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史演義
作者:杜綱 清
又名《南朝秘史》。
目錄
序
第一卷 晉室將亡廊廟亂 宋家應運帝王興
第二卷 劉寄奴滅寇立功 王孝伯稱兵受戮
第三卷 楊佺期演武招婚 桓敬道興師拓境
第四卷 京口鎮群雄聚義 建康城偽主潛逃
第五卷 扶晉室四方悅服 代燕邦一舉蕩平
第六卷 東寇乘虛危社稷 北師返國靖烽煙
第七卷 除異己暗襲江陵 剪強宗再伐荊楚
第八卷 任諸將西秦復失 行內禪南樂聿興
第九卷 廢昏庸更扶明主 殺大將自壞長城
第十卷 急圖位東官不子 緩行誅合殿弒親
第十一卷 誅元凶武陵正位 聽逆謀南郡興兵
第十二卷 子業凶狂遭弒逆 鄧琬好亂起干戈
第十三卷 計身後忍除同氣 育螟蛉暗絕宗祧
第十四卷 輔幼主道成懷逆 殉國難袁粲捐身
第十五卷 沈攸之建義無成 蕭紀伯開基代宋
第十六卷 縱敗禮宮闈淫亂 臣廢君宗室摧殘
第十七卷 救義陽蕭衍建績 立寶卷六貴爭權
第十八卷 行亂政外藩屢叛 據雄封眾士咸歸
第十九卷 蕭雍州運籌決勝 齊寶卷喪國亡身
第二十卷 寶寅潛逃投北魏 任城經略伐南梁
第二十一卷 停洛口三軍瓦解 救鍾離一戰成功
第二十二卷 築淮堰徒害民生 崇佛教頓忘國計
第二十三卷 伐東魏淵明被執 納叛臣京闕遭殃
第二十四卷 羊侃竭忠守建業 韋粲大戰死青塘
第二十五卷 侯景背誓破臺城 諸王斂兵歸舊鎮
第二十六卷 除霸先始興舉義 王憎辯江夏立功
第二十七卷 侯景分屍懲大惡 武陵爭帝失成都
第二十八卷 魏連蕭詧取江陵 齊納淵明圖建業
第二十九卷 慕狡童紅霞失節 掃餘寇興國稱尊
第三十卷 廢伯宗安成篡位 擒王琳明徹立功
第三十一卷 張麗華善承寵愛 陳後主恣意風流
第三十二卷 陳氏荒淫棄天險 隋軍鼓勇下江南
序
余既勸草亭作《北史演義》問世,自東、西魏以至周、齊及於隋初,其興亡治亂之故,已備載無遺,遠近爭先睹之為快矣。特南朝始末,未能兼載,覽古之懷,人猶未饜。且於補古來演義之闕,猶為未備也。乃復勸其作《南史演義》,凡三十二卷。自東晉之季,以迄宋、齊、梁、陳,二百餘年,廢興遞嬗,無不包羅融貫,朗如指上羅紋。持此以續《北史》之後,可謂合之兩美矣。
或謂南朝風尚,賢者鶩於玄虛,不肖者耽於聲色,所遺事跡,類皆風流話柄,所謂六朝金粉是也。載之於書,恐觀者色飛眉舞,引於聲色之途而不知返,詎非作書者之過耶?
余應之曰:「嘻!子何見之小也?夫有此國家,即有興替。而政令之是非,風俗之淳薄,禮樂之舉廢,宮闈之淑慝,即於此寓焉。其興也,必有所以興;其亡也,必有所以亡。如是而得者,亦如是而失。影響相隨,若報復然。閱者即其事以究其故,由其故以求其心,則凡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胥於是乎在。寧可執『金粉』兩字概之耶?且聖人刪《詩》,不廢《鄭》、《衛》,亦以示勸懲之意。是書之作,亦猶是而已矣。況荒淫侈靡之事,正史亦並載之,其能盡棄之否耶?」
或無以應,乃書之以弁於簡端。
乾隆六十年歲在乙卯三月望前一日,愚弟許寶善撰。
敘
今試語人曰:「爾欲知古今之事乎?」人無不踴躍求知者。又試語人曰:「爾欲知古今之事,盍讀史?」人罕有踴躍求讀者。其故何也?史之言質而奧,人不耐讀,讀亦罕解。故唯學士大夫或能披覽,外此則望望然去之矣。假使其書一目了然,智愚共見,人孰不爭先睹之為快乎!晉陳壽《三國志》結構謹嚴,敘次峻潔,可謂一代良史。然使執卷問人,往往有不知壽為何人、《志》屬何代者。獨《三國演義》雖農工商賈、婦人女子,無不爭相傳誦。夫豈演義之轉出正史上哉?其所論說易曉耳。然則《北史演義》之書,誆可不作耶?
雖然又有難焉者,夫《三國演義》一編,著忠孝之謨,大賢奸之辨,立世系之統,而奇文異趣錯出其間,演史而不詭於史,斯真善演史者耳,《兩晉》、《隋唐》皆不能及。至《殘唐五代》、《南北宋》,文義猥雜,更不足觀,敘事之文之難如此。況自魏季迄乎隋初,東屬齊,西屬周,其中禍亂相尋,變故百出,較之他史頭緒尤多,而欲以一筆寫之,不更難乎?草亭老人潛心稽古,以為此百年事跡,不可不公諸見聞。於是宗乎正史,旁及群書,搜羅纂輯,連絡分明,俾數代治亂之機,善惡之報,人才之淑慝,婦女之貞淫,大小常變之情事,朗然如指上羅紋。作者欲歌欲泣,閱者以勸以懲,所謂善演史者非耶?余嘗謂歷朝二十二史是一部大果報書。二千年間出爾反爾,佹得佹失,禍福循環,若合符契,天道報施,分毫無爽。若此書者,非尤大彰明較著者乎?余故亟勸其梓行,而為之序。
乾隆五十八年歲在癸丑端陽日愚弟許寶善撰。
第一卷 晉室將亡廊廟亂 宋家應運帝王興 下一卷▶
粵自西晉之季,惠帝不綱,賈后亂政,宗室相殘,群雄四起,天下土崩瓦解,遂至大壞。瑯玡王睿,避難渡江,收集餘眾。以王導專機政,王敦總征討。江東名士賀循、顧榮輩,相率歸附,奉以為君,即位建康,遂開東晉之基,是為元帝。其後遭王敦謀逆,鬱鬱成疾,在位六年而崩。子明帝立,會敦死,其黨皆伏誅,大亂乃定。明帝在位,三年而崩。太子即位,是為成帝。庾亮、王導、卞壺同受顧命。蘇峻反於歷陽,兵人台城。卞壺戰死,庾亮出亡,天位幾失。賴有溫嶠、陶侃諸賢,奮義起兵,入平內難。峻以敗死,晉室復寧。帝在位十七年,國家無事。及崩,二子俱幼,乃迎帝弟瑯玡王岳為嗣,是為康帝。二年去世,太子聃即位,是為穆帝。其時桓溫都督荊、梁等州,坐擁強兵,遙執朝政。出師平蜀,進封臨賀郡公,威名大震,朝廷畏之。時殷浩有盛名,帝引為心膂,欲以抗溫。哪知浩徒負虛聲,全無實用,出兵屢敗,溫上表廢之。由是大權一歸於溫。穆帝崩,無子,乃立成帝長子丕,是為哀帝。帝在位四年崩,無子,弟瑯玡王奕立,是為廢帝。溫有篡奪之志,誣帝夙有痿疾,嬖人來靈寶等參侍內寢,穢亂宮掖,所生三男皆非帝出,恐亂宗祧,遂廢帝為海西縣公,迎會稽王昱登極,是為簡文帝。帝美風儀,善容止,神識恬暢,然無經濟大略。
謝安以為惠帝之流,清談差勝耳。在位二年,常憂廢黜,俄以疾崩。太子矅即位,是為孝武帝。其時桓溫已死,桓衝繼之,盡忠公家。又任謝安為相,總理朝政。安有廟堂之量,選賢使能,各當其任,內外稱治。大元八年,苻堅入寇,發兵八十七萬,前臨淝水,旗鼓相望,千里不絕,舉朝大恐。安不動聲色,命謝玄、謝石率兵八萬拒之。將士奮勇,大敗秦師。死者蔽野,走者聞風聲鶴唳,皆以為晉兵將至,心膽俱裂。虧此一捷,國勢遂固。人皆謂安石之功,實同再造。那知良臣去世,君志漸侈,日復一日,漸漸生出事來。
今且說孝武帝,初政清明,信任賢良,大有人君之度。既而溺志於酒,不親萬幾。有同母弟道子,封瑯玡王,悉以國事委之。道子亦嗜酒,日夕與帝酣飲為樂,復委政於中書令王國寶。以故左右近習,爭弄威權,交通請托,賄賂公行,朝局日壞。尚書令陸納嘗望宮闕歎曰:「好家居,纖兒欲撞壞之耶?」群臣上疏切諫,帝皆不省。國寶既參國政,竊弄威福,勢傾朝野,卻一無才略,唯以追佞為事。凡道子所欲,無不曲意逢迎,故道子寵信日深。一日,道子色若不懌,國寶問故。道子曰:「吾府中宮室雖多,苦無游觀之所,可以消遣情懷。」國寶曰:「易耳。府吏趙牙最有巧思,何不使辟東第為之,可以朝夕遊賞?」道子從之。乃使趙牙於東第外闢地數裡,疊石為山,高百餘丈;環以長渠,列樹竹木,高台杰閣,層出其中。
臨渠遠近皆築精舍,使宮人開設酒肆其間。道子與左右親臣乘船就之,宴飲以為樂。一日,帝幸其第見之,謂道子曰:「府內有山,遊覽甚便。然修飾太過,毋乃太耗物力。」道子默不敢對。帝還宮,道子謂趙牙曰:「上若知山是人力所為,爾必死矣。」牙曰:「王在,牙何敢死?」營造彌盛,帝由是惡之國寶欲重道子之權,諷令群臣奏請道子位大丞相,假黃鉞,加殊禮。侍中車胤拒之曰:「此成王所以尊周公也。今主上當陽非成王之比。相王在位,豈得自比周公乎?」議乃止。帝聞大怒,而嘉胤有識。又道子為太后所愛,內延相遇,如家人一般每恃寵乘酒,失禮於帝。帝欲黜之,而慮拂太后意,含忿不發。
時朝臣中王恭、殷仲堪最負重望,因欲使領藩鎮,以分道子之權。一日,王雅侍側,謂之曰:「吾欲使王恭為兗、青二州刺史,鎮京口;殷仲堪為荊州刺史,鎮江陵,卿以為何如?」雅曰:「王恭風神簡貴,嚴於嫉惡。仲堪謹於細行,以文義著稱,然皆局量峻狹,果於自用,且乾略皆其所短。若委以方面,天下無事,足以守職;一旦有事,必為亂階,恐未可用也」帝不以為然,卒任二人為刺史。由是君相疑貳,友愛漸衰。太后欲和解之,暗使中書郎邈,從容言於帝曰:「昔漢文明主猶悔淮南,世祖聰達,負愧齊王。兄弟之際,宜加深慎。瑯玡王雖有微過,尚宜宏貸。外為國家之計,內慰太后之心。」帝納其言,復委任如故。
太元二十一年,長星晝見。群臣進奏,勸帝修德禳災。帝正在華林國飲酒,見奏,起立離座,舉杯向天祝曰:「長星,我勸汝一杯酒,自古豈有萬年天子乎?」左右皆竊笑。
卻說酒色二字,從來相連。帝則唯酒是耽,而於色慾甚淡凡嬪御承幸者,一不快意,即貶入冷宮,或賜之死,宮中謂之薄情天子。獨張貴妃侍帝有年,寵愛無間,然貌慈心狠,妒而且淫。自承寵之後,即不容帝有他幸。枕席之私,流連徹夜,猶為未足。故雖獨沾恩寵,尚未滿意。及帝末年,嗜酒益甚,幾乎晝夜不醒。才一就枕,便昏昏睡去,任你撩雲撥雨,漠若不知。弄得張妃慾念彌為熾,終夜煎熬,積想生恨。以故愁眉常鎖,對鏡不樂。有宮婢彩雲者,善伺主意,私謂妃曰:「帝與娘娘夜夜同衾,有何不足,而鬱鬱若此?」妃歎曰:「如此良宵,身與木偶同臥,尚有生人之趣否?教人懷抱怎開?」彩雲笑曰:「此非帝誤娘娘,乃是酒誤帝耳。」妃為之失笑。
一夕帝宴於後官,張妃陪飲。飲至半酣,帝忽問張曰:「卿年幾何?」妃曰:「三十。」帝曰:「以汝年,亦當廢矣。吾意更屬少者,明日貶汝於冷宮何如?」帝本戲言,而張妃積怨已久,忽聞是言,信以為實,益增惱怒,頓起不良之意,強作歡容,手持大杯敬帝。帝本好飲,且不知是計,接來一飲而盡。飲已無數,猶頻頻相勸。及帝大醉,不省人事,張妃乃命宮人扶入,寢於清暑殿內。餘宴分賜內侍,命各去暢飲,不必再來伺候。內侍退訖,獨存心腹宮婢數人,泣謂之曰:「汝等聞帝飲酒時言乎?帝欲殺我,汝等明日皆賜死矣。」宮女亦泣妃曰:「汝欲免死,今夜助我舉一大事,不但可免大難,且有金帛給汝。否則唯有死耳。」宮人皆曰:「唯命。」乃走至帝所,見帝仰面而臥,爛醉若死。妃令宮女以被蒙帝面,身坐其上,按住四角,使不得展動。良久起視,則帝已悶絕而死矣。
妃見帝死,召內傳至前,悉以金帛賂之,囑其傳報外延,但言帝醉後,遇大魘暴崩。外延一聞帝殂,飛報道子。道子聞之,又驚又喜:驚者,驚帝無故暴崩;喜者,喜帝崩之後,則大權獨歸於己。急召國寶謀之。國寶曰:「臣請人作遺詔要緊」遂飛騎入朝。時已半夜,禁門尚閉,國寶扣呼求人。黃門郎王爽,厲聲拒之曰:「大行宴駕,皇太子未來,敢入者斬!」國寶失色而退。黎明,百官齊集,共詣道子,請立新君。道子意欲自立,而難於啟口,使國寶示意群臣。車胤附道子耳語曰「王恭、殷仲堪各擁強兵於外,相王挾天子以令之,誰敢不服?倘若自為,彼興問罪之師,長驅至京,相王何以御之?」道子悟。辛酉,率百官奉太子即帝位,是為安帝。當是時,執政者一昏聵之人,登極者又一愚幼之主,群臣依違從事,唯務苟安。
帝崩之由,皆置不問。張妃始猶疑慮,恐怕廷臣究問情由,大禍立至。及梓宮既殮,外延無人問及,私心暗喜。可憐,一代帝王死於數女子之手,把一親弒逆的人,竟輕輕放過。識者,有以知晉祚之不長矣。
卻說王恭聞帝宴駕,星夜起身到京,舉哀畢,仰宮殿歎曰:「佞人得志,國事日非,榱棟惟新,便有黍離之歎,奈何?」故每見道子、國寶,輒厲聲色。二人積不能平,遂有相圖之意。
國寶說道子曰:「王恭意氣凌人,不如乘其入朝,伏兵殺之,以絕後患。」道子膽怯不敢動,或亦勸恭以先誅國寶,可免後憂。恭不能決,謀之王珣。珣曰:「國寶罪逆未彰,今遽誅之,必大失朝野之望。況身擁強兵,發於輦轂之下,誰謂非逆?我意俟其惡布天下,然後順眾心除之,亦無憂也。」恭乃止。冬月甲申,葬孝武帝於隆平陵。恭亦還鎮去了。自是道子益無忌憚,日夜沉湎,杯不離手。除二三諧臣媚子外,賓客罕見其面。
一日有客進謁,道子以其求見數次,不得已見之。其人姓桓,名玄,字敬道,溫之庶子也。其母馬氏,常與同輩夜坐月下,見一流星,墜銅盆水中,光如二寸火珠,炯然明朗。同輩竟以瓢接取,皆不能得,馬氏取而吞之,遂有感懷孕。及產時,有光照室,人以為瑞,故小名靈寶。妳母每抱詣溫所,必易人而後至,皆云體重於常兒數倍,溫甚愛而異之。臨終,命以為嗣,襲爵南郡公。及長,形貌瑰奇,風神秀朗,博綜藝術,兼善屬文,每以雄豪自處,負其才地,謂直立朝居要。而朝廷以其父溫得罪先朝,疑而不用。年二十三,始拜太子洗馬。後出補義興太守,鬱鬱不得志,嘗登高望震澤,歎曰:「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戀此何為?」遂棄官歸國,上疏自訟曰:「先臣勤王之勛,朝廷遺之,臣不復計。至於先帝龍飛,陛下繼明,請問率先奉上者,誰之功耶?」疏寢不報。今見孝武已崩,道子當國,望其引用,故來進謁。哪知桓玄來見時,道子已在醉鄉,蓬首閉目,昏昏若睡。玄至堂階,眾賓起接,道子安坐如故。左右報曰:「桓南郡來。」道子張目謂人曰:「桓溫晚途欲作賊,其子若何?」玄伏地流汗,不得起。長史謝重舉笏對曰:「故宣武公,黜昏立明,功高伊、霍,紛紜之言,宜不足信。」道子國視重曰:「儂知儂知。」因舉酒囑玄曰:「且飲此。」玄乃得起,由是切齒於道子,不發一言而退。
歸至家,獨坐堂中,怒氣不息。其兄桓偉見之,曰:「弟有何事而含怒若此?」玄曰:「吾父勛業蓋世,子孫失勢,為庸奴所侮。」因備述道子語,曰:「吾恨不手刃之也!」偉曰「朝政日紊,晉室將敗,時事可知。吾桓氏世臨荊州,先宣武遺愛在彼,士民悅服,荊、益名流,皆吾家門生故吏,策而使之,孰不心懷報效?況仲堪初臨荊州,資望猶淺,今往歸之,彼必重用。借其勢力,結納群才,庶可得志。毋庸留此,徒受人辱也!」玄恍然大悟,乃盡室以行,往投仲堪。
先是仲堪到官以來,好行小惠,政事繁瑣,荊人不附。又與朝廷不睦,恐為國寶等所圖,正愁孤立,一聞玄至,知其素有豪氣,為荊人畏服,不勝大喜,忙即接見,邀入密室細語。謂玄曰:「君從京師來,必知朝廷虛實,近日人情若何?」玄曰:「大臣昏迷,群小用事,朝政顛倒,日甚一日,是以脫身西歸,委誠足下。且更有一說,君及王恭,與道子、國寶,素為仇敵,唯患相斃之不速。今道子既執大權,與國寶相為表裡其所黜奪,莫敢不從。孝伯居元舊之地,尚未敢害。君為先帝識拔,超居大任,人情不附,彼若假托帝詔,征君為中書令,君將何以辭之?如是,則荊州失而君危矣!」仲堪曰:「吾正憂之,計將安出?」玄曰:「孝伯疾惡深至,切齒諸奸,君直潛與之約,興晉陽之甲,以除君側之惡,東西齊舉,玄雖不肖,願帥荊、楚豪傑荷戈先驅,此桓、文之勛也,君豈可坐而失之?」仲堪然其計,即與共謀軍事。
卻說王恭自還鎮後,深惡國寶所為,正欲舉兵誅之。一日致書於仲堪回:「國寶等亂政益甚,終為國禍,願與君並力除之。」仲堪得書以示桓玄,玄曰:「恭有是心,正君之大幸也!烏可不從?」於是仲堪復書王恭,殷、王遂深相結,連名抗表,罪狀國寶,舉二州之兵,同時向闕。國寶聞王、殷兵起,恇懼不知所為,命其弟王緒,率數百人,戍竹裡以伺動靜。夜遇風雨,人各散歸。道子召國寶謀之,國寶茫無以對,但云內外已經戒嚴。國寶退,王珣、車胤人見,道子向二人問計,珣曰:「王、殷與相王,素無深怨,所竟不過勢利之間耳。」道子曰:「得無曹爽我乎?」珣曰:「是何言與,大王寧有爽之罪,孝伯豈宣帝之儔耶?」道子曰:「國寶兄弟,勸吾挾天子以征討,卿等以為然否?」車胤曰:「昔桓宣武伐壽陽,彌時乃克。今朝廷遣兵,恭必拒守。若京口未拔,而上流奄至,不識何以待之?」道子曰:「然則若何而可?」二人曰:「今有一計,恐相王未必能行,若能行之,兵可立退。」道子急問何計,二人曰:「王恭、殷伸堪所欲討者國寶耳,於相王無與也。若正國寶之罪,誅之以謝二藩,則二藩有不稽首歸順者哉?」道於默然良久,曰:「苟得無事,吾何惜一國寶。」遂命驃騎將軍譙王尚之收國寶,付廷尉,賜死。並斬其弟王緒。遣使詣恭,深謝愆失,恭遂罷兵還鎮,仲堪亦還荊州。
桓玄又謂仲堪曰:「今雖罷兵,干戈正未戢也。荊州兵旅尚弱,玄請為君集眾以自強。」仲堪許之。玄於是招募武勇,廣置軍旅,陰養敢死之土,為己爪牙,令行禁止,士民畏之,過於仲堪,雖仲堪亦憚之矣。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一代將終,必有一代開創之主,應運而興。此人姓劉,名裕,字德輿,小字寄奴。漢楚元王二十一世孫,世居晉陵郡丹徒縣京口裡;祖名靖,為東安太守;父名翹,為郡功曹;母趙氏。裕生於晉哀帝元年三月壬寅夜。數日前,屋上紅光燭天,鄰裡疑其家失火,往視則無有。將產之夕,甘露降於屋上,人皆謂是兒必貴。哪知生未三日,趙氏旋卒,家貧不能僱人乳,父將棄之。裕有從母張氏,生子懷敬未期,聞將棄兒,奔往救之,抱以歸,斷懷敬乳而乳之,兒得無恙。及長,風骨奇特,勇健絕倫,粗識文字,落拓嗜酒。事繼母蕭氏以孝聞。俄而父卒,家益貧,蕭氏善織履,賣以給用,亦令裕為之。裕曰:「昔劉先主賣履為業,終為蜀帝,裕何人斯,而敢不為?」同里皆賤之,而裕意氣自若。居常行動,時見二小龍左右附翼,樵漁於山澤間,同侶亦或見之,咸歎為異。及後所見龍形漸大。家乏薪,每日伐荻新洲,給薪火用。一日持斧往伐,有大蛇數十丈,盤踞洲中,頭大如斛,見者驚走,裕有家藏弓箭,歸取射之。大蛇傷,忽失所在。明日復往,聞有杵臼聲,從荻中出,跡而尋之,見童子數人,皆衣青衣,搗藥其間。問何用,童子對曰:「吾王神也,昨游於此,為劉寄奴所傷,故搗藥敷之。」裕曰:「既為神人,何不殺之?」對曰:「寄奴王者,不死,不可殺。」裕以為妄,厲聲叱之,忽不見,乃取其藥而返。嘗至下邳,遇一沙門,端視之曰:「江表尋當喪亂,能拯之者君也。」見裕有手創,指之曰:「此何不治?」裕曰:「患之積年,猶未獲愈。」沙門笑曰:「此手正要用他,豈可患此?」出懷中黃散一包,曰:「此創難治,非此藥不能瘳也。」授藥後,沙門遂失所在。裕取藥敷之,創果立愈。其後凡遇金創,將所存黃散,及童子所搗之藥,治之皆驗。偶過孔靖宅,靖正晝臥,忽有金甲神人促之曰:「起,起!天子在門。」靖驚起遽出視,絕無他人,獨裕徘徊門外。因延入設酒相待,倍致慇懃,裕訝其禮待太過,問曰:「君何為若此?」靖執其手曰:「君必大貴,願以身家為托,異日元忘今日之言。」裕曰:「恐君言未必確耳,裕何敢忘?」相笑而別。
有呂嫗者,開酒肆於裡中,嘗聞裕多怪瑞,心異之。裕至肆中飲酒,每不計值。一日裕索飲,嫗曰:「室內有酒,劉郎自入飲之。」裕入室,即飲於盎側,不覺過醉,倒臥於地。適司徒王謐,遣其門人至丹徒,過京口裡,走路辛苦,至肆中沽飲。嫗曰:「請容內坐,送酒來。」其人入室,驚懼奔出,謂嫗曰:「汝室中何為有此異物?」嫗曰:「劉郎在內飲酒,有何異處了』其人曰:「現有一物,五色斑爛,如蛟龍狀,蹲踞在地,不見劉郎也。」姬入,裕已覺,起立謂嫗曰:「飲酒過多,醉倒莫怪。」嫗笑而出。
其人問裕姓氏,略飲數杯便去,心竊訝之,歸以告謐。謐曰:「我知其人久矣。吾前游京口竹林寺,乍及門,見一人從內走出,容貌奇偉,器宇不凡,詢之旁人,乃知為劉寄奴也。」入寺,群僧嘩然稱異,予問其故,僧曰:『刻有劉寄奴,醉臥講堂禪榻上,隱隱有五色龍章覆其體,眾目皆見,及覺,光始散,故眾以為異。』予疑僧言為妄,據子所見,僧言不虛。此非池中物也。」因戒門人匆盲,陰欲與裕結納。
一日,謐以公事赴丹徒,便道訪裕,帶從者數人,步行至京口裡,適過刁逵門口,只見從眾紛紛,縛一人大樹上。刁逵在旁,大聲喝打,謐視之,乃寄奴也,大驚,喝住眾人,謂刁逵曰:「汝何無禮於寄奴?」建曰:「寄奴日來呼盧,負我社錢三萬,屢討不還,故執而笞之。」謐曰:「三萬錢小事,我代寄奴償汝,可速去其縛。」刁逵遂釋寄奴。謐執裕手曰:「吾正訪君,不意遇君於此。」裕便邀謐至家,拜謝救解之惠。謐曰:「此何足謝,君乃當代豪傑,何不奮志功名,而甘守窮困,致受小人之侮?」裕曰:「吾有志四方久矣,苦無門路可投。」謐曰:「前將軍劉牢之,開鎮江北,號曰北府,廣招才武之士,以君投之,必獲重用,何患功業不建。吾寫書為君先容,何如?」裕拜謝,謐即修書一封,付裕自投,便將三萬錢還了刁送逵,厚贈其資而去。裕從此怨逵而德謐。但未識裕去投軍,果得牢之重用否,且候後文再講。
晉祚將衰,王位無常,權奸繼起,社稷之畿,傾者數矣。
孝武繼統,差強人意,乃正人凋謝,沉酣曲櫱,致斃於數宮人之手,亦可哀矣。道子久有窺伺之心,不得已而扶立安帝。然大權獨握,與國寶諸人,朋比為奸,而又一無才略,徒以酣飲為事。王恭、殷仲堪興兵誅之宜矣,乃亦不知大義,只誅國寶以了事。則其所爭不過意氣之私,非為國家也。內外無紀,卒啟寄奴。太史公曰:「為賢者驅除難耳。」《傳》曰:「天之所興,誰能廢之?」信哉。
第二卷 劉寄奴滅寇立功 王孝伯稱兵受戮 下一卷▶
話說劉牢之,字道堅,彭城人。面紫赤色,生有神力,沉毅多智。太元初,謝元北鎮廣陵,多募勁勇,牢之以驍猛應選。
謝元任之為將,領精銳為先鋒,所往無敵。淮、淝之役,荷堅攻陷壽陽,牢之以五千兵拒之,殺敵萬餘人,盡收其器械。堅兵失勢,大敗而歸。以功封震威將軍,開鎮於江北,號曰「北府」。王恭倚為腹心,牢之亦廣招勁旅,大積糧儲,為恭聲援。
軍府之盛,諸鎮莫及,故王謐薦裕,投其麾下。
裕從謐言,安頓家口,逕投江北而來。行至轅門,見規模嚴肅,甲仗整齊,果然威風赫赫,比眾不同。方欲上前將書投遞,忽有兩少年,隨著僕從數十,昂然乘馬而來,到府下騎欲入,見裕手持書帖,佇立階下,便向前問曰:「君姓甚名誰,到此何干?」裕見問,知是府中人,對曰:「小子姓劉名裕,有王司徒書,引薦到來,欲投帥府效用。」少年曰:「莫非丹徒劉寄奴乎?」裕曰:「是也。」少年喜曰:「聞名久矣!取書帖來,我即代君通報,君且少待,刻即傳請也。」說罷便入。
要知兩位少年,不是別人,一即牢之子敬宣,一為牢之甥何無忌,出外訪友而歸。敬宣見裕一表非凡,故下騎相問,知是寄奴,心益喜。不上一回,內即傳請,裕振衣而入。行近堂階,敬宣慌忙趨出,謂裕曰:「家父此時不暇,明日請會,屈兄書齋小坐。」二人攜手進內,施禮罷,知是主君公子。少頃、無忌相見,又知是主君的甥,裕暗暗歡喜。未幾,設宴上來,敬宣就請赴席,裕亦不辭。三杯之後,彼此談心,情投意合,殊恨相見之晚。敬宣謂裕曰:「以君之才,他日功名,定出吾二人之上。今幸相遇,願結義為兄弟,君意可否?」裕大喜。序齒,裕最長,無忌次之,敬宣又次之。對天下拜,共誓生死不相背負。結義畢,重復入席飲酒。懷抱益開。飲至更深方歇。是夜,裕即宿於府內。明日進見牢之,相與慷慨論事,雄才大略,時露言表。牢之起立曰:「君位當出吾上,今屈君以參軍之職,共襄軍事。」裕再拜受命。裕遂迎其母弟,共居江北。
時東莞有臧俊者,善相人,為郡功曹。生一女,名愛親,其母叔孫氏,夢吞月而孕,容貌端嚴,舉動修整。俊貴其女,謂他日必母儀天下,故不輕許人,年二十,尚待字閨中。一日俊至北府,見裕奇之,遂自詣門請曰:「聞君未娶,家有弱息,願奉箕帚。」裕曰:「吾功業未就,志在驅馳,未暇有室也。」其母在內聞之,呼裕入曰:「吾聞臧女甚賢,汝不可卻。」裕遂娶之,即武敬臧皇后也。
當是時,北府人才濟濟,若劉毅、孟昶、高雅之、諸葛長民等,皆一時豪俊,無不樂與裕游。裕益廣結納,敦意氣,以故遠近之士,皆歸心焉。一日,牢之召裕謂曰:「吾聞三吳之地,近遭海寇作亂,郡邑皆失,吾欲討之而無朝命,奈何?」裕曰:「拜表即行可耳。」表未發,俄而詔至,命牢之都督吳郡諸軍事,引兵進討。牢之接詔大喜,遂會集請將,下令曰:「軍之勇怯,係於前鋒,誰能當此任者?」裕應聲而出,願為前部、牢之即命為先鋒,領兵三千,先日起發,然後大軍繼進。
你道海賊從何而起?先是瑯玡人孫泰,師事錢塘杜子恭。子恭有秘術,嘗就人借瓜刀一把,其主向索,子恭曰:「當即相還耳。」既而借刀者行至嘉興,有魚躍入船中,破魚腹,得一刀,視之即子恭所借者,其神效類如此,以故人爭信之。子恭死,泰傳其術,誑誘百姓,奉其教者,竭資產,進男女以求福。王珣為錢塘守,治其妖妄之罪,流之廣州。其後王雅悅其術,薦之孝武,雲知養性之方。孝武召語大悅,授以內職,後遷新安太守。泰知晉祚將終,收合徒眾,聚貨巨億,將謀不軌,三吳之人多從之。會稽內史謝輶發其罪,朝廷誅之。其姪孫恩,逃入海中,愚民猶以為泰實未死,登仙去矣,就海中資給恩,恩乃聚合亡命,得百餘人,出沒海邊。時東土饑謹,盜賊竊發。
恩乘民心騷動,率其黨,自海島突入,殺上虞令,旬日之間,有眾數萬,於是進攻會稽。會稽內史王凝之,右軍羲之子也。妻謝道韞,安西將軍謝奕之女,幼聰悟,有才辨,叔安石愛之。
七八歲時,安問《毛詩》何句最佳,道韞稱:「吉甫作頌,穆如清風」數句。安歎其有雅人深致。又遇雪下,安問此何所似,其兄子朗曰:「散鹽空中差可擬。」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安深歎賞。及長,適凝之。以凝之少文,常厭薄之,歸寧,意甚不樂。安慰之曰:「王郎逸少於,亦不惡,汝何恨也?」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復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間,乃有王郎。」封謂謝歆,胡謂謝朗,羯謂謝玄,末謂謝川,皆其小字也。後凝之為會稽內史,一家同到治所。凝之弟獻之,嘗與賓客談論,詞理將屈。道韞遺婢謂獻之曰:「請為小郎解圍。」乃設青綾步障自蔽,與客復申前議,客不能屈。由是才名四播。及孫恩作亂,人心惶惶,而凝之世奉天師道,不發一兵,亦不設備,日在道室,稽顙跪祝。官屬請出兵禦寇,凝之曰:「我已請於大道,借鬼兵百萬,各守津要,賊不足憂也。」俄而賊兵漸近,乃聽出兵,恩已破關而人,會稽遂陷。凝之倉皇出走,恩執而殺之,並及諸子。道韞聞亂,舉措自若。既而知夫與子皆為賊害,乃擁健婢數人,抽刀出門,賊至,挺身迎敵,手斬數賊,力盡被執。其外孫劉濤,年數歲,賊將殺之,道韞呼曰:「事在王門,何關他族?必若此,寧先見殺!」詞氣慷慨,聲情激厲。恩雖毒虐,為之改容,遂釋之,亦不害道韞。
