡接著哀詔了五個人少不得各哭一場

 

  城中得知作起賀來賀猶未了城外即來攻打城中有時堅守有時迎戰

 

  李營每次總是孫甲弟兄五個打頭陣小玉殺賊最多他自去冬投營直至本年秋間大小戰功立了無數升至守備上官十分器重同人也都敬服沒有一個道他不是他又天生的好性兒對於大眾和藹之極混了個很好的人緣這一次又去出戰戰到天晚歸寨不想吳定洲鮑宗軾都陣亡了軍中拾得吳定洲那條煙袋回來孫甲接在手中拉著小玉齊聲痛哭只哭得死而復甦孫大個同兵丁們也無不下淚孫甲恨道:「這些賊害我手足我誓不和他同生!」睜著眼坐到天亮點兵殺出那邊也有勇將前來迎敵孫甲大喝一聲便挺槍要向前衝突孫大個托住槍桿道:「大哥報仇的心不可太急須得慎重一點!」孫甲並不答言只一腳把孫大個踢開掄著槍徑奔對陣把那邊的勇將都趕得沒處躲小玉也揮刀助戰只見孫甲槍鋒到處一連搠倒了十來個著名悍酋不想用力太猛槍頭搠在一個大胖子的肚臍上透了進去那胖子肚裡油厚血濃將槍頭黏住急忙裡拔不出來旁邊閃過一人使刀望孫甲便剁孫甲縮頸不及吃他剁個正著可憐一員勇將身首異處了小玉痛怒交集趕上前順手一揮把那個人也照樣剁了搶了孫甲屍首回營忙備棺木盛殮

 

  這場痛哭真似三國上劉備哭關張的一般眾將都來祭奠李按察也親來行禮又把吳定洲的煙袋供在一邊大家也磕了頭李按察道:「鮑都是我軍有名勇將吳弁這支煙袋是渾鐵鑄成不知打死了多少賊如今都不在了我看我營眾將足以繼他三人的只怕要算王守備了。」遂下個諭詔凡孫甲舊部統歸王某管帶那些兵丁聽知這個消息無一人不歡喜

 

  過了數日小玉來見李按察道:「此賊已成虎口之羊請大帥速傳號令標下今晚前去爬城安慶垂手可得。」李按察道:「這個辦法行倒行得只是未免冒險。」小玉道:「大帥差矣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俺既以身許國理當報效國家就請大帥傳令!」李按察正色道:「壯哉壯哉汝既有班定遠之志必能成班定遠之功我依你就是!」小玉領命退出

 

  侯道台站在那裡只是笑李按察看見問道:「你笑甚的?」侯道台說:「我笑王弁同大帥一個說的是戲一個說的是書彼此竟會弄到一塊兒。」李按察也笑道:「原來他說的都是戲中語這就莫怪他把唾手念作垂手。」

 

  這晚用過戰飯小玉來辭李按察道:「末將今晚管取賊的城池若是不得成功情願戰死沙場以報知遇之恩也。」說畢點起本部人馬出了大寨李按察見他聲容慷慨十分敬重道:「壯士壯士荊卿易水何以加茲!」侯道台在旁聽了二人言語不禁又笑起來李按察明白過來也笑道:「習氣未除吾與王弁共之矣!」遂點齊大隊隨後接應

 

  小玉來至安慶城下聽了聽刁鬥無聲看了看旌旗不整料得大功可成一聲號令兵丁們豎起雲梯抖開軟索小玉當先一齊爬城而上那城上的眾小王爺正睡呢吃這一攪自然是醒了便有膽壯的起來抗拒那些膿包貨卻是溜之乎也小玉不避矢石奮力向前兵丁也人人捨命頃刻之間奪了馬道恰好李按察大兵已到小玉等趕下城來從城內斬關落鎖把李兵全數放入堅城立拔那些大小王爺走得慢的都封了一字平肩王也有些不顧天父天兄的道理跪在地上情願變妖的堪歎陳玉成數載經營一朝作廢這城池從今不屬他管了

 

  李按察安民已畢犒賞兵卒眾心大悅只可惜王小玉雖然立此奇功怎奈難逃大限爬城之時已傷心力殺賊之際又中刀槍等到大兵入城他已是昏迷不醒兵丁們把他抬了進來孫大個跟在後面啼哭侯道台也跟了來看大家亂了一回小玉猛然醒轉叫兵丁攙扶著要望闕謝恩眾人都說可以不必小玉道:「這是君臣大禮豈可一旦拋卻你們不曾見那盤腸大戰的越國公嗎?」眾人無奈何把他扶著跪下只見他恭恭敬敬叩過頭高聲叫道:「臣王某雖然官卑職小曾受爵祿之恩今日氣力已盡不能再與皇家立功報效了!」說畢把頭一仰倒將下去已是死了眾兵丁一齊痛哭侯道台也哭個不休孫大個跌倒在地碰頭打滾兩眼流淚只叫兄弟坑殺人了」,那門窗被他震得發響侯道台忍淚把他勸住買棺盛殮了小玉停放起來李按察又親來祭奠

 

  過了首七侯道台問孫大個道:「你看這靈柩還是送往北京還是就埋在安慶呢?」孫大個道:「他北京並無親人不如就在埋此地吧我同他結義一場這擇地的責任只好我一人承當了。」侯道台道:「我同小玉交好最久他的後事我也是義不容辭的。」二人正在商議忽然當差來報說鳳陽觀音廟的和尚有事求見侯道台道:「他出家人來做甚且請進來。」那和尚見了孫大個十分熟識問其來意他道:「侯居士不知難道孫居士也忘了你們營中守備王老爺是我本廟候補護法關帝如今已經歸位了我是特來迎他的遺骸以壯山門。」孫大個聽說便把投軍時在廟中的話對道台說了侯道台道:「正直之人死為神明千古有之王守備這結局總算極好的了我將來只怕還未必及得他。」和尚道:「那倒不然他這神道是涉於鬼趣的無甚福享就是真正關帝老爺是個天人也還未證極果居士還是持名念佛求生淨土為上何必羨慕這個。」當下侯孫二人允了和尚之請擇個吉日把小玉的靈柩運往鳳陽孫大個告假同行

 

  一路上和尚十分照應到得地頭就在觀音廟中安葬和尚日日總說看見新伽藍顯聖廟中香火登時盛了幾倍便有那善男信女捐出重資在廟中另修一座關聖帝君的殿把神的法身改塑了冕袞的坐像並添了關平周倉王甫趙累廖化陳到並那些明朝追封的關帝左相陸秀夫右相張世杰八員侍從正殿的站像改了托塔李天王有些不信的說道:「這關老爺既說不是真神如何這樣的靈聖?」和尚道:「莫說這樣的話當年北京城裡有一個女鬼把墳變作房子找了一班戲子前去演戲演了半夜只唱生旦的文戲有個姓顧的花臉急了勾上紅臉穿上綠袍扮了關公走出去即時把鬼嚇的沒影沒形又有一家正唱關爺的戲忽然從天上落下一個人來大家究問才知是揚州一個秀才被大仙爺帶來看戲不想伏魔大帝登場大仙爺害怕跑了把他從空中撇下可見關爺英靈赫奕就是戲子扮的還有這樣威風何況我廟中這位神道是個忠義之魂呢!」眾人聽他說得熱鬧便都相信了

 

  閒話不提且說孫大個圓過墳痛哭了幾場仍回安慶李按察把孫王四將的死事情形並生平事跡具疏出奏不一日諭旨下來都照本官陣亡例從優議恤部臣詳查檔冊方知那鮑宗軾曾捐過知府因不願作文官才投入軍營只他卻向來不肯說出部文行到安慶李營中人知道了鮑爺這節事人人歎異李按察道:「從前的劉清以文改武竟成大將鮑守備功名雖不甚盛人材也就不亞於劉清了。」孫大個聽得孫甲有了恤典來見李按察道:「孫都司是宣城人他的靈柩還未回去現在本境停放並且沒人給他家中送信他有一個兄弟叫作孫乙現住故鄉標下要求大帥賞幾天假去到宣城報一回喪。」李按察道:「孫都司的恤典文書我正要派人送去如今就著你走這一趟算是公差你不必告假了。」孫大個謝了接了文書竟奔宣城

 

  到了宣城訪至孫家走入大門只見屋子裡許多人在那裡吃飯一個個都生得精精壯壯孫大個問道:「哪一位是孫乙先生?」內中一人挺身而起道:「只我便是。」孫大個問道:「你令兄孫甲在安慶陣亡你可曾知得嗎?」孫乙不聽便罷聽了此言霎時間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喝一聲」,眾人一齊動手把孫大個按翻拳如雨下孫大個嚷道:「你們為什麼打我?」那孫乙不慌不忙就說出原故

 

  究竟為了何故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孫大個立志做優人 沈芷秋熱心薦票友 下一回

  且說孫乙喝令眾人把孫大個拖翻痛打大個被他打急了嚷道:「你們為什麼無故打我?」孫乙道:「你們這伙騙子前番賺得我好今番又來分明是自家討打還敢強嘴!」大個道:「怎見得我是騙子又說什麼前番曾來我是一毫不知你分明撞著了判官直頭是見了鬼!」孫乙道:「你來報這等不祥之事哪是你的證見?」大個道:「!」爬起來忙取出文書道:「這不是證見嗎?」孫乙接過一看,「哎呀一聲往後便倒不省人事眾人道:「反了反了這小子把孫二爺給氣煞了!」便有幾個年長的去救孫乙這幾個年輕力壯的依然按倒大個打起來打得大個冤屈難申只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眾人道:「打死你好道撲殺個蒼蠅好與孫二爺償命!」

 

  正鬧在不可開交之處那孫乙醒了連叫:「快不要打了這是一位貴人還是個老爺呢!」這些鄉里人聽得打了老爺只嚇得屁滾尿流大家七手八腳把大個扶起放在椅上大個受傷重了坐不住孫乙只好叫人將他扶到屋中臥在床上遣退眾人才自家過來賠話道:「長官不用著急生氣方才實在太冒失了長官此時身體如何好在舍下有上等的跌打損傷的藥長官盡可安心調理。」大個道:「二弟不必客氣也不要叫我長官我同令兄是換帖的弟兄聽得他說你比我還小些理當叫我一聲四哥。」孫乙聽了越發不安道:「方才看了文書知道是省中派來的差官不料是自家兄弟這樣說來小弟的罪更大了。」大個道:「這倒無妨目下人心日壞那親兄弟廝打的也少不了何況我這繞脖子的義兄只是我要問你到底為什麼打我?」孫乙道:「四哥有所不知。」大個道:「你快剪斷直捷給我說本題少添廢話似你這等吞吐將來若是做出小說來豈不把看官急壞?」孫乙道:「只因去年先兄出兵去了不料有伙騙子來到舍下說先兄追賊被害合家哭個不休成服發喪那些騙子要了銀子說去搬靈柩再三不要舍下同行我便有點照影子他走了半月先兄竟自回來聽得此事只氣得暴跳如雷離地差不多有七八尺高下囑咐小弟留心打聽這伙騙子捉得來時先痛打一頓再綁了送官究治縱然失手打死這荒亂年頭兒當兵的比什麼都凶一口咬定他是賊也就算沒事難道還有王法能管住兵這番先兄又去隨軍久沒音信不想四哥來了小弟才作出這番冒昧的事只說打個平人誰知卻打了營裡人而且是自己兄弟我真算粗魯極了。」大個道:「我哪裡知道這些就裡打你也打了我自家認背就是。」孫乙敷衍了半天方才退去即找出藥來給大個治傷

 

  大個在他家一臥半月等平復起床孫乙已將他哥子的身後應有之事都辦齊了大個隨著磕了幾次頭助著號了幾回喪才轉安慶銷差

 

  又過了月餘城隍廟開光演戲大個同了幾個營中人前去散悶站在台下聽了幾齣戲內中有一出公孫勝辭山》,是續水滸的故事那個老生唱得甚好大個聽了想起戰陣的辛苦由不得心中感動又走到七十二司裡看那牆上畫的陣亡的厲鬼少頭缺腳十分可慘大個歎了一口氣愈加悲傷回來睡在床上自語自言的道:「從古至今這殺人勾當是做不到頭的宋公明部下那些好漢徵了一番方臘十分中死了八九公孫先生若不是見識高趕緊脫了火坑也成不了這樣的世外高人享這後半輩子的山林清福我弟兄兩個來投軍機緣湊合竟添成五人比桃園多出了兩個可憐他們武藝比我強的多如今卻都死了這營盤裡拿著自己腦殼去換別人腦殼的事業真是怪玄的早晚不定就許被人切了倒不如另謀生計省得作這圈裡的豬羊我決意是要回北方去了。」翻來覆去想了一夜睜著眼直到天亮披衣起床在屋裡悶坐眾人見他精神恍惚便拉他出去聽書

 

  那書館內請的這位先生是演講三國的正說到鄧艾取了成都去往諸葛丞相廟內閒遊忽見神座前一通石碑上面有幾行大字寫的是諸葛死如諸葛在諸葛不死斬鄧艾這鄧艾吃了一驚將要轉身不想一腳踏在消息兒上旁邊泥塑的五虎大將末了一個挺著大刀正是老將黃漢升走將過來把鄧艾斬了這鄧艾煉過八九玄功殺了頭是有法接上的他不慌不忙去摸頭時那泥塑的趙將軍抬起腳來把他的頭踹扁鄧艾倒在地下便真死了那先生說完此事又加了幾句議論道:「做武將的無論忠奸總是想盡計策或是憑著力氣去殺人然而殺多了人必犯天怒姜子牙崑崙的高士不能白日飛升諸葛先生折盡平生福壽你就有接頭的本領象這鄧艾終歸是接不上拉倒所以如來佛談經戒殺孔夫子廢武倡文太上老君青牛化胡破了胡人百千年的殺伐野性三教聖人都是勸人止殺。」眾人聽了都道:「說得好!」這大個越發打動了辭營的念頭

 

  次日辦過稟帖遞了上去辭差不乾上頭素來知他沒甚用即時批准放他離營

 

  大個如同鬼門關放回一般急急的回轉天津路上走了一個來月方到家門推了推門關的甚緊大個掄掌忙敲此時他妻子正抱著小孩喂乳忽聽大門拍的怪晌忙把小孩放在炕上三步並作兩步的出來開門那孩子沒咂吃就哭了婦人見是丈夫回來便道:「乾嗎回來得這麼快呀真是想不到的。」說這話時面上立刻露出喜色大個道:「我想著家就回來啦!」進屋放下行李見小孩在炕上哭連忙抱起來小孩見是生人害怕越發的哭了虧得他妻子接過去又餵了幾口乳才止住啼哭他妻子道:「自從你出門之後我心中老惦記著你精神恍惚得很有一天晚上夢見你做了大官頭上戴著紗帽身上穿著紅袍子手裡拿著一根鞭子親身帶了人來接我上任我一笑就笑醒了又有一天晚上夢見你在亂軍中逃命被幾個長毛追上去槍刀並舉你立刻跌倒在地鮮血直流我這一急非同小可醒來還是一身冷汗如今你好好的回來謝天謝地我再也不用操心了。」大個道:「原來如此我幾乎和你見不著我因為戰場上的性命太不值錢啦才決計不乾的。」他妻子道:「那麼該想什麼法子養家餬口呢?」大個子沉吟不答他妻子道:「想必你攢了幾個錢還可以支持些日子你們軍營和強盜一樣只要會搶沒個不發財。」大個搖頭無語他妻子也不再問

 

  過數日又談到家計大個道:「不是我甘心下賤我有一條好嗓子到北京城唱戲去準能唱的紅不怕養不了家。」他妻子聽了登時放下臉來道:「哎呀你唱了戲一輩子也不能作官啦。」大個道:「那是自然。」他妻子道:「那我可不答應。」大個道:「那我還是當兵送死去。」他妻子也不言語大個道:「你又怕我死又盼我作官又怕自己挨餓又不樂意我唱戲天下哪有兩全的事呢真是老娘兒們的見識。」他妻子想了想道:「我是窮不起了只要發財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大個在家耽擱了一個月把自己的住房家具一齊賣掉湊了二三百兩銀子帶領妻子孩兒僱著一輛車直到北京那車子走在正陽門大街上只聽路人三三兩兩說道:「到菜市口看殺肅順去。」大個並不理會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安頓家眷那年偏遇著是個會試各省的孝廉公來的甚多各店中都有人滿之患大個子在店裡忍了幾日即出去看了三間房子又買些零碎家具搬了進去

 

  到了三月會試總裁放了尚書倭仁萬青藜侍郎鄭敦謹熙麟待等殿試以後三鼎甲取了徐甫阝)、溫忠翰向金壽傳臚便是大個認得的那個陳彝號六舟大個是喜歡結交官中人的便探明六舟寓所去給他道喜六舟居然請見談起本科人才六舟道:「本科總算得人我們這萬老爺精通紫微鬥數命理極深據他老人家說我這些同年似那徐甫阝)、陳學」 )、鹿傳霖譚均培許庚身吳延芬還有個宗室昆岡都是要到一品的並且說我也是個方面的八字不知究竟如何。」大個少不得恭維幾句方才退回

 

  自從大個住在京內他一心一意的想唱戲自己知道能耐不濟必得多下功夫才行他想聽戲也可練習只是京城裡正在國喪百日期內各家館子沒有戲即便有戲天天去聽也覺太費這才想進票房又苦無人引進因此心中十分焦灼又過了幾個月看著天寒大個覺得無聊有一天早起他忽然想起王小玉有個師兄叫作沈芷秋我何不去找他呢於是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衣服走到韓家潭來認明瞭麗華堂的牌子大踏步走進去只見有個跟包的正在門房裡理鳥籠子回頭見有客來問找哪一位大個取出名片道:「我同王小玉是把兄弟從安徽大營裡來勞駕回一聲要見沈老闆的。」跟包的接過名片又把大個上下打量一回才說道:「請您等一會兒。」遂走將進去不多時出來又說道:「請到客廳裡坐。」大個進得客廳只見褥設豹皮爐薰獸炭擺設極其精緻跟包的獻上一碗茶說道:「請略候一會。」說罷自去

 

  少時果然走進一個二十多歲丰神俊逸的人來大個料是芷秋連忙站起作揖芷秋還禮不迭彼此坐定芷秋便問:「小玉在營中可還得意?」大個歎口氣道:「我的把弟連得了好幾個勝仗官階保到守備可惜他在克復安慶的時節為了貪功竟戰死啦!」芷秋聽了由不得傷起心來流下幾點熱淚大個又說了些別的話告辭而去自此常常往來一日芷秋偶誇大個聲音宏亮大個乘機便說自己想進票房學戲拜托芷秋替他設法芷秋笑道:「票教票瞎胡鬧票房裡學不出玩藝來如今北京城最著名的票房就是洗心齋他家世代是專門針科所以說洗心齋的別號就叫作太乙神針他那裡十分熱鬧什麼洗心齋的曲譜洗心齋的臉譜外面弄的一團糟孫大哥要消遣莫若就進洗心齋吧好在我認識他家的主人可以替你引進。」大個道:「最好。」當時芷秋取出自己的名片寫了幾個字遞與大個

 

  大個接過如獲至寶一般連聲道謝隨即辭了芷秋一口氣走到洗心齋只見門上的匾額什麼華陀再世」、「立起沈痾」、「佛手仙心」、「金針度世」,掛得密密層層倒象城隍廟的大殿一般當下取出芷秋給的片名走進門房說明來意回事人進去了大半天才出來引到了花廳旁面從垂花門進去一條甬道全用石子砌成旁邊堆著高高下下的靈石襯著參參差差的寒樹還有些樓閣台謝在煙霧迷離中看不十分真切轉了兩三個彎渡過一座石樑向甬道西邊迤邐行去只見一帶紅欄迎面便是五間廣廈有三五個小使在門口站著內中有一兩個在爐子旁邊備茶水引導人向一小使悄悄說了幾句話往外去了那小使才將大個引到屋裡抬頭一看正中掛著洗心齋的匾額兩旁都有迴廊對面便是一座戲台巍峨宏麗上接雲霄屋內擺著全份樂器牆上掛著好幾塊牌子牌子上有的寫著排戲日期有的寫著各票友的姓名住址分生旦十門甚是嚴整

 

  正看著忽地走進一個人來拱手說道:「主人今天不得閒叫兄弟來奉陪孫大哥來得湊巧今日正是排戲的日子儘管在這兒消遣。」大個問他的姓名他說:「兄弟是個宗室毓字輩行四。」一面讓坐一面叫小使擰手巾倒茶招待極其慇懃大個細瞧毓四的樣子兩條短促眉一雙猿猴眼酒糟鼻子鮎魚嘴短下巴招風耳年紀不過三旬上下衣服樸素就有點瞧不起他毓四問道:「孫大哥在哪裡恭喜?」大個道:「我一向在安徽大營裡立下不少的功勞官階保到參將記得去年冬天桐城掛車河的一仗打得頂凶當時四眼狗陳玉成帶領賊兵直衝過來虧得我一匹馬一口刀把他擋住官兵才能轉敗為勝後來曾九帥知道啦說我是員虎將簡直是薛仁貴特地把自己掛的寶刀解下來贈給我李續宜鮑超徐邦道這班大將都跟我平起平坐呼兄喚弟此番告假回來他們這幾位還親送我十里路灑淚而別我也不知道是前生怎麼修來的緣法?」毓四道:「孫大哥你說這緣法二字一些不差我們近支宗室至少也有百十來人嗎平常休想進得宮去單單我兩宮皇太后卻三天五日的內廷召見還是扯不斷的說話前天恭王爺為了總理衙門的公事請見慈禧皇太后皇太后說道:『叫他等一會兒我正跟哥兒說話呢!』我聽了倒怪不安的好容易托了一個辭才得出來近來安德海老爺只為上頭看得起我定要跟我拜把子也時常的來找我這不是緣法嗎?」

 

  兩個對吹了一陣見有別位票友進來才把話頭打斷這時小使端上酒飯大家入席毓四斟酒有一人道:「今兒過排我不喝喝了嗓子啞怕唱不成。」又有一個道:「我倒不怕我每天必到侯家小舖子裡打半斤酒昨兒他家姑娘許給唱戲的譚金福啦我對老掌櫃的說了一聲恭喜』,老掌櫃的格外要好半斤酒足有十兩我喝了也不覺得什麼。」說時便連喝了兩杯內中只有毓四吃得最凶一口氣喝了一壺霎時杯盤狼籍吃個乾淨

 

  大個坐在一旁沒人讓他入席只好乾瞧著毓四飯後漱口正見他的兄弟毓五進來說道:「老五怎麼這時候才來飯已經開過啦。」毓五道:「我倒不為吃飯來安德海老爺打發人來叫你就去。」毓四對大個道:「安老爺來請我想必皇太后又要召見咱們改日見吧!」說罷便同著毓五去了

 

  從此大個在洗心齋混了半年仗著一條好嗓子也有恭維他的說他是張二奎第二其實能耐一些也沒有就認得一個四喜班唱戲的學會了一出武家坡》。

 

  轉瞬到了次年六月大個與毓四又在洗心齋見面毓四道:「今天戲館子裡有餘三勝程長庚的戰長沙》。三勝和長庚向不進班因國孝期內各戲班的角色可以通融才弄到一塊兒這戲雖不是彩唱大有可聽咱們同去吧!」大個以為毓四邀他去定是他的東道一口答應到了一座小戲館聽過兩齣戲看座兒的過來要錢毓四向身上亂摸一陣說道:「哎呀我的褡膊裡有好幾兩銀子怎麼連褡膊都丟啦回頭非找坊官不可孫大哥你把戲價開了我明兒還你吧!」大個聽了甚不高興只得笑道:「好在每人只用八個錢誰開不是一樣!」即時摸出錢來丟給看座兒的把他打發了

 

  場上忽然換了清音是胡喜祿唱一出祭塔》。毓四道:「胡老闆也是同程大老闆少在一班的不想遭了國喪倒把好角色給會在一處他因為旦角不扮起來不能做戲才改唱清音。」大個點點頭沒答應喜祿這折祭塔》,真唱得珠圓玉潤那邊有個少年生得極其漂亮坐在那裡都聽呆了毓四對大個道:「這人也姓孫和你是當家子號叫春山人稱他十爺是個新舉人祖輩當書辦真是個喜祿迷。」

 

  《祭塔唱畢,《長沙登場大個看那出戰長沙果然很好長庚穿的是藍色亮紗袍子三勝穿的古銅色亮紗袍子一個黑鬚一個白鬚雖然比掛的鬍子短卻是天然本色不勾臉不紮靠更覺得二人神采奕奕聲光並茂大個尤其佩服長庚大有願列門牆之意

 

  不知作得到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郝德寶暢談戲曲 胡喜祿盡掃鉛華 下一回

  話說孫大個同毓四聽完戲走齣戲園毓四道:「如今興著當十錢連戲價都暗含著漲了雖然也是八個錢卻實比從前貴了這勞什子是祁俊藻的條陳將興的時節我們宗室有人攔住轎子去罵他他不言不語的去奏了事竟把這位宗室給問了罪你說損不損那時滿朝文武誰敢說個不字只有兵部的袁希祖袁大人不怕他狠狠的頂了一折子不過沒發抄就是了這袁大人真有膽子不但這一件就是那張國梁被賊殺了滿朝裡通沒一句公道話也虧這袁大人替他請恤典不想湖北老會如此厲害老祁也真可笑終日裡說曾國藩要造反誰知人家是個大大的忠臣呢他成年和軍機大臣老彭保舉何桂清到底鬧糟了糕!」大個道:「張帥是我把兄真好英雄。」

 

  兩人說得餓了要想吃飯只彼此不願做主人僵住了正在為難恰巧遇著沈芷秋他兩人都和他相熟便要到他家中去用飯芷秋不便推辭只得允了這兩個餓膈興興頭頭到了他家將才坐定有他師弟張芷馨張芷芳和怡雲堂的主人王絢雲來了芷秋笑道:「王老闆難得到此今日沒上秦老衚衕嗎?」絢雲道:「我是將從那裡來。」芷秋道:「我也不解那文大爺和你是什麼緣法一日也離你不開。」絢雲道:「今日不相干是明老大人因保全御容有了功勞賞了好處我和孫採珠同去道喜不想採珠家裡出了笑話我們便一齊回來了。」芷秋道:「採珠有什麼笑話?」絢雲笑而不答芷芳道:「這事我也知道不但採珠鬧了笑話那唱老生的盧台子也鬧了笑話。」芷秋道:「是一件事嗎?」芷芳道:「他們各歸各事反正都是現眼結啦!」芷秋道。「究竟是什麼事你說怕什麼!」芷芳道:「盧台子的女人犯的是姦情案子孫採珠的女人也犯的姦情案子目下都算完了。」芷秋道:「怎麼完的如此快?」芷芳道:「說也好笑將才弄到坊裡坊官問盧台子:『你這女人是要不要?』盧台子說:『女人已有外遇終久養不住家不要了。』坊官就給他斷離啦。」芷秋道:「這還有點人味那採珠呢?」芷芳道:「採珠不濟卻不願斷離還是低著頭領他女人回去你說可笑不可笑?」芷馨道:「盧台子總算是有骨頭的他的女人太難也不想當初大老闆成全他們的好意竟會做出這種醜事。」大個道:「怪不得我同毓四爺聽大老闆的戲沒見盧台子這就是啦!」芷秋道:「既是明宅有喜事我也得趕緊去。」急急的進去洗了臉換了衣服上車走了絢雲等三人也散

 

  大個和毓四見主人出門不能拉住他叫開飯只得忍著餓各自回家至於他們怎樣的治餓勿庸細表

 

  從此大個又結識王絢雲二人時相往來交誼甚密過了些時大個到票房不見毓四問起旁人方知那個毓四雖是個宗室卻除了月餉以外毫無進款自己還愛喝一杯酒日久天長哪裡支持得住沒奈何同他兄弟毓五一齊下海都搭了班全唱小花面每日拿不到二百四十錢將就度日大個記在心裡

 

  一日戲館演法門寺》,毓四扮了個賈桂等戲完從館子出來恰巧迎面遇著大個大個笑問道:「四爺這兩天老佛爺還召見嗎?」毓四滿面通紅無言可答大個道:「我知道你今兒候了老佛爺半天還在大雄寶殿上念了一回狀子呢!」說罷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毓四十分沒趣回到家中越想越氣一夜睡不著覺次日清晨早起便有安德海那裡打發人來找他他對毓五道:「要是我趕不上戲園子你就替我請了假吧!」說罷三步並作兩步急急忙忙趕到安德海那邊只見他門口站著四五個小內監各人手裡拿著一塊醬牛肉正在喂叭兒狗毓四滿面陪笑上前問好內中有個愛淘氣的小內監撕了一片牛肉笑嘻嘻的道:「請你吃肉。」毓四張口便吞那小內監拍手笑道老四正跟我的小花狗兒一樣。」引得旁邊幾個小內監也笑了

 

  當時領到裡面等了好一會功夫小安子才慢慢踱出來毓四趕緊上前請了雙腿安小安子用手比了比就叫做接安叫他坐下毓四才偏著身子坐下帶笑問道:「總管叫我來有什麼吩咐?」小安子道:「慈禧皇太后是最愛聽戲的現在內廷下頭的唱起戲來平常得很我瞧還抵不上六爺七爺府裡的班子我名下徒弟最多這是上頭的比他們下頭不同總得稍為認真這件事你是很在行的可以替我分分心等到他們有了長進我還想在外面買孩子起科班呢好在國服期滿還有一年半的功夫儘可以從從容容先給裡邊多排出幾出通大路結實的戲來將來老佛爺見了喜歡就是你的造化等我的科班成立可得排新鮮玩藝盡唱舊的不行。」毓四聽這幾句話好似吃了蜜蜂屎似的連聲答應道:「奴才當得效勞。」小安子吩咐送客毓四退出

 

  這毓四戲班子也不去了專誠給小安子教裡頭的徒弟反正是天水關》、《教子》,天天用功哄得小安子喜歡時常給錢毓四又勸他弄科班小安子十分高興就命毓四辦理毓四給他買了五六十名苦孩子七扣八折賺錢不少就在安德海那裡教起戲來他兄弟毓五當然聯帶進去幫著教戲這是小安子的私事不與內府相干毓四毓五格外當心曉得是將來生財之道非同小可小安子總吩咐多排新戲毓四雖然口中答應心中作難私自對毓五說:「這排新戲實在有些辦不到。」毓五道:「安子這件事有點刺兒頭咱們哥兒倆好比手中捧著刺蝟拿著扎手丟了又是財神爺咱們肚子看看掏空他總叫弄新戲歸啦包堆咱們從票房帶出一本甘露寺》,偏又不通大路一本斬華雄》,偏老爺戲犯禁程長庚有多大人情才敢唱戰長沙》。咱們犯不上給他排這些戲不排新的又辦不了這不是活糟嗎?」毓四沉吟一會道:「我倒想起一個人來那唱武老生的郝德寶本子極多狼他一半就夠用了。」

 

  於是毓四天天去找德寶德寶接待十分周到一日毓四說起現在安子那裡教戲的情形德寶道:「他這叫作胡鬧小孩兒將開蒙要弄幾出熟戲砸砸底子何必排新的呢?」毓四道:「我也是這樣說法只是他們內扇兒脾氣要怎樣便怎樣誰敢駁他的回?」德寶道:「你好沒能耐要想新奇的戲只有大內最多你既給內扇兒的老爺們教科班怎不到裡頭去弄本子卻往外邊來抱怨你道你肚子快掏空了本來你肚子就窄所以空的快。」毓四道:「我才吃了幾天戲飯自然能耐薄弱您說裡頭本子多無奈全是崑腔小安子這班戲是要在外頭唱的非排亂彈不可。」德寶道:「亂彈就只有天天唱的這幾出逢是沒人提起的多半都是好裡有限即如昔年米喜子有一出破壁觀書》,演那聖賢爺初入曹營曹營和許褚定下計策只給聖賢爺一支蠟燭等夜間滅燭便去堵住門誣賴聖賢和二位皇嫂有別樣事情聖賢爺原是天生的大英雄早已料破待等蠟燭將盡便把牆壁用大刀劈破點著火觀看春秋》。這戲編的太不近理所以誰也不學。」毓四道:「這齣戲我聽安子說本是崑腔乾隆年間就有的總本叫鼎峙春秋》,是全部的三國》。後來翻了亂彈米喜子這出卻不知是哪裡的本子?」德寶道:「這戲外江原有跟崑腔大不相同安子既曉得崑腔能翻亂彈怎又說裡頭的本子沒用那龔翠蘭唱的那一出虹霓關王伯當招親也是裡頭出來的是全本興唐傳內摘下的一段也是崑腔翻的你又何必愁肚子窄只要安子依了這個主意保管新戲多的緊。」毓四道:「這主意一定是要行的只是外頭的好本子也得找一找我從票上弄出一本甘露寺》,又叫作討荊州》,關子很好但是許多人說它不通大路您瞧到底用得用不得?」德寶道:「是太乙神針的那一本嗎?」毓四道:「正是正是!」德寶搖了一搖頭冷笑道:「算了吧不行不行他們這一出我聽過的跟徽漢的路子離格離的太遠中間加著一場喬國老進宮授意大喬叫她擠兌孫尚香嫁劉皇叔尚香願意了誰知吳國太嫌皇叔年紀太大了變了臉不答應大喬又替尚香出主意叫她脫了好衣服披散著頭髮在太后面前裝瘋來了一出整本大套的一口劍》。太后急得沒法才到甘露寺面相新郎這種瞎聊把大喬和孫尚香罵得不成個東西比米老爺那出破壁觀書》,更不像人話簡直糟得出了油兒了人家徽漢的路子跟原文差不多實在是高我勸你千萬別把這一出搬出來省得犯碎嘴子你曳著他吧!」毓四道:「還有一本斬華雄》,您見過沒有?」德寶道:「這是我們武老生的本工戲怎麼沒見過你們票上的路子卻也不差這齣戲捧的是老爺可唱的是大伙這戲是一出風攪雪前半出眾諸侯和華雄嘴裡是整套的新水令』,等老爺出場才改亂彈前頭一點沒有老爺的事等孫堅被華雄殺敗袁紹要掛免戰牌才出老爺老爺和張老爺一塊兒上老爺可是走青龍門兩個人一旁一個出來一人念一句袁紹聽見老爺發笑喚進帳去問話張老爺下單留老爺和袁紹問答沒有幾句蓋口不過是袁紹曹操老爺兩個花臉一老生你接我的我接你的三個人透著亂一點兒袁紹准了老爺出馬老爺下袁紹叫起唱來唱幾句老爺接著倒板紮靠上袁紹老爺一律是西皮老爺的倒板是曾破黃巾無人敵』,原板是河北袁紹人馬齊華雄倒有驚人藝某要與他見高低半幅掩心穿在體青龍偃月手中提將身來在虎帳裡』,底下一句搖板是且候主帥把兵提』。唱完了曹操斟酒老爺不飲袁紹曹操都下老爺再倒板大鵬展翅恨天低』,一個小校把老爺領上來還是原板唱的是胸中志氣貫須彌董卓呂布冰山勢惡貫滿盈有歸期華雄縱有千條計某有一計他不知耳邊聽得戰鼓起』,唱到這裡起衝頭老爺再接一句搖板再與小校說端的』。老爺和小校念幾句上華雄沒有幾下打頭就把華雄作了回營交令就算拉倒這戲沒有什麼俏頭弄不好的況且老爺戲犯禁除了長庚的人情大官面不管小安子雖不怕地面官兒只他們內扇兒全都信佛萬一他的事情不順溜你擔不了埋怨老爺戲是不動的好。」毓四道:「您說的斬華雄和票上的一樣我在別處見過一本不大一樣。」德寶道:「那是外江胡編的小名叫作混賑。」毓四道:「只我們票上後面多著半出三戰呂布》。」德寶道:「三戰原是崑腔我們都會可改不得亂彈你們票上這出卻使不得本來斬華雄》,老爺穿件青素箭衣套一件卒坎頭戴大頁巾後來紮身兩斷頭的靠扣個紮巾殼扮相太不起眼你還說它作什麼戲多的很呢!」毓四道:「您看票上勾的老爺臉怎麼樣?」德寶笑道:「不對老爺臉應當用胭脂揉不應當用銀朱勾尤其上不得油要是勾出來油亮油亮的便象王靈官不是老爺了勾老爺臉才不用十分畫眉子只稍微比尋常老生抹重一點還得給他點痣眉中心裡點一顆左眼下點一顆在鼻凹裡橫著點四顆左頰上點一顆這叫七星痣他老人家一生奔波從桃園結義就推著一輛小車子便是眼底下那顆淚痣犯了相所以一輩子多敗少成點完了痣再隨便畫一道黑的叫作破臉不但老爺得破臉連勾張老爺都得破臉那都是古來的神靈護國佑民不能勾他的本來面目況且老爺是協天大帝副玉皇之職更非同小可。」毓四道:「我也聽見老人們談過咱們乾隆爺是劉備老爺一轉所以老爺扶保大清。」德寶道:「可不是嗎當初乾隆爺有天退了金鑾殿正在一個人閒走忽聽身子背後有盔甲之聲乾隆嚇了一跳怕是有刺客回頭去看卻沒有人他老人家福氣大心眼靈早有些明白便問:『是何人保駕?』那空中人答道:『是二弟雲長。』乾隆恍然大悟前生自己是劉備老爺便順口問道:『三弟何在?』那老爺又在空中答道:『鎮守遼陽。』乾隆爺又問道:『四弟何在?』老爺答道:『兆氏門牆。』乾隆爺道:『朕今降旨封賢弟為蓋天佛連如來佛玉皇大帝都歸賢弟管轄。』老爺道:『不可諸葛軍師現在朝中怕他記著小弟不聽他東和孫權北拒曹操的兩句話不小心失了荊州闖下那場大禍有些罪過必然攔阻。』乾隆爺道:『賢弟且退』,老爺便歸了本位次日乾隆爺傳旨封老爺作蓋天古佛有山東劉丞相就是劉天官的父親上殿奏本:『使不得。』乾隆爺才知他是孔明怪不得會演八卦能知過去未來即收回旨意乾隆爺打開天下清官冊一見知道鎮守遼陽的張廣泗他是張老爺托生即發金牌召他來京弟兄相見那張老爺是轉過岳老爺的見不得金牌見了時由不得害怕便吞金死了乾隆爺十分後悔又曉得九門提督兆惠是趙老爺一轉兆與趙同音知道說破不得不敢言語只暗地把他當手足一般看待後來封了平南王下杭州捉年羹堯滅準噶爾又成了一朝的福將老爺不曾轉世卻是時常顯聖所以唱不得。」毓四道:「我還聽說諸葛先生是孔夫子一轉因為孔夫子滿肚子才學沒有施展才在漢朝臨凡諸葛先生號孔明就是孔夫子的古記兒。」二人對聊了一會德寶道:「天不早了我要上館子了。」即抬身要走毓四道:「我是告過假的不去了我還要找安子呢!」於是一同出門各自分路

 

  毓四剛走不幾步兒見個大個從南邊來又有個小矮子從北邊來兩人撞了一下那大漢便仰面朝天地的跌在地下爬起來揪住矮子不放矮子大怒按倒大漢一頓苦打圍了許多人看大漢被打不過跪在地下祖宗老爺一陣亂叫矮子才把他饒了看的人都笑了

 

  毓四進前一看這漢子正是孫大個毓四笑道:「孫大哥好一員虎將曾九帥的寶刀哪裡去了怎麼不帶著?」大個也不答話抱頭鼠竄而逃毓四到安子那裡敷衍了一會然後歸家毓五問起郝家的本子毓四隻是搖頭歎氣道:「!」

 

  過了些時各大戲館都開了戲官裡的拘管漸漸鬆了各戲班的人也各歸各部不能象那些時攪在一處

 

  德寶本搭春台毓家哥兒們也划在春台班裡各戲館門前雖掛著說白清唱的招牌卻是可以扮戲了只花臉不許勾臉旦角不許搽粉紮靠的不許背旗場面不許動大鑼只把大鈸來當鑼敲罷了

 

  春台頭一轉兒是在慶和園胡喜祿是本班老闆聽說旦角不許搽粉心中不悅便仍要自家的那一出唱清音不然便告長假管事人去同他商量幾次都說不合攏郝德寶笑道:「這不是什麼難事不過這些管事的太飯桶了本來一堆晚出籠屜的東西懂得什麼管事管他娘的屎!」管事人聽他說的風涼都生了氣次日便出牙笏請郝先生共同管理後台之事郝德寶也不推辭便答應了眾管事請他吃飯郝德寶喝了個半醉眾人說到胡喜祿這一節郝德寶指著鼻樑道:「你們老哥們放心這件事交給我姓郝的包管一句話叫他乖乖的唱戲他要不答應你們老哥們只管把我革出梨園我姓郝的從此不吃這碗飯。」眾人便把這事托了德寶德寶走了眾人道:「且看老郝有什麼神通教他坐一坐這支八支頭的大蠟嚐嚐滋味兒看他是管事還是管屎倒要瞧瞧這先出籠屜的是個什麼東西!」眾人說了一會各散

 

  那德寶走到安義堂跟包人替他回了進去喜祿吩咐道:「!」德寶進來見禮畢坐下卻不說公事只談閒話漸漸說到票友德寶道:「孫春山這人老闆認識他嗎?」胡喜祿道:「孫十爺我是極熟的他常和我學腔兒唱的真不錯。」德寶道:「外行人都說他比老闆還強呢!」喜祿道:「這個我也不服孫十爺好死了也只能坐著唱身段腳步全不行怎能比我強呢?」德寶道:「只因胡老闆這一向老是坐著唱才有這話老闆要肯扮上演戲時別人也不這等說了。」喜祿道:「旦角上台要是不搽粉卻也難受。」德寶道:「胡老闆不是我說人家崑腔的正旦全不搽粉這搽粉是梆子班的人興的亂彈裡方松齡專唱花旦是沒得法想你胡老闆卻是青衣花旦都不擋難道就想不出個活動主意再說唱旦的怕沒有真姿色非拿粉和胭脂遮丑不可象老闆天生的好扮樣比個真小娘們還強的多私底下有人愛瞧你你搽粉不搽粉沒什麼要緊再說聽戲的老爺們有一大半喜歡新奇的聽說胡喜祿上台不搽粉恐怕那來看稀罕的還更多呢!」喜祿沉吟一會道:「連日的管事都來同我麻煩就為這件事卻沒有一個人替我打算的這樣周到我說句上當的話我們唱旦的跟窯姐兒也差不了多少雖說是賣唱兒賣玩藝兒也搭一大半賣的腦袋核兒我生怕招了前台老爺們的不願意所以說到不搽胭脂粉清水臉兒出台唱戲這一層我總是沒有點頭不給他們一句有著落的話兒今天郝先生來這樣的一破說我已經明白了還有什麼磨牙的我出台就結了只是我還有一句話郝先生可不准駁回的。」德寶道:「胡老闆還有什麼意見就請講在當面。」喜祿道:「那是崑腔正旦的扮相兒我是知道的紮上綢子前頭戴一條勒子後頭戴上一個牛犄角髻兒不大順眼老旦不像老旦青衣不像青衣我可辦不了還不如散著頭髮還有一點可憐勁兒反正國孝一天不滿你們一天不要派我別樣戲請諸位專找那受苦受罪的角兒派給我我是不披頭髮不出台等皇上家裡脫了服准我搽粉的時候再唱別的好在這一路的戲也有十來出夠半個月的折騰了。」郝德寶道:「就是這麼辦啦!」說著起身辭去

 

  喜祿送他回來猛然想起一出玉堂春:「我鬧錯了剛才不該和德寶那樣說法我說專唱受苦受罪的戲可是這出玉堂春》,也是受苦受罪的玩藝要不上大頭不搽粉一身綢子罪衣罪褲脖子上套個玻璃枷手上戴著銀鎖鏈子多不是樣呀?」想一想有了主意即把跟包的叫來吩咐他趕緊出去另制備一份行頭又畫了個樣子用紙剪下來卻是一塊雲鬢的形象叫跟包的買塊青緞子要縫這麼一個東西跟包道:「這物件用的緞子太少怕綢緞鋪不賣。」喜祿道:「你不用上綢緞鋪到絨線鋪裡去買他剪得現成的叫作梳頭緞是專預備旗下老太太們掉了頭髮遮門面用的幾分銀子就夠了你再到鮮魚口內頭髮周那裡叫他給打一頭灑發跟男灑發一樣只是桿子得矮一點高了怕難看。」跟包答應去了

 

  不多時先把梳頭緞買了回來又出去弄灑發喜祿將緞子並鬢樣交給家中針線老媽子叫他縫好用青綢子襯裡後頭釘上兩根長黑帶耳朵邊也釘兩根短帶拿來對著鏡子捆在頭上照一照倒也是個女人樣子使一使眼神也覺得很媚竟和貼水鬢一般喜祿自己高興這主意果然不差

 

  說話間春台班已開了戲到第四日果真不出喜祿所料居然派了一出玉堂春》,起解帶三堂會審還連著監會那一日看戲的客座人山人海那孫春山自然必在其內後面來的人沒有地方用根粗繩子把板凳懸在戲樓的欄杆上騎著凳子打著鞦韆看戲眾人卻不看戲了萬目都來看這稀奇的景致

 

  喜祿出台大家看時他這玉堂春比尋常大不相同不梳大頭披著發也不勒水紗卻在綢子上紮一塊二尺長的青綢子前邊靠右拴成一個慈菇葉兒把眉眼倒掉著眉心用墨筆畫成顰蹙之狀眼角也畫的往下倒垂不搽脂粉還在上面抹些黃色並罩了一層香油穿一身洋布的罪衣罪褲底下一條裙子係個燕兒窩也是布脖子上那面枷雖是魚形卻不是玻璃的只是兩塊黃木的薄片手上帶著鐵鎖他生的本來十分美麗這樣一扮不但容光不減而且添了許多的哀豔更加唱的聲韻幽怨之極做派也惹人動情實在好到絕頂大家歡聲雷動

 