孫恩既據會稽,自稱征東將軍,逼使人士為官屬,有不從者,戮其全家,死者什七八。號其黨曰「長生」,遣生四出,釀諸縣令之肉,以食其妻、子,不肯食者,輒支解之。所過城邑,焚掠一空,單留強壯者編入隊伍,婦女老弱,皆投諸水中。曰:「賀汝先登仙堂。」於是一時豪暴之徒,有吳郡陸環,吳興邱尪,臨海周冑,永嘉張永,以及東陽、新安等處亂民,皆結黨聚眾,殺長吏以應恩。三吳八郡,皆為賊據。朝廷大恐,命牢之進討。
於是牢之帥領精騎,轉鬥而前,擊斬賊將許允之等,所向皆克,直渡錢塘,謀復山陰等處。牢之謂裕曰:「賊徒尚盛,未審虛實如何,卿可潛往探之。」裕即領命,率數十騎以往。哪知孫恩聞官軍將至,遣大將姚盛,統領步騎五千,前來迎敵。裕正行之次,忽見賊兵漫山塞野而來。眾懼欲退,裕曰:「賊眾我寡,今走,彼以勁騎追擊,吾眾立盡,不如戰也。與其走而死,毋寧戰而死。」遂奮大刀,直前進擊,眾從之,殺賊數百。賊初疑西來游騎,見敵必走,懈不設備,及見來將勇猛,姚盛揮眾共擊,裕從騎皆死,獨挺身迎戰。俄而馬蹷,墜於岸下。賊眾臨岸,以長槍刺之,裕大喊一聲,一躍而上,賦人馬皆驚,退下數步,裕趨前,復砍殺數十人。姚盛大怒,喝令眾將,四面圍住,莫教放走。裕全無畏怯,抵死相拒。勢正危急,忽有一支軍馬,大呼殺入,勇銳無比。賊兵紛紛四散,斬獲無數,裕始得脫重圍。及視來將,乃劉敬宣也。裕曰:「非弟來援,吾命休矣。」敬宣曰:「弟在軍,怪兄久不返,故引兵來尋,見前面塵頭起處,有喊殺之聲,知有賊兵猖獗,兄必被困,急急趕來,果見兄奮大刀獨戰數千人。兄之勇,雖關張不及。今賊已敗去,兄且歸營少休。」裕曰:「賊膽已落,速往擊之,破竹之勢,不可失也。」敬宣從之。遂進兵,賊見裕至,無不畏懼,於是連戰皆捷,遂復山陰。牢之得報大喜。
話分兩頭,孫恩初破會稽,八郡響應、謂其屬曰:「天下無復事矣,當與諸君朝服至建康。」既而聞牢之兵至,頗有懼心,但曰:「我割浙江以東,亦不失作句踐也。」及牢之兵過錢塘,擊滅諸賊,漸復郡縣,恩大懼,曰:「孤不羞走,今且避之。」遂驅男女二十餘萬口東走,復入海島,自是疆土悉復。
人皆謂牢之宜鎮會稽,而晉朝首重門第,乃詔以謝琰為會稽內史,鎮守浙東,牢之復還江北。
原來謝琰素無將略,朝廷以資望遷擢,使開方面。到任後,日與賓客飲酒賦詩,謂賊不復來,全無防禦。諸將咸諫曰:「賊近在海浦,伺人形便,宜修武事,潛為之備。前凝之以疏防失守,願勿復然。」琰怒曰:「荷堅之眾百萬,尚送死淮南,孫恩小賊,敗逃入海,何能復出!若其果來,是天欲殺之也。」於是談詠如故。
哪知恩在海島,息兵一年,仍復入寇,據餘姚,破上虞,進及邢浦,殺得官軍大敗,長驅直至會稽。琰方食,聞報,投箸而起曰:「要當滅此而後食。」跨馬出戰,兵敗,為賊所殺。
會稽復陷。牢之聞之,星夜來救,與賊戰於城下,大破之,賊始退走。乃以大軍屯上虞,使劉裕戍句章。句章城牆卑下,戰士不盈數百,為賊出入要路,屢被攻圍,守城者朝不保夕。裕至,率眾固守。賊來犯,輒敗之。恩知城不可拔,乃舍之北去,由海鹽進兵,裕尾而追之,築城於海鹽故治。賊將姚盛來攻,裕開城出戰,謂盛曰:「汝識我乎?敢來送死耶?」盛見裕,心已怯,強鬥數合,手足慌亂,裕大喝一聲,斬之馬下。賊眾皆潰。恩聞盛死,大怒,悉起大隊來攻。裕選敢死士三百人,脫甲冑,執短刀,鼓噪而出,勁捷若飛,賊不能御,又大敗。明日復來索戰,裕不出。至夜掩旗息鼓,若已遁者。明晨開門,使贏疾數人立城上,賊見之,遙問:「劉裕何在?」曰:「夜已走矣。」賊聞裕走,爭入城,裕猝起奮擊,賊大駭,皆棄甲拋戈而走。乘勢追擊,斬獲無數。恩知裕不可克,乃改計引兵向滬讀。裕復棄城追之,海鹽令鮑陋,遣其子嗣之,帥吳兵一千,請為前驅。裕曰:「賊鋒甚銳,吳人不習戰,若前驅失利,必敗我軍,可在後為聲勢。」嗣之不服,恃勇先進。裕知其必敗,乃多伏旗鼓於左右。前驅既交,諸伏皆起,舉旗鳴鼓,聲震山谷,賊以為四面有兵,遂退,故得不敗。嗣之益自喜,率軍追之。裕止之不及,全軍盡沒。後陣喪氣,亦大敗,裕走。賊追之急,裕忽停騎,令左右脫死人衣,以示閒暇。賊見當走反止,疑猶有伏,不敢逼,裕乃徐收散卒,結陣而還。
卻說賊將盧循,謂恩曰:「自吾起兵海隅,朝廷專以浙東為事,強兵猛將,悉聚於此,建康必虛,不若罄吾全力,溯長江而進,直搗京師,傾其根本,諸路自服。若專在此用兵,時得時失,非長計也。」恩從之,斂兵出海口,悉起其眾,合戰士十餘萬,樓船千餘艘,浮海溯江,奄至丹徒,建康大震。牢之聞之,乃使裕自海鹽入援,身率大軍繼進。時裕兵不滿千人,倍道兼行,盡皆勞疲。及至丹徒,賊方率眾登蒜山,揚旗鼓噪,居民惶惶,皆荷擔而立。裕欲擊之,人以為眾寡不敵,必無克理。裕怒氣如雷,身先士卒,上山奮擊。眾皆鼓勇而進,呼聲震地,無不一當百。賊大潰,投岸赴水,死者彌滿江口。恩狼狽還船,遂不攻丹徒,整兵直向建康。牢之至,見裕已勝,大喜,謂裕曰:「今雖勝之,而賊勢甚強,彼船高大,吾戰艦小,不能御之,奈何?」裕曰:「樓船非風不進,近日風靜,未能即至建康。君以重兵拒之於前,吾以舟師尾之於後,以火攻之,無憂不克也。」牢之從其計,馳至石頭,嚴兵以待。裕裝火船廿只,親自押後,乘夜風便,一齊點著,逕向樓船衝去。賊見火至,方欲撲滅,樓船已被燒著。風烈火猛、當之者皆焦頭爛額,於是不依隊伍,四路亂竄。牢之望見火起,送出舟師擊之。前後夾攻,賊眾大敗。是役也,賊喪師徒數萬,樓船幾盡,登陸者又被官軍隨處截擊。恩左右皆盡,所存殘兵,不及十之一二,遂自使口遠竄入海,三吳乃寧。牢之上裕功,詔以裕為建武將軍,下邳太守,仍參牢之軍事。裕是時方受命於朝,今且按下。
且說道子世子元顯,年十六,性聰警,頗涉文義,志氣果銳,常以朝廷受制外藩,必成後患,屢勸其父早為之計。道子乃拜元顯驃騎將軍,以其衛府甲士,及徐州文武隸之,使參國政。元顯既當大任,以譙王尚之,及其弟休之為心腹,張法順為謀主,以司馬王愉為江州刺史,兼督豫州四郡,用為形援。時庚楷領豫州,聞之不樂,上疏言:江州內地,而西府北帶寇戎,不應割其四郡,使愉分督。朝廷不許。楷大怒,知王恭與道子有隙,乃遣使說恭曰:「尚之兄弟,復秉幾衡,過於國寶,欲假朝權,削弱藩鎮,懲艾前事,為禍不小,及其謀議未成,宜早圖之。」恭自誅國寶後,自謂威無不克,遂許之,以告仲堪、桓玄,二人欣然聽命,推恭為盟主,刻期向闕。牢之聞之,來諫恭曰:「將軍,國之元舅,會稽王,天子叔父也。會稽王又當國秉政,向為將軍戮其所愛國寶兄弟,其深服將軍多矣。頃所授者,雖未允愜,亦非大失。割庚楷四郡,以配王愉,於將軍何損?晉揚之甲,豈可數興乎!」恭不從,堅邀共事。牢之不得已許之。
再說仲堪多疑少決,雖應恭命,而兵不遽起。其時南郡相楊佺期,為仲堪心腹,有勇名,自謂漢太尉楊震之後,祖父皆為貴臣。矜其門第,江左莫及,而時流以其晚過江,婚宦失類,常排抑之。佺期每慷慨切齒,欲因事際,以逞其志,力勸仲堪速發。仲堪於是勒兵,使佺期率舟師五千為前鋒,桓玄次之,己又次之,合兵三萬,相繼東下。元顯聞變,知釁由庚楷,乃以道子書遺之曰:
昔我與卿,恩如骨肉,帳中之飲,結帶之言,可謂親矣。卿今棄舊交,結新援。忘王恭昔日陵侮之言乎?若欲委體而臣之,使恭得志,必以卿為反覆之人,安肯深相親信?首領且不可保,況富貴乎?
時楷已應恭檄,征集士馬,事難中止。乃復書曰:
王孝伯昔赴山陵,相王憂懼無計。我知事急,勒兵而至,恭不敢發。去年之事,我亦俟命而動,我事相王,無相負者,相王不能拒恭,反殺國寶,自爾已來,誰敢復為相王盡力?庾楷實不能以百口助人屠滅也。
書返,道子不知所為,謂元顯曰:「國家事,任汝為之,我不與矣。」於是,元顯自為征討大都督,遣衛將軍王珣、右將軍王雅將兵討恭,譙王尚之將兵討庾楷。已亥,尚之大破庾楷於牛渚,楷單騎奔去。尚之乘勝,遂與西軍戰於橫江,孰知殺得大敗,所領水軍盡沒。元顯大恐,問計於僚左。張法順口:「北來諸將,吾皆得其情矣。王恭素以才地陵物,人皆惡其傲,既殺國寶,其志益驕。仗牢之為爪牙,而仍以部曲將遇之,牢之負其才,深懷恥恨。今與同反,非其本心。若以辨士說之,使取王恭,許事成即以恭之位號授之,牢之必喜而叛恭,倒戈相向,摧王恭之眾,如拉朽矣。首惡既除,餘黨自解,何懼之有?」元顯從之,乃致書牢之,為陳禍福,密相要結。牢之心動,謂其子敬宣曰:「王恭昔受先帝大恩,今為元舅,不能翼戴王室,自恃其強,舉兵頻向京師,吾未審其志,事捷之日,必能為天子相王下乎?吾欲奉國威以順討逆,何如?」敬宣曰:「大人言是也。朝廷雖無成、康之美,亦無幽、厲之惡,而恭恃其兵威,暴蔑王室,大人親非骨肉,義非君臣,雖共事少時,意好不協,今日討之,於情義何有?」牢之意遂決,以書報元顯,許為之應。
時恭有參軍何澹,至牢之營,相語久之,歸謂恭曰:「吾觀牢之頗有異志,直深防之。」恭不信,置酒請牢之,結為兄弟。悉取軍中堅甲利兵配之,使帳下督顏延為前鋒,與之俱進,且命速發。牢之至竹裡,誘顏延入帳斬之,下令還兵襲恭。是時恭方出城耀兵,甲仗鮮明,行陣肅穆,觀者環堵。敬宣突至,縱騎橫擊之,喊曰:「奉詔誅王恭,降者勿殺!」一軍大亂,恭不意有變,惶急無措,回騎入城,門已閉。牢之婿高雅之,從城上射之,矢下如雨,左右皆散,恭進退無路,單騎而逃。又素不習馬,行至曲阿,髀肉生瘡,呼船求載,為人所執,送至京師,元顯斬之於倪塘。恭臨刑,猶理須鬢,神色自若,謂監刑者曰:「我暗於信人,所以至此。原其本心,豈不忠於朝廷乎?但令百世之下,知有王恭耳。」其子弟與黨羽皆死。詔以牢之代其任,鎮京口。
仲堪聞恭死,大驚,急與楊、桓二人謀之。二人曰:「彼以既殺王恭,吾軍必懼而退走。今若遽退,是示以怯也,必為所乘。不若出其不意,長驅向闕,大張兵勢以懾之,庶進退有據。」仲堪從之,於是中軍屯於蕪湖,前鋒直取石頭,聲言為恭報仇,乞誅劉牢之、司馬尚之等,然後罷兵。軍伍充斥郊畿,征鼓達於內闕,人情大懼。元顯本意恭死,則大事立定,不虞西軍大上,反肄猖撅,慌集群臣問計。或曰:「急召牢入援,彼勢自沮。」或曰:「遣使求解於仲堪,玄與佺期自退。」議論不一。只見一人出而言蟲:「吾有一計,能使楊、桓二人,俯首聽命,仲堪束手無策,管取朝廷元事,社稷永安。」眾視之,乃桓衝之子桓修,現居左衛將軍之職,即玄從兄也。元顯大喜,拱手情教,眾皆側耳以聽,但未識其計若何,且俟下回再講。
古來一王崛起,必有一王之才略,又必有從龍之彥以輔佐之。觀於寄奴一到北府,敬宣、無忌一見傾心,繼又結納英雄,羽翼漸廣,至若設謀陷陣,所向無敵,幾與漢高、光武相埒,宜其創立一代之業也。王恭挾一已之私,欲僥倖於一舉,既鮮謀略,又不識人,仲堪、牢之外為聲援,皆非真實。庾楷一書特發端耳,至身死族滅。尚以忠於朝廷為言,亦何益耶?道子一庸碌無能之人,遇事畏怯,茫無主意,不得已而委其子,殊為可笑。仲堪聞王恭之死,艱於進退,聽楊、桓之言,故作為王恭報仇之狀,亦工於用詐者矣。王凝之,右軍之予,專制一方,而唸經奉道,以期神佑,身死家滅而不知悔,宜不入道蘊之目也。若道蘊者,真女中丈夫也哉。
第三卷 楊佺期演武招婚 桓敬道興師拓境 下一卷▶
話說桓修進計於元顯曰:「殷、桓之下,專侍王恭。恭既破滅,西師必恐。玄及佺期,非有報復之心,唯望節鉞,專制一方,若以重利啖之,二人必內喜,可使倒戈取仲堪矣。」元顯從之,乃下詔桓玄為江州刺史,楊佺期為雍州刺史,黜仲堪為廣州刺史,桓修領荊州之職,遣牢之以兵千人,送修之鎮,救令罷兵,各赴所任。仲堪得詔大怒,忙催楊、桓進戰。而二人喜於朝命,欲受之,因回軍蔡州。仲堪聞之,怒曰:「奴輩欲負我耶?」遽即引兵南歸,遣使到蔡州,諭軍士曰:「有不散歸者,吾至江陵,當盡滅其家。」於是眾心離散,佺期部將劉係率二千人先歸。玄等大懼,狼狽亦還。追仲堪於尋陽,及之,深自謝罪曰:「雖有朝命,實不欲受。所以回泊蔡州者,欲俟大師之至,相與並力,非有他意也。」是時仲堪失職,必倚二人為援;玄等兵力尚寡,必借仲堪聲勢,雖內懷疑忌,其勢不得不合。乃以子弟交質,互相歃血,盟於尋陽,上表申理王恭。乞還荊土。朝廷欲圖苟安,乃罷桓修,仍以荊州還仲堪。優詔慰諭,仲堪等乃各受沼還鎮。從此建康解嚴,內外稍安,今且不表。
卻說楊佺期有女,名瓊玉,美而勇,雖怯弱身材,生有神力,能挽強引有百步穿楊之技。手下女兵百人,皆能臨陣禦敵,貴家子弟,爭欲得之為室。而佺期自矜族望,必得王、謝門弟,方肯結婚,故女年十八,尚未受聘。時仲堪有子,名道護,字荊生,年少多才,兼善騎射。一日路經襄陽,見一隊女兵,在山下打獵,內一女將,色甚豔,馳馬如飛,射無不中。訪之,知為佺期女也,心甚慕之。歸稟於父,欲求為室。斯時,仲堪正與楊、桓不睦,欲圓修好,因即遣使襄陽,求其女為婦。佺期已有允意,恰值其時,桓玄亦遣使來為其子升求婚。升字麟兒,少在江陵,曾與荊生同學,才貌風流,彼此相仿。玄欲結好佺期。故求婚焉。兩家一齊來說,佺期轉無定見,因念殷、桓相等,皆堪為婿。但此係女子終身大事,不若令其自擇。遂對殷、桓二使道:「兩家公子,我皆愛之,欲屈公子到此,面試其能,如中吾意,便可在此成婚。歸語爾主,未識可否?」使各領命回報。仲堪許之,便命其子來謁佺期。玄聞之曰:「佺期亦大作難,但吾子不往,是弱於殷兒也。」亦令束裝前往。
一日俱到襄陽,各就館室。二子本素相識,明日並騎詣府,殷謂桓曰:「吾與子逐鹿中原,未識鹿歸誰手?」桓亦謂殷曰:「楊柳齊作花,未知花落誰家?」相與馬上大笑。俄而至門,佺期忙即傳請登堂。相見畢,留入書齋敘話。見二子翩翩風度,儀貌甚偉,正是不相上下。佺期曰:「久慕二君英名,特邀一敘,承賜降臨,不勝欣快。」二子亦謙讓一回。至夜,設宴內堂,邀請入席。二子徐步而入,見堂上燈彩輝煌,階前笙歌並奏,正中二席,請二子上坐,佺期主席相倍。瓊玉垂帝以觀,侍女見者,無不嘖嘖稱羨。宴罷,二子告退。佺期進謂女曰:「殷、桓並佳,兒以為孰可,不妨直說。」瓊玉曰:「二子文雅相仿,未識武藝若何,明日兒欲帶領女兵,隨父同往教場操演,使二子各呈其能,方定去取。」佺期正欲誇耀其女武藝,聞言大喜,便即傳令三軍,明晨齊集教場演武。差人到殷、桓兩處,請他共觀。二子聞女自往比試,先得觀其容貌,正中下懷,皆欣然領命。
話分兩頭,瓊玉要往教場擇配,隔夜打點已定,明日絕早起身,聽見轅門外發炮三聲,知父親已往,隨即上馬,領了一隊女兵,來至教場。其時,佺期已高坐將台,殷、桓二人旁坐於側,將士齊列台前聽令。瓊玉不即上前,勒馬於旗門等候。但見:
槍刀森列,密密層層;甲仗鮮明,威威武武。虎帳中三通鼓起,將士如負嚴霜;鈴閣內一令傳來,旌旗為之變色。兵演八陣,極縱橫馳驟之奇形;變長蛇,多進退盤旋之勢。金一聲,各歸隊伍;旗三展,又奮干戈。左右交攻,人人爭勝;東西相敵,個個當先。拍馬來迎,各顯平生手段;挺槍接戰,共奪本事高強。大將台前,湧出一團殺氣;演武場上,凝成萬道寒光。正是:久練之師,不讓孫吳節制;如雲之眾,何異貔虎成群。
瓊玉此時,亦看得眼花撩亂,俟諸將演罷,然後帶領女兵,直到台前請令。佺期吩咐豎起一竿,竿上設一紅心,先令女兵比射。於是女兵得令,無不挽弓搭箭,馳驟如飛,弓弦開處,也有中的,也有不中的。一一射畢,方是瓊玉出馬。你道她若何打扮?頭帶紫金冠,輝光燦燦;身穿紅繡甲,彩色紛紛。耳垂八寶珠環,胸護一輪明鏡。玉顏添好,閨中丰韻堪憐;柳眼生姣,馬上風流可愛。娟娟玉手,高舉絲鞭;怯怯纖腰,斜懸寶劍。跑一匹五花馬,勢若游龍;開一張百石弓,形如滿月。箭無虛發,三中紅心;鼓不停聲,萬人喝采。正是:女中豪傑,生成落雁之容;閫內將軍,練就穿楊之技。
斯時,殷、桓二子坐在將台上,看見瓊玉容顏絕世,武藝又高,神魂飛越,巴不得即刻結成花燭。俄兩瓊玉上台繳令,風流體態,益覺動人,各個看得呆了。佺期顧謂二子曰:「賢契皆將家子,定通武藝,亦令老夫一觀何如?」二人連聲答應。群兒自恃藝高,即起身上馬,馳人教場,連發三矢,中了一箭。荊生技癢已久,隨亦上馬開弓,連發三矢,俱中在紅心上面。眾人齊聲喝采。射罷上台,佺期各贊了幾句,二子告退。軍中打起得勝鼓,放炮起身,歸至府中。父女相見,謂女曰:「兒意何屬?」瓊玉曰:「中紅心者可也。」佺期知女意屬殷,遂招劑生為婿,擇日成婚。桓失意而去。合巹之夕,荊生謂女曰:「卿何願歸於我?」女微笑曰:「以子能中紅心也。」殷笑曰:「今夜才中紅心耳。」遂各解衣就寢。正是女貌郎才,一雙兩好,其得意處,不必細說。
且說麟兒回至江州,正如不第舉子歸家,垂頭喪氣。玄見婚姻不就,且怒且懼,謂卞范之曰:「佺期不就吾婚,此亦小事,但荊雍相結,必有圖我之意,不可不防,敢問若何制之?」范之曰:「江州地隘民窮,兵食不足,此時先宜厚結執政,求廣所統。地大則兵強。雖殷、楊交攻,御之有餘矣。」玄從之,上表求廣所統,時執政者正惡三人結黨為患,欲從中交構,使之自相攻擊,乃加玄都督荊州四郡軍事。又奪楊廣南蠻校尉之職,以授桓偉。佺期聞之大怒,囑廣不要受代,勒兵建牙,欲與仲堪共擊桓玄。仲堪志圖寧靜,因遷廣為宜都太守,使讓桓偉,力止性期罷兵。
是歲,荊州大水,平地數丈,田禾盡沒,饑民滿道。仲堪竭倉廩賑之,軍食盡耗。參軍羅企生諫曰:「救荒誠急,但軍無現糧,一旦有急,將何以濟?」仲堪不聽。玄聞之喜曰:「此天亡之也,取之正在今日。」乃勒兵西上,問巴陵有積穀,襲而據之,以斷荊州糧運。仲堪聞玄起兵,執其兄桓偉,使作
書與玄,勸其罷兵,辭甚苦至。玄曰:「仲堪為人無決,常懷成敗之計,為兒女作慮,必不敢害我兄也。」兵日西上不止。仲堪因率水軍七千,拒玄於西江口,一戰大敗。時城中乏食,以胡麻給軍士,故兵無鬥志。玄遂乘勝,直至零口,去江陵十里。仲堪惶急,求援於佺期曰:「江陵無糧,何以待敵?可來就我,共守襄陽。」仲堪志在全軍保境,乃詐謂佺期曰:「比來收集,已有糧矣。」佺期信之,留其女瓊玉守襄陽,荊生隨往,率精騎八千來援。及至江陵,仲堪一無犒賚,唯以麥飯餉軍。佺期大怒曰:「殷侯誤我,今茲敗矣!」遂不見仲堪,遽自披甲上馬,出城討戰。玄將郭銓拍馬相迎,哪裡是佺期敵手,戰數合,敗而走。玄畏其勇,退軍馬頭,堅壁不出。桓謙、桓振進曰:「來軍方憂無食,若運襄陽之粟以濟其乏,勝負未可知矣。請給精騎三千,分伏左右,交戰時,大軍佯退,佺期有勇無謀,必長驅直進。吾等從旁擊之,彼師必敗。佺期之首,可梟於麾下。」玄從之。遂進戰,兵交即退,佺期以為走也,引兵直前,兩伏齊起,左右夾攻,玄回軍復戰,襄陽兵大敗。佺期見勢急,奪路走,桓謙射中其馬,馬蹷墜地,遂為謙殺。楊廣單騎奔襄陽,仲堪聞佺期死,大懼,將數百人棄城走,玄將馮該追及之,眾散被殺。
先是仲堪之走也,文武官吏,無一送者,唯羅企生從之。路過家門,弟遵生邀之曰:「作如此分離,何不一執手?」企生回馬授手。遵生有勇力,便牽其手下馬,謂曰:「家有老母,去將何之?」企生揮淚曰:「今日之事,我必死之。汝等奉養,不失子道。一門之內,有忠有孝,亦復何恨?」遵生抱之愈急。
仲堪於路待之,企生遙呼曰:「生死是同,願少見待。」仲堪見企生無脫理,策馬而去。及玄入荊州,誅仲堪一家,士大夫畏其威,無不詣者。企生獨不往,而殯殮仲堪眷屬,玄遣人謂之曰:「若謝我,當釋汝。」企生曰:「吾為荊州吏,荊州敗,不能救,死已晚矣,尚何謝為?」玄乃收之,臨刑引企生於前曰:「吾待子前情不薄,何以見負?今者死矣,欲何言乎?」企生曰:「使君既興晉陽之甲,軍次尋陽,並奉王命,各還所鎮。升壇盟誓,口血未乾,而旋相屠滅。自傷力劣,不能救主於危,吾負殷侯,非負使君。但文帝殺稽康,其子稽紹為晉忠臣,從公乞一弟以養母,言畢於此,他何云云。」玄乃殺之,而赦其弟。
卻說楊廣逃至襄陽,泣謂瓊玉曰:「兄死戰場,全軍盡沒,汝夫家盡遭殺害,襄陽孤城,恐不能守,奈何?」瓊玉一聞此信,驚得魂飛天外,哭倒於地。忽報桓謙領大兵數萬,來取襄陽,將次到城。楊廣忙即上城守護。瓊玉咬牙切齒,誓不與桓俱生,隨即披甲上騎,率領軍士五百,女兵百人,出城迎敵。桓謙乘破竹之勢,長驅而來,只道襄陽守將,非降即逃,莫敢相抗。將近城池,卻有一女將攔路,便排開陣勢,出馬問曰:「女將何名?」瓊玉答曰:「吾乃楊使君之女瓊玉是也。桓賊殺我父、夫,恨不食其肉,寢其皮!汝何人,敢來送死耶?」謙怒曰:「汝一女子,死在目前,尚敢搖唇鼓舌!」喝使副將擒之。瓊玉直趣副將,手起一刀,斬於馬下。謙大怒,挺槍便刺。瓊玉架開槍,舉刀便砍,狠戰數合,瓊玉力怯,回馬而走。
謙喝道:「哪裡去!」縱馬追下,瓊玉取出一箭,回身射來,謙急閃避,已中左臂遂退不追。瓊玉入城,廣迎謂之曰:「姪女雖勇,但來軍甚銳,只宜堅守,切勿輕敵。」瓊玉含淚歸府。
卻說桓謙雖中一箭,幸甲厚不至深傷。明日大軍齊至城下,四面攻擊,自早至午,城不能克。乃退軍十里,便命軍士連夜造雲梯百架,限在天曉取城。時交五鼓,兵銜杖,馬摘鈴,直抵城下,架起雲梯,揮眾蟻附而登。楊廣知有兵至,正立城上,率眾迎拒,忽一流矢飛來,貫胸而死。軍士大亂,謙遂破關而入。瓊玉聞城破,急領女兵挺刃出門。府前上馬縱橫,皆是桓家旗號,不得出,遂挾女兵登屋,以箭射之。進者輒死,眾不敢前。及明矢盡,下屋力戰,左右皆死,遂拔劍自刎而亡。桓謙重其義,厚殮之。桓玄既吞江陵,復並襄陽,奏凱京師,詔加都督荊雍等七州軍事。玄志猶未厭,仍請江州,詔亦與之。自是統據八州,自謂有晉國三分之二,遂萌異志,擅改制度,上斥國政,凡所陳奏,語多不遜,朝廷憂其朝夕為亂,然亦無如之何。
卻說庾楷本一反覆之徒,前投桓玄,玄僅以南昌太守處之,鬱鬱不樂。至是玄令鎮於夏口,楷意不滿,復欲敗玄,遣使致書元顯曰:「玄在荊州,大失物情,眾不為用。若朝廷遣將來討,楷當內應,以覆其軍。」元顯得書,謂張法順曰:「玄可圖乎中』法順曰:「玄承借世資,少有豪氣,既並殷、楊,專有荊州,兵日強盛,縱其奸凶,必為國禍。今乘其初得荊州,人情未附,使劉牢之為先鋒,大軍繼之,庚楷反於內,朝廷攻於外,玄之首可梟也。」元顯然之,使法順報於牢之,牢之以為難。法順還,謂元顯回:「觀牢之言色,必有二心,不如召入殺之,以杜後患。」元顯曰:「我方倚以滅玄,烏可先事誅之?且牢之與玄有仇,不我叛也。」乃於元興元年正月,下詔罪玄。發京旅一萬為中軍,命牢之率北府之眾為前鋒,大治戰艦,刻期進發。玄聞朝廷討己,大驚,欲為自守之計,完聚眾力,專保江陵。卞范之曰:「明公英威震於遠近,元顯口尚乳臭,劉牢之大失軍心,若起兵進臨近畿,示以禍福,土崩之勢,可翹足而待,何有延敵入境,而自取窮蹙乎?」玄從之,乃留桓偉守江陵,抗表傳檄,罪狀元顯,舉兵東下。斯時,猶懼不克,常為西還之計。及過尋陽,不見有兵,心始喜,將士之氣亦振。庚楷專待官軍一到,便為內應。適有奴婢私相苟合,楷撞見之,欲治其罪。其奴逃至玄所,發其謀,玄遂收楷斬之。丁卯,玄至姑孰,遣大將馮該進兵攻歷陽,守將司馬休之出戰而敗,棄城走。又司馬尚之以步卒九千,屯於橫江,其將楊秋以偏師降玄,尚之眾潰,為玄所執。
元顯聞兩路兵敗,大懼,所仗者唯牢之,屢催進戰,不應。原來牢之自誅王恭以後,謂功名莫出其右,而元顯遇之不加禮,既為軍鋒,數詣元顯門不得見,因是怨之。又恐玄既滅,己之功名益盛,不為所容,故欲假玄以除執政,復伺玄隙而取之,按兵不動,存一坐觀成敗之意。斯時,玄雖屢勝,猶懼牢之,不敢遽犯京闕。卞范之曰:「吾觀牢之擁勁兵數萬,軍於溧州,而徘徊不進者,其心必二於元顯。若卑禮厚幣以結之,與之連和,取元顯加拾芥矣。」元從其計,因問誰堪往者。有從事何穆,與牢之有舊,請往說之。元乃使穆潛往,而致書於牢之曰:
自古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而能自全者誰耶?越之文種,秦之白起,漢之韓信,皆事明主,為之盡力,功成之日,猶不免誅夷。況為凶愚者用乎?君如今日戰勝則傾宗,戰敗則覆族,欲以此安歸乎?不若翻然改圖,則可以長享富貴矣。古人射鉤斬祛,猶不害為輔佐,況玄與君無宿昔之怨乎?
牢之見書不語,穆曰:「桓之遣僕來者,實布腹心於君,事成共享其福,君何疑焉?」牢之遂許與和。劉裕、何無忌切諫,牢之不聽。敬宣亦諫曰:「國家衰危,天下之重,在大人與玄,玄借父叔之資,據有全楚,已割晉國三分之二。一朝縱之,使陵朝廷,威望既成,恐難圖也。董卓之變,將在今矣。」牢之怒曰:「我豈不知今日取桓如反掌,但平桓之後,令我亦振。庚楷專待官軍一到,便為內應。適有奴婢私相苟合,楷撞見之,欲治其罪。其奴逃至玄所,發其謀,玄遂收楷斬之。丁卯,玄至姑孰,遣大將馮該進兵攻歷陽,守將司馬休之出戰而敗,棄城走。又司馬尚之以步卒九千,屯於橫江,其將楊秋以偏師降玄,尚之眾潰,為玄所執。
元顯聞兩路兵敗,大懼,所仗者唯牢之,屢催進戰,不應。原來牢之自誅王恭以後,謂功名莫出其右,而元顯遇之不加禮,既為軍鋒,數詣元顯門不得見,因是怨之。又恐玄既滅,己之功名益盛,不為所容,故欲假玄以除執政,復伺玄隙而取之,按兵不動,存一坐觀成敗之意。斯時,玄雖屢勝,猶懼牢之,不敢遽犯京闕。卞范之曰:「吾觀牢之擁勁兵數萬,軍於溧州,而徘徊不進者,其心必二於元顯。若卑禮厚幣以結之,與之連和,取元顯加拾芥矣。」元從其計,因問誰堪往者。有從事何穆,與牢之有舊,請往說之。元乃使穆潛往,而致書於牢之曰:
自古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而能自全者誰耶?越之文種,秦之白起,漢之韓信,皆事明主,為之盡力,功成之日,猶不免誅夷。況為凶愚者用乎?君如今日戰勝則傾宗,戰敗則覆族,欲以此安歸乎?不若翻然改圖,則可以長享富貴矣。古人射鉤斬祛,猶不害為輔佐,況玄與君無宿昔之怨乎?
牢之見書不語,穆曰:「桓之遣僕來者,實布腹心於君,事成共享其福,君何疑焉?」牢之遂許與和。劉裕、何無忌切諫,牢之不聽。敬宣亦諫曰:「國家衰危,天下之重,在大人與玄,玄借父叔之資,據有全楚,已割晉國三分之二。一朝縱之,使陵朝廷,威望既成,恐難圖也。董卓之變,將在今矣。」牢之怒曰:「我豈不知今日取桓如反掌,但平桓之後,令我從公行也。」牢之默然。裕退,無忌問曰:「我將何之?」裕曰:「吾觀鎮北必不免,卿何與之俱死?可隨我還京口,徐觀時勢,桓玄若守臣節,當與卿事之。不然,當與卿圖之。」無忌曰:「善。」二人遂不告而去。牢之知裕與無忌去,恐軍心有變,乃大集僚佐告之曰:「桓玄志圖篡逆,吾將勒兵渡江,就此舉事,顧與諸君共此功名。」一座愕然,參軍劉襲曰:「事之不可者,莫大於反,將軍往年反王兗州,近日反司馬郎君,今又反桓公,一人三反,何以自立?」語畢趨出,佐吏多散走。
牢之不能禁。又敬宣失期不至,軍中訛言事泄,已被害。牢之益惶急,乃率部曲北走。軍士隨路奔散,至新州,僅存親卒數人。牢之知不免,仰天歎曰:「吾亦無顏渡江矣!」遂縊而死,後人有詩悼之曰:
江北江南無路投,大軍百萬喪荒陬。
當時若把桓玄滅,北府勛名孰與侔。
卻說敬宣迎了眷屬,回至班瀆,師已北走。隨即趕往,行未廿裡,只見一人飛騎而來,乃是牢之隨身親卒,見了敬宣,大哭曰:「三軍盡散,將軍已經自縊。聞朝廷遣將,又來拿捉家屬,公子速投江北,避難要緊。」敬宣一聞此信,魂膽俱喪,也顧不得奔喪大事,星夜渡江,往廣陵進發,幸得關口尚無拿獲移文,於路無阻。一日到了廣陵,向高雅之哭訴前事,欲圖報復。雅之曰:「若要復仇,必須厚集兵力,徒恃廣陵之眾,恐不足以濟事。現在北府舊將,在北者甚多,可約之舉事。」於是,遣使四方,廣招同志,一時從之者,有劉軌、劉壽、司馬休之、袁虔之、高長慶、郭恭等,皆至廣陵,推敬宣為盟主,共據山陽,相與起兵討玄。消息傳入京師,玄聞之怒曰:「鼠輩敢爾!」便命大將郭銓起兵一萬,帶領勇將數員,浩浩蕩蕩,飛奔而來。斯時,山陽軍旅未備,雖有數千人馬,半皆烏合,未識何以拒之,且聽下回分解。
仲堪全無謀略,徒負虛名,欲結婚楊氏,以為聲援,計亦左矣。桓玄早蓄梟雄之志,一朝得勢,猖獗固宜。所惜劉牢之一時英杰,乃墜於桓玄術中,雖寄奴、敬宣切諫不聽,以至一敗塗地,遂自縊而死,為可悲耳!豈天欲傾晉興宋,有莫之為而為之者耶?至羅企生、楊瓊玉之忠節,亦可謂卓然天地者矣。中間寫招婚比箭一段,又寫臨陣死節一段,兩兩對照,文氣如火如花。
第四卷 京口鎮群雄聚義 建康城偽主潛逃 下一卷▶
話說劉敬宣佔據山陽,聚眾方圖報復,聞有大軍來討,忙同眾人整頓人馬迎敵。無如兵未素練,人無鬥志,戰陣方合,四散奔走,進不能戰,退不能守,只得棄城而逃。於是敬宣、休之。劉軌奔燕,高雅之、袁虔之等奔秦,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何無忌聞牢之自縊,敬宣出奔,不勝感悼,謂裕曰:「北府舊將,半遭殺戮,吾擠恐終不免,奈何?」裕曰:「無害,玄方矯情飾詐,必將復用吾輩,子姑待之。」俄而桓修鎮丹徒,引裕為參軍,何無忌為從事,二人皆就其職。一日,修入朝,裕與無忌隨往。玄見裕,謂王謐曰:「劉裕風骨不凡,蓋人傑也。」謐曰:「公欲平天下,非裕莫可任者。」玄曰:「然。」因屢召人宴,以示親密,玄妻劉氏有智鑒,謂玄曰:「劉裕龍行虎步,視瞻不凡,恐終不為人下,宜早除之。」玄曰:「我方平蕩中原,非裕莫濟,俟關隴平定,然後議之末晚。」時玄已封楚王,用天子禮樂,妃為王後,子為太子。殷仲文、卞范之陰撰九錫冊命等文,朝臣爭相勸進。桓謙私問裕曰:「楚王勛德隆重,朝野之情,咸謂宜代晉祚,卿以為何如?」裕曰:「楚王,宣武之子,勛德蓋世,晉室微弱,民望久移,乘運禪代,有何不可?」謙喜曰:「卿謂之可即可耳。」謙以裕言告玄,玄亦喜。因詐言錢塘臨平湖開,江州甘露降,使百僚集賀,為受命之符。又以前世禪代,皆有高隱之士,恥於當時獨無,乃求得西朝隱士皇甫謐六世孫,名希之,給其資用,使隱居山林。屢加徵召不至,詔旌其閭,號曰「高士」。時人謂之」充隱」。
元興二年十二月了丑,群臣入朝,請帝臨軒,手書禪詔,遣司徒王謐奉璽綬禪位於楚。帝即避位,遜居雍安宮。百官詣楚王府朝賀。庚寅朔,築壇於九里山北,即皇帝位,建號大楚,改元雍始。玄入建康宮,將登御座,而牀忽陷。群下失色,玄亦愕然。殷仲文趨進曰:「將由聖德高厚,地不能載。」玄大悅,追尊父溫為宣武皇帝,母司馬氏為宣武皇后。以祖彝而上,名位不顯,不復追尊立廟。或諫之不聽,卞承之曰:「宗廟之祭,上不及祖,有以知楚德之不長矣。」
玄自即位,心常不自安。一夜,風雨大作,江濤擁入石頭,平地水數丈,人屍漂流,喧嘩震天。玄聞之懼曰:「奴輩作矣!」後知江水發,乃安。性復貪鄙,聞朝士有法書名畫,必假樗蒲得之。玩弄珠王,刻不離手。主者奏事,或一字謬誤,必加糾摘,以示聰明。製作紛紜,朝換夕改,人無所從。當是時,三吳大饑,戶口減半,會稽郡死者什三四。臨海、永嘉等縣,人民餓死殆盡。富室衣纙紈,懷金玉,閉門相守餓死,而玄不加恤。更繕宮室,土木並興,督迫嚴促。由是中外失望,朝野騷然。秘書監王玄德同弟仲德,一日來見裕曰:「自古革命,誠非一族。然今之起者,恐不足以成大事。異日安天下者必君也。」裕久有建義意,因答曰:「此言吾何敢當?倘有事變,願同協力。」仲德曰:「吾兄弟豈肯助逆者哉?君如有命,定效馳驅。」於是密相訂約而去。
時桓宏鎮青州,遣主簿孟昶建康。玄見而悅之,謂參軍劉邁曰:「吾於素士中,得一尚書郎,與卿共鄉裡,曾相識否介?」邁問:「何人?」曰:「孟昶。」邁素與昶不睦,對曰:「臣在京口,惟聞其父子紛紜,更相贈詩耳。」玄笑而止。昶聞而恨之。桓修將還鎮,裕當共返,托以金創疾動,不能乘騎,乃與無忌同船共載,密定匡復之計。既至京口,會盂昶還家,亦來候裕。裕謂之曰:「草間當有英雄起,卿聞之乎?」昶曰:「今日英雄有誰,正當是卿耳。」裕大笑,相與共定大計,密結義勇。一時同志者,有劉毅、魏詠之、諸葛長民、檀憑之、王玄德、王仲德、辛扈興、童厚之、毅兄邁、裕弟道規等二十七人,願從者百有餘人,皆推裕為盟主。裕乃命孟昶口:「吾弟道規為桓宏參軍,卿為主薄,可在青州舉事,吾使希樂共往助之,殺宏收兵,據廣陵。」希樂,劉毅字也。又謂魏詠之曰:「長民為刁逵參軍,卿往助之,殺逵收兵,據歷陽。」謂辛扈興、童厚之曰:「卿二人速往京師,助劉邁、王玄德兄弟,臨時為內應。吾與無忌在京口,殺桓修,收兵討玄。」約定同日齊發,不可遲誤。眾人受命,分頭而往。
且說盂昶妻周氏,富於財,賢而有智。昶歸語其妻曰:「劉邁毀我於桓公,使我一生淪陷,我決當作賊,卿幸早自離絕,脫得富貴,相迎不晚也。」周氏曰:「君父母在堂,欲建非常之業,豈婦人所當止,事若不成,當於牢獄中奉養舅姑,義無歸志也。」昶愴然久之而起,周氏追昶還坐,曰:「觀君作事,非謀及婦人者,不過欲得財物耳。」因指懷中兒示之曰:「此兒可賣,亦當不惜,況財物乎!」昶曰:「果如卿言,此時濟用頗緊,苦無所措。」妻乃傾囊與之。昶弟顗,其婦即周氏之妹,周氏詐謂之曰:「昨夜夢殊不祥,門內絳色物,悉取以來,為厭勝之具。」其妹與之,遂盡縫以為戰士袍。又何無忌將舉事,恐家人知之,夜於屏風後作檄文。其母劉氏,牢之姊也,登高處密窺之,知討桓玄,大喜,呼而謂之曰:「吾不及東海呂母明矣,汝能為此,吾復何恨!」問所與同謀者何人,曰:「劉裕。」母益喜,為言,玄必敗,裕必敗。無忌氣益壯。
乙卯,裕及無忌托言出獵,收合徒眾百餘人。詰旦,京口城門開,無忌著傳詔服,稱敕使居前,徒眾隨之而入。桓修方坐堂上,無忌突至堂階,稱有密事欲白,乞屏退左右,修揮左右退。問何語。無忌出不意,拔劍斬之。大呼,徒眾並至,挺刃亂擊,左右皆驚竄,遂持其首詣裕。裕大喜,以首號令城上時,司馬刁宏聞變,率文武官吏來攻裕。裕登城謂之曰:「郭江州已奉乘輿反正於尋陽,我等並受密詔,誅除逆黨。今日賊玄之首,已梟於大航矣。諸君非大晉之臣乎?尚欲助逆耶?」眾信之,一時並散,遂殺刁宏。
當是時,義旗初建,百務紛如。裕問無忌曰:「此時急須一主簿,何由得之?」無忌曰:「無過劉穆之。」裕曰:「然。非此人不可。」遂馳信召焉。原來穆之世居京口,為人多聞強記,能五官並用,不爽一事。曾為瑯玡府主簿,棄官歸。是夜,夢與裕乘大風泛海,驚濤駭浪,舟行如駛,俯視船旁有二白龍,夾船以行。既而至一山,山峰聳秀,樹木蔥范。攜手而登,其上皆瑤台璇室,有玉女數人,向裕迎拜。裕上坐,己旁坐,聞呼進宴,佳餚異饌,羅列滿前,皆非人世間味。及覺,口中若有餘香,心甚異之。晨起,聞京口有喧噪聲,出陌頭觀望,直視不言者久之。返室,命家人壞布裳為袴,而裕使適至,遂往見裕。裕曰:「始舉大義,方造艱難,須一軍吏甚急,卿謂誰堪其任?」穆之曰:「倉猝之際,當無逾於僕者。」裕笑曰:「卿能自屈,吾事濟矣。」即於座上署為主簿。
話分兩頭,是日,孟昶在青州,勸桓宏出獵,宏許之。天未明,開門出獵人,昶與劉毅、道規,率壯士數十人,乘間直入。宏方啖粥,見毅等至,放箸欲起,道規直前斬之。左右大亂,擊殺數人方止。毅持其首,出徇於眾曰:「奉詔誅逆黨,違者立死!」軍土披甲欲戰,道規搖首止之曰:「朝廷大軍旋至,卿等勿同族滅。」青州軍士素畏服道規,遂散走。乃留道規守廣陵,收眾過江,與裕軍合。
丁巳,裕率二州之眾一千七百人軍於竹裡,移檄遠近,共討桓玄。玄聞京口難作,怒曰:「無端草賊,速擊殺之。」繼問首謀者何人,左右曰:「劉裕。」不覺失色。又問其次,曰:「劉毅、何無忌。」恐懼殊甚。左右曰:「裕等烏合微弱,勢必無成,陛下何慮之深?」玄曰:「劉裕足為一世之雄,劉毅家無擔石之儲,樗蒲一擲百萬,何無忌酷似其舅,共舉大事,何謂無成。」乃命桓謙為征討大都督,屯軍於覆舟山待之,戒勿輕進。
卻說王玄德等探得外已舉事,謀俟京旅出征,夜伏壯士於關內,縱火燒其官室,乘亂攻之,可以殺玄。劉邁狐疑不敢發,事泄,邁及玄德、扈興、厚之皆死。仲德逃免。桓謙請進兵擊裕,玄曰:「彼兵銳甚,計出萬死,若有蹉跌,則彼氣成,吾事去矣。彼空行二百里無所得,銳氣已挫,忽見大軍,必相驚愕。我按兵堅陣,勿與交鋒,彼求戰不得,自然散走、此策之上也。」謙曰:「賊兵初起,撲之易滅,緩則養成其勢,圖之轉難矣。宜急擊勿失。」玄不得已從之,乃遣左衛將軍吳甫之,右衛將軍皇甫敷,引兵相繼北上。二人皆玄之勇將,素號萬人敵者,故用為軍鋒。
卻說甫之進至江乘,與裕軍相遇。甫之兵,多裕數倍,甲騎連營,干戈耀日,裕眾皆恐。裕曰:「今日之戰,有進無退,成敗在此一決,諸君勉之。」乃身先士卒,手執長刀,大呼以衝之,敵皆披靡。甫之迎戰,裕突至馬前,甫之方舉刀,頭已落地。西軍爭奮,東軍大敗,皇甫敷聞前軍失利,分兵作兩路來援。裕與檀憑之亦分兵御之。憑之衝入敵軍,奮力亂砍,一將從旁刺之,中其要害,大叫一聲而死。軍少卻,裕見事急,進戰彌厲。敷合兩軍夾攻,圍之數重。裕戰久刀折,見路旁一大樹,遂拔以挺戰。敷喝曰:「劉寄奴,汝欲作何死!」拔戟刺之,刃不及者數寸。裕瞋目叱之,敷覺眼前似有一道紅光衝來,人馬辟易。其時無忌率眾殺人,不見裕,問裕何在。軍士指曰:「在兵厚處。」乃直透重圍救之,射敷,中其額,敷踣於地。裕棄樹取刀,向前砍之。敷將死,謂裕曰:「君有天命,願以子孫為托。」遂斬其首。眾見主將死,皆亂竄,裕大呼曰:「降者勿殺。」於是降者過半。獲其資糧甲冑無數。裕歸營,撫憑之屍而哭之。先是義旗初建,有善相者,相眾人皆大貴,其應甚近,獨相憑之不貴。裕私謂無忌曰:「吾徒既為同事,理無偏異,憑之不應獨賤。」深不解相者之言。至是憑之戰沒,裕悲其死,而知大事必成。乃以孟昶為長史,守京口,盡合其眾,往建康迸發。
玄聞二將死,大懼;問群臣曰:「吾其敗乎?」吏部郎曹靖之對曰:「民怨神怒,臣實懼焉。」玄曰:「民怨有之,神何怒焉?」對曰:「晉氏宗廟,飄泊江濱,興楚之際,上不及祖,神焉得無怒!」玄曰:「卿何不諫?」對曰:「輦上君子,皆以為堯舜之世,臣何敢言?」玄默然。時敵信日急,玄悉起京師勁旅,付桓謙將之,使何澹之一軍屯東陵,卞承之一軍屯覆舟山西,眾合三萬。庚頤之率精卒一萬,為左右救援。
乙未,裕軍至,覆舟山東,先使贏弱登山,張旗幟為疑兵,佈滿山谷,使敵人望之,不測多少。詰旦,傳餐畢,悉棄資糧,與劉毅分兵為數隊,進突敵陣。裕與毅以身先之,將士皆殊死戰,無不一當百,呼聲動天地。時東北風急,裕乘風縱火,煙燄漲天,鼓噪之音,震動京闕。桓謙股栗,諸將不知所為。又頤之所將,多北府人,素畏服裕,見裕臨陣,皆不戰而走,軍遂大潰。
先是,玄懼不勝,走意已決。潛令殷仲文具舟石頭,而輕可載服玩書畫。仲文問其故,玄曰:「兵凶戰危,脫有意外之變,富使輕而易運。」及聞大軍一敗,率親卒數千人,聲言赴戰,上挾乘輿,下帶家室,出南掖門以走。胡藩執馬鞚諫曰:「今羽林射手,尚有八百,皆是精銳,且西人受累世之恩,不驅一戰,一旦捨此,欲安之乎?」玄不答,鞭馬急奔,西趨石頭,與仲文等浮江南走。
斯時京中無主,百官開門迎裕。裕乃整旅入建康,下令軍士,不許擾及民間,百姓安堵如故。庚申,屯石頭城,立留台百官,焚桓溫神主於正陽門外,盡誅其宗族之在建康者。一面遣諸將追玄,一面命臧熹入宮,收圖籍器物,封閉府庫。有金飾樂器一具,裕問熹曰:「卿欲此乎?」熹正色對曰:「皇上幽逼,播越非所,將軍首建大義,勤勞王家,熹雖不肖,實無情於樂。」裕笑曰:「聊以戲卿耳。」壬申,群臣推裕領揚州,裕感王謐恩,使領揚州報之。於是推裕為大將軍,都督揚、徐、袞、豫、青、冀、幽、井八州軍事。以劉毅為青州刺史,何無忌為瑯訝內史,孟昶為丹陽尹,諸大處分,皆委於穆之。倉猝立定,無不畢具。穆之謂裕曰:「晉自隆安以來,政事寬弛,綱紀不立,豪族陵縱,小民窮蹙。元顯政令違舛,桓玄科條繁細,皆失為治之道。公欲治天下,非力矯從前之失不可。」裕乃躬行節儉,以身范物,內外百官,皆肅然奉職。不盈旬日,風俗頓改。一日,長民檻送刁逵至京,報豫州已平,裕大喜。原來長民、魏詠之本約在歷陽舉事,為刁逵所覺,收兵到門,詠之走脫,長民被執,囚送建康。行至當利而玄敗,送人破檻出之。長民結眾還襲豫州,遂執刁逵以獻。裕怒斬之,及其子姪無少長皆棄市,以報昔日之辱。後人有詩歎之曰:
王謐為公刁氏族,平生恩怨別秋毫。
回思雍齒封侯事,大度千秋仰漢高。
卻說劉敬宣逃奔南燕,燕主慕容德待之甚厚。敬宣素曉天文,一夜仰瞻星象,謂休之曰:「晉將復興,此地終為晉有。」乃結青州大姓,謀據南燕,推休之為主,剋日垂發。時劉軌為燕司空,大被委任,不欲叛燕,遂發其謀。敬宣、休之知事泄,連夜急走,僅而得免。逃至淮、泗間,尚未知南朝消息。敬宣夜得一兆,夢見丸土而吞之,覺而喜曰:「丸者,桓也。桓既吞矣,吾複本土乎?」俄而,裕自京師以手書召之。敬宣接書,示左右曰:「劉寄奴果不我負也!」便與休之馳還。既至建康,裕接入大喜,謂敬宣曰:「今者卿歸,不唯濟國難,兼當報父仇也。」敬宣泣而受命,裕乃以敬宣為晉陵太守,休之為荊州刺史。
且說桓玄奔至尋陽,郭昶之給其器用兵力,軍旅少振,及聞何無忌、劉毅、劉道規三將來追,留何澹之守湓口,而挾帝西上。至江陵,桓石以兵迎之。玄入城,更署置百官,以卞范之為尚書僕射,專事威猛,攝服群下。殷仲文微言不可,玄怒曰:「今以諸將失律,還都舊楚,而群小紛紛,妄興異議,方當糾之以猛,未可施之以寬也。」時荊、江諸郡,聞玄敗歸,有上表奔問起居者,玄皆卻之,令群下賀遷新都。時無忌等已至桑落州,何澹之引舟師迎戰。澹之常所乘舫,羽儀旗幟甚盛。無忌欲攻之,眾曰:「賊師必不在此,特詐我耳,攻之無益。」無忌曰:「不然,今眾寡不敵,戰無全勝。澹之既不居此,肪中守衛必弱,我以銳兵進攻,必得之。得之則彼勢敗而我氣倍,因而薄之,破賊必矣。」道規曰:「善。」遂往攻之,果得其舫,傳呼曰:「已獲何澹之矣!」西軍皆驚懼擾亂,東軍乘之,斬獲無數,澹之走免。遂克湓口,進據尋陽。是役也,胡藩所乘舟,為東軍所燒,藩帶甲入水,潛行水底數百步,乃得登岸。欲還江陵,路絕不得通,乃奔豫章。裕聞而召之,遂降於裕。玄聞何澹之敗,大懼,謀欲出兵拒之。乃以大將符宏,領梁州兵為前鋒,大軍繼進。
當是時,玄重設賞格,招集荊州人馬,曾未三旬,有眾數萬,樓船器械俱備,軍勢甚盛。而東軍兵不滿萬,頗憚之,議欲退保尋陽,再圖後舉。道規曰:「不可,彼眾我寡,今若畏儒不進,必為所乘。雖至尋陽,豈能自固?玄雖竊名雄豪,內實恇怯。加之已經奔敗,眾無固心,決機兩陣,將勇者勝,不在眾也。」說罷,披甲而出,麾眾先進,矢石並發。西軍皆閉舫戶以避。諸將鼓勇從之,直出軍後,縱火燒甚輜重,西師大敗,玄乘輕舸,西走江陵。郭銓臨陣降毅。殷仲文已隨玄走,半路而還,因迎何皇后及王皇后於巴陵,奉之至京。裕赦其罪不問。
再說玄至江陵,計點軍士,散亡殆盡。而有嬖重丁仙期,美風姿,性柔婉,玄最親昵,與之常同臥起,即朝臣論事,賓客宴集,時刻不離左右,食有佳味,必分甘與之。其時戰敗失散,玄思之,涕泣不食。遣人尋覓,絡繹載道。及歸大喜,撫其背曰:「三軍可棄,卿不可棄也。」將士聞之皆怒曰:「吾等之命,不及一嬖童,奚盡力為?」於是眾志益離。馮該勸玄勒兵更戰,玄不從。時桓希鎮守漢中,有兵數萬,玄欲往漢中就之,而人情乖阻,號令不行。夜中處分欲發,城內已亂,急與腹心數百人,乘馬西走。行至城門,或從暗中斲之,不中。其徒更相殺害,前後交橫,僅得至船。左右皆散,從者不滿百人。恐有他變,急令進發。猶幸後無追師,船行無礙。一日正行之次,忽有戰船百號,蔽江而來。船上槍刀林立,旗號雲屯,大船頭上,立一少年將軍,白鎧銀甲,手執令旗一面,旁立偏將數員,皆關西大漢。舟行相近,來將大喝曰:「來者何船?」船上答曰:「楚帝御舟。」說猶未了,來將把旗一揮,左右戰艦,一齊圍裹上來,箭弩交加,矢下如雨。玄大驚,忙令退避,水手已被射倒,艙中已射死數人,丁仙期以身蔽玄,身中數箭而死。來將跳過船來,持刀向玄。玄曰:「妝何人,敢殺天子?」來將曰:「我殺天子之賊耳。」玄拔頭上玉導示之曰:「免吾,與汝玉導。」來將曰:「殺汝,玉導焉往?」遂斬之。悉誅其家屬,但未識殺玄者何人,且聽後文再述。
寄奴、無忌,自牢之敗後,一旅寄人耳,乃能收合勇銳,卒成大事。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哉?桓玄雖具裊雄之性,然局量褊小,無有遠圖,何能受享天位!觀於登殿而土陷,可以知其故矣。乃東奔西竄,卒斬舟中,兇頑亦何益哉!觀裕降者勿殺,及禁止擾害民間數言,孟子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開國之君,自超越尋常萬萬也。
第五卷 扶晉室四方悅服 代燕邦一舉蕩平 下一卷▶
話說殺桓玄者,乃是益州刺史毛璩之姪毛祐之。桓玄篡位,曾遣使益州,加璩為左將軍。璩不受命,傳檄遠近,列玄罪狀。
及聞劉裕克復京師,遣其姪祐之率兵三千進趣江陵,以絕玄之歸路。事有湊巧,恰好與玄相遇,遂擊殺之。於是傳首江陵,收兵而返。荊州太守王騰之,乃改府署為行宮,奉帝居之,以玄首馳送東軍。無忌等大喜,以為賊首既除,大事已定,軍心漸懈。又遇風阻,浹旬未至江陵。
那知桓玄雖死,諸桓各竄,桓謙匿沮澤中,桓振匿華容浦,各集餘黨,伺隙而動。探得東軍未至,城內無備,乘夜來襲,逆黨在內者從而應之,斬關而入,江陵復陷,王騰之等皆遇害。
桓振見帝於行宮,躍馬橫戈,直至階下,瞋目向帝曰:「臣門戶何負國家,而屠滅若是?」帝弟德文下座謂曰:「此豈我兄弟意耶?」振欲殺帝。桓謙苦止之,乃下馬斂容,再拜而出。
明日遂奉璽綬還帝曰:「主上法堯禪舜,今楚祚不終,復歸於晉矣。」復晉年號,振為都督大將軍、荊州刺史;謙為侍中左衛將軍,招集舊旅,附者四應。無忌等間江陵復陷,大怒,星夜進兵,攻桓謙於馬頭,破之。欲乘勝勢,即趣江陵。道規止之曰:「兵法屈伸有時,不可輕進。諸桓世居西楚,群小竭力,桓振勇冠三軍,難與爭鋒。今桓謙敗,彼益致死於我,未易克也。且暫息兵養銳,徐以計策縻之,庶無一失。」無忌曰:「殘寇遺孽,一舉可蕩,君何怯焉?」遂進兵。桓振逆戰於靈溪,分兵為左右翼,中軍嚴守不動,及戰急,親率敢死士八百,從中衝出,忽下馬,各執短刀奮砍,東軍不能支,遂大敗,死者千餘人。無忌等仍退保尋陽,上箋請罪。
先是,裕命敬宣為諸軍後援,敬宣繕甲治兵,聚糧蓄財,日夜不怠,故無忌等雖敗退,賴以復振。停兵數旬,復自尋陽西上。至夏口,有兵守險不得前。時振遣其將馮該扼東岸,盂山圖據魯山城,桓仙客守候月壘,眾合萬人,水陸相援,毅與道規分兵向之,毅攻魯山城,道規攻偃月壘,無忌以中軍遏於中流,自辰至午,二城皆潰,生擒山圖、仙客,進薄東岸,馮該之師亦潰。先是毅恐江陵難下,致書於南陽太守魯宗之曰:「賊徒雖敗,尚據堅城,請舉南陽之兵以襲其後,首尾共擊,庶易成功。」宗之遂進兵,擊馮該於柞溪,斬之。振聞宗之兵將至,謂桓謙曰:「東軍來攻,兄暫堅守,勿與交鋒,俟吾先破南陽之兵,然後歸而擊之。」說罷,潛師以出。毅探得振不在城,進兵圍之,晝夜攻擊,將士肉薄而登,謙不能拒,遂棄城走。桓振方與宗之相持,知城中危急,引軍還救,而城已陷。宗之追擊,振軍亦潰逃於溳川,劉懷肅追新之。桓謙、桓蔚、何澹之俱奔秦,於是何無忌奉帝先還,毅及道規留屯夏口,經理荊、襄。甲午,帝至建康,百官詣闕待罪,詔令復職,大赦改元,惟桓氏一族不赦,以桓衝忠於王室,特宥其一孫繼後。
卻說殷仲文以喪亂之後,朝廷音樂未備,言於裕,請修治之。裕曰:「今不暇治,且性所不解。」仲文曰:「好之自解。」裕曰:「正以解則好之,故不求解耳。」仲文慚退。朝廷論建義功,進封裕為豫章郡公,毅為南平郡公,無忌為安城郡公,各領本職如故。餘有功者,封賞有差。先是毅嘗為北府從事,人或以雄杰許之。敬宣曰:「不然,夫非常之才,自有調度,豈得便以此君為人豪耶?此君外寬而內忌,自伐而尚人,若一旦遭遇,亦當以陵上取禍耳。」毅聞而恨之。至是裕以敬宣為江州刺史,毅言於裕曰:「敬宣不豫建義,猛將勞臣,方須敘報,如敬宣之比,宣令在後,若君不忘生平,正可為員外常侍耳。前日授郡,已為過優,今復命為江州,尤用駭惋。」敬宣聞而懼,因辭不就,乃遷為宣城內史。夏四月,裕請歸藩,詔改授裕都督荊、司等十六州諸軍事,移鎮京口。
先是桓玄受禪,王謐為司徒,親解安帝璽綬奉於玄。及領揚州,諸臣皆以為太優,毅尤不服。一日,帝賜宴朝堂,百僚皆集,論以重鎮大臣,儼居首座。毅憤然作色曰:「前逆玄倡亂,天位下移,今幸王室重興,吾儕得為大晉之臣,不至稽首賊廷,其榮多矣。」因問謐曰:「未識帝之璽綬今在何處?」謐默然,汗流夾背,惶愧無地,勉強終席而散。歸至家,鬱鬱以死。臨歿,請解揚州之任授裕。而毅不欲裕入輔政,議以謝混代之。遣尚書皮沈至京口告裕。沈先見劉穆之,具道朝議,穆之偽起如廁,密報裕曰:「皮沈之言,不可從也。」及沈見裕,裕令且退,呼穆之問之,穆之曰:「晉政久失,天命已移。明公興復皇祚,勛高位重,今日形勢,豈得居謙,常為守藩之將耶?劉、孟諸公,與公俱起布衣,共立大義,以取富貴,事有前後,故一時相推,非委體心服,宿定臣主之分也。力敵勢均,終相吞噬。揚州根本所係,不可假人。前者以授王謐,事出權宜,今若復以他授,便爾受制於人。一失權柄,無由可得。今朝議如此,宜相酬答,必雲在我,措辭又難。唯應云:「神州治本,宰輔至重。此事既大,非可懸論,便暫入朝,共盡同異。』公至京邑,彼此必不敢越公而授餘人矣。」裕從之,使皮沈先返,己即表請入朝。朝廷共諭其意,即征裕領揚州,彔尚書事。
裕至建康,百僚無不畏服。一日,裕集群臣議曰:「自古安內者必攘外,昔南燕、後秦,利我有內難,侵奪我疆土。今內難雖平,而南鄉等郡,尚為秦據,宿豫以北,尚為燕有,吾欲伐之,二者孰先?」朱齡石進曰:「後秦姚興,頗慕仁義,以禮結之,其地自還。燕自慕容德亡後,子超嗣位,國內日亂可一舉滅之。此時兵力未足,宜有待也。」裕從之,遣使修好於秦,且求南鄉等郡,秦王興許之。群臣咸以為不可,興曰:「天下之善一也。劉裕拔起細微,能討桓玄,興復晉室,內釐庶政,外修封疆,吾何惜數郡,不以成其美乎?」因割南鄉十二郡歸於晉,於是秦、晉和好,終興之世,裕不加伐。
卻說南燕王慕容德,始仕於秦,為張掖太守。母公孫氏,兄慕容納,皆居張掖。淮南之役,德從行堅入寇,留金刀與母別。謂母曰:「亂離之世,別易會難,母見金刀,如見兒也。」後同慕容垂舉兵叛秦,秦收其兄納及諸子,皆殺之,公孫氏以老獲免。納妻段氏方娠,繫獄未決,段氏在獄,終日悲啼。一獄吏私語之曰:「夫人匆憂,吾當救汝出獄,與太夫人逃往他鄉便了。」段氏曰:「爾係何人,乃能救我?」獄吏曰:「我姓呼延,名平,夫人家舊吏也。念故主之恩,願挈家同往,以避此難。」段氏感謝。平先移家城外,接取公孫氏同往,然後乘間竊段氏出獄,逃於羌中。段氏受了驚恐,到未數日,即生一子,取名曰超。超年十歲,而公孫氏病。臨卒,以金刀授超曰:「汝得東歸,當以此刀還汝叔也。」超嘗佩之,及姚氏代秦,平以其母子遷長安。俄而平卒,遺一女,段氏即娶為超婦。超既長,日夜思東歸,恐為秦人所彔,乃佯狂、行乞以自污,人皆賤之。東平公符紹遇之途,奇其貌,詢之,乃慕容超也。言於秦王興曰:「慕容超姿乾奇偉,殆非真狂。宜微加官爵以係之,勿使逃於他國。」興乃召見之。超呆立不跪,左右命之拜,乃拜。與之語,故為謬對,或問而不答。興笑曰:「妍皮不裹癡骨,徒妄語耳。」乃斥不用。
一日,超行長安市中,見有賣卜者,東人口聲,向之問卜。卜者問其姓名,曰:「慕容超。」卜者熟視良久,舍卜,招之僻處,問曰:「子果慕客超耶?」曰:「然。」卜者笑曰:「吾覓子久矣!不意今日得遇,子於夜靜來晤,吾有密事語子,萬勿爽約。」超心訝之,別去。等至更深,來詣卜所。卜者迎門以候,見之大喜,邀入座定,乃語之曰:「吾實告子,我非卜者,乃南燕右丞吳辯也。奉燕王之命,特來訪君。今既獲見,便請同往,稍遲,恐有泄漏,不能脫身矣。」超因是不敢告其母、妻,輒隨辯走,在路交易姓名,並無阻礙。
不一日,到了燕界,地方官先行奏知,燕王德聞其至,大喜,遣騎三百迎之。超至廣固見德,以金刀獻上。德見之,悲不自勝,與超相對慟哭。即封超為北海王,賜衣服車馬無數,朝夕命侍左右,使參國政。蓋德無子,欲以超為嗣也。越二載,德不豫,立超為太子。及卒,遺詔慕容鐘,段宏為左右相,輔太子登極。
超既即位,厭為大臣所制,乃出鐘宏等於外,引用私人公孫五樓等,內參政事。尚書令封孚諫曰:「鐘,國之舊臣;宏,外戚重望,正應參翼百揆。今鐘等出藩,五樓在內,臣竊未安。」超不聽,於是佞幸日進,刑賞任意,朝政漸亂。