  《玉堂春演畢喜祿自己也甚得意卸了裝走出園門迎面遇見孫春山一同到了福興居叫了酒茶對坐共飲春山道:「不想胡老闆這樣一扮別有丰韻真正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喜祿嫣然一笑道:「總是老爺們抬愛罷了。」春山又勸他喝了幾杯那喜祿臉泛紅霞愈覺嬌媚秋波略轉真個令人銷魂春山道:「胡老闆你們旦角梳水頭踩木蹺是什麼人興的?」喜祿道:「十爺這話幸虧問我若問別人可就把他給蹶了十爺要不嫌麻煩待我慢慢的說來。」

 

  要知喜祿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頁首

第十三回 福興居酒餘談往事 安義堂燈下聽清歌 下一回

  話說孫春山同喜祿在福興居吃酒春山問起旦角貼鬢踩蹺始於何人喜祿正要講說其中的備細忽地跑堂兒的走來道:「十爺胡老闆延四大人在這兒請客聽說你二人在此請過去坐。」二人聽了打住話頭忙起身同到那邊見延四爺同幾個客人在那裡飲興甚豪內中的人只有文索和那怡雲堂主人王絢雲是書中表過的還有幾位雖然孫胡也都熟識作者知他與這部書沒大相干不消題起

 

  唯有一人生的面色赤紅好像畫兒上祿星一般只少了幾莖鬍鬚坐在那裡舉杯狂飲胡二人卻不認得延四爺指著這人道:「春山我給你引進一個朋友他也是我們宗室是豫親王之後稱呼是個他的台甫叫小峰又號叫玉圃與我同是正藍旗只他是在奎晃佐領下他老人家稱呼是個底下一個字是個當日在世之時和先恭肅公有些交情他才二十七歲是去年的新貴今年留館的翰林好酒量唱的極好的高腔也是個風雅不俗的人春山何妨同他談談。」春山急忙過去和小峰見禮小峰也問了春山的姓字喜祿也向小峰行過了禮延四爺把春山喜祿都拉入座中又吃了起來文索有別處應酬告辭而去絢雲也走了

 

  眾人都看著他二人笑延四爺道:「春山今日想是聽玉堂春去了吧?」春山道:「。」延四爺道:「我也在那裡只我是官座兒裡面你恐怕仍是在大牆上。」春山道:「不錯。」延四爺回過頭來道:「藹卿這樣一打扮不但古雅而且合情合理。」喜祿道:「我也是因為國服沒法子。」座間一客道:「畢竟京城裡法度嚴的多外省就不行了李續宜克服安慶之日國服才下來城隍廟說白清唱就大鑼大鼓鬧起來我那時正在安徽聽見這件事心中老大不然。」延四爺鬚眉皆豎道:「豈有此理難道地方官不管嗎?」那客人道:「那是李世忠李提台家裡的人做的事誰去惹他!」延四爺道:「李世忠雖是長毛出身也受了主子的官我不用日子太遠定要參的。」喜祿道:「我也聽見劉和坤說過那時劉和坤跟著李家做清客呢他那一次還唱了一出公孫勝辭山》,後來他看李世忠殺人不眨眼牆上掛了刀屋裡放了缸一句話不對不論是誰照脖子一刀屍首丟在缸裡積的多了抬出一燒和坤害怕才跑了回來。」昆小峰聽了抱住延四爺嗚嗚的假哭兩聲延四爺道:「小峰這是怎麼啦?」小峰道:「幸而今日李世忠離的遠不然四爺說那樣的話豈不完了四爺是翰林前輩我怎的不該哭!」延四爺道:「你學問不及紀曉嵐這張缺嘴和他一樣我同你是老世交況且又是翰林前輩你怎同我玩笑該打多少?」小峰道:「多蒙老前輩誇獎竟許了一個紀曉嵐要知一個曉嵐一個小峰恰也差不多。」延四爺笑道:「你怎還說混話他是紀文達難道你是昆文達不成!」小峰道:「那我一時怎能夠得上我若果然昆文達大清朝也就可想而知了。」延四爺搖頭道:「國家洪福齊天你少混說。」小峰未及答言只聽春山道:「胡老闆咱們的話還沒完呢你將才說旦腳貼鬢踩蹺究竟是誰興的不要截了過去。」延四爺道:「原來你問這個源流呢這個我倒有些明白只不知藹卿說的如何大約不能兩樣。」喜祿道:「四爺真是樣樣在行大約是戲班裡的事沒有一樣瞞得了四爺莫怪程玉山背地裡提起四爺佩服得了也了不得我將才還對十爺吹呢硬敢說問別人就算蹶咧』,不想這兒已經知道了我真是個井底之蛙。」延四爺道:「少說閒話。」昆小峰忙搶著說道:「言歸正傳。」說著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做出茶館裡說評話的先生們那宗神氣引得合座大笑

 

  喜祿笑得夠了輕啟朱唇說道:「這兩件事不是亂彈人興的也不是崑腔興的大凡亂彈的扮相都是跟著崑腔走的唯獨旦角的妝扮可是跟崑腔擰著實在是梆子興的倒是我今天這一路的妝樣還是崑腔老譜。」延四爺道:「依我看這個扮相也有合適的時候那些年過四旬的旦角何必滿臉皺紋地搽他一臉怪粉真要噁心死人多好的能耐多好的嗓子也受不了不如老扮相倒遮丑本來青衫子須要莊重一點那怕年輕若是演戲妻的秋胡妻坐在那裡念定場詩報家門渾身亂晃拿著它當俏頭縱然有人叫好也是該打一萬板我斷不能認他是超前絕後的大好角兒。」小峰舉起酒杯飲而進又把手指作勢道:「可圈可圈!」延四爺道:「你少來圈我幸虧你是宗室卷子不入房不然我前次分房你的卷子若落在我手我還不定圈不圈呢!」小峰道:「誰願意做嘎雜子的門生我准知道四爺衡文是破題兒第一遭。」延四爺道:「我衡文雖是頭一回以前拜我門的該有多少我並不是沒有門生單稀罕你你說我嘎你打聽打聽貴同年陳子韜去他就出在我的房裡我待他是怎樣?」小峰道:「子韜是最熟不過的是湖北德安府安陸縣人他家的派名是學問寬仁』,他正是字派他是個道學先生怎麼師生之間倒會合得來?」延四爺道:「豈但合得來我還留他在家住了些時把他薦往銘安家教書去了。」

 

  春山道:「胡老闆這貼鬢踩蹺兩件事是學的梆子不知梆子裡興這兩件的姓甚名誰?」延四爺道:「不錯咱們少說正經人還是說戲。」喜祿道:「這兩件兒都是魏三兒的遺留。」延四爺道:「!」春山道:「魏三兒這個名字我也聽說過只不知他是什麼年間人?」喜祿道:「他也就是嘉慶末年道光初年的人他是四川人氏喚作魏長生他是在陝西學的戲到了京裡扮齣戲來上身梳頭底下一對小腳跟真老娘們一樣比崑腔裡的老扮相自然強的多他的拿手戲是大鬧葡萄架》《滾樓等等沒有一出不是粉戲招惹的北京城裡上自公伯王侯一直到了趕車的老哥兒們全都愛看後來不知惹了哪位都老爺出告示把他攆了他走是走了但這兩門玩藝兒卻是留下了他還有個徒弟叫作銀官兒也是一時紅角師徒兩人真了不得那銀官兒比他師父真不在其下有些老爺們捧他的給他畫了一幅西川海棠圖因為他跟他師父同鄉想不到那個苗地方會出了這麼樣的兩個人兒這銀官兒走了一陣紅運掙了不少的錢末了遇見一個大拐子拐了個落花流水一文兒也沒剩下您說他是合得著合不著魏三兒走了以後還二次來過我沒認真趕上他的戲大概不是還沒養活我呢就是我一兩歲的那幾年好像方松齡倒跟他學過幾出我弄不清楚不敢說切實的話這不過是個大略兒罷了歸齊魏三兒這個人是死在京裡頭。」延四爺道:「《燕蘭小譜記過魏三兒楊掌生的京塵雜錄也有魏三兒的事老禮王爺就是自號汲修主人的那一位作的嘯亭雜錄》,那本子上談這魏三兒比掌生說的彷彿還詳細一點目下七王爺抄這部書卻是刪了這一條也似乎不必野史原該記載風俗的不一定專偏於政事兵戎。」小峰道:「通論通論這小說一門原可以不和正史一般只是少說些淫邪話就算上品我們這一科的狀元徐頌閣就燒過淫書只他這個人卻不甚戒淫。」延四爺道:「不戒淫是自家的過處燒淫書是替別人省了罪孳總算功德。」一客道,「四爺好唱戲能登台卻不願別人走票大約也是這個主意。」延四爺道:「那又不然我並不攔人走票只不願人下海就是了。」喜祿道:「下海也不得一樣那真正打到我們行裡去的叫作下海那又吃肉又嫌腥的只算在海邊上。」小峰道:「不然依我看那真正打入戲班的叫作下海那戲班不要只靠走票使黑杵的便叫作下河那唱灤州影戲裡面二黃戲的便叫作下溝那自己有身家端架子一面在戲班想錢使一面又要充縉紳先生定要和我輩呼兄喚弟這路人只算下溺尿窩子。」滿座人聽了都笑得接不上氣來延四爺道:「這一路人實在可惡小峰雖是嘴缺罵的卻不差。」又向喜祿道:「藹卿你說魏三兒的年月還不准成。」喜祿道:「我原有些恍惚求四爺指教。」延四爺道:「他是乾隆時人他的名兒是宛卿兩個字長生是他的號搭在雙慶班從他一紅京中幾個名班什麼萃慶大成裕慶餘慶保和都不行了我也沒趕上只聽老輩子說罷了方松齡是跟他徒弟學過也不曾見著他。」一客道:「方松齡就是教過那鬧科場案的平齡的如何趕得上魏三兒這才幾年的事!」延四爺道:「平齡也是胡鬧究竟沒得著真傳授。」

 

  春山道:「魏三兒是鬧清楚了我還得問問這貼水鬢梳大頭是怎樣弄法?」喜祿道:「那得先用鹿角菜水把頭髮做成鬢片刷了貼在額上再用帶子一纏拴上線尾子戴上網子安好了大頭挽起髻來就算成功只帶子卻是露著必得拿水紗遮住才行。」春山道:「還是先擦粉還是先貼片子?」喜祿笑道:「先擦粉要是先貼片子可就糟了。」春山道:「踩蹺又是怎樣?」喜祿道蹺可難的多這物件的樣子也是照女人的襪子一樣只那襪口上卻有兩根長帶和女人裹腳條子尺寸差不多把腳心貼著蹺板子用帶捆起來那蹺卻在腳指頭前面站了起時腳後跟懸空離地單靠五個腳指頭帶著木頭走路使勁可全仗著腿彎子要是腿彎子繃不直就叫不行沒有三冬兩夏的工夫別想走一步兒踩蹺的就怕在台上站著站的時候大了格外費勁比真正纏腳的還要命所以我們踩上蹺站的時節總是兩隻腳來回倒換些微的塌塌腿為的省力您要真問起我們幼年的蹻工我受的那罪比個姑娘裹腳不在以下列位爺台們只說我在台上走起來風擺楊柳似的象個裡頭人哪知道我吃的苦真跟裡頭人一模活脫呢話又說回來了列位爺台見了我要是不把我當個女的只認我是男的我也就早沒飯吃了。」延四爺哈哈大笑卻不聽見昆小峰說損話再看他時只見他在那裡正襟危坐擺道學腔兒大家越發笑個不休

 

  延四爺吃了飯把客送走也想套車回去不料這頓飯吃的功夫太大跑堂的說城門關了喜祿道:「既如此何妨到我那個榻榻兒裡喝口茶再說?」延四爺道:「使得只是你不用預備茶我看小峰酒沒盡興少時到你那裡再找補一回不把他弄塌了不算他家老太太雖說嚴一點卻是不干預吃酒的。」喜祿道:「有有別的沒有黃酒我家裡多的很!」於是一同奔了韓家潭到安義堂大家坐定

 

  談了一會兒喜祿叫他幾個徒弟出來給延四爺請安內中有個胡狗子是唱衫子的喜祿道:「我從不真教徒弟總是給他們請先生只這狗子的祭塔是我教的因為我請了個先生喚作李鬼子要給他教因果報》,我說那戲唱了壓運叫他教出祭塔反正是反二黃若論調句腔兒,《祭塔因果報還多一點兒因果報》,歸堆兒就是娘懷兒一個月怎麼樣娘懷兒兩個月怎麼樣一直數到十個月算結甚沒意思再說披著頭髮勾個鬼臉沒有祭塔扮相起眼誰知李鬼子這個人竟是行中力把將教到搖板二黃還沒開反二黃呢他把士林的字念倒了尖團成了字了我挑了他一句眼他就不願意誰知無心中給他開飯弄了一碗蒸蛋他越發惱火了竟自一去再也不來。」延四爺道:「你也太少檢點這碗菜確是不該拿出來。」春山道:「這是何故?」延四爺道:「他們內行辭先生就是給蒸蛋吃小名兒叫作滾蛋。」春山忍不住笑了喜祿道:「我也惱了因此親自給這孩子教了一出祭塔》。」延四爺道:「既是你自己教的必然是好只不知此時磁實了沒有?」喜祿道:「磁實了嗓子也夠用足唱高調門。」延四爺道:「既然如此咱們來來。」便從牆上取下一把胡琴定了工字調拉將起來喜祿吩咐狗子道:「!」那狗子不慌不忙地唱了一出祭塔》,聲調宛轉音節淒涼孫兩人齊聲叫好看那昆小峰卻從懷中掏出一本書在那裡看延四爺道:「你真正焚鶴煮琴大殺風景。」放下胡琴急搶到手中一看原來是一本朱子小學延四爺道:「你怎麼如此迂腐!」小峰也不答言又掏出一本書來延四爺又搶過去卻是一本金瓶梅》。延四爺道:「你是安心今日預備著跟我混攪你真豈有此理!」春山也十分好笑喜祿道:「想必是昆老爺想吃酒了所以拿書解悶!」延四爺道:「他何嘗是解悶你是不懂得文墨裡的事他這兩本書簡直帶來拿活人開心的他便是品花寶鑑中的高卓然實在萬難。」

 

  喜祿正吩咐燙酒那昆宅已有下人來接:「夜城門開了老太太等爺說話呢」。昆小峰應了一聲就走喜祿還要留時延四爺道:「不必他住在崇文門內乾麵衚衕裡後羅圈兒衚衕路上還得走半天呢我卻尚未盡興意欲拉春山在此作竟夕之談我知道藹卿是能熬夜的不知春山意下如何?」春山道:「情願奉陪。」

 

  小峰去後酒才燙熱三人坐下共飲孫春山道:「昆公頗好詼諧不料他事母卻能盡孝。」延四爺歎道:「他那位太夫人本是世上少有的他焉能不竭誠奉養他這太夫人姓董鄂氏是他繼母他有兩個兄弟卻是這董鄂太夫人生的他四歲時生痘子太夫人焚香告天願把自己之子替這前窩裡的果然那兩個都死了只留得他在太夫人也沒再生育待他一若親生他怎能不孝他這個人別瞧好玩笑正經起來也極正經和陳子韜恰正相反而又相類子韜那人雖是陸王派的理學家有時也極能詼諧並不是老闆板的他伯父本和先恭肅壬辰同年原有世交如今我卻作了他的房師目下他教的學生學名叫那桂據子韜說很有出息他這東家銘安是我丙辰同年銘爺的哥哥喚作浦安也是個翰林是前不幾年鬧科場案同柏中堂一同棄市的浦安的兒子今年不過六七歲也跟著子韜念三字經》。那孩子叫那桐是新起的學名我也見過生得胖胖兒的是一個絕好的小胖小子兒怪有味兒的。」說罷連飲了兩杯酒

 

  春山道:「浦安就是錯薦平齡的嗎?」延四爺道:「平齡出在鄒應麟房裡他另是一案還有人說中舉的另是一個出場便死了才給票友惹了這場禍種種傳聞卻也可笑。」春山道:「平齡有人說他竟是戲子也未免冤。」延四爺道:「平齡雖非戲子品行卻不甚端正。」春山道:「又有人說孟都老爺參平齡是同平齡有別的情節平齡又招攬了別人才弄得孟都老爺吃了醋惹出這件禍來是有的嗎?」延四爺道:「那是秦檜的話叫作莫須有』。只我輩當以忠厚存心不說也罷!」喜祿道:「本來我們唱旦的最不可同人親近只要沾一點邊兒就有閒話就拿我說罷本來前後台人緣都不錯和我好的太多只是到了別人嘴裡便要編派我我也不知做過多少人的媳婦兒了這位平爺要不唱旦大約沒這些砸詞兒。」春山道:「那也分人分事。」延四爺望著他搖了搖頭喜祿又斟了一回酒伙計端上點心延四爺些微吃了一點見天色將明上車進城去了

 

  春山也就歸家休息了一天次日出門拜客從大柵欄經過見各戲館門口貼著黃紙小條寫著忌辰二字春山暗想既是忌辰沒戲喜祿定在家裡不免還找他去遂命車夫奔安義堂到了門首忙忙的下車走了進去見喜祿緊蹙蛾眉在那裡吞聲飲泣只那手絹上已有好幾點的淚痕春山問是何故喜祿道:「我也不知怎麼得罪了街坊縱著小孩子十分的欺負我。」春山道怎什欺負你?」喜祿哽咽道:「十爺請到門外牆上看一看就曉得了。」春山急出門抬頭一看由不得笑將起來

 

  要知是何緣故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用機謀毓四賺腳本 施毒計德海殺伶人 下一回

  話說孫春山走出安義堂門首抬起頭來一看只見牆上寫著許多污穢言語都嵌入喜祿的姓名又畫了一個不堪入目的物件旁邊有行小注是胡喜祿家常便飯」。字寫的如同蚯蚓一般七歪八斜十分難看春山由不得發笑猛回頭見喜祿也出來了怕他僵了忙把笑聲斂住同喜祿仍進去坐下

 

  春山道:「胡老闆不消生氣這也不是街坊同你有岔兒不過是小孩子鬧著玩罷了自古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大可以不必理它。」有個跟包的在旁道:「十爺不知道這條街上住的內行很多怎麼單往我們門口胡畫總得想法子把它壓下去要不然叫別的老闆瞧著笑話。」春山道:「這全是小孩做的你到各家知會他們家的大人一聲就算完了。」喜祿道:「不行這宗辦法已經試過簡直沒用。」跟包道:「這兒左右鄰的外行不多幾家我都去遍了他們都徉徉不睬還有不講理的說,『怕這些就別唱旦。」春山道:「他能寫難道我們不能洗嗎?」跟包道:「不是一次了洗了再寫有十幾次了要不我們家二爺怎麼氣得哭呢!」春山道:「我去找坊官說一聲叫他彈壓彈壓。」喜祿道:「我也想這事非官面有人不可十爺就辛苦一趟吧!」

 

  春山立刻出門上車到了坊裡見了坊官把這段情節說了托他照應坊官道:「安義堂旁邊的住戶良莠不齊還有六部各司的老爺們若是他們的孩子我怎惹得起被他問個庇護伶人的罪那倒給喜祿招出不好來了。」春山見說不攏便辭了坊官仍回安義堂來對喜祿道:「坊裡不管只他的話也近情理莫若去求延四大人找都老爺」。於是喜祿吩咐套車急急的洗臉換衣同春山到了狼家衚衕延宅

 

  延四爺請了進去一見春山便道:「春山前日失言你知道嗎?」春山呆了一呆回答不上延四爺帶笑說道:「就是分人分事的這句話藹卿碎豁唱旦的你掛什麼僵慢說你還沒上過台即便認真的登台哪怕梳頭擦粉只要進了青龍門卸下大頭依然是本來面目又有誰混編你那一句分人分事未免小氣。」春山陡的想起聽得人言延四爺年輕時也唱過旦便應了個」,沒再說什麼喜祿把自己相求之事說了延四爺道:「容易你們那一城的都老爺和我有世交他伯父作直隸藩司的時節我們老大人正作直隸制台只消我給他一張字兒托他出個禁止在牆上書寫淫詞的告示就算了。」喜祿忙請安道謝延四爺道:「藹卿這也是你自找的你以後少拿自己開心惹的別人也拿你開起心來你又僵了。」喜祿答應了幾個」,又坐了一會兒與春山一同告辭

 

  春山回家去了喜祿也回轉安義堂還沒進大門呢郝德寶來了喜祿知有後台公務正要向前招呼不防道旁躥出一條野狗把德寶腿上抽冷子咬了一口德寶撲地倒了這邊的跟包把他扶起誰知德寶素有中風的毛病這次一跌立刻勾起內風痰迷心絡口眼歪斜不能言語喜祿忙叫自己的車送他回家

 

  到了晚間後台的那件公務自有那些晚出屜的管事前來同喜祿接治不在話下

 

  次日喜祿下了戲房知那先出屜的郝先生已是先聽蟈蟈兒去了喜祿不勝歎息唱完了戲封了四千當十錢票差人送到郝家作為奠敬郝德寶的娘嫌少給退回來了喜祿道:「這位老太太真不懂事。」便不去理她

 

  郝家接三之日梨園中人到的不多幾個毓四卻夾在裡面毓四穿件孝袍子係著孝帶裡裡外外招呼些雜事十分用心眾人不知他是什麼交情暗暗納罕那春台武行頭沈小慶恰也在場便道:「毓老四你跟死鬼是什麼朋友」?毓四道:「他是我的把哥」。沈小慶笑道:「原來你是個小把弟。」毓四道:「我們是把兄弟他是個武老生他的小把弟應該是武小生用不著我。」小慶罵聲狗頭」,便狠狠地打了毓四一個嘴巴毓四轉身便走回過頭來才瞪了小慶一眼

 

  晚間接三眾人各拿一股香和尚敲著饒鈸七零八落在街上走了一轉兒沈小慶和任七並肩而行任七道:「大哥你的三元兒在龔翠蘭門裡當徒弟學的很好的老生將來總該有飯吃。」小慶道:「小孩子哪裡靠的住他已經變了嗓子了。」任七道:「這話也是譚老旦的兒子望重兒也不行了文戲已經不能再唱改了武生了他父子都在三慶班程大老闆是不用武行的這小子沒地方唱了。」

 

  說話間送三之事已畢大家各散只毓四一人不走郝老婆子問道:「您貴姓哇?」毓四道:「乾娘怎麼連兒子都不認得了兒子叫毓四是亡人大哥的把弟。」郝老婆子道:「既是我兒的弟兄他這一場喪事家裡一個親人男丁沒有你倒得多分心。」毓四道:「這件事是應當效勞的我特地在安老爺那裡請了假來跟您作伴今天兒子不走了好在您這裡獨門獨戶不是雜院住得下。」郝老婆子答應了便把毓四安排在廂房裡給他一支蠟台隨後又拿了一副被褥進來說天氣冷不要凍壞了毓四接來鋪好略躺一會重新爬起聽一聽上房郝老太並無聲息想是睡著了然後拿著這支蠟台放輕腳步向四週圍仔細看了一遍只見這間廂房裡堆著好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卻都是無用的毓四暗道郝爺真是謹慎的人他的本子這屋裡一本也沒有再看這支蠟快要滅了只得倒在炕上胡亂睡了一夜

 

  次早起來郝老婆子已經起身毓四借著請安挨人上房此時上房中間停著靈郝老婆子住的右邊一間左邊上首一間原是德寶自家住的他妻子早亡沒有孩子那間房便算閒了毓四停住腳步望裡面一張只見貼牆兩隻大櫃都上著鎖他料是本子不免多看幾眼正在出神之際猛不防背後有人象似郝德寶的嗓音說道:「你瞧什麼?」毓四這一驚非同小可回頭一看原來卻是郝老婆子他已經急出了一身冷汗勉強定一定神才上前請安郝老婆子邀他到屋裡坐定說了好些苦況嘮叨不已毓四道:「乾娘放心大哥待我不含糊大哥死了我就是您的親兒子一樣如今大哥的喪事將來乾娘的過活都在毓四一人頭上已經囑咐家裡給乾娘糊房呢兒子住在狗尾巴衚衕等大哥出了殯就請乾娘過去住今天我就可以搬東西。」郝老婆子道:「你大哥在日我不常在家卻彷彿瞧見你來過你和你大哥幾時拜的盟?」毓四道:「乾娘到底是認得兒子足見不是蒙事兒子和大哥早拜了盟了。」郝老婆子道:「總算你哥哥沒白認識你到今日還肯給我們家分心。」毓四道:「我知大哥沒有墳地不如就埋在南下窪子頭七就可以出殯兒子立刻找槓房去。」說著起身走了

 

  下半天果來回信還帶來了兩名碎催進門便道:「槓房已經停當了您的房我也替辭了莫若今日就動手搬家。」郝老婆子連聲道」。毓四道:「大哥好些本子不知收在哪裡今日咱們先搬本子吧!」老婆子道:「那我可不知道只你大哥活的時候說那東西很值錢呢!」毓四沉吟道:「那就先搬別的。」郝老婆子只許他搬了些狗窩雞罩旁的物體一點沒動這晚毓四仍在郝家住下臨睡之先拿出一包銀子送給郝老婆子道:「乾娘我哥哥的靈在家哪一件不要錢使您先留著這兒個錢用吧。」郝老婆子收了毓四陪她說些閒話又談到本子老婆子道:「那屋裡靠裡首的櫃裡大概都是我摸不清楚。」毓四摸著這根線頭好生高興便去睡了這一覺十分香甜次日清晨起來自己跑回家裡招呼碎催仍到郝家不由老婆作主把那一櫃本子都搬走了當夜竟不再來

 

  第二天郝老婆子有些喪家應辦的事拿出毓四給的銀子托先前給德寶買裝裹的那位街坊去換錢誰知都是假的老婆子目瞪口呆作聲不得央那人去到狗尾巴衚衕找毓四那人去了半天跑回來道:「北京城裡有二十多條狗尾巴衚衕他究竟哪個狗尾巴衚衕實在找不著我看這小子不大老實別是鬧鬼吧?」老婆子一點法子沒有

 

  過了一宵就是頭七一清早沈小慶任七還有幾個唱武戲的一齊來了文行也到了四五個人比接三那一次人又少了小慶道:「這都是本家兒不撒帖子的毛病人家大約還不知今日出殯呢我們要不是耳風快也是不曉得。」有一個人道:「這位郝爺活著的時候愛向人前充老前輩架子太大人緣本壞這位老太太更豈有此理聽說為爭份子把胡二老闆得罪了您說可笑不可笑!」小慶點點頭等到午後沒見槓房來人郝老婆子急了走將出來把毓四這件事說了小慶忙問毓四回來了沒有眾人道:「我們都在這裡何曾有毓四的影子!」小慶勃然大怒便同眾人去找毓四那幾個文行的卻是溜了

 

  小慶道:「老話兒說的好三人成眾我們已經不止三人這幾塊乏料不要他也罷!」心急腿快不多時到了毓四家不問情由一齊搶了進去毓四正在那裡歸著本子恐怕有失連忙迎將上來眾人問他郝家的事毓四道:「奇怪郝家死了人與我什麼相干我要到安老爺那裡去呢!」叫毓五不要走開他竟大搖大擺的走出門外眾人起來齊聲叫打毓四面不更色笑道:「我是個黃帶子打了我是要滅門九族的。」眾人聽了果真不敢走攏來忽然道旁閃出一人道:「毓四你既唱了戲你的帶子就革了然而你拿大話拍誰?」毓四見了這個人叫聲哎呀」,雙膝跪下小慶看時原來是個熟朋友這人也是個宗室喚作敬信號子齋是正白旗管下現作宗人府的筆帖式頗有幾文錢觀音寺聚寶堂飯莊子有他的股份是個愛管街面閒事的人因此毓四怕他當下小慶把毓四欺負郝家的情由說了一遍敬子齋也生了氣喝令眾武行結實打好在毓四還未起來眾人趁勢將他按倒動起手來毓五在家裡知道勢頭不妙怕吃掛落兒哪敢出頭行人都圍攏來看毓四本是個瘦小身軀眾武行的拳頭又格外結實被他們打得上天無路入無門便也抄了孫大個的舊文章,「祖宗」「老爺亂叫

 

  正在搗亂遠遠的一輛車兒一匹銀騾自西而來車夫直嚷讓路這裡見沒有頂馬料不是大官府哪肯理他車中坐的官兒吩咐把車停住叫僕人走來看是何事豈知這僕人同這些打人的挨打的都認識忙對官兒說了那官兒跳下車走過這邊一眼望見敬子齋便先同他招呼子齋見了大聲叫道:「不用打了然而立四爺來了!」沈小慶等只得放手便一齊過去請安毓四卻不能動彈倒在地上只叫四爺救命立四問道:「是怎麼一件事?」敬子齋道:「立豫甫然而你不知道。」於是指手劃腳把小慶方才告訴他的話學說了一遍立四道:「毓四誠然可惡你們想把他怎麼樣?」小慶道:「奴才想到精忠廟同他講公話把他革出梨園四爺是內務府的人員正管的著這件事就求您作主。」毓四聽了只叫四爺公侯萬代口下超生」。豫甫命僕人喚毓五來問他虛實毓五怕犯眾怒只好賣了他哥哥的底豫甫想了一想對眾人道:「毓四果然萬難但你們辦法也嫌太重。」眾人道:「求四爺作主我們無不聽命。」立四道:「教他拿錢發送德寶並養活他娘就算行了。」眾人都道:「四爺台諭誰敢不遵。」毓家弟兄更是滿口答應子齋道:「立老四然而你真會了事然而便宜了他!」當下大家各散毓五也扶著毓四回去

 

  次日毓五找了一檔子五虎棍把德寶抬埋把他娘接了家來養活毓四這個兒子總算是作定咧他受傷甚重躺的日子也跟孫大個在宣城時節差不多

 

  這個消息不知被誰傳到小安子耳中只沒提起本子的事情德海道:「這小子入的實在可惡我聽得人說他給我弄科班就宰了我不少的白花花如今屢次告假不替我辦事專在外面搗鬼我必得懲治他我有法子叫他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狀。」於是想定主意那天借著春酒為名預備了一桌上等酒席把他哥兒兩個找來命毓四上座毓五次座還有幾個府裡有頭臉的管事人作陪自己坐了主位舉杯說道:「眾位在我這裡一年到頭的辛苦沒有什麼可敬就請放量多喝幾盅吧!」說罷一飲而盡將杯子一照叫聲」。眾人道謝照樣乾了一杯好幾個小太監象穿梭似的在旁輪流斟酒真個是酒如泉湧飲似鯨吞吃了好半天那安德海還叫一班九頂娘娘宮的瞎爺靴帽袍套的說了一大段三保太監鄭和下西洋的評話說的是三保太監鄭和入女兒國那些女子都想嫁他後來三保太監吃了丹藥居然娶了紅蓮公主的故事那些瞎子聚精會神詼諧百出小安子聽得十分高興叫取大杯過來小太監答應了忙在眾人面前都換了頭號大杯小安子道:「老四是大量今兒又是首席咱們合席得敬一杯。」眾人自然隨聲附和毓四一瞧席上連自己共是十人即便毓五不算至少要喝八大杯連忙說道:「奴才哪有這宗造化實在老天沒賞那大的酒量。」小安子正色道:「每人只敬一杯老四再要推托就瞧不起咱們咧!」說時首先敬了一杯毓四不敢不飲眾人接二連三的敬酒立逼著毓四喝乾稍遲一點便說他眼裡只有總管瞧不起別人毓四沒奈何一口氣喝了五大杯燒酒便覺頭暈目眩支持不住第六杯又到了毓五道:「奴才替喝了吧!」小安子道:「不行你能喝照樣敬你九大杯。」毓五吐了吐舌頭不敢言語毓四勉強吃完第七杯他的身子本來不甚結實新近又挨了一頓好打雖是調養了幾天尚未復元任憑他有鐵打的酒腸如何禁得住當下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小安子道:「老四好量怎麼才吃幾杯便塌了別是裝著玩吧?」毓五道:「他實在是過量咧讓我送他回去。」總算小安子開恩點頭當下小太監七手八腳的扶著毓四出來毓四已不能動了毓五僱了一輛車把他抱了上去到了家毓四躺在車裡下不來毓五再去抱時卻已死了毓五怕車夫向他多要錢急急忙忙把毓四死屍當作貓兒似的拖進了門打發了車才嚎起喪來恨道:「四爺這條命被小安子活活害死我與他誓不兩立!」

 

  要知毓五怎樣替兄伸冤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 敬子齋片言解訟 侯老兒決意罷婚 下一回

  話說毓五把毓四屍首背進屋裡放在炕上跺足道:「安子下此毒手害了我們四爺我這碗安家的飯大約也吃不牢了我雖革除宗檔我的本家還多著呢明日找他們到宗人府告狀去。」毓四的女人是早死了毓五的女人向來與毓四不甚說得來見他死了不大理會只對他丈夫說道:「告狀不告狀不吃緊只四爺留下來的錢您倒得弄清楚。」毓五道:「我知道。」

 

  這時郝老婆子知道這個消息從廂房裡跑過來倒哭了幾聲我兒」,又夾七夾八的念了一陣阿彌陀佛又對毓五道:「你哥哥死了從今以後就靠著你養活我了要不然我只得跟你哥哥一塊兒死。」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叨嘮了大半天毓五把他無可如何還是毓五的女人好言安慰他才回房去了

 

  毓五胡亂過了一夜次日起身出門找著本支幾個宗室說明此事求他們告狀那些人聽說跟安子打官司嘴裡雖不含糊心裡卻實在害怕議了半天毫無頭緒毓五知道沒用退出來吃了點東西便到戲館裡見著沈小慶爬下磕頭小慶問是何故毓五道:「我哥哥叫安子治死了我要告狀非找敬信不可您給敬爺多年相好求您幫個忙。」小慶道:「你哥哥雖說不是個東西卻也不犯死罪這件事我替你辦。」毓五又磕了個頭小慶戲完同了毓五到敬家來

 

  敬子齋正在會客那位客聽說又有拜訪的忙告辭而去小慶毓五站在門首同那客撞個對面認得是內府司宮叫做崇禮都過來請安崇司官略為周旋上車去了

 

  子齋把他兩個讓進客廳小慶舉目一看只見房屋不甚軒敞擺設頗為講究中間炕上擺著一張小桌桌上擺著兩盆漢玉靠窗戶旁邊有一張大八仙桌還有幾把椅子炕椅的鋪墊全是平金繡花寶藍緞子牆上掛了些字畫地上兩邊都擺著大玻璃鏡花磁盆裡的梅花足有三尺多高毓五跪下就磕了一個頭子齋道:「不是大年初一不是節不是生日然而何必行這個禮?」毓五道:「爺還不知呢我哥哥死了。」子齋道:「他死了嗎然而這孩子早就該死。」毓五道:「不是好死的。」子齋道:「好死不好死死總不過一回然而不算什麼要緊。」小慶聽子齋說話風涼忍不住叫道:「子齋別混他他有天大的冤屈要求你報仇呢!」子齋道:「報仇是該的然而不知仇人是誰?」毓五道:「是安德海。」子齋吃了一驚道:「你不要命了吧然而怎到太歲頭上動起土來然而到底是怎樣結的仇?」毓五便把安德海灌死毓四自己求本支宗室告狀大家不管要求爺台幫忙的話說了子齋怒道:「安子太沒王法擅敢用燒黃二酒灌死活人真正該殺然而鹵莽不得還要大費商量沈老闆咱們坐下慢慢的細談。」就在椅上坐了小慶道:「毓老五還跪著呢!」子齋道:「免了長跪然而坐著講話。」毓五站起在旁邊坐定子齋道:「你要打官司是該的然而我問你你哥哥是刀砍死的?」毓五道:「不是。」子齋道:「脖子上有腦袋?」毓五道:「。」子齋道:「是斧剁死的?」毓五道:「不是。」子齋道:「缺一隻胳膊短一條腿?」毓五道:「不缺不短。」子齋道:「卻又來你哥哥既不是刀砍的又有腦袋又不是斧剁的又不缺胳膊短腿你方才說他怎麼死的?」毓五道:「爺真忘的快他是灌死的。」子齋道:「我知道是灌死的這先莫說是告小安子你就去告個平民只怕也不會佔上風的然而先莫說現在的這些官兒就是遇見大宋朝日斷陽夜斷陰清如水明如鏡那位包文正包老爺怕他也審不清的然而莫怪你本支的那一群灰孫子不肯出頭依我看你這報仇的話歇了吧!」毓五道:「牛吃房上青風刮千斤石狀紙入公門無賴不成詞只一口咬住我們四爺是小安子毒死的難道他就白毒死人嗎?」子齋道:「你這話不但放狗屁簡直放屁狗有你一告然而有他一訴座兒上的不能專憑一面之詞要是審出你哥哥是好酒灌死的不是毒死的你這借屍訛詐的罪名背得起嗎莫說是好酒灌死的然而就是毒死那安子是個什麼樣兒的勢力也不難托刑部照應他一照應自然硬打作是酒醉死的話又說回來你哥哥就是沒腦袋缺胳膊短腿只怕安子也決打不到償命的田地依我的主意然而你還是不惹他為是。」小慶道:「這實在是好話毓老五你就自己拿主意去吧!」毓五歎口氣道:「爺台說的向著我的話我還有什麼說的!」子齋道:「然而我實在是替你打算並不是向著安子你不用忙安子的好運決沒有十年早晚把腦殼弄沒了算散伙我料的一定不差然而你莫把我當作俗等之輩我也是個書家我們老太爺大約是庚子的進士一肚子文章呢我小時節也念過幾年三字經》、《百家姓》,那些大才子書三國》、《列國》,也都吃得透前頭金聖歎的批語叫我圈我也不過圈錯一兩句就連新翰林昆小峰都佩服我我張嘴兒就說然而兩個字要不是念過幾年孔聖人的八股決不行的小峰向來見了我總要稱我一聲然而先生就可知我的學問了若不是這兩個字用的恰當人家怎能這樣恭維竟不叫子翁反把這然而兩個字替了我的大號呢!」小慶道:「究竟唸書人透亮的多。」毓五道;「既不打官司我可要回去給四爺買裝裹去咧!」子齋道:「然而別忙你既找了我一回我一點主意沒替你拿白讓你跑一次然而叫街面上的老爺們知道我就不夠朋友咧然而我給你五兩銀子拿回去好好的把你哥哥的狗骨頭拿去喂螞蟻你哥哥作了回子你們家的兒子然而你可別叫他白托生你可是買副棺材哪怕木料乏可得厚點然而不許用狗碰頭不拘怎麼樣得找找槓房不許用五虎棍然而錢不夠了找我我決虧負不了你!」毓五接銀叩謝而去

 

  小慶道:「子齋輕財仗義真正是個英雄。」子齋道:「然而英雄出自綠林沈老闆然而你這話捧我捧的不很像。」小慶道:「聖賢爺人還稱他是英雄呢何言綠林二字!」子齋道:「聖賢爺也是闖江湖的出身到底不是發過科甲的然而沒孔聖人高貴到今日誰能出的了他的圈兒然而你瞧人家留的八股試帖真正是日精月華。」談了一會兒小慶告辭回家毓五卻又來了

 

  子齋道:「你又來做什麼?」毓五道:「棺材鋪訛人訛的厲害還求爺台給想法子。」子齋道:「救人救徹殺人見血然而這不是什麼難事那惠豐堂隔壁兒的那家棺材鋪是我的買賣我拿張名片你到櫃上抬一口算我給你的一個錢不要你的然而就把你哥哥裝咧!」毓五道:「還求爺台在名片上寫幾個字兒免得櫃上麻煩。」子齋道:「然而世界上最麻煩的就是寫字我懶得寫派一個當差的領你去吧!」毓五道:「爺台天恩我變驢變馬也報不過來。」子齋笑道:「這算什麼我是個頂天立地大丈夫要與皇家作棟樑豈肯打這幾個錢的算盤那馬老二拿我的錢辦外國買賣發了多大的財我一聲都不問你說你要變驢變馬然而馬二這小子又該變什麼東西?」便叫當差的取了名片領著毓五去了

 

  街坊鄰舍曉得此事便十分誇獎道:「這敬子齋肚子雖然欠通卻是個好人比那中過狀元的豆腐皮還許強一點將來必有收緣的日子。」子齋聽了也甚得意只這不通二字他卻不肯認賬

 

  過了兩天毓五的帖子來了子齋另封了一封銀子作奠敬派人給毓五送去

 

  這人去後管門的拿進一封信來子齋拆開一看乃是崇禮約他在慶和園看戲子齋道:「綬之約我是不能不去的。」遂換了衣服出城往大柵欄而來

 

  這日慶和園是春台的轉兒綬之請的客是內務府人員居多文索立四並王小玉從前談過的那個王二老爺都在其內王二老爺略坐一坐辭了主人往廣德樓看三慶班的戲去了

 

  綬之道:「各有所好這個人是長庚癮比什麼都深其實這班裡餘三勝胡喜祿全聽的過今日還有出連環套》,是沈小慶新排的他卻不願聽又去趕長庚的換子》。」文索笑道:「我聽延樹楠延四爺說長庚這出換子不見甚好還有跑板的地方呢!」

 

  當日散了戲綬之把眾人讓至飯莊只見那裡十分熱鬧上首三間屋子黑壓壓的擠滿了梨園中的人卻全是老生行這裡少不得向伙計打聽才知是程長庚收一個新下海的徒弟文索道:「這事早聽王絢雲說過只不曉得他的准日子大約絢雲還幫他幾個錢絢雲自己因是個旦所以今天不來彷彿這下海的人還是個軍官跟著曾李諸帥打過安慶的。」立四道:「當日破安慶奏報的是曾國荃怎麼又有人說不是曾九帥反說是李續宜呢?」文索道:「這有原故只因李軍辦理安徽軍務頗有頭緒忽奉聖旨把他調往湖北那裡換了曾九曾九恐怕自己辦不了便和李續宜私定計策叫他留在安徽自己卻到湖北彼此換著帶了幾個心腹幕賓凡有奏報你寫我的官銜我寫你的官銜朝裡自然有人替他們遮掩所以這安慶一功竟把主將姓名都弄混了。」子齋插嘴道:「然而雖是這樣說然而這話也不一定真實。」文索道:「管它真不真留個話把叫說書唱戲的多番唇舌未為不可即如今日看的連環套》,內中那個梁九公何等威勢咱們久住內府何曾見過這麼大的老公難道一樣大清兩樣制度不成!」子齋道:「我聽老輩說然而梁九公實在是有的。」文索道:「這些故事再瞞不過延樹楠據他說有部小書兒叫什麼階外史裡面有這梁九公的事他專會做蟈蟈葫蘆綽號就叫做梁葫蘆人是有只像戲上唱的怕是不真。」綬之道:「我聽說梁家園就是他的花園子。」文索道:「我也聽延四爺講究過這梁家園是位中堂叫梁什麼標他的別業與梁九公不相干我家從前有位書啟先生姓倪是廣西人也好談這些古蹟兒可惜我記不清了。」立四道:「我聽說這回打安慶還有梨園朋友呢!」文索道:「不錯就是常到我家的那個王小玉這人已經死去成神了那曾李換官銜李軍破安慶的話我也是聽安徽來的唱戲的說的。」立四道:「梨園中人說這些事都有點不靠實那沈小慶總說陳官俊陳中堂是咸豐五年死的上月我買了經板庫陳文慤公故宅同他家中人一談才知老中堂道光時就不在了又如國服滿了一百天只要未曾開戲他們戲班並票友中人的口頭語便仍叫作百日期內豈不是天大的笑話!」文索道.那也分人分事不得一樣。」

 

  說話間酒席擺齊眾人都是喜歡哄的便叫了幾個象姑猜拳行令吃至夜半方散

 

  這幾位住在城內的趕城而入子齋到家知那差人早歸銀子是毓五收了次日子齋又親到毓家看了一看

 

  毓四生時很能應酬恨他的固然有人同他好的卻也不少又加毓五到處低頭服小也還有些人緣所以弔客倒是日日有的那些戲班朋友也少不得去磕頭送禮沈小慶對眾武行道:「毓四雖和我們鬧過岔兒卻是為旁人的事從古來沒個人死記仇的我們也得給他個情兒。」眾人應了便都給毓家出了份子洗心齋的票友聽知毓四死了都來弔祭這次喪事倒比郝家體面的多毓四出殯之日眾票友夾在裡頭送了一程那個好喝酒的道:「我剛才只吃了一碗起身面沒有喝酒嗓子裡怪癢癢的我得趕緊過癮去。」旁邊有個愛說笑話的說道:「你知道毓四是怎樣死的你得小心。」那好喝酒的道:「我不怕最好你灌我一灌。」愛說笑的道:「我可不造這個孽。」說著隨著大家送殯去了

 

  那人一口氣趕到侯家酒鋪喝起酒來侯老兒過來同他周旋他一眼看見侯老的女兒便指著說道:「老掌櫃我從前見你的姑娘她才八九歲如今隔不多幾年她出落得象美人兒似的了長的真快。」侯老兒道:「正是。」那人道:「老掌櫃你們沒過門的新女婿譚金福小名兒是叫望重兒不是?」那侯家的女兒聽說此話便低著頭進去了侯老兒道:「不錯是叫這個小名兒他五行缺金所以叫作金福號鑫培。」那人道:「他父親真夠個角兒人都喚他作叫天令婿也被人喚作小叫天真是父一輩子一輩不過究竟是個戲子老掌櫃是清白人家不該和他作親。」侯老兒滿面通紅一聲不響那人又喝了幾壺一溜歪斜的走了

 

  他說的無心侯老兒卻聽的有意夜間回到房內向他老婆歎口氣道:「事不三思終須後悔咱們兩人一不留神做錯了一件大事。」他老婆道:「你做錯了什麼大事?」侯老兒道:「你不知道咱家近年雖沒有出過什麼公伯王侯老底子可是不錯咱懷寧的本家還不少呢考秀才的也有作知縣的也有上年修族譜還來考查過我生了兒子沒有我說沒有只把女孩兒的生年日月給他寫了去了將來女兒配了丈夫咱家族譜也得寫的我可不十分懂這些但是我聽見唸書的和我講究過的我仔細一想咱家到底是清白人家不該把女兒許給唱戲的將來族譜上寫這一筆是受不了的。」他老婆道:「各門各事誰也管不了誰什麼族譜什麼秀才全是廢話只要女兒嫁的主兒好有飯吃就算得了。」侯老兒道:「我也是這麼想你我又沒有兒子將來養老送終未必不靠著女兒。」他老婆道:「莫說這樣的話我今年不過三十多歲作你的填房已經養過女兒俗語說得好先花後果未必不養兒子如今好幾年不養也許是衝著太歲咧等到三月裡我還想到東嶽廟子孫娘娘跟前去拴娃娃呢!」