一日,念及母妻,慘然下淚。五樓曰:「陛下不樂者,得毋以太後在秦,未獲侍奉乎?」超曰:「然。」五樓曰:「何不通使於秦,以重賂結之,啟請太後歸國也?」超曰:「誰堪使者?」五樓曰:「中書今韓范,與秦王有舊,若使之往,必得如志。」超乃遣范至秦,請歸母妻。秦王興曰:「昔符氏之敗,太樂諸妓,皆入於燕。燕肯稱藩送妓,或送吳口千人,乃可得也。」范歸復命。超與群臣議之,段暉曰:「陛下嗣守社稷,不宜以私親之故,輒降尊號。且太樂先代遺音,不可與也,不如掠吳口與之。」張華曰:「不可,侵掠鄰邦,兵連禍結,此既能往,彼亦能來,非國家之福。陛下慈親在念,豈可靳惜虛名,不為之降屈乎?」超乃遣范復聘於秦,稱藩奉表,興謂范曰:「聯歸燕主家屬必矣。然今天時尚熱,當俟秋涼,然後送歸。」亦令韋宗聘於燕。宗至廣固,欲令燕王北面受詔。段暉曰:「大燕七聖重光,奈何一日屈節?」超曰:「我為太後屈,願諸卿勿復言。」遂北面拜跪如儀,復獻太樂妓一百二十人於秦。秦乃還其母妻。超帥百官迎於馬耳關,母子相見,悲喜交集。於是備法駕,具儀衛,親自引導,迎入廣固,尊母段氏為皇太后,立妻呼延氏為皇后,大赦國中。
是冬,汝水竭,河凍皆合,而澠水不冰。超問左右曰:「澠水何獨不冰?」墨臣李宣曰:「良由帶京城,近日月也。」超大悅,賜朝服一具。時祀南郊,有獸突至壇前,如鼠而赤,大如馬。眾方驚異。須臾大風揚沙,晝晦如夜,羽儀帷幄皆裂。超懼,以問太史令成公綏,綏曰:「此由陛下信任奸佞,刑政失均所致。」超乃黜公孫五樓。俄而五樓獻美女十名,皆吳人,善歌舞。超大悅,復任五樓如故。一日臨朝,謂群臣曰:「南人皆善音樂,今太樂不備,吾欲掠吳兒以補其數,誰堪當此任者?」群臣莫應,斛谷提、公孫歸請曰:「願得三千騎,保為陛下掠取之。」超喜,乃命斛谷提寇晉宿豫,拔其城,大掠而去。又命公孫歸進寇濟南,掠取千餘人以獻。超簡男女二千五百,付太樂教之,重賞二人。
當是時,裕畜銳已久,本欲起師伐燕,聞之怒曰:「今不患師出無名矣。」遂抗表北伐。朝議皆以為不可,惟孟昶、臧熹以為必克,力勸裕行。裕以昶監中軍留府事,遂發建康。差胡藩為先鋒,王仲德、劉敬宣為左右翼,劉穆之為參謀,引舟師三萬,自淮入泗。五月至下邳,留船艦軸重於後,率兵步進。所過要地,皆築城留兵守之。或謂裕曰:「燕人若塞大峴之險,堅壁清野以待,軍若深入,不唯無功,將不能自歸,奈何?」裕曰:「吾慮之熟矣。彼主昏臣暗,不知遠計,進利擄獲,退惜禾苗。謂我孤軍遠入,不能持久,極其所長,不過進據臨朐,退守廣固而已。守險、清野之計,彼必不用,敢為諸君保之。」
卻說超聞晉師至,自恃其強,全無懼意,謂群臣曰:「晉兵若果至此,當使只馬不返。」段暉曰:「吳兵輕果,利在速戰,不可爭鋒。宜據峴,使不得入,曠延時日,沮其銳氣,然後徐簡精騎三千,循海而南,絕其糧道。更命一將率袞州之眾,緣山東下,腹背擊之,此上策也。各命守宰,依險自固,計其資儲之外,餘悉蕩盡,芟除禾苗,使敵無所資。軍食既竭,求戰不得,旬月之間,可以坐制,此中策也。縱敵入險,出城逆戰,策之下也。」超曰:「卿之下策,乃是上策。今歲星居齊,以天道推之,不戰自克。客主勢殊,以人事言之,勝勢在我。今據五州之地,擁富庶之民,鐵騎萬群,麥禾蔽野,奈何芟苗徙民,先自蹙弱。不若縱使入峴,以精騎擊之,何憂不捷?」桂林王慕容鎮曰:「陛下必以騎兵利平地者,宜出大峴逆戰,戰而不勝,猶可退守,不宜自棄險固,縱之使人也。」超不從。鎮出,謂段輝曰:「主上不能逆戰卻敵,又不肯徙民清野,酷似劉璋矣。今年國滅,吾必死之。」或以告超,超大怒,收鎮下獄。
卻說晉師過大峴,燕兵不出。裕坐馬上,舉手指天,喜形於色。左右曰:「公未見敵,何喜之甚?」裕曰:「兵已過險,士有必死之心。餘糧樓畝,軍無匱乏之憂,慮已入吾掌中矣。」及裕至東莞,超方遣公孫五樓、段暉,將步騎五萬屯臨朐,自將步騎四萬為後援。裕將戰,以車四千乘為兩翼,方軌徐進,與燕兵戰於臨朐南。自早至日昃,勝負未決,胡蕃言於裕曰:「燕悉兵出戰,臨朐城中,留守必寡,願以奇兵從間道取其城,此韓信所以破趙也。」裕從其計,遣藩引兵五千,從小路抄出燕軍之後,進攻臨朐。兵至城下,城中果無備,副將向彌擐甲先登,大呼曰:「輕兵十萬,從海道至矣。」軍士隨之而上,守城兵皆潰,遂克之。時燕軍方與晉師交戰,勝負未決。一間臨朐已失,眾心皆亂。裕乘其亂,縱兵奮擊,遂大勝之,斬段暉及大將十餘人。超率餘兵遣還廣固。晉兵逐北,直抵廣固城下,克其外城。超退保小城以守。裕築長圍守之,圍高三丈,穿塹三重。超在圍中,惶懼無計,遣尚書令張綱乞師於秦。赦桂林王鎮於獄,引見謝之,問以禦敵之策。鎮曰:「百姓之心,係於一人,今陛下親統六師,奔敗而還,求救於秦,恐不足恃。今散率還者,尚有數萬,宜悉出金帛,懸重賞,與晉更決一戰。若天命助我,必能破敵,如其不然,死亦為美,比於閉門待盡,不尤愈乎?」五樓曰:「晉兵乘勝,氣勢百倍,我以敗軍之卒當之,不亦難乎?秦與吾分據中土,勢同唇齒,安得不來相救?但不遣大臣,則不能得重兵,韓范素為秦重,宜遣乞師。」超乃遣范赴泰求救。那知其時秦邦為夏人入寇,出師屢敗,自顧不暇。張綱乞師,已徒勞而歸,行至半途,為晉軍所獲,遂降於裕。裕使綱升樓車,周城大呼曰:「秦為夏王勃勃所破,不能出兵相救矣。」城中聞之,莫不喪氣。又江南每發兵及造使者至廣固。裕潛遣精騎夜迎之,及明,張旗鳴鼓而至,城中益恐。
卻說韓范至長安,苦懇救援,秦許出兵一萬救之。先遣使謂裕曰:「慕容氏相與鄰好,今晉攻之急,秦已發鐵騎十萬屯洛陽,晉軍不還,當長驅而進。」裕呼使者謂曰:「語汝姚興,我克燕之後,息兵三年,當取關洛,今能自送,便可速來。」劉穆之聞有秦使,馳人見裕,而秦使已去。裕以所言告之,穆之尤裕曰:「常日事無大小,必賜預謀。此宜細酌,奈何遽爾答之?此語不足以威敵,適致敵人之怒。若廣因未下,秦寇奄至,不審何以待之?」裕答曰:「此是兵機,非卿所解,故不相語耳。夫兵貴神速,彼若審能赴救,必畏我知,寧容先遣信命,逆設此言,是張大之辭也。晉師不出,為日久矣,今見伐燕,秦必內懼,自保不暇,何能救人!」穆之乃服,秦果兵出復止。韓范不能歸燕,亦降於裕。由是,燕之外援遂絕。
超每巡城,必挾寵姬魏夫人同登,見晉兵之盛,握手對泣。左右諫曰:「陛下遭否塞之運,正當努力自強,以壯軍心,而乃為兒女子泣乎?」超拭淚而止。城久閉,城中男女病腳弱者大半,出降者相繼。尚書今悅壽曰:「今天助寇為虐,戰士凋疲,獨守窮城,外援無望,天時人事,概可知矣。苟曆數有終,堯舜猶將避位,陛下豈可不思變通之計乎?」超歎曰:「廢興,命也。吾寧奮劍而死,不能銜璧而生。」丁亥,裕集諸將命之曰:「賊智窮力絕,而城久不拔者,皆將士不用命之故。今日先登者有賞,退後者有刑,限在午時必克!」或曰:「今日往亡,不利行師。」裕曰:「我往彼亡,何為不利?」於是,諸將鼓勇,四面並攻,但未識廣固一城,果能即下否,且俟後文再講。
桓玄篡逆,道遇毛祐之而殲,亦天敗惡人也。機事怠緩,復使諸桓得志,乘輿幾至不保。幸桓謙一言而止,又不幸中之幸。無忌不聽道規之言,剛愎自用,其敗宜矣。殷仲文當國祚傾危之時,侈言音樂,宜為寄奴所鄙。敬宣之論劉毅,其言甚當,乃忌而譖之,即敬宣所云外寬內忌也。慕客超以戮辱之餘,一朝得志,信讒好諛,朝政壞敗。至兵臨城下,不用老成之計,獨試下策,闇弱真如劉璋。又臨陣對敵,尚挾魏氏登城,尤屬可笑。惟為迎母而降屈,猶有人心,不得一概少之。寄奴知彼知己,料敵如是,用兵如神,所至克捷,真所謂天挺人豪者耶!
第六卷 東寇乘虛危社稷 北師返國靖烽煙 下一卷▶
話說晉攻廣固,將士齊奮,自早至午,城遂破。燕王超領十數騎,突圍出走,晉軍追獲之,執以獻裕。裕立之階下,數以不降之罪。超神色自若,一無所言。時敬宣在側,超顧而見之曰:「子非吾故人乎?願以母為托。」蓋敬宣前奔南燕,正值超為太子,同游甚得,故超云爾,其後敬宣厚養其母終身。
卻說裕忿廣固久不下,欲屠其民。韓范諫曰:「晉室南遷,中原鼎沸,士民無援,強則附之。既為君臣,自應為之盡力。彼皆衣冠舊族,先帝遺民。今王師弔伐而盡屠滅之,竊恐西北之人,無復來蘇之望矣。」裕改容謝之,斬公孫王樓等數十人,餘無所誅,送超詣建康斬之。
話分兩頭,先是妖賊孫恩,擾亂三吳,進犯京口。裕屢擊敗之,所虜男女人口,死亡略盡,懼為官軍所獲,遂赴海死。其黨及妓妾從死者以百數,人謂之水仙。而餘眾數千,復推恩妹夫盧循為主。循神采清秀,雅有才藝,少時有沙門惠遠見之,曰:「君雖體涉風素,而志存不軌,奈何?」至是果為盜魁。循又有妹丈徐道覆,多智樂亂,為循謀主,蓄兵聚財,勢日以大。桓玄篡晉,欲撫安東土,因加官爵以糜之,以循為番禺太守,道覆為始興相。二人雖受朝命,為寇如故。及裕克復京師,循乃遣使貢獻。時朝廷新定,未暇征討,如其官命之。循遺裕益智粽,裕報以續命湯。於是憚裕之威,兇暴少戢。
再說海中有一鹿島,方圓百有餘里,地產魚鹽,為蛋戶所居。風俗強悍,居民鮮少,有大盜周吉據之,招集兵眾,建設樓船,橫行海中,自號「飛虎大王」。其妻羅氏,曾得異人傳授,有呼風喚雨之能,走石揚沙之術,手舞雙刀,能飛行水面,以故人皆畏之。昔孫恩在時,欲與結納,常遣盧循奉命往來,羅氏見而悅之。其後吉死,羅氏代統其眾,號令嚴明,群盜畏服。然孀居無偶,欲求良配,而手下頭目等眾,無一當其意者。因念盧循人物軒昂,可以為夫,遣人向循說合,循以有妻辭之。來人回報,羅氏笑而不言。一日,忽擁樓船百號,甲士數千,親至番禺,邀循相見。循出見之,羅氏謂曰:「君乃當世英雄,吾亦女中豪傑,願以身許君者,欲助君成大事也,君何不允?」循曰:「前妻不可棄,屈卿居下,又不敢耳。」羅氏笑曰:「君不能自主耶?吾請與尊夫人當面決之。」遂與循並馬入城,至府,循妻出接。方升堂,未交一語,羅氏即拔劍斬之。顧謂循曰:「今不可以生同室,死同穴乎!」眾大駭,然憚其勇決,不敢動。循亦唯唯惟命。一面將屍首移置它處,厚加殯殖。一面即設花燭,堂上交拜焉。由是鹿島之甲兵府庫,悉歸番禺,而循益強。一日,道覆自始興來,謂循曰:「將軍聞劉裕北伐乎?」循曰:「聞之。」道覆曰:「此可為將軍賀也。」循曰:「何賀?」道覆曰:「本住嶺外,豈以理極於此,傳之子孫耶?正以劉裕難敵故也。今裕頓兵堅城之下,未有還期。我以此思歸死士,掩擊何、劉之徒,如反掌矣。不乘此機,而苟求一日之安,朝廷常以將軍為腹心之疾,若裕平齊之後,息甲歲餘,自率銳師過嶺,雖以將軍之神武,恐不能當也。今日之機,萬不可失,若先克建康,傾其根本,裕雖南還,無能為也。此所以為將軍賀也。」循大喜,羅氏亦力勸之,遂與道覆刻期起兵。
先是道覆在始興,使人伐船材於南康山,至始興賤賣之,居民爭市,船材大積而人不疑。至是悉取以裝艦,旬日而辦。於是循寇長沙,道覆寇南康、廬陵、豫章等郡。守上者皆棄城走。時克燕之信未至,而賊勢大盛,京師震恐。何無忌得報,大怒曰:「彼欺朝廷無人耶?」遂自尋陽起師拒之。長史登潛之諫曰:「聞賊兵甚盛,又勢居上流,逆戰非便,宜決南塘之水,守城堅壁以待之,彼必不敢舍我遠下。蓄力養銳,候其疲老,然後擊之,此萬全之策也。」參軍劉闡亦諫曰:「循所將之兵皆三吳舊賊,百戰餘勇。始興溪子,敏捷善鬥。又有妖婦助之,未易輕也。將軍宜留屯豫章,徵兵屬城,兵至合戰,亦未為晚。若以此眾輕進,殆必有侮。無忌不聽。三月壬申,與賊軍遇於豫章,率眾進擊。兵鋒初交,大風猝起,吹沙蔽日。官軍船艦,皆為風水沖擊,把持不定。無忌所乘大舟,漂泊東岸,賊舟乘風逼之,箭炮並發。無忌見事急,厲聲曰:「取我蘇武節來!」節至,執以督戰。賊眾雲集,左右皆盡,無忌辭色無撓,握節而死。於是中外大震,廷臣皆懼,急以帝詔追裕還國。
當是時,南燕既下,裕方屯兵廣固,撫納降附,彩拔賢俊,經營三齊。忽有詔至,以海寇內犯,官軍屢敗,召使速還。大驚,乃以韓范為都督八郡軍事,留守廣固,班師還南。至下邳,以船載輜重,先率精銳步歸。至山陽,信益急,大慮京邑失守,卷甲兼行,與數十人奔至淮上。問行人以朝廷消息,行人曰:「賊尚未至建康,劉公若還,便可無憂。」裕心少安。將濟江,遇大風,浪湧如山,船不得行。左右勸俟風息,裕曰:「若天命助國,風當自息。若其不然,覆溺何害?」即登舟,舟移而風止。過江至京口,士民見之,皆額首稱慶。入朝,群臣皆來問計。裕曰:「今日守為上,戰次之,毋驚惶,毋亂動,進退一唯吾命,諸君共體此意可耳。」時諸葛長民、劉藩、劉道規,各率本道兵入衛建康,裕皆令嚴兵以守。
卻說劉毅分鎮姑孰,聞亂,即欲出兵討賊,以疾作不果。及聞無忌敗,力疾起師,來討盧循。裕恐其輕敵,以書止之曰:
吾往時習擊妖賊,曉其變態。賊新得志,其鋒不可犯。今修船垂畢,當與弟協力同舉。克平之日,上流之任,皆以相委。此時尚宜有待。無忌既誤於前,弟不可再誤於後也。
書去,恐毅不聽,又遣其弟劉藩往止之,毅怒謂藩曰:「往以一時之功相推,汝謂我真不及寄奴耶?」投書於地,決意行師。
先是裕與毅協成大業,而功居其次,心常不服。又自負其才,以為當世莫敵,常雲恨不遇劉、項,與之並爭中原。又嘗於東府會集僚友,大樗蒲,一判應至百萬,餘人皆敗,惟裕與毅在後,未判勝負。毅舉手一擲,得雉大喜,搴衣繞牀叫曰:「非不能盧,無事此耳!」裕忿其言,因握五木於手,久之而後擲曰:「老兄試為卿答。」既而四子俱黑,內一子轉躍未定,裕厲聲喝之,即成盧,笑謂毅曰:「此手何如?」眾俱喝采。毅色變,徐曰:「亦知公不能以此見借也。」故常欲立奇功以壓裕望。今決意伐循,謂大功可立,遂率舟師二萬,即日進發。
時循攻湘中諸郡,道覆進攻尋陽,聞毅將至,馳使報循曰:「毅兵甚盛,成敗之機,全係於此,當並力擊之。若使克捷,天下無復事矣,不憂上面不平也。」循得報,即日發巴陵,與道覆合兵而下。五月戊午,兩軍相遇於桑落洲,賊兵回船卻走,毅眾爭先,追下數裡。忽見戰船排開,一女將手舞雙刀,飛行水面。眾皆矚目視之,霎時狂風大作,天地昏暗,盧循兵從左起,道覆兵從右起,兩下夾攻。女將引兵當前衝擊,四面八方,皆是賊兵,莫測多少,官軍大潰。毅棄船登岸,以數百人步走得脫,所棄輜重山積,循皆獲之。喜謂道覆曰:「何、劉盡敗,今可不煩兵刃而入建康矣。」軍中置酒相賀。及聞裕已還朝,相顧失色曰:「彼來何速耶?」循欲退還尋陽,攻取江陵,據二州以抗朝廷。道覆不可,謂宜乘裕初返,未暇整備,攻之可克,遲則恐難勝也。循於是引兵逕進。
時北師初還,將士多創病,建康戰士,不盈一萬。毅敗之後,賊勢益強,戰士十餘萬,舟車百里不絕,樓船高十二丈。敗還者爭言其強,京師人情恟懼,皆慮難保。孟昶欲奉乘輿過江,裕不許。先是昶料無忌、劉毅兵必敗,已而果然。至是又謂裕必不能抗循,人皆信之。王仲德言於裕曰:「昶言徒亂人心耳,公以雄才作輔,新建大功,威震六合,妖賊乘虛入寇,既聞凱還,自當奔潰,若先自道逃,勢同匹夫,何以號令天下?
此謀若立,仲德請從此辭。」裕曰:「卿意正與吾同。」昶固請出避,裕曰:「今重鎮外傾,強寇內逼,人情危駭,莫有固志。若一旦遷動,便知土崩瓦解,江北亦豈可得至?設令得至,不過遷延日月耳。將土雖少,自足一戰,若其克濟,則臣主同休。苟厄運必至,我當橫屍廟門,遂其由來以身許國之志,不能竄草間苟求存活也。我計決矣,卿勿復言。」昶忿其言不行,且以為必敗,固請死。裕怒曰:「卿且再申一戰,死復何晚!」昶知言必不用,乃抗表自陳曰:「臣裕北伐,眾並不同。惟臣獨贊其行,致使強賊乘間,社稷將傾,臣之罪也。謹引咎以謝天下。」封表畢,仰藥而死。後人有詩譏之曰:
持亂扶危仗有人,將軍何自遽亡身?
寄奴當日從君計,晉室江山化作塵。
裕聞昶死,慮人心不安,自屯石頭,命諸將各守要處。其子義隆始四歲,使劉粹輔之,以鎮京口。裕見民臨水望賊,怪之,以問參軍張邵。邵曰:「若節越未反,民方奔散不暇,何能觀望?今當無復恐耳。」裕然之。時賊信益急,裕謂諸將曰:「賊若於新亭直進,其鋒不可當,宜且迴避,勝負之事,未可量也,若回泊西岸,此成擒耳。」眾皆不解其故。及盧循兵至淮口,道覆請於新亭直趣白石,焚舟而上,分數道攻裕,則裕軍必敗。循欲以萬全為計,謂道覆曰:「大軍未至,孟昶望風自裁,以大勢言之,自當計日潰亂。今決勝負於一朝,既非必克之道,而徒傷士卒,不如按兵待之。」道覆退而歎曰:「盧公多疑少決,我終為所誤,使我得為英雄驅馳,天下不足定也。」裕登石』頭城望之,初見循軍引向新亭,顧左右失色。既而回泊蔡州,乃悅。劉毅經涉蠻晉,僅能自免,從著饑疲,死亡什七八,浹旬才至建康待罪。裕慰勉之,使知中外留事。丙寅,裕命沈林子、徐赤特築寨南岸,斷查浦之路,戒令堅守勿動。自引諸將,結營於南塘,遙為犄角之勢。慮循引兵登岸,進攻查浦,徐赤特見其兵少,欲擊之。林子曰:「此誘我耳,後必有繼,不可擊也。」赤特不從,遂出戰。後隊大至,赤特戰死。林子據柵力戰,勢漸不支。裕命朱齡石急往救之,柵得不破。賊連攻三日,林子堅守不出。裕謂諸將曰:「賊專攻查浦,而不以兵向我者,懈吾備也。今夜月黑,且有妖婦助之,必來劫營,須為之防。」因令營前連夜掘成深塹,上鋪木板,把沙土蓋好,兩旁設大骨百張,伏兵四面。俟營中號炮一響,齊出擊之,諸將遵令而行。
卻說盧循是夜,欲令羅氏去幼大營,正好黑夜用法,道覆曰:「劉裕狡詐,大營豈有無備?不如去劫查浦小寨,可以必勝。」循曰:「吾連日專攻小寨者,正為今夜用計耳,君何疑焉?」羅氏曰:「吾有神兵相助,以千人往,便足直破其壘。君等在後為援,俟吾勝時,四面截擊可也。」循大喜。
等至更深,羅氏領兵前往。將近敵營,馬上作法起來,狂風大作,黑霧迷天,空中有百千萬人馬護從。那知才及寨門,忽如天崩地裂一聲,把前面人馬陷人塹裡。羅氏收馬不及,亦跌下去。營中一聲炮響,兩旁弓弩齊發,如雨點一般射來,羅氏身中數箭而死。伏兵四起,火把齊明,盧循領兵在後,知是中計,只得退下還船。檢點前隊一千兵馬,皆被殺盡,又喪了愛妻,不勝大慟,謂道覆曰:「吾不能留此矣,且還尋陽,再圖後舉。汝引一支人馬,進取江陵。」道覆從之,遂令范崇民以五千人斷後,大軍盡退。
諸將見循兵退去,請裕追之。裕不應,大治水軍,命孫處、沈田子二將,率眾三千,自海道襲番禺。從皆謂海道艱遠,得至為難,且分撤見力,非目前之急。裕曰:「大軍十二月之交,定破妖賊,此時必先傾其巢穴,使彼走無所歸,則可以殲盡丑類,免貽後日之憂,諸君特未見及此耳。」眾皆稱善。今且按下。
且說徐道覆來攻江陵。江陵守將劉道規,裕之弟也。初聞賊逼京邑,遣其將檀道濟率兵三千入援。至尋陽,為賊將苟林所破,引師退歸。林遂乘勝伐江陵,兵勢甚盛。又其時譙縱反於蜀,桓謙自秦歸之,引蜀師來寇。苟林屯於江津,桓謙軍於枝江,二寇交逼,遙相呼應。加以江陵士庶,多桓氏義舊,並懷二心。道規乃會將士告之曰:「桓謙今在近畿,聞人士頗懷去就之計。吾東來文武足以濟事,若欲去者,本不相禁。」因夜開城門,達曉不閉。眾感其誠,莫有叛者。襄陽太守魯宗之,知江陵危急,率眾來援。道規單騎迎入,遂以守城事委之,而自率諸將攻謙。或諫之曰:「今遠出攻謙,勝未可必。苟林近在江津,伺人動靜,若來攻城,宗之未必能固,脫有差跌,大事去矣。」道規曰:「諸君不識兵機耳。苟林庸才,無他奇計,以吾去未遠,必不敢引兵向城。桓謙不虞吾至,攻之輒克。林聞謙敗,則心膽俱破,豈暇得來?且宗之獨守,何為不支數日?」於是率領兵馬,水陸齊進,攻謙於枝江,謙果大敗,單舸走,副將劉遵追斬之。還擊荀林,林亦走,江陵得安。至是道覆率眾三萬,奄至破家。或傳盧循以平京邑,遣道覆來為荊州刺史,江漢士民,無不畏懼,道規曰:「此未可縱之臨城也。」於是築壘於豫章口拒之。道覆屢攻不克。
話分兩頭,裕治水軍畢,以檀韶為前鋒,擊斬賊將范崇明於南陵。循懼,馳報道覆曰:「匆爭江陵,且還拒裕。」於是道覆引軍急還,與循軍合。冬十二月,裕至雷池,賊眾揚言不攻雷池,當乘流逕向建康。裕謂諸將曰:「賊設此言,明日當來決戰矣。吾軍當嚴陣以待。」詰旦,果見賊舟蔽江而下,旗槍密布,金鼓震天,前後莫見舶艫之際。裕乃命步兵屯於西岸,先備火具,藏於岸側,戒軍士曰:「今日西風甚急,賊佔上風,必泊西岸,可縱火燒之。」步兵領命而去。又令舟師悉出輕艦,分作數十隊,列於東岸。船上各設大弓百張,戒之曰:「初則擇利而戰,進退自由。一聞中軍鼓起,萬眾齊備,退者立斬。」眾將畢奉令行事。將戰,賊舟果盡泊西岸,官軍若迎若拒,東逐西走,西逐東走,勢若游龍。俄而賊陣中火燄衝起,裕命擊之。鼓聲大震,請將無不奮勇殺人,後面火勢愈盛,樓船大半被燒。前面萬弩齊發,中者貫胸,賊兵大潰。岸上忽豎招降旗一面,上書降者免死,於是賊兵得脫者,無不棄甲奔降。循與道覆見事急,遂收餘兵東遁。
先是裕揮眾進戰,所執麾竿忽折,幡沉於水,眾皆失色。裕笑曰:「往年覆舟山之戰,幡竿亦折,今者復然,賊必平矣。」至是果大捷,所獲士卒芻糧無數。請將入賀,裕曰:「賊今敗去,必還番禺。斯時番禺,諒已為孫處等所據矣。然孤軍無援,恐不足以制之。」乃命胡藩、孟懷玉率輕軍五千,尾而追之,務殲盡丑類而止。
卻說循與道覆率領殘兵,星夜逃回番禺。那知孫處、沈因子二將,奉了劉裕的將令,已於十二月之交,引兵襲據其城,戮其親黨,嚴兵以待。循在路,不知其城已失,一到番禺,忙即整眾入城。行至城下,見四門堅閉,城上遍插旌旗,一將全身披掛,立於城上,大喝曰:「盧循,汝巢穴已失,今來何為?」循大驚,問曰:「爾何人,敢據吾地?」城上將對曰:「我振武將軍孫處也。奉太尉之命,傾爾巢穴,絕爾後路,爾尚不知死活耶!」循顧道覆曰:「此城若失,吾無容身之地矣,奈何?」道覆曰:「事急矣,乘其孤軍無援,速攻之,可克也。」於是揮令賊眾,四面攻擊,城中亦四面拒之。相持二十餘日,漸不能支。孫處謂田子曰:「救兵不至,矢石將竭,奈何?」因子曰:「風色已轉西北,不出三日,救兵必至矣。」一日,忽聞城外炮聲如雷,賊兵紛紛退去,遙望海口,一支人馬,皆是官軍旗號,在賊陣中左衝右突,賊兵抵死相敵。因子知救兵已至,遂留孫處守城,親率兵眾,前來助戰。兩路夾擊,賊眾大敗,盧循狼狽逃去。道覆欲走始興,眾散被殺。戰罷,方知來援者,乃胡藩、孟懷玉也,相見大喜。田子請二將入城,胡藩謂田子曰:「賊去未遠,追之可獲,君同孫將軍,擁戢地方。我同盂將軍,去擒賊徒便了。」說罷,分手而別。但未識官軍追去,果能擒得賊徒否,且聽下回分解。
慕客超雖無人君治國之道,乃能慷慨就戳,亦不可盡非。至臨死以母相托,而敬宣能不負所言,亦人所難得。韓范以燕臣降裕,而能救合城性命,亦有可取。盧循劇賊,乘國家之急,恣其侵掠,又輔以道覆、羅氏,真是如虎生翼。無忌既敗於前,劉毅復踵其後,非寄奴堅忍待之,料事如鑒,幾於不可收拾。道覆智謀,迥出何、劉上,早能收而用之,亦一良性。惜其竄身於賊,卒至隨賊而沒也。羅氏妖婦,夫死而求婚盧循,已不足齒。一見正妻,遽焉仗劍殺之,兇悍尤出人意外。孟昶雖料事多中,而其才不如劉裕,乃自信太深,仰藥先死,亦可謂智而愚者矣。
第七卷 除異己暗襲江陵 剪強宗再伐荊楚 下一卷▶
話說盧循大敗而逃,僅存樓船數號,殘兵數百,欲往交州,又通風阻不得進。後面追兵,漸漸趕上。自知不兔,乃召其妓妾問曰:「誰能從我死者?」或云:「鼠雀偷生,就死實難。」或云:「官尚就死,何況我等?」循乃釋願死者不殺,而殺諸辭死者,自投於海而死。追兵至,取其屍斬之,傳首建康。裕聞賊平,大喜,以交州刺史杜慧度鎮番禺,詔諸將班師。朝廷論平賊功,進封裕為宋公,諸將進爵有差。獨劉毅兵敗無功,不獲進爵。裕念其舊勛,因命劉道規鎮豫州,而以毅為荊州刺史。且說毅自桑落敗後,知物情去已,彌復憤激,雖居方鎮,心常怏怏。又裕素不學,而毅頗涉文雅,故朝士有清望者多歸之。與尚書謝混、丹陽尹郗僧施深相憑結,既據上流,陰有圖裕之志。求兼督交、廣二州,裕許之。又奏以郗僧施為南蠻校尉,裕亦許之。僧施既至江陵,毅謂之曰:「昔劉先主得孔明,猶魚之有水。今吾與足下,何以異此?」毅有祖墓在京口,表請省墓。裕往候之,會於倪塘,歡宴累日。胡藩私謂裕曰:「公謂劉衛軍終能為公下乎?」裕默然,久之曰:「卿謂何如?」藩曰:「連百萬之眾,攻必取,戰必克,毅固以此服公。至於涉獵傳記,一談一詠,自許以為雄豪,於是縉紳白面之士,輻輳歸之,恐終不為公下,不若乘其無備除之。」裕曰:「吾與毅俱有克復之功,其過未彰,不可自相圖也。」既而毅還荊州,變易守宰,擅改朝命,招集兵旅,反謀漸著。其弟藩為袞州刺史,欲引之共謀不軌,托言有病,表請移置江陵,佐己治事。裕知其將變,陽順而陰圖之,答書云:「今已征藩矣,俟其入朝後,即來江陵也。」毅信之。九月已卯,藩自袞州入朝,裕執之,並收謝混於獄,同日賜死。於是,會集諸將謀攻江陵,諸將皆曰:「荊上強固,士馬眾多,攻之非旦夕可下,須厚集兵力圖之。」階下走過一將,慷慨向裕曰:「此行不勞大眾,請給百舸為前驅,襲而取之,旦夕可克。劉毅之首,保即彩於麾下。」裕大喜,眾視之,乃參軍王鎮惡也。且說鎮惡,本秦人,丞相王猛孫,生於五月五日。家人以俗忌不利,欲令出繼於外。猛見而奇之,曰:「此兒不凡,昔孟嘗惡月生而相齊,是兒亦將興吾門矣。」故名之為鎮惡。年十三苻答氏亡,關中亂,流寓崤、澠之間,嘗寄食裡人李方家,方厚待之。鎮惡謂方曰:「若遭遇明主,得取萬戶侯,當厚相報。」方曰:「君丞相孫,人才如此,何患不富貴?得志日,願勿忘今日足矣。」後奔江南,居荊州,讀孫吳兵書,饒謀略,善果斷,喜論軍國大事。廣固之役,裕求將才於四方。或以鎮惡薦,裕召而與語,意略縱橫,應對明敏。大悅,留與共宿。明旦,謂參佐曰:「吾間將門有將,信然。」即以為中兵參軍。至是請為前驅,裕命蒯恩佐之,將百舸先發,戒之曰:「若賊可擊,則擊之。不可,則燒其船艦,留水際以待我。」鎮惡領命,晝夜兼行。在路有問及者,詭雲劉袞州往江陵省兄。其時人尚未知劉藩已誅,故皆信之。已未,至豫章口,去江陵城二十里,舍船步上。每舸各留一二人,對舸岸上,各立六七旗,旗下置鼓,戒所留人曰:「計我將至城,便擊鼓吶喊,盡燒江津船只,若後有大軍狀。」於是鎮惡居前,蒯恩次之。逕前襲城。正行之次,江陵將朱顯之往江口,遇而問之,答以劉袞州至。顯之曰:「劉袞州何在?」曰:「在後。」顯之至軍後,不見藩,而見軍士擔負戰具,遙望江津,煙燄張天,鼓噪之聲甚盛。知有變,便躍馬馳歸,驚報毅曰:「外有急兵,垂至城矣。直令閉門勿納。」毅大駭,急下令閉門。關未及閉,鎮惡已率眾馳入,殺散守卒,進攻金城。金城者,毅所築以衛其府者也。守衛士卒皆在焉,猝起不意,人不及甲,馬不及鞍,倉皇出拒。大將趙蔡,毅手下第一勇將,素號無敵,才出格鬥,中流矢而死。人益惶懼,自食時戰至中哺,城內兵皆潰,鎮惡破之而入。遣人以詔及裕書示毅,毅燒不視。督廳事前士卒力戰。逮夜,士卒略盡,毅見勢不能支,率左右三百許人,開北門突走。鎮惡慮暗中自相傷犯,止而不追。初,長史謝純將之府,聞兵至,左右欲引車歸。純叱之曰:「我人吏也,逃將安之?」,遂馳府,與毅共守。及毅走,同官毛修之謂純曰:「吾擠亦可去矣。」純不從,為亂兵所殺。毅出城,左右皆叛去,夜投牛牧佛寺。寺僧拒之曰:「昔桓蔚之敗,走投寺中,亡師匿之,為劉衛軍所殺,今實不敢容留異人。」毅歎曰:「為法自弊,一至於此。」遂縊而死。明日居人以告,鎮惡收其屍斬之。後人有詩悼之曰:
蓋世勛名轉眼無,敢誇劉、項共馳驅。呼盧已自輸高手,豈有雄才勝寄奴?
先是毅有季父鎮之間居京口,不應辟召,嘗謂毅與藩曰:「汝輩才器,足以得志,但恐不久耳。我不就爾求財位,亦不同爾受罪累。」每見毅導從到門,輒詬之,毅甚敬畏。未至宅數百步,悉屏儀衛,步行至門,方得見。及毅死,不涉於難,人皆高之。乙卯,裕至江陵,鎮惡迎拜於馬首曰:「仰仗大威,賊已授首,幸不辱命。」裕曰:「我知非卿不能了此事也。」荊州文武,相率迎降,收郗僧施斬之,餘皆不問。捷音至京,舉朝相慶。時諸葛長民已有異志,聞之不悅。先是裕將西討,使長民監太尉留府事。又疑其不可獨任,加穆之建武將軍,配兵力以防之,以故長民益自疑。猶冀毅未即平,與裕相持於外,可以從中作難。及聞毅死,大失望,謂穆之曰:「昔年醢彭越,今年殺韓信,吾與子皆同功共體者也,能無危乎?」穆之不答,密以其言報裕。裕乃潛為之防,以司馬休之為荊州刺史,留鎮江陵,而身還建康。大軍將發,長史王誕,請輕身先下。裕曰:「長民邇來,頗懷異志。在朝文武,恐不足以制之,卿詎宜先下。」誕曰:「長民知我蒙公垂盼,今輕身單下,必當以為無虞,乃可少安其意耳。」裕笑曰:「卿勇過賁、育矣。」乃聽先還。裕既登路,絡繹遺輜重兼程而下,雲於某日必至。長民與公卿等,頻日候奉於新亭,而裕淹留不還,輒爽其期,候者皆倦。乙丑晦,裕乘輕舟逕進,潛入東府。公卿聞之,皆奔候府門,長民亦驚趨而至。裕先伏壯士丁旿於幔中,單引長民入。降座握手,慇懃慰勞。俄而置酒對飲,卻人閒話,凡平生所不盡者皆與之言,長民甚悅。酒半,裕偽起如廁,忽丁旿持刀從幔後出,長民驚起,而刃已及身,遂殺之。裕命輿屍付廷尉,並收其弟黎民。黎民有勇力,與眾格鬥而死。故時人語曰:「莫跋扈,付丁旿。」由是群臣恐懼,莫不悚息聽命。再說朝廷相安未久,旋又生出事來,費卻一番征討,歷久方平。你道此事從何而生?先是司馬休之為荊州刺史,勤勞庶務,撫恤民情,大得江漢心。有長子文思,嗣其兄譙王尚之後,襲爵於朝,與弟文寶、文祖並留京師。文思性兇暴,好淫樂。手下多養俠士刺客。離城十里,建一座大花園,以為游觀之所,而兼習騎射。一日走馬陌上,見隔岸柳陰之下,有一群婦女,聚立觀望。內有一女,年及十五六,容顏絕麗,體態風流。文思立馬視之,目蕩心搖,顧謂左右曰:「此間何得有此麗人?」有識之者曰:「此國鄰宋家女也。」婦女見有人看她,旋即避去。文思歸,思念不止,有寵奴張順,性奸巧,善伺主人意。文思托他管理國務,認得宋家,因進口:「主人連日有思,得毋為宋姓女乎?如若愛之,何不納之後房?」文思曰:「吾實愛其美,但欲納之,未識其家允否。」張順口:「以主人勢力求之,有何不允?」文思大喜,遂令張順前去說合。卻說宋女,小名玉娟。其父宋信,已亡過三年,與母周氏同居,家中使喚止有一婢。父在時,已許字郎吏錢德之子,以年幼未嫁。宋姓雖非宦室,亦係清白人家。時值三春,隨了鄰近婦女,閒行陌上,觀望春色,卻被文思隔岸看見。當時母女歸家,亦不在意。隔了一日,有人進門,口稱司馬府中差來,請周氏出見。周氏出來,問:「有何事見諭?」其人曰:「我姓張,係尊夫舊交,現在住居園中,又係近鄰,今日此來,特為令愛作伐。」周氏曰:「吾女已許字人矣,有辜盛意。」張順愕然曰:「果真許字人了,可借送卻一場富貴。宋大嫂你道吾所說者何人?乃即府中王子也。王子慕令愛才貌,欲以金屋置之,故遣吾來求,此令愛福星所照,如何錯過?」周氏曰:「小女福薄,說也無益。」便走過一邊。張奴見事不諧,即忙走歸,以周氏之言告知主人。文思悵然失望,謂張順曰:「你素稱能乾,更有何計可以圖她到手?」張奴曰:「計卻有,但恐主人不肯行耳。」文思忙問:「何計?」張奴曰:「今日午後,竟以黃金彩段,用盒送去,強下聘禮。晚間,點齊我們僕眾,再用健婦數人,逕自去娶。倘有不從,搶她歸來,與主人成其好事。事成之後,他家縱有翻悔,已自遲了。」文思點頭稱善,途命如計而行。卻說周氏自張順去後,叮囑女兒,今後不可出門,被人看見。正談論間,忽聽扣門聲急,喚婢出問。小婢開出門來,見有五六人,捧著盤盒,一擁而入,早上來的這人,亦在其內。便向他道:「請你大娘出來,當面有話。」周氏聽見人聲嘈雜,走出堂中,張順一見,便作揖道:「大嫂恭喜!我家主人,欲娶令愛,特送黃金百兩,彩段十端,以作聘禮,請即收進,今夜便要過門。」周氏大驚道:「我女已受人聘,你家雖有勢力,如何強要人家女兒?快快收去,莫想我受。」張順笑道:「受不受由你,我們自聘定的了。」遂將黃金彩段,放在桌上,竟自去了。周氏急忙走出,喊叫四鄰。鄰人不多幾家,又是村農,懼怕王府威勢,誰敢管這閒事。周氏喊破喉嚨,無人接應。痛哭進內,向女兒道:「彼既強聘,必來強娶,此事如何是好?」母女相對而哭,思欲逃避他方,又無處可避,況天又漸黑下來,愈加惶懼。才到黃昏,門外已有人走動。坐至更深,大門一片聲響,盡行推倒,燈球火把,,塞滿庭中,照耀如同白日。玉娟戰戰兢兢,躲在房中牀上。周氏攔住房門,大叫救人。走過婦女數人,將她拉在一邊,竟到房中搜著玉娟,將新衣與她改換。玉娟不依,一婦道:「到了府中,與她梳妝便了。」遂將她擁出房門上轎。斯時玉娟呼母,周氏呼女,眾人皆置不理。人一登轎,鼓樂齊鳴,燈球簇擁而去。鄰裡皆閉門躲避,誰敢道個不字。花轎去後,方有鄰人進來,見周氏痛哭不已,勸道:「人已抬去,哭也無益。」又有的道:「令愛此去,卻也落了好處,勸你將錯就錯罷。」周氏道:「錢家要人,教我如何回答?」鄰人道:「錢家若來要人,你實說被司馬府中搶去,只要看他有力量,與司馬府爭執便了。」說了一回,鄰人皆散,周氏獨自悽惶。話分兩頭,玉娟抬入府中,出轎後,婦女即擁入房,房內紅燭高燒,器用鋪設,皆極華美。走過數個婦女,即來與她梳洗。始初不肯,既而被勸不過,只得由她打扮。送進夜膳,亦略用了些。不上一刻,文思盛服進房,婦女即扶玉娟見禮。文思執其手曰:「陌上一見,常懷想念,今夜得遂良緣,卿勿憂不如意也。」玉娟低頭不語,見文思風流體態,言語溫存,當夜亦一一從命了。卻說周氏一到天明,即報知錢家,言其女被司馬府搶去。錢德氣憤不過,即同周氏,赴建康縣哭訴情由。縣主姓陸,名微,東吳人,為人鯁直,不畏強御。又值劉裕當國,朝廷清明,官吏畏法,接了狀詞,便即出票,先拿豪奴張順審問。差人奉了縣主之命,私下議道:「司馬府中,如何敢去拿人?」有的道:「張順住在郭外園裡,早晚入城,吾們候在城門口,拿他便了。」那知事有湊巧,差人行至城門,正值張順騎馬而來,差人走上,勒住馬口道:「張大爺請下騎來,有話要說。」張順下馬道:「有何說話?」差人道:「我縣主老爺,請你講話,現有朱票在此。」張順道:「此時府中傳喚,我不得閒。」差人道:「官府中事,卻由不得你,快去快去。」張順道:「去也何妨。」便同差人至縣,縣主聞報,便即升堂。張順昂然而入,見了縣主,立而不跪。縣主道:「你不過司馬家奴,如何哄誘主人,強搶民家閨女,大乾法紀?見了本縣,尚敢不跪麼!」張順道:「這件事求老爺莫管罷。」縣主拍案大怒道:「朝廷委我為令,地方上事,我不管誰管!」喝令扯下重打四十。左右便將張順按倒在地,打至二十,痛苦不過,只得求饒。縣令道:「既要饒打,且從實供來。」張奴怕打,悉將強搶情由供出。縣主彔了口詞,吩咐收監,候申詳上司,請旨定奪。有人報知文思,文思不怕縣令,卻怕其事上聞,劉裕見責,玉娟必歸斷母家,如何捨得,數次央人到縣說情,求他莫究。縣令執法不依。文思計無所出,或謂之曰:「府中俠士甚眾,縣既不從,不如潛往殺之,其獄自解。」文思氣憤不過,遂依其說,潛遣刺客入縣,夜靜時,悄悄將縣令殺死。明日縣中親隨人等,見主人死得詫異,飛報上司。裕聞報,道:「賊不在遠,著嚴加搜緝。」既而蹤跡漸露,訪得賊在司馬府中,遂命劉穆之悉收文思門下士考問,盡得其實。裕大怒,從來說王子犯法,庶民同罪,遂收文思於獄。其強搶之女,發還母家,聽行更嫁,奏過請旨。旨意下來,其黨羽皆斬,文思亦令加誅。休之聞之,上表求釋,願以己之官爵贖其於罪。裕不許,然遽誅之,又礙休之面上,因將文思執送荊州,令休之自正其罪。休之不忍加誅,但表廢其官,使之閒住江陵。裕怒曰:「休之不殺文思,以私廢公,目無國法,此風何可長也?」因征休之來京,並欲黜之。詔至江陵,休之欲就征,恐終不免;欲拒命,慮力不敵,憂懼不知所出。參軍韓延之曰:「劉裕剪滅宗藩,志圖篡晉,將軍若去,必不為裕所容,如何遽就死亡?若不受命,大兵立至,荊州必危。我嘗探得雍州刺史魯宗之,素不附裕,久懷異志。其子竟陵太守魯軌,勇冠三軍。今若結之為援,並二州之力以拒朝廷,庶州土可保。」休之曰:「今煩卿往,為我結好於宗之。」延之領命,往說宗之曰:「公謂劉裕可信乎?」宗之曰:「未可信也。」延之曰:「司馬公無故見召,其意可知,次將及公,恐公亦不免於禍。今欲與公相約,並力抗裕,公其有意乎?」宗之曰:「吾憂之久矣,苦於勢孤力弱。若得司馬公為主,敢不執鞭以從。」延之請盟,於是宗之親赴荊州,與體之面相盟約,普生死不相背負。盟既定,連名上表罪裕。裕閱其表,大怒,遂殺休之次子文寶、文祖,下詔討之。差將軍檀道濟將兵三萬攻襄陽一路,江夏太守劉虔之屯兵三連,立橋聚糧,以待道濟。又命徐逵之將兵一萬為前鋒,王允之、沈淵子、蒯恩佐之出江夏口。身統大軍為後繼,諸將皆從。先是韓延之曾為京口從事,與裕有舊,裕密以書招之。延之接書,呈示休之,即於座上作書答云:
承親帥戎馬,遠履西畿,闔境士庶,莫不惶駭。何者?莫知師出之名故也。今辱來疏,知以譙王前事,良增歎息。司馬平西,體國忠貞,款懷待物,當於古人中求之。以公有匡復之勛,家國蒙賴,推德委誠,每事詢仰。譙王往以微事見劾,猶自表遜位,況以大過而當默然耶?前以表奏廢之,所不盡者命耳。推寄相與,正當如此。而遽興甲兵,所謂「欲加之罪,其無辭乎!」劉裕足下,海內之人,誰不見足下此心,而復欲欺誑國士?來示云:「處懷期物,自有由來。」今伐人之君,啖人以利,真可謂「處懷期物,自有由來」者乎!劉藩死於閶闔之門,諸葛斃於左右之手,甘言詫方伯襲之以輕兵,遂使席上靡款懷之士,閫外無自信諸侯,以是為得算,良可恥也。貴府將吏,及朝廷賢德,皆寄性命以過日,心企太平久矣。吾誠鄙劣,嘗聞道於君子,以西平之至德,寧可無授命之臣乎!必未能自投虎口,比跡郗僧施之徒明矣。假今天長喪亂,九流渾濁,當共臧洪游於地下,不復多言。
書競,即付來使寄裕。裕視書歎息,以示將佐曰:「事人當如此矣。」其後,延之以裕父名翹,字顯宗,乃更其字曰顯宗,名其子曰翹,以示不臣劉氏。
卻說休之知裕軍將至,飛報宗之。宗之謂其子軌曰:「劉裕引大軍攻江陵,道濟以偏師取襄陽,汝引兵一萬去迎道濟,吾同休之去迎劉裕。」軌奉命輒行。將次三連,探得道濟軍尚未至,虔之全不設備,遂乘夜襲之。虔之戰死,一軍盡沒。軌既勝,便移兵來拒徐遷之等。逵之等聞虔之死,皆大怒欲戰,蒯恩止之曰:「魯軌,驍將也。今乘勝而來,其鋒甚銳,不可輕敵。不如堅兵挫之,俟其力倦而退,然後擊之,可以獲勝。」逵之不從,遂出戰。兩軍方交,魯軌拍馬直取逵之,逵之不能敵,被軌斬於馬下。允之、淵子大呼來救,雙馬齊出,夾攻魯軌。怎當軌有萬夫不當之勇,二將皆非敵手,數合內,軌皆斬之。由是東軍大敗,蒯恩走免。斯時裕軍於馬頭,問前鋒敗,大怒。正議進兵,忽有飛報到來,言青州司馬道賜反,刺史劉敬宣被害,裕聞之大慟,揮淚不止。你道敬宣何以被害?先是裕慮荊、襄有變,故於青、齊、充、冀數處,各用腹心鎮守。時敬宣鎮廣固,其參軍司馬道賜,宗室之疏屬也。聞休之叛,潛與之通,密結敬宣親將王猛子等,謀殺敬宣,據廣團以應休之。一日進見敬宣,言有密事,乞屏人語。左右皆出戶,獨猛子逡巡在後,取敬宣備身刀殺敬宣。道賜持其頭以出,示眾曰:「奉密詔誅敬宣,違者立死。」左右齊呼司馬道賜反,外兵悉入,遂擒道賜及其黨皆斬之,亂始定。文武佐吏,守廣團以待命,裕知敬宣死,禍由休之,恨不立平江陵。一面遣將去守廣固,一面會集諸將,刻期濟江。未識荊、雍之兵,若何御之,且聽下回分解。
劉毅才不及裕,悼悼自雄,欲以勝裕,無如棋高一著,事事多不出裕意料中,為裕所滅,宜矣!司馬休之始不能教子,繼又不知大義滅親之訓,結連宗之,挑裕致討,不智甚矣。至如韓延之答書,侃侃正言,裕亦歎其事人當如此,若而人豈易得乎哉?
第八卷 任諸將西秦復失 行內禪南樂聿興 下一卷▶
話說休之、宗之知東軍大上,劉裕自來,遂合兵五萬,臨江岸置陣,以拒來師。岸高數丈,其壁如削,陣前槍刀密布,矢石列排,真如銅牆鐵壁,無懈可擊。裕驅兵直進,下令曰:「先登者有賞。」於是眾力同奮。那知登未及半,上面箭如雨下,紛紛俱墜,死者相繼,無一能登岸者。裕怒,披甲欲自登,諸將勸止不從,主簿謝晦趨前抱住不放。裕抽劍指晦曰:「我斬卿。」晦曰:「天下可無晦,不可無公。」裕乃止。時胡藩領游兵往來江津,裕呼之使登,藩有難色,不即遽上。裕大怒,厲聲呼左右收來斬之。藩見左右持刀趕來,顧而謂曰:「正欲擊賊,不得奉教。」乃以刀頭穿岸,少容足指,騰身而上,連殺數人,由是隨之者稍多,大軍因而乘之,遂皆登岸。呼聲動地,無不一以當百,西軍大潰。宗之、休之走,裕揮諸將追之。追下數裡,忽見一支軍喊殺而來,擋住去路。追者見有接應人馬,便按兵不追。你道接應者何人?乃是魯軌在後。知前軍交戰,恐防有失,趕來相助,恰好救了敗殘人馬。休之、宗之見魯軌兵到,心下稍安,收集逃亡,再整軍馬,已喪十分之三。休之欲退保江陵。軌請再申一戰,以決勝負,乃復結陣以待。
卻說檀道濟從別路出師,探得荊、襄之兵,盡聚江上,本州無備,乃引兵突至江陵。命勇將薛彤、高進之乘夜扒城而入,一鼓下之。既克江陵,復進兵襄陽。襄陽守將李應之,開門出降,於是荊、雍皆得。斯時休之方圖再戰,忽聞根本已傾,驚得魂不附體,謂左右曰:「前有強敵,退無歸路,若何而可?」左右勸其北走,遂同宗之焚營官遁。行未數日,軍士不樂北行,散亡殆盡。虧得休之平素愛民,民見其敗,爭為之衛送出境。王鎮惡追之,不及而還。於是休之、宗之等並降於魏。裕嘉道濟之功,加號鎮北將軍,留守荊、雍,而班師以歸。
當是時,裕功業日隆,強藩盡滅。凡宗室之有才望者,皆懼見害,出奔異國。然裕意中欲俟關、隴平定,然後受禪,故猶存晉朔。一日,聞秦主姚興死,子泓立,諸子構難,關中大亂,裕喜謂穆之曰:「吾今日舉秦必矣。」乃下令戒嚴,以世子義符為中軍將軍,監太尉留府事,穆之為左僕射,入居東府,總攝內外,徐羨之副之。丁已,裕發建康,命王鎮惡將步軍一萬為前鋒,自淮、淝向洛;檀道濟及胡藩,將兵趨陽城;沈田子與傅宏之,將兵趨武關;沈林子同王仲德,將水軍出石門,自汴入河;身統大軍為後繼。穆之謂鎮惡曰:「公今委卿以伐秦之任,卿其勉之。」鎮惡曰:「此行不克關中,誓不復濟江。」九月,諸將入秦境,所向皆捷。秦之諸屯守兵,皆望風降附。既面進攻洛陽,克之。引兵逕前,直抵潼關。秦主懼。命姚紹為大將軍。督步騎五萬守潼關。鎮惡等不得前,久之,軍中乏食,眾心危懼,或欲棄輜重還赴大軍。沈林子按劍怒曰:「相公志清六合,今許洛已定,關右將平,事之濟否,係於前鋒,奈何沮乘勝之氣,棄垂成之功乎?且大軍在遠,賊眾尚強,雖欲求還,豈可得乎?下官授命不顧,今日之事,有進無退,本知二三君子,將何面目以見相公之旗鼓耶?」眾聞其言,乃不敢退。鎮惡親至宏農,說諭百姓。百姓競送義租,軍食復振。進攻秦軍,大破之,遂克潼關,姚紹奔還。十三年五月,裕大軍至陝。沈田子、傅宏之亦克武關,入攻嶢、柳,秦主欲自將拒裕,而恐田子等襲其後,欲先擊滅田子,然後傾國東出。乃率步騎數萬,奄至青泥。田子欲戰,傅宏之以眾寡不敵,止之。田子曰:「兵貴用奇,不必在眾。且今眾寡相懸,勢不兩立,若彼結圍既固,則我無所逃矣。不如乘其始至,營陣未立,先往薄之,可以有功。」遂率所領先進,傅宏之繼之。秦兵合圍數重,田子撫慰士卒曰:「諸君冒險遠來,正求今日之戰,死生一決,封侯之業,於此在矣。」士卒聞之,皆踴躍鼓噪,執短兵奮擊,秦軍大敗,斬首萬餘級。秦主奔還,與姚丕共守灞上。
鎮惡引軍入渭,以趨長安,乘蒙衝小艦,行船者皆在艦內。秦人見艦進而無行船者,皆驚以為神。鎮惡至渭橋,令軍士食畢,持仗登岸,後登者斬。眾皆登,鎮惡暗使人悉斷艦纜,渭水迅急,艦皆隨流去,倏忽不知所在。時秦兵尚有數萬,鎮惡諭士卒曰:「吾屬並家在江南,此為長安北門,去家萬里。舟楫衣糧,皆已隨流而去。今進勝則功名俱顯,不勝則骸骨不返,無他歧矣,卿等勉之。」乃身先士卒,進擊秦軍。眾戰士無不勝踴恐後,大破姚丕於渭橋。秦主泓引後軍來援,反為敗卒所蹂踐,不戰而潰,左右親將皆死,單馬還宮。鎮惡乘勝,馳入平朔門,進圍其宮。泓涕泣無計,將出降。其子佛念年十一,謂父曰:「晉人將退其欲,雖降必不免,不如引決。」泓憮然不應。佛念,登宮牆自投而死。癸亥,泓率妻子群臣,詣鎮惡壘門請降。鎮惡收以屬吏,城中夷晉六萬餘戶,鎮惡以國恩撫慰,號令嚴肅,百姓安堵。七月,裕至長安,鎮惡迎於灞上,裕勞之曰:「成吾霸業者,卿也!」鎮惡再拜謝曰:「明公之威,清將之力,鎮惡何功之!」裕入秦宮,收彝器、渾天儀、土圭等,其餘金玉、繒帛、珍寶,皆以頒賜將士。秦東平公姚贊,率其宗族詣裕降,裕皆殺之。送秦主姚泓至京師,斬於市。
裕既平秦,欲留長安,經略西北。一日,聞報劉穆之卒,如失左右手,謂諸將曰:「本欲與諸君共事中原,今根本無托,不得不歸矣。」乃留次子義真鎮關中,以王修、王鎮惡、沈田子、毛德祖四人輔之,而身東還。時義真年十二也。
先是夏王勃勃聞裕伐秦,謂群臣曰:「姚泓非裕敵也,且其兄弟內叛,安能拒人?裕取關中必矣。然裕不能久留,必將南歸,留子弟及諸將守之,吾取之如拾芥耳。」乃秣馬礪兵,進據安定。及聞裕還江南,奮決大喜,即命其子赫連璝為前鋒,率不敢進騎二萬向長安,身督大軍為後繼。沈田子出兵拒之,畏其眾盛不敢進。王鎮惡謂王修曰:「公以十歲兒付吾曹,當共思竭力,而擁兵不進,虜何由退?」請自出擊。至軍,責田子不進。田子素與鎮惡不睦,以其恃功驕縱,恨之切齒,至是益怒。又軍中訛言,鎮惡欲盡殺南人,據關中反。乃托以議事,請至軍中,斬之幕下,矯稱受裕令誅之。報至長安,請將皆大驚。義真與王修被甲登城,以察其變。俄而田子率數十騎至,言鎮惡反,修命執之,數以專戮罪斬之。夏兵至,修同傅宏之出拒,連戰皆勝,赫連璝乃退。
又義真年少,賞賜左右無節,王修每裁抑之。左右皆怨,乃譖修於義真曰:「田子殺鎮惡,坐以反罪殺之。今修殺田子,是亦反也。」義真信以為實,遂殺修。由是人情離駭,莫相統壹。夏兵復來,義真悉召外兵入長安,閉門拒守。關中郡縣,悉降於夏。
裕初聞田子殺鎮惡,王修殺田子,而義真又殺修,大駭。繼聞勃勃進攻長安,料義真必不能守,乃命朱齡石赴長安代之。
戒之曰:「卿至,敕義真輕裝速發,既出關,斯可徐行。若關右必不可守,可與俱歸。」那知齡石未至長安,義真已棄城而東。赫連璝率眾三萬造之。齡石遇之於途,謂義真曰:「速行乃可以免,今載貨寶輜重,日行不過十里,虜至何以待之?」義真不從。俄而夏兵大至,傅宏之等斷後,力戰連日,至青泥大敗,宏之、齡石及諸將皆死。會日暮,夏兵不窮追,義真左右殆盡,獨逃草中。參軍段宏單騎追尋,緣道呼之,義真識其聲,乃從草中出口:「君非段中兵耶?身在此,然不能歸矣。可刎身頭以南,使家君望絕。」宏泣曰:「死生共之,下官不忍。」乃束義真於背,單馬而歸。裕問青泥敗,未識義真存亡,大怒,刻日北伐。謝晦諫曰:「士卒凋敝,請侯他年。」不從,會得段宏啟,知義真得免,乃止。
十四年冬十月,詔進宋公爵為王,增十郡,建宋王府於京口。自置相國以下官屬,加殊禮,進蕭太妃為太後,世子為太子。先是,王以讖言云:昌明之後,尚有二帝。使傳郎王韶之結帝左右,密謀弒帝。帝既崩,乃稱遺詔,奉瑯玡王德文即皇帝位,改元元熙,是為恭帝。恭立一載,王欲受樣而又難於發言,乃集朝臣宴飲,從容言曰:「桓玄篡位,鼎命已移。我首倡大義,興復帝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成業著,遂荷九錫。今年將衰暮,崇極如此,物忌盛滿,非可久安。今欲奉還爵位,歸老京師,卿等以為何如?」群臣盛稱功德,莫喻其意。
日晚坐散,中書令傅亮至外,恍然悟曰:「王欲自帝矣,烏可不成其業!」遂復人,行至宮門,而門已閉,乃叩扉請見。王命開門見之。亮入,但曰:「臣暫還都。」王解其意,無復他言,唯云:「卿會須幾人相送?」亮曰:「數十人可也。」即時奉辭,亮出,時已二鼓,見長星竟天,報群歎曰:「吾嘗不信天文,今始驗矣。」夏四月,亮至建康,以內禪事諭群臣,群臣皆俯首聽命,於是下詔征王入朝。
再說恭帝即位以來,明知此座不久,常懷疑懼。一日,傅亮叩間來見,帝坐便殿見之。亮入再拜,啟於帝曰:「來王功德隆重,人心久歸,願陛下法堯禪舜,以應天命。」帝曰:「如是,當作禪文。」亮即袖中取草呈上,請帝自書。帝欣然操筆,謂左右曰:「桓玄之時,晉氏已無天下,重為劉公所延,將二十載。今日之事,本所甘心。」遂書赤書為詔。詔曰:
陵替無常期,禪代非一族,貫之百王,由來尚矣。晉道陵遲,仍世多故,爰稽元興,禍難既積。安皇播越,宗祀墮泯,則我宣、元之祚,已墮於地。相國宋王,天縱聖德,靈武秀世,一匡頹運,再造區夏,固以興滅繼絕矣。乃三孚偽主,開滌五都,雕顏卉服之鄉,龍荒朔漠之長,莫不回首朝陽,沐浴玄澤。
故四靈效瑞,川岳啟圖,嘉祥雜還,休應炳著。玄象表革命之期,華夷著樂推之願,代德之符,著於幽顯。瞻鳥爰止,允集明哲。夫豈延康有歸,成熙告謝而已哉?朕雖庸暗,昧於大道,永鑒廢興。為日已久。念四代之高義,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遜位別官,歸禪於宋,一使唐虞、漢魏故事。
禪詔既下,群臣請帝出宮,以讓新天子即位,帝白:「天下猶非吾戀,況一宮乎!」
甲子,帝遜居於瑯玡舊第,百官拜辭。秘書監徐廣,流涕哀慟,謝晦謂之曰:「徐公得毋過威?」廣曰:「君為宋朝佐命,身是晉室遺老,悲歡之事,固不同也。」丁卯,宋王裕至石頭,群臣進璽綬,乃為壇於南郊,即皇帝位。文武百僚朝賀畢,自石頭備法駕,入建康宮,臨太極殿,建號大宋,改元永初。奉帝為零陵王,降諸後為妃。優崇之禮,皆依晉初故事。建宮於風秣陵縣,以兵守之。庚午,立七廟,追尊父翹為孝穆皇帝,妣趙氏為孝穆皇后。上事繼母蕭太後素謹,春秋已高,每旦入朝,未嘗失時刻。及即位,尊為皇太后。又大封功臣宗室,增賜從兄懷敬食邑五百戶,報其母乳哺之恩也。傅亮、徐羨之、檀道濟等,俱增位進爵。追封已故左僕射劉穆之為南康郡公,左將軍王鎮惡為龍陽縣候。
上思念穆之不置,謂左右曰:「穆之不死,當助我治天下。可謂人之雲亡,邦國珍瘁。」又曰:「穆之死,人輕易我。」其子劉邕,雖襲父爵,而上不重用,左右或言於上,上曰:「吾豈不知邕為穆之兒?但其人有奇癖,非人情,不可近。」蓋邕嗜食瘡痂,以為味似鰒魚。初為南康郡,其吏役二百許人,不問有罪無罪,鞭之見血,結痂必送進,取以供膳。嘗詣孟靈休,靈休先患炙瘡,痂落在牀,邕取食之。靈休大驚,問:「何食此不潔?」邕曰:「吾性嗜此。」靈休因將痂之未落者,盡剝取以給之。邕去,因與友人書曰:「劉昌向顧見噉,遍體流血。」聞者皆以為笑,以故見惡於帝。
卻說帝恐零陵尚存,人心未一,密以毒酒一瓶,授郎中令張偉,使往鴆之。偉歎曰:「鴆君以求生,不如死。」乃於道自飲而卒。先是零陵遜位,深慮禍及,與嬪妃共處一室,自煮食於牀前。飲食所資,皆出褚妃之手,故宋人莫得伺其隙。侍中褚談之,褚妃兄也。帝今談之探妃。妃出別室,與兄相見。兵士遂逾垣而入,進藥於王。王不肯飲,曰:「佛教自殺者,不復得人身。」兵入以被掩殺之。帝聞其死,率百官臨朝堂三日,葬以帝禮,諡曰恭帝。後人有詩悼之曰:
虛號稱尊僅一年,牀前煮食劇堪憐。
晉家氣數應當盡,一線如何許再延。
且說帝自受禪以來,勤於政事,力矯前代之弊,從此人民樂利,天下義安。一日,帝視朝,百官皆集;問曰:「當今之事,何者宜先?」群臣訪立太子以固國本,帝從之。乃先封諸子,義真為廬陵工,義隆為宜都王,義康為彭城工,追諡故妃臧氏為敬皇后,而立義符為太子。初,帝常在軍中,戰爭無虛日,年近五十,尚無子。至晉義熙二年,始生太子於京口,得之甚喜。及長,有勇力,善騎射,解音律,常命劉穆之輔之,留守京師。然性好淫樂,多押群小,帝以其長立之,屢戒不俊。因謂謝晦曰:「吾思神器至重,不可使負荷非才。今太子多失,卿以為廬陵何如?」晦曰:「陛下既思存萬世,其事不可不慎,臣請往而觀之。」出造廬陵,廬陵知晦從帝所來,慇懃相接,與之坐談今古,議論風生,語紛紛不絕。晦默然相向,數問數不答。還謂帝曰:「德輕於才,非人主也。」帝乃止,儲位得不易。未幾,帝不豫,徐羨之、傅亮、謝晦、檀道濟入侍湯藥。越數月,帝疾甚,召太子誡之曰:「檀道濟雖有乾略,而無遠志。徐羨之、博亮當無異圖。謝晦數從征伐,頗識機變,若有同異,必此人也。」又為手詔曰:「後世若有幼主,朝事一委宰相,母後不許臨朝。」徐、傅、謝、檀四人,同受顧命。癸亥,帝殂於西殿,享年六十七。