 

  侯老兒道:「有子無子那是命中注定的我的意思也不單為譚家是戲子只怕他家窮養不活我們你若果真養了兒子豈不叫他們更得添累!」他老婆道:「我聽說唱戲的發財你怎麼怕他窮?」侯老兒道:「唱戲的也不得一樣發財的真髮財挨餓的也真挨餓那譚老旦本沒什麼家當所仗就是他這兒子嗓子好能替他幫忙我因看見譚老旦時常的帶著他兒子到那些闊家去什麼王爺大人都叫他在一塊兒坐著叫譚叫天拉胡琴叫他兒子唱聽的高興大堆的給錢這才信了姚老四的話把女兒給他如今聽說他啞了嗓子不但這宗外財掙不著連戲班都不要了他家又不存財過的很苦將來女兒怎樣過日子所以才和你商量莫若同他家來個煤黑子撒帖子你看怎樣?」

 

  說到此處似乎聽見他女兒有歎息的聲音連叫幾聲姑娘」,卻又寂然毫無聲息他老婆便不理會說道:「既然他不能掙錢了你快去找姚四想主意。」侯老兒道:「姚四難說話我還是一直找譚老旦妥當。」他老婆道:「他是原媒如何甩得開他女兒不是他的他能怎樣?」侯老兒道:「好在他兩家住在一處我明天就去見機而行反正我的女兒不給窮光蛋就是了。」

 

  夫妻商議已定次日侯老兒果然帶來了乾造庚帖來找譚叫天要與他退親

 

  不知退得成否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酒店主有心尋釁隙 花媒婆無意泄機關 下一回

  話說譚叫天自與姚四分頭搭班一個人了三慶一個人了春台合租了粉房琉璃街一所小房兩家同住姚四占了上房叫天住在對面

 

  姚四本是個摸海教世祀魔神便在當屋裡供了些什麼金角大王釅臉大王師曠十二教主樊三真人王四先生青衣九相公大趙將軍小趙將軍陳三公子章玉老娘林夫人蔣四姑楊二仙姑……也有塑的也有畫的卻都是清朝打扮有的人身獸面有的玉貌朱唇大大小小男男女女滿牆滿桌約摸有一二十位離奇古怪把堂屋變作魔窟一般內中那個師曠十二教主手中提把胡琴瞪著一雙盲眼好似不認人的樣子最為難看據姚四說這尊神道最無度量不懂外場動不動要作祟幸虧法力平常不成大患也沒多少降福的去處只那些油蒙了心的愚人信服他罷了所以姚四雖設他的神像不甚頂禮然而對於別的神靈卻十分虔誠遇有喜慶日子便剁些驢肉的丸子配上蝦米韭葉在座前供獻

 

  叫天這邊也供著一軸畫像是白衣大士碧霞元君關夫子孫真人趙玄壇增福財神和他本行祖師與姚四供的大不相同

 

  那年三月十五日玄壇趙天君神誕叫天帶了妻子燒香致敬剛叩下頭去姚四那裡的神便倒了許多次日姚四對叫天道:「兄弟你要供老爺和趙天君這一路的神聖莫如到廟中去家中不必設像昨日趙天君前來受享你的香火我家的神聖都嚇得跑掉那走不及的已吃神兵捉赴斬妖台可憐這些男女神道只有大小趙將軍和章林二位聖母還拿得刀劍其餘都動不得武師曠十二教主瞎了眼一步也不能走只扯著王四先生一同躲在你家金福的褲襠裡才有容身之地再過些時就是五月十三你若虔心請得聖賢爺龍駕降臨我家的神莫想一個得活因此給我托了個黃粱子求你把所供諸神除祖師爺不算其餘都送了吧自古饒人是福你若饒得這伙神道性命必有好報。」叫天依言果把那軸畫像焚化另繪單身祖師供養

 

  豈知正神送走邪神登時作起威福常在叫天這邊拋磚打瓦只沒一個敢惹金福先還不攪姚家自姚四妻室病故之後他們嗔姚四供獻不虔索性連姓姚的也作踐得不堪姚四夜間起來小解眾神道大顯神通把他溺壺砸破弄得被褥淋漓姚四無可奈何次日清晨向叫天說知叫天道:「一樣的供神本不該供這些邪神你不必瞅著世代供奉的老例竟把他撤了吧!」姚四聽了立刻心粗膽壯掀翻供桌把這些不歸三教的鬼怪撕的撕了打的打了霎時毀個乾淨說也奇怪從此家宅平順魂夢不驚

 

  姚四酒量甚好常在侯家酒店吃酒同侯老兒十分熟識便給他的女兒說了譚家的這門親有人對叫天道:「侯家雖是安分良民他的親戚不少的混混兒怕不好鬥。」叫天倒沒說什麼姚四卻嚷起來道:「怕什麼都有姚四祖宗呢!」那人無言而去兩家訂姻不到二年叫天的老婆死了他本沒什麼積蓄兒子金福又因為變了嗓子出科不能掙錢出了這樁岔事如何得了虧得姚四替他各處張羅同鄉之中餘三勝餘四勝都幫錢夏大發幫人力三慶家自程長庚以下各有贈儀厚薄不等內眷裡面還請了沈小慶的老婆及他的嫂子沈大腳幫忙這場喪事總算敷衍過去

 

  不料姚四受了勞累因此害病臥床一個多月方才痊癒這時到戲園消他的假見著沈小慶偶然提起郝德寶毓四的事情姚四聽了怒道:「毓四如此可惡真正該死只這些本子不該便宜了毓五應當給他追出來才是。」小慶道:「郝老太太現歸毓五養活這本子理當隨著郝老太太我班中已排了十幾出黃天霸的新戲何耕死後和春已散那出拿火龍也歸了我們我正給唐玉喜那個孩子說母龍呢這班裡不少戲唱誰希罕他的本子況且毓四已經吃安子弄殺毓五並不真心替兄申冤僅借此撒個大網騙人的錢用可算是難兄難弟如今安子也把科班遣散這件事總算報應不爽我們何必再去搗亂?」姚四道:「這話也是只那出拿火龍》,是唱不得的館子裡屢次的走水不必說連裡頭唱過一回還招了圓明園的一把火你排它做什麼?」小慶道:「戲名我已改了頭本改作慶安瀾》,二本改作蓮花塘》,不叫做拿火龍》,那火龍未必再會降災了。」

 

  當日戲完姚四回來同叫天說及毓四還恨恨不已道:「可惜我病了不曾賞他一拳。」叫天道:「四哥的拳重他如何挨得起?」姚四道:「這話不錯他反正是死了只便宜我少打一場人命官司郝德寶人雖乖張卻頗敬重我的能耐我也佩服他的膽子寬他這一死在行裡總算少了個好老。」叫天點頭感歎

 

  一宵無話次日是個忌辰二人通不下戲房金福出去遛彎兒去了叫天關了門將到房中姚四走來閒話正說得高興外面有人拍門叫天開門一看乃是侯老兒便讓將進來三人在房中坐定叫天道:「親家到此必有所為。」侯老兒吞吞吐吐了半天才道:「我是為我們姑娘的親事來的。」姚四道:「你莫非催親來了本來金福大姪兒今年十八歲了我的弟妹又歿了我兄弟家中內裡沒人料理這事也是不容緩的。」叫天道:「說是這般說只我現在手裡窘得厲害哪有力量辦這件事望重兒的親事等脫了孝再提吧我們俗等之人原不必象書家兒必要守著老聖人定的大禮過那二十七個月可也得看家計兒。」姚四道:「這算什麼你要怕沒錢我找餘三勝去他是咱的鄉親多少也得給個把兒再差三十二十哥哥還墊的起你只管放大了膽子辦事都有哥哥呢!」叫天道:「餘三爺待望重兒是很好的常說他是個材料將來必成紅角和他一樣那沈小慶的兒子沈三元又叫沈全奎的比望重兒大三歲也唱老生餘三爺說他差的多早晚打入硬裡子拉倒望重兒變了嗓子不能掙錢餘三爺已經幫過他好幾次再者你弟妹的喪事他又幫了大份的錢四哥是知道的我怎麼再好意思跟他張嘴四哥的光景比我強不得幾分幾釐我怎好累你依我說還是緩緩手再辦不遲。」侯老兒道:「你們少爺也不小了我們姑娘也該出門子了你等的了我可等不了我沒兒子恨不得早招個姑爺進門才有靠傍我們老伴更是急的了不得我也知您這幾年運氣平常辦不起喜事您剛才嘴裡的話全是我心裡的話我准信全是真的我簡直跟明鏡兒一般所以我才來找你商量。」姚四霍地跳起來把大指一伸道;「高哇你真夠朋友你的來意我已明白莫非打算兩家的事歸你一個人辦不用他譚家一文我也和明鏡兒似的這一猜定猜著了真是八輩子修不著你這樣的好親戚。」侯老兒道:「姚爺別說這一廂情願的話我這兩年生意也不好發嫁姑娘還可以對付哪有力量再管男家您可不是明鏡兒簡直猜走了硝了。」姚四道:「我竟沒猜著依你要怎麼辦?」侯老兒咳嗽了兩聲才說道:「我一個人辦不了兩家的事莫如譚少爺另找管得起兩家的闊主兒再訂婚姻我也把女兒改許別姓免得彼此耽誤乾造的庚帖我已帶來坤造的庚帖譚老闆賞給我吧您總算發個慈悲可憐我這無兒望女的人就結啦!」說時便把乾造的庚帖硬塞在叫天手裡姚四早搶過來道:「老小子少說這不懂交情的話我是原媒你這宗辦法不但是撅姓譚的簡直是撅我姓姚的我第一個不答應。」叫天道:「我也不能答應。」可是他心裡有了氣聲音發顫比不上姚四的乾脆侯老兒道:「女兒是我養的誰也作不得主譚志道快拿坤造的帖子來!」姚四大怒劈臉就是一掌打得侯老兒火星直冒他知姚四拳腳厲害一溜煙跑了叫天關好門對著庚帖坐在屋裡發怔姚四道:「兄弟不用愁反正不讓他退親罷了。」叫天歎氣不答姚四往自己那邊而去

 

  不多時金福回來拍著門環叫老子開門那姚四的兒子姚齊山一覺方醒懵懵懂懂走至門邊一面開門一面順口應了一聲金福道:「你怎麼占我的便宜?」輕輕地打了他一掌齊山笑著跑了金福走進房中見叫天好似同人怄了氣的模樣問起原故叫天指著庚帖道:「你還問呢你瞧那不是因為你?」遂把方才的事說了一遍金福想了一想說道:「這不是了不了的事他不過嫌貧愛富不見得我們就窮一輩子那個老頭兒眼皮子非常的淺只我們設法抓他百十兩銀子這事敢道是完了只四大爺這一打卻打的莽一點兒但我們既已莽了索性給他個莽到底敢也拗得他過!」叫天道:「百十兩銀子談何容易這莽到底也不是個善法經官告狀我又打不起官司這件事你到倒莫看的太輕了。」金福道:「老爺子太善了我總得想法子叫老爺子一錢不花靜等媳婦兒進門。」叫天只是搖頭聽了聽姚四還在那邊屋提著侯老兒的名字叫罵直罵至睡時方罷

 

  明日姚四叫天都往戲房演戲姚四散戲歸來剛走至五道廟南口忽地一陣風似的往頭上打來姚四是個慣家認定是一根鐵尺側身閃過只輕輕的用手指一點那人仰面倒了姚四冷笑一聲徑自回家吃完晚飯對齊山道:「我手裡還捏著一個老幾的命呢待我去救他活來。」便重複走至原處只見許多的人圍在那裡姚四闖入人叢看那人還在地下倒著鐵尺放在一邊姚四道:「眾位爺台我是唱戲的姚四同這個人素不相識他無故用鐵器打我我沒法子用點穴法把他點倒只我也是個好漢豈肯把他治死反要給他償命如今特來救他。」說著走過去又點了一下喝聲起那人真也聽話果真伸拳舒腿爬了起來眾人齊聲喝采有那好管閒事的要拿他送官姚四道:「不必。」那人喘息定了撇了鐵尺轉身便跑得蹤影全無有認得他的道:「這小子喚作量天尺董二是個混混兒專在街上撒野打架今番卻吃了虧姚先生雖然饒他只怕他未必甘心。」姚四道:「這樣乏貨來他幾萬又怕什麼?」眾人各散

 

  姚四把他鐵尺帶回家中此時叫天亦回姚四把這節事向他說了叫天沒作理會金福站在旁邊道:「這董二我倒有些曉得他是小王子趙大的徒弟。」姚四道:「趙大同侯家是親戚這事定是侯家支使出來的但想打姓姚的卻是失了主意。」叫天道:「四哥雖然英雄但你拳頭太重前番在荊州險些把我嚇死今日董二只算僥倖依我看大事化作小事小事化作無事侯家這門親事退了也罷!」姚四道:「那也不能由他。」叫天低頭不語看天已不早各自去睡

 

  一連數日姚譚兩人不過戲園唱戲沒甚可說之事只叫天想著侯家便坐立不安姚四勸他把乾造庚帖給侯家送去叫天雖然答應卻不認真去做金福道:「這張庚帖娶親之日反正得給我們拿來依我的見識送去不送去倒不吃緊。」

 

  有一天姚四剛起床聽得拍門之聲如同擂鼓一般姚四道:「這廝不知是死了爺還是走了水來給老子送信。」大踏步出去開門方拔下門閂只見一道冷森森的刀光從頂樑上直撲過來幸虧姚四身子靈便往旁邊一閃把刀落了一個空姚四順手把門閂向那人攔腰打去只聽哎呀一聲那人跌在街心之內姚四跨出門來一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小王子趙大趙大跌倒的時節手中那把刀正飛在一個同黨的腿上立刻起了一陣喧嘩姚四定睛看時只見許多匪類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一個個手持器械足有三五十人那條街本來狹窄早擠得風雨不透大有群狼當道搏人而食的樣子姚四毫不懼怯索性把門閂放下執定雙拳使個門戶叫聲:「!」這些匪類口中嚷打兩腿卻不敢向前姚齊山提著那條鐵尺正要搶將過去吃姚四劈手一把奪了這條鐵尺喝退齊山對著眾匪道:「你們的腦袋可有這鐵尺結實?」眾匪面面相覷一言不發姚四將那鐵尺用手一折分為兩段掄著拳直奔眾匪眾匪發聲喊抱頭鼠竄而逃趙大連滾帶爬也算跑了只落了一地的花槍棍棒虎尾三截棍攔馬橛竹節鞭短刀鐵尺鐵刀各樣兵刃倒把這條粉房琉璃街變成了武器庫

 

  姚四恰待追趕叫天搶至身邊同金福拼命的把他拖回到了家中叫天道:「這裡面為頭的恰是趙大我們和他沒仇他同侯家有親眼見得是侯家支使出來的我早說退了這門親就是四哥切不可因我又鬧人命。」金福道:「這些匪類已經喪膽諒不敢再來四大爺不消追了我自有主意叫姓侯的吃我一驚。」姚四氣猶未息只冷笑道:「話雖如此只是太便宜了這廝們。」三人正在這裡講話姚齊山早把那匪人丟下的兵器抱將來家姚四隻選了一具攔馬橛金福也撿了一口短刀金福問:「這攔馬橛怎樣用法?」姚四道:「你若愛這家武藝待我慢慢的傳授。」金福大喜當時姚四就在院中把那攔馬橛使了幾路金福默記在心從此跟著姚四學習這宗本領起初的時節自然有劣蹶之處過了十天漸漸嫻熟不過不如姚四神化罷了

 

  那日金福使完了幾路攔馬橛到街上閒步忽聽有人叫聲:「譚少爺!」金福回頭一看原來是沈大腳金福忙上前行禮叫聲大媽」,還謝了她上次幫忙喪事沈大腳道:「譚少爺你同侯家退親的事怎麼樣了?」金福道:「正不得清楚呢大媽怎麼曉得?」沈大腳道:「我腳踏百家門這些事豈能瞞得過我我告訴你這事全是你丈人丈母娘兩個乾出來的你的令正不十分願意昨天她背地裡還抱怨她父母老家兒糊塗呢!」金福聞言笑了一笑不曾做聲沈大腳道:「我聽老輩子說過一段故事有一家子有個閨女許了一家窮人後來嫌貧愛富把女兒賣給大官家作妾這女子也甚願意誰知這大官的太太十分厲害把這女子折磨的不堪這女子急了只好投河自盡卻被那個窮人救去此時窮人已經發跡另娶了妻這女子的父母偏又死掉這女子無家可歸這窮人便把她作了二房白失了一次貞節仍是嫁了這家還降妻作妾豈不可笑你這令正比這女子就大不同了。」說罷自去

 

  金福站在那裡呆想一會慢慢歸家只見叫天坐在房內歎氣金福道:「老爺子莫非又是為侯家的事?」叫天道:「正是剛才侯家煩了一個人來硬要庚帖我是方從戲館回來你四大爺還沒來家這人十分的不講理說我們是唱戲的人在娼優隸卒之列不配和清白良民作親非把坤造庚帖給他不可我同他爭執不得只好找出那帖子給他拿去了。」金福道:「老爺子太老實了這人是個什麼東西敢如此的胡行?」叫天道:「他說姓趙在宅門裡當管家他的主人本是位都老爺現在升了京堂署過侍郎很有權勢我怎麼鬧得過他?」少時姚四從戲館回來聽知此事道:「兄弟你著了鬼這個人我是曉得的他叫小趙小王子大趙就是他的姪子他是剃頭的出身同何景愚拜過盟他主人和方松齡相好久被別人參了在京裡閒住倚仗作過官專在街面上想人的錢用這小子幫著出主意連蒙帶騙一年也能弄不少的白花花他說的京堂待郎滿沒那麼一宗事不消說又用了老侯幾文才來給他出這氣力你等著我去找他不打下他半截來不算好漢!」叫天聽姚四說打字嚇得連話也講不出只把兩手攔著不放他走金福道:「四爺不消生氣老爺子莫要著急我今兒遇著沈大腳已經把侯家的底裡打聽明白要弄這媳婦兒過門甚是不難雖說得同他用莽卻不是這宗莽法。」姚四道:「依你便怎麼?」金福笑道:「兵機不可洩漏。」姚四道:「你這孩子素有智謀比我強的多這是你關心的事想必你另有辦法你爸爸又不願意我打架我只好暫忍幾天等你做不圓時我再替你去出氣!」金福道:「沒個做不圓您只管放心。」議論至夜半各自就寢

 

  從這第二日起金福帶了那口短刀時常在侯家酒店左右巡視一連數日不見侯家店中有人出入金福悄至門前一看卻是修爐灶暫停生意金福暗暗喜道:「這正中我的機會。」一日清晨見侯老夫婦同沈大腳一齊出來金福連忙躲在一旁侯老夫婦向南沈大腳向北向南的走得遠了金福緊了緊步追上沈大腳把她喚住道:「大媽今天敢是又往侯家去替她家做媒嗎?」沈大腳道:「是的他家死乞白賴的托我做媒我不能不去可是我已經起了誓了這家這件糟事給我多少媒錢我也不管我告訴你侯家這位姑娘實在可憐退親的事她十分不願只是作女兒的不能自家開口罷了日後另找主兒的時候總算麻煩只怕和她父母唱出三擊掌都不一定可笑你家大人怎麼聽那小趙的話白把坤造庚帖給他這麼一辦簡直把她和父母看作一路辜負了人家的心啦!」金福道:「侯家這兩個老貨兒往哪裡去?」沈大腳道:「今天是老侯的舅嫂生日他兩個是拜壽的。」金福道:「他女兒可在家裡?」沈大腳道:「今日是姑娘交運的日子不見生人在房裡藏著呢我方才卻沒會著只是你兩家已經退婚這位姑娘與你沒相干了你還問他怎麼?」金福道:「我不過隨便問一句沒甚要緊將來我的親事還要托大媽留意呢!」沈大腳道:「在我身上。」說著轉身走去

 

  金福見她去得遠了放開腳步直奔侯家酒店用手推了一推門關得甚緊一看牆屋不高四顧無人暗道:「這個機會不可錯過。」便颼的一聲從身邊掣出短刀跳上了房縱身飛下院中叫聲:「侯家姑娘有人來了你快出來!」

 

  不知那姑娘如何答應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逞雄心劫妻成婚 施譎計拐友偕遁 下一回

  話說譚金福跳入侯家酒店的院內大呼小叫姑娘正在房中做活聽得這個聲息不知是什麼緣故十分害怕哪裡敢出來金福又連叫幾聲見沒人理會便一面嚷一面搶進堂屋把刀往桌上一戳只聽一聲響早見黑鴉鴉的不知什麼倒了下來震得塵土飛揚急定睛細看原來是上面供的三位財神都是泥像金福用力太猛左邊一位玄壇右邊一位增福都嘴搶地從龕中翻出跌了個面朝天只剩中間一尊老爺手拈美髯皺著眉頭在那裡子午相兒斜坐著金福不去管他順手扯過一張椅子對著老爺坐下臉上卻帶著似怒非怒的樣子

 

  侯姑娘從裡間板縫裡向外一張看來人模樣不像是個強盜膽氣稍壯便有了三分主意放下活計走了出來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持刀跳牆擅入人家難道不怕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嗎?」金福道:「你問我我實對你說我就是譚金福。」侯姑娘聽了這名字把頭低了下去那種情形畫也畫不出金福接著說道:「我小時候你是看見過的此時你再看看可是貨真價實?」侯姑娘道:「你到這裡做什麼?」金福道:「你同我是怎麼一個名分你可曉得?」侯姑娘道:「曉得。」金福道:「如今你爹媽嫌我窮給我來了個煤黑子撒帖子你可曉得?」姑娘道:「也曉得。」金福道:「我今日來到府上只求姑娘給我一句話這退親的事還是單是你老家兒的意見還是姑娘也願意和我散炭?」侯姑娘道:「不消說了我們作女人的不吃兩家茶卻也不能抱怨父母老家兒你今日來拿刀動仗是什麼打算?」金福道:「我沒別的主意若是姑娘肯同我走萬事全休若姑娘不同我走我和你今日不用想有一個活!」說著站起了身手按桌上的刀靶一雙眼覷著姑娘專等她的答覆那侯姑娘把臉一沉道:「嫁夫隨夫我同你走就是了只你還須略等我去取一件要緊的東西。」金福道:「什麼也不許拿我只要人不要侯家一草一木。」姑娘道:「難道退回的庚帖不拿著讓我爸爸告你們不成?」金福道:「我只准你拿這一樣多一件我就不依反正姓譚的不搶財物。」侯姑娘進她父母房中去了金福拔出刀扶起財神跪在地下磕了幾個頭道:「弟子譚金福是湖北人氏今日無心冒犯尊神求寬恩饒恕弟子立誓一生不做懶人以答神麻。」正禱告呢侯姑娘拿著庚帖走了出來道:「你搗什麼鬼還不快走!」兩人走至門前下了門閂拽開門一齊跨出直奔粉房琉璃街而來

 

  走至半途忽然有人用手在他肩上一拍道:「這可被我拿住啦!」金福大吃一驚回頭看時卻是姚齊山才定了心說道:「你這個傢伙專愛陰人沒輕沒重的陰我這一下子你真討厭!」齊山道:「我要同你逛天橋哪一處不找到你倒帶了小娘兒們作樂。」金福道:「少說混話這是你弟妹。」便把方才所做之事說了一遍齊山伸著大拇指道:「你真做得出來!」金福道:「明人不做暗事你可給我岳父報信兒去。」齊山道:「你拿了庚帖他難道還猜不出是你?」金福道:「送個信兒越顯我們做得明白。」齊山答應走了金福同侯姑娘走至自家門首哎呀只見鐵將軍把著大門枉是進不去金福道:「想是我父親同姚家通出去了所以把門外鎖我手裡有刀本可以劈得開只是天底下沒有這個做法我身上還有四弔當十錢呢咱們莫若住店去。」於是走到虎坊橋找了一個小店賃了房間就在那裡撮土為香拜了天地成了百年大禮

 

  次早起床侯氏從身邊取出一把木梳一面小鏡笑對金福道:「你不准我帶侯家一草一木這是我從小用慣的兩件東西就算我陪送的嫁妝吧!」金福道:「你趕緊梳頭同我回家我爸爸昨夜見不著我那個姚齊山再去丟頭忘尾的一當耳報神他老人家還不知急成什麼樣子呢!」侯氏聽了忙忙的梳洗了藏好梳鏡隨著丈夫一齊回家

 

  果然被金福猜著那叫天正在那裡發急金福夫婦向前叩了頭叫天道:「你昨天上半截的事情我已聽齊山說過晚間怎麼又不回家你到底往哪裡去了?」金福便將家門上鎖住店成親的話說了一遍叫天道:「昨晚你丈人跑來向我吵鬧是你四大爺把他擋走的你四大爺為了你們沒少出氣力你小兩口兒快去謝謝人家才合道理。」金福答應一聲即同侯氏到姚四房中見了姚四跪下行禮

 

  姚四道:「恭喜恭喜你今日成了家你這個家卻成的比世上的人都難我也信服你真正有擔當有膽子你這位娘子也算是明白的昨日齊山到你丈人那裡送信你丈人丈母還沒有回去齊山找到他親戚家把你丈人哨了出來一五一十對他說了你丈人倒還不怎的你丈母得知此事立刻翻臉攛掇你丈人來找你父親你丈母自己卻回了家你丈人跑到你父親這裡伸拳捋袖同你父親鬧個不清口口聲聲叫你父親還他女兒你父親是不會和人家打架的人只氣得渾身亂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見不是個了局才走去向你丈人說道:『有話好說不要動粗。』你丈人還拉著你父親不放我只用手輕輕一分他便丟開我道:『你怎見得你女兒是望重兒弄走的?』你丈人道:『是姚齊山送的信。』我道:『姚齊山是我的兒子和望重兒早晚不離他說的話當然不假只這件事全因你老掌櫃嫌貧愛富鬧出來的不能怨譚家沒有道理況且你那位姑娘很明白大義綱常你老兩口子做的事她很不作興簡直對你說開了吧你就是個王丞相你們姑娘比王三小姐還正氣好些她若不願意嫁姓譚的豈能隨著望重兒走你們父女不一心決不是我混說我早就聽見沈大腳藏頭露尾的說過只我不能專信老沈的話罷了就著今天看起來沈大腳說的那一大套竟和劉公道供招一般樁樁件件都是真的既是你們姑娘不願意背姓譚的你又何必出來打擾留個面子日後還可以走動反正望重兒有了兒子志道有了孫子總得管著你叫聲外公管著你們老伴叫聲外婆望重兒同你女兒今日並沒來家你不信在這裡搜搜咱們來一出黃金台》,管保沒有他兩口兒的影子弄不巧就許溜到他州外縣去了他若果真跑了總算被你擠兌走的你回去等著吧要不了三天望重兒不回來你不用理直氣壯的向譚家要女兒了我還要親自到你櫃上替譚志道和你要兒子外帶著要兒媳婦看你克化的動克化不動?』你丈人素來把我怕的神出鬼沒只得走了我瞧他倒怪可憐的說不得人有兩重父母泰山總是女兒的爹你今日可同你這位新大奶奶往侯家去磕個頭一來賠禮兩來認親你們生米做成熟飯諒他也變不出什麼戲法來了。」

 

  金福答應道:「。」遂稟知志道帶了妻室往侯家酒店見著侯老夫婦按著回門的禮登堂叩拜侯老夫婦見著他們彬彬有禮氣也平了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得以禮相待外叫著幾樣菜配著本館子的現成酒款待新人金福和侯氏並肩而坐只侯氏吃的金福也吃侯氏不吃的金福也便不動飯畢一同辭歸

 

  過了些時聽得滿街喧傳官兵克了南京從此沒得長毛北京的人個個興高采烈戲班的生意登時勝了幾倍恰好張家口有人起班來京約角姚齊山被他們約走姚四搬到大下處去住譚家父子便移至百順衚衕

 

  叫天托了人把金福搭入三慶每日父子到戲園去只金福卻是一個錢也拿不著侯氏心中不解便私問金福道:「怎的老爺子每日總拿幾吊車錢你卻是一文不掙前日班裡分包銀也只有他老人家的沒聽見提到你這是什麼緣故?」金福道:「你是外行人家的孩子不懂戲鋪裡事情等我告訴你我們爺兒兩個雖在一班裡唱戲我是個效力的哪裡有錢我掙?」侯氏道:「什麼叫作效力的?」金福道:「效力是資格淺的人總得在班裡白唱些日子老闆看著不錯才能說掙錢呢!」侯氏道,「效力得多少時才算了局?」金福道:「效力日子的多少那可說不定真有白乾三四年才掙十弔八弔包銀的主兒大概得憑本領也得看運氣。」侯氏道:「你自己覺得能掙多少?」金福道:「那也說不定只我們這個三慶和春台四喜並那散了的和春部是大班雖有包銀得等他一季每日車錢給的太少大老闆才拿八吊錢不如那什麼嵩祝成永勝奎小福勝那些小班倒天天可以掙他二三十弔不過沒有包銀日用卻是活動不像大班裡的這種死相。」侯氏道:「你怎麼不去搭小班?」金福道:「一個班有一個班的戲路子漫說小班就是大班也不一樣就是一出不要緊的跑坡》。我們這個班是緊長錘上唱兩句散板打住表白完了再起慢板到了四喜班裡可就是倒板慢板和我們班裡差的遠了不過你不懂的本來什麼叫長錘上連你們家大人都是懵懂的別說是你我是三慶的娃娃自然不能搭別的班再說老闆厲害就搭了別班一紙傳單我爺兒們全吃不住只是我也不能在這班長久忍著看個機會也許和姚齊山一樣到外地去抓幾天敢道好的多他雖是文武老生也不比我強不過我這班裡的長假難告那唱花臉的何老九也是想走東光派人來邀了他好幾次了就是走不脫也叫無法。」侯氏聽了便不再言

 

  次日金福到戲園裡去在第四個戲碼兒上來了一出太平橋》。那扮李晉王的便是何九唱畢之後金福一面洗臉一面對何九道:「我的嗓子不知道是怎麼一個勁兒在家裡提的時節還夠一條等到上了場就剩了半條子我的武戲倒還對付象那界牌關》、《英雄義都得過好傳授連沈小慶那出惡虎村》,我都有譜偏這班裡不唱武戲我聽桂山哥今日唱這李晉王也不大得勁不過總比我強一點兒。」何九道:「我也是在家裡好上台就差忽了。」金福道:「本來現在都用胡琴提嗓子真上了台卻是搭雙笛這個辦法我覺得不是個主意。」何九道:「我也這樣的想莫如以後我們都使笛子提嗓。」金福搖頭道:「那也不必我看這台上的雙笛沒有幾年的氣候了除了田興旺還有一點拿手剩下的都不十分會托腔恐怕將來台上也要換胡琴這勞什子就算歇了。」何九道:「咱兩個結個伴每日不等到天亮到王八蓋水蓮洞對著城牆好好叫喚他些日子敢道好一點兒。」金福道:「就這麼辦!」當日二人又穿了幾個龍套大鎧各自回家

 

  從第二日起天色將明便一同到南城根子去喊嗓子看看一月有餘

 

  這一遭兩個人起的稍晚一點到了城根還沒叫喊忽然道旁閃出一人走至何九面前叫聲:「桂山。」何九見了即忙同他施禮就引進了金福原來這個人是東光縣的財主要起戲班派來的一個約角的這人知道三慶程大老闆規矩森嚴不敢到戲園裡去聽說何九每日在此喊嗓特地找來當下三人走到路西一個小小的觀音廟裡那人看了看沒有別的梨園在旁便把來意說明何九遲疑不決金福一口替他應了那人見金福作事爽利便連金福一齊約去講定價錢金福叫他明日天亮開城的時節在城外等候那人答應去了

 

  何九道:「金福這事有些不伶俐我們這個三慶班長假非常的難告你怎麼就敢應他其實他約了我好幾次了我因大老闆厲害通沒敢應你應得這樣輕易難道不怕走不脫對不起人嗎?」金福笑道:「我平常罵你是個飯桶今日看來你不但是個飯桶簡直是個矢蛋我們這樣角色三慶班有也不多沒也不少告的什麼假悄悄的一走他還發兵追趕不成?」何九道:「只是日後怎麼回來?」金福道:「那更不吃勁只要你我在外邊混好京班裡面知道咱們有唱戲的能耐回來哪怕他不收留即便三慶不收大班不要還可以搭小班你怕怎的今日到戲館子裡千萬一點不要洩漏若一走風這件事就算攪了。」何九拍手道:「不錯不錯哥哥雖然多吃了兩年的窩頭敢情見事則迷不及兄弟算的透徹。」

 

  這日兩人依舊到戲園唱戲剛把自己的正經活做完程長庚來了在賬桌一坐管事人過去說道:「老闆新收的徒弟孫某叫他幾時出台效力?」長庚道:「那是個羊鬧兒搞不好的改日叫他見一見台毯嚐嚐我們的王法。」管事人道:「他的嗓子很亮經練經練未必不能成就。」長庚道:「我不日就弄科班不指望這樣掛名徒弟給我露臉那張二奎新收四個門人都是玉字派一個俞玉仙是個武旦一個楊玉樓是個文武老生一個陸玉鳳一個徐玉琳都是衫子我前日在秦老衚衕明大人宅裡看那玉仙演了一出奇女福》,武藝不錯那玉樓的嗓子我聽著比姓孫的不弱敢道有些出息姓孫的再來央告唱戲你就派他一回反正唱不好也與我們的招牌沒相干誰不知他是生虎子。」

 

  說話間金福從面前走過長庚道:「這個譚望重日後必然行的只他面有反相是三國的魏延不可大用。」管事人不敢答言金福嚇得魂也沒了閃在一旁搖頭道:「厲害厲害這個老小子好毒的眼睛。」

 

  當日長庚演的玉堂春的劉秉義徐小香的王景隆盧台子的潘必正那扮蘇三的旦角喚作小道士雖止二十多歲扮相只能說是中平嗓子也還不錯只比起人家春台班的胡喜祿就覺得不及小香首先登場長庚歎道:「一個唱小生的用胭脂抹臉不使高紅未免嫌他女氣這風氣一開恐怕將來還有小生搽粉的日子。」盧台子道:「江河日下豈但小生連老生恐怕也要搽粉。」長庚道:「那除非大清國完了才會出這種妖孽我看還不至於。」盧台子道:「就是旦角也不能出出搽粉這都是近幾年改防風氣依我說唱正旦還是清水臉大方。」長庚點點頭戲完各散

 

  金福瞞了父親妻子到餘三勝家借了幾個錢買了一份被套跑到一個店裡住了一夜天明起來趕至齊化門外那約角的迎將上來便邀到小茶館裡去坐這時出城進城的人絡繹不絕只不見何九的影子金福等了半天還不見來好生著急又隔了好一會工夫方見何九扛著被套遠遠而來金福搶步上前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何九道:「不瞞你說我因為沒有錢使早起趕到小香家裡借錢等了他大半天他才起來借了二兩銀子酒癮來了喝了兩碗酒又回家悄悄的拿了鋪蓋卷兒所以來遲啦!」金福道:「徐老闆面前你說出門沒有?」何九道:「沒有他是咱們班裡的人我怎麼敢露?」金福道:「這樣還好。」那位也等急啦:「快走吧!」於是三人一齊趕路

 

  金福何九都不會走鄉下道兒未免腳步趑超正沒奈何見道旁拴著一匹驢子金福大聲問道:「誰的驢?」一連兩聲沒人答應何九道:「你管他是誰的驢這叫廢話。」金福不答走過去躡手躡腳把那驢子牽了過來將自己同何九的兩份被套部搭在驢背上驅著前進身上一輕腳下便快何九隻叫好主意好主意」。那約角人也笑個不住走到天晚尋個鎮店住下了金福牽驢到湯鍋上貼了幾個錢同他另換了一匹驢子並且看著人家開剝了這個驢方才走回

 

  何九道:「兄弟你鬼鬼祟祟是什麼主意我看那匹驢怪可惜的何必去換?」金福道:「你真是笨蛋並且渾蛋咱們那匹驢不是明媒正娶來的留神搗麻煩這樣一辦便省了多少的後患這匹驢我細看過一遍不是病畜兒大約也是黑道上的行貨不然誰捨得往湯鍋上賣不管他怎麼樣反正我是從湯鍋裡買來的不怕被失主瞧見再者這一匹也不比那一匹差你可惜甚的?」何九恍然大悟只說道:「高著高著!」那約角人道:「看不出譚大哥小小年紀如此的老乾真是一肚子的三國。」金福道:「我若看不透也不敢離那三慶班了程老頭兒張嘴就叫我是魏延要知魏延也是豪傑只比關張趙馬黃五虎大將差一蘿蔔皮兒也不算屈了我姓譚的只我姓譚的倒要看看他是怎樣一個諸葛孔明至於我這位何九哥簡直是豬八戒三國裡沒處擺了。」一席話說的何九同那約角的一齊大笑歇了一夜次早起身直奔家光

 

  要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郝蘭田捨短用長 餘三勝能文善武 下一回

  話說三慶班平白跑了個效力角色管事人少不得回了長庚向譚何兩家追問叫天急得眼淚直流實不知情侯氏也不知丈夫的去向侯老兒乘機來勸他的女兒改嫁侯氏言辭決絕侯老頭喪氣而歸

 

  那何九素來同他父親何老旦不對父子之間如同陌路一般益發不曉得何九的蹤跡

 

  管事人對長庚道:「這兩個娃娃膽子忒大請老闆報廟把他革出梨園。」長庚道:「不然望重兒那個孩子實在是個可造之材他這一跑準是到外台子弄錢去了何九和他同時不見當然一齊走的我猜必是望重兒主謀果然是為吃飯的事沒有奸拐等項劣跡將來有那水落石出回京之日依舊叫他搭班三年出一個狀元百年不出一個好唱戲的我是替祖師愛惜人材之意你們可出個牙笏說老闆因規條不謹走失效力二名重訂班規再有人效尤必定革除諒誰也不敢再跑。」盧台子道:「老闆真是愛才如命劉玄德留呂布於徐州也不過如此。」長庚含笑點頭管事人只得依言辦理次日何兩個老旦都到長庚寓所來叩頭道謝長庚倒著實敷衍一番

 

  二人去不多時跟包人來回道:「有位郝先生說是老闆同鄉也是潛山人並且也是唱老生的新從家裡來京在門前求見老闆。」長庚道:「準是藍田來了。」吩咐快請跟包答應出去把那郝藍田請了進來長庚和他見禮已畢分賓主坐定長庚問了些家鄉的近況並向藍田到京何事

 

  藍田道:「我是餘三勝邀我來幫忙的我的女兒早許了王彩菱這次帶來畢姻我已到京好幾天了。」長庚道:「王彩菱莫非是怡雲堂的老闆號叫絢雲的嗎?」藍田道:「正是。」長庚道:「他在四喜班裡唱崑腔旦角正當年兒倒是極紅的。」藍田道:「他的扮相很好簡直是個大美人兒唱的也好堂子裡生意也下的去只是脾氣冷一點兒我聽說有個舉人老爺叫做王恩潼又有位做中書的謝嵩如謝老爺都有他的閒話那位做知縣的溫淮清和福建的那個李家瑞都同他不錯明大人的少爺文大爺也待他甚厚他卻也短不了和人使小性兒除了文大爺他還不敢得罪的太苦這也不大合適。」長庚道:「唱旦的原與我們不同本來應當和氣生財的只是令婿品格還好輕易不與人家拉攏他前次還給我弄了個徒弟來外號叫孫大個在安徽軍營裡混過也在這兒票房裡吃過幾天丸子我聽了嗓子還好但是連唱念帶身份羊毛的厲害全不是這裡頭的事我怕砸鍋到今日還沒叫他出台呢並且他愛說大話一張嘴就是某大人某老爺是他的朋友其實卻不相干那天遇見一位山東老爺呂海環他就叫人家大哥也不像話這要遇見挑剔的主兒有點吃不了令婿既同他相好應該勸勸他才對。」藍田道:「不錯這個孫某我也曉得從前同咱們行裡的王小玉一塊兒到的咱們安徽怎麼好好的官不做要吃咱們這碗飯據說這宗行為是不大得勁兒且等我們姑娘過了門我再叫絢雲去勸他如今他既算這門裡的徒弟你老也可以責罰他的。」長庚搖了搖頭不說什麼兩個又說了些話藍田忽然笑道:「方才你老說睜著眼蒙事我新近學會了一件蒙事的能耐不是睜眼倒是裝瞎。」長庚道:「這又何難只消閉了眼就算裝瞎。」藍田道:「我這裝瞎卻是與眾不同。」說著把眼往上一翻果然白多黑少看不見他的瞳仁如同真正瞽目人一般長庚連聲喝采道:「你這本領是從哪裡學來的妙得緊妙得緊將來再唱瞎子戲只怕要算你第一了。」藍田翻了好一會兒方將眼珠轉正笑道:「我這本領是自家揣摸出來的並沒有人教。」長庚道:「其實我們戲鋪裡的老前輩原有這一家傳授可惜被現今這一堆京棒棰給弄迷失了。」藍田也深為歎息

 

  看看天晚藍田告辭待走長庚道:「你忙怎的且見一見我的兒子再行不遲。」藍田驚訝道:「你老幾時娶妻生子你老這兒子今年幾歲我是你老嫡親同鄉怎麼連個信兒也不曉得?」長庚道:「你不必管反正我不曾娶妻就有了兒子。」便叫跟包的:「把壽兒和兒都給我喚來說我在前廳叫他們見客。」跟包答應進去藍田道:「你老怎就會有了兩個兒子?」長庚道:「不瞞你說我因聽同行人相勸撫了一個兒子喚作壽兒學名叫章甫那是延四爺說起古話來道:『從前週公孔夫子那幾位聖人都不許人養異姓為兒怕亂了自家的宗支聖賢爺收留義子關平也因他原就姓關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因此又把我本族兄弟的兒子過繼了取名章瑚小名喚作和兒兩個孩子來的時節就不小了我短給你信所以你不知道內中詳細。」藍田道:「原來如此我說呢你老哪裡生的這樣快的兒子?」少時跟包引著二子走入俱向藍田見了禮站了一會兒長庚叫他們退出對藍田道:「將來我受兒孫香火祭祀准應在和兒的頭上。」藍田道:「那也不見得這位大少爺雖是異性如今總算程門後代等你老成了神他焉敢不把你老立祖?」長庚道:「那不相干我在延四爺那裡遇見一位新翰林老爺是個宗室稱呼是昆這人專能聊天兒最有本事說鬼我聽他說乾隆年間大才子紀中堂有套什麼書那裡面有個故典是一個宮抱養了屠戶家的兒子後來作官的死了這位公子哥兒前去上墳設擺祭禮有個活犄角在旁它們活犄角都是鬼眼不論家神外都鬼看得見的猛一開眼看這家墳裡的官兒將要受享被個屠戶鬼搶了去了可見異姓的孩兒得不著他的祭的。」藍田道:「你老這話只好存在心裡不說也罷!」長庚道:「怕什麼我便當著壽兒也是這等講他吃我穿我日後承受我決不敢作張繼保要知人情都是勢利的那個張元旭要不是夫妻都落在乞討之中只要手中有幾文錢諒那張繼保也不敢如此非但不敢還有些不肯呢!」藍田大笑道:「這真是實話。」遂辭了長庚出門而去回了自家的寓所他因要發嫁女兒帶著家眷所以不住春台大下處

 

  次日戲園派了他一出天水關的孔明派姚四配個趙雲姚四道:「誰的韓德我得同他對一對。」管事人道:「不帶鳳鳴關》,哪裡用什麼韓德?」姚四道:「你真是條樹枯槎連棒槌都沒做成呢難怪郝德寶罵你們晚出屜。」餘三勝的兄弟餘四勝正在那裡勾姜維笑道:「該罵要知天水關有韓德一個過場鳳鳴關不一樣韓德也不是花臉是老生行的那出大天水關鳳鳴關》(屍下三個羊在一處那是票房裡的羊毛玩藝成不了正果的。」管事人只得在老角色裡找了一個會韓德的老生同姚四對了戲大家捧著場演了這出天水關》。姚四看那郝藍田身材不高面目清瘦活脫象那個譚金福的神氣只是比金福蒼老嗓音倒也清明這出演來也夠一個上中的品格不能說壞藍田卸了裝向管事人道:「明天不必催我了我唱這宗戲是不行的。」管事人道:「規矩是打三天炮沒有一天就了的再說您今日也不曾砸何必不唱?」藍田道:「我有我的道理等我切實的捉摸幾日再登台就是。」管事人只得由他

 

  當日各散過了數日藍田來見管事人道:「我從前本是老生老旦帶著唱的我此次登台唱了一回老生雖然沒什麼不好只是三勝長庚人緣太重我的身材不夠尺寸這個行道決不能享名莫若簡直唱老旦我的嗓子比那譚志道還強些萬不至於一出母女會》,噴人家青衫子一臉的唾味。」管事人道:「這也使得好在郝先生原是兩門跨著在安徽演唱多年如今不算改工也不消另拜老旦的先生只請一請同班伙計便可登場大後日我們便要催戲了。」藍田道:「話雖如此這一天的戲碼我卻得自家挑。」管事人道:「郝先生哪一出拿手只管說來就是。」藍田道:「《斷後龍袍你看如何?」管事人有深知藍田本領的便拍手道:「這一出保您出台准紅。」那些樹枯搓還在那裡猶疑藍田已起身去了到了日期果然派了一出斷後龍袍》,唱工念白腔圓字正不消說了只他一對裝瞎的眼睛北京人從不曾見過叫好之聲不絕於耳郝藍田那天竟是大紅大紫這一出底下是出小戲下面便是三勝喜祿的探母》。