先是帝居大位,節己愛人,嚴整有度,目不視珠玉,後延無紈績之服,絲竹之音。寧州獻琥珀枕,光色燦麗,帝得之大喜。左右疑其愛之也,帝曰:「吾聞琥珀能治金創,命搗而碎之,以給北征將士。」平秦之日,得一美人,容貌絕佳,乃秦主興從妹,帝納之,寵愛無比,因之早臥晏起,頗廢政事。一日,謝晦進見,時帝方擁美人共寢,內侍不敢報。晦屏立門外,候至日午,帝方起。晦因諫曰:「陛下一代英雄,平生不好女色,年近遲暮,而以有用之精神耗於無用之地,臣竊以為不可。」帝立悟,即時遣出。性尤坦易,出入儀衛甚簡。常著木齒屐步出西掖門,幸徐羨之宅,左右從者不過十餘人。又微時多符瑞,及貴,史官審以所聞,宜載之簡策,以昭示來世,帝拒而不答。疾既重,群臣請禱上下神衹,不許。惟使侍中謝方明以疾告宗廟而已,其豁達大度,有類漢高。故能誅內靖外,功格宇宙,為宋高祖。
高祖既崩,群臣奉太子即位,是為少帝。大赦,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立妃司馬氏為後,徐羨之、傅亮為左右僕射,謝晦為衛將軍,同掌國政、時魏師南侵,命檀道濟領南袞州刺史,鎮廣陵以拒之。是時新主當陽,舊臣在位,紀綱法度,一遵永初之政,正是上下相安,天下從此可以無事。那知新主即位未幾,又生出一番變動來,且聽下回分解。
劉裕既與休之構難,勢不兩立。而計謀之捷,將士之勇,休之百不能及,焉得不敗?秦主姚興既祖,嗣主又弟兄攘奪,正是有隙可乘,起兵圍之當已。繼欲受樣,難於自言,傅亮會其旨,一言契合。及恭帝索禪詔,而亮出之袖中,何以逃千古史臣之筆?若徐廣之流涕,張偉之飲鴆,足以愧叛晉歸宋之人矣。
第九卷 廢昏庸更扶明主 殺大將自壞長城 下一卷▶
話說少帝即位以後,全無君人之度,狎匿左右,遊戲無節,時時使槍弄棒,鼓鞞之聲震於外庭。又在後園鑿一大池,周圍數裡,號天淵池,造龍舟於中,日夕游宴為樂。高祖所積內庫寶物,不上三月,耗費殆盡。群臣屢諫不從。徐羨之、傅亮深以為憂,謂謝晦曰:「吾主所為如此,高祖之業必為墮壞,奈何?」晦曰:「嗣子可輔則輔之,不可輸則廢之。吾儕寧負嗣主,不負社稷。」羨之以為然,於是密謀廢立。晦又曰:「今若廢帝,次立者應在廬陵,廬陵亦非守成之主,此不可不慎也。」
先是廬陵性警悟,舉動輕易,向執政多所求索,執政不與,廬陵深以為怨,數有不平之言。故諸臣不奉以為主,乘其與帝有隙,先表奏其罪惡,廢為庶人,徙新安郡。義真既黜,徐、傅便欲廢帝。以檀道濟先朝舊將,同受顧命,且有兵眾,威服殿省,必得與之共事,乃無後患。於是遣使袞州,征道濟入朝。有中書郎邢安泰者,典宿衛兵,結之為內應。俄而道濟至京,羨之等邀至第中,告以廢立之事。道濟曰:「廢之更何所奉?」羨之曰:「宜都王素有令望,又多符瑞,可立也。」道濟以為然。甲申,謝晦托以領軍府敗,起工修治,聚將士於府內,明晨舉事。夜邀道濟同宿,晦懷恐懼,反側不得眠。道濟則鼾呼而寢,晦因此服其膽量。詰旦,道濟引兵居前,羨之等繼後,入自雲龍門,邢安泰先戒宿衛,莫有御者。直至內殿,問帝何在?宮人曰:「昨帝於華林國為列肆,親自沽賣,夕游天淵池,即龍舟而寢。」眾遂入國求帝。時帝未起,內傳報有兵至,帝大詫異,方下牀,軍士已躍人龍舟,殺二內侍。帝格之傷指,扶出船頭,以兵衛之,擁人東閣。徐、博等即矯稱太後令,數帝過惡,收其璽綏,降為營陽王,送歸故太子宮。群臣拜辭,後又遷帝於吳,使邢安泰弒之,並弒廬陵於新安,聞者悲之。
是時九重無主,宜都王尚在荊州。羨之與亮欲先樹外援,乃除謝晦都督荊、襄七州諸軍事,荊州刺史,精兵舊將,悉配麾下。傅亮始率行台百官,奉法駕,迎宜都王於江陵,入承大統。亮行數日,遇蔡廓於途,問以時事。廓曰:「營陽在吳,宜厚加供奉,倘一旦不幸,諸君有勁主之名,欲立於世,將可得耶?」時亮已與羨之,議害營陽,不知其已弒也,亟馳信止之,已無及矣。羨之大怒曰:「與人共計議,如何旋背,即賣惡於人耶?」既而亮至江陵,率百僚詣王第,上表進璽綬,行九叩禮。宜都王時年十八,下教曰:
狠以不德,謬降大命,顧已驚悸,何以克堪。輒當暫歸朝廷,展哀陵寢,並與賢彥,申寫所懷。望體此心,勿為辭責。
繼聞營陽、廬陵二王死,大驚,駕不敢發。司馬王華曰:「先帝有大功於天下,四海所服,雖嗣主不綱,人望未改。徐羨之中材寒士,傅亮布衣諸生,非有晉宣帝王大將軍之志明矣。受寄祟重,未容這敢背德。畏廬陵嚴斷,將來必不自容,故先廢之。以殿下寬睿慈仁遠近所知,越次奉迎,冀以見德。又羨之等五人同功並位,孰肯相讓?就懷不軌,勢必不行。廢主若存,慮其將來受禍,故此殺害。不過欲握權自固,以少主仰待耳。殿下但當長驅至京,以副天人之心。」長史王曇首、南蠻校尉到彥之皆勸王行。王乃命王華留總後任,使到彥之將兵前驅。彥之曰:「料彼不反,便應朝服順流,若使有虞,此師既不足恃,反開嫌隙之端,非所以副遠近之望也。」王乃止,令百官皆從行,而留彥之鎮襄陽。是日方引見傅亮,對之號泣,哀動左右。既而問及義真、少帝遭害本末,悲哭嗚咽,侍側者莫能仰視。亮跼蹐不寧,流汗沾背,不敢對而出。王於是就道,嚴兵自衛,台兵不得近步伍。行次大江,有黑龍躍負王舟,左右皆失色,王曰:「此大禹所以受命也,我何德以堪之。」八月雨申,駕至建康,群臣迎拜於新亭,徐羨之私問傅亮曰:「王可方誰?」亮曰:「晉文景以上人。」羨之曰:「必能明我赤心。」亮搖首道:「未必。」
丁酉,即皇帝位於中堂,是為文帝。備法駕入宮,御太極前殿,大赦,改元元嘉。文武賜位二等,詔復廬陵王先封,迎其柩還建康,徐、傅等大懼。詔謝晦赴任荊州。晦將行,與蔡廓別,屏人問曰:「吾其免乎?」廓曰:「卿受先帝顧命,任以社稷,廢昏立明,義無不可。但殺人二兄,而以之北面,挾震主之威,據上流之重,以古推今,自免為難。」晦默然。然初懼不得去,既發,顧望石頭城,喜曰:「今得脫矣。」時會稽孔寧子為帝諮議參軍,及即位,以為步兵校尉,與詩中王華並有宮貴之望。疾徐羨之、傅亮專權,構於帝曰:「徐、傅不除,大位終無安理。」帝本歌誅二人,並發兵討晦,以其權尚重,故遲遲不發。聞二人言,益信。於是引用腹心,征到彥之於雍州,為中領軍,委以戎政。彥之聞召,自襄陽南下,過荊州。謝晦慮其不過,已而彥之至楊口,步往江陵,深布誠款,留名馬利劍以與晦,晦由此大安。
卻說元嘉三年二月乙丑,帝已大權在握,乃下詔暴徐、傅、謝晦專殺二王之罪,命有司收之。且曰:「晦據有上流,若不服罪,朕當親率六師,討其不臣。」是日,黃門郎謝皭在朝聞之,飛報亮與羨之。羨之欲逃,乘內人問訊車出郭,步走至新林,知不免,入陶灶中自經死。亮乘車出郭門,為門者所執,上遣人以詔書示之,並謂曰:「以公江陵之誠,當使諸子無恙。」亮讀詔書訖,曰:「亮受先帝布衣之眷,遂蒙顧托,黜昏立明,社稷之計也。欲加之罪,其何辭乎?」於是誅亮而徙其妻子於建安。戮羨之屍,殺其二子。收謝皭於獄。帝將討晦,召道濟於廣陵。道濟聞召即來,見帝於合殿。帝謂之曰:「弒逆之事,卿不豫謀,卿無懼焉。今欲委卿西伐,卿以為克否?」對曰:「臣昔與晦從先帝北征,入關十策,晦有其九,才略明練,殆為少敵。然未嘗孤軍決勝,戎事恐非其長。臣悉晦智,晦悉臣勇。今奉王命討之,可未陳而擒也。」帝大悅。
卻說謝晦聞徐、傅等誅,帝將討己。於是先發二人哀,次發子弟凶問。既而自出射堂勒兵,晦從高祖征伐有年,指揮處分,莫不曲盡其宜。數日間,四遠投集,得精兵三萬,乃抗表上奏云:
故司徒徐羨之,故司空傅亮,忠貞自矢,功在社稷。陛下不察,橫加冤酷,疑臣同逆,又下詔討臣。伏惟臣等若志欲竊權,不專為國,初廢營陽,陛下在遠,武皇之子尚有童幼,擁以號令,誰敢非之?豈得溯流三千里,虛館七旬,仰望鸞旗哉?
故廬陵王義真,本於營陽之世,積怨犯上,自貽非命。不有所廢,將何以興?耿弇不以賊遺君父,臣實效之,亦何負於宗室耶?此皆王華、王曇首等險躁猜忌,讒構成禍,今當舉兵以除君側之惡。
晦上表訖,以弟謝遁為竟陵內史,司馬周超佐之,將萬人留守,自統精兵二萬發江陵。大列舟艦,自江津至於破塚,旗旌蔽日。歎曰:「恨不以此為勤王之師也。」帝覽表大怒,欲自討之。乃命彭城王義康居守,親統大軍數萬,以到彥之為前鋒,檀道濟繼之,即日電發,絡驛奔路。時謝晦在道,探得京軍已發,謂其將庾登之曰:「彼既西上,吾且侯其至而擊之,何如?」登之曰:「善,此乃反客為主計也。」晦乃停軍江口,嚴陣以待。
先是諸人為自全之計,以為晦據上流,道濟鎮廣陵,各擁強兵,足制朝廷。羨之、亮秉權居中,可得持久。故到彥之軍至,晦猶不以為意,及聞道濟率眾來,不覺失色,曰:「道濟何為來哉?」然猶恃其強,欲力戰勝之。恰值西北風起,遂乘風帆而上。那知行未數裡,風勢忽轉,前後連豆,急令落帆掉槳,而西人離沮,無復鬥心。道濟親立船頭,揮眾迎擊,謂西軍曰:「所誅者一人,汝曹何為與之俱死?」西軍素服道濟,聞其言,皆不戰而潰。晦見大軍瓦解,慌急無措,單領心腹數人,乘小船急走,連夜逃歸江陵。帝聞前師克捷,大喜。遂自蕪湖東還,命到彥之率師追之。
卻說晦至荊州,眾散略盡,乃摧其弟逾七騎北走。遁體肥壯,不能乘馬,晦每緩轡待之,不得速發。追兵至,執之,檻送建康。到彥之收謝氏子弟及周超等皆斬之,餘從逆者,並受其降。晦至建康,帝命與謝皭同斬都市。臨刑,皭賦詩曰:
偉哉橫海鱗,壯美垂天翼。
一旦失風水,翻為螻蟻食。
晦亦續之曰:
功遂侔昔人,保退無智力。
既涉太行險,斯路信難陟。
其女彭城王妃,被發徒跣,抱晦而哭曰:「大丈夫當橫屍戰場,奈何狼籍都市?」晦有慚色。帝既誅晦。論平賊功,進道濟為司空,封永修公、江州刺史,到彥之為南豫州刺史,以彭城王義康為侍中,委以國政。
義康,帝之次弟,性聰察,曾為南徐州刺史。在州職事修治,與帝友愛尤篤。而帝自踐祚以來,羸疾積年,心勞輒發,屢至危殆。義康盡心奉恃,藥石非口所親嘗不進,或連夕不寢,總理內外,曲合帝心。故凡所陳奏,入無不可,方伯以下,並令義康選用。生殺大事,或自斷決,帝亦不怪。由是勢傾遠近,朝野輻湊,每日府門,當有車數百乘,義康引身相接,未嘗懈倦。復能強記,耳目所經,終身不忘。好於稠人廣席間,標題所記,以示聰明。嘗謂左右曰:「王敬宏、王球之屬,碌碌庸才,坐取富貴,那復可解!」然素無學術,不識大體,朝士有才用者,皆引入己府,私置僮僕六千餘人。四方獻饋,皆以上品薦義康,而以次者供御。帝嘗冬月啖甘,歎其形味並劣。義康曰:「今年甘殊有佳者。」遣人還東府取之,大於供御者三寸,自謂兄弟至親,不復有君臣形跡也。
先是,領軍將軍劉湛,與僕射殷景仁素相莫逆,其進也,景仁實引之。湛既進,以景仁位遇本不逾己,而一旦居前,意甚憤憤。又以景仁專管內任,謂為間己,猜忌漸生。知帝信仗景仁,寵通不可奪,遂陰與義康相結,欲因宰相之力以回上意,傾黜景仁,獨當時務,屢使義康毀之於帝。景仁對親舊歎曰:「引之令入,入便噬人,吾且避之。」乃稱疾解職。帝不許,使停家養病。又湛與道濟不睦,而道濟功名日甚,寵命頻加,益忌之。會帝久疾不癒,自懼危篤,使義康具顧命調。義康之黨,皆謂宮車一日晏駕,大業當歸彭城,而慮道濟立異,湛於是說義康曰:「道濟屢立奇功,威名甚重,其左右腹心,並經百戰。諸子又有才氣,主上若崩,道濟不可複製,非大王之福也。盍先除之,以絕後患?」義康信之,乃言於帝,召道濟入朝。
當是時,魏方入寇,道濟出師拒之,前後與魏三十餘戰,所向皆捷,軍至歷城。魏縱輕騎邀其前後,焚燒谷草,道濟軍乏食,乃自歷城引還。軍人有亡降魏者,告以食盡,魏人追之,眾恟懼將潰。道濟夜唱籌量沙,以所餘少米覆其上。魏軍見之,謂道濟資糧有餘,以降者為妄而斬之。時敵人甚盛,騎士四合,道濟命軍士皆披甲,已白服乘輿。魏人疑有伏兵不敢擊,稍稍引退,道濟乃全軍而返。歸未逾月,忽有調至,召之入京。其妻向氏曰:「高世之功,自古所無,今無事相召,未識吉凶若何?」道濟曰:「吾方全師保境,何負國家,而致患生不測!,汝無慮焉。」遂行。既至建康,以帝疾未瘳,留之累月。會帝病稍間,召而見之,慰勞且至,命即還鎮。道濟方出宮,帝忽昏迷,不省人事。劉湛謂義康曰:「道濟既召之來,未可縱之去也。」遂執之,下詔稱道濟潛散金貨,招誘不逞之徒,因朕寢疾,規肆禍心,收付廷尉。道濟見收,勃然忿怒,目光如炬,脫幘投地曰:「乃壞汝萬里長城。」遂死。並誅其子十一人。又殺其參軍薛彤、高進之,二人皆道濟腹心,有勇力,號萬人敵,時人比之關、張者。魏人聞之喜曰:「道濟死,吳兒輩不足復憚矣。」後人作長歌挽之曰:
寄奴崛起開鴻烈,四方猛士歸心切。風虎雲龍會一朝,就中道濟尤瑰杰。身經百戰立奇功,血痕染得征袍紅。懾服強鄰鎮西土,手魔旄鉞摽雄風。一朝讒口紛紛集,鳥盡弓藏從古說。韓侯見執黥彭烹,千古冤魂同一轍。目光如炬發衝冠,投幘狂呼白日寒。自壞長城真可惜,徒令志士心為酸。嗚呼!長城自壞亦已矣,宋祚傾頹魏人喜。
道濟既死,帝在病中未知。及疾瘳,義康奏之,帝深惋惜。謂義康曰:「爾何匆遽若此?」義康曰:「劉湛為臣言,不殺道濟,後必有患,臣故誅之。」帝由是怒湛。
卻說湛初入朝,帝悅其才辯,每與談論,必竟日始退,習以為常。至是帝為左右曰:「向吾與劉班言,每視日早晚,唯恐其去。今與劉班言,吾亦視日早晚,惟恐其不去。」湛亦覺帝寵漸衰,乃欲使後日大業,終歸義康。陰結廷臣劉斌、劉敬文、孔胤秀等為死黨,伺察禁省,有不與己同者,必百方搆陷之。推崇義康,無復人臣之禮。帝聞之益怒。殷景仁密言於帝曰:「相王權重,群小黨附,非社稷計,宜少加我抑。」帝深然之,於是決意黜義康而誅湛等。一日,以密旨召義康入宿,留止中書省。其夜帝出華林園,坐延賢堂,召殷景仁。景仁臥疾五年,雖不見上,而密函去來,日以十數,形跡周密,莫有窺其際者。至是聞召,猶稱腳疾,坐小牀與人見。誅討處分,帝皆委之。收劉湛付廷尉,下詔暴其罪惡,就獄誅之,並殺其三子,及其黨劉斌、劉敬文、孔胤秀等八人。
先是驍騎將軍徐湛之與義康尤親厚,帝惡之,事敗被收,罪當死。其母會稽公主,於兄弟為長嫡,素為帝所敬禮,家事大小,必咨而後行。高祖微時,有納布衫襖,臧皇后手所作也。既貴,以付公主曰:「後世有驕奢不節者,可以此衣示之。」至是公主入宮,見上號哭,不復施臣妾之禮,以錦囊盛納布祆,擲於帝前曰:「汝家本貧賤,此是吾母為汝父所作。今日得一飽餐,便欲殺我兒耶!」帝乃赦之。又吏部尚書王球,簡淡有美名,為帝所重。其姪王履,貪利進取,深結義康、劉湛。球屢戒之,履不悛。誅湛之夕,履恐禍及,屨不及穿,倉皇奔至球所求救。球命左右取屨與之,飲以溫酒,謂之曰:「常日語汝云何?」履怖懼不能答。球徐曰:「阿父在,汝亦何憂?」時帝本欲殺之,以球故,竟免其死,廢於家。帝以湛等罪狀示義康,義康即頭謝罪,上表求貶,乃出為江州刺史,幽之豫章。義康停省十餘日,見帝拜辭,帝惟對之慟哭,餘無所言。既發,帝遣沙門慧琳視之。義康曰:「弟子有還理否?」慧琳曰:「恨公不讀數百卷書耳。」先是謝述累佐義康,數有規益,未幾早卒,義康因歎曰:「昔謝述惟勸吾退,劉班惟勸吾進,今班存而述死,其敗也宜哉!」及在安城讀書,見淮南厲王長事,廢書歎曰:「自古有此,我乃不知,此慧公所以恨我不讀書也,罪何以免?」今且按下。
再說義康既出,不數月景仁亦死,帝旁無信臣,唯詹事范蔚宗以文學見知,然亦不甚委任。有散騎郎孔熙先者,博學文史,兼通數術,其父為廣州刺史,以贓獲罪,義康救之得免。及義康遷豫章,熙先密懷報效。且以天文圖讖,帝必以非道晏駕,由骨肉相殘,江州應出天子,因欲弒帝,立義康。見朝臣內,惟范蔚宗志意不滿,可引與同謀,乃結蔚宗甥謝綜,以交蔚宗。熙先家饒於財,數與蔚宗博,故為拙行,以財輸之。蔚宗既利其財,又愛其文藝,由是情好款洽。一日,二人偶談時事,熙先連稱可惜者再。蔚宗問:「何惜?」熙先曰:「吾惜丈人以蓋世之才,不立蓋世之功耳。」蔚宗又問:「若何立功?」熙先乃說之曰:「彭城王英斷聰敏,人神攸屬,失職南垂,天下憤怨。小人受先君遣命,以死報彭城之德。邇來人情騷動,天文舛錯,此所謂時運之至,不可推移者也。丈人順天人之心,結英豪之士,表裡相應,發難於肘腋,然後誅除異己,崇奉明聖,號令天下,誰敢不從?小人請以六尺之軀,三寸之舌,立功立事,而歸諸丈人。丈人以為何如?」蔚宗愕然不應。熙先曰:「又有過於此者,愚則未敢道耳。」蔚宗曰:「何為也?」熙先回:「丈人奕葉清通,而不得連姻帝室,人以犬豕相遇,而丈人曾不恥之,欲硜硜自守,不亦惑乎?」蓋蔚宗門無內行,有中冓之羞,為時鄙賤,故熙先以此激之。蔚宗果以為大威,思欲建非常之事,一泄其辱,反意乃決。正是:狂言頓起蕭牆禍,治日偏多肘腋憂。但未識弒逆之計,行於何時,且聽下文再講。
少帝不君,徐羨之等為社稷計廢之,更立賢主,不謂無見。但廢之可也,乃必弒之,又殺廬陵,其惡已極。宜文帝之拊心痛哭,而不能忘情於羨之、亮、晦也。文帝與義康,骨肉之愛,忘其形跡,從古少有。乃小人貪欲,從而構之,遂使弟兄之愛,不能保全,可為痛恨。此聖人別嫌明微,所以必慎之於早耳。道濟有大功於宋,並無絲毫過失,義康聽小人之譖,竟爾專殺,自壞長城,豈不可惜。卒惑於邪說,妄希非分,以至喪身。小人之不可親近,至於如此。孔子所以教人遠小人也。
第十卷 急圖位東官不子 緩行誅合殿弒親 下一卷▶
話說蔚宗聽了熙先一番言語,遂懷反意,密結其甥謝綜、府史仲承祖、丹陽尹徐湛之、及彭城舊時親厚者十餘人。又有道人法略,女尼法靜,皆感彭城舊思,願以死報。法靜有妹夫許曜,領隊在台,許為內應。一日探得帝將出遊,燕群臣於武帳簡,曜領台兵侍衛,蔚宗、湛之等皆從,遂謀以是日作亂。約定宴飲之次,蔚宗托有密事奏帝,請屏左右,曜便進前我帝,盡殺左右大臣,蔚宗人居朝堂,奉迎義康即位。謀既定,專待臨期行事,各如所約。那知蔚宗是日侍飲,恐懼殊甚,耀在帝側,扣刀挺立,屢目蔚宗,蔚宗垂首,默無一語,耀亦不敢動。俄而座散,徐湛之退而懼曰:「事無成矣,吾何與之同死!」密以其謀白帝。帝聞之大駭,急命有司收蔚宗、熙先、謝綜等訊之,熙先望風吐款,辭氣不撓。蔚宗初猶抵賴,以熙先承認,亦不敢辯。乃並下獄待決。上奇熙先之才,責吏部尚書何尚之曰:「使孔熙先年將三十,作散騎郎,哪不作賊!」蔚宗在獄為詩曰:「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初意入獄即死,而帝窮治其獄,遂經二旬。獄吏戲之曰:「外傳詹事或當長係。」蔚宗聞之驚喜,謝綜、熙先笑之曰:「詹事平日攘袂瞑目,躍馬顧盼,自以為一世之雄。今擾攘紛壇,畏死乃爾耶?」臨刑,蔚宗母至市,涕泣責之,以手擊其頸,色不作。妹及妓妾來別,蔚宗悲涕流連,謝綜誚之曰:「舅殊不及夏侯色。」蔚宗收淚而止。遂與綜、熙先及其子弟黨與同日並誅。有司奏治彭城之罪,帝初不許,後因魏師犯瓜步,帝慮不逞之人,奉其為亂,賜死安城。
且說帝初即位,立妃袁氏為后。後性賢明,帝待之恩禮甚駕。初生太子助,后詳視良久,使宮人馳告帝曰:「此兒形貌異常,必破國亡家,不可舉。」帝聞之,狼狽奔赴,至后殿戶外,以手撥幔禁之,乃止。先是袁氏家貧,后嘗就帝求錢帛給之。而帝性節儉,所賜錢不過三五萬,帛不過三五十匹。及潘淑妃生始安王濬,寵傾後宮,所求無不得。一日,后向帝求錢,嫌所得不多。宮人曰:「后有求,帝不肯與,若使潘妃求之,雖多必獲。」后欲驗其言,因託潘妃代求三十萬錢,信宿便得。因此深為恚恨,鬱鬱成疾。從此不復見帝。及疾篤,帝至牀前執手流涕,問所欲言,后終不答,直視良久,以被覆面而崩,時年三十六。帝甚痛悼,所住徽音殿五間,設神位於中,其殿常閉,非有詔不許擅開。有張美人者,嘗以非罪見責,應賜死。從后靈殿前過,流涕大言曰:「今日無罪就死,先后有靈,當知吾冤。」說聲未了,殿忽豁然大開,窗牖俱辟。職掌者馳白於帝,帝驚往視之,其事果實,美人乃得釋。人以為袁后陰靈所護也。
再說太子劭既長,美姿容,好讀書,使弓馬,喜延賓客。意之所欲,帝必從之。既居儲位,帝以宗室強盛,慮有內難,特加東宮兵,使與羽林相若,至有實甲萬人。初,以潘妃承寵,致后含恨而死,深惡潘妃及始安王濬。濬懼為將來之禍,乃曲意事號劭,劭更與之善,歡洽無間。有王鸚鵝者,東陽公主之婢,貌頗姣好。太子嘗至主第,見而悅之,託言身倦,假寢後園,呼鸚鵡侍,聲與之私。鸚鵡狡而淫,苟合時,能曲盡太子歡,太子大喜。其後鸚鵡又與濬私,弟兄傳嬖之,公主弗禁也。
助與濬並多過失,數為上所法責,常鬱鬱不快。一日,鸚鵡見太子色不豫,問其故,助曰:「主上難事,吾安得早登大位,得遂所欲乎?」鸚鵡曰:「天子萬福,太子豈能遽登大寶?莫若使女巫祈請天帝,使過不上聞,則太子可無憂矣。」劭深然之。你道女巫何人?此女姓嚴氏,名道育,吳興人。初為妓家,有妖人常來留宿,授以彩陽補陰、役使鬼物之術,後遂為巫,往來於富家巨室,其術頗有靈驗,故東陽公主家,亦得出入焉。
鸚鵡尤與相善,常同牀共宿,授以房中之術,故鸚鵡亦能蠱惑人,為太子所愛。一日,道育謂主曰:「天帝有寶物賜主,主後福無窮。」主初不信,其夜主臥牀,忽見流光若螢,飛入書筒中,急起開視,得二青珠,大以為神,由是助與濬亦惑之,遂使作法祈請,令過不上聞。道育曰:「上天已許我矣,太子等縱有過,決不洩露。」劭等益敬事之,號曰「天師」。其後又為巫蠱,琢玉為帝形像,埋於含章殿前,使宮車早早宴駕,共事者惟道育、鸚鵡、始安王濬,及東陽府奴陳天與、黃門陳慶國數人,餘莫知也。
會東陽主卒,鸚鵡例應出嫁,陳天與先與之通,欲得之。後鸚鵡又與濬之私人沈興遠交好,厭薄天與,遂嫁興遠。天與有怨言,鸚鵡唆劭殺之。陳慶國懼曰:「巫蠱事,唯我與天與宣傳往來,今天與死,我其危哉!且事久終泄,不如先自首也。」乃具以其事白帝。帝大驚,即遣收鸚鵡,封籍其家。助懼,以書告濬,濬復書曰:「彼人所為如此,正可促其餘命,或是大慶之漸耳。」
先是二人往來書札,常謂帝為彼人,或謂其人。謂江夏王義恭為佞人,皆咒詛巫蠱之言。其書並留鸚鵡處,至是皆被收去。又搜得含章殿所埋玉人,帝益怒,命有司窮治其事,道育亡命,捕之不獲。時濬鎮京口,已有命為荊州刺史,移鎮江陵,將入朝而巫蠱事發。帝惋歎彌日,謂潘淑妃曰:「太子圖富貴,或祈我速崩。虎頭復如此,非復思慮所及,汝母子豈可一日無我耶?」虎頭,濬小字也。妃叩首求解,帝遣中使切責之,猶未忍加罪也。道育亡命後,變服為尼,匿於東宮,又逃之京口,匿於濬所。濬人朝,復載還東宮,欲與俱往江陵。道育偶過其戚張旿家,為人所告。帝遣人掩捕,得其二婢,云道育隨始安王還都,今又逃往京口矣。帝方謂劭與濬已斥遣道育,今聞其猶相匿之,惆悵惋駭。乃與侍中王僧綽、僕射徐湛之、尚書江湛密謀廢太子,賜始安王死。須俟道育捉到,面加檢覆,方治二人之罪。
時帝諸子尚多,武陵王駿素無寵,故屢出外藩,不得留建康。南平王鑠、建平王宏、隋王誕皆為帝所愛,議擇一人立之。而鑠妃為江湛之妹,勸帝立鑠。誕妃為徐湛之女,勸帝立誕,帝不能決。僧綽曰:「建立之事,仰由聖懷,臣請唯宜速斷,不可稽緩。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願以義割恩,略去不忍之心,不爾,便應坦懷如初,無煩疑論。宏機雖密,易致宣廣,不可使難生慮表,取笑千載。」帝曰:「卿可謂能斷大事,然此事至重,不可不慇懃三思。且彭城始亡,人將謂我無復慈愛之道。」僧綽曰:「臣恐千載之後,言陛下唯能裁弟,不能裁兒。」帝默然。既退,江湛謂僧綽曰:「卿向所言,毋乃太傷切直。」僧綽曰:「弟正恨君不直耳。」
帝自是每夜與湛之屏人語,或連日累夕,常使湛之自秉燭,繞壁檢行,慮有竊聽者。那知潘淑妃怪帝久不入宮,密密打聽,已知帝有廢太子殺始安意。乃召濬人,抱之泣曰:「汝前咒詛事發,猶冀刻意改過,何意更藏道育,帝怒不可解矣!我何用生為,可送藥來,當先自盡,不忍見汝禍敗也。」濬奮衣起曰:「天下事尋當自判,願小寬慮,必不上累。」遽馳報助曰:「事急矣,須早圖之。」助乃密與腹心隊主陳叔兒、齋師張超之等,共謀弒帝。每夜饗將士,或親自行酒。僧綽覺其異,密以啟聞。帝以嚴道育尚未解至,故遲不發。
癸亥夜,劭詐為帝詔云:「魯秀謀反,汝平明率眾入。」因使張超之召集東宮甲土,豫加部勒,雲有所討。夜呼右軍長史蕭斌、左衛率袁淑、積弩將軍王正見等並入官。助流涕謂曰:「主上信讒,將見罪廢,內省無過,不能受枉。明旦當行大事,望相與戮力。」因起遍拜之,眾驚愕莫敢對。良久,淑、斌皆曰:「自古無此,願加三思。」劭怒變色,斌懼曰:「當竭身奉令。」淑叱之曰:「卿便謂殿下真有是耶?殿下幼常患風,或是疾動耳。」劭愈怒,因盻淑曰:「事當克否?」淑曰:「居不疑之地,何患不克?但既克之後,不為天地所容,大禍亦旋至耳。假有此謀,猶宜中止。」左右引淑出口:「此何事,而可中止耶?」淑還省,繞牀行,至四更乃寢。甲子,宮門未開,助以朱衣加戎服上,乘畫輪車,與蕭斌同載,衛從如常日入朝之儀,呼袁淑甚急,淑高臥不起。助停車奉化門,絡繹遣人催之。淑不得已徐起,至車後,劭呼之登車,又辭不上,乃命左右殺之。