 

  那出小戲看看將完卻不見喜祿的蹤跡這伙管事急得搓手頓足搔頭不著只得來同三勝商量道:「這場上的戲剩下不多一點兒了公主還不曾進來您這光棍四郎怎么兒唱探母》?您看還是墊戲還是著別人抵他這個角兒?」三勝道:「今天我沒下戲房之時已經會著胡二老闆他說他准演不誤不過來得晚點他那個人向來不撒謊對於我更不好意思的不怕他不來你們著的哪一門子的急?」一面說一面便動手扮戲管事人道:「胡二老闆雖說准來只此時還沒看見他這個人您老早的把戲扮上作什麼等我們商量著墊一出。」三勝搖搖頭說話間場上已經完了三勝道:「我且上場去敷衍著等公主扮齊了給我送信。」便從從容容緩步登台念完了引子喜祿方才進來聽得探母已經出場問道:「有人抵這公主嗎?」管事人道:「沒有人抵餘三爺說他有辦法馬後請老闆趕緊的扮戲吧!」喜祿笑道:「餘三爺真是個乾這個的。」叫跟包人打水洗臉:「咱們扮戲。」當下脫下大衣露出一件西湖色的縐紗小襖把一條黑亮的辮子挽個髻兒在那自帶來的磁盆內忙忙的洗完了臉聽那三勝還在場上拉著工夫念話白不曾起唱喜祿道:「餘三爺好熟的金槍傳》,他給楊家表開了功啦這個弄法我扮十個也來得及。」跟包人支好鏡子喜祿在梳頭桌前坐了自家打開粉盒慢慢的搽了粉抹好胭脂貼好水鬢戴了網子跟包人取過現成的旗頭交梳頭人給他戴好插了花兒用簪子點了點唇換了花盆底兒的旗下女鞋穿了旗袍才算打扮停當已是好半天管事人走上台去在餘三勝身後悄悄的說聲齊了」。三勝方才叫板起唱又添了好幾十句詞喜祿倒等了他兩三分鐘方才出場

 

  管事人坐在那裡發開了議論一個道:「難得餘三爺真來的快成本大套的背楊家將真虧他記的不差但只有他這個聰明卻也不行還得有他這一條嗓子這出探母回令》,本就不是輕省玩藝唱念本就不少現在的唱主兒減還減不及還敢說生添若坐完了宮就把嗓子弄乾底下可怎麼辦再者有餘三爺的嗓子也還得有餘三爺的人緣若換一個不相干的老生一個人兒坐在那裡倒糞前台早開了鍋了非但開鍋要放在後半工兒只怕還要開閘。」一個道:「餘三爺的戲詞素來就比別人多鳳鳴關趙雲表功的二六足足實實一百多句換個主兒誰也了不下來。《上天台》『孤離了龍書案,』也是一百二十句。《托兆碰牌反二簧也是百句開外連著一出極不要緊的斬李廣》,還要唱三百六十個再不能』。你道他凶不兇更加著餘三爺的靠把戲也實在不含糊那出雙盡忠》,李文中箭死了他李廣哭屍的那一場兩手舉著個小生唱那幾句哭腔兒誰也不行。」一個道:「餘三爺也很能開攪那日四個手下三個站在一邊餘三爺走上去把那站錯的順手拉過來當時抓詞唱的是老夫出兵運不佳一邊一個一邊仨擠眼努嘴全不懂還得老夫用手拉。』這個字虧他想他唱的是咱們京裡的小發花要一真唱中州韻就不合轍了惹的台下人人大笑你看他攪的好也不好?」一個道:「餘三爺這把唱只有唱小花臉的劉趕三學得最象不枉叫作趕三那三慶的盧台子也學有個八成兒京裡唱戲的就得數著餘三爺和程大老闆至於張二奎究竟稍差所以不能在大班裡混只好同俊奎去起那個雙奎班那個張喜子卻也不錯但火候到底不行張喜子這小子羨慕的是從前米喜子他哪裡夠得上人家那樣資格?」一個道:「餘三爺也不能全沒錯處那一次在四喜班走外串念了個別字被張奎官那小子題詩一首罵了一頓他老人家也算攪了。」一個道:「張奎官大名叫做張勝奎最不講戲德咱們戲鋪裡唱老生的好幾個姓張的呢張二奎張奎官張喜子從前一個張三元死了卻又出了一個張三元同名同姓都是硬裡子這幾位張爺各有各的好處要看開攪可是誰也攪不過這個張奎官。」

 

  少時戲畢管事人已將次日戲目排出郝藍田仍派的老旦戲從此他與老生不相干三勝派了鳳鳴關》,喜祿派了一出因果報》。

 

  喜祿道:「這戲我向來不唱咱們何妨改一出?」管事人道:「今日不是餘三爺您便算誤了我們不罰您的香您怎麼倒駁我們的回兒一個唱青衫子的還能說不會唱因果報?」喜祿想了想道:「依你們就是。」當下各自歸家

 

  次日喜祿進了戲房洗臉擦粉梳好大頭在那大頭上面留了一子兒頭髮披散著鬢邊戴了鬼發穿了青衣把戲扮好有那旦角行的管事人走來道:「胡老闆怎麼混改扮相快洗了粉拿彩筆勾個臉剪個紅紙舌頭帶在嘴上才合規矩。」喜祿道:「那買糕乾的一場小花臉唱的是:『今年走的桃花運月裡嫦娥降下塵。』那樣一扮豈不攪了?」那管事旦角無言可答只得走了此時上面那出還沒有完喜祿坐在那裡等場孫春山進來道:「新鮮新鮮你怎麼想起這一齣戲來了?」喜祿道:「管事人死乞白賴派的不能不唱我實在不願意來這一出這是一出壓運的玩藝和花旦的陰陽河一樣我連徒弟還不叫他學呢!」春山正要答言場上起了走馬鑼鼓跳起韋馱喜祿知道己經改了戲是自家這一出忙忙的奔了上場門春山也回了前台走歸官座這日他是客人那主人便是郝藍田說的那個李家瑞春山坐定看那邊有幾個久慣聽戲的把帶來的小孩子眼睛遮著道:「你不要看這戲裡有女弔死鬼披頭散髮滿臉是血吐著極長的舌頭好不兇惡。」小孩聽了正害怕想走不料喜祿出場竟是一個絕好看的小媳婦兒那人才把小孩的眼睛放開不去遮攔喜祿這齣戲不但扮相與眾不同那段反二簧唱的腔兒也十分別緻把個孫春山直聽得如飲醍醐

 

  《因果報唱完便是鳳鳴關》。李家瑞對一個客道:「古人的傳不傳也是有幸有不幸。《季漢輔臣贊中趙子龍陳叔至共在一篇小注道是叔至名到汝南人也官徵西將軍名位常亞趙雲俱以忠勇稱。』可見趙陳是一流人物至今子龍大名與日月爭光婦孺皆知叔至名姓湮沒不彰豈不可歎。」那個客道:「這陳將軍是關公部下的人正陽門關帝廟內旁邊六員站將舊日都有神牌左邊靠裡一位就寫是的蜀漢陳到將軍。」家瑞道:「叔至曾作壯繆的屬下容或有之只正史中卻無明文。」一個客道趙雲一生都是用槍怎麼這齣戲用起刀來未免不對。」家瑞搖頭道:「你說的是三國演義的語要考正史也不曾說過趙雲用槍只張桓侯當陽之役橫矛拒操是本傳中有的其餘都不曾說到兵器。《吳志魯肅傳寫益陽之役關公操刀而起是壯繆用刀還有些來歷只那陳懋仁庶物異名疏載著壯繆青龍偃月刀一名冷豔鋸卻也是敷陳演義之辭並無古據。」一個客道:「關張趙雲都是文武全才真極一時之盛。」春山道:「依我看餘三勝又能唱又能打也算是善武能文春台班的人才也叫不弱。」眾人一齊大笑都道:「這話講的不差。」

 

  要知散戲之後還有什麼事跡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延樹楠暢談因果報》 李香萍情賦彩菱篇 下一回

  話說孫春山李家瑞一干名流聽完了戲各自歸去這家瑞住在南大街福建館裡過了一夜接了個請帖是那個作知縣的溫淮清請他聽戲家瑞笑道:「我到京許久每逢戲場總是我作主人這居於貴客之列卻是頭一次。」吃過早飯前去赴約那日聽的是個小班無甚可紀之事戲散回到福興居吃飯恰值延四爺孫春山也在那裡延四爺坐中有個內府旗員喚作崇祐字輔心是崇蔣四的哥哥出席閒步看見家瑞便過來招呼問了些話方才各自歸座

 

  延四爺道:「輔心同誰閒談?」輔心道:「是舊日的詩友侯官李香萍。」延四爺道:「莫非自號停雲閣主人的那個李家瑞嗎?」輔心道:「正是。」延四爺道:「他如今是什麼功名?」輔心道:「他因科舉不利家計艱難就了一個典史。」延四爺道:「這人我雖不認識卻久聞其名那樣才華就了雜職豈不可惜?」昆小峰恰也在座笑道:「這個官我倒很羨慕的。」延四爺道:「你羨慕什麼?」小峰道:「羨慕他可以同尚書作一對兒。」延四爺道:「你這人雖說嘴缺心思總算聰明尚書典史果然對的不差只是上面一個字的平仄只怕不調。」小峰道:「尚字原有平聲。」輔心道:「尚書的尚字據聖祖仁皇帝御定的字典時亮切』,不能讀作肆皇天弗尚的尚字。」小峰道:「難為你還是個詩人連一三五不論你都不記得了。」延四爺道:「你才兩個字怎麼能引七言八韻的例?」小峰道:「嫌我對的不工請你二位再想一個卻是不許用前代官名。」二人想了一想竟回答不出延四爺道:「有是未必沒有只一時想不起罷了。」小峰道:「我們不對典史對尚書有沒有?」延四道:「朝廷一品至九品官多的緊哪裡想得起來?」小峰道:「我倒有兩個只上一字也是仄聲一個是待詔一個是主簿要用前朝的官名倒有一個平仄調的是承旨只我先說不准妄引前代只好不算。」延四爺道:「你怎的專用本朝的小官兒去對那位極人臣的官號承旨還算清貴你又不算。」小峰道:「『做官不在官大小莫負朝廷爵祿高。』」春山道:「又說到戲上去了。」小峰指著延四爺道:「遇見他這戲迷自然和他講戲。」輔心道:「從前有對戲名的我們何妨也對一對?」延四爺道:「使得只是對昆戲怕和前人雷同莫若專對亂彈。」

 

  正說間陸續進來好幾個戲子便是胡喜祿王絢雲沈芷秋一干名旦還有幾個小象姑都是到這裡吃飯應局聽說延四爺在此走來請安的延四爺一總留他們入席挨肩擦背滿滿的一屋倒把福興居的伙計忙得個不亦樂乎

 

  延四爺出對道:「《烏龍院》。」輔心對了黃鶴樓》。延四爺出黃金台絢雲道:「《青石山對的嗎?」延四爺道:「我聽說你近來很用功認字果然不錯這字面對的不差只可惜山字是個平聲對不得台字末了一字不比上面一字是可以將就的。《青石山又叫作青石洞》,莫若竟改作青石洞》,便用得了然而也就虧你。」絢雲道:「《白水灘如何?」延四爺道:「灘字也是平聲只可對青石洞》,不能對黃金台然而字面也不差。」小峰拍案道:「不好了!」延四爺等通吃一驚問是何故小峰道:「敬子齋還不曾死他的魂已經附了四爺的體了。」延四爺道:「我才說了兩個然而你便大驚小怪這也可笑我們對對子你不許起鬨。」輔心出乾坤帶》,春山對宇宙鋒》,延四爺道:「工穩得很。」

 

  春山道:「請問四爺這齣戲為什麼叫宇宙鋒》?」延四爺道:「說來話長這齣戲原有全本我見過本子是提倡忠孝節義。《宇宙鋒乃是劍名秦王賜與匡家之物中間有趙高使人盜劍暗害匡家父子結構極其緊密可惜輕易不唱如今通大路只有金殿裝瘋。」喜祿道:「這一出的旦角我倒全學過可惜不抱總講四爺肚子真寬什麼戲都知道。」

 

  延四爺出金榜樂》,春山對玉堂春》。春山出別宮》,延四爺對入府》。輔心出美龍鎮》,延四爺對惡虎村》。延四爺出群英會》,輔心對四杰村》。春山出起解》,小峰對坐宮》。

 

  延四爺道:「你怎的這樣不通我們對了好幾個你一個也對不出如今卻弄出這樣乏玩藝來請問這個宮字怎麼能對解字?」小峰道:「哪個不通四爺才真不通呢有人把竹心對李耳文柏對武松王瓜對后稷都叫作巧對這也是巧對。」延四爺道:「不錯這三個巧對我都記得后稷是朱竹垞先生對的武松是鄞縣一個名士董沛號覺斯對的李耳是貴同年陳子韜對的確乎算是巧對請問你這個對法巧在哪裡?」小峰道:「《起解是犯了罪若是一個平人斷不能隨便把他來起解漢以前的人也是有罪才坐以宮刑不似如今好端端便當太監我這對子難道對的不巧?」延四爺道:「混說混說不算不算!」輔心道:「這位陳太史我也認得對子實在作的工整我看見他在關帝廟寫了一幅對聯合傳識卑陳壽史絕倫論定武侯書』。不曉得他這出句是個什麼典故?」延四爺道:「等我見了此公問一問就明白了不消問得我便知道他這出句用的姚惜抱筆記裡面的話是駁陳承祚不該以關夫子與馬超合傳他這副對聯是替東家銘鼎臣寫的我早見過他還有一副文昌帝君的對聯帝德罔愆惟孝存於兄弟神道設教用萬力相我國家。』也對得好。」延四爺道:「他伯父右臣明府本來就是作對子的高手有一副韋馱對是西方有聖人曰佛北面如弟子之儀。』也大可以選人楹聯從話》。」

 

  喜祿道:「說到韋馱我又要提我們的話了韋馱的杵指不得天指不得地我昨日演了一出因果報》,那扮韋馱的小生就沒有傳授簡直的把杵當鞭用了。」小峰道:「那不相干佛門的韋馱就是道家的王靈官那王靈官原是用鞭的。」延四爺道:「這又是哪部經典裡的話?」小峰道:「難為你還自命是個讀書人續施公案都忘了?」延四爺道:「亂話!」春山道:「藹卿演因果報是俊扮的從前有他那一出丑扮的玉堂春》,如今又有這俊扮的因果報》,真是與眾不同依藹卿說小花臉嘴裡有那樣兩句戲詞可見是俊扮不錯。」延四爺看著喜祿道:「藹卿你是有心是無心幸虧我不管事我若管事只消一句話你得乖乖兒的給我洗了粉另扮要知那小花臉原是四句詞兒還有兩句是他的前影看不准他的後影愛煞人』。可見賣糕乾的原沒看見孟瑞雲的前臉兒所以唱這角兒的演到進糕乾店的那一場總是臉朝著外你這話講的未免強詞奪理要知孟瑞雲是個冤鬼不是妖怪焉能變化?」喜祿低頭不答春山道:「四爺的戲詞畢竟比我們熟得多。」小峰道:「不要把他太捧高了他戲詞雖熟小說卻是生的不但沒看過續施公案》,凡一切名家筆記似那聊齋志異》、《大有奇書》、《紀氐五種》、《秋坪新語》、《新齊諧》、《聞見閒言》、秋燈叢話》《諧鐸》、《耳食錄》,並新出的蘭苕館外史之類他都未必寓目這些書裡載那鬼會變的該有多少?」延四爺道:「我看正經書還沒工夫哪能似你專以小說為命我且問你本朝人的說部你到底看過多少?」小峰道:「那可數不清專說那關於神怪的除先說的幾種以外便有曠園雜誌》、《小豆棚》、正續虞初新志》、《廣虞初新志》、《現果隨錄》、《果報聞見錄》、《隱怪叢書》、《夜談隨錄》、《涼棚夜話》、《見聞錄》、《客窗涉筆》、《勸戒錄》、《翼駧裨編》、《息影偶錄》、《天涯聞見錄》、《螢窗異草》、《三異筆談》、《寄園寄所寄》、《原李耳載》、《雨窗寄所寄》、《想當然耳》、《柳崖外編》、《夢園叢說》、《聽雨軒筆記》、《墨餘書異》、《簪雲樓雜說》、《埋憂集》、《野語寄蝸》、《殘贅》、《驚喜集》、《夢庵雜著》、《科場異聞錄》、《靄樓騰覽》、《六合內外瑣言》、李雨村今搜神記》、毛對山墨餘錄》、還有述異記》、《宜齋野乘是和古人書名雷同的總差不多有一百種大約四爺不但沒有看過連書名總有一半沒聽人講過上次四爺講那蝶階外史裡面的梁胡蘆還是偷的我的我知道四爺只有工夫看戲沒有工夫看書。」說罷喝了好幾杯酒延四爺道:「這也是各有所好。」輔心道:「你背的書名已有五十種了雖還離百種差著一半也就不少請問這出因果報的事跡出在哪部書裡?」小峰道:「好像是虞初新志鬼母傳》,但我的確記得那個鬼母是病死的不是縊死的。」延四爺道:「這你又不行了那整本的因果報》,你慢說沒見過只怕並且沒聽人向你講過你想偷我也恐怕偷不著。」小峰道:「六月債還得快這便是真正的因果報》。」

 

  輔心道:「這齣戲到底是怎樣一個關目?」延四爺道:「據說是梁武帝納了一個妃子叫作孟瑞雲此女之父也是一路諸侯這孟瑞雲不但容顏美麗而且性情賢淑武帝十分的寵幸正宮皇后好生妒忌這年孟妃身懷有孕恰值武帝出兵與北魏爭戰皇后乘了這個機會抓了個錯縫子把孟妃絞死屍首埋在亂山崗子裡生了太子沒有奶吃只好拿紙錢買糕乾喂養日子久了被人看出形跡幸虧這太子是維摩轉世有韋馱保護才得無事武帝得勝而回天遣奎木狼引他到墳前救子歸國交與西宮苗鳳英撫養武帝去徵侯景皇后害死苗妃又害太子卻是初祖達摩救了武帝餓死台城太子同苗妃之女玉貞公主流落民間受盡罪孽陳霸先王僧辯起義勤王才復大位皇后死後上天罰他變蟒又虧達摩同誌公救渡總之武帝侯景皇后苗孟二妃太子公主都是前生冤家對頭所以叫作因果報》。」喜祿道:「這皇后到底姓什麼?」延四爺道:「姓郗。」喜祿道:「我們行裡許多人念他是鄭氏。」延四爺道那是認了別字了郗字和鄭字本來相仿這齣戲只有郗後變蟒還有些影子其餘通是瞎聊也不知是哪一部盲詞裡的混話大約筆記小說決不荒唐至此。」小峰道:「那也不盡然那張飛賣肉就出在褚仁獲的堅匏集。《姚彬盜馬出在朱竹宅的日下舊聞怎麼見得只有盲詞荒唐咱們不要談戲了那對子還是對不對?」延四爺道:「怎的不對?」

 

  絢雲道:「有出崑腔戲名五個宇可以出對嗎?」小峰道:「我們先有成約不談崑曲。」延四爺道:「他們不在此例絢雲你只管說。」絢雲道:「《狀元鑽狗洞對個什麼?」延四爺道:「這是燕子箋奸遁的別名倒不大好對。」小峰道:「我對上了,《將軍走馬棚》」。延四爺道:「你又來混鬧哪有這齣戲?」小峰道:「此時沒有這齣戲日後只怕定有這宗事我再對一個本地風光來。」遂指著延四爺並喜祿等道:「《學士擺兔攤》,你道何如?」眾人先前受了延四爺密地的吩咐任憑小峰說什麼總是不笑此時被他三番兩次的引逗卻是忍不住了一齊笑得說不出話來延四爺也笑個不住只小峰繃著臉嘴裡雖是混說那副正經面孔真似包孝肅一般大家越發好笑

 

  延四爺出風雲會》,輔心對了一出秦腔戲名是日月圖》。延四爺道:「我們只對皮簧怎麼鬧出梆子來了要對梆子莫若把日月圖改作出聯我對一個陰陽扇》,倒是各從其類。」眾人道好延四爺出了個二進宮:「這戲徽秦都有可以並對。」輔心便對了個三上殿》。延四爺道:「這齣戲我怎的沒見過這個名兒倒是曉得。」輔心道:「這是四爺不看梆子的緣故這是罵張江陵的一出沒理的戲。」延四爺道:「我誠然不愛聽梆子日月圖》、《陰陽扇也只耳中有這個戲名並沒認真見過。」

 

  春山道:「說到這裡我想起一件事來聽說長庚新近因旦角拿喬自己抵了一回進宮的娘娘可是有的?」延四爺道:「有的。」輔心道:「我記得國孝之時長庚已經是留鬍子的了怎能扮旦他那雄壯面目搽了粉豈不難看?」延四爺道:「那時他因素身演戲自家是個老生所以留了鬍子穿上行頭便剃掉了他們扮戲有鬍鬚掛上髯口是不大好看的他演進宮是清水臉戴勒子並沒搽粉卻已經不大好看大凡一個人該吃哪一碗飯是一定的你看藹卿絢雲可還有一些丈夫氣嗎只怕婦人女子還不及他們的嬌媚我近來聽得絢雲很得罪朋友這也使不得難得你平素對我還不敢放肆我可以盡一句忠言又難得你今日居然離了文索若同他在一處我也就不說了。」絢雲答應道:「。」天已交子崇三人趕夜城走了這裡大家各散

 

  絢雲走至門首遇著李香萍立談了片時香萍定了明日要在怡雲堂請客絢雲記著方才延四爺之言便也允了香萍方去芷秋卻從裡面走出絢雲道:「你向來能說今日怎麼通不言語一聲?」芷秋道:「你聽見昆老爺說不許談崑曲嗎我肚內只有崑腔只可不言語。」絢雲道:「我也是唱崑腔的怎麼又說話呢?」芷秋道:「你剛才說一句狀元鑽狗洞便碰了釘子你今日也算時氣不佳接二連三的挨人家教訓。」絢雲道:「延四爺的話未必無私我卻只當公道聽本來我是不對。」芷秋道:「人家有什麼私真是一片血心難道他那樣一個人還同文大人吃醋不成只你這些時怎麼老沒在秦老衚衕?」絢雲道:「文大爺差事忙叫我過幾日再去。」芷秋道:「咱們的那個孫朋友快在三慶出台了說明天打炮你既不上明宅可以同我到那邊園子裡去官座裡面多找幾個熟人捧捧場。」絢雲道:「我明天館子裡有事派的金盆扮月》,是後半工怕沒工夫去。」兩人說了一會兒話自各上車回去

 

  次日絢雲到戲園中演過戲剛剛回家李香萍便來了絢雲把他讓入客廳香萍道:「彩菱今日演得好戲真個是豔奪明霞靜如止水我輩何幸有此眼福?」絢雲聽了低頭不語臉上泛起紅潮好似害羞一般香萍見這宗態度越發出神目不轉睛的直看絢雲絢雲卻轉眼看那屋中擺列的幾盆菊花廳中靜悄悄的兩人寂寞無言真有些人淡如菊的樣子僵夠半天還是香萍先說道:「我今日是邱謹齋約我看戲我本要約他同來他在鍾鳳林那邊自作主人鳳林也住在這裡韓家潭我兩個是坐一個車來的他卻到鳳林那邊去了他不攪我我也不攪他我今天的客只有王恩潼孝廉謝嵩如中書人倒不多也不叫外局的大家倒可清談。」絢雲道:「這二位我都會過是愛鬧脾氣的。」香萍道:「二公都道彩菱性情孤冷不甚願意來是我再三開譬道你氣節過人不比那些狐媚子他們無可置詞方肯赴約我自問總算是彩菱的知己。」絢雲又不言語

 

  等了一回王恩潼謝嵩如都到四個人入席同飲絢雲雖也執壺敬酒照例應酬卻只疏疏落落無甚親密香萍飲至半酣詩興發作順口念出幾句道:「彩菱彩菱在潭之濱其人如玉其冷如冰雖則如冰實獲我心。」恩潼道:「這六句四言題目就可以叫作彩菱篇》。」嵩如道:「『其人如玉其冷如冰。』真把一個王絢雲活畫出來了。」正說著跑堂的來回道:「麗華堂的沈老闆來了要見老闆有話說。」大家都知道是芷秋來了便道:「大家都是熟人就請到這裡來吧!」少時芷秋進來見了絢雲便哈哈大笑絢雲方要問時忽然又一個長大漢子闖將進來望著絢雲叫聲:「兄弟我對不住你哥哥今日栽苦了。」一言剛完放聲哭了起來眾人無不錯愕芷秋見他哭越忍不住笑只好躲到裡間去了

 

  要知他兩個笑的哭的是一件什麼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膺寄托美優伶仗義 嚴禁例老中堂敬神 下一回

  看官你道哭的是誰原來就是孫大個當日他哭得夠了芷秋也止住笑從裡邊走出王恩潼聽不慣孫大個的喇叭嗓子早已告辭而去這裡不但香萍嵩如莫明其妙絢雲也摸不著頭腦只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秋水眼睛望著大個出神香萍覺得他那明豔的神情比在戲台上加倍出色也對著絢雲出神只聽孫大個道:「兄弟你待我真不錯我今天要同你分手了。」絢雲道:「大哥好端端的到三慶班打炮怎麼鬧出這個光景?」大個道:「不用說了我算曉得戲飯難吃了自古道大丈夫見陣莫入入陣莫退我孫某也是頂天立地的一個大丈夫功名不成才想唱戲不料又弄出不好來京裡是不能再混我決意到外頭去搭班定要歷練成一個名角同程長庚一般才算好小子我明天就走不能如意誓死不歸只有一件事卻要負累兄弟你咱兩人既相好你也必不推辭我卻不是向你借盤費。」絢雲道:「大哥有什麼話只管請說。」大個道:「我的家眷不能帶了同行只好累兄弟替我照應但我一去不定一年半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於一輩子還回不來兄弟未免擔負太重些所以我有一點羞口難言。」絢雲道:「這是什麼要緊的事大哥只管放心出京你家裡日用一切都有我呢!」大個聽了爬在地下把頭磕得登登的響芷秋不覺又笑起來卻怕大個臉上下不去忙把手絹兒掩了自己的嘴香萍歎息道:「義哉王郎不使古人專美於前矣。」大個道:「兄弟這份恩典哥哥今生報答不來等死到閻王爺殿下向他央求來生變驢變馬變貓變狗也要報答的。」絢雲跪著道:「既是相好的朋友何必說這樣話?」遂一同站起絢雲還要問他今日演戲的情形大個早把腳一跺道聲:「全仗!」竟自去了

 

  絢雲問芷秋道:「他今天倒底怎麼砸的?」芷秋道:「今天我邀了幾個熟人給他捧場他還沒有上場恰巧我有事走了我回到館子裡人們才對我說他在前台唱不出來吃小鬼拉下去的我也猜摸不出是怎麼一回事後來散了戲徐蝶仙老闆才告訴我道:『他的花樣多了今日給他派了一出跑坡》,是小道士的王三姐他走到場門口打鼓的給他打的緊長錘他這一出是同四喜班裡的人學的不懂三慶的路子站在門簾內只叫錯了錯了我唱倒板』。那打鼓的陰他裝作聽不見依舊打他的緩了好幾次鑼鼓他總不出台大老闆有了氣走過來罵道:『你是死唱戲的嗎?』只一腳把他從門簾裡踹了出去捧場人見他出來叫了一聲好他心裡慌上加慌舉著根馬鞭子在那裡轉磨鑼鼓切住笛子響了他總不唱一句聽戲的一齊大笑大老闆道:『這還唱什麼勁兒?』叫小道士趕緊卸頭吩咐快找小花臉墊定計化緣》,另扮個小鬼上去把這個血棒槌揪下來他正在要命的當口到小鬼出現來了個活捉薛平貴一條勾命鎖把他套進戲房他算得了活命他走到祖師爺面前磕了三個頭算是辭行一溜煙跑了我因為你是原來熟人他砸了鍋關乎你的情面所以趕來告訴你不想他來了他和我相好在先方才竟會沒有理我想是他急昏了要不然我也並沒有虧待他斷不能單向著你托妻寄子。」有個跟包人在旁道:「這個混孫不是正經胚子大爺竟可不再理他他的老婆孩子也不用管常言道的好,『一頓飯養恩人千頓飯養仇人。』終久弄不出好來。」絢雲道:「這不像話我既應了他哪有翻悔的道理一言既出騾馬難追我雖唱旦倒底是個丈夫。」香萍贊不絕口嵩如素不甚喜絢雲此時也感歎不已道:「好義氣這才是朋友呢!」絢雲為了孫大個攪了這頓酒席倒向李謝二人再三道歉著實慇懃當下這幾個人又說了一回閒話散去已是夜闌人靜月到天空芷秋回他的麗華堂香萍嵩如也不僱車只趁著月色緩步而行

 

  嵩如道:「絢雲的脾氣雖傲一點兒人倒是有血性的今日這件事比方萬藕舲待陳子鶴也差不多。」香萍道:「萬藕舲怎麼待陳子鶴我還不大詳細。」嵩如道:「藕舲與子鶴是同盟兄弟子鶴因肅順事問了充發同鄉官不敢招惹怕受拖累藕舲留他在家住了一夜備辦盤費送他起身那時言路的人正在搜羅肅黨藕舲全不在意這也總算義舉這是藕舲的同鄉親戚蔡梅庵向我講的。」香萍道:「梅庵我也見過只沒有細談聽說很會作詩也講氣節不知究竟如何?」嵩如道:「梅庵脾氣太怪無論談古今無論談學問以至品評優伶總得他先說好方許你說好若是你先說好他就惱了他又輕易不說人好大有不樂道人之善的意思那番稱述藕舲也是一時高興。」香萍道:「這卻不是載福之器。」嵩如道:「他拂人之興的事情很多比如你聽戲愛聽餘三勝他便問你為什麼不聽程長庚甚至於當著一個人挑剔三勝的戲唱得不好你若問他為什麼左袒長庚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要是換一個人贊美長庚他又要故持異論總之他是有意搗亂招人見怪罷了。」香萍道:「這卻使不得這樣人的立心行事大概自以為主持公道其實是公道全無只見其偏激而已有了學問還不失為器小之君子沒有學問便是個混帳小人。」嵩如道:「通論妙論但梅庵總還是個器小之君子。」香萍道:「梅庵的官印是不是蔡殿齊?」嵩如道:「他榜名是這兩個字如今改作蔡壽祺了就是萬尚書先前也不叫作萬青藜他的本名叫作萬人炳他家的派名是人本中和秀』。」香萍道:「士大夫改名也是常事曾中堂本來也不是這個名字。」嵩如道是的曾中堂本名子城朱文定公士彥精幹風鑒說他是極貴之相可惜這個名字和他的相貌犯土水的刑克因此改名國藩不用那個土字旁看到今日文定的相人術總算不差。」香萍道:「你方才說王絢雲的血性可比萬尚書依我看來是有過之無不及萬尚書一來是讀書之人二來和陳孚恩是同鄉絢雲既是伶人又同那姓孫的萍水之交能夠這樣慷慨真不容易。」嵩如道:「這是你愛憎之口不無偏見不能向萬氏子孫說的。」香萍道:「雖不能告之萬氏子孫將來王氏子孫若聽了這番議論定要高興十倍只那姓孫的舉動輕易未免有些可笑。」嵩如道:「他若從此動心忍性日後也未必不成個名伶這小小閃失也不足為一生之玷。」香萍道:「這也是通論妙論。」兩個行至半途分手各歸

 

  香萍回至會館只見月色滿庭清光似水他捨不得就寢叫長班沏了一壺香茗坐在案上對著孤燈取過幾本舊書翻閱忽見書中夾著一張舊字紙取來看時原來是張亨甫作的王郎曲》,是從他詩集中錄出的香萍吟哦了一遍歎道:「人都道亨甫先生溺情聲色其實他這一種的筆墨不過為一班淪落人才發些感慨而已這個王郎不知是誰他這詩開首便道:『天下三分月二分在揚州一分在王郎之眉頭。」篇中又道:『或言揚州兒不如揚州女。』這王郎當然是揚州人了又道:『往年王紫稼見汝恐不如。』說得王郎如此的佳妙依我看今日的王絢雲又未必不勝於他稱贊的王郎我自入京以來燕台名旦不知見了多少我醉心的只有一個絢雲我聽戲雖不算多卻也不少除了自作主人聽了一次春台朋友約我聽了一回小班還有絢雲告假不唱的日子其餘總是四喜茶裡飯裡睡裡夢裡總有一個王絢雲的影子好像墜在網裡重重縛住休想離得開他這是什麼緣故呢我想絢雲這個人聰明絕頂天生美才要是他生在好人家有父親教誨少年科第也是常事為什麼老天偏偏叫他生在梨園行的人家一朵亭亭淨蓮落在污泥裡實在可惜的很但他要不是個優伶我們何從和他見面也許是老天特地要顯他的美才才叫他落在梨園裡紅氍毹上千萬人可以瞻仰他的色相我呢少年時的文名也還不弱要是福命好舉人進士唾手可得如今這班同學先我而死的固然不少比我闊的也實在多的多我只就了一個典史還要饑來騙人四方奔走把今日的絢雲比著我雖說同是天涯淪落人他還強的多呢!」最後想到他自己的詩話將來總要脫稿的。「不免給絢雲揄揚一番好叫他名垂不朽那首彩菱篇也要敘在裡面只那首詩是偶爾興到之作不甚工穩寫在上面未免壞了我的詩名還要重作一篇才好。」他剔了剔燈搦管沉思說也奇怪他心中好像有一件事橫梗著想了半天一個字也寫不出只把那首王郎曲抄了一遍剛剛抄完忽地起了一陣風蕭蕭瑟瑟的樹葉打在窗上直響開門看時月光不見變了陰天只覺寒氣侵入趕緊回進去解衣就寢倒在床上精神恍惚把絢雲上台的態度私下的丰神並那對待孫大個的義氣仔細揣摩了一番窗戶上透進白色天已明瞭索性披衣起來叫進長班把抄就的王郎曲給絢雲送去重複上床心裡安靜了許多不覺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睜眼見一個人坐在那裡翻他案上的書定神一看卻是謝嵩如慌忙起身見禮畢說了些閒話長班進來回說:「王老闆把那字兒收了。」嵩如問是什麼字兒香萍對他告知備細

 

  嵩如道:「亨甫的遺集我還不曾見過。」香萍道:「他的集子是孔慶衢所刻起嘉慶丁丑迄嘉慶辛丑首尾共二十五年詩倒收的也還完備可惜校對不精錯字極多辜負作者苦心不少王郎曲也是佳作可與吳梅村的王郎曲並傳的。」嵩如道:「王紫稼雖遭焚琴煮鶴之慘但有了梅村芝麓幾位先生這些篇什極力的表彰也可以死而無憾這個王郎有亨甫這篇詩也算值得卻又未遭橫天福分比紫稼更強王絢雲和你相好一場你的詩才是個必傳的他未必不附驥尾而名益彰也不枉了!」香萍道:「千古只有文人最能操縱人身後的名譽項王鴻門不敢殺高祖何其儒也動輒坑秦降卒何其暴也關侯在許都獵中便要殺曹操是何等膽勇獲于禁軍馬數萬不加誅戮反因他弄得軍糧乏絕這件事,《吳志通鑑都有的是何等仁慈比起項王似覺強的多後人讀史反覺項王人材在關侯之上就是司馬子長和陳承祚毀譽不同之故。」嵩如道:「我說戲子你論英雄擬人未免不倫。」香萍道:「你豈不聞英雄兒女各千秋嗎?」嵩如道:「壯繆名震流俗文人卻不甚稱道。」香萍道:「也不盡然杜工部的湘西不聞歸關羽又孰與關張並』,李義山的關張無命欲何如』,杜牧之的矯矯雲長勇』,蘇東坡的定如髯羽便超群』,陸放翁的關羽張飛死可傷』,顧亭林的君如關羽弟』,都是贊美壯繆之詞那郝陵川方正學孫沙溪王兖州唐荊川都作作過關廟碑記》、《漁洋筆記》。算漢末至大至剛的人物也稱及壯繆難道這數公還算不得文人嗎若論壯繆一生實在是個英雄後人動輒把他老人家同岳忠武比較兩公的心事本是不大相遠史官於關太抑於岳太揚不甚公允至於忠武力攘外夷為的天下之公壯繆只忠於昭然不過一人之私似乎忠武為勝但也是時勢不同之故二公正如禹稷顏回易地皆然忠武始終不敗壯繆多半無功也未必不似衛青李廣依我看忠武一生占了一個正字壯繆一生占了一個奇字千載之下何必強分優劣這都是那些假冒名士的先生們怕人說他看演義聽雜劇才有這種論調要知三國演義的關侯後半截實在寫得不好只比李逵強些罷了。」嵩如道:「你的議論也不甚確實只你的口才和你記問之學真不可及你說演義寫壯繆不好那金唱批的卻都是好話只我細看史冊壯繆一生可為後世法則之處卻是不多。」香萍道:「壯繆交友立萬世之極人生不能不交朋友若能師法壯繆的義氣個個都是交道中的聖賢就連王絢雲待那姓孫的這番義俠也是北方家家崇祀關帝的效驗你怎說壯繆無足師法?《三國演義是毛序始批的金人瑞只作了一篇序不是他的批注壯繆的義字也沒發揮至極。」嵩如道:「這句話我駁你不動但關帝是祀典正神優人供奉難道不算褻瀆?」香萍道:「壯繆義氣充塞天地人人都該供奉就是強盜也畫個三義神像況乎伶人比強盜終覺稍勝我輩但取其有重義之心而已何分貴賤你既不服壯繆更不必替他老人家考論祀典依我看壯繆倒不曾受優人褻瀆那古來名賢受優人褻瀆最是不堪的要算包希仁好端端的一個人搽他一臉黑顏色做的事慘無人道那鍘姪鍘陳世美雖郅都張湯亦不至於如此與史書所書相去甚遠真正可恨除了包公之外還有莊子也被伶人罵得太苦那出蝴蝶夢》,真豈有此理。」嵩如道:「那是莊子作書毀謗堯舜孔子的報應。」香萍道:「《莊子是一部精粹的子書所以佛道之徒認莊子是通明禪豈可厚非。」嵩如道:「談禪我是外行。」香萍道:「說到蝴蝶夢》,我倒想起一副對子來八千觴秋月春風盡消磨蝴蝶夢中琵琶弦上百五副金樽檀板都付與桃花扇底燕子燈前。』是戲台柱聯的佳制。」嵩如道:「這副對聯是西河沿正乙祠裡台上的還與慶樂園的那副柱聯異曲同工那副對子是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重遊香瞻部十萬春花如夢裡記得了歌甲舞曾醉崑崙』,要算得芬芳悱惻感均玩豔有人說是吳梅村的手筆也有人說是朱竹詫作的從前楊掌生先生卻是認為吳作決不是朱十的口脗細究二公的身世掌生先生的話倒有些見解我出的那八個字考語也是本之於掌生先生只那副正乙祠的柱聯不知是誰作的。」

 

  兩人談得甚暢時已正午長班開上飯來香萍便留嵩如吃了飯罷香萍要拉嵩如去聽王絢雲的戲嵩如道:「不行今日工部侍郎明善家請客絢雲有外串戲園中一定告假。」香萍不聽一定要到戲園看看嵩如托故走了

 

  香萍一人來至大柵欄還沒跨進戲園的大門望見絢雲自園裡出來即停住腳步絢雲笑臉相迎先謝了他送字的那番感情然後說道:「我今日有秦老衚衕的外串所以戲碼提前已經完了事兒了咱改日見。」遂跳上了車趕車的虛晃一鞭那匹大青騾飛馳而去香萍站在那裡望不見車子了才怏怏而歸

 

  絢雲到得明宅見過文索走入後台那日明宅定的三慶全包鑼鼓喧天好不熱鬧

 

  絢雲演過之後便是程大老闆的戰長沙》。四個小卒拿著月華旗走到台口擋住那旗又方又大如同擋幕一般少時閃開程長庚已立在台上頭戴青巾身穿綠袍把袍袖一抖露出赤面美髯的一副關帝面孔只聽他口中念道:「赤人赤馬秉赤心青龍偃月破黃巾蒼天若助三分力扭轉漢室錦乾坤。」身軀高大聲若洪鐘真似壯繆復生嚇得滿場人無不凜然大學士周祖培坐在首席早已面目更色神魂飛越站起身來拱手而立若不是怕失了觀瞻只怕也如米喜子看見陳老蓮的畫像一般要磕頭的了一劇未終周中堂忙忙的向主人告辭明家父子覺著他神色不安也不挽留

 

  當日周中堂回至私第即將幾個做巡城御史的門生同鄉喚來吩咐道:「關聖乃祀聖正神佑民護國文昌帝君所頒金科玉律雲有出資建關武廟者二千七百功可見關聖是褻瀆不得況久奉明令禁止優人扮演近日伶人竟有違禁擅演的爾等所司何事?」眾人回答不出內有一人道:「目下只有程長庚偶而在堂會演唱戲園只每歲唱兩次所以不曾干預。」周中堂道:「唱一次也算違禁你們快去嚴辦!」眾人應諾而退

 

  過了數日果然出了告示禁止扮演關戲

要知能否永遠禁斷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梅巧玲筵上獻新詞 李香萍廟中聞後果 下一回

  話說周中堂自見了程長庚演那關戲之後好幾日驚魂不定每日合眼便見個赤面長髯青巾綠袍的神道立在面前於是親自衣冠整齊坐了八人大轎到正陽門甕城內關帝廟行香按著定制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又在左右侍從神將關廖六位的像前焚香致敬除了周將軍行了三叩禮此外都只長揖並差個得力的老家人到別處關帝廟去燒香

 

  北京的關帝廟城裡城外差不多有一萬多處那個家人一直跑到第二年正月還有許多廟宇不曾去過周中堂查問甚緊家人不敢欺誑只得實說老中堂道:「西河沿的正乙祠也供的是關聖你怎麼不去況且那裡邊還有畫的關聖真像同十里河的塑像一般更該敬禮。」便請出師爺替寫了一方日心天人的匾並一副對聯是進退漢魏一儒者上下春秋幾丈夫」,著那家人於元宵日送往祠中懸掛

 

  那家人到得正乙祠在大殿上叩過頭禱告道:「老爺是亙古一人小的這位家主的老祖宗當年跟著老爺牽馬隨鐙扛刀站班頗有功勞老爺要知小的這位家主決不是那河梁會上周郎之後只求老爺保佑家主升官發財可憐他這位老祖宗至今好幾千年不要說廟裡沒有坐像就連戲台上還沒有他老人家一個准坐位呢!」嘮叼了一大套掛好匾對回復了老中堂周中堂才覺神思少定把師爺找來要他作一篇戒演關帝的文字師爺道:「作新不如述舊連孔子至聖還說個述而不作。」遂取了一本星沙居敬堂彭信齡翻刻的願體廣類集》,撿了一篇戒酒宴戲演關帝引請中堂過目中堂看那篇小引是四六句十分工整便叫師爺工楷譽錄送到楊梅竹斜街永盛齋刻字鋪刻了板印了幾萬張散給朝士外省也由信局發去京中似那明善延煦等人少不得各有一份

 

  延四爺草草看過擱在一邊不作理會

 

  此時李香萍因崇輔心的介紹也時常在延宅走動香萍有了公務來告辭出都延四爺留他便飯即日請了崇輔心及孫春山作陪飲酒中間延四爺談到周中堂這些舉動香萍便將從前和嵩如評論關岳的話備述一遍又道:「忠武之孫岳珂撰的金陀粹編》,載著忠武曾以關張自許可見忠武也是推重壯繆的後人總說壯繆驕矜然而忠武也未始不驕矜王船山末論中講得實是不差不能認作苛議宋史岳飛傳十分迴護也掩不了他那驕士大夫的實跡怎說是勝於壯繆?」延四爺道:「古人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何必如此的比較壯繆忠武雖說異地皆然但壯繆的氣魄不遠勝韓良臣生在南宋未必便遭秦檜陷害忠武的才識只抵個荀文若生在漢末未必不受曹操牢籠二位都負了萬古重名我輩何須更贅一詞!」滿座都道:「確論確論!」

 

  正說呢外面有人道:「你們不用胡亂批評依我看關公比岳王強的多呢!」眾人看時卻是昆小峰帶著三分酒氣走將進來

 

  延四爺道:「你從哪裡來?」小峰道:「我從家裡來四爺今日雖沒見召難道好意思燒退符嗎?」延四爺道:「退符雖不燒只是好東西已吃完沒得給你吃了。」小峰道:「菜倒不相干只不要少了我的酒。」延四爺道:「你說關公強似岳王說得通便給你酒吃若是不通連水也沒有的。」小峰道:「怎麼說不通我還給你真實憑據。」延四爺道:「什麼真實憑據?」小峰道:「前些時明宅演戲,《戰長沙之後是小香的八大錘》。你看程長庚豈不是比扮岳帥的老生強得多嗎?」延四爺道:「我早知你要說混話本待真不給你酒吃你又怪可憐的也罷今日我就算舍了。」遂添副杯筋讓他入席

 

  小峰坐下一口氣便喝了好幾杯:「你們都是通人在這裡談今論古我倒要考你們一考日前周老頭子刻出來送人的那篇戒演關帝小引還是舊文還是新作?」延四爺和輔心春山都答不出香萍道:「那篇小引是吳朔所作姚大源關帝全書》、李仲麟增廣願體集都曾採入實是舊文。」小峰道:「香萍可稱博雅但我還要考你一考關公同曹操是翁婿你可曉得?」香萍道:「這是哪裡的話?」小峰道:「也是三國志》。」香萍道:「《三國志中何曾有這件事?」小峰道:「打漁鼓唱道情有此一說他既演三國的人難道不算三國志?」延四爺道:「你總愛說這些荒唐話真正豈有此理!」小峰道:「四爺不請我吃飯反說我豈有此理天下真沒有人走的路了。」

 

  延四爺將要答言門丁來稟四喜班梅巧玲來了延四爺吩咐著進來門丁應了出去香萍道:「我常到四喜班聽戲也常見巧玲只不知他是誰家的出身。」延四爺道:「他本是醇和堂羅巧福的徒弟如今出了師了所以他自己的堂名便叫作景和堂。」小峰道:「我知道香萍的心裡只有一個堂名是怡雲堂。」香萍不便回答這時門丁領了巧玲進來香萍凝神細視只見他丰神俊逸氣度雍容杏眼蛾眉朱唇玉面小帽上綻了一塊粉碧璽穿著一件雪青摹本的銀鼠袍子外罩一件品月漳緞的馬褂越顯得花般體態玉樣精神只是肌膚豐腴比著王絢雲真是燕瘦環肥各盡其妙巧玲給延四爺請了安並給眾位見了禮

 

  延四爺道:「蕙仙館子公事完畢了嗎?」巧玲道:「完畢了。」延四爺道:「我聽說要排新戲是有的嗎?」巧玲道:「奴才正是為了新戲來求四爺指教。」延四爺道:「既是談戲不是一句兩句話可以完的蕙仙且坐了再說。」巧玲請安謝了在下面坐定延四爺道:「蕙仙吃過飯嗎?」巧玲道:「奴才吃過了。」延四爺道:「我向來同你們不拘形跡只有你和程玉山總是這樣拘泥不過你比玉山還覺著通脫一點兒。」小峰道:「夠了夠了你老人家雖說不拘形跡那聽戲摘毛的損處比什麼都厲害不然怎麼會掙了個延四戛子的美名呢!」延四爺道:「我雖摘毛卻實有見解比那盔頭都弄不清便侈口談戲的後生晚輩強的多了我待他們不能太失體統自問似倭艮峰李文園那幾位道學先生的面孔卻實在拿不出來。」輔心道:「李公雖不喜伶人卻也不存成見他竟有一篇文字表揚徐小香總算公道。」延四爺道:「他這篇文章我也見過據李公說還要編入文集我當時沒有言語其實這件事我是當日身臨其境的人知得備細李公所記未免以偽傳偽然而亦足見蝶仙這件事義振一時。」便把當日小香焚券釋放夢蕉的義舉講了一遍大家聽罷少不得把小香贊美一番巧玲雖知此事內中曲折卻不深曉聽了這番話悠然神往不住的點頭嗟歎香萍道:「以同時之人記同時之事尚且差偽至此我輩但據史官之詞評論古人得失未免汗顏。」延四爺道:「我們且把閒話閃開蕙仙談你的公事。」

 

  巧玲道:「奴才班中叫座兒的角色雖然不少只每天常唱那幾齣戲未免厭煩所以常排新戲如今有人排了一出盤絲洞》,求四爺看一看用得用不得?」延四爺道:「是崑腔還是亂彈?」巧玲道:「都不是。」延四爺道:「難道還是梆子不成?」接過本子一看原來是個玩藝本來這樣戲是萬不能唱亂彈的遂遞給孫春山道,「我倒要試試你的本領你看這本戲是什麼格局?」孫春山接在手中看時只見上面有那一江風」、「梁州序的牌名便道:「這是崑腔的曲牌怎梅老闆又說不是崑腔呢?」延四爺道:「你是亂彈的名公雖也應知崑曲到底不十分精通他這一本戲全是吹腔。」巧玲道:「著啊!」春山道:「吹腔我也對付著能唱哪裡會有牌兒名?」延四爺道:「這另是一路吹腔同那尋常吹腔不是一樣那一路的吹腔本於北曲是有一凡這一路的吹腔本於南曲是沒有那一路是亂彈的先聲這一路是崑曲的變相難易雅俗差的多了。」巧玲道:「真高真高!」春山方才明白:「可見我比四爺竟差的不可道里計了。」輔心道:「春山也就可以比我們又強的多。」延四爺道:「這本戲定是內行的手筆外行是弄不出來的。」巧玲道:「。」延四爺道:「制了譜沒有?」巧玲道:「托了戴錦江戴先生了還沒有製得呢!」延四爺道:「大凡制譜真得找好手分明一出好戲把譜制糟了便覺減色當年的老人也不盡佳水滸記借茶》,不知是什麼人乾的貼旦的戲竟有些腔兒象正旦的唱法就不甚受聽如今有老戴制譜一定不差。」巧玲道:「這本戲四爺既然說好定然唱得紅。」延四爺道:「准紅准紅怎麼不紅但目下的風氣頗重砌末這樣的戲尤非賣砌末警不了力把頭你倒得格外仔細算計。」巧玲道:「奴才已找了砌末張七想法子去了。」延四爺道:「我也以為非他不可他久替大內糊砌末眼睛是真寬心思也真巧但是配角兒也得斟酌齊全不能說你巧玲有當台沐浴的一場是美人洗澡便算好戲那只能哄那些不懂戲的人警不動高人的。」小峰道:「蕙仙當台洗澡要是聽戲的個個都要學豬八戒那也糟糕。」巧玲紅著臉笑而不言延四爺道:「編戲各有體裁不得一樣這月霞仙姑雖是女身究竟是個妖怪這出盤絲洞無妨有洗澡一場那洪昉思長生殿的的窺浴》,便用暗關子只用兩個宮人在前台偷看無非怕唐突太真若用這盤絲洞的穿插便不像話了我記得長生殿傳概一折內有云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若是那樣一來我倒要替昉思先生改一個字叫作借太真外傳譜新詞糟而已』。」小峰道:「四爺不要太高興了風氣幾十年一變洪昉思的法則已經不適於今你這番議論再過它三四十年只怕也就如同廢話但也有一件好處那時的人說起四爺的大名還得罵你戛你就戛名萬代了。」延四爺道:「我是堂堂正論後人的是非只可由他!」小峰看著巧玲道:「蕙仙這些話你倒要牢牢的記了將來傳示你後代子孫作個證驗。」延四爺道:「目今的戲江河日下聽戲的更是日趨下流等到他的子孫的時候還不知毀到什麼田地反正我是看不見的。」小峰道:「四爺雖是幸而免只怕那時另有一兩個通家從旁看了說不好又扭不過眾人說好又昧了自己的良心罵也罵不得忍又忍不住那才叫作真正受罪呢!」說罷對著春山而笑春山道:「伶人排戲全在前台的好尚與他們沒甚相干一班士大夫並那文人墨客卻是不能不認咎的。」延四爺道:「這話也通。」

 

  大家飯畢巧玲又向延四爺討論了一番戲中之事告辭而去時已交子香萍春山也趕城而出滿街上寂靜無聲只有些朝天的官僚車馬馳驅輪蹄得得而已

 

  香萍次日又到怡雲堂同王絢雲話別絢雲臥病香萍意欲到臥榻前去一看轉念絢雲已有妻室不便入內便叫跑廳的代為致意回到鍾雁秋家坐了半刻快怏而歸第二天清早襆被登程一路上念著絢雲神思昏亂看看將成心疾

 

  這日走了幾十里路忽然下起雨來越下越緊趕不上驛站借住在一座廟內見個老僧相貌清奇與庸俗大不相同香萍本來有些好佛便與他施禮老僧突然問道:「居士貴恙如何?」香萍大吃一驚道:「鄙人只是心思不寧外無病狀上人何出此言?」老僧笑道:「雲色雖然絢爛奈非煙非霧與野萍相去甚遠居士何必墮入他的迷網?」香萍益覺驚然道:「鄙人心中之事上人怎麼曉得?」老僧道:「老納已具六通焉得不知?」於是把香萍裡居姓名父母親眷並近時在京一切瑣事說了一遍就連他在延四爺酒宴上賓主問答的話都講得一些不差如同目睹一般嚇得香萍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住地下拜

 

  老僧道:「這不過是老納的小狡獪要堅居士的信心而已算不得什麼神通居士何必如此的恭敬頂禮?」香萍道:「弟子愚昧只求大師垂慈救援。」老僧道:「居士曾告謝嵩如莊子是通明禪足見居士看過佛書才有這個見解居士既看過佛書便與我佛門有緣你我方有今日的遇合亦非偶然老納怎肯捫舌不言但未知居士能信從否?」香萍道:「弟子願聞清誨。」老僧道:「居士天分高明頗具夙慧只可惜溺情聲色不免汨沒靈台即如居士近日的心疾都因王絢雲一人而起淫為身之三孽居士對於絢雲免不了一個意淫其實何必拿著一個成佛作祖之身為一優伶如此的斲喪?」香萍道:「弟子實有此病怎奈情不自禁有時弟子自家也覺得好笑。」老僧道:「這足見居士魔障已深若不早想個降魔的法術還不知要怎樣的墮落!」香萍道:「弟子願求法師指教一個降魔之法?」老僧道:「居士每日只消一句阿彌陀佛朝夕虔誦不但魔障自除還有無窮的利益。」香萍道:「一句佛號怎有這樣的效驗?」老僧道:「這在我法中名為淨土宗』,又名蓮宗』,有止觀持名二法然而止觀容易誤遭外魔引誘尚有流弊不如持名老實易行千穩萬當居士若問內中詳細非老納一言可盡只消多看淨宗經典似那淨土十要》、《周安士全書之類由淺入深自然通曉。」香萍道:「弟子聞得人言終日無事呼佛佛必厭聞哪裡來的功德?」老僧道:「楞嚴經大勢至菩薩念佛章有雲十方如來憐念眾生如母憶子若子逃逝雖念何為子若憶母如母憶時可見呼佛求度是佛最喜之事哪有厭聞之理?」香萍道:「愚夫愚婦終日念佛的不計其數何以也有不獲超度臨終反見地獄變相又是什麼道理?」老僧道:「口中念佛心中也要念佛若只口宣佛號心中只想富貴財利害人害物正自與佛相反哪有不入地獄之理但這裡面還得分別說所以人地獄的緣故是自己種的惡根與念佛並不相干倒底念佛是種的善根將來總有好處決不會白念的。」香萍道:「弟子所有以前的著作不免與佛有相背之處未知可以懺悔嗎?」老僧道:「佛門廣大怎的不能懺悔?」香萍道:「過去未來雖不必定要曉得但弟子既遇尊師未免有一番饒舌敢問弟子在京所遇的這一般士大夫並那幾個優伶日後福分如何?」老僧道:「這些俗事老納原可不言只是說了也可以明白因果那些人各有福也各有業將來受報。」香萍道:「延樹楠何如?」老僧道:「延煦官運已通不久升閣學晉卿貳掌風憲任春官是極貴之格只可惜有位無權沒什麼功業身後易名之典還靠不牢他的為人以清直自喜這裡面不無稍傷天和之處即如他品評戲劇過於認真小疵不掩小過必誅一般伶人因他弄的沒處混飯吃的不知多少這個業果也算不輕若充此志去衡量天下之人這便不是台閣的局量。」香萍道:「昆小峰如何?」老僧道:「此人根基太厚可望綸扉只是言詞犀利口業不淺晚年恐有痼疾之災子孫不甚發旺且要產出聾啞之兒只他這個人文而且達是靠得住的。」香萍道:「那幾個優伶如何?」老僧道:「居士不知或是雖知其人而不甚在意的老納不必說如今只講居士心中憶念之人那個王絢雲固然是伶人但他待朋友有義日後子孫定有名角撐持門戶只他一生作的好事還不如梅巧玲更多將來福將更厚他們既是唱旦之人天必報之以旦將來總有應運而生的魔女托生在他兩家雖是男身偏具女色替他兩家光大聲名這宗福報是士大夫所不願享也是士大夫所不能享的戲劇一道被兩個魔女一個開創一個集成生淨兩門都要在旦角裙下低頭拱手作他的附屬只那時的人心世道也就不堪問了。」說畢老僧冥目入定去了香萍不敢再問也展開行李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紅日上窗知道雨已住了趕緊起來還想問問自己的終身老僧已不知何往香萍嗟訝不已起身上路把這事寫信告知謝嵩如嵩如看了疑信參半把來信丟在一邊

 

  不日滿街貼出海報四喜班新排盤絲洞》。便有嵩如的幾個朋友拉了嵩如前去看戲

 

  這一天四喜班的轉兒在廣和園嵩如等走進大柵欄只見一路車馬喧鬧那送香火的乞丐圍著車子要錢十分擁擠好容易走到門首抬頭一看那園門裡面擺著許多砌末高高下下花花綠綠大概都是盤絲洞應用之物砌末旁邊有一大堆人圍著不動嵩如近前一看只見有一個人蹲在那裡挽著辮子穿著短衣項上戴著一面枷卻勾著紅臉畫著蠶眉鳳目好似關老爺一般只沒掛髯口有兩個公差監押著那情形十分奇怪這時進園聽戲的人如潮湧來嵩如站腳不住便不理會這件事只到座兒裡去買座那些看座的見客進來都大模大樣不甚招呼嵩如連叫好幾聲看座兒的」,那些奴才卻只作聽不見不肯過來嵩如道:「戲園裡只要上座的日子他們便是這個光景我們何必同他們嘔氣不如回去。」那同來的朋友有一個吃營務飯的哪裡肯聽走過去向著一個年輕的座役道:「有座兒沒有?」他道:「有是有只您可得坐在後面吃柱子的地方。」這個營盤朋友大怒揪住他就是幾拳打的那廝滿臉流血別的看座的立刻過來圍了一大群有一個道:「老爺不用生氣他是畜類。」這人怒道:「小子不許繞彎子罵人老爺是軍營裡的什麼匪言都懂。」又追著那個人打將起來櫃上聽見聲息跑過來敷衍了半天說的居然都是人話給他們找了極好的座位才算完事

 

  嵩如剛入座背後有人叫他的號回頭一看卻是王恩潼嵩如同他周旋了一番看座兒的來要座錢王二位彼此不免虛讓那軍營中人看著不耐煩便道:「今日嵩如是別人請的客你不用替他白墊嵩如帶的錢不多也不必作這人情咱們各乾各的為是。」嵩如恩潼都不言語當下開過座錢看座兒的吃這位軍爺打怕不敢多要雜錢接了座價乖乖兒去了恩潼道:「嵩如可見門首那個扛枷的人嗎:」嵩如道:「看見的但不知是件什麼事?」恩潼帶著笑說出這個原故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顯色相美伶裸體 爭戲曲文士揮拳 下一回

  話說謝嵩如在慶和園遇著王恩潼問起園門口那個扛枷人來恩潼道:「我也不甚清楚方才遇著孫春山對我講了個梗概我才略知一二。」嵩如道:「春山和我雖不熟識在香萍那裡卻見過幾面好像是己未舉人捐了個兵部主事家世南方卻是大興籍唱的極好他說戲班裡的事必然確實可信倒底是怎麼一件事?」這時恩潼的貼座兒嫌人太擠走了一個嵩如便挪過去與恩潼聯座

 

  恩潼道:「這件事原來是周芝台相國弄出來的。」嵩如道:「我有些不信芝翁是個持躬謹慎的大員斷不生事害人我敢替他出保結的。」恩潼道:『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便是這件事的榜樣。」嵩如道:「願聞其詳。」恩潼道:「春山只講這件事我卻要溯本求源攀枝扯葉先談一談周芝翁的為人。」嵩如道:「你同芝翁也不十分熟識怎麼曉得他的為人。」恩潼道:「這也有個緣故我有個族兄在芝翁那裡作幕所以曉得詳細芝翁這個人雖是書生卻專信鬼道把一部朱文正公的文帝書抄奉若聖經賢傳他也不甚信佛只信神明喜在乩壇裡捐錢他道佛家言空究與吾儒不合唯諸天神聖文昌關帝呂祖飛鸞演化垂訓後人實與孔孟互相發明那呂祖詩云為儒理應從儒道莫把佛經口內嘈這宗正論與昌黎原道也差不多他志誠敬神尤其敬重關帝曾把盧湛的關帝聖跡圖志》,徐謙的關帝覺世真經》、《闡化編並那曾經玉皇大帝御定的湘潭黃啟曙關帝全書》,刷了送人那遭有位山西朋友叫做王汝琨見他敬重關夫子送了他一部關帝事跡徵信編》,是考據名家周耕崖崔秋谷兩先生所輯前面還有盧抱經先生的序文這部比錢謙益的義勇武安王集還精博十倍他老人家看了卻大不謂然他道:『這書雖表彰聖帝卻是專信陳壽穢史的陳壽於蜀漢有嫌作的三國志多存私見連諸葛軍師這樣的神機妙算還說他將略非其所長焉能算得直筆他把聖帝生平大節似那秉燭待且挑袍斬將都予刪削疏漏已極這周廣業崔應榴反要依他豈不可笑我曾見關帝降壇自述事實何曾有一字與陳壽相同那明朝楊襄毅公傳的忠義經述志章也是神聖金言與陳壽大相懸殊難道聖帝自己的話信不得陳壽倒信得?』」

 

  嵩如笑道:「你說了這一大篇的話倒象是周芝翁的小傳與扛枷人什麼相干?」恩潼正色道:「我說的話並不浮泛如今就要說到本題了芝翁既是十分的敬信關夫子不想去年秦老衚衕明善家裡唱戲請客首座便是芝翁。」嵩如道:「不錯聽說那日程長庚演了一出戰長沙》,形容得關侯爺神威蕩蕩芝翁嚇得幾乎磕頭跑了回來把城上的請了去要嚴禁伶人扮演關帝這是人所共知的難道說那扛枷人就為了這個緣故?」恩潼道:「你真聰明被你一猜便著實則禁止伶人扮演關帝不自今日起從明朝萬曆四十二年封關公作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聖帝君的那一天便奉過明文只是伶人不十分奉行自米喜子以後禁令益發廢弭戲園中雖不敢明目張膽的演唱卻是瞅冷子演過一回半回地面官也裝作不知本來金朝關公的戲就很時興那關漢卿關大王獨赴單刀會》,至今流傳哪裡禁得掉這遭兒這個人卻因為這齣戲弄得扛枷據春山說這人是四喜班的一個花臉好像是姓夏還是姓葉春山講得明白我卻不記得了能為頗看得過天生一條崑腔紅淨的嗓子那日活該枷星照命唱了一折刀會》,正演到出席卸袍和魯大夫手舞足蹈講那古城相會斬蔡表心的當口兒上恰值城上公差來貼告示哈哈正是禁演關帝的這件公事於是乘機敲詐想使幾個錢後台不給叫這個人自墊他同公差說岔了不等他卸裝便捉將官裡去滿都老爺卻是認得他的又加巧玲是本班老闆趕去托情原想蓋個喧放了誰知那位漢都老爺是個山西人說是褻瀆了他們那一省的古聖先神按倒要打滿都老爺道:『他未曾脫去衣冠如同神像打了他便是打了神明一般。』才把他戲衣脫了鬚髯摘去只除紅臉未洗揪翻在地打了四十大板戴了枷硃筆標封枷示扮演關帝伶人一名拴在戲園門首示眾一月釋放跟著四喜班的轉兒走這人也算倒霉極了推源溯本豈不是周芝翁害的嗎?」嵩如道:「千古偉烈丈夫也不止關侯一人何以獨受萬世敬仰至於如此?」恩潼道這個道理明朝姚希孟早講得明白說自古豪傑總有遮掩的去處便屬了陰只有關公一生光明是屬陽的所以史冊中就事論人關公不能超乎千古了老天爺卻是就心論人關公自然高的多了李西園尚書也說關夫子一生都是直他是目下第一名儒見解當然不差。」

 

  嵩如正想回答只聽鑼鳴鼓打已是開了戲便把話頭打斷

 

  那戲演過三出座兒來得更多了偌大一個戲園只擠得風雨不透左加一條凳子右加一條凳子道口早已斷絕後來的只好退出看座兒的怕人同他逞強要座躲得蹤影全無那些賣食物雜貨的小買賣人並吃飛的窮漢都走不進來座客也休想出去那個營混子正聽著戲忽然哎呀一聲皺著眉頭站起別人問是何故他也不回答只望著左右的座客道:「列位借光我要撒溺勞駕讓個路兒。」眾人轉動不得都不理他激得他野性發作用手去推誰知這座人城比銅牆鐵壁堅固萬倍莫想動得分毫他正在掙扎那邊一位座客早耐不住發話道:「然而你這朋友太沒眼色然而誰不願意讓路怎奈然而人太嚴密了然而讓不開也是沒法子想的然而你何必蠻作?」營混子大怒要擠過去抓他猛一低頭見他腰裡係著一條黃色的搭包只嚇得面目更色搖頭道:「黃帶子惹不得黃帶子真惹不得。」乖乖兒的回到原位坐下聽戲嵩如恩潼聽那黃帶子滿口然而」,卻沒有一個用的恰當由不得好笑嵩如道:「不料天潢貴胄如此的椎魯少文。」恩潼道:「越是這樣的人越發達的快再過二三十年保不住他不是位極人臣。」嵩如道:「歇後鄭五為相時局可知』,這等人比鄭五又差了成色。」恩潼道:「他這一句話四座均安我倒因此看出他的氣度不凡。」嵩如點了點頭不曾回答少時歎道:「從來俗士濟物利人勝於文人的不知凡幾今日大家已蒙此公之福方才我笑他不通真是不該。」恩潼道:「確論確論我看此公精神氣魄迥異恒流將來一定不是池中之物我的話必要應驗只可惜座離得太遠不能問他的稱呼名字。」嵩如道:「你今日倒物色起英雄來了日後他若果真的活了也算一段佳話比剛才唱這出玉玲瓏差不多你的家傳墓志都可以載入的。」恩潼道:「你不要取笑我一生碌碌無所知名反不如程長庚梅巧玲人人樂道那死後的照例文章有無均可聽之而已。」

 

  說話間又演了好幾出那角色是一出比一出齊整演至倒第二出場面都移向上場門這邊讓出中場擺起砌末用擋布遮了這出唱畢便是盤絲洞登場

 

  那巧玲扮了大蜘蛛精忽而道扮忽而俗裝忽而雅淡忽而嬌嬈忽而钅義荊裙布忽而翹翠環金真個容光照人丰神奪目。「滌垢泉的一場裸著身體露出一身白肉引得四座發喊若狂那砌末忽而石洞忽而蓮池變幻離奇令人不測座客個個稱心滿意可惜陽光未落砌末上的燈燭不甚閃耀是個美中不足

 

  那營混子卻掩著肚子只是哼大約這一園裡只有他一人不樂。《盤絲洞演畢這日的戲已經終局座客方才移動他念了一聲佛也不及與同來的人招呼分開一條路亂撞出去

 

  嵩如等人散了一大半才慢慢起身緩步出園滿街上車馬填塞接連不斷嵩如走幾步站幾步從車縫中好容易擠出這條大柵欄同來的人都已擠失了蹤跡一望觀音寺街還是層層密密的車輛不易通過他向北走煤市街卻又撞著了王恩潼兩個走得很累肚中又覺得饑餓嵩如便約恩潼到萬福居吃飯

 

  往西進楊梅竹斜街不多幾步便是萬福居跨了進去櫃上的笑臉相迎道:「您來了幾位呀?」嵩如道:「只有兩人並不請客有地方沒有?」櫃上的連聲道:「!」引了二位穿著灶房直入裡面找個房間坐定跑堂過來招呼泡茶端進黑白瓜子嵩如道:「咱們有些餓了你就擺吧!」跑堂的應了一聲拭了桌子放好杯箸恩潼嵩如點了熗青蝦拌鴨掌松花鹵牲口四個涼碟子要了一壺好酒二人對酌起來

 

  嵩如道:「飯館子總把灶放在門首倘若一個不小心走了水卻是厲害。」恩潼道:「著火也不是什麼奇事咱們聽戲的這個園子和三慶園同樂軒都是燒過的不久即便修築得完整如初當時也沒聽見燒死過多少人。」恩潼道:「別的人不知道聽說三慶園失火的那一回有個刑部書辦姓金的的確燒死在內不論哪一處失了火你總不怕因為你同火德謝天君是一家斷不會燒你的。」嵩如道:「你是王靈官的貴華宗也可無妨只是火神姓謝我倒聞所未聞。」恩潼道:「古人筆記中有此一說那玄天上帝北遊也曾載過。」嵩如道:「我只知邱長春作了一部唐僧取經的西遊記》,卻不曾看過什麼北遊》。」恩潼道:「唐僧西遊是吳少陽作的與邱長春無乾。《淮安府志裡說得十分詳細長春西遊另是一書是筠」)叢書內刻過的邱氏西遊原本比現行的悟一子西遊真詮也有繁簡之別即如通天河陳老兒道:『他兒子是關聖爺爺駕下求來所以喚作關保。』《真詮裡刪了這句話這關保的名字便沒來歷不如吳氏原書細密。」嵩如道:「崑曲中也有西遊故事不知巧玲今日演的這出盤絲洞》,是否是從傳奇原本摘下來的。」恩潼道:「我也弄不清楚只那納書楹》、《綴白襲卻都沒有這一折。」嵩如道:「今日這齣戲總算很好的了先不要說巧玲絕世無雙便是配的四個小怪都是司坊上選又羼上兩個丑的越顯得粉白黛綠目蕩神駘真叫作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恩潼道:「有四怪之美更顯得巧玲出眾這就和吳道玄畫天尊先畫極莊嚴的仙吏陳老蓮畫關壯繆先畫極雄偉的周侖劉嵐塑朝陽門外東嶽廟的仁聖帝須用唐相魏鄭公的遺像作侍曹官都是一般用意都叫作烘雲托月之法。」嵩如道。「我也久聞劉嵐塑是出名的不拘幾時你我同去看一看。」恩潼道:「使得。」

 

  二人談得高興又添了一壺酒忽聽隔壁客座裡說話聲音漸厲好似抬槓的一般二人都吃一驚從壁縫中張時見那邊也對坐著兩個人好像都是文墨之士一個順天外縣口音一個揚州口音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面西而坐臉上帶著怒容那揚州口音的面東而坐卻看不出他的神色正是唇槍舌劍發作的時候

 

  謝二人打住話頭伏在壁邊竊聽只聽得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道:「聽戲雖是小道但也須懂得戲才可以發議論你對於此道一竅不通你定的是非優劣哪裡作得准!」那揚州口音的道:「戲是勸誡愚人的所以王文成劉忠介都不甚以它為然但這還是世間法若依我佛出世大法聽戲是犯誡律的所以我說戲無益於我輩士大夫你怎麼定要說它娛情悅耳一日也不可少這豈不是個邪見可笑之至!」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道:「這譬如吃東西各人有各人的食性不能強同我懂戲我便愛聽你不懂戲你便不愛聽但你果真不聽戲也就罷了又何必偶爾觀場便胡亂品評伶人的優劣及至被我問短又拿這些大帽子來壓人這是讀書文士的第一等惡習你真正豈有此理還敢笑我!」那揚州口音的道:「這話講的可笑你雖然比我只早一科總是個老前輩只求你不要擺這老前輩的架子來壓我就算萬幸我卻怎敢拿大帽子壓你!」那順天外縣口音的道:「你原來還曉得我是你的老前輩你可知乾隆年間劉石庵相國將到咱們衙門的時節去拜老前輩有個老前輩坐著受禮向石庵相國笑道:『你也是個翰林了但這翰林是不容易當的。』便把石庵相國痛痛的戒飭了一番石庵相國低頭退出可見老前輩是要教訓後輩的你且站了聽我良言昔夫子告子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你對於戲劇一道初不甚解似乎不當妄有議論才合乎聖人之道。」那揚州口音的道:「前輩雖可教訓後輩但前輩有過後輩也可直言似老前輩既誦法先王應當屏除靡靡之音不聽鄭衛之聲才是正道豈可予智自雄以通曉戲曲自負下同徘優亦非大雅所尚。」那順天外縣口音聽了大怒直跳起來道:「反了反了你怎敢詆毀先達我今日不得不樸作教刑了。」只聽拍的一聲那揚州口音的身上已經著了一拳謝二人見他們鬧得好笑正不好走去勸解只見別的客座裡跑過一個人來一口極好的北京話向那順天外縣口音的作揖打恭老前輩長老前輩短敷衍了半天那順天外縣口音的指著揚州口音的嘮叨了一大篇大約是說他的過錯聽不十分詳細那揚州口音的合著掌只是高聲念佛不答一言那順天外縣口音的說夠多時才帶著怒氣走了那北京口音的問道:「老同年不曾吃他打傷嗎?」那揚州口音的道:「凡人都是未來佛他雖打我我只把他當作佛菩薩看便沒了氣我身四大皆空傷於何處仔細想來方才我說的話也有觸怒他的去處就挨他幾下打也是該的。」那北京口音的道:「老同年的德量真不可及!」一面喚進跑堂吩咐寫了他的賬那揚州口音的道謝一聲緩步而去那北京口音的仍去吃他的飯

 

  謝二人看了半響仍歸原座嵩如道:「這幾個一定是翰苑清班打起架來還要大聲疾呼的叫老前輩唯恐別人聽不見這也可笑的很!」恩潼道:「那個揚州人很有氣量婁師德唾面自乾不過如此那個順天人滿口自稱懂戲也是風會所趨。」嵩如道:「優巧者國亡這個風氣卻實在不好!」

 

  二人又點了幾樣菜用飯飯畢跑堂進來算賬嵩如問道:「方才打架的那兩位老爺和那勸架的你可認識?」跑堂道:「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老爺若問待我慢慢說來。」

 

  要知他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評花選名士風流 說戲文樞臣寡陋 下一回

  話說跑堂對王謝二位道:「這幾位有生有熟那打人的姓王是個寶坻人勸架的姓溫是溫制台的後人本身中過探花是山西老根久在北京他宅子住在後孫公園這兩位老爺都常來吃飯那挨打的卻不認識只知他也是翰林院衙門的。」嵩如恩潼問得明白遂開發了飯賬各自回去

 

  次日恩潼見著孫春山把這節事對他說了一遍春山也覺好笑一日到延四爺那裡閒談不免轉告了延四爺延四爺哈哈大笑道:「光天化日之下真是無奇不有我記得先輩傳說翁覃xi)、錢籜石兩位先生每逢相遇必談杜詩卻是沒有一次說得相合總是先爭後罵揪住一打才算完事今番這樁笑話雖與兩位先生雅俗不同然而也可以作個談料。」春山道:「這位王君四爺可曉得他嗎?」延四爺道:「翰林後輩我也不全認識但這個姓王的我卻略知一二他叫王慶祺是寶坻縣人只有一條好嗓子學得極好張二奎的笨唱要到了飯館子裡在飯桌兒上叫人拉著胡琴或是吹著笛子聽他幾句西皮二黃還不甚難聽至於戲裡的身份他是一竅不通怎麼就敢自稱懂戲跟外行充老老未免太不自量並且他這個人品行不甚高超專門借著會唱結交一干的權要實是縉紳之羞那個揚州人譏誚他下同徘優倒罵在病根子上了。」春山道:「四爺說的極是士大夫懂戲雖是目下風尚不算什麼只這懂戲裡面也得要講品格即如四爺總算是官中第一懂戲的卻是在官言官在戲言戲自從升了內閣學士之後連闊人家的戲提調都不肯作真可欽佩。」延四爺道:「在官言官在戲言戲不但敦品而且省了好些氣我若逢人便同他談戲早被倭艮峰李西園那些道學先生把我參掉了再者戲雖小道實不是容易談的人不懂戲也算清高不知怎麼都下的時賢總不肯認這個賬宮商未諳曲調未通在稠人廣座之中偏要大聲談戲他們談唱工只說個腔調玲瓏你若問他怎樣的玲瓏他也說不出談做派只說個體貼細膩你若問他怎樣的細膩他也說不出說到武戲更是莫名其妙只用些穩練鬆懈不相干的浮泛話頭來作褒貶但你說他不會聽戲他總不願意真不可解我親眼看見伶人演鐵籠山》,減得七零八落他還點頭叫好這樣人豈可同他談戲更有一種人也學過戲也懂得唱比方才說的這一類稍明白一點只是將有三分便自以為十分凡自家不通經的去處便百般詆毀道前人留的這一門不好所為是掩蓋自己的虧欠他那荒謬也不算少還有新從村裡來的乍見京中名班名角和他那山貓野猴不是一樣反說京戲不好這也是一重業障我實在生不了那許多的閒氣因此我除非會著至近的這幾位個中人決不言戲之一字。」春山道:「他們既不懂戲不如學個鄉下老兒老老實實去看小媳婦兒倒還不失志誠。」延四爺搖手道:「他們看旦更豈有此理直同打茶圍的一般重色輕藝專在腦袋上留心非但看伶人是如此就連請個票友也是如此這個風氣一開只怕票友也要作司坊的生意不知要斷喪多少良家子弟。」春山道:「食色性也這也難怪。」延四爺道:「早年我也唱過小嗓卻只同熟人起鬨永不接帖走票你只講求腔調不一定登台也最合宜這票友上唱旦是第一樁難受的事叫人家說不像女人不好叫人家說象個女人更不好真正裡外不是人倒不如不串它為妙我說這些話是要叫那些少年子弟作個警戒不可認作憤嫉之談。」春山點頭道:「!」又坐了一回告辭而歸

 

  過了些時有幾位朋友來找春山道:「今年是大比之年會試已過他們司坊照例要出一張花榜素仰十兄戲學精通我們想請你作個主司千萬勿卻。」春山因這次闈中文字頗為得意偏又名落孫山之外甚不高興便推托道:「我同這些名旦大半都是熟識應當迴避此事我做不來。」大家又磨了一番知他決意不乾便去尋了崇輔心輔心道:「我向來不十分懂戲如何定得花榜望諸君另請高明。」遂也推了不管

 

  眾人商議去請昆小峰一個道:「此公專好詼諧他定了花榜不知要說些什麼挖苦的話千萬不要找他。」一個道:「依我看莫若找謝嵩如。」一個道:「嵩如是個膽小的人動不動就說怕玷了官箴這樣韻事不用他為是。」議來議去議了一個王恩潼於是大家一齊奔到他家

 

  王恩潼手裡拿著一卷離騷》,正在庭心裡看芍藥聽說有許多人來看他連忙放下了書走到外面與大家讓坐獻茶畢說了些閒話眾人才講到來意恩潼道:「我今年會試落了第正好借此發抒悶氣況這是提倡風雅的事我自向還略聽過戲既蒙諸君見委當得效勞只是筆墨荒蕪怕弄不好休得見笑。」眾人道:「王兄文壇宿將久已馳名海內將來這些伶官一登龍門聲價十倍何必如此謙虛。」恩潼道:「自來花榜總不過陳陳相因我今年要翻新出奇這第一人要選一個破天荒的怪物和真正龍頭去比一比諸君以為如何?」眾人都道:「妙極妙極愈新愈趣。」當下約恩潼吃了一頓飯把這花榜的事托付了他

 

  恩潼自那一日起謝絕俗冗關起門來選拔群花

 

  那些司坊名旦人人想作榜元用盡狐媚手段也有托人向恩潼關說的也有本堂老闆親來請托的也有瞞了同伴私自求見恩潼的恩潼來者不拒接待他們十分周洽笑道:「論例你們這些小老闆兒都應當作我的老師怎麼反倒枉駕來訪屈身下交似乎太不合古了。」眾人不解他的話回答不出恩潼道:「這有一件故事的從前有個王桂兒是湖北沔陽人可不記得是哪堂號裡的徒弟了在萃慶班唱戲是個崑腔小且生得面目娟秀如同婦人好女一般嗓子也好工夫也好清歌妙舞名冠群芳曾隨了餘秋室先生學著畫幾筆蘭花京中士大夫得他的片紙如獲珍寶他給山陰俞夢庵名蛟的這位老先生畫過一柄扇子其實是糊塗亂抹並不甚佳俞老先生還十分高興題了一闋祝英台近的詞我記得他的字句是:『貯貯黃磁滋九畹幽谷素香軟修禊良辰彩向竹籬畔輸他子固多情芸窗移對時付與寫生班管楚天遠偏來湘蒲雛伶濡墨蓮柔腕雨葉煙叢知有墨花浣但教枕上輕揮餘芬微度也贏得夢魂清婉。』御史施學(氵廉)和他是最要好的給他起了個號叫作湘雲大興縣有個名士方惟翰作了一篇湘雲賦》,托人給這王桂兒送去桂兒把來裝璜得十分精整掛在中堂有人告知方爺那方爺掩著臉哭將起來人問這是何故方爺道我久困公車不曾中得一名舉人是這些冬烘主司屈了我的才學不料優童戲旦倒能賞識我的文字我方某定要拜他作個老師以報知己之恩於是拿了門生帖子到王桂兒家中行那師生的大禮如今我也是落第的人你們都要找我揄揚總算知音難道不可以依著他的例作我的老師嗎?」司坊道:「王老師若定了花榜我們便是門下弟子哪一個敢似王桂兒那樣尊大白折了自己的草料!」恩潼說著笑話把他們支走他們求托的事卻不放在心上只在那裡翻陳出新弄他的奇怪花樣

 

  他也費了一兩月工夫耗了許多心血把花榜定出順帶著一部花選把些司坊伶人入榜的都作了小傳傳後各綴一首小詩前面作了四六香豔的序文脫稿已畢派人送去叫大家傳觀

 

  這時各司坊的名旦都不作第二人想那些發起的好事之徒又各向所愛的伶人面前誇口包他中一個狀元不想把這稿子將一過目便人人生起氣來道:「這老王實在豈有此理這張花榜是頒不出去的。」便一齊上門當面問罪道:「王老兄你這花榜是怎麼定的?」恩潼道:「秉公持正毫無私弊諸君是哪一件兒不滿意?」眾人道:「這花榜原是專選司坊中著名人才你怎的把三慶班跑手下的尤蘇鳳作了榜元這如何使得!」恩潼道:「我原說要新穎脫卻陳腐濫套你們諸位說過愈新愈妙怎麼如今又怪起我來?」眾人道:「新雖要新也得有個規矩這手下作元是幾千年沒有的事你是有意胡攪!」恩潼道:「今年國家的狀元中了一個蒙古旗人阿魯特氏難道是常例不成這個差使原是諸君見委的並不是我攪事我要選拔真才只有尤蘇鳳堪作榜首要不然諸君把我的主試官革掉如何?」眾人大怒把他這張花榜撕了憤憤而散

 

  恩潼哈哈大笑弄了盤纏出京去了

 

  眾人另請名流重開花選不在話下

 

  這個手下作元的笑談卻是遍傳都中那些旗下朋友聞知此事少不得聚在一處紛紛議論都道:「這真正豈有此理怎麼旗下人中了狀元就該是手下作花榜的第一名要知主子家是憑著文章挑選才子沒偏沒向誰的文才好就該誰中的高今年漢勺子不出能人咱們方字邊有了大才子壓倒他們給大清國露了這麼一回脖頸子他們還敢不服真叫作不知天命主子這一回放的考試官兒賈楨」)、譚廷襄桑春榮一位中堂一位尚書一位侍郎一位閣學倒有三個漢人怎麼頭名不中漢人可見是沒有私弊的。」有人聽了駁道:「這四位是會總中狀元是要廷試的與他四位無乾那個會元廣東廖鶴年才是他們中的。」這些旗友如何肯服大瞪著眼同人家強爭個不休那幾位高等旗人雖不說這樣話也覺著這張花榜定的刻毒不以為然

 

  延四爺坐在家中掀髯笑道:「不料漢兒如此輕薄!」旁有延四爺的少爺喚作會章年方二十歲便道:「這不過是鬧著玩兒其實狀元自是狀元手下還去跑手下況且旗人點狀元竟自算穩當了手下作花元即有人出來搗亂不能作準就如同沒有這事一般旗人儘可以不必大驚小怪本來旗人少漢人多旗人一入宦途升的稍快漢人便擁擠住了他們不知就裡就說皇家偏向旗人已經不服這狀元本是吃不的喝不的的外帶不受使的一件亙古大廢物盡可留著要結漢人之心何必定給旗人爭這個虛榮至於人品道德的清望也不專屬狀元狀元好到極處只作個寫字兒的匠人罷了。」延四爺聽了沉吟不語點了一點頭會章退出延四爺看著左右的用人道:「這個孩子向來沒出息我極不喜歡他但他今日這番話卻不甚糊塗我知道這孩子近來常和陳子韜在一處真個挨金似金挨玉似玉或者日後不墮我的家聲也未可知。」左右答應了一個延四爺又笑道:「只是我不十分教給他戲裡的事將來聽戲的身份恐怕比我差的太遠了然而也未嘗不妙。」左右也答應了一個延四爺把會章的話細細想了一回覺得果是不差自此有人再談狀元手下那些不平之論延四爺便不開腔

 

  這日兩宮太后召見大臣叫了內閣學士延煦一個起兒延煦下來軍機上去

 

  佛爺道:「延煦當差也還勤謹再有侍郎出缺他的資格夠上補了。」漢軍機奏道:「侍郎理部務責任非輕延煦為人雖清直卻不無偏頗恐不稱卿貳之職。」佛爺道:「侍郎原是副官不過幫著尚書辦事延煦也未必做不來。」漢軍機道:「延煦留心戲曲恐妨政事。」佛爺道:「這更不相干從前乾隆年間張照在內廷編戲蓮花寶筏》、《勸善金科的大套玩藝都是他的製造關槐並且親自登台吹笛這兩人一個作尚書一個作侍郎也不曾誤了什麼大事延煦即便比不得張照的才華難道不如關槐嗎?」一個漢軍機奏道:「延煦這個人實在大用不得他平常總自比他是包拯那包拯人稱包老爺是戲裡常有的就是宋朝的包文正其名叫作忠臣其實是准斤十六兩的一個大渾小子臉長的比鍋煙子還黑一輩子一點人矢都不拉硬敢在宮裡扒宋王天子的龍袍古來忠臣扒主子只有這一回並且把這天子的御衣當著宋王天子就使荊條棍兒亂揍按倒了駙馬當著太后公主一鍘三截這個駙馬不過停妻再娶又是旨婚並沒造反犯不了死罪天天混攪連五殿閻王都被他攪得乾不了溜下森羅殿乖乖兒的把王位讓給他坐延煦聽戲聽迷了定要學這樣面茶鍋裡煮出的壽桃這個人要給他個侍郎恐怕咱們這一朝也要留點子腳印呢!」佛爺聽了道:「既然你們都說他不行或者是真不勝任但京的大部他雖辦不了那盛京也有部臣延煦可以叫他往那裡經歷一番老一老他的才再叫他回京也未為不可。」軍機領諾而退

 

  冬十月盛京兵部侍郎出缺軍機大臣把應升應調的人員開了單子奏呈上去硃筆圈了延煦

 

  這日延四爺將下床門外一片聲喊:「大人高升大人高升!」門丁呈進報單知道簡了奉天的卿貳即賞了報喜人延四爺整肅衣冠拜了天地神明祖先一家子也磕頭慶賀晚間看見聚升報房送來的黃皮京報裡面延煦著補授盛京兵部待郎的一道諭旨延四爺即寫了一個說帖吩咐用人道:「你快到銘安銘大人宅裡請他家師爺湖北的那位陳老爺給我寫謝恩折子。」用人應著去了便有一班士大夫和那些梨園名優絡繹前來道喜延四爺一一接待擇定行期入朝請訓已畢剋日出都

 

  眾人少不得替他錢行他的親戚世誼是極多的今日東家明日西家忙個不了那交情泛泛的還辭了好幾處

 

  最後一日是昆小峰崇輔心孫春山幾個熟人的公份兒席設在南下窪子慈悲禪林就是漢陽人江藻所建陶然亭的故址那日梨園名且胡喜祿梅巧玲王絢雲等也來陪坐四面擺著火爐獸炭熊熊延四爺坐在中間身披重襲還不覺冷眾旦花枝招展左右圍繞延四爺顧盼之間覺得眾旦各有各的體態各有各的精神只絢雲久病初癒面龐清瘦了許多慈悲禪林的當家和尚上來問訊隨後香伙擺上三十二個碟子延四爺和眾人隨意吃了些轉到文昌閣去參了聖像推開後窗看了一看冬景覺得四野荒涼勁風撲面走進正殿原來供著三大士旁邊一座小龕供了關爺父子並大將周侖神像雖只豆大的金身卻塑得威風凜凜小峰指著眾且道:「快不要進去周倉在那裡向著你們擺手兒呢!」眾旦道:「偏你不說好話。」輔心聽了不懂向小峰詢問眾旦不許他說只得罷了延四爺這一日脫略形骸倒得個酒足飯飽眾旦或是崑腔或是亂彈每人唱了一支直到日落西山盡歡方散

 

  過了數日延四爺攜眷起身前赴盛京眾人送至城外而歸

 

  春山和輔心去聽了一日四喜班的戲巧玲演了一折千里駒》,是張巧兒計救劉公子的故事輔心問這齣戲的來歷春山道:「我聽得小峰說這戲出在今古奇聞並且是楊生不是劉生可見小說和戲劇不同之處甚多。」戲散後走到園子門首忽然遇著一個人他見了春山叫了一聲孫爺」,春山卻叫了他一聲春山」,略一招呼各自走開輔心道:「怎麼他也號叫春山與你相同?」春山道:「這就叫作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他是四喜班崑曲好老曹春山真是一肚子好能耐。」輔心方知是個梨園二人又走了幾步到了車廠套了車各自歸家

 

  要知曹春山是個什麼人才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曹春山輕財全戚誼 梅巧玲焚券見交情 下一回

  話說曹春山乃是安徽歙縣人氏他的祖父在江蘇貿易開了個京貨莊子座落在蘇州城內同芳巷買賣十分興隆湖北武昌城內也有鋪號後患病身亡便是春山的父親承受了產業生意益發好了他的分號一直通到山東省城人人都知道濼源門金菊巷曹家京貨咸豐初年迭遭兵燹蘇州武昌的兩座大莊都付劫灰這春山之父便帶了妻子移居歷城又遷至濟寧州春山年紀尚小不想父母雙亡買賣都被別人侵佔春山沒奈何便在濟寧入了科班學戲是個崑腔小生角色出科以後果是技藝精熟不但小生本門應有盡有連那九門末正生正旦老旦小旦貼旦淨丑各樣的戲曲也記了一肚皮旁邊的雜角一手包辦出出能抱總講就在省城搭班

 