俄而內城開,劭從萬春門入。舊制東宮隊不得入城,劭乃以偽詔示門衛曰:「受敕有所收討。」呼令後隊速來,門衛信之,不敢詰。張超之等數十人馳入雲龍門,進及齋閣,直衛兵尚寢未起,門階戶席,寂無一人。超之遂拔刃逕上合殿。帝是夜與徐湛之屏人語,至旦,燭猶未滅。見超之人,舉几捍之,超之揮刃,帝五指皆落,遂超前弒之。湛之驚起,急趨北戶,戶未及開,兵人殺之。後人有詩頌袁后之先見云:天生裊猿異常兒,何事君王不殺之!羽融養成行大逆,方知巾幗勝鬚眉。
劭進至合殿中間,聞帝已殂,出坐東堂。蕭斌執刀侍立,呼中書舍人顧報,嘏震懼不即出。既至,劭問曰:「欲共見廢,何不早啟?」嘏未及答,即於座前斬之。江湛直宿上省,聞喧噪聲,知有變,歎曰:「不用王僧綽言,以至於此。」乃匿旁屋中,兵士搜出殺之。宿衛羅訓、徐罕,皆望風屈服,獨左細仗主卜天與不暇被甲,疾呼左右出戰。徐罕曰:「殿下人,汝欲何為?」天與罵曰:「殿下此來為何,汝尚作此語?」遂拔箭射劭於東堂,幾中之。劭黨奮擊,斷臂而死。其隊將張泓之、朱道欽亦皆戰死。劭遂殺潘淑妃及帝親信左右數十人,急召始安王濬。
時濬在西州府,未得劭信,未識事之濟否,恇擾不知所為。舍人朱法瑜奔告曰:「台前喧噪,宮門皆閉,道上傳言太子反,未測禍變所至。」濬陽驚曰:「今當奈何?」法瑜勸人據石頭,濬從之。將軍王慶曰:「今宮內有變,未知主上安危,凡在臣子,當投袂赴難,憑城自守,非臣節也。」濬不聽,乃從南門出,逕向石頭,從者千餘人。俄而助遣張超之馳馬召濬,濬屏人問狀,即戎服乘馬而去。朱法瑜固止之,不從。王慶亦扣馬諫曰:「太子反逆,天下怨憤。殿下但當堅閉城門,坐食積粟,不過三日,凶黨自離,情事如此,今豈宜去?」濬大言曰:「皇太子令,敢有復阻者斬!」既入見劭,劭謂之曰:「潘淑妃為亂兵所害。」濬曰:「此是下情,由來所願。」劭詐以帝詔召大將軍義恭、尚書何尚之,至則並拘於內。並召百官,至者才數十人,劭遽即位,改元太初。下詔曰:「徐湛之、江湛弒逆無狀,吾勒兵人殿,已無所及,號惋崩衄,肝心破裂。今罪人斯得,元凶克珍,可大赦。」降詔畢,即稱疾還永福省,不敢臨喪,以白刃自守,夜則列燈不寢。以蕭斌為尚書僕射、領軍將軍,何尚之為司空,諸逆徒拜官進爵有差。
青州刺史魯秀將赴任、劭留之於京,使掌庫隊,謂之曰:「徐湛之常欲相危,我已為卿除之矣。」舍人董元嗣乘間奔得陽,具言太子弒逆,其事始彰。是時沈慶之為武陵王司馬,密謂腹心曰:「蕭斌婦人,不足有為。其餘將帥,皆易與耳。東宮同惡,不過三十人,此外屈逼,必不為用。今輔順討逆,不憂不濟也。」
先是劭不知王僧綽之謀,用為司徒。及檢文帝巾箱,得僧綽所奏饗士啟,大怒,殺之。因誣北地請王侯雲與僧綽同反,遂殺長沙、臨川、桂陽、新渝諸王候等。密賜沈慶之手書,令殺武陵王駿。慶之得書,來見王,王懼,辭以疾。慶之突入,見王於中堂,以助書示之。王泣求人內,與母訣別。慶之曰:「下官受先帝厚恩,今日之事,唯力是視,焉肯輔逆,殿下何見疑之深?」王起再拜曰:「家國安危,皆在將軍。」慶之即命內外勒兵。主簿顏竣曰:「今四方未知義師之舉,劭據有天府,若首尾不相應,此危道也。宜待諸鎮協謀,然後舉事。」慶之厲聲曰:「今舉大事,而黃頭小兒,皆得參預,何得不敗?宜斬以徇眾。」王令竣向慶之謝罪。慶之曰:「卿但任筆札事耳,勿預軍機也。」王於是專委慶之處分。旬日之間,內外整辦,人服其才。庚寅,武陵王戒嚴誓眾,以沈慶之為主軍元帥,襄陽太守柳元景為冠軍將軍,隋郡太守宗懿為中兵將軍,內史來修之為平東將軍,記室顏竣為咨議參軍,移檄四方。於是各路州郡聞之,翕然響應。
第一路荊州刺史南郡王義宣;第二路究州刺史臧質;第三路司州刺史魯爽;第四路青州刺史蕭思誥;第五路冀州刺史垣護之。一時並起,舉兵赴難。
單有隋王誕鎮東吳,有強兵數萬,將受劭命。其參軍沈正諫之不從,退立於宮門之外,泣謂司馬顧琛曰:「國家此禍,開闢未有。今以江南驍銳之眾,唱大義於天下,其誰不響應,豈可使殿下北面凶逆,受其偽寵乎?」琛曰:「江南忘戰日久。雖逆順不同,然強弱亦異。當待四方有義舉者,然後應之,不為晚也。」正曰:「天下未有無父無君之國,寧可自安仇恥,而責義四方乎?今正以弒逆冤丑,義不共戴,舉兵之日,豈必求全耶!馮衍有言:『大漢之貴臣,將不如荊齊之賤士乎?』況殿下義兼臣於,事關國家者哉!」琛乃與正復人說誕,誕遂不受劭命。聞武陵已建義,亦起兵應之。
先是文帝北拒魏師,劭常從軍,自謂素習武事。及得志,語朝士曰:「卿等但助我理文書,勿措意戎旅,若有寇難,吾自當之。但恐賊虜不敢動耳。」及聞四方兵起,始憂懼戒嚴。
卻說柳元景引兵先下,統領薛安都等十二軍發湓口,徐遣寶以荊州之眾繼之。丁未,武陵王駕發尋陽,沈慶之總中軍以從,檄至建康。劭讀之色變,以示大常顴延之曰:「此誰筆也?」延之曰:「顏竣筆也。」動曰:「言辭何至於是?」延之曰:「竣尚不顧老臣,安能顧陛下?」劭怒稍解。劭欲盡殺從駿起兵者士民家口,何尚之曰:「凡舉大事者不顧家,且多是驅逼,今忽誅其家室,正足堅彼意耳。」劭以為然,乃下詔一無所問。又疑舊臣不為己用,乃厚撫魯秀、王羅漢,以軍事委之。蕭斌勸劭勒水軍,自上決戰,次之則保據梁山。江夏王義恭欲令助敗,恐義兵起於倉猝,船舫陋小,不利水戰,乃佯為策曰:「賊駿少年,未習軍旅,遠來疲弊,宜以逸待之。今遠出梁山,則京都空弱,東軍乘虛或能為患。若分力兩赴,則兵散勢離,不如養銳待期,坐而觀釁,割棄南岸,柵斷石頭,此先朝舊法,不憂賊不破也。」助善其策,斌厲色曰:「南中郎二十年少,能建如此大事,豈復可量。三方同惡,勢據上流,沈慶之諸練軍事,柳元景、宗慤久經戰陣,形勢如此,實非小敵。宜及人情未離,尚可決力一戰,端坐檯城,何由得久?」劭不聽。或勸劭保石頭城,劭曰:「昔人所以固石頭城者,待諸侯勤王耳。
我若守此,誰當見救?唯應力戰決之,不然不克。」於是日日自出行軍,慰勞將士,悉焚淮水南岸民房,驅百姓咸渡水北,以為卻敵之計。
話分兩頭,柳元景自發湓口,以舟艦不堅,恐水戰不利,乃倍道兼行。兵至江寧,捨舟步上,使薛安都率鐵步數千,耀兵淮上。移書朝士,為陳道順,劭黨大懼。先是王發尋陽有疾,不能見將士,唯顏竣出入臥內,擁王於膝,疾屢危篤,不任資稟,竣皆專決。軍政之外,間以文教書檄,應接遐邇,昏曉臨哭,若出一人,如是者累旬。雖舟中甲士,亦不知王疾之危也。
行至南州,疾始愈,出見將士,將士無不踴躍。是時,元景潛至新亭,依山為壘,新降者皆勸元景速進。元景曰:「不然。理順難恃,同惡尚眾,輕進無防,實啟寇心。」於是堅立營寨,周蔽木石。劭見東軍已在新亭,乃使蕭斌統步兵,褚湛之統水軍,與魯秀、王羅漢等合精兵三萬,直攻其壘,自登朱雀門督戰。元景將戰,下令軍中曰:「鼓繁氣易衰,叫數力易竭,但銜枚疾戰,一聽吾鼓聲。」斯時劭之將士,懷劭重賞,皆殊死戰。元景水陸受敵,麾下勇士,悉遣出鬥,左右唯留數人宣傳,看看兵勢將敗,元景失色。忽聞敵軍中連聲退鼓,劭眾遽止,於是軍勢復振。但未識擊退鼓者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劭、濬喪盡天良,共謀篡弒。人種共憤,天地變色,從古未有。亦文帝優柔寡斷,有以致之,當此天翻地覆之時,而卜天與、張泓之、朱道欽能討賦以死,天理猶存。助篡弒之後,誅戳大臣,並及長沙、臨川諸王侯,可云慘虐。然父且不愛,何有於他?沈慶之不殺武陵,勸其討賊,勤王之兵起,四面應之。要知天地不容之人,豈能久竊大位耶!
第十一卷 誅元凶武陵正位 聽逆謀南郡興兵 下一卷▶
話說魯秀雖為劭將,陰欲叛之,新亭之戰,見劭兵將勝,故擊退鼓以沮之,動眾果退。元景乃開壘鼓噪以逐之,劭軍大潰,墜淮死者,不可勝數。劭自執劍,手斬退者,不能禁,將士半遭殺戮。蕭斌身亦被傷,助僅以身免,單騎還宮。魯秀、褚湛之等皆降於元景。丙寅,王至江寧,江夏王義恭乘間南奔,見王於新亭,相對痛哭。劭聞其走,殺其子十二人。戊辰,義恭、沈慶之等上表功進。己已,王即皇帝位,是為孝武帝。大赦,文武賜爵一等,從軍者二等,改諡大行皇帝曰「文帝」,廟號太祖。是日,諸路之兵並集,劭於是緣淮樹柵以守,魯秀等率眾攻之,王羅漢放仗降,緣淮守卒,以次奔散,器仗鼓蓋,充塞路衢。是夜,劭閉守六門,於門內鑿塹立柵,城中沸亂,文武將吏,爭逾城出降。蕭斌見勢不支,宣令所統皆使解甲,自石頭戴白幡來降,以求免死。詔不許,斬於軍門。劭欲載寶貨逃入海,人情離散,不果行。未幾,諸軍克台城,各由諸門入,會於前殿,獲王正見斬之。張超之走至合殿御牀之所,為軍士所殺,刳腸割心,諸將臠其肉,生啖之。建平等七王,號哭俱出。劭穿西垣,入武庫井中,隊主高禽執之。劭曰:「天子何在?」禽曰:「近在新亭。」至殿前,臧質見之曰:「奈何為此天地不容之事?」劭謂質曰:「可得為啟,乞遠徙否?」質曰:「主上近在航南,當有處分。」縛劭於馬上,防送軍門。時不見傳國璽,問劭何在。劭曰:「在嚴道育處。」搜得之,遂斬劭首,並誅其四子於牙下。濬率左右數十人,領其三子南走,遇義恭於越城,濬下馬曰:「南中郎今何所作?」義恭曰:「上已君臨萬國。」又曰:「虎頭來得毋晚乎?」義恭曰:「殊當恨晚。」又曰:「故當不死耶?」義恭曰:「可詣行闕請罪。」又曰:「未審能賜一職自效否?」義恭曰:「此未可量。」勒與俱歸,行至中道殺之及其三子。梟二逆父子首於大航,暴屍於市,污瀦其所居齋,眷屬皆賜死於獄。劭妃殷氏且死,謂獄吏曰:「彼自骨肉相殘,何以枉殺無罪人?」獄吏曰:「受拜皇后,非罪而何?」殷氏曰:「此權時耳,事定,當以鸚鵡為後也。」嚴道育、王鸚鵡並都街鞭殺,血肉糜爛,焚屍揚灰於江。收殷衝、尹宏、王羅漢等並斬之。庚辰解嚴,帝如東府,百官請罪,皆釋之。於是大封宗室功臣,進義恭為太尉、南徐州刺史,義宣為南郡王、荊州刺史,誕為竟陵王、揚州刺史,臧質為車騎將軍、江州刺史,魯爽為南豫州刺史,魯秀為司州刺史,徐遺寶為袞州刺史。沈慶之為領軍將軍,柳元景、宗慤為左右衛將軍,顏竣為侍中。追贈袁淑、徐湛之、江湛,皆爵以公,王僧綽、卜天與皆爵以侯。張泓之等各贈郡守。或謂何尚之為劭司空,其子偃為侍中,並居權要,當與殷衝等同誅,而帝以其父子素有令望,且居劭朝,用智將迎,時有全脫。又城破後,尚之左右皆散,猶自洗黃閣,以迎新主,故任遇不改。今且按下慢表。
再說江州刺史臧質,少輕薄無行,為時所輕。既而屢居名郡,涉獵文史,有氣乾,好言兵,立功前朝,自謂人才,足為一世英雄。太子劭之亂,潛有異圖,以南郡王義宣庸暗易制,欲奉以為帝,因而覆之。至江陵,即稱臣拜義宣。義宣驚愕問故,質曰:「今日情勢,大位合歸於王。」義宣以奉武陵為主,故卻其計不行。及劭既誅,義宣與質,功皆第一,由是益驕。義宣在荊州十年,財富兵強,朝廷所下制度,意有不合,事多專行。臧質到江州,巨舫千餘,部伍前後百餘里。帝方自攬威權,而質以少主輕之,政刑慶賞,不復諮稟。擅用湓口米萬石,台府屢下詰責,漸致猜俱,因密結魯爽魯秀、徐遺寶,以為推戴義宣之計,而義宣未之知也。先是義宣有女四人,幼養宮中,義宣赴荊州,其女仍留在宮。而帝性好淫,閨房之內,不論尊卑長幼,皆與之亂,以故義宣諸女,並為所污。其次女名楚江郡主,麗色巧笑,尤善迎合,帝愛之,誓不相舍。乃令冒姓殷氏,封為淑儀,以至丑聲四布。義宣由是切齒,怨怒之色,時形於面。臧質欲激之使反,乃以書說之曰:
人臣負不賞之功,挾震主之威,自古能全者有幾?今萬物繫心於王,聲跡已著,見義不作,將為他人所先。若命徐遺寶、魯爽驅西北精兵來屯江上,質率九江樓船,為王前驅,如是已得天下之半。王以八州之眾,徐進而臨之,雖韓、白更生,不能為建康計矣。且少主失德,聞於道路,宮闈之丑,豈可三緘!沈、柳諸將,亦我之故人,誰肯為少主盡力者?夫不可留者年也,不可失者時也。質常恐溘先朝露,不得展其膂力,為王掃除,於時悔之何及?敢布腹心,惟王圖之。
義宣得書,謀之左右。其將佐竺超民等,咸懷富貴之望,欲倚質威名以成事,共勸義宣從其計,遂許之。質乃以義宣旨,密報魯爽、魯秀、徐遺寶,期以今秋舉兵。使者至壽陽,爽方大醉,失義宣旨,謂宜速發,遂竊造法服等物,自號建平元年,建牙起兵。義宣等聞爽已反,皆狼狽興師,板爽為征北將軍,爽亦板義宣等,其文曰:「丞相劉,今補天子,名義宣。車騎臧,今補丞相,名質。」見者皆駭愕,魯秀率兵赴江陵,見義宣略談數語而出,拊膺歎曰:「臧質誤我,乃與癡人作賊,今事敗矣。」當是時,義宣兼荊、江、袞、豫四州之力,率眾十萬,發江津,舳艫數百里,以質為前鋒,爽亦引兵直趨歷陽,威震遠近。
帝大懼,欲奉乘與法物迎之。竟陵王誕曰:「奈何持此座與人?」固執不可。帝乃命柳元景為撫軍將軍,統領諸將以討義宣。元景進據梁山洲,於兩岸築偃月壘,水陸待之。義宣移檄州郡,加進位號,使同發兵。雍州刺史朱修之偽許之,而遣使陳誠於帝。益州刺史劉秀之斬義宣使者,不受偽命。義宣乃使魯秀將兵擊之。王元謨聞秀不來,喜謂元景曰:「若臧質獨來,可坐而擒也。」冀州刺史垣護之,遺寶姊夫,邀之同反,護之不從,率眾陰襲其城,克之。遺寶敗,走奔魯爽。爽至歷陽,薛安都引兵拒之,敗其前鋒,爽不能進。又軍中乏糧,引兵退,薛安都率輕騎追之。及於小峴,爽勒兵還戰,飲酒數鬥,大醉,立馬陣前,指揮兵眾。安都望見,躍馬大呼,直前刺之,應手而倒。兵士斬其首,爽眾奔散。進攻壽陽,克之,並殺徐遺寶。
是時義宣至鵲頭,元景送爽首示之。爽累世將家,驍勇善戰,號萬人敵,一旦死於安都之手,義宣與質皆駭懼,三軍為之奪氣。太傅義恭遣使與義宣書曰:
往時仲堪假兵桓玄,尋害其族;孝伯推誠牢之,旋踵而敗。
臧質少無美行,弟所具悉,今借西楚之強力,圖濟其私,凶謀若果,恐非復池中物也。弟自思之,勿貽後悔。
義宣得書,頗懷疑慮。
甲辰,軍至蕪湖。質夜來軍中,進計於義宣曰:「今以萬人取南州,則梁山路絕,萬人綴梁山,則玄謨不敢動。下官中流鼓棹,直趣石頭,此上策也。」劉湛之密言於義宣曰:「質求前驅,此志難測。不如盡銳攻梁山,事克,然後長驅,此萬安之計也。」義宣遂不用質計。質又請自攻東城,劉湛之曰:「質若復克東城,則大功盡歸之矣,宜遣麾下自行。」義宣乃遣湛之與質俱進,頓兵兩岸,夾攻東城。於是玄謨督諸軍大戰,薛安都率突騎先衝其陣之東南,陷之,斬湛之首。偏將劉季之、宗越又陷其西北,質兵亦敗。垣護之縱火燒江中舟艦,煙燄漲天,延及西岸,營壘殆盡,全軍皆潰。義宣單舸急走,閉戶而泣,荊州人隨之者,猶百餘舸。質欲見義宣計事,而又宣已去,只得棄軍北走。其眾或降或散,一時俱盡。質有妹丈羊衝為武昌郡,往投之,至則衝已為郡人所殺,質無所歸,乃逃於南湖,掇蓮實食之。追兵至,以荷覆頭,自沉於水,出其鼻。軍主鄭俱兒望見,射之中心,兵刃亂下,腸胃縈水草,斬其首,送建康。
義宣走至江夏,聞巴陵已有軍守,回向江陵,眾盡散。與左右十餘人,徒步而行。腳痛不能前,僦民露車自載,緣道求食。至江陵郭外,時竺超民留守城中,遣人報之。超民仍具羽儀兵眾,迎之入城。城中甲士,尚有萬人。參軍翟靈寶,囑其撫慰將士,授之言曰:「茲以臧質違指授之宜,用致失利,今當治兵繕甲,更為後圖。昔漢高百敗,終成大業。」而義宣忘靈寶之言,誤云:「項羽千敗,終成大業。」眾將咸掩口笑。魯秀猶欲收集餘眾,更圖一決。而義宣昏沮,無復神守,入內不復出。左右腹心,稍稍離叛。既而聞魯秀北走,欲隨之去,乃攜愛妾五人,著男子服相隨。城中擾亂,白刃交橫。義宣懼,墜馬,遂步進。超民送至城外,以馬與之,歸而閉城。義宣求秀不得,左右盡棄之,還宿南郡空施。旦日,官軍至,執而因之。義宣入獄,坐地歎曰:「臧質老奴誤我!」五妾尋被遣出,義宣號泣,語獄吏曰:「常日非昔,今日分別,乃真苦耳。」魯秀眾散不能去,還向江陵。城上人射之,秀求人不得,赴水而死。朱修之入江陵,殺義宣,並其子十六人,及同黨竺超民、蔡超、顏樂之等,大軍奏凱。柳元景、王元謨、薛安都等,各授封賞。由是朝廷無事,天下稍安。今且按下慢表。
且說晉陵武進縣生一異人,姓蕭,名道成,字紹伯,小字鬥將,漢相國蕭何二十四世孫也。父承之,字嗣伯,少有大志,才力過人,仕於宋。初為建威府參軍,義熙中,平蜀賊譙縱,遷揚武將軍、汶山郡太守。元嘉初,徙為濟南太守。到彥之北伐魏,大敗歸,魏乘勝破青州諸郡,承之率數百人拒戰。魏眾大集,承之偃兵息眾,大開城門,左右曰:「賊眾我寡,何輕敵之甚!」承之曰:「今日懸守窮城,事已危急,若復示弱,必為所屠,唯當以強示之耳。」魏兵果疑有伏,遂引去。文帝以有全城之功,遷為中兵參軍、員外郎。氐帥楊難當反於漢川,承之輕車前行,敗其將薛健於黃金山。健既敗去,承之即據之。難當引兵來攻,相拒四十餘日,賊皆衣犀甲,刀箭不能傷。承之命軍中造木槊,長數尺,以大斧捶其後,賊不能當,乃焚營退。梁州平,進為龍驤將軍、南泰山太守。有惠政,封五等男,食邑三百四十戶。及沒,梁土士民思之,立廟於峨公山,春秋祭祀。道成其長子也,生於元嘉四年,資表英異,龍顙鐘聲,鱗文遍體。宅南有一大桑樹,本高三丈,橫生四枝,狀如華蓋。道成年數歲,常戲其下。從兄敬完見之曰:「此樹為汝生也。」年十三,儒士雷次山立學於雞籠山,往而受業,治《禮記》及《左氏春秋》,過目輒曉。及長,仕為建康令,有能名。蕭惠開有知人鑒,謂人曰:「昔魏武為洛陽比部,時人服其英俊。今看蕭建康,但當過之耳。」及惠開鎮襄陽,啟道成自隨。討樊鄭諸山蠻,破其聚落,進為左軍中兵參軍。孝建初,襲爵五等男,復以中兵參軍為建康今。見朝事日非,宗室將衰,結納四方豪傑,隱有澄清天下之志,嘗夢上帝謂之曰:「汝是我第十九子。」覺而異之。蓋自五帝三王已降,受命之次,至道成而第十九也。今且按下。
卻說孝武在位八年,疏忌宗室,殺戮無度。與竟陵王誕不睦,誣以謀叛,殺之。又疑大臣擅權,而腹心耳目多委寄近習。有戴法興、戴明寶者,向為藩邸舊臣,甚見親昵。及即位,皆以為南台御史,以預建義功,賜爵縣男。又有巢尚之者,人士之末,涉獵文史,為帝所知,亦以為中書舍人。三人權重當時,大納貨賄,幾所薦達,言無不行。天下輻湊,門外成市。大臣義恭、柳元景、顏師伯等,皆畏罪避嫌,由是朝政日壞。俄兩帝有疾,夏五月庚申殂於玉燭殿。群臣臨喪,奉太子子業即位,時年十六。改年景和,是為廢帝。尚書蔡興宗上璽綬,太子受之,傲惰無威容。興宗出告人曰:「昔魯昭不哀,叔孫知其不終,家國之禍,其在此乎?」
乙卯,悉罷孝建以來所改制度,還依元嘉。興宗慨然,謂義恭曰:「先帝雖非盛德之主,要以道始終,三年無改,古典所貴。今殯宮甫撤,山陵未遠,而制度興造,一皆刊削,雖當禪代,亦不至爾。天下有識,嘗以此窺人。」義恭不從。八月,王太後疾篤,使呼廢帝,廢帝曰:「病人房間多鬼,那可往?」召之再三不至。太後怒,謂侍者曰:「取刀來,剖我腹,那得生此寧馨兒!」乙丑,太後殂,帝不一視。性本狂暴,始猶難太後、大臣及戴法興等,未敢自恣。太後既殂,內無所忌。欲有所為。法興輒抑制之,謂曰:「官家所為如此,欲作營陽耶?」帝不能平。所幸閹人華願兒,賜與無算,法興常加裁滅,願兒恨之,謂帝曰:「道路皆言宮中有二天子,法興為真天子,官家為贗天子,且帝居深宮,與物不接,法興與太宰顏柳相共為一體,往來門客,恒有數百。法興是孝武左右,久在宮闈,今與他人作一家,深恐此座非復帝有。」帝遂召法興入宮,立賜之死。
先是孝武之世,王公大臣懼誅,重足屏息,莫敢妄相過從。及崩,義恭等皆相賀曰:「今日始免橫死矣。」甫過山陵,柳元景、顏師伯等張樂酣飲,不捨晝夜。及法興見殺,無不震懾,皆恐禍及。於是元景、師伯密欲廢帝,日夜聚謀,而持疑不能決。元景泄其謀於沈慶之,慶之素與義恭不睦,又師伯專斷朝事,不與慶之參決,每謂人曰:「沈公國之爪牙耳,安得豫政事?」慶之深以為恨,乃發其謀以白於帝。帝聞之,不及下詔,輒自率羽林兵掩至義恭宅,殺之,並其四子。斷絕義恭支體,分裂腸胃,挑取眼睛,以蜜漬之,謂之「鬼目粽。」別造使者召柳元景,以兵隨之。左右奔告,元景知禍至,人辭其母,整朝服,乘車應召。其弟叔仁,有勇力,被甲,率左右壯士,欲拒命,無景苦禁之。既出巷,軍士大至,元景下車受戮,容色恬然,一門盡誅。獲顏師伯於道,殺之。又殺廷尉劉德願,自是公卿以下,皆被捶曳如奴隸矣。先是帝在東官,多過失,孝武欲廢之。侍中袁顗盛稱其美,孝武乃止。帝由是德之,既誅元景,以顗代其任。
有山陰公主者,名楚玉,帝之姊也。下嫁駙馬都尉何戢,性淫縱,帝寵之,常與同輦出人。一日謂帝曰:「妾與陛下男女雖殊,俱托體先帝,陛下六宮萬數,而妾惟駙馬一人,事大不均。」帝笑曰:「易耳」。乃選少壯男子三十人,號日「面首」,賜之以逞其欲。謂公主曰:「今而後,莫怨不均矣。」吏部郎褚淵,字彥威,風度修整,容貌如婦人好女。公主見而悅之,請於帝,欲以自隨。帝命淵往侍公主。淵辭不往,曰:「臣唯一心事陛下,不敢私傳公主。」帝笑而置之。公主思念彌切,乃遣人要於路,擁之以歸,閉之後房,謂淵曰:「吾閱人多矣,未有如卿之美者,願同枕席之歡,無拂吾意。」迭起身就之。淵退立一旁,拱手言曰:「名義至重,玷辱公主,即玷辱朝廷,不敢。」公主再三逼迫,淵抵死相拒。良久,事不就。公主走出,謂詩婢曰:「倔強乃爾,吾欲殺之,又不忍,若何使他心肯,以遂吾懷?」侍婢曰:「此是囊中物,主且耐心,何憂不諧。」公主欲乘其睡而退之。淵至夜間,衣不解帶,秉燭危坐。侍婢絡繹相勸,且以危言怵之,曰:「不從,將有性命優。」淵曰:「吾寧死,不能為此事。」公主謂之曰:「卿鬚眉如戟,何無丈夫氣耶?」相逼十日,淵卒不從。「面首」等恐奪其寵,皆勸縱之,曰:「留此人在,適敗公主興也。」公主遂縱淵歸。後人有詩美之曰:
不貪淫欲守綱維,如戟鬚眉果足奇。
堪笑山陰人不識,彥威才是一男兒。
彥威既歸,知其事者,皆欽敬之,但未識朝廷淫亂之風,作何底止,且聽下回分解。
劉劭天理滅絕,其敗必然。孝武靖亂代立,朝廷紀律,不至大壞。惟宮闈之中,不修內行,淫及手足,與弒父者所殊幾何!在位八年,得全首領,幸矣。廢帝不知有母,禽獸不如。至為姊置「面首」三十人,廉恥喪盡。幸諸彥威錚錚自立,不為所染。然一人豈能挽淫亂之風哉!,如此天下,焉得不喪。
第十二卷 子業凶狂遭弒逆 鄧琬好亂起干戈 下一卷▶
話說廢帝無道日甚,嘗入太廟指高祖像曰:「渠大英雄,生擒數天子。」指太祖像曰:「渠亦不惡,但末年不免見斲去頭。」指世祖像曰:「渠大齄鼻,如何不齄!」立召畫工齄之。又新安王子鸞,向為孝武寵愛。帝疾之,遣使賜死。又殺其母弟南海王子師,及其母妹。發殷貴妃墓。又欲掘景寧陵,太史以為不利於帝,乃止。帝舅王藻,尚世祖女臨川公主。公主淫妒,不悅其夫。譖於帝,藻下獄死。太守孔靈符,所至有政績,近臣譖之,帝遣使鞭殺靈符,並誅其二子。
袁顗始蒙帝寵,俄而失措,待遇頓衰。顗懼求出,乃以顗為雍州刺史。其舅蔡興宗謂之曰:「襄陽星惡,何可往?」顗曰:「白刃凌前,不救流矢,今者之行,唯願生出虎口,遑顧其他。」時興宗亦有南郡太守之命,興宗辭不往。顗說之曰:「朝廷形勢,人所共見,在內大臣,朝不保夕。舅今出居峽西,為八州行事。顗在襄、沔,地勝兵強,去江陵咫尺,水陸流通,若朝廷有事,可以共立桓文之功。豈比受制凶狂,臨不測之禍乎?今得間不去,後復求出,豈可得耶?」興宗曰:「吾素門寒進,與主上甚疏,未容有患。宮省內外,人不自保,會應有變,若內難得弭,外釁未必可量。汝欲在外求全,我欲居中免難,各行其志,不亦善乎!」顗於是狼狽上路,猶慮見追,行至尋陽,喜曰:「今得免矣。」時鄧琬為尋陽內史,與顗人地本殊,顗與之款洽過常,每相聚論,必窮日夜,見者知其有異志矣。今且按下。
卻說帝始新蔡公主,名英媚,顏色美麗,下嫁寧朔將軍何邁,夫婦亦極相得。一日,朝於宮中,帝見而愛之,遂留宴後宮,親自陪飲,以酒勸之曰:「卿吾姑也,今者之來,足令六宮無色,奈何?」公主會其意,徐曰:「姜係陛下一本,名教攸關,無福消受帝恩。」帝曰:「朕為天下主,何不可之有?」擁之求淫,公主笑而從之。事畢求歸,帝曰:「吾將立卿為妃,何言歸也?」公主笑曰:「妾承陛下不棄,私相歡樂可耳,若以妾為妃,何以頒示天下?」帝曰:「朕自有計,可無妨也。」遂納公主於後宮,謂之謝貴妃,旋拜為夫人,加鸞格龍旗,出警人蹕以悅之。殺一宮婢,納之棺中,載還邁第,令行喪禮。