  那時山東的戲風很盛大明湖內開了戲園也似北京一般天天演唱最出名的是如意班老闆田八雖不見得怎樣高強班中有個老生孫永才小名喚作順兒卻是文武不擋比那京角餘三勝也弱不了多少一出一捧雪》,一出盜宗卷》,一出永安宮》,只怕京角還及不來旦角葉小雲色藝俱佳最拿手的便是陰陽河》,鑽火圈挑水桶都有真實功夫昆丑葛四也不亞似北京四喜班的楊鳴玉,《活捉三郎真唱得陰氣森森膽小的都不敢睜眼其餘文武角色個個可觀

 

  春山也算內中一個好手每日裡又是堂會又是戲園不少的往家裡掖錢年紀漸長便有人給他提親他選擇頗嚴選來選去訂了濟寧州孫姓之女有那戲班的人道:「這孫家必定是做大人的孫瑞珍同宗孫大人的天倫孫玉庭也官居閣老至今京城中繩匠衚衕有他的相府一個人家。」春山道:「濟寧州原有兩個姓孫的我從小在那個地方是曉得的。」那個人道:「昔日孫如僅上京趕考得中進寶狀元孫大人去朝見萬歲萬歲道:『恭喜賢卿賀喜賢卿你家又出了大才孤王新中的狀元是濟寧孫姓之人定是卿家同姓同宗將來一同忠心輔保江山社稷豈不美哉!』孫大人和這狀元老爺本不是一家無奈我主萬歲御口親封不敢違抗聖命只得和狀元換譜聯宗兩孫成了一孫了你還不知嗎?」春山道:「我也聽得有這一說只是咱們既入了梨園還攀這個高枝兒做什麼我們的後輩頗有幾個不懂事的張口不是說他祖上是王爺便是說他祖上出過翰林做過中堂他自以為光耀門戶殊不知實是羞辱祖宗我曾聽得書家的人講究宋朝狄武襄公就是咱們戲裡的狄青這個人倒是綱鑑上面有的不是後台瞎聊他做了大官有人捧他說他是唐相狄梁公之後他一定不肯冒認那才是高人的見識。」那人道:「狄青怎麼是瞎聊我雖不才也曾讀過五虎平西全傳》。他乃大宋忠良焉能是假。」說著帶笑而去春山搖頭道:「這真算十足的習氣!」過了些時擇吉迎娶不數年生了一子取名文治眾人道:「從前有個曹文植作到尚書你這令郎和他音同字不同必有造化。」春山道:「小孩子知他活得長活不長弄不巧連我的終都送不成哪裡說得到什麼造化不造化!」

 

  春山省吃儉用積得幾文也難為他竟把金菊巷的買賣恢復了又在濟寧州城隍廟開了一座藥鋪家道漸有起色

 

  他的堂兄曹眉仙在京中四喜班唱戲也是小生是個名震一時的角色連那人稱小生大王的徐小香還是他的門人與春山常有信札往來有時春山給他寄些山東土物似那東阿膠肥城桃章邱蔥並濟寧的棗戛拉之類眉仙也還些京貨彼此情意十分親熱春山的家在濟寧他卻常往歷城唱戲

 

  這一年三月三日是真武祖師幾千年的整壽大明湖北極台的老道募化全省官紳出錢做會緣薄送到曲阜衍聖公府那衍聖公孔繁灝笑道:「我這裡豈肯做這樣事況且我家和真武神廟原是有嫌隙的當年孔道輔擊蛇笏誰不曉得?」遂將緣薄擲出門外眾官紳因此結了體一毛不拔只有幾個鄉下財主同那什麼瑞蚨祥瑞霖祥盂家的信神心切湊了錢訂了如意班在北極台唱戲娛神衍聖公雖不肯助會他府下官屬人等來聽戲卻也不甚禁止所以那日座客有聖公府的人在內

 

  那曹春山恰是這一班中的角色自然隨眾前來坐了小船泛過湖心至北極台邊上了岸一步步走上台去那台非常之高不知有多少階級春山身輕足捷行動如飛大家都追不上進了山門開戲尚早春山到大殿瞻禮聖像見那祖師披髮仗劍身穿鎧甲居中正坐香案前立著赤陵元帥皂旗張天師吃魔殺魔貼壁立著馬趙溫周龐劉苟鄧辛張陶十二大帥並那王靈官朱天君雷火二部諸將好生威武祖師座下神龜是用精銅鑄成被香客把殼子摩得極亮後面牆上面著祖師應化事跡那祖師降生時嬰兒的畫像卻是被人挖去問起道士方知這尊像能夠催生有那難產之家挖給產婦去吃生子之後卻來補畫若遇著不講信實的便不管補只好本廟請人另繪聖容春山頂禮已畢回了戲房不多時開鑼演戲

 

  春山這日極其賣力聖公府的人把他看中回去見了公爺再三誇獎公爺大喜即傳春山到府做了府下家伶的教習山東的伶人有了聖公府的差使便如北京內廷供奉一般要算半個官身春山把兩處的買賣都托給他的小舅管理自家一人赴了曲阜人了聖公府小心伺應

 

  轉瞬歷了幾個寒暑這年他娘子身故春山趕回濟寧辦完喪葬察看兩處鋪店的財產不知何時一切帳據都已改了姓孫春山知是舅爺弄的鬼長笑一聲也不和他爭執反在聖公府辭了差把他身邊的家具一齊丟掉拿把雨傘腳打地奔入京師因眉仙的牽扯也入了四喜班雖不是頭把交椅的名角他的本領也人人佩服

 

  那年從無錫來了個伶人喚作沈阿壽也叫作眉仙習的是刀馬旦本也是京裡的徒弟後來回南因南方不靖攜眷北上他妻錢氏和他小姨子十分友愛說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兒京裡畢竟太平些便把這位小姨帶著同行阿壽到京也入了四喜班他是個花明柳媚的人聲價漸隆

 

  這戲班中每逢演戲差不多小旦戲裡總少不得小生同小花面後台有句行話叫作三小離不開」。那刀馬旦雖專一扮演古來的女英雄比那閨門旦才子佳人的風月戲文不同只是那一員女將一員小將臨陣招親眉來眼去豔麗玩藝兒卻也不少似那梁夫人擂鼓戰金山的正大光明不涉淫靡反沒得幾出他和曹春山一個名小生一個名小旦當然時常配演上台夫妻下台朋友交情甚厚這是生旦的通例已成印板文章也不止他兩人大約不分伶人不分票友都是如此這裡頭頗有些道義之交不能混給這個女角栽贓任意污謗所以他們把這種稍知自愛的旦角喚作清旦」。別的說部內曾有記載不須細表

 

  一日阿壽問起眉仙方知春山喪偶未娶即回去把他娘子的堂兄錢錦元請來商議要他的小姨許給春山作個填房錢錦元是個場面先生素來推服春山的能為十分願意央媒說合擇吉過門成了大禮

 

  春山又慢慢的積了些資財在百順衚衕買了一所房屋立起門戶夫妻父子省儉度日直至同治改元又經二載掃平江南人心大定京中梨園生意日佳春山的家道也日盛一日只是眉仙身故少不了一番悲慼

 

  春山本是伶中佼佼同明善父子最是熟識常在明宅出入那滿漢文官中頗認得幾個內務府的佐領喚作皂保的同那侍郎皂保官印一般卻另是一人他和春山頗相投契常在一處杯酒酬酢

 

  這年歲底皂保送過春山的年禮同朋友商量道:「我們這些年正月初一日因公務繁冗從不曾聽戲明年是丙寅年了我的官事很是輕鬆莫如明年初一這一天咱們聽一回四喜家的戲去。」眾友一齊應諾皂保即叫人包了樓過了除夕清晨起來到各大宅門去賀了新喜歸家吃過煮餑餑坐車出城到了戲園登樓坐定此時戲園中不曾開戲台上掛了簾帳兩張桌子摞了起來擺些印盒令箭掛了簇新的桌圍台上插著青黃赤白黑五桿大旗左右插了黃紅兩把大傘其名叫作擺台」。皂保笑道:「這是天天如此的唱堂會戲也是這個樣兒我看得俗了。」少時眾友陸續到齊後台裡也開了通兒皂保道:「戲班裡開通兒總是高通兒不大用蘇通兒也是京中的老規矩可見高腔是大清國的精華。」三通已畢撤了台上這些器具重新擺設中間只留一桌兩椅場面桌兒移至前台鑼鼓一響跳過靈官加官財神便有那零碎乏旦角扮了童子出來掃台皂保道:「這卻是新年氣象。」掃台已畢開演天官賜福》。這一日的戲是照例的正生正旦必有一出滿床笏》,武戲必是英雄會》。那時的武行也講究嘴裡那折英雄會黃三泰計全等出台的一支八仙會蓬萊」,也得大家好好兒的唱不能有一個混孫只這個班裡的這一出不及春台火熾罷了不到四刻鐘便散了戲伶人各拿青龍份兒回家

 

  皂保道:「這四喜班每逢元宵楊鳴玉必演祥梅寺》,那是他的絕技往後恐怕再沒有這樣好的我們幸遇其時這齣戲不可不聽。」即到櫃上留了十五日的座兒到日又聽了一天

 

  二十六日接到曹春山送來的紅雞蛋方知他娘子錢氏於二十四日生了一子皂保少不得買些缸爐小米紅糖之類差家丁送往曹家到了彌月之期曹春山大擺宴筵作湯餅會官商史優去賀喜的甚多春山一一款待叫乳母抱出這孩兒給眾人觀看那孩兒口鼻端整眉清目秀眾人都道:「好個佳兒。」又有人道:「曹先生是個梨園名宿從來相門出相將門出將龍生龍象生象你這令郎異日未必不是伶官中一個大角色。」又一人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曹先生雖是伶人不染污俗請人寫了太上感應篇供在中堂朝夕頂禮是個善人一定要生好兒子的。」又一人道:「好子弟不必定要似程長庚餘三勝那一流挑簾子便紅的角色最好出一個講求音樂源流考正律呂研心那儒家精力不到的絕學方是梨園中出色之人。」又一人道:「依你說來竟是萬寶常王令言一流人物幾百年不出一個豈是俗下優伶可比!」議論一回無非是贊美的話春山謙遜不遑叫把孩兒抱將進去請大家入席眾客酒足飯飽盡歡而散

 

  轉瞬一年這日梅巧玲把春山請去對他說道:「現在各戲班都排新戲三慶班的十全福》、《三國志十分興旺每逢冷熱洞全仗著他打他們那本三國志》,從劉玄德得的盧馬演起一直演到天火燒戰船還附帶著四本取南郡》,一切話白全用原文穿插緊湊情節離奇並且能補原書三國的漏子那一遭我走三慶家的外串無意中看中那徐蝶仙演長坂坡》,趙雲救主的一本兒是他添出徐庶暗救趙雲一段實在是有心思要不然拿著曹操那個模樣的大奸蛋是瘋是傻平白無故傳下那樣砸辭兒的號令只要活趙雲不要死子龍只許趙四爺殺他曹營的將士他曹營的人就動不得姓趙的一根毫毛有點說不過去這個縫子真正填得高那些角色大老闆的魯肅盧台子的諸葛亮徐大老闆的前半趙雲後半週瑜也真是絕活無怪轟動京城咱們這個班裡的新戲卻也不少,《五彩輿》、《德政坊》、《梅玉配》,前台也還不討厭目下又有人給了我一本雙鈴記》,是本朝的戲是永定門外一起謀殺親夫的案子共是兩本是一出風攪雪崑腔亂彈都有這裡頭的角色那個淫婦趙玉兒當然是我內中有個角兒非您不行。」春山道:「不知哪個角兒?」巧玲道:「就是那一位漢都老爺。」春山想了想要過總講看了一遍遂即應諾告辭而歸

 

  自那一日起巧玲散了單頭和這雙鈴記中應用的角色天天排練預備在六月間熱洞子裡演唱後台有人道:「這戲第二本是正月初一的事若是熱洞裡唱這些官員戴冬帽不合時令前台瞧著戳眼睛戴涼帽不是當日的情形莫如先唱盤絲洞》,雙鈴記改在冷洞裡唱。」巧玲依了

 

  那日春山辭別歸家人報皂老爺到春山請他進來讓座獻茶畢問其來意皂保道:「你去年新生的這位令郎我是十分喜愛要替你撫養不知你可願意。」春山起先推托經不起皂保再三麻煩只得應了從此春山這個孩兒歸入皂宅皂保給他取的名字喚作瑞隆皂保膝下無子待這瑞隆甚是親厚卻常常派人送他回家省視自己父母春山和皂保交誼日密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看看已是冬天四喜班準備開演雙鈴記的前幾天春山散戲之後還得常和巧玲商議戲中的情節所以那天和孫春山見面也不能多談此是前話草草表過

 

  再說四喜班在慶樂園開演雙鈴記》,頭一本是逛廟」、「調情」、「弒夫」,聽戲的來了不少又是那番盤絲洞的光景次日接演二本那看過頭本的自然仍來接續買座也有昨日未到今天來看的那人比第一日還增了幾倍散戲之時那人如同山倒一般擁將出來街上人山人海加著車馬來往把一條大柵欄擠得水洩不通有兩個觀客一個赤紅面色一個白淨面皮被擠不過走入對面一個鋪中站定那鋪戶中人倒也和氣向前招待二人便在櫃外坐了無心看那街上的熱鬧卻細看鋪內陳設見那樑上掛些舊燈畫著無雙譜那赤紅面的指著李青蓮道:「李白斗酒詩百篇咱們兩個我喝酒你作詩敢也敵得他過。」那白面的道:「你的酒量倒象太白我的打油歌怎能比學士的仙才。」赤紅面的道:「太白詩仙雖不能妄比只你有兩首五絕道是一夜風雨寒向曉尤淒絕卷幔看梨花閒階落香雪日色上窗角花香到枕邊惜花人未起鶯起在人先。」也就甚佳莫怪李香萍說是象崔國輔的小品咱們的詩叫漢朋友誇一聲是不容易的。」白面的道:「香萍議論倒還公道他本人學問也實在不差可惜只作了個末吏我曾叫他講反切之學很是高明。」赤紅面的道:「你既聽人講過反切可知反切是什麼佛菩薩留下的?」白面的道:「反切是讀書人應用之學與佛菩薩什麼相干?」赤紅面的道:「怎麼不相干這反切是觀音菩薩興的你怎麼數典忘祖。」白面的道:「我常取笑那些婦人說佛談神一切事務都歸之於觀音大士怎的反切之學也拉到大士家裡去了你向來愛說些荒唐話這不知又是哪一卷媽媽兒經裡的典故。」赤紅面的道:「這怎麼是媽媽兒經你去刨開也是翁錢遵王先生的墳把他掀起來一問便明白了。」白面的道:「豈有此理那古人的墳豈可以任意妄刨那是明有國法暗有神誅的勾當亂做不得的況且即便把遵王先生刨出他骨殖已朽怎能說話也不能告訴我的。」赤紅面的道:「你真是拘墟之見那曹操曾置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古往今來偷墳掘墓升官發財的該有多少你若不敢做這樣的事莫如到琉璃廠舖子裡買一部遵王先生作的讀書敏求記看一看他論曾一經翻刻劉士明切韻指南改名古四聲等字的那一條便知我並不是荒唐你要是買不著我家裡有一部海山仙館叢書》,是廣東姓潘的刻板那裡面就有這一部書借給你一觀也算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不似你令弟老四只可讀齒錄珠卷前幾頁的。」白面的道:「老四雖不能文也還肯同文人接交記問之學也有些我的詩他也定要看一看還說有日發財要給我刻印流傳呢並且於我們八旗的門閥也肯考究雖說不免於勢利俗見到底算是留心掌故的。」赤紅面的道:「你們賢崑玉總算難得大凡弟兄最好是兩個都賢再不然就是兩個都愚若是一賢一愚那愚可以負賢賢不忍負愚終久是賢者吃虧賢崑玉雖然情性不同總算皆賢你們老四不管通不通但做官的材料極好不是吃不得的大八塊兒只怕你這個通人日後決沒有他闊。」白面的道:「我不過能作幾句韻話怎敢自命為通況且旗人做官原不必定要十分通的只要能答應官事就不含糊。」赤紅面的道:「你不要長他人志氣你道漢官個個通嗎他們很有念熟八股就能蒙功名的肚子裡空空如也和我也差不多辦起官事還沒有旗人明白今天那位曹都老爺也算把漢官的底泄夠了。」白面的道:「你何嘗空虛只雜而不專罷了你說曹都老爺給漢官泄底現在御史姓曹的不多不知是哪一個曹都老爺?」赤紅面的道:「今天審問趙玉兒和馬思遠一案的那個都老爺不是叫作曹春山嗎?」白面的道:「那個角兒形容漢官的神氣實在十足真個妙不可言幸虧巧玲真不含糊換個乏一點兒的花旦一準被他豁了。」

 

  赤紅面的指著燈上的武」):「她死乞白賴的要作丈夫目下的旦角死乞白賴的要作女的倒也前後相映成趣。」白面的道:「他們無非為著狼人家幾個錢不足為怪。」赤紅面的道:「他們雖是寡廉鮮恥的生意卻有賢有愚巧玲曾經有一件事不能不算鐵中錚錚。」白面的道:「巧玲有什麼異乎儕輩的舉動?」赤紅面的道:「你讓我歇上一歇慢慢的細講這一回好書。」

 

  他二人正談得高興兩家的車夫都找將來說車已趕過來了真不容易今日個這條街實在是擠赤紅面的道:「你們先等一等我說完這幾句話再走我們都有飯局反正得趕夜城的。」車夫答應退出這赤紅面的作了半天神氣陡的把桌子一拍白面的吃驚道:「這是作什麼?」鋪中人也嚇了一跳走過來問赤紅面的搖手道:「不相干我要說評書拍醒木呢!」鋪中人含笑閃開那赤紅面的道:「我不念開書的西江月乾脆開演正文表個義伶梅巧玲毀券見交情的故事巧玲認識一個南方朋友二人常常來往卻不分桃斷袖作那浪子行為真個聲應氣求學那古人風誼那朋友家下有一僕人義比莫成忠同薛保性情卻同呂直一般不知巧玲是個好優伶只把他當個壞戲旦見了面開口便罵只罵得那個嬌滴滴嫩生生的詞友兒有冤沒處訴有屈沒處申任你告到南衙開封府那包老爺只好擺手而已那朋友負債累累便是巧玲一人已借他千金上下那老僕錯當作欲取先與更把巧玲恨入骨髓不幸天上玉樓成地上鐵圍現這朋友二豎纏身三魂離體不知是功成行滿忉利天上為神也不知是罪大惡深犁泥獄中作鬼反正小名兒叫作吹了巧玲正在戲園演戲聞此凶信忙忙的脫去霓裳急急的摘除翠鈿上了車趕回自己家中取出這亡友的借券火速飛奔靈堂那老僕錯中弄錯疑上加疑以為索債之人遂作吠門之犬兔長兔短不知罵了多少巧玲也不同他計較哭奠已畢當著眾賓取出這欠債的憑據不學孫碧眼荊土之兵竟效項重瞳咸陽之火只見他粉光尚膩脂印猶紅露玉齒啟櫻唇吐軟語發嬌聲叫著那朋友的表德道:『我與你相好一場真稱得起是道義之交天日共表今日之事便是我的一點人心望你的陰靈鑒察。』巧玲話將說完那老僕跑過來腿似扯蔥頭如搗蒜口稱:『梅老爺小的該死直頭該死一萬年小的昔日只道梅老爺是個壞小旦今朝方知梅老爺是個好小旦望你大人不見小人過相公肚裡好撐船以後再不敢當著梅老爺提這個小旦二字。』巧玲也不理他含淚登車去了眾賓被這老僕引得發笑真稱的是弔者大悅這無故罵人的蠢才方知天下有這等人也算被巧玲鑿了他的渾沌你道巧玲這個舉動士大夫也不能人人做的來范希文石曼卿庶幾相同畢秋帆李桂官何能並論這段書至此已完若問下文容我訪明再講。」白面的道:「街上的人被你說得都不肯走你真是神聊這件事齊玉谿也曾講過只沒你詳細我聽別人說的也有稍稍不同之處但其為義舉人無異詞卻是一樣你說人家的好處也要加些挖苦話倒也有趣。」赤紅面的道:「古今事跡流傳多半大同小異安慶之克,,曾國荃李續宜畢竟是誰之功正史中自然當依奏報稗卑官中大可存個異聞那劉中壘說苑》、《新序同聖經賢傳不合的話該有多少我把巧玲是恭維到極點了那些趣語也是抄人墨卷並不是我杜撰。」白面的點頭稱是

 

  二人起身將要上車赤紅面的忽然大叫道:「我真糊塗了忘卻一件大事!」

 

  要知他忘了什麼要緊事並且我說的這二位畢竟是誰請看官們掩卷猜一猜若猜不出只好聽我在下文分解

 

第二十五回 曹春山議翻舊曲 明侍郎講說佚聞 下一回

  看官大凡作小說的每回煞尾之處必要作些藏頭露尾的言語好引起看官興趣羅貫中施耐庵吳少陽曹雪芹都是如此不能打破這個老例

 

  上回書說的這兩個人都是延四爺的座上客看官只消細一揣摹縱然不認得這白面的是崇輔心難道連那赤面的都不認得嗎他這副祿星的相貌紀曉嵐的口脗這部書中是唯一無二的他上車大叫只不過同崇輔心起鬨作書的借來作個收結料無要緊不去管他

 

  當日二人各自歸家

 

  過了數月又交夏令秦老衚衕明宅演戲請客輔心在被邀之列那日是四喜的班底巧玲的來手人外串只有一個徐小香演至黃昏下起雨來明宅那座戲台是有萬年棚的比別位大員在院中天棚下搭台的不同雖然風雨暴作依舊鑼鼓喧天只賓客們離家遠的卻散去大半比及戲止那雨越發大了輔心也忙忙的回家一千伶人都在明宅宿了那明宅大門之內有一片房屋是預備伶人住宿之處設有炕褥十分整齊比大下處勝強多了一夜無話

 

  次日明善起來洗漱已畢把小香和巧玲喚了進去二人走入客廳只見明侍郎在木炕上盤膝坐定兩旁許多奴僕一個個垂手侍立靜默無聲小香巧玲請過了安明侍郎道聲請坐二人見文索在旁侍立都不肯坐侍郎會意命文索退出二人方在靠門的椅上各自坐了明侍郎回頭問一個僕人道:「餑餑呢?」僕人答應了一個走出廳外大聲道:「爺傳餑餑!」後面暴雷也似應了一聲見個廚役捧著一個小小金漆的圓盒走將來遞與那僕人僕人接了恭恭敬敬走回廳內雙手捧著盒兒向明侍郎一跪明侍郎叫放下那僕人方把盒兒放在炕几之上明侍郎問小香巧玲:「你們吃過點心沒有?」二人答道:「吃過雞絲麵了。」侍郎點了點頭揭開盒蓋取出餑餑二人看時原來是市上買的燒餅油炸果子二人想了想方才那一種氣象不覺暗暗好笑

 

  侍郎吃畢僕人撤下盒兒遞過手巾斟過茶明侍郎款式夠了對二人道:「蝶仙蕙仙我有一件事要你二位分心只因六爺府裡有位側福晉明年三月生日是個整兒六爺要唱戲慶賀我想送他一日的戲只六爺不喜亂彈專愛崑曲又不願看常唱的這幾出我打算煩你們排一部輕易未演的傳奇你二位想一想排什麼好。」小香道:「奴才們肚內沒什麼新鮮院本請大人想個題目容奴才們照辦。」明侍郎道:「我哪裡想得起來還是你們去想。」巧玲道:「奴才班中曹春山肚子最寬家裡收的崑曲總講也多大人何不委他去辦。」明侍郎道:「這個人實是能辦。」吩咐僕人:「快與我喚來。」僕人領命去到前面喚過春山明善把上項話又說了一遍

 

  春山道:「六爺聽的昆戲實是不少要排新的很不容易我這裡有一本受福報恩》,是本朝初年的故事敢道可以排得?」明侍郎道:「這齣戲名極好我受六爺栽培實在不少受他老人家的福應當報他老人家的恩曹老闆快把腳本取來。」春山領諾急回到家中取來腳本小香巧玲還在那裡等著春山把腳本呈給明侍郎侍郎接來一看原來是蔣心餘撰的雪中人》,乃是藏園九種之一演的查伊璜吳六奇故事侍郎大喜道:「這本傳奇實在是好你們快快排練。」

 

  三人領諾退出天色已經不早各人都到戲園中唱過了戲巧玲便到春山家坐地並差人去請小香不多時小香到了坐定茶畢小香道:「你二位相召莫非為明宅排戲之事嗎?」春山道:「正是。」小香道:「我是三慶的人你二位是四喜的人本子既是曹府上拿出來的這戲只能算四喜的戲我除了念自己的腳本以外別事一概不管只好二位偏勞。」巧玲道:「這應當曹爺一個人拿大主意我也只能聽候差遣。」春山道:「這本戲依我看來也不必分什麼三慶四喜既是明宅叫排的莫若就算明宅的戲一切配角可以借著明宅的面子各班去挑哪一個對工便派哪一個只這正角卻還有個難題查伊璜夫婦一生一旦不消說是你們二位這個鐵丐吳六奇是大淨應行卻是派誰為妙?」巧玲道:「我於這齣戲的始末原由一概不知這個角色應該派誰我不能插嘴。」春山道:「這齣戲你不曉得難道聊齋你也不曾聽人說過這吳六奇便是聊齋裡面所說的大力將軍這齣戲雖然生角是查伊璜實在吳六奇是個戲膽。」小香道:「我們莫若想幾個人任憑明宅挑選。」巧玲道:「這個辦法最是妥當。」遂請春山把全戲的角色開了單子上邊寫了戲中人的姓名下邊寫了演戲人的姓名只空吳六奇不曾派定交與巧玲帶去小香也辭了春山自回

 

  次早巧玲入城到了明宅見著明侍郎把單子呈上明善看了道:「角色都派得不差何以吳六奇是此戲主人翁反倒沒有派人?」巧玲道:「這個角據曹春山說來十分要緊倘派個不像的就把一齣戲都攪了所以不敢輕易派人請大人親點為妥。」明侍郎沉吟道:「此言有理好好的戲不可糟踐了你意中打算派誰?」巧玲道:「奴才意中倒有好幾個人只不知哪一個最合適。」明侍郎道:「你且說來待我檢選我在衙門裡派司官的烏布派慣了派出來保管稱職。」巧玲說了幾個淨角明侍郎搖頭道:「這幾個都不十分對路依我的主見那曹春山雖是唱小生的出身卻是十門角色都有把握這本傳奇是他家拿出來的莫如派了曹春山比用這些不相干的角色還覺強些。」巧玲答應道:「。」明侍郎取過筆墨親自在吳六奇下面填寫曹春山三字遞與巧玲巧玲略坐片刻起身告退明侍郎道:「我也要上衙門了何妨一齊出門。」巧玲只得站住侍郎一面吩咐套車一面換了衣服僕人喊一聲大人下來了」,明侍郎徐步而出許多僕役拿著帽盒衣包左右相隨巧玲也遠遠的跟著到了宅前各自登車一個往官署一個赴戲園各奔前程

 

  巧玲到得戲園見著曹春山僕人來至後台道:「大人今晚想聽幾齣戲請梅老闆曹老闆到宅裡去呢!」巧玲因是大軸不能便走只應道:「隨後即來。」春山洗過彩披了衣服忙忙的跟那僕人直奔秦老衚衕進了宅門來至廳前見著明侍郎旁邊走過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兒叫聲曹先生」。春山看時原來是著名昆旦朱蓮芬

 

  把明爺的話對他說了春山沉吟道:「這個角怎麼派了我一來我的嗓子推班怕頂不下來了二來怕花臉行有人說閒話道我姓曹的太不給人留飯。」巧玲道:「明大人吩咐誰敢違抗曹先生如果不願唱還得自己去面辭我是不能代為推卻。」春山皺著眉頭正在若有所思管事人走來道:「場上剩了半出了底下群英會魯肅告假請曹先生救一救場。」春山笑道:「我救場成了例了還有什麼推的?」即時穿靴戴網打扮停當頂了一出盜書」、「借箭」、「打蓋全本群英會的魯子敬春山本是老手這路戲若比三勝長庚自然不及但台下的人緣很重比那米喜子初來的時節強的多了

 

  演畢卸了裝早見明宅的一個

 

  明侍郎道:「曹先生我今日能請得這個人來總算是通天教主這位朱老闆也是你們貴班的台柱子他的心地格外聰明琴棋絲竹無所不通又寫得一手好字與當世名卿吳縣潘祖蔭最相莫逆常在他家所以下戲房的日子甚少別位貴人門下也不大走動除了老夫恐怕是不易招致。」春山連聲道。」說話間巧玲絢雲小香並那昆丑楊三等一般名伶陸續都到明侍郎每人俱要敷衍一番忙的連春山肚中最要緊的吳六奇那句話都沒功夫說了

 

  明侍郎對眾人道:「我今夜沒甚公務要煩諸位勞音。」巧玲道:「不知是清唱還是彩唱?」明侍郎道:「還是彩唱有趣我若聽清音時那程長庚四箴堂的燈擔蔣蘭香怡德堂的燈擔都可以一呼即至何必勞動諸位。」巧玲道:「大人即喜聽彩唱請指派戲碼以便照演。」明侍郎道:「你們自家去掂對只出出都要崑曲不要亂彈。」巧玲等答應下來大家商議小香定了一出拾畫叫畫》,絢雲定了一出撈月》,巧玲定了一出思凡》。蓮芬道:「我同楊先生演出活捉何如?」楊三道:「我身子不大舒服,《活捉太累你我演一出相梁刺梁!」蓮芬道:「今日來的恰沒有花臉誰的梁冀?」楊三道:「曹春山是熟的勞他串演比別人嚴的多。」春山道:「我今日不唱花臉你二位還是另改一出。」楊三道:「你從來不拿喬今天又是小湊何必推諉!」春山想了想只得點頭遂即寫齣戲單呈了上去明侍郎看了道:「好極好極就照單演唱。」眾人聞命按著戲碼先後各自扮裝登場

 

  不多時俱已演畢明侍郎把他們喚入書房道:「明日忌辰戲園無事我也沒甚公務我們何妨在此作個竟夜之談?」眾人一齊答應明侍郎命他們坐了說些閒話漸漸說到六爺府的那一出受福報恩》。春山道,「吳六奇這個腳色是大淨應工請大人另委別人。」侍郎道:「方才那相梁剌梁的梁冀難道不是大淨你不須推了春山若怕同人有吃戲醋的只說是我親筆派的誰敢道個不字!」巧玲道:「既大人這樣吩咐曹先生不消為難還是你扮演為妥。」春山料推不開只得應了

 

  楊三道:「怪不得你今天不願唱花臉敢則有這些事故由兒我也算崑腔會的很寬這出受福報恩》,卻也不大通經。」春山道:「聊齋裡面的故事。」楊三道:「《聊齋的故事大約非鬼即狐。」春山道:「非也倒是一段人生遭遇的奇談沒有鬼狐的荒唐。」明侍郎道:「莫說聊齋志異荒唐難信世間之上遇著鬼狐的實在有之延樹楠的門生陳子韜太史有一年會試在場內將作完文章忽然燈光發綠太史似夢非夢見個女子走了進來生得十分美麗太史情知是鬼大喝一聲那女子驚得往後倒退早已變了容貌原來是披頭散髮滿面流血舌頭吐出唇外有一寸多長比戲台上因果報的女鬼難看十倍太史再定睛細看鬼已沒了影子不多時隔號有個士子長叫而亡大約是這女鬼的冤對這是太史親口對我說的倘若寫入聊齋》,人又當是蒲老先生的寓言了。」春山道:「神鬼之事信之則有聽得人言大人當日在圓明園保護御容有一段感應不知可是有的?」侍郎道:「怎麼沒有那年洋兵殺到通州僧王爺帶著韃兵前去抵擋勝克齋也統領八旗勁旅一同征伐到了八里橋恰好遇著洋人勝克齋的部下都用的是抬槍百發百中這種利器是我天朝震服中外的法寶外國人莫說是用連見都沒見過只聽得一陣山響洋人如山倒一般躺下的不計其數勝克齋正在揮軍掩殺不想僧王要顯他的韃兵一聲號令越著勝軍的陣勢把韃兵放將過去他的韃兵是出名的沒中用打長毛打捻子還叫人家打了何況是打洋人自然是挨打了沒有半個時辰韃兵吃洋人打得站不住往回飛跑反把勝軍衝得七零八落有個京營守備姓張和戲班的張梅五是一家比梅五還長一輩素稱勇健竟被洋人打死了我軍大敗洋人長驅直入殺奔京都咸豐爺知道不妙忙召見肅六商量肅六勸他老人家暫躲一躲咸豐無奈只得帶了宮中后妃並載垣端華肅順一般人駕幸熱河洋兵殺至圓明園點火便燒文豐文十爺和我都在園子裡文爺歎口氣道:『古書上忠臣義士遇著荒亂年頭兒捨身殉難的不知多少今日我文豐要學他一學。』一跺腳跳在水裡死了我正在發呆忽然見個白髮道人站在面前喝道:『明善你還不背起老爺子來走嗎?』我靈機一動想起閣子上面有先朝的御容急急的走將上去捲起背了騎匹快馬奔了熱河後來咸豐爺殯天我隨了東西兩位佛爺回了京遍找這個道人毫沒蹤跡這實是神仙感應決非偶然那圓明園是三尺禁地別的仙家也不能擅入我遇見的一定是上蒼派來替主子看守園囿的天狐。」蓮芬道:「大人一定是天上星宿臨凡才得神仙點化。」明侍郎道:「不然我大約就是狐仙道中轉世來的當今主子剛會說話的時節有一日看見我笑著說道:『你就是個狐仙爺。』我敬聆天語即時跪在地下叩頭謝恩自此以後主子便喚我作狐仙把明善兩個字絕口不題每逢召見總說,『把狐仙找來』,所以我自知前生必是狐仙。」春山道:「貴人都是星僧投胎這話也一點不差。」明侍郎道:「文宗皇帝本是北極玄天真武大帝降凡曾中堂便是聖火將軍他每天起床被窩裡總有粗皮如同蛇蛻一般李少荃乃是聖水將軍他管轄之地差不多總要長水的李二公能建如此大功豈是偶然要曉得聖火將軍並不是條蛇是真武的腸子所化聖水將軍也不是個龜是真武的肚子所化當初真武在太和山修道動了凡心自家剖腹抽腸妙樂天尊用絲縧一根衣襟一幅給他更換他真正肚腸受了日精月華變作水火二將這二位原是真武身上的血肉轉了世還作了腹心之臣這是定而不可移易的道理。」蓮芬道:「有人說僧王是老爺托生的不知真也不真?」侍郎道:「關夫子尊為聖人豈能隨便投胎僧王雖也忠勇比上關公相差太遠這話不能作準明朝末年正月初一日崇禎皇帝在宮中扶乩真武到了崇禎問每年都是三十六員天將輪流臨壇今年怎麼大帝親自降臨真武批道天將都轉生人間要作新朝輔佐不在上界只有漢壽亭侯是佛門護法不入輪迴崇禎知明運已終哭了一場可見關公是不下凡的怎麼僧王會是他的後身?」蓮芬道:「我聽見浙江一位名公姓俞號曲園的說:『天將裡面的趙公明,《史記趙世家小注中曾有這個名字並不全是封神捏造。』」侍郎道:「我向來不看這一類的書倒弄不清楚。」巧玲道:「我也聽見說過趙公明是趙盾祖宗。」春山道:「說到趙盾我又想起受福報恩來了那靈輒和這吳六奇倒是一流人物總算知恩必報的大丈夫趙盾查繼佐結識這兩個人真不枉了。」明侍郎道:「趙盾能感得八個義士救他一家也不含糊只我小時念過左傳》,記得這件事和你們演的八義記不大相同恐怕連鬧朝撲犬都不一樣可惜這出撲犬除了陳鬆年沒幾個人唱了。」春山道:「陳鬆年這一出本是絕活狗追他的那一場他的袍袖往裡翻眼睛也往裡翻袍袖往外翻眼睛也往外翻在台上一個圓場兒眼珠子隨著袍袖裡外亂翻這往裡翻還覺容易這往外翻卻是難極了。」楊三道:「他用的是氣功我們梨園講究內練一口氣如今唱戲的肯下這樣功夫的很少了。」小香道:「你的氣功也算練到家了你演那雙鈴記的甘子謙出台時滿臉發白真象受了凍的吃酒以後摘下帽子腦袋上真能冒出熱氣若非氣功焉能如此!」蓮芬道:「他那出活捉三郎翻三次眼珠翻來翻去只看見白眼珠看不見黑眼珠又能把這麼大的一個活人縮歸象小孩一般也是真正功夫比那湖南四川外江腳的帶著椅子翻筋頭難了十倍我常聽得南方老爺們說京裡的活捉唱得不好大概是不曾見過楊爺的這一出。」明侍郎道:「見也未必沒見過只是不懂罷了我曾聽得湖北來的朋友笑話京裡的打花鼓沒有幾句唱詞我乍聽時很覺詫異後來他們又說京裡斷橋沒唱詞我更不解一日他們看刀會也不住搖頭道:『這樣戲怎的一句不唱?』我忍不住問道:『人家這套新水令唱詞實在不少怎說沒有唱詞他們道:『一句二黃沒有焉能算是有唱詞至於什麼新水令新火令與唱詞何干!』我才曉得他們不懂崑曲這一路的人縱然見了明玉的活捉》,也和沒見過是一樣的依舊要胡批亂講本來唱戲也是一門極深的學問聽戲也不是粗心浮氣之人作得來的總而言之聽戲最忌有成見卻又不可沒定見如今西佛爺雖是女主聽戲十分講究主子更是天生聖人別看歲數不大要挑誰的不是實在義正辭嚴你們進去當差倒要小心了。」春山道:「本來大清朝列祖列宗辦理朝政之外都講究音樂大內的本子象那蓮花寶筏》、《勸善金科》,排的太好了即如文宗皇帝也是崑腔的聖手那唱昆生的陳金爵本不叫作金爵只因善演金爵記的潘安文宗見喜才把這兩個字賜他為名雖是金爵技藝驚人足見文宗賞鑒果是不差。」蓮芬道:「古來只聞有潘安仁不聞有潘安後人張嘴便說潘安請問這個仁字往哪裡去了?」明侍郎道:「這一問實是有理但我已經聽得昆小峰說這個仁字有了著落。」蓮芬道:「我也是被這位昆老爺問過我當時對答不出他道這個仁字現在落到宋朝若是不信只管到戲班裡去找。」小香道:「我曉得了莫非是昭代策韶裡面那個奸臣?」蓮芬道:「一些不錯那宋朝只有潘美並沒個什麼潘仁美不知我們戲班裡怎麼鬧出這個來了和那潘安恰是相反昆老爺說這仁字是從晉朝逃到宋朝他費了無限精神看了多少書籍聽了幾百次活人大戲才把他捉住可惜久假不歸不能復原他的本來面目了。」侍郎道:「我曾看過乾隆老佛爺御批的通鑑輯覽》,果然宋將中只有潘美沒有潘仁美並且也不如此之壞但他卻吃過戲班裡一個大虧那年乾隆佛爺宮裡演戲唱的整本鼎峙春秋昭代簫韶》,鼎峙春秋演那趙子龍十分忠勇,《昭代簫韶把潘美罵的豬狗不如佛爺聽完戲翻開綱鑑一看雖然戲上唱的不無過失但楊業之敗由於潘美不救確是有的那趙子龍保護昭烈一生無過比關聖帝君只有強的也是實事老佛爺次日去祭歷代帝王廟見旁邊配享漢臣中沒有子龍宋臣中卻有潘美還有一個張濬是高宗年間宰相他薦過秦檜參過岳老爺老佛爺龍心不悅想起戲上的子龍潘美覺得朝廷祀典還不如梨園褒貶有些公道即時傳旨歷代帝國廟配享名臣添了趙子龍撤了潘美張濬這不是潘美吃了戲班的虧嗎」?蓮芬道:「芻蕘之言聖人擇之正是這等講解。」侍郎道:「話雖如此究竟佛爺另有定見並不專以戲曲作準即如關聖帝君戲上演的何等神武佛爺因他老人家失了荊州歷代帝王廟中始終不用他去配享然而卻有岳老爺你們總說大清朝是金邦之後不供岳老爺真是無稽之談又不如明朝那個張居正被梆子戲罵的也和潘美一般只因綱鑑裡是個好人所以帝王廟兩廡有他的牌位焉能說佛爺以戲中之褒貶為褒貶呢?」小香笑道:「梆子不如崑曲從此等處也看的出來。」眾人道:「。」明侍郎講了半晌有些困乏到內宅去了眾人仍到外邊歇息

 

  次早起身各自出城小香回家略坐片時知今日三慶班是廣德樓的轉兒即往廣德樓而來剛下了車忽見老旦譚叫天迎面跪倒口稱:「徐大老闆救我一救!」小香吃了一驚慌忙扶起問其原由

 

  要知譚老旦怎生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李州牧義釋譚金福 惇親王怒打劉趕三 下一回

  話說徐小香扶起譚老旦問其原故譚叫天道:「我那兒子譚金福前者和何九那小子一齊跑了不知去向後來方知他在東光他走的時節媳婦已經有娠不久養了我那個大孫子取名嘉善他也沒回來他住在東光唱了多日的戲那裡有個姓筍的大戶同他十分要好。」小香道:「這個姓好生奇怪我今天頭一次聽說。」叫天道:「這一姓本是少有倘若混到我們戲班裡來一定把竹字頭改個草字頭叫他和三國荀認作一家倒覺著順溜多了。」小香道:「你慢替人家改姓且說正文。」叫天道:「家有位作過知縣的頗有幾個錢要叫金福弄科班教習都請好了不想交河及家和筍家是親戚。」小香道:「這一姓我倒曉得他姓的狀元及第的那個及字也是冷姓你且說你的不要聽我打岔。」叫天道:「姓及的向筍家說:『俗話道的好跟誰不對勸誰拴班起會這弄科班豈是外行幹得的早晚是弄賠了就算了結。』筍家聽了他的言語對金福說:『你快把教習辭了這事我不辦了。』金福一怒跑往薊州又唱了些時倒也掙了不少的錢又同何九上了一趟遵化州那知州李大老爺待他甚厚李大老爺的少爺喚作李鍾豫比金福大個十幾歲和金福親如手足不想他們江蘇人如此的愛戲金福同何九復往薊州因為一樁小事和東陵上看陵的兵打起來了我這兒子拳腳本來好得更加跑野台子每日揣著小米麵餅子腳打地二三十里晚間在露天睡覺唱武生兼演開口跳越受辛苦越長氣力那看陵的兵如何是他的對手我兒子本想打那廝一頓放他走路誰知手略重了些那小子挨不起只消幾拳便眼兒猴了金福見出了人命仍跑往遵化州躲了守陵大臣劻貝子發下文書緝捕幸虧李大老爺推說他不在他的境內不曾捕著那劻貝子動了火又下嚴緊公事金福托人進京求救可憐我只有此子徐大老闆千萬替想個主意。」小香皺眉道:「人命牽連叫我怎樣替你想法子你此話可曾向大老闆說過?」叫天道:「正還未曾。」小香想了一想同他來至帳桌邊那長庚早已坐在那裡

 

  小香正要同他說話只見一人從外面走來在帳桌前踱來踱去看他的穿章好似個部裡的京官大家都不認識長庚忙向他招呼請他坐下那人也不謙讓便在長庚的上首坐了眾人頗覺納罕長庚問道:「請問爺台是個京官嗎」?那人點一點頭長庚霍的站起恭恭敬敬垂手侍立道:「這等是位貴人了。」那人道:「我官不甚高何貴之有?」長庚道:「貴足踹賤地想必是訂堂會管事的快把水牌拿過來請老爺寫定日期。」那人道:「我並不寫堂會只在後台看一看。」長庚道:「老爺貴人豈不知看戲是在前台的一定是來訂堂會不然哪有職官擅入後台之理若被言官曉得是要掛名白簡的依優人之見老爺即便訂戲也是叫管家來為妥此處非貴人久占之所老爺請便優人要辦理本日唱戲的瑣事。」一席話說得那人滿面羞慚搭訕著走了

 

  盧台子在旁笑道:「近來外行都愛進後台不知是何原故實在後台毫無意趣花臉不人不鬼旦角不男不女有什麼好看的?」趙德祿道:「大老闆這一著兒可真絕看他還進來不進來?」

 

  譚老旦已是心急見他們只管閒談忍不住跑過去向著長庚磕一個頭又把金福的事說了一遍長庚怒道:「你兒子太不安分在此地便想發外財私自跑了在外面又惹出這般橫禍這樣人只好不去管他。」小香道:「譚老哥只此一子玉山兄若不發惻隱恐他性命難保。」長庚道:「蝶仙願救金福你的腳力比我不在小處你何妨自己去做?」趙德祿道:「徐大老闆因大老闆是本班之主有事不能不來商議大老闆不可負了他的來意還是你們二位共同想個法子為妙。」長庚道:「殺人償命唱戲的難道能抗王法?」小香道:「菜市口永遠沒殺過梨園豈可由今日破例?」長庚道:「不殺梨園想是梨園不犯該殺的罪。」眾人怕兩個僵了都夾在中間打岔譚叫天仍是哭求盧台子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只是冷笑趙德祿道:「盧先生你是大老闆最親信之人怎麼一句話也不說?」盧台子道:「金福並不是明日就死他還不曾被人拿住我們正好緩緩商議這些話何必定要在後台講?」長庚看了他一眼便不作聲小香叫趙德祿把叫天扶出當日大家各自登場

 

  演戲已畢小香德祿帶了叫天先到四箴堂長庚和盧台子共坐一車反是後進的門在上房堂屋裡一齊坐定叫天目瞪口呆望著眾人流淚盧台子道:「譚兄不必著急我們從長計議。」長庚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這盧台子一句話不要緊把諸位都哄到我家來了我此時卻要你出主意。」小香道:「盧先生是有名的小諸葛當然另有高見。」盧台子道:「請問大老闆這譚金福是救的是不救的是?」長庚道:「若論我和譚大哥的交情他的兒子如同我的兒子一樣況且蝶仙再三要我幫忙我豈有坐視之理只望重是本班逃人又到外簾子去惹禍壞我京都梨園的聲名他的事我不願管。」盧台子道:「大老闆看金福材料如何?」長庚道:「那小子的戲料倒實不差。」盧台子道:「自古當首領的沒有不愛惜人材的金福戲料既然可取大老闆應當替祖師爺保全一個好弟子。」長庚道:「望重那廝反覆無常我保全了他也沒甚中用。」盧台子道:「金福年輕難免有些錯處大老闆能趁此機會在他身上給一點好處叫他知道感激然後收回本班嚴加管束保管日後是個角色。」長庚道:「蝶仙你聽此話如何?」小香道:「這話說得極是大老闆是要採納的。」長庚道:「也罷明大人和劻貝子是有交情的待我去求他一封信給望重疏通疏通。」叫天聽了爬在地下給長庚等磕了無數的頭磕的眾人都笑了起來次日長庚小香一齊去見明侍郎委委婉婉的求他出力那明侍郎自無不允得他一封書信給劻貝子寄去諒那劻貝子是個當散使的宗室如何拗得過內務府的大臣自然放慢了不去上緊

 

  遵化州李大老爺知金福官事不十分火急即差人把金福喚來道:「你的官司已經有人照應我聽得人言是內務府裡給劻貝子來函如今便算沒事只你在外簾子唱戲不甚妥當你莫若趕緊回京一來省得劻貝子過些時再來捕捉你二來省得陵上的兵私地裡替同伴報仇三來你的性情不好回到京都那是有王法的所在你也省得再惹別的禍。」金福道:「我也正想回京一來看看家中光景二來免得大老爺替我操心三來我在鄉里也實在混怕了只是手中沒有盤費要求大老爺恩典。」李大老爺點頭應允金福退出去見李鍾豫

 

  剛走進鍾豫的書齋鍾豫便舉手向他賀喜道:「鑫培你的官事完了。」金福道:「也不算完不過官無三日緊又有內府人員在中調停可以沒甚事了。」鍾豫道:「你既沒甚事唱戲的還是唱戲我這裡的門稿要拴班子呢你可以給幫忙。」金福道:「不行我已蒙大老爺許給盤纏要回京去了。」便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鍾豫道:「這也是正辦京裡唱戲是比外頭吃香的多你這場官事若不是京班幾位老闆如何就能輕輕的完結以前咸豐年間察拿洪秀全的奸細你們那位程大老闆鬧了一個形跡可疑拿到刑部下在死囚牢裡京中有人和他不對定要把這場官司給他坐實長庚也不曾托人照應不知刑部尚書趙大人怎麼便認定長庚是冤枉謀反叛逆的大罪只消幾句話便開釋了何況你不過是場人命更不打緊若在北京只怕連問都沒人問一聲的。」金福道:「總是作官的貴人賞臉。」鍾豫道:「也不盡然記得長庚有次唱堂會不知怎的把一位姓路的都老爺得罪了這位都老爺是個老陝他的爺爺喚作路德唸書人稱為路潤生先生是位八股名家門生故舊差不多遍滿都下這位都老爺自恃腳力不小叱令人役把長庚按倒在地不由分說重重的打了四十板子長庚第二日氣也不哼捲起行李逃往保定一干士大夫都寫信叫他回京他回信道:『路都老爺是個正人自古一正壓百邪他若一日在朝優人長庚一日不敢在京唱戲。』這些士大夫看了都道老路不近人情做個手腳借著京察把他外放長庚方才回京這件公案大約鑫培也是曉得的這樣一看作官人也有弄不過戲子之時。」金福道:「連劻貝子都無奈我何那路都老爺益發鬧不過大老闆了不過依舊是別的作官人出來替我們壯腰子還是貴人扶助。」鍾豫道:「這話也不差你暫回自己住處我明日催老爺子給你送錢打發你上路。」金福道謝走了門稿進來問道:「我的事少爺對小譚說過不曾?」鍾豫道:「不行不行他明日要回京呢。」門稿也不再言鍾豫自到上房見他父親替金福催盤費李大老爺道:「盤費是我親口許的難道騙他不成?」次日李大老爺取一百兩銀子派門稿給金福送去門稿答應去了多時回來道:「金福已經收著銀子趕路去了。」過了兩三個月李大老爺又著鍾豫寫了一封信差人寄到京中交譚老旦轉付金福

 

  下書人曉行夜宿來至北京尋個飯店住下等到齋辰的日期才把書送往譚家到得那裡拍了半日的門見個無須老翁開門出來:「是哪一位?」下書人道:「先生敢是譚志道?」老旦道:「不錯我正是譚志道你是哪裡來的?」下書人道:「我是遵化州李大老爺差來有他老人家一封信叫我送給府上。」那譚志道不聽則已聽了時忽然變了面孔冷笑道:「遵化的那位官兒是個貴人還來理這犯人作什麼?」不由分說把門關了再也叫不開下書人摸不著頭腦只得轉身往譚家間壁一家子去投宿這家人和下書人乃是抵手親戚兩下相見自然十分親熱這一家有位老翁還是下書人的長輩便問道:「譚金福在遵化怎麼會把貴上李大老爺得罪了?」下書人道:「他在遵化李大老爺待他甚好我奉大老爺之命到他老人家原籍去了一個月回來金福已經動身北上如今李大老爺還十分思念他著少爺親筆寫了一封信差我送來怎說得罪二字?」老翁道:「既然如今還給他寫信怎麼會把金福打了個遞解回籍據金福自家說李大老爺已經允許給他川資因此回到寓中收拾行李誰知隨後來了官人拿著一封遞解文書糊裡糊塗把他押解上路卻也有些好處一路上用不著一個小錢倒也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回京來了他父子夫妻一家除了小孩子不算只要能說人話的便一天到黑把李知州罵個不了說他一個作官人怎麼沒有准人性?」下書人想了想道,「這件事我明白了我明日到戲館子裡面找著金福對他說明叫他不要錯怪了好人。」一夜無話

 

  次日老翁同那下書人去往廣德樓看了一日三慶班的戲大軸子是一出青石山》,長庚扮的聖帝那扮平將軍的武生下書人不大認得問那老翁方知喚作李小貞四個馬童內恰有一個是金福只聽隔座有人道:「三慶班是不唱武戲不用武行的如今長庚也變了花樣了。」又一個答道:「可不是嗎譚金福的武工實在不差只因在這班子施展不開才跑到簾外去不知怎麼又惹了事打了個遞解回京據說是官面上同他不對不曉得其中詳細。」一個道:「聽說金福這一次到簾外是偷跑的還拐走一個何九如今他惹了禍不花盤纏回來何九卻弄得不能回京我聽說金福到京之日他父親帶他去往長庚那裡請罪長庚口口聲聲要把他革除梨園眾人苦苦講情長庚才許他仍在本班效力總算賞罰嚴明夠一位老闆的資格了。」說話間戲已演畢老翁先回下書人曉得三慶班的習氣不敢入後台只在戲園門外等候少時見譚家父子出來他便放過叫天攔住金福施禮問好金福同這下書人在遵化是混熟了的只得還禮招呼下書人拖住金福走入道旁一家小的茶湯鋪喚作桂元齋尋個桌兒兩個人對面在板凳坐定跑堂的過來問是吃茶湯還是吃藕粉和元宵金福道:「我都不要你只撿一碟小悶爐燒餅來。」那下書人要了一碗藕粉兩人一面吃一邊講話下書人道:「自老弟走後李大老爺和少爺都十分想念差我給你送封信來問你的近好?」金福道:「李大老爺待我雖有些好處只是今日賞我書信卻是不必。」下書人道:「聽老弟的話樣兒帶著刺兒難道李大老爺還有什麼不好不成?」金福道:「他是貴人我怎敢道他不好只他做事太缺一點兒。」下書人道:「我聽說你北上之時李大老爺還送你的盤費怎說他作事太缺?」金福道:「我是打遞解回來的何曾見他什麼盤纏?」下書人道:「你錯怪了人了這事是稿房裡同你不對勾著用印的作的私弊倘李大老爺果然要打你的遞解他一個作官的怎肯這樣鬼鬼祟祟?」金福低頭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不差我實是錯把恩人當仇人。」當下搶著付了錢把下書人讓往家中自己先去對父親解說明白明天忙出來與下書人相見並謝昨日冒失之罪下書人取出書信付與他父子起身要行叫天忙攔住道:「上差不要去心太急我父子還有大事相煩。」下書人問是何事叫天道:「我父子都不識字求上差念給我聽。」下書人答應拆開念了一遍放下書信別過他父子二人出門走了

 

  次日叫天到後台求盧台子替寫了回書那何老旦也走來托了台子一件事台子給他一併寫入書內交付叫天親自送去那下書人得了回音連忙回到遵化見著李大老爺交了差事李大老爺看了書方知門稿作弊之事又見上面有求他設法叫何九回京的話一點頭登時把原來門稿克出不用就命下書人補了門稿另差人往薊州喚到何九當面給了五十兩銀勸他速回京都何九千恩萬謝僱了驢趕路而歸不想那驢夫不是好人冷不防把行李拐得無影無蹤何九歎口氣道:「活該我不能風光回家我也不必再去求李大老爺大丈夫能屈能伸譚金福打得遞解我何九也要得飯。」拿定主意討飯回家於是改了面皮見著過往之人作揖打恭尋錢覓食混了一日

 

  次日正在大路上行走遙聽得鑼鼓之聲何九道:「我癡嗎既有人唱野台戲我何愁沒有盤纏」?便順著聲音尋了去原來是一座東嶽廟有人還願賽神何九走入後台同老闆相見已畢正要扮戲忽然前台幾個僕人同道士走來僕人道:「不消唱了戲價只給一半你們去吧這廟裡神道不靈。」後台老闆道:「二位爺們沒您不聖明的我們唱過兩日只今日唱完都算圓滿怎麼貴上老爺忽然不叫唱了縱然不唱這一半戲錢是不能扣的我們賠累不起。」道士道:「你不知道只因他們雖是鄉紳卻實是劣紳作的事情我們都看不下去弄得神鬼不容家裡鬧起鬼來他們飯腦袋急了許下這廟裡的心願想必那一天東嶽老爺沒在家不知哪一位愛小便宜喜聽蹭戲的神道居然替他把鬼克掉了他家太平了一個月因此還願唱戲不料驚動老爺把鬼依舊放出到他家去攪他們反說神聖不靈要停戲扣錢戲是我替他們寫的所以叫我來退這家子是不能和他講理的老闆你讓一步反正這宗毀謗神明絕方外衣食的惡徒老爺必然下在速報司給他記名的。」僕人聽了怒道:「雜毛野道怎麼罵我們的家主?」道士道:「我罵你主人你便急了你說我廟裡的神不靈又該何罪?」兩下越說越僵加著戲班不讓戲價便開了三股趟打將起來何九見不是事乘機走出恰好那個驢夫正來看戲與何九撞個滿懷何九把他揪住也打將起來眾看戲人四面圍繞也有解勸的也有盤問二人因何相打的也有站在遠處伸脖瞪眼看熱鬧的何九把原因說了一遍眾人都道:「驢夫可惡。」要拿他送官驢夫叩頭求饒吃眾人趕得無影無蹤何九不但復得行李還饒了一匹驢謝別大家騎驢趕路

 

  看看到了京城離城不過二三里地卻遇著劫路的賊連行李帶驢都被劫了依然空手回家見著何老旦先發了一陣脾氣少不得也到四箴堂請罪長庚道:「望重是罪魁我打了他四十戒尺這小子是被望重引誘走的我早已打聽得清楚兩人所犯輕重不同這小子只打二十也就夠了。」吩咐管事人帶去打畢叫他下戲房依舊效力眾人都贊大老闆發落得不差

 

  光陰似箭早到了六爺府堂會的正日明侍郎親自作戲提調後台來手找的巧玲雖說是散約到底用的四喜零碎居多三慶班除了小香之外又找長庚春台班只有一個三勝小班中似那趕三等類也約在其內長庚不悅道:「我從前也應過外事但如今同班朋友把我捧的太高了有了堂會我一個人去掙錢未免說不下去。」便推病不來明侍郎只得在六爺面前替他道:「長庚實在有病況且有了餘三勝也不必定聽程長庚了。」六爺道:「一個伶人有也不多無也不少他既有病便不必傳喚倘若非要傳他不可反給唱戲的長了身價未免不像官話明侍郎道:「。」

 

  當日演畢新排的這出受福報恩》,六爺高興吩咐找補一出思志誠閔天德嫖院的玩笑戲巧玲等一干名旦扮了妓女小香扮了一位少年嫖客其餘淨丑等角有扮忘八的有扮烏師的有扮跑廳的有扮幫閒的只趕三扮了一個伺候妓女的老媽子走上台用目一看只見五爺惇親王六爺恭親王七爺醇親王坐一處他便冒冒失失望著眾妓道:「不想老五老六老七都來了。」眾角色聽了各吃一驚那位惇親王只說了一聲可惡,」左右侍從早奔上台來把趕三捉將下去趕三也嚇得魂不附體戰戰兢兢的跪下不住的磕頭小香巧玲等也都趕來一同跪著替他求情六爺道:「你們不必管他這閒事這小子特豈有此理!」眾人再三求告五爺冷笑一聲伸出十個指頭侍從們早把趕三揪翻用皮鞭抽將起來抽到五十多鞭趕三已是皮開肉綻那皮鞭還是抽個不住眾人又復求情七爺道:「早呢才打了一半一個指頭十鞭定要打一百鞭的。」看著又打了三十鞭明侍郎向五爺道:「這小子不禁打倘若死了於六爺府裡的喜事有礙求爺開恩!」五爺點頭把侍從們看了一眼侍從們方才住手放起趕三他爬過來叩頭謝責五爺說聲:「!」趕三答應道:「!」抱著腿往外便滾七二王都笑了只有五王仍是怒氣不息明侍郎又敷衍了半日領著伶人退出

 

  趕三已坐車回家巧玲忙趕來探訊走進大門只見院中香煙繚繞趕三的兒子披頭散髮跪在地下不住的磕頭巧玲大吃一驚以為趕三有甚好歹正待要問趕三的跟包已將巧玲讓入房中見趕三在床上半躺半坐不像個死的巧玲方才放心向前說道:「劉先生受屈了!」趕三道:「我早該挨打這也不算受屈只可恨你們苦苦講情折去我二十年壽數不能長命百歲罷了。」巧玲道:「怎麼我們講情倒講出不是來了?」趕三道:「那王爺的打豈是俗等人挨得著的挨一鞭子是要我活一歲的我若挨到一百鞭穩穩當當要入百壽圖的如今只挨了八十鞭恐怕只能活八十歲倘你們不講情五王豈肯只打八十你們雖救了我目前之疼痛卻是誤了我的前程了。」巧玲知是渾話便不再問看夜色已深起身告辭走至門外見趕三那個兒子已經先在街心仗劍搖鈴口誦三山九侯先生寶號又聽他祝告道:「願弟子之父身體無恙。」巧玲方知是代父禳災旁邊有個老者笑道:「這小子專一弄這些把戲他有一日在街上當著眾人誇口說是善能拘神遣將眾人不信他便掐訣念咒正念的高興忽見一個藍面長身的怪物從眼前底下一晃把他嚇的抱頭鼠竄其實是冥衣鋪的徒弟拿著個紙糊鬼王在他門前經過他一時眼離罷了。」巧玲暗暗好笑登車歸到寓所一宿無話

 

  要知次日做些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沈天喜發心皈淨土 楊月樓避難入京都 下一回

  話說巧玲次日起來仍到戲園中做他的生意

 

  此時海內昇平士大夫專以遊宴為事戲班的買賣十分興旺不但各園差不多天天爆滿並且接連不斷的堂會眾名伶除了齋戒忌辰毫無閒空巧玲交遊最廣更是手忙腳亂不得片刻安寧從春天忙到冬天從冬天又忙到春天忙中歲月過得最快不覺忙過了兩三個年頭

 

  這年夏天有件事去到程長庚家只見那裡亂紛紛許多管事人在那裡抄寫單本巧玲知是要排新戲不便多坐把那件事交代清楚起身告辭

 

  次日到明侍郎府內堂會唱完了戲因次日齋戒戲園停鑼便不出城少不得照例要陪著侍郎夜談侍郎問道:「三慶班替五爺府裡排新戲蕙仙知道嗎?」巧玲道:「奴才昨日在長庚那裡看他是個排戲光景只不曉得是不是五爺府慶差事。」侍郎道:「一定是的這件事名為五爺府的差事其實是皇差只因西佛爺想聽外面的戲東佛爺不肯傳戲班進去因此西佛爺推說要到五爺府神堂前拈香預先暗地吩咐五爺傳喚各班接駕五爺怕舊戲有犯忌諱的去處才和長庚商量排一出新的只是戲名我卻忘了。」旁邊一個僕人道:「慶唐虞》。」侍郎道:「不錯是這個戲名這個奴才的記性真不含糊若非這狗頭提起我就算講不清楚了莫笑他們受誰的栽培背地裡還要說誰的壞話連他那教讀的老師他都罵是老奸巨滑只這些小聰明卻還有的這本戲演的是宋朝宣仁太后臨朝的故事長庚扮的是司馬溫公是五爺頌聖之意當初有個嚴辰是浙江桐鄉縣人文筆很好他散館的卷子用了女中堯舜字眼開卷大臣萬藕舲大司馬把他取的太高了西佛爺怕言官起鬨降旨訓飭了一番萬大司馬得了個風流處分嚴辰畢竟授職編修足見佛爺是喜歡的如今這個戲名兒正和嚴辰用意一般。」說了一會天已不早侍郎令巧玲退出各自安寢

 

  巧玲和唱青衣的蔣蘭香住在一間房裡過了一宵明早又進去陪著侍郎坐了半天吃過午飯方才出城

 

  他二人要往老牆根廣慧寺行個人情便同坐一車出了宣武門那蘭香原坐來的十三太保車子只在後面跟著穿過炸子橋拐不到兩三個彎兒早到老牆根恰從萬尚書門前經過見那門前貼著冬施茶湯夏施涼水的條子巧玲道:「這房本是軍機大臣季芝昌的如今萬家住了萬大人雖在作官的身上弄錢卻是在老百姓身上花錢很肯作好事他和周家楣周老爺在彰儀門大街玉皇廟西邊辦了一座資善堂專一施粥施藥救濟窮民那玉皇廟裡住著一個姓詹的老頭兒替人瞧病不取病家一個大也是萬大人津貼著他這萬大人待朋友也不含糊那吏部天官陳孚恩在新疆同回子打仗打敗了全家都死了滿朝裡因他是肅黨是西佛爺最恨的沒人敢給他請恤典卻好陳天官有個小兒子當日不知怎麼脫了性命跑到北京萬大人因和陳天官是對北磕頭的把兄弟替他作了冤狀在直隸制台衙前遞了李鴻章才替陳家上的本雖然陳天官沒有什麼好處一家大小連老媽子都受了皇上的旌表都是虧了萬家萬大人是個翰林陳天官連進士部不曾中只是一個舉人那年跑到謝公祠文昌樓上要打魁星是萬大人攔住了依我看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萬氏後代難說不再出一個翰林那陳孚恩且慢些生氣。」蘭香笑道:「你一向也行了多少好事你的兒孫也未必不再出你這般一個名旦我也生氣不得的。」巧玲搖頭道:「你太捧我了。」說話間車已停住原來已是廣慧寺門首二人下車入寺到那一家子停靈的所在行了禮

 

  蘭香先上車去了巧玲正待要走只見那壁廂有個玉面朱唇花朵般男子同他招手巧玲看時乃是吳人沈天喜是南北馳名的一位名伶專演昆旦真個色藝雙絕並且知文識字喜結名流他的女兒嫁給餘三勝的養子紫雲新近完婚那紫雲卻正是巧玲的徒弟故此兩人加倍要好當下巧玲同他連肩坐了說些閒話不多時已經送庫賓客各散喪家也回去了

 

  巧玲天喜將要登車本廟住持印可走來留住同人方丈待茶

 

  那廟正門便是天王殿是永遠關閉的又是本寺供舊的神像都丟在天王腳下堆著簡直的成了泥人山和尚只從旁門出入前面院落中間是大雄寶殿有副對聯道:「覺路靈山共說諸天疑想相晨鐘暮鼓好從此地息貪嗔。」是蒲圻賀壽慈的手筆後面院落是大悲壇內中還供著一尊文昌坐在大士的面前左右兩間耳房左邊這一間便是方丈室其餘廂房跨院都是眾僧住處和些靈柩房十分雜亂

 

  當下梅沈二人同印可分賓主坐定印可的徒弟春暉獻上茶來天喜一面飲茶一面隨手翻那案上的書籍見有一本皈元鏡傳奇》,便道:「這是戲曲大和尚怎把來放在經典之內?」印可道:「這雖是戲曲卻是勸人皈依淨土法門功德最大因此不敢褻玩況且上面畫有佛像卷尾有韋馱老爺我所以把來放在彌陀經之傍。」天喜道:「這本傳奇主意甚新我卻只聞其名不曾見過。」印可道:「這是闡揚佛化的著作原是預備送人的沈老闆可以帶去一觀。」天喜拱手稱謝三人談了多時沈兩人起身告別各自歸家

 

  天喜在燈下把那皈元鏡翻閱了數折覺得他填的詞曲不十分合乎宮調穿插也有些散漫只講說淨土的起妙卻令人心往神馳不由得歎氣道:「天地之間竟有這等極樂之國我等凡夫若是不求往生真是執迷不悟似我落入優伶道中又是個旦角弄得男不男女不女不知把那不相干的陌生人叫了多少聲丈夫他叫我一聲妻子我就得乖乖的答應當著千百之眾做出陪著他睡過覺的神氣這宿孽大約不輕若不急早尋個出路等到來世只怕比如今又不如了變個妓女只怕還算便宜呢!」想了一想拿定主意走到家堂觀音大士像前點了三炷香磕了九個頭發下願心從明日為始持念佛名永不退轉祝告已畢走到內室睡了

 

  次早起來洗了臉漱了口果然恭敬念佛念過三千聲方才歇住猛一回頭見唱青衣旦的鄭秀蘭站在那裡叫聲:「老爺子。」天喜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秀蘭道:「我早來了見大叔在這裡唸經沒敢驚動。」天喜道:「我是念佛並非唸經。」秀蘭道:「大叔念佛只求老佛爺保佑您多多發財並用這佛號在陰司裡可以當金子用將來大叔到那一世裡也是一個財主。」天喜道:「什麼話依此說來把念佛功德看的太小了人能常持一句南無阿彌陀佛永不間斷壽終之日佛家要來接引不入輪迴往生極樂國土見佛聞法將來也可修成正果與佛一般怎麼只把佛名當陰司的金子豈不大大的差了念頭。」秀蘭道:「這說得成佛也太容易了只怕是靠不住這些話我也聽得高僧覺長老說過只是我總信他不得罷了。」天喜道:「只因你不信你才不修也只因為你不修你才不信不修不信自然不成你既道那覺長老是高僧怎又不信他的話也叫作進退沒個憑據。」秀蘭道:「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福分我總覺得我是不配成佛的那位覺長老實在是道行清高我也不能不敬服依我看要想成佛非象他那樣修行不可。」天喜道:「我怎麼不曾聽得有人談過這位覺長老但不知是哪廟的和尚?」秀蘭道:「這位長老從同治元年到京一次後來各處雲游去年又來的聽他口音象是湖北人他一直住在西山也不在大寺裡掛褡只結了個小小茅庵帶著兩個小徒弟每日除唸經之外哪裡也不去自家在茅庵後面種些老玉米豆子青菜便是他的口糧大寺裡也有時給他送些米去他從不招搖凡是出風頭的事一些不做大叔也是不常出城的怎能知道我是前些日子隨著陳子韜老師去到西山閒逛當初陳老爺有個哥哥捐了個小官去到四川沒有當上差使竟流落了陳老爺棄了官職千里尋兄好容易才把這老哥找回那時覺長老也在四川同陳老爺是舊日相識便請陳老爺住了一宵這位長老的茅庵是不留遊人的也算是破天荒我在那裡混孫了一夜因此曉得這個高僧。」天喜道:「真和尚還是山裡有這大城裡面的僧家一天到晚盤算廟產要找好的雖不能說斷種到底沒得幾個好比史書中的古人那說得熱鬧的未必真是豪傑那輕易沒人提起的未必沒有英雄西山近在咫尺不想卻住著這樣高僧你何不領著我去皈依一番?」秀蘭道:「我今日事忙改日一定和大叔去走一趟,」兩個人又講了些世務漸漸說到戲班

 

  秀蘭道:「大叔久不搭班唱戲除了應酬朋友的紅白份子也不大出門可曾聽得說三慶班程大老闆和徐大老闆的笑話兒?」天喜道:「我也略知大概只是不曉得其中詳細,」秀蘭道:「他們二位公事私事全部犯了意見徐大老闆賭氣不唱了由你程長庚本領高強牡丹少不得綠葉偌大的三慶班便不上座程大老闆先還不肯認頭後來見聽戲的一天少於一天差不多剩了百十來人沒奈何只好到徐大老闆家中賠了不是長了包銀才把徐大老闆約回第一日程大老闆要同他唱鎮潭州岳老爺收楊再興徐大老闆笑了一笑道:『這出我忘記了改一出借趙雲!』程大老闆登時臉就白了只好依著他果真的唱了借趙雲》。唱畢之後程大老闆悄對管事人道:『我們還得想法子這徐小香心不穩管事人也知風頭不順因此添邀新角了。」天喜道:「他那三慶班戲極難唱程大老闆不開戲便下戲房除了徐大老闆之外憑你是誰都得跑手下並且沒有催單到了後台再定戲碼前次來了個外江先生要唱昭關》,程大老闆道:『這真是初生犢兒不懼虎!』便自己扮了東皋公上去只幾句就把那個老先生路咬爬下了連夜扛起腿來滾蛋他那班裡的人個個欺生哪裡的新角敢搭這班子?」秀蘭道:「他邀的兩個新角倒還不弱一個叫楊月樓是唱老生帶演武生是張二奎的徒弟本來喚作玉樓如今改了名字他和春台班武生俞潤仙是師兄弟潤仙本唱武旦原名玉仙也是後來改名這楊月樓善演孫悟空外號叫作楊猴子是從外江惹了事來的還有一個青衣叫作陳雙喜兩個都是好嗓子搭人三慶打炮唱的牧羊圖》。莫笑那陳雙喜又黑又畔卻實在能唱和楊猴子對嚷一氣台下都混了個很好的人緣倒可以站得住。」天喜道:「那俞潤仙又喚作菊生也有個外號叫作毛包武功不錯這個人我是曉得的不消你說他們春台班武行太橫了趙爾平田道兒還有個外行下海的開口跳德子杰人都叫他麻德子這一干人簡直是一群老虎也非俞毛包壓他不住更加唱武花臉的李溜子和清音老生小李三的兄弟老五叫什麼李順亭這兩個東西雖然年輕一肚子的鬼胎都是慣於在台上陰人天天拿公事開心胡喜祿胡二老闆將滿三十歲扮相嗓子都還來得無緣無故便收篷不唱為的就是他們那老生姚四的兒子姚齊山也唱武老生雖是邊邊沿沿能耐頗瞧的過兒不知怎的溜到口外去了姚四去找兒子竟在張家口死了齊山又在外面鬧了多日方才回京這是前些年的事你是曉得的我因看透後台這一套才洗手不乾你說楊猴子在外江惹事只怕也是這一類人吧?」秀蘭道:「這倒不然他的事是人惹他不是他惹人前些年李世忠李提台在鎮江開戲館子要邀月樓不想李鴻章的兄弟在那裡也開了個戲園約了月樓李世忠惱了帶兵去殺月樓那時月樓正在扮戲李世忠親自提刀趕人後台當頭便砍誰知月樓手腳靈便將身一縱跳高七八尺遠饒你李世忠殺人如麻枉是殺他不得只急得暴跳如雷月樓順著樓窗上房走脫兩個李家械鬥起來李世忠幾乎造反虧得李鴻章的老太太趕到了李世忠原是老太太的乾兒老太太當著他先把自己兒子教訓一番又拉著李世忠哭了一場:『你們小弟兄翻臉須等我死後!』李世忠也哭了口口聲聲說老娘疼我』,便同李鴻章的一家子照舊相好才把這個亂子壓了下去這位老太太真不亞於胭脂虎裡李景讓那位太夫人那時陳國瑞陳大帥正要弄戲班想邀月樓月樓沒敢接他的包銀因陳大帥和李世忠向來不對恐怕又惹風波跑到別處混了些歲月今年上海戲園差人去約他幫忙他已經來京了。」天喜道:「怎麼外省的官兒都拴開了戲班子了莫非看這一行有飯?」秀蘭道:「豈但外省肅王府的長史倭心泉也弄了個梆子班從張家口約了個旦角叫作十三旦在大柵欄演唱買賣倒是不錯。」天喜道:「我雖不大出門常和本行來往這十三旦倒也聽得人說過他叫作侯喜麟號是俊山又叫作五百紅能耐實在是好自從方松齡死後他那拿手戲花田錯》、《雙合印》,徽班沒人能唱都叫十三旦學會弄到梆子班裡去了哪一本堂會都有十三旦定價四兩銀子一個不能少的有位李象寅李老爺寫信給朋友道是一個唱戲的非掙四兩紋銀不可真是聞所未聞的怪事人心不古風俗奢華實是豈有此理長此以往四兩不難長到四十兩四十兩不難長到四百兩只怕士大夫愛惜資財停止堂會恐亦非該優人之福這篇議論倒有見解不能說他不是。」秀蘭道:「這李象寅名字好熟怎麼想他不起!」沉吟了一會道:「是了陳老爺的同年昆小峰說他這名字可以對那楊猴子。」天喜道:「楊是樹猴是畜生子是干支真正絕對好的很只因三慶添了角色那嵩祝成小班也從上海約了個老生叫孫菊仙相貌好像大老闆嗓子極大嚷一聲如同雷響一般唱的實在可聽只台步差的多本來是個外行大家倒也原諒。」天喜道:「這孫菊仙是不是和王絢雲相好的那個孫大個?」秀蘭道:「這倒不很清楚只這孫菊仙是天津人聽說是在軍營裡混過只跟的是陳國瑞不知他跟過李續宜沒有他也說是程大老闆的門下那日見著大老闆叫了一聲師父』,大老闆笑道:『看你不像戲班的人倒象個候補道。』他的氣概也就可想我沒見過孫大個雖聽得王家講他笑話卻不敢一定派他是孫菊仙但王家替孫大個養活的家眷卸是有人接走了待我往王家一問便知大個和菊仙是一是二了。」夫喜道:「我也是隨便猜的不能硬斷這孫菊仙便是那孫大個你也不必去打聽當初孫大個在後台笛子那樣一個話把如今這孫菊仙是要往上一路走的你不要去搜他腳跟才算忠厚。」秀蘭道:「。」

 

  說話間已打了十二下鍾秀蘭起身告辭天喜道:「你給我引進覺長老不可忘記。」秀蘭答應走了誰知他去後竟把引進高僧這件要事丟在腦後看看月餘連天喜的大門也不曾跨天喜好不心焦便道:「他不作引進之人我也可以自家尋訪。」拿定主意要往西山尋這和尚

 

  正還未去的時節蔣蘭香來了說道:「過幾天城裡內務府毓二老爺家有本堂會戲沒有底班是個散約定要煩你去唱一出你不要推辭。」天喜道:「我久不上台戲都擱忘了俗語道三日不唱口生我何必現眼!」蘭香再三糾纏天喜只得應了

 

  到得那日天喜去往毓宅演了一出瑤台》。有個湯金蘭演了一出馬湘蘭畫蘭》,當場作畫十分精采張奎官演了出清宮冊》。蘭香演了一出探母的公主他將走上場湯金蘭悄對天喜道:「這毓家的上輩和蘭香的爺爺同在一省作官坑了不少的白花花如今蘭香落在我們旦行裡毓二老爺卻著實在他身上花銀子簡直恨不能弄個傾家蕩產聽說為了蘭香和二太太鬧的很不合適二太太張嘴就罵蘭香賽過小老婆二老爺全不理會依然填還蘭香看起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不錯的。」天喜道:「我向來深信因果。《奇雙會李桂枝道是蒼天饒過誰』,果然不曾饒過一個!」天喜這句話聲音略高那唱小花臉的毓五站在旁邊聽見便道:「沈老闆說的不差那小安子何等勢派也被山東丁撫台殺了實在天不饒他!」

 

  一語方畢只聽頭目人沈明道:「毓老五不要罵安子了天不饒他只怕人還不饒你呢你來看這是誰寫的?」毓老五走去看時見牆上貼著一塊白紙上面極大的字跡道是生成能忍能耐玷辱天潢一派長就湯勤賀世賴小子滿肚是壞西江月半支贈毓五老闆毓五紅了臉道:「這準是張奎官乾的別人不能這樣缺德我認得這老棒槌的筆道兒。」便伸手去撕沈明攔住道:「撕它作甚留著倒是個古記兒。」後台的角色一大半攏將過來那識字的無不大笑不識字的只立著發呆毓五道:「張奎官這個孫子真不是人做的方才效力的一個小花臉扮了清官冊的差人,『寇準升堂一場誤了沒有上奎官把他喚了出去問道:『本御史升堂你往哪裡去了?』那效力的一時回答不出奎官一聲冷笑叫衙役按倒在地奎官奪過堂板重重的打了三下招得前台老爺們笑個不住清官冊從來沒有這樣唱法他算開了攪了跑到後台又弄這一套我不曾惹著他不知為什麼這般的碎豁我實在出乎情理之外難道這樣陰壞又替他那老祖宗張繼保張邦昌增光不成我的帶子已革也玷辱不著什麼大家了!」毓五越說眾人越笑正笑呢忽然前台鑼鼓停住一個旗妝娘兒們穿件紅色袍子裊嫋娜娜的走了過來嬌聲說道:「不要笑了本宅出了人命吩咐把戲打住了!」眾人聞言齊吃一驚

 

  要知此人是誰那毓宅又出了什麼人命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悟真空脫離苦海 感孽果墮落冥途 下一回

  話說那個旗下大娘們走來說道戲是打住了」,眾人聽她聲音嬌細一時辨認不出是個什麼人再定睛一看原來就是楊四郎的渾家蕭太后的女兒那位深明大義放夫見母的鐵鏡公主

 

  毓五道:「蔣老闆這是後台你怎麼還這般的嬌音細語你放心我們都是磁公雞鐵仙鶴琉璃耗子玻璃貓嗇刻九老爺一毛不拔的你要狼還得去狼前台的老爺們跟我們用不著這套玩藝!」蘭香不由的笑了道,「我是著了急一時忘了換本嗓將在台上念京話白念順了嘴了你不要打攪我和沈頭兒說正經的方才我將唱到盜令一場毓二老爺氣急敗壞站在台下大聲嚷道:『不要唱了我家出了人命了!』場面先生聽得這一聲坐著的抬身站著的開腿都跑了我們場上唱戲的也只得下來了只不曉得是什麼人命。」

 

  說話間眾賓客已走了一半有幾個走到裡面幫忙有幾個溜入後台裹亂眾伶人乘機問他本宅死了什麼人他們答道:「是二太太死了。」沈明不聽便罷聽了時只急得跺足捶胸道:「哎呀我的爸爸可坑了我了!」湯金蘭道:「沈頭兒擰了二太太死了你怎麼叫起爸爸來了?」沈明道:「湯老闆少說風涼話今天的零散掌子全是我找的他家死了太太倘若不給戲價這伙催爺豈肯饒我可憐我連褲子都沒得當了這支蠟我可坐不了!」金蘭笑道:「不相干你向來找人幾時痛痛快快的給過他們錢你這一回少落腰包就是了今天塔化錢已經不少二十弔一單起一直打到一百吊錢一單夠打發他們的了你也不是十分苦事何必裝這一門孫子即或你弄賠了你把盜賣梨園會館的房價吐出一點來就填補上了不見得便脫你的褲子。」沈明紅了臉道:「湯老闆聽了誰的謠言了我幾時盜賣什麼梨園會館當著燈光老爺呢我姓沈的若作那種喪心的事叫我今天出門就被糞車壓死來輩子變個矢殼螂湯老闆別屈我的心。」金蘭道:「你把梨園會館不言不語偷偷的賣給天壽堂了瞞得廟首程大老闆瞞不得眾人耳目只大家不肯和你叫真罷了。」

 

  沈明未及回答只聽有人大聲嚷道:「哪一個是蔣蘭香快給我滾過來!」眾人看時見個少年穿著很闊綽的衣服一臉的大麻子怒目橫眉站在那裡沈明便迎上去問道:「爺台貴姓找蔣老闆作什麼?」那人道:「你們別裝不認識我不是俗等之人我是毓宅的舅爺只因毓老二一向寵著蘭香欺負我姐姐不曉得打了多少次嘴架今天塔化錢多了我姐姐說:『豈有此理誰家唱戲有打到一百吊錢一單的!』毓老二道:『因是蘭香作來手要替他作臉。』我姐姐惱了搶白了他幾句誰料毓老二競自給了我姐姐一個大鍋貼我姐姐趁著他在台下對了蘭香直眉瞪眼的犯色迷的時候冷不防走入臥房關門上吊等他得著消息趕去搭救早已沒了氣了我姐姐這條命是送在蘭香手裡我斷不與他甘休!」蘭香聽畢由不得也急了說道:「這是哪裡的橫禍怎麼這場人命羼上我了!」一面說一面的跺足捶胸和方才的沈明一般這沈明反倒沉住了氣向那舅爺道:「爺台明鑒請問這姓蔣的還是威逼人命還是定計害人請爺台把他的罪名說出來不但爺台不饒他連我們也不能依他倘若他沒有犯這兩條我們可不能讓爺台在後台擺弄唱戲的。」那舅爺大怒伸手便是一個嘴巴沈明趁勢倒在地下嚷道:「打死人了!」眾伶人和那幾個賓客都趕過來勸解那舅爺忿忿的不依不饒被眾賓客攙了出去天喜金蘭蘭香沈明毓五和眾伶人也一哄而散

 

  蘭香連妝也顧不得卸急上車趕那十二鍾的夜城回家來在門首叫開了門走進裡面他一家見夜半三更忽來了個旗下女客無不吃驚他母親妻子都迎過來盤問蘭香道:「你們敢是撞著了鬼怎麼連人都認不得了!」他母親妻子方才看出是自己兒子丈夫一發詫異問道:「你怎麼不卸妝便回來了?」蘭香把毓宅的事說了一遍他母親也嚇傻了:「人命關天只怕要受拖累!」愁了一回各自歸房蘭香才脫下旗袍摘了旗頭上床睡了

 

  次日正還未醒忽聽得街門被人拍得山響蘭香夫婦從夢中驚醒方待問時跟包早進來說道:「毓二老爺的管家來了。」蘭香這一嚇非同小可慌忙披衣下床把管家讓入那管家見面便道:「蔣老闆昨夜受驚了二老爺十分對不住不想宅裡鬧了亂子帶累後台諸位著急二太太自己怨命娘家人沒甚勢力二老爺破上花幾個錢就算沒事明天還要請蔣老闆去幫忙這是昨日的戲價蔣老闆收下。」說著遞過銀子蘭香接了方放了心只見那管家望著蘭香的臉不住的發笑蘭香莫名其妙那管家笑了一陣告辭而去

 

  蘭香方才叫人打水洗面對著鏡子一照哎呀原來昨夜竟忘了卸彩一個男子腦袋卻是涂脂傅粉還點著大紅的嘴唇又在被窩中磨蹭得不成樣一塊黃一塊白好生扎眼怪不得人家要笑的他正洗呢沈明來了嚷道:「蔣老闆你可得衛護著我那毓宅不是什麼好說話的我跑腿再帶賠錢可合不著。」蘭香笑道:「你急什麼這不是十分大事就是毓宅一文不給你也犯不著這樣的烏煙瘴氣。」沈明道:「我的蔣爺話不是這樣說大鑼一響哪裡不用錢三箱口交坐伙計彩匣子水鍋一個錢也不能少他們的搭上場面加一番的錢況且又找的有戴錦江戴先生誰不知道這位老爺子貨高價出頭還有他幾個徒弟仗著師父是好老沒有一個不磨牙的那上台唱戲的曹春山曹先生張奎官張先生哪一個也不好辦更有那個毓老五是有名的餓膈這幾位我全了不了除了沈天喜湯金蘭這幾位老闆是毓宅自己開發剩下的全是我的亂子毓宅向來又不容人說話比不得秦老衚衕明大人待人有恩典所以後台有句流口轍叫作待發財上明宅哪一位去一趟不拿個十呆八弔不回來』,這毓宅差的多蔣老闆可留神他借著家裡死人扣咱們戲價那可害了我了。」蘭香道:「沈頭兒你太過慮了毓二老爺幾時苦過咱們這一行人?」沈明道:「世事有變那可保不起反正是您叫我找的人我只有求您幫忙倘若毓宅認真不給錢您可得想主意我實在賠不起!」蘭香也不答言回手取銀遞與沈明沈明見銀包上面寫著毓宅戲價二百兩整八個大字登時笑逐顏開道:「我也早知毓二老爺不會白使喚我們的人家真是一尊活佛向來要一不二疼我們真比疼兒女還要強過十倍慢說別人比不上他老人家就連秦老衚衕明大人經板庫立四爺雖說待人不錯都沒人家想的格外周到其實晚給幾天有什麼要緊後台這些位誰也跟我不含糊決不能逼我的命不過我的公事總得交待的下去所以我才急了細一想我也太過本來當頭目的只我忠厚才肯說這些老實話。」蘭香道:「你忠厚只怕你祖宗以來就沒出過老實人!」便另外給了沈明十二弔當十錢沈明笑著走了

 

  蘭香次日去往毓宅在靈前行完了禮到院中棚下茶桌邊坐了毓二老爺親自過來道謝那位舅爺也過來招呼十分謙和棚下弔客已經不少也有作官的也有唱戲文索立山曹春山沈天喜梅巧玲都在其內蘭香替毓二爺一一接待亂至天晚方得出城

 

  毓宅停靈一月出殯下葬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半年

 

  一日蘭香正在閒坐跟包進來說道:「沈天喜沈老闆來了。」蘭香忙命請入客廳坐定蘭香道:「你今日怎麼如此得閒?」天喜道:「我今日特來辭行的。」蘭香道:「不知你要往哪裡公幹?」天喜道:「我要往普陀山去走一趟。」蘭香道:「朝山敬佛原是善舉。」天喜道:「我到普陀一來朝山二來要訪一位有道的高僧。」蘭香道:「不曉得是哪位禪師?」天喜道:「就是在西山住過的那位覺老我因慕他道行清高去到西山參謁法座不想他已往普陀去了我如今已經明白我前世的事了看破這碗且飯沒有什麼結果要尋這位老師指條明路脫離這生死苦海。」蘭香道:「這話未免玄虛你怎麼知道你的前世?」天喜道:「說也奇怪我忽然夜間得了一個黃梁子覺得走到一個小樓裡面去見個老翁坐在床上對我說道:『我便是你你便是我只因我一生好作豔詞專一描寫女子的口脗因轉生為你落在旦角行中每日總在台上給人家作媳婦這叫做自家願意怨不得天地鬼神你若不信我的孫子在京會試你找他一問便知從前有我這個人沒有你便也可以信我這番話不是虛假。』於是即把他自己姓名並他孫兒的名字對我說了我醒來記得清清楚楚出去一打聽果然有位公車名姓同那老翁的孫兒一般他的祖父實是填詞的好手我這個黃梁子竟自不是幻境我想佛經有雲一切唯心造我前生專替婦人說話今生便唱小旦今生專學婦人行事逢是認得我的越是上等人物越不把我當男子我也幾乎忘了我是男是女總是往嬌媚一邊捉摸似這等行為到了來生不消提起穩穩當當托生個小娘們認真的同別人如此這般那就苦了不如改了學佛心即是佛將來必定成佛所以我拿定主意去找這位覺長老。」蘭香道:「你這話我有些不信我們旦角該有多少依你說來前生都是作豔詞的不成?」天喜道:「雖不能都是作豔詞的大約都是些罪業並且不但我們唱旦的有業是個人便有福有業若是前生沒有修過一點福業今生早已人了地獄墜了餓鬼變了畜生不能投入人道若是沒有罪業上等的成佛成祖下等的也升了天了焉能投生在這五濁惡世!」蘭香道:「你說的這一套我是一句不懂。」天喜道:「這是最淺的佛法有什麼難解之處你又認得字只消到南方經坊裡請幾部經典並那唐朝元惲禪師著的一百二十卷法苑珠林來一看便都明白了我也是新近才了然的。」蘭香道:「你學佛雖是好事只如今你正不算老很可打起精神再賣幾年替你姓沈的掙個家私待你賣不動沒人買的時候然後再去參禪訪道也還不遲。」天喜道:「人命在呼吸之間我曉得哪一天是我的死期焉敢戀著這座火宅自誤前程當初釋迦如來十九歲便棄了皇宮入山修行我今日已是晚了。」蘭香點頭道:「黃泉無老少這倒是句實話。」說畢陡然變了顏色低頭不語彷彿想起什麼心事一般天喜問其原故他也回答不出

 

  兩人正在相對無言蔣家的跟包來說:「毓二老爺有要緊話請我們老闆趕緊便去。」天喜隨即起身告辭蘭香也吩咐套車進城

 