卻說邁素豪俠,公主人宮遽死,心已疑之。後聞謝貴嬪立,莫識其所自來,知必有中冓之丑,用以李代桃之計。於是大怒,因多養死士,謀俟帝駕出遊,乘間弒之。哪知其謀未發,帝亦預防其變。一日,親領兵士,圍其第,殺之,合家盡死。
先是沈慶之既發顏、柳之謀,自昵於帝,數盡言規諫,帝浸不悅。慶之懼,杜門不接賓客。蔡興宗往亦不見,乃語其門下士范羨曰:「公閉戶絕客,以避悠悠請托者耳,僕非有求於公者,何為見拒?」范羨以告,慶之遽見之,興宗因說之曰:「主上比者所行,人倫道盡,率德改行,無可復望,今所忌憚惟在於公。百姓喁喁,所仰望者,亦惟公一人。公威名素著,天下所服,今舉朝皇皇,人懷危怖,指麾之日,誰不響影?如猶豫不斷,欲坐觀成敗,豈惟日暮及禍?四海重責,將有所歸。僕蒙眷異常,故敢盡言,願公詳思其計。」慶之曰:「僕誠知今日憂危,不復自保,但盡忠奉國,始終以之,當委任天命耳。加以老退私門,兵力頓闕。雖欲為之,事亦無成。」興宗曰:「當今懷謀思奮者,非欲邀功賞富貴,正求脫旦夕之死耳。殿中將帥,惟聽外間消息,若一人唱首,則俯仰可定。況公統戎累朝,舊日部曲,布在宮省,受恩者多。沈攸之輩,皆公家子弟,何患不從?且公門徒義附,並三吳勇士,殿中將軍陸攸之,公之鄉人。今人東討賊,大有鎧仗,在青溪未發,公取其器仗,以配衣麾下,使陸攸之率以前驅。僕在尚書中,自當率百僚按前世故事,更簡賢明以奉社稷,天下之事定矣。又朝廷諸所施為,民間傳言公悉豫之。公今不決,當有先公起事者,公亦不免附從之禍,況聞車駕屢幸貴第,酣醉淹留,或屏左右,獨入閣內,此萬世一時,不可失也。」慶之不從。又青州刺史沈文秀,慶之姪,將之鎮,率部曲出屯白下,亦說慶之曰:「主上狂暴如此,禍亂不久,而一門受其寵任,萬民皆謂與之同心,且若人愛憎無常,猜忍特甚,不測之禍,進退難免。今因此兵力圖之,易於反掌,機會難值,願公勿失。」文秀言之再三,至於流涕,慶之終不肯從。及帝誅何邁,量慶之必當入諫,先閉青溪諸橋以絕之,慶之不得進而還。俄而帝使使者賜慶之藥,慶之不肯飲,使者以被掩殺之,時年八十。慶之子文叔欲亡,恐如義恭被帝支解,謂其弟文秀曰:「我能死,爾能報。」遂飲慶之藥而死。文秀揮刀馳馬而去,追者不敢逼,遂得免。帝詐言慶之病死,贈太尉,諡曰忠武公,葬禮甚厚。
一日,帝夢王太後責之曰:「汝不仁不義,罪惡貫盈,本無人君之福。加以汝父孝武,險虐滅道,怨結神人,兒子雖多,並無天命,大運所歸,應還文帝之子。」覺而大怒,欲去太後神位,左右諫之乃止。由是益忌諸叔,恐其在外為患,皆聚之京師,拘於殿內,毆捶陵曳,無復人理。見湘東王彧、建安王休仁、山陽工休祐皆肥壯,為籠盛而秤之,以彧尤肥,謂之「豬王」,謂休仁為「殺王」,休花為「賊王」。以三王年長,尤惡之,常彔以自隨,不使離左右。東海王禕,性尤劣,謂之「驢王」。桂陽王休范、巴陵王休若年尚少,故待之略寬。嘗以木槽盛飯,並雜食攪之,掘地為坑,實以泥水,使彧裸體匍匐坑中,以口就槽食之,用為笑樂。前後欲殺三王十餘次,賴休仁多智數,每以談笑佞諛解之,故得不死。彧賞忤旨,帝命縛其手足,貫之以杖,使人擔付大官,曰:「今日屠豬。」休仁笑曰:「豬未應死。」帝問其故,曰:「待皇太子生,殺豬取其肝腸。」帝怒乃解,收付廷尉,一宿釋之。蓋帝無子,有少府劉曚妾,懷孕將產,迎之入宮,俟其生男,當立為太子。故休仁言之以解其怒。嘗召諸王妃主於前,除去妝束,身上寸絲不留,使左右亂交於前,在旁指點嘻笑以為娛樂,違者立死。南平王妃江氏不從,帝怒,殺其三子,鞭江妃一百。建安王太妃陳氏,年近不惑矣,而容顏尚少,帝命右衛將軍劉道隆淫之,曰:「爾形體強健,足以制此婦。」呼休仁從旁視,誡左右曰:「俟休仁色變,即殺之。」太妃懼殺其子,只得赤體承受。道隆欲迎帝意,將太妃竭力舞弄,極諸般醜態,良久乃已。帝大悅,賞道隆酒。休仁目不他視,顏色無異,乃釋之。
後更愛憎無常,稍一忤旨,即殺。左右宿衛之士,皆懷異志。惟直閣將軍宗越、譚金、童太一等,以勇力為帝爪牙,賞賜美人金帛,充牣其家,越等皆為盡力。懷異志者,憚之不敢發。一日,帝忽怒主衣壽寂之,見輒切齒,曰:「明日必殺之。」寂之懼,乃結主衣阮佃夫、李道兒,內監王道隆、姜產之、錢藍生,隊主柳光世、樊僧整等十餘人,陰謀弒之,奉湘東為帝,使錢藍生密報三王。阮佃夫慮力少不濟,更欲招合,壽寂之曰:「謀廣或泄,不煩多人。且若人將南游,宗越等並聽出外裝束,今夜正好行事,勿憂不濟也。」
先是帝游華林國竹林堂,使宮人裸體相逐,一人不從,殺之。夜夢在竹林堂,有女子罵曰:「汝悻虐不道,明年不及熟矣。」乃於宮中求得一人,似夢所見者斬之。又夢所殺者罵曰:「我已訴上帝矣,汝死在目前。」於是巫言竹林堂有鬼。其夕,悉屏侍衛,與群巫及采女數百人射鬼於竹林堂。事畢,將奏樂,寂之抽刀前入,姜產之次之,李道兒等皆隨其後。時休仁在旁屋,聞行聲甚疾,謂休祐曰:「事作矣。」相隨奔景陽山。帝見寂之至,引弓射之,不中。采女皆進走,帝亦走,大呼:「寂,寂」者三,寂之追而弒之。宣令宿衛曰:「湘東王受太皇太后令,除狂主,今已平定矣。諸人其毋恐。」時事起倉卒,殿省惶惑,未知所為。休仁引湘東王升西堂,登御座,召見諸大臣。王失履,跣足,猶著烏帽。坐定,休仁呼主衣以白帽代之,令備羽儀。乃宣太皇太后令,數廢帝罪惡,命湘東皇篡承皇極。丙寅,王即皇帝位,是為明帝,封壽寂之等十四人為縣候。先是宗越、譚金。童太一等為廢帝所寵,及帝立,內不自安,因謀作亂。沈攸之以聞,皆下獄死,令攸之復入直閣。時劉道隆為中護軍,建安王怨其無禮於太妃,求解職,不與同朝,乃賜道隆死,以建安王為司徒尚書令。一應昏制謬封,並皆刊削,中外皆欣欣望治矣。
話分兩頭。江州刺史晉安王子助,孝武第三子也,年十一,長史鄧琬輔之,鎮尋陽。先是廢帝惡之,遣左右朱景雲以藥賜子勛死。景雲至湓口,停不進。子勛將吏聞之,馳告鄧琬,惶懼請計。琬曰:「身南土寒士,蒙先帝殊恩,以愛子見托,豈得借百口門戶?誓當以死報效。且幼主昏暴,杜稷將危,雖曰天子,事猶獨夫。今便指率文武,直造京邑,與群公卿士,廢昏立明矣。」乃稱子勛教,今所都戒嚴,子勛戎服出聽事,集僚佐,諭以起兵。參軍陶亮,首請效死前驅,眾皆奉令,乃使亮為軍事參軍,太守沈懷寶等,並為將帥。時校尉張悅,犯事在獄。琬知其才,稱於勛命,釋其桎梏,用為司馬,與之共掌內外軍事。收集民丁器械,旬日之間,得甲士五千人。先遣別將斷大雷之路,禁絕商旅,以及公私使命,斯時尚未知廢帝已弒也。及明帝即位,頒詔四方,各賜新命,加子勛為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將吏得詔,皆大喜,共造鄧琬曰:「暴亂既除,、殿下又開黃閣,實為公私大慶。」而琬以晉陽次第居三,又在尋陽起事,與孝武同符,謂事必有成,因取詔書投地曰:「殿下當開端門,黃閣是吾徒事耳,此何足慶?」眾愕然。琬乃更與陶亮等繕治器甲,簡集士卒,寄書袁顗,囑令舉兵。顗亦詐稱奉太皇太后令,使共入討,任參軍劉胡為大將,登壇誓眾,奉表尋陽勸進。乙未,子勛即皇帝位於九江,改元義嘉,馳檄四方,指斥明帝「矯害明茂,篡竊天寶。干我昭穆,寡我兄弟。藐孤同氣,猶有十三。聖靈何辜,而當乏饗?」四方見檄,莫不舉兵響應。當是時,郢州反了安陸王子綏,荊州反了臨海王子頊,徐州反了刺史薛安都,冀州反了刺史崔道固,青州反了刺史沈文秀。而益州刺史蕭惠開,聞晉安起兵,集將佐謂曰:「湘東太祖之昭,晉安世祖之穆,其於當壁,並無不可。但景和雖昏,本是世祖之嗣,不任社稷,其次猶多,吾荷世祖之眷,當推奉九江。」乃遣其將費欣壽將兵五千東下。又廣州刺史袁曇遠、梁州刺史柳元怙、山陽太守程天祚、皆附於子助。
卻說朝廷聞四方皆反,又慮東土不靖,特遣侍郎孔璪入東慰勞。那知璪至會稽,反為叛計,說會稽長史孔顗曰:「建康虛弱,必敗,不如擁五郡以應袁、鄧。」孔顗從之,遂馳檄各郡。於是吳郡太守顧琛、吳興太守王曇生、義興太守劉廷熙、晉陽太守袁標,皆據郡應之。是歲,四方貢獻,皆歸尋陽。朝廷所保,唯丹陽、淮南等數郡。其間諸縣,已有謀應子勛者,宮省危懼,帝集群臣問計。蔡興宗曰:「今普天同叛,人盡異心,宜鎮之以靜,至信待人,叛者親戚,布在宮省,若繩之以法,則土崩立至,宜明罪不相及之義,物情既定,人有戰心。六軍精勇,器甲犀利,以待不習之兵,其勢相萬,願陛下勿憂。」忽報豫州刺史殷琰亦叛附尋陽,帝益懼,謂興宗曰:「諸處皆反,殷琰亦復同逆,頃日人情云何,事當濟否?」興宗曰:「逆與順,臣無以辨。今商旅斷絕,米甚豐賤,四方雲合,而人情更安,以此卜之,清蕩可必。但臣之所憂,更在事後,猶羊公言既平之後,方勞聖慮耳。」
先是帝使桓榮祖赴徐州說薛安都歸朝,安都曰:「今京師無百里地,不論攻圍取勝,自可拍手笑殺,且我不欲負孝武。」榮祖曰:「孝武之行,足致餘殃,今雖天下雷同,正是速死,無能為也。」安都不從。甲午,帝命建安王都督征討諸軍事,王元護副之,以沈攸之為前鋒,將兵屯虎檻。又憂孔覬、殷琰二處為難,問群臣曰:「誰能為聯平此二處?」興宗曰:「朝臣中,蕭道成智勇出眾,可令吳喜助之,去討會稽。劉勔素能御下,可令吳安國助之,去平壽陽。」帝從之,乃遣道成將兵三千東討孔覬,劉勔將兵三千西討殷琰。
然自兩路分討,京師兵力益弱,屢遣人糾合四方,莫有應者,日夕計議,苦無良策。一日,帝方坐朝,忽有一臣出班奏曰:「臣保舉一人,可使伐叛除逆。」眾視之,乃司法參軍葛僧韶也。帝曰:「卿所舉者何人?」僧韶曰:「臣舅袞州刺史殷孝祖,手下將勇兵強,為人忠義自矢,若征之入朝,定獲其用。」帝曰:「孝祖若肯助順固善,但恐征之未必至耳。」僧韶曰:「臣請奉命往,以大義責之,彼必俯首來歸也。」帝大喜,遂遣之。
時薛索兒兵據津逕,要截行旅,僧韶幾為所獲,間行得免。既見孝祖,孝祖問以朝廷消息,近日情勢若何。僧韶曰:「朝廷兵力非絀,積儲亦足,特少擔當任事之人。深知我舅智勇懼備,戎事素長,故欲委以全驅之任,特來相召。主上虛席以待,願舅速往。」孝祖猶豫,無赴召意。僧韶又曰:「從來天下之勢,強弱無常,順逆有定,助順必昌,附逆終敗,一定之勢也。
甥請為舅言之:景和凶狂,開闢未有。朝野危極,假命漏刻。主上夷凶翦暴,更造天地,國亂朝危,宜立長君。而群迷相煽,構造無端,貪利幼弱,竟懷希望。假使天道助逆,群凶是申,則主幼事艱,權柄不一,兵難互起,豈有自容之地?舅少有立功之志,若能控濟河義勇,還奉朝廷,非惟臣主靜亂,乃可垂名竹帛。」孝祖奮然起曰:「子言良是,吾計決矣!」即日委妻子於瑕邱,率文武將吏三千人,隨僧韶還建康。時朝廷惟保丹陽一郡,內外憂危,咸欲奔散。而孝祖之眾忽至,並他楚壯士,甲仗鮮明,刀槍犀利,人情大安。帝賜宴殿前,慇懃慰接。
孝祖亦慷慨自許,誓以死報。乃進號撫軍將軍,假節,督前鋒諸軍事,進屯虎檻拒敵。
卻說鄧琬性本貪鄙,既執大權,父子賣官鬻爵,酣歌博弈,日夜不休。賓客到門,歷旬不得一見。群小橫行,士民忿怒。而自以四方響應,事必克濟,遣大將孫衝之領兵一萬為前鋒,進據赭游圻。衝之至赭圻,報琬曰:「舟楫已辦,器械亦整,三軍踴躍,人爭效命,可以沿流掛帆,直取白下,願速遣陶亮眾軍兼行相接。」琬信之,乃加陶亮右衛將軍,統郢、荊、湘、梁、雍五州之兵,一時俱下建安。王聞之,急令殷孝祖、沈攸之進拒。哪知孝祖負其誠節,陵轢諸將,台軍有父子兄弟在南者,悉欲推治。由是人情乖離,莫樂為用,虧得攸之內撫將士,外諧群帥,賴以得安。又孝祖每戰,常以鼓蓋自隨,軍中相謂曰:「殷統軍可謂死將矣,今與賊交鋒,而以羽儀自標顯,若善射者十人共射之,欲不斃得乎?」於是眾軍水陸並發,進攻赭圻,陶亮引兵救之。孝祖突出奮擊,手斬敵將數人。亮兵將退,忽有一支流矢飛來,正中其喉而死。軍皆驚潰,彼之亦退。
建安聞孝祖死,復遣寧朔將軍江方興將五千人赴赭圻助攸之。攸之以為孝祖既死,敵有乘勝之心,明日若不進攻,則示之以弱。但方興與己,名位相亞,必不肯為己下,軍政不一,致敗之由,乃自率諸軍主來見方興,曰:「今四方並反,國家所保,無復百里之地,唯有殷孝祖,為朝廷所委賴,鋒鏑裁交,輿屍而反,文武喪氣,朝裡危心,事之濟否,唯在明旦一戰,戰若不捷,則大事去矣。詰朝之事,諸人或謂吾應統之,自卜懦薄,乾略不如卿,今輒推卿為統,一任指麾,但當相與戮力耳。」方興大悅。攸之既出,諸將並尤之。攸之曰:「吾本以濟國活家,豈計此之高下?且我能下彼,彼必不能下我,共濟艱難,豈可自相同?」諾將皆服。
卻說孫衝之謂陶亮口:「孝祖梟將,一戰便死,天下事定矣,不須復戰,便當直取京都。」亮曰:「沈攸之一軍尚全,須再破之,方可長驅而進,此時未可遽也。」於是按兵不動。明日,方興、攸之率諸軍進戰,孫衝之憑城拒守,陶亮督眾奮勇相敵,自早戰至日中,兵交未已,於是鼓鼙震處山河動,血肉飛時日月昏。未識兩下勝敗若何,且俟下回再講。
廢帝廉恥掃地,更加酷虐無常,不得其終,宜矣。湘東代位,有蔡興宗、沈攸之等輔之,地雖褊小,尚成局面,至各王各刺史紛紛而起,多見其不知量耳。
第十三卷 計身後忍除同氣 育螟蛉暗絕宗祧 下一卷▶
話說攸之、方興二將進攻赭圻,戰至日中,未分勝敗。只見一支人馬搖旗納喊,飛奔而來,衝入敵軍,勢如破竹,敵軍大敗,紛紛退去。衝之懼,棄城走,遂拔赭圻。你道這支人馬,從何而來?乃建安王在後,聞報前軍廝殺,恐其不勝,便差親將郭季之、杜幼文、垣恭祖統領精兵三萬前來助戰,果得其力,殺敗敵兵,奪了赭圻城一座。鄧琬知赭圻不守,乃請袁顗進兵。顗聞報,悉起雍州之兵趕來,樓船千艘,鐵騎成群,軍容甚盛。命劉胡率眾三萬,東屯鵲尾,自引大軍,與官兵相持於濃湖。今且按下慢講。
卻說蕭道成同了吳喜,東討孔覬。覬聞台軍將至,遣其將孫曇灌等軍於晉陵九里,以扼官軍,兵勢甚壯。道成等所領寡弱,眾慮不敵。其日天大寒,風雪甚猛,塘埭決壞,士無固心。請將欲退保破岡,道成宣令敢言退者斬,眾少定,乃築壘息甲。明日,乘天氣寒冷,出其不意,奮勇進擊,遂大破之。先是吳喜數奉使東吳,性寬厚,所至人並懷之。百姓聞吳河東來,皆望風降散,故台軍所向克捷。既克義興,復拔晉陵,守將皆棄城走。孔顗屯軍吳興,聞台軍已近,大懼,墜牀曰:「懸賞所購,唯我而已。今不遽走,將為人擒。」遂奔錢塘。大兵直至會稽,城中將士多奔亡,孔覬不能禁,乘夜率數騎逃奔嵴山。於是官軍入城,執孔顗殺之。俄而嵴山民縛孔覬以獻,亦斬之。
餘將孫曇瓘、顧深、王曇生、袁標悉詣官軍降,道成皆宥不誅,諸郡悉平。捷聞,帝大喜,乃詔東征請將,悉以兵赴赭圻,軍勢大振。不一日,又得劉勔捷報,連勝殷琰數陣,奪得城池數處。談嬰城自守,不日可平。朝廷聞之益喜,乃合大軍專伐尋陽。
卻說諸軍與袁顗,相拒於濃湖。時覬眾猶盛,胡又宿將,勇健多權略,連戰數陣,官軍不能勝,將士憂之。龍驤將軍張興世謂建安王國:「賊據上流,兵強地勝,我雖持之有餘,而制之不足。若以奇兵數千潛出其上,因險而壁,見利而動,使其首尾不能顧,中流既便,糧運自艱,此制賊之一奇也。吾觀上流形勢,錢溪江岸最狹,去大軍不遠,下臨涸洑,船下必來泊岸。又有橫浦,可以藏船,千人守險,萬夫不能過,衝要之地,莫過於此。」諸將並贊其策,乃選戰士七千,輕舸二百,以配興世。興世率其眾,溯流西上,尋復退歸,如是者累日。劉胡聞之,笑曰:「我尚不敢越彼下取揚州,張興世何物人,而欲輕據我上?」不為之備。一夕四更,值便風,興世舉帆直前,渡湖白,過鵲尾。胡大驚,乃遣其將胡靈秀將兵東岸,翼之而進。及夜,興世宿景洪浦,靈秀亦留。興世潛遣其將黃道標率七十舸,逕趣錢溪,立營寨。天明,引兵據之,靈秀不能制。劉胡聞興世據錢溪,自將水步兵來攻。將士欲迎擊之,興世禁之曰:「賊來尚遠,氣盛而矢驟,驟既易盡,盛亦易衰,不如待之。」令將士築城如故。俄而胡來轉近,船人洄洑,興世乃命壽寂之、任農夫,率壯士數百擊之。眾軍相繼並進,斬首數百,胡敗走,收兵而下。
時攸之未知錢溪消息,恐袁顗並力攻之,城不得立,乃命吳喜、蕭道成進攻濃湖,以分其勢。是日,劉胡果率步卒二萬、鐵馬一千,欲更攻興世,未至錢溪數十里,袁顗以濃湖之急,遽追之還,溪城由此得立。胡既退歸,遣人傳唱錢溪已平,興世被殺,眾聞之懼。沈攸之曰:「是必不然。若錢溪實敗,萬人中豈無一人逃亡得還者?必是彼戰失利,唱空聲以惑眾耳。」勒軍中不得妄動。未幾,錢溪捷報果至,眾心乃安。興世既據錢溪,梗其運糧之路,濃湖軍乏食,顗令劉胡急攻錢溪,胡謂左右曰:「吾少習戰,未嫻水鬥,若步戰,恒在數萬人中。水戰在一舸之上,舸舸各進,不復相關,正在三十人中。此非萬全之計,吾不為也。」乃托瘧疾,住鵲頭不進。謂顗曰:「興世營寨已立,其城不可粹攻。昨日小戰,未足為損,現有大雷諸軍共遏其上。大軍在此鵲頭,諸將又斷其下流,興世已墜圍中,不足復慮。」顗怒曰:「今糧草鯁塞,當如之何?」胡曰:「彼尚得溯流越我而上,此運何以不得沿流越彼而下耶?」顗不得已,乃遣司馬沈仲王將千人步趣南陵以迎糧。仲玉至南陵,載米三十萬斛,錢布數十舫,豎榜為城,欲乘流突過。行至貴口,興世進擊破之,悉擄其資實以歸。仲玉單騎走還,顗大懼,謂胡曰:「賊入人肝脾裡,何由得活?奈何按兵坐待!」蓋顗本無將略,性又恇怯,在軍中未嘗戎服,不及戰陣,惟賦詩談義,不復撫接諸將。既與胡論事,酬對亦簡,由是大失物情,胡心亦離。至是胡陰謀遁去,逛顗道:「今率步騎二萬,上取錢溪,兼下大雷餘運,誓不與興世兩立。」顗喜,悉以堅甲利兵配之。哪知胡以兵往,舍錢溪不攻,逕趣梅根,燒大雷諸城而走。至夜,顗方知之,大怒,罵曰:「今年為小子所誤!」呼取常所乘善馬飛燕,謂其眾曰:「吾當自出追之。」因亦走。三軍無主,一時皆潰。建安王勒兵其營,納降者十萬,命攸之等追顗。
卻說袁顗走至鵲頭,與成戍主薛伯珍謀向尋陽,夜止山間,殺馬以勞將士。顧謂伯珍曰:「我非不能死,且欲一至尋陽,謝罪主上,然後自刎。」因慷慨叱左右索節,無復應者。及旦,伯珍請屏人言事,遂斬顗首,詣台將俞湛之降。湛之斬伯珍,送首以為己功。
再表劉胡至尋陽,詐晉安王云:「袁的顗、子勛已降,軍皆散,惟己所領獨全,宜速處分,為一戰之資,當停軍湓城,誓死不貳。」鄧琬信以為實,厚給軍糧,令往湓城拒守。而胡至湓城,即擁兵遠遁。鄧琬聞胡又去,憂惶無計,不知所出。張悅欲誅之以為己功,乃詐稱有疾,呼琬計事。令左右伏兵帳後,誡之曰:「若問索酒,便出殺之。」琬既至,悅曰:「卿首唱此謀,今事已急,計將安出?」琬曰:「正當斬晉安王,封府庫以謝罪耳。」悅曰:「今日寧可賣殿下求活耶?」因呼酒,伏發,遂斬之。連夜乘輕舸,齎琬首,詣建安王休仁降。於是尋陽城中大亂,共執晉安王子助,因之以待命。沈攸之軍至,乃斬之,傳首建康,時年十一。
庚子,建安工休仁至尋陽,遣吳喜、蕭道成向荊州,張興世、沈懷明向郢州,劉亮、張敬兒向雍州,孫超之向湘州,沈思仁、任農夫向豫章,平定餘寇。劉胡逃至石城,捕得斬之。其在外諸王,詔並賜死。至是諸郡皆平,單有殷琰據壽陽、合肥未下。劉勔息之,召諸將會議,偏將王廣之曰:「得將軍所乘馬,立平合肥。」皇甫肅曰:「廣之敢奪節下馬,可斬也。」勔笑曰:「觀其意必能立功。」即推鞍下馬與之。廣之往攻合肥,三日而克,勔嘉其功,擢為軍主。廣之謂肅曰:「將軍若從卿言,何以平賊?卿不認才,乃至於此。」
是時,帝以壽陽未平,使中書為詔,諭殷琰降。蔡興宗曰:「天下既定,是琰思過之日,陛下宜賜手詔數行,以相慰引。今直中書為詔,彼必疑為非真,非所以安其心也。」帝不聽。及琰得詔,果疑劉勔詐為之,不敢降,求附於魏。其主簿夏侯祥諫曰:「今日之舉,本效忠節,若社稷有奉,便當歸身朝廷,何可北面左衽?且魏軍近在淮次,官軍未測吾之去就,若遣使歸款,必厚相撫納,豈止免罪而已。」琰乃使詳出見勔,勔以帝命慰之。琰乃率將佐出降,勔悉加慰撫,不戮一人。入城,約勒將土,百姓秋毫無犯,壽陽人大悅。時魏兵將救壽陽,聞琰已降,乃去。琰至朝,仍還舊職。
卻說泰始二年,帝以南方既平,欲示威淮北,乃命鎮東將軍張永、中令軍沈攸之將甲士十五萬迎薛安都入朝。蔡興宗諫曰:「安都歸順,此誠非虛,正須單使尺書,召之入朝。今以重兵迎之,勢必疑懼,或能招引北虜,為患方深。若以叛國罪重,不可不誅,則向之所宥,亦已多矣。況安都外據大鎮,密邇邊陲,地險兵強,攻困難克。揆之國計,尤宜馴養,如其外叛,將為朝廷旰食之憂。」上不從,謂蕭道成曰:「吾今因此北討,卿意以為何如?」對曰:「安都狡猾有餘,今以兵逼之,恐非國家之利。」帝曰:「諸軍猛銳,何往不克?卿勿多言。」安都聞大兵北上,大懼,遣使乞降於魏,求以兵援。魏乃命大將軍尉元率兵三萬出東道救之。官軍至彭城,魏兵與安都夾擊之。尉元邀其前,安都乘其後,大破永等於呂梁之東,死者以萬數,枕屍六十餘里。委棄軍資器械,不可勝計。永足指盡墜,與攸之僅以身免。帝聞之,召興宗於前,以敗書示之曰:「我愧卿甚。」由是盡失淮北四州,及豫州、淮西之地。
先是帝初即位,寬和有令譽,義嘉之黨,多蒙寬有,隨才引用,有如舊臣,人情安之。其後淮泗用兵,府藏空竭,內外百官並斷俸祿。而帝奢侈無度,每造器用,必為正御、副御、次副各三十枚。嬖幸用事,貨賄公行。性復猜忍,多忌諱,言語文書,有禍敗凶喪,及疑似之言應迴避者數百千品,犯則必加罪戮。改「騧」字為「(馬瓜)」,以其似「禍」字故也。左右忤意,往往有刳斮者。時南袞州刺史蕭道成,在軍中久,民間或言道成有異相,當為天子。帝疑之,征為黃門侍郎。道成懼誅,不欲內遷,而無計可留。參軍荀伯玉獻計曰:「可使游騎數十入魏境,抄掠其居民,魏必出兵相逐。朝廷聞魏師入寇,必令復任御之。」道成如其計,魏果遣游騎數百,履行境上,道成以聞,帝果使複本位御之。又道成有祖墓,在武進縣彭山,其山岡阜相屬數百里,嘗有五色雲起,蓋於墓之前後左右,人以為瑞。帝聞而惡之,潛使人以大鐵釘長五六尺,釘墓四維,以為厭勝。
先是帝無子,密取諸王姬有孕者,納之宮中,生男則殺其母,使寵姬子之。有陳貴妃者,名妙登,建康屠家女也,最得帝寵。嘗謂之曰:「得汝生子,我便以為太子。」久之無出。一日,李道兒侍側,帝問曰:「爾多男否?」對曰:「臣一妻一室,歲各生一,已有十男。」帝笑曰:「卿可謂箭無虛發者矣。」及夜,與陳妃同寢,呼其小字曰:「妙登,今夜一敘,明日將以卿賜李道兒,卿願否?」妃大驚曰:「安雖微賤,曾與陛下接體,奈何賜以與人?」帝曰:「無礙,不過借汝腹去度種耳,有孕便召卿歸也。」妃曰:「妾一失節,何顏再事陛下?」帝曰:「宗嗣事大,失節事小,卿莫以是為嫌。」妃暗暗領命。明日,帝佯怒妃,責以失旨,命賜道兒。道兒入謝,囑之曰:「有孕便來報朕也。」於是道兒為之盡力。未幾果有孕,帝便迎之還內,生蒼梧王昱,立為太子。遂借他事,賜道兒死。後人有詩嘲陳妃云。
數載承恩作嬪嬙,無端別就合歡牀。
只因欲覓人間種,哪管劉郎與阮郎。
至是帝以太子幼弱,深忌諸弟。晉平王休祐,性剛狠,前後忤旨非一。一日,從游巖山射雉,左右從者並在仗後,日將暗,遣壽寂之等數人,逼休祐墜馬,拉其肋殺之,傳呼騾騎落馬。上陽驚,遣御醫絡繹就視,比至,則氣已絕。載其屍還第,追贈司空,葬之如禮。未幾,帝寢疾,與嬖臣楊運長等,為身後之計,以建安王人望所歸,欲除之以絕後患。運長等亦慮宴駕後,休仁秉政,已輩不得專權,勸帝誅之。一日,召休仁入內殿,坐語良久,既而謂曰:「今夕不必還府,就尚書省宿,明早卿可早來。」其夜,休仁方就枕,見武士數人,突至牀前,呼之曰:「王且起,天子有詔,賜王死。藥在此,可速飲之。」休仁披衣而起,怒且罵曰:「帝得天下,誰之力耶?孝武以誅鉏兄弟,子孫滅絕,今復為爾,宋祚其能久乎!」帝慮有變,力疾乘輿,出端門,間休仁死,乃入。然帝與休仁素厚,裡殺之,每謂人曰:「我與建安年相若,少便款狎,景和、泰始之間,勛誠實重,事計交切,不得不爾。」痛念之至,不能自已,因流涕不自勝。以其子伯融襲爵。又忌荊州刺史、巴陵王休若,因若為人和厚,能諧物情,恐將來傾奪幼主,欲遣使賜死。慮不奉詔,乃令移鎮江州,手書慇懃,命暫來京,共赴七月七日宴。休若至建康,賜死於第。贈詩中、司空,以桂陽王休范為江州刺史。
時帝諸弟俱盡,惟休范人才庸劣,幸而得全。或譖蕭道成在淮陰有貳心於魏,帝封銀壺酒,使吳喜持往淮陰飲之,以驗道成誠偽,道成懼不敢飲,喜乃密告之曰:「帝無惡意,此酒可飲也。」先自飲之,道成亦飲,盡歡而散。喜還朝,保證道成無二,帝乃釋然。俄而征道成入朝,左右以朝廷方誅大臣,勸勿就征。道成曰:「諸卿殊不見事,主上自以太子稚弱,翦除諸弟,何關他人?今日惟應速發,若淹留顧望,必將見疑。且骨肉相殘,自非靈長之祚,禍難將興,方與卿等戮力耳。」遂星夜赴都。既至,拜散騎常侍、太子左衛率。先是帝在藩,與褚淵相善,及即位,深相委仗。至是疾甚,淵方為吳郡太守,急召之,淵既至,人見帝於寢殿。帝流涕謂曰:「吾