  天喜離了蔣家又到巧玲寓中少不得把方才那番言語照樣敘述一遍巧玲合掌念佛道:「不想我們梨園竟會有你這一位大丈夫看得破逃得過那程長庚還是個道士呢究竟無甚把握聞得他叫他兒子章甫立了一個科班招了許多的小孩子什麼陳石頭茹福一般人物生旦淨末丑一天鬧到黑總不過是為了個利字這還說是我們內行的人更有外行爺台們也借著唱戲巴結差使當今主子是穿了便衣同了額駙符珍清文諳達愛仁伊精阿私出宮門在戲園裡解悶一日在廣德樓聽完了三慶班的話人大戲到飯館去用飯聽得隔壁屋裡有人自拉自唱唱了一段楊延輝坐宮院的西皮慢板嗓子極大學的很好的張二奎主子聽著高興:『真正唱戲的還有好些人不及他受聽。」叫過跑堂兒的一問方知那邊只有一主一賓一個姓王一個姓張這姓王的是直隸人官印慶祺那姓張的是個老東兒官印英麟兩位都是翰林主子記了回宮卻沒弄清楚這唱的是王慶祺還是張英麟即下了一紙上諭把二位都派在宏德殿行走召見之日主子同他們細一談論原來這位張爺連西皮二黃都分不出來主子十分不快只把那會唱的王老爺另眼看待每日命他抄寫腳本君臣之間真彷彿三國劉玄德遇著孔明一般王老爺也忠心耿耿竭力報效看起來不久要戴頂你若同他去談佛法他斷不信怎比得你這樣的識見高超。」天喜道:「本來主子是精通這一道的自己能上台學的是武老生黃鶴樓的趙子龍、《鎮潭州的岳老爺都抵得下來盔頭蟒靠網子髯口靴子把子都製造的格外講究我是常聽得內務府的老爺們講說料必不差如今外面一干不諳大內情形的人造出謠言說主子只能扮紫荊樹東廚司命實在可笑。」巧玲道:「我也曾聽得內扇兒們說主子唱黃鶴樓》,便是這王老爺扮劉備顛倒君臣倒也有趣。」天喜道:「這就是眼前輪迴正可給佛法作個旁邊的小小證據只主子這樣鬧法滿朝文武難道沒有一位上本諫阻的不成!」巧玲道:「連綽號人稱四方倭爪的那位倭中堂都攔不住不必再問別位那狼家衚衕的延四大人反因懂戲由外省召回京都升了總憲這位老爺子雖然平日敢說話此時卻開不得口了。」天喜道:「作官人也不過是一台大戲總不如學佛的好。」巧玲道:「我也常有這個念頭只是撇不下這個家罷了我兩個兒子大的大瑣小的二瑣都未成人叫我如何走得脫身!」天喜道:「各人機緣自有早晚想是你的緣法還未來我卻要先出苦海了我親家那裡我不去了我的女兒我也不打她的招呼明日我就走了。」

 

  當下天喜別過巧玲回家過了一宵次日五鼓收拾行李帶了二百兩銀子出京上路往普陀山去了

 

  巧玲趕來送行已是不及只得回去將走進自家門口跟包人呈上一張報喪條子卻是毓二老爺身故

 

  巧玲大吃一驚道:「毓二老爺前天還在戲館裡見著怎麼死得這樣快?」跟包道:「方才他家送信的人談過昨日下半天毓二老爺忽然把蔣蘭香蔣老闆找進城去見面就說:『我要死!』蔣老闆說:『二老爺身體一點病沒有怎麼出此不利之言?』毓二老爺道:『你不知道我們二太太在閻王那裡把我告下來了閻王准了狀子差勾死鬼勾我去打陰曹地府的官司我活不了了不但我活不了你是案裡的干證只怕也有些不妥。』說著哭了蔣老闆嚇得魂不附體上車跑了到了晚間毓二老爺果真的過去了。」巧玲不勝詫異

 

  待等毓宅辦事之期巧玲前往弔祭見那裡頗有幾個梨園子弟卻單沒有蔣蘭香在座少時曹春山戴錦江來了巧玲知他二人和蘭香最近相好便悄悄的說道:「蘭香受毓二老爺的恩惠最大如今毓二老爺辭世他是應來幫忙的你二位不拘哪一位趕緊出城把他找來免得被外行人笑話咱們不義氣。」春山道:「不必去了你不知其中原故蘭香是為毓二老爺死的奇怪害怕不敢前來並不是忘恩負義。」巧玲聽了不再言語三個又坐了片刻一齊動身各奔家門

 

  又過了幾個月蔣蘭香發出知單在家請客曹春山戴錦江都是少不了的眾人來至蔣家蘭香接待十分周洽只他那容顏慘淡比平日大不相同眾人又不好問只納悶罷了

 

  蘭香知客已到齊吩咐擺飯眾人以為是家常便酌待人了席方曉得是整桌的酒筵愈發心內疑惑酒過三巡蘭香忽然停杯歎氣道:「今日這桌筵席是我的永別酒長休飯再過三天我就與列位長辭了!」說著淚如雨下眾人道:「你身無疾病何出此言!」

 

  蘭香道:「我昨夜正在悶坐陡的燈光發綠忽見兩個衙門裡的朋友走將進來道:『我們是宛平縣白钅容白大老爺派來的有件官司要傳你到案。』我道:『白小山白大人作過工部正堂不是什麼宛平縣那宛平縣王坤王大老爺我是認得的你不要胡蒙。』他道:『一些不蒙那白大人在你們世界裡是尚書在我們那一邊是縣城隍實不相瞞我們哥兒兩個是陰差只因毓家的女弔死鬼在閻王殿下告他夫主凌虐致死一案把你牽連在內作個干證閻王審得他夫妻和你今生案件雖輕前世情節太重即時答飭白大老爺拿你赴審你少不得要同我們哥兒兩個走一趟只是我們那裡有去路沒來路你快些預備後事。』我那時不由得痛哭流涕向他哀告道,『公門正好方便可憐我母老妻嬌子未丁二位若肯發個善心放了我我情願出家修行。』他搖頭道:『修行來不及了我們是不敢賣放的。』我又含著眼淚百般的央告鬧了半個時辰他道:『也罷何官無私何水無魚陰陽一理我們放你三日你須要燒些上等銀箔作我們的使費我們暫且先走待過三天再來勾你。』我還在啼哭鬼已不見看來我是不能活了我母親妻子我都向她們說過現在哭哭啼啼在那裡給我預備後事我死之後還求諸位格外分心替為照看我的老小我在陰曹也感恩不盡。」

 

  蘭香一面說一面哭他母親妻子也在裡面大放悲聲哭得眾人無不心酸眼看著滿桌的酒菜誰也吃不下去內中有個外行人頗通佛禮便站起來合了掌不住的念佛亂了一陣大家忍餓而行

 

  戴錦江同那信佛的卻走在一處不免要說蘭香方才之事錦江道:「我只笑那兩個陰差作了鬼還在那裡詐欺取財無怪永遠不得超生。」那信佛人道:「佛教最忌貪嗔癡人生若犯了這三毒便要沉淪那癡毒重的便變畜生;(目真毒重的便入地獄貪毒重的便墜餓鬼這兩個作了鬼貪心不改未免可憐人生這三毒大概是都犯的想來冥途不遠實是可憂。」錦江道:「我聽得念佛的老爺們說人不怕犯了十惡五逆大罪只要臨死念佛便有佛來接引這等說來人盡可撒開了作惡只消等快斷氣的時候再去念佛也還不遲怎麼蘭香說要出家陰差又道來不及看來那番話竟是胡聊。」信佛人道:「不然佛法最重懺悔和儒門不念舊惡一般自古道彌天大罪當不得一個悔字那惡人只因不明正覺才去造罪到得死期已至忽遇高人指醒迷途愧悔交集一心念佛滿腔都是善念與佛心相應已經可以算善人了自能感動佛爺救他免生惡道帶業往生只品位不高罷了若是早就曉得有佛法不肯皈依貪圖世間快樂任性胡為仗著佛爺能作護身符連神鬼都不懼怕這等凶徒臨死縱然念佛惡念卻是不能除盡怎能盼得佛來超度只怕地獄是穩當的君子尚且群而不黨名賢也能大義滅親豈有佛爺不問你行事如何只念他名號便肯救濟的總而言之善人不念佛成不了正果到不了西天只在三善道里輪迴不定哪一世又作了惡依然墜落惡人念佛只能種個千萬劫以後的成佛遠因眼前罪報是逃不過的蔣老闆雖不是窮凶極惡只念念不忘世情實是貪癡太甚招的貪鬼上門豈能用那出家的空談搪塞過去若早能發願念佛每日先念南無本師釋迦如來佛南無阿彌陀佛各十聲各磕九個頭再念觀音勢至並清淨大海眾菩薩各三聲各磕三個頭再念一遍彌陀經然後持念各家彌陀洪名日無間斷感得佛爺住在他的頂上陰司裡慢說拿只怕看也不敢看了。」兩個言來語去早各望見家門拱手分別

 

  到了三日都老早的跑到蔣家那擾過酒飯的朋友陸續來的不少只有幾個屬禿頂馬作事無蹤的竟然未到蘭香已穿了人殮的衣服棺材停在院內他將列位讓至內室屍床已經擺好一家人哭得淚人一般蘭香卻一點眼淚也沒有了呆呆的坐著等死

 

  這些人也有哭的也有不言語隨著蘭香發呆的那信佛人坐在一旁只管持誦他的佛號便有人道:「蘭香太信神鬼了好端端的怎麼會死。」一人道:「我向來不信神佛也不信報應但是無論如何蘭香今日准死他和毓二老爺一般毓二老爺因太太不得其死一心不忘便死在太太身上蘭香一心怕作干證只往死路上想心先死了哪有一個不死之理然而確與神鬼無乾。」信佛人道:「你這議論叫作撥無因果要造地獄業的雖說佛爺各部大乘經典也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卻不是這等的講解你道蘭香往死路上想便不得活我看世間上的人都是貪生怕死一心總是想活怎麼又都不免一死你的話聽著彷彿高妙其實正是佛家叫作戲論的一種口氣最犯禁忌。」

 

  他們正在議論那蘭香陡的大叫一聲道:「來了來了!」眾人一齊驚問道:「什麼來了?」蘭香道:「那兩個勾死的來了手裡拿著勾魂牌明明寫著蔣蘭香三字難道你們看不見嗎?」眾人舉目四張哪有什麼蹤跡信佛人道:「彼此不同業焉能看得見不消多費目力。」蘭香嚷過之後卻仍好好的活在那裡眾人左右圍繞好生忙亂亂了半夫蘭香道:「列位請出去吧時辰已到列位在此陽氣太盛勾死人不能把我帶走。」他母親妻子聽得越發哭著攔住眾人不放蘭香焦急道:「枉是救不得我但只耽延時間給我添罪!」眾人被他催逼不過只得退出蘭香回身倒在床上登時氣絕

 

  大家重複進來舉哀忙著找和尚轉咒找陰陽開殃榜找棚鋪搭孝棚找成衣做孝衣一切照例文章不必細表

 

  且說戴錦江看著蘭香人了殮走離他家在路上撞著沈明氣急敗壞扯住他的衣服大叫:「毓二老爺家的亂子來了我簡直的活不了戴先生救我若是救不得我你也莫想乾淨!」錦江聞言不由得面目更色

 

  要知毓宅之事與沈明何干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大臣展才評戲曲 名將發怒哄歌樓 下一回

  話說戴錦江在蔣家親眼看見蘭香因毓宅鬼案的牽連被陰差捉了心中正在害怕走出門來撞著沈明被他扯住口口聲聲說什麼活不了又是什麼連自己也不得乾淨由不得大驚失色戰戰兢兢的道:「沈頭兒冤有頭債有主你在毓宅這件公案裡面究竟作過弊沒有我雖不大清楚但我姓戴的卻是毫不相干你拉我作甚我又不是佛爺怎能救你的命依我看來你若問心無愧決不這般著急只恐難免有些首尾自古道人心易昧天理難欺你的報應來了方才後悔未免太遲了。」

 

  沈明聽了只急得暴跳如雷道:「戴老爺子這叫怎麼說話索性給我證實了我還盼你救我你簡直把我葬送了我的命只有一條我和你拼了你打人命官司去吧到那時節看你推得乾淨推不乾淨!」他正在迸跳只見戴錦江的幾個徒弟來了嚷道:「找著沈明瞭原來在這裡和先生鬧呢我們快些打東村。」一聲吶喊攏將過來按倒沈明七手八腳著力痛打只打得沈明殺豬也似喊叫那看熱鬧的閒人早已圍滿

 

  戴錦江弄得莫名其妙連忙喝住徒弟放起沈明問道:「你們為什麼打架?」徒弟道:「今年上半年毓宅堂會便是打住戲辦白事的那一次是沈明找的人直到今天一個大錢也沒見著我們到沈家問時沈明說毓宅死了太太扣了戲價後來毓宅辦第二棚喪事有人在毓宅打聽得戲價實在發下來了在蔣老闆手裡我們又去問蔣家方知這筆錢落了沈明的腰包除了張奎官張先生的一份他已送去剩下的獅子大張口都給吃了我們去要他不但不承認並且指柳說槐把我們痛罵我們正要捉他不防他給了我們一個眼錯冷鍋貼餅子卻是溜了我們一直從他家找到此處恰好撞著先生請問先生這小子該打不該打?」錦江道:「我的錢也沒見著呢怪不得他扯住我嚷原來被我的徒弟趕落著了我方才驢唇不對馬嘴的一番話不料戳了他的心他竟同我跳起來我卻不生氣要知如今是有天理的年頭兒神明報應活龍活現真正可怕有道是饒人是福我們不必打他了他吃這筆錢也發不了財我們哪裡也掙得出來若是實指著他這幾文恐怕早餓乾了我今天有些乏倦明天再會。」說著轉身走去眾人再找沈明不知什麼時候又吃他溜了只得各自回家

 

  看的人看了半晌究竟看不出個頭緒也隨著散了

 

  那沈明為躲這伙人並那日唱戲的大小各角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蘭香的喪事他也始終沒有露面鬼鬼祟祟的混了好幾個月眾人把此事漸漸放慢他才重複出頭

 

  過了幾年恰值秦老衚衕明宅堂會也不用班底散約名角又是沈明在後台管理一切

 

  這明宅是大手筆極捨得在戲班裡面花錢卻是當面開發不一定由頭目經手眾伶個個歡喜沈明卻免不了背地抱怨說道:「這一家子這種辦法大大的不妥若別的大人老爺都學會這一套我們當頭目人兒的可苦了反正天作有雨人作有禍似明老頭子這等的意狠心毒絕我同行的衣食飯碗早晚總有點不痛快的事到他頭上。」眾伶聞知:「哪一次明大人不格外體恤你們這清裝打扮的角色你比誰也沒少掙何苦說這些話。」沈明想了想良心發現方不言語

 

  這日張奎官唱了一出一捧雪》。那扮莫太常的喚作王九齡是四喜班第一個老生雖是一根台柱這些邊邊沿沿似那蟠桃會的呂仙,《取金陵的曹良臣沒有他不會的也沒有他不唱的也沒有他唱不好的不愧人稱好老那扮嚴世蕃的喚作葉忠定也是二花臉中一個大有本領的人材那扮戚總兵的是二路老生董文表字黌龍後台順口叫他一聲董二老爺四喜的零碎中他也要算頭把交椅連雪娘子也用的是四喜班的掃邊旦湯勤也用的四喜小花臉只因他們是熟手配搭嚴緊眾伶人十分賣力把一齣戲的古人都唱活了

 

  明侍郎道:「這出一捧雪》,也是從崑曲翻出來的我曾見過原本題著一笠庵新編』,只忘了他的名姓。」旁有一人道:「是吳縣李玄玉自號蘇門嘯侶生平作了三十一種傳奇似那占花魁》、《千锺祿》、《麟麟閣》,都是此君手筆。」明侍郎道:「不錯是的他這一捧雪上下兩本每本十五出刻板極精流傳甚少人所常見的只有綴白裘選的這幾出罷了他那原本裡這女的叫作薛豔第一出談概』,末角唱畢一支木蘭花』,一支鳳凰台上憶吹簫』,便念四句題目正名第二句道是捐軀僕恰配享這千貞萬烈的薛豔娘』,是老大一個憑證不知何時改作雪豔據說這件事並不甚真這莫懷古,《綱鑑上面是沒有的我曾聽沈經笙尚書談起當日太常寺正卿喚作沈漢便是經笙尚書的祖宗得罪嚴家是為了宋朝張擇端畫的清明上河圖》,不是玉杯沈太常只是個廷杖的罪名沒有問斬這張圖畫至今還在沈家祠堂藏著綱鑑中也不甚詳悉清明上河圖》,我又從海澄公黃家見過一張也說是嚴家收過的不知究竟如何。」座間一位文諂諂的先生道:「此事餘亦聞沈氏子孫言之當非虛謬黃氏所藏疑即偽本沈漢明史有傳果為直臣乃明神宗朝秀水李太僕日華撰味水軒日記清明上河圖構禍始末止雲王忄予不及沈漢太僕去嚴沈未遠不知何以乖舛日記未刻雍正癸丑其曾孫氵含)(氵晉嘗重為手錄字極仔細餘曾寓目今歸仁和葛元煦自號嘯園主人者矣葛與餘頗相友善其為人好刻小書終當梓行劇中莫懷古既為寓言則薛豔雪豔可勿深論而雪豔二字較為流麗至於綱鑑》,作自溫公,《綱目作自朱子明人袁黃歷史綱鑒補》,國初吳乘權綱鑒易知錄》,竟冶涑水紫陽為一爐甚且托各鳳洲不為典要也。」

 

  侍郎聽他滿口咬文嚼字如同作筆記一般全然不是說話便拱手道:「足下真個出口成章不愧名儒但今日是個戲場你我不必講書還是談戲這出一捧雪雖是改了亂彈,『代戮的曲牌仍用昆戲原來的那一套一些沒改最蹶場面不是可以蒙事的。」

 

  說話間,《一捧雪已演至代戮」。侍郎道:「不會看戲的只認莫成是正角不曉得這雪娘子也很吃力那三慶班的田寶琳是青衣正工不算零碎程長庚這一出是他配演便知並非容易今日這個旦角年紀甚輕扮相不錯我曾見他演過的倒還下得去。」眾人便一齊仔細在旦角身上留神只見他散著一縷頭髮紮了腰裙跪在地上用磕膝行走梨園行活叫作地磨子」。那兩個劊子手推了莫成大大的走了一個圓場旦角的地磨子也磨了一個圓場並且一面走一面叩頭那頭髮線尾卻不紊亂看來功夫不差等到斬了莫成旦角搶過采頭唱那一支越調」,口中大字分明比那一句不哼胡亂嚼咀的強得多了侍郎拍案叫好這些人也隨著誇獎只那全不懂戲的是一詞莫贊那懂而不懂的半瓶醋卻甚是不服:「這又沒有大段西皮二黃實不知他好在何處!」

 

  這一出演畢底下哪一出將出台門有個官兒挨至侍郎跟前低低的說了幾句侍郎不由得變了顏色此時文索正立在侍郎背後侍郎看了他一眼拂袖而起走將進去一會兒明宅僕人跑來道:「老爺請劉都老爺有話商量。」那劉都老爺在廣座之中答應一聲隨著僕人走了

 

  這裡賓客料不是什麼好兆頭陸續各散戲也打住了這一宵明侍郎竟破了老例沒傳眾人人內陪坐只和劉都老爺交頭接耳說到天明才放劉都老爺回宅

 

  次日眾伶各自出城做他的生意

 

  不數日文索因開設典肆與民爭利被御史劉恩博參奏奉旨革職

 

  京中一般伶人聞知此信少不得要到明宅探望卻見明侍郎十分坦然大家都贊大人真有度量他只搖頭微笑內有曹春山說道:「這事頗有蹺蹊劉都老爺不得第的時節在大人府上就館入了翰林依然在此教書小兒曹氵雲來到這裡劉都老爺還說要收他作個門生直待轉了御史才搬出去的大人和他交情不薄他怎的參起大爺來了這個人的脾氣實是有些古怪。」侍郎道:「我兒子自己不謹慎焉能怨得劉博泉況且博泉參人專開玩笑有一次奏折內道:『奉天將軍崇實到任以來除不貪賄賂一無所長府丞松林除貪賄賂亦一無所長。』諸如此類不止一遭兒了今番卻是正正經經據事有言一句挖苦人的詞兒也沒有總算留我父子的面子你們是不曉得只怕博泉若不講交情未必肯上這個摺子。」眾人聽了愈加佩服只臨了這一句卻是十分費解又坐了半日退將出來

 

  曹春山便到小書房來看文索只見文索坐在一張琴桌旁邊同個玉人兒講話那人正是怡雲堂的主人王絢雲春山向前施禮文索讓他坐了問道:「曹老夫子今天怎麼不下戲館子?」春山道:「今天館子沒派我的戲我是官工兒。」文索道:「近來我沒有出城看戲不知買賣是哪一家興隆?」春山道:「三慶四喜都還不錯春台就差了。」文索道:「本來四大名生段景全張二奎都已先死餘三勝到天津去唱洪羊洞回來他自己也認真和楊六郎一般無常到萬事休了士大夫有兩句挽辭道是菊部無人惟喜子梨園減色止長庚』。若論張喜子豈是長庚對手況且三慶又添個楊猴子自然買賣是不差的你們四喜角色整齊又搭著司坊的小孩拈閹唱戲的很多聽主兒諒必少不了春台是武戲打頭陣那武戲警行不警戾任你好煞也是白饒要知戲是唱給戾把聽的不是專唱給行家聽的戾把多行家少不來座兒焉能甚佳就連唱文戲的算在一處總得有幾分吃得住戾把的地方老生不妨羼旦角腔兒青衣不妨偷花旦神氣武旦不妨用武生身段亂彈不妨帶梆子聲音只要戾把不挑眼便算紅了千萬不必跟著延四大人去講求音律講求字眼任你講得天花亂墜只他一人說好於飯碗何益?」春山道:「這是大爺玩世之詞我卻不敢附合。」文索道:「我怎麼是玩世你若不信拭目靜觀我的話總有應驗。」絢雲道:「曹老哥想必為大爺參案來的?」春山道:「正是我想內府官員開買賣的多得很劉都老爺這件事作的真令人意想不到。」文索道:「功名原是身外物提他作甚只你們莫錯怪劉博泉其中原因連絢雲我此時都沒對他言明諸位不必細問日後自然明白的。」絢雲道:「你把我竟說作心腹近人了我可當不起。」文索道:「什麼當不起外面哪一個不曉得你和我最親熱?」絢雲道:「我是唱旦的你少說這些話被人造出謠言來我太不合算。」文索道:「只要問心無愧只管由他編派,《品花寶鑑裡面何嘗不是道義之交?」絢雲點頭不語天已不早春山起身告辭次日去到戲園看見賬桌上登起牙笏方知本班應了虎坊橋湖廣會館一本堂會

 

  到得那一天春山來到湖廣會館聽得鑼響知已開戲忙人後台恰好那體仁閣大學士襄陽單中堂大轎也是這個時候到的中堂出轎僕人打開護書取出紅紙名片遞給本館長班舉著把中堂引往戲台的這一邊來眾京官早已到齊那樓上女眷因怕沒坐位差不多從五更天就擠滿了兒啼女哭比戲還熱鬧

 

  中堂坐不多時長班嚷道:「曾大人到了。」便見些京官出去迎接原來曾九帥新授陝西巡撫今日是兩湖同鄉公請送行當下曾九帥紅頂花翎昂然直人京官左右相陪九帥同單中堂見了禮坐了客席許多頭戴鴿蛋頂子魚刺翎子的戈什哈在旁伺候九帥向單中堂道:「自從湖北任內引疾告退已無心仕官不料天恩高厚又蒙錄用這陝西雖是一個小省分卻與甘肅接境是回人出沒之所非重臣宿將不能勝任此去倒要勉竭駑駘報效聖朝的知遇。」單中堂道:「令兄文正公文學武功照耀千古大公祖又成一代元勳古來諸葛三君也未能如此。」九帥道:「若論先兄道德文章實在是不無可傳只老中堂未免有過譽之辭恐先兄在天之靈多抱不安。」單中堂道:「漢高帝有功人功狗的比喻令兄文正公不愧中興的一位功人。」九帥搖頭道:「漢初若無那般名將焉能混一四海漢高之言是作不得准的。」單中堂笑而不答

 

  後台來手戴著纓帽抱了牙笏請九帥點戲九帥接過牙笏一看那上面寫的許多戲名急忙裡真不曉得從哪一出點起看了半晌見那中間有定中原三字即時點了眾京官齊聲叫好:「這個戲名果是吉祥況且又合大帥的身份真個點的太好了。」九帥也甚得意

 

  來手人卻大吃一驚不敢多口退入後台去了

 

  九帥抬頭望那樓中婦女十分嘈雜坐對單中堂道:「只因戲園不許堂客聽戲因此每逢堂會便搶著先來我聞得還不止是同鄉宅眷並且因親及親姑姑姨姨哪怕雲南福建一齊約請總有廣廈千間也容他不得那後孫公園安徽會館雖有戲樓只因李少荃一人作梗便沒有女客蹤跡少荃軍功也只如此究竟有些魄力勉強夠得上一個大學士比那尋章摘句耳不聞金鼓之聲目不見旌旗之色的伴食宰相豈止上下床之別?」

 

  他正說得高興台上定中原已經出場有那不相干的小生扮了魏主曹芳升殿傳旨宣上葉忠定扮的司馬師商議國政不知怎的司馬師拔劍斬殺朝官魏主回宮一個掃邊青衣旦扮了張後董文扮了張緝同魏主定計修寫密詔四路調兵要除司馬大事洩露張緝被殺司馬師帶劍逼宮當著魏主叱令武士把張後絞死

 

  演至此處單中堂道:「我這才明白逼宮叫作定中原』!這個戲名是何取義未免不通我輩作官人若喜歡看這樣戲我便認他是有了異志。」九帥被他點醒:「哎呀我大大的錯了這齣戲實是不該點的。」越想越覺不安霍的站起向單中堂等拱手告別翻身往外便走戈什哈隨後緊跟

 

  將行至正面樓前忽然樓上一道寒光對著九帥的臉直射過來九帥閃躲不及淋得一頭盡濕鬚眉都帶了水點覺得有些臊氣擦乾眼睛看時見個女眷抱著小孩在那裡把溺九帥道:「誰家的婆娘怎的把溺卻不看人敢是瞎了!」那女眷大怒放下小孩抓起水煙袋望九帥劈頭就打九帥急閃那支煙袋落在當地重複迸起卻把九帥打了一打眾戈什哈嚷道:「反了反了怎麼冒犯起大帥的憲貨來了!」九帥也怒道:「老子殺人不眨眼你怎的這等無禮待我拆了這座樓看你怎樣看戲!」那女眷道:「混賬你想殺人到你家裡關起門來殺吧外人是不准你殺的怪道頂子是紅的大約是人血染的你說拆樓難道樓下我就坐不得?」九帥氣得暴跳如雷那樓上茶壺茶碗不住的往下紛紛亂砍只鬧得戲也打住了

 

  眾京宮一半吆喝樓上不許動手一半作揖打恭向九帥賠罪九帥忿忿的去了這裡眾京官重複入座開鑼又演單中堂年紀大了坐不住也打轎回宅這裡演至更深方散

 

  那單中堂睡過一夜次日將將起床會館值年氣急敗壞的跑來道:「曾沅帥今早果然差了許多軍漢來毀會館戲樓請中堂作主。」單中堂道:「我早知會有此事沅甫氣量未宏焉能容人!」便差僕人前去打探那僕人去不到半個時辰抱頭鼠竄而歸道:「不好了四面大樓差不多都拆得土平了。」值年只急得抓耳撓腮道:「為今之計只有約請兩湖同鄉去求沅帥。」單中堂道:「不相干曾老九動了真氣豈是可以勸得轉的這位官太太也未免太橫了。」想了一想:「我有辦法。」即取筆紙寫了幾個字封在函內著僕人飛速送往爛縵衚衕湖南會館面呈曾大人親啟

 

  僕人領命騎匹快馬奔到湖南會館遞了進去曾九帥接過拆開一看卻寫的是司馬師逼宮五個字兒沉吟了半刻:「我固有氣忘了昨日的荒唐再若得罪京朝的一般士大夫他們收拾我恰有機會單地山畢竟在官場裡比我老練思慮周到這湖廣會館還算有些造化。」便一面發遣來人一面派戈什哈喚回軍漢不拆館了歇過幾日竟赴陝西

 

  這會館卻四面大樓已毀去三面只剩那面肇禍的正樓安堵如故眾京官要重新修建單中堂道:「我們何必得罪沅帥修補之役留待後賢未為不可。」即將牆垣修整那三面樓卻是未曾重造

 

  這段新聞傳遍都下便有人說道:「皇上腳底下無故折毀戲樓恐怕不至吉祥。」大家聽了也不深信誰知竟被他說著同治皇帝便於那年往太廟去了只因未立子嗣西太后立了醇親王之子為帝這朝皇帝是西太后嫡親姨姪卻是去世皇帝的從弟尚在沖齡仍是西宮太后垂簾聽政那文武大臣都到內廷辦理喪禮只有侍郎明善臥病在家告假未到這百日期內眾伶人正有餘暇齊來探望

 

  要知侍郎病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延尚書講論周德清 蘆台子稱揚祁舄藻 全書終

  話說明侍郎染病眾伶人紛紛走來問候那些朝官也不免到府探望劉都老爺也在在其中大家見了他好生詫異都道:「這個人怪得很他參過文索的怎麼還如此殷勒?」有那曉得底裡的私對眾人道:「文索在內府鬧了一個大漏子不發作則可倘若發作禍事不小明善急了密囑劉恩博借個不相干的題目把他預先參掉這叫作避重就輕近來言官上折子往往都有原故那翰林院侍講王慶祺因替先皇抄戲本子惹得東佛爺不高興已經吩咐御史們毀他呢大約不久就要見個水落石出。」眾人聽了對於文索的事方才明白一半只文索惹的是什麼漏子還不得而知

 

  那位明侍郎八十歲的人了病雖不十分厲害也受不住文索畢竟出了罪孽深重禍延顯考的彩色帖子遺折上去兩宮深為悼惜降旨賜恤予諡勤恪」。

 

  次年改元光緒果有御史陳彝參奏王慶祺許多劣跡奉旨革職一般朝士因他是從聽戲上面壞事的都有了戒心等到了說白清唱這些官兒不敢公然常在歌台舞榭出人倒比從前覺得嚴肅

 

  轉眼間國服已滿戲園奉了明文開演起來眾官的記性照例平常已不記得什麼王慶祺那幾個素有周郎癖的依然同伶人攪在一起當日梨園中的名宿已經死得不少資深格老第一要算程長庚士大夫這一邊仍是延四大人坐那曲壇的首位

 

  隔了些時延四大人調了禮部尚書親朋都來賀喜延尚書便訂了三慶班演戲酬客

 

  開場是科班的小孩唱了幾出延尚書聽了只是搖頭髮笑將長庚喚來說道:「玉山科班是梨園培養人材之地教授不可不良第一要字眼分明須知唱戲的把字唱倒了是要招人恥笑的。」旁邊一位客人道:「這話不差唱戲唱倒字和讀書認別字一般萬來不得的。」延尚書夭著問道:「不料足下聽戲不滿二十年也能講求個中奧妙請問梨園字眼以何為憑?」那人道:「唱戲必須合乎湖廣音其次安徽音鬍子花衫都是一般黑頭可以通融幾個京字紅生雖也打臉究竟是鬚生兼演也是應當用湖廣音的。」延尚書道:「我以為高明必有高論原來不過如此請問老生旦角怎的羼不得京音花臉又怎的可以通融這是什麼道理要曉得京音不能作準是因為京裡人講話不合四聲難道湖廣安徽便都與四聲相合嗎聽足下滿口的鬍子黑頭花衫鬚生這都是前台不深於戲曲之人給他們取的名目真懂此道的焉有這種口脗那鄉下老兒還把花旦叫作花頭呢足下怎又不掛之齒頰了氵爭一門雖目下多由老生演卻不能喚抱作紅生後台只說勾臉這打臉二字是犯忌諱的本來好好的臉為什麼要打呀足下言不中理免開尊口。」那客人聽了雖然不服只延尚書鬚眉盡豎動了真氣不敢回答

 

  延尚書向長庚道:「玉山你且說唱戲字眼應當走哪一條道兒?」長庚道:「優人只是從師父們口傳心受得來實不知其奧妙只曉得唱戲要合乎中州韻卻不曉得講求這中州韻的方法。」延尚書道:「著哇唱戲自然要用中州韻但各家韻書都是為文人而設不一定拘於中州那專講唱曲的今日所傳只有一部中原音韻是最先成書的此書只有兩卷是元人周德清編撰書中平聲分作陰陽入聲卻拍在平去三聲之內分為東鍾江陽支思齊微魚模皆來真文寒山桓歡先天蕭豪歌戈家麻車遮庚青尤侯侵尋鹽咸廉纖十九部如今戲班所講的十三道大轍就是從這裡面變化出來除東鍾江陽尤侯不動之外支思變化一七齊微變灰堆魚模變作姑蘇皆來變作懷來真文庚青侵尋並作壬辰寒山桓歡先天鹽咸廉纖並作言前蕭豪變作遙迢歌戈車遮並作梭泊家麻變作發花又從車遮裡面分出一道捏歇卻將東鍾喚作鍾東尤侯換作侯尤雖然走了稿子卻是找得著線頭兒的不過陰陽太不講究捏歇一七又是仄聲未免可笑只周德清專就北曲一邊說話因此把人聲拍到別處亂彈羼加梁魏兩家的崑曲字眼人聲不必改拍然而既稱中州韻又焉能離開周德清的規模講戲若是不曉得周德清趁早不必在字眼裡面摘毛你們安徽湖廣的老教戲的中州韻都還有些功夫所以你們都有傳授念出來好聽外行不知就裡便說唱戲須用徽湖口音你們幼而失學不求甚也不知什麼叫周德清由著外行任意胡談兩下各蒙各的事真正貽笑大方。」長庚道:「大人這番訓示真令優人們頓開茅塞。」延尚書道:「這不過談其大概若要仔細講求只怕十年也說不完若說唱戲忌用京音不但生旦就是大花臉也是一般只花旦小花臉的京白戲不在此例罷了那傻奎興的奎旅花臉和張二奎的老生正是一對這一生一淨實在害人不淺。」那客人道:「聽得有人講論花臉可用北音難道是無稽之談不成?」延尚書道:「豈但花臉可用北音生旦亦可用北音但所說的北音正是周德清講究的北曲裡的入聲之音並不是北京說話的聲音亂彈不似周德清的專用北卻也不似崑山曲的專用南因此偶爾把人聲拍出倒也無妨彩樓配旦角頭一段降香的西皮第二句鬥大紅星墜落房裡』,那個字是上聲硬拍作平聲卻是大犯規條使不得的。」那客人道:「原來唱戲還有這些深沉方才大人的話聽來令人不能盡興如今細一批說敢情高的多實在是金玉良言。」延尚書笑道:「難得你也有服善之日足見憑爺是誰總抬不過一個理字去。」

 

  少時那客人告退延尚書道:「玉山可認識此人?」長庚道:「認識的這位爺台住在豆腐池衚衕姓田是內府旗員稱呼是個文字排行第三優人們稱他文三爺是四喜的老主顧不常看三慶。」尚書道:「他喚作文琳是師曾師二爺的少爺我們順口叫他文田三他也愛講究戲曲只是不得其門又有些自滿恐怕終身要作個外行。」說話間場上早又演過幾出了

 

  長庚退入後台自家扮了一出伏虎登台尚書移座向前點頭閉目的靜聽笑道:「這是玉山最不能叫座的戲每逢在戲館裡唱的時節至多有百十來人都說和尚拿猴兒是沒意思的真算得曲高和寡。」《伏虎唱完又演了一兩出無關緊要的戲長庚接著反串了一出白良關的老黑那扮徐勣的喚作陳小奎,「打賭一場一個疏神願將軍師大印付你執掌念作願納項上人頭」。延尚書道:「不好了這小子刨了長庚了且看長庚怎樣回答。」只見長庚不慌不忙的道:「我也賠你一顆首級。」延尚書道:「玉山真來得快果然不愧老手。」

 

  長庚唱時不用雙笛只將胡琴拖腔這日是何九扮的小黑唱畢譚金福在後台向他道:「我早說胡琴勝於雙笛果然如今改了胡琴了那個田興旺久已把笛子折了可算有先見之明本來漢調初到北京時原用胡琴如今湖北幾個名角什麼詹大有陳丁已都是老生的好角聽說也是唱不慣笛子的只有大城裡頭跟人各別另樣不想也改回來了今天樊三李四都沒來這個汪桂芬伺候大老闆倒也嚴絲合縫不在樊李二人之下咱們三慶班這三把胡琴真得說是不錯。」何九道:「兄弟真有智轉跑了一趟外簾見的南來北往的人多居然打聽出唱亂彈用胡琴在雙笛之前哥哥也聽見說過只記性不好你不提我就忘了。」金福道:「我若不弄清楚日後有那喜歡聽戲之人看見老一輩的老爺們編的書裡說亂彈用胡琴從今台上又廢了雙笛他受了我們本行無知小廝的煽惑硬說亂彈沒用笛子托的道理卻叫我怎生駁他!」何九道:「管他呢反正是假不能真是真不能假外行老爺愛怎麼編派就怎麼編派誰不知道羅田餘三勝外行還說他是安徽人氏難道也和他叫真不成!」金福道:「依你說不必同外行抬槓。」何九道:「抬的什麼勁兒保管抬一輩子也抬不完。」金福笑道:「我又聽得一件新鮮事情卻和你有些關係你說該抬槓不該抬槓?」何九道:「你要為我何老九抬槓越發不必。」金福道:「有人說你父親叫何巧福長得漂亮唱花旦在山東陪著陳藩台睡覺你還是陳藩台的兒子不是何家的種簡直的一言抄百總你何老九是個兔崽子外帶忘八蛋你說不抬槓我就不抬槓。」何九道:「哎呀這受不了兄弟遇著人說這些話你還是和他抬槓的好。」金福道:「外行都這樣說我也抬他不過也是枉然。」何九道:「不妨曹春山老叔和我家有親戚我何九的出身他一家子都是曉得的你若抬外行不過可以找曹家的人作個干證。」金福未及答言只聽得一聲嗚都都」,原來煞了戲恰是十二下鍾眾伶忙趕夜城出前門回家

 

  次日仍到戲園演戲管事人向金福道:「你學過戰長沙的黃忠嗎?」金福道:「那是應行的話湊合著算是知道。」管事人道:「明日鐵門文昌館有堂會派了這一出仍是周開月的魏延只本班這些生行人材唯有你配唱黃忠今晚你可到四箴堂對對把子。」金福道:「各班派戲照例不問本人會不會只應行的就不許推脫大老闆也沒有叫人去對過把子只在後台說一遍就得給他唱今天怎麼鬧這些麻煩?」管事人道:「大老闆有命誰敢違抗?」金福想了一想:「我曉得了。」

 

  當日戲散金福到了四箴堂見著長庚請過安長庚道:「明日堂會的戲碼你曉得嗎?」金福道:「曉得了。」長庚道:「我沒見你唱過這一出你且將黃忠見聖賢爺的把子說給我聽。」金福道:「反正是那幾下子老爺子的那幾招兒我瞧也瞧會了咱們爺兒兩個台上見吧!」長庚道:「究竟先對一對嚴實。」金福道:「老爺子既是要對莫如咱爺兒兩個實地練習一回我有不對的地方求老爺子當面改正。」長庚點頭准了忙叫跟包取了兩把沒貼金銀箔的木刀坯子來長庚金福各拿一把金福道:「我聽老爺子的。」長庚道:「不然我聽你的。」金福道:「我可不敢。」長庚道:「不妨你只管的說!」金福答應一聲登時精神百倍便道:「咱爺兒兩個您在大邊我在小邊二龍出水見面架住念完了一磕臉朝裡您唱倒板翻過身來過活您走裡邊。」長庚道:「擰了大刀過活應當大邊的先走外邊況且倒完了板一拉就是二六也用不著削臉過。」金福道:「通大路都是那個樣兒您這一出名氣太高要是來個大路活太官中了莫如您走裡邊我走外邊您拖著刀領個圓場我在後面跟著轉歸本位一磕您朝裡翻個整身臉朝外子午相兒舉刀來個高相兒我起提柳朝外翻個半身眼朝著您橫刀來個矮相兒您再起二六要在戲館子裡保管可堂的好。」長庚道:「有理我依著你便了你再往下說。」金福道:「老爺子唱完我唱快板老爺子再接一句掃頭過活架住手下鑽煙筒咱們爺兒兩個一過兩過大刀花一磕您朝裡翻身我朝外翻身您的高相兒我的矮相兒再起大刀花磕住往外三繞往裡三繞您把我的刀往外一撥我亮勒馬的矮相兒您丁字步子午相兒橫刀看我您下我追下。」長庚道:「你這套把子前半與我不同後半卻是一樣你且再說拖刀計的一場。」金福道:「這一場底下有白猿傳刀一場要不要了?」長庚道那是老路子我早就不那樣唱了你且與我說拖刀計。」

 

  金福正待開言只見盧台子走了進來金福陡的添了十分高興大聲嚷道:「您先上念完出刀我追上小漫頭別動身一磕您在大邊朝裡翻身我在小邊朝外翻身大走斜對活刺脖回來您打我的腰鋒轉身削頭望裡三蓋您挑我的搶背我就算落馬了再一場咱們爺兒兩個見面仍是您的大邊我的小邊一過兩過大刀花一磕高矮相兒大刀花脊梁對脊梁您先用刀刃砍我的馬頭我用刀桿搪再用刀桿戳我的馬眼睛我用刀刃搪對起大刀花提柳您歸里邊我歸外邊臉對臉捧印提柳您歸小邊我歸大邊出刀一兜磕住朝裡三繞朝外三繞您打我的鼻子轉身削我的頭我敗下您追下這一出的把子就算完了。」長庚道:「你這娃娃真耍得我氣喘汗流好生可惡但你添的花樣實在不含糊也可以將功折罪。」金福只是笑不來回答盧台子道:「本來關公黃忠都是五虎上將把子太多雖說過火把子太少也不合適經大老闆這樣一改倒覺恰合身份。」長庚道:「何嘗是我改的都是這小子一人掌綱。」盧台子道:「大老闆真算得不恥下問可見越有本領越有虛心不像那不服善的混蛋倚仗著自己見過假高人遇著真高的反說不甚佳旁人誇獎他還不信真正混帳該打!」長庚見公務完結叫金福先走留下台子共坐閒談

 

  台子道:「明曰文昌館聽說是祁世長祁大人請客他是山西人怎麼派起戰長沙來了?」長庚道:「咱們唱戲捧的是聖賢爺並不曾毀謗他老人家唱又何妨?」台子道:「祁大人是祁舄藻祁中堂的少爺如今也闊了祁中堂官聲不錯只為了當十錢挨了市井小人的罵卻與大體無什麼相干死後同治佛爺封他文端公也當得住。」長庚道:「祁中堂參過曾中堂兩隻眼睛竟分不出誰是忠臣誰是奸臣未免可笑。」台子道:「這也不然古來忠臣不一定都是和睦的關夫子跟諸葛軍師岔了一輩子岳夫子也參過李綱丞相我小時候念過古文那裡頭有什麼歐陽永叔據說也是好人他卻參過包老爺祁中堂也不過如此究竟他有他的長處如今老西把他當神供足見他的鄉評甚好。」長庚點頭道」。兩人說了一會子台子告辭而回

 

  到得次日來到文昌館長庚金福演畢了這一出戰長沙》,往戲園而去這裡管事人問周開月道:「你看譚金福如何?」開月道:「這小子刀槍架是好的大老闆也算輸給他了他的身量不如四喜的景四保扮上黃忠得樣兒手腳卻利落哭頭一場不大實受我不必教給他乖叫他日後碰釘子去。」

 

  那邊金福比長庚早一步進了廣德樓管事人道:「你來的正好場上這一出快完你快墊一出小戲。」金福道:「我唱一出空城計》,『獻圖,『下城。」管事人笑道:「《空城計你不配唱那是盧先生的絕活你唱一出賣馬!」金福道:「今天不是有出翠屏山秦瓊楊雄一個扮相大老闆看見又躥了我唱黃金台好不好?」管事人應了金福扮戲登場

 

  花旦張天元進來知道這出底下便是翠屏山》,忙去趕著擦粉梳頭金福下來天元上去金福看見楊月樓扮好石秀在那裡站著冷笑道:「大老闆專捧這楊月樓他唱法門寺》,大老闆居然反串劉瑾不知要怎樣架弄今天這小子晦氣到了大老闆定要跟他翻的!」

 

  少時長庚走入一見月樓果然把臉一沉道:「你怎麼改了羊鬧兒了連戲班的規矩都不懂了!」嚇得月樓不敢作聲金福在旁邊笑個不了長庚道:「石秀是個宰豬的屠戶怎麼配穿這庫錦邊的青緞箭衣你快些脫了換件布箭衣來我們戲規矩是寧穿破不穿錯比不得小班梆子班愛怎麼混扮便怎麼混扮慢說是生角就連花且也有幾出應當穿藍布褂的戲一律不穿綢緞衣服那胡喜祿手上戴著金戒指唱跑坡》,是在春台班沒王法的地方若在三慶我早就說話了!」月樓垂頭喪氣忙到箱上去換了金福看了他一眼彼此沒作聲

 

  管事人問道:「大老闆演出什麼?」長庚笑道:「戲要你們派問我作甚若是由我們作主意還要你們何用?」管事便派了一出洪羊洞》,派了何九的孟良何九忙到彩匣子旁邊拿起鏡子彩筆勾臉譚金福私對他說道:「不好大老闆這齣戲只怕唱不得。」何九道:「怎的唱不得難道他不像嗎?」金福道:「這個原故我有些不便說也不敢說大老闆這出實在好只今天不可唱且待我的話應驗了再慢慢告訴你。」何九道:「偏你這個人有這些鬼鬼祟祟你真要把我憋死。」金福道:「你要憋死我還要氣死呢這個三慶班真不講理我今生若不把這出空城計唱紅我便不是個人他們只願意看我的賣馬》,要偷我的耍鐧要知我那耍鐧是從攔馬橛變化出來豈是容易偷的!」何九也不理他趕緊勾臉扮戲那長庚忽然想起一事忙把管事人喚來叫他向前台去說

 

  要知說些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댓글 없음:

댓글 쓰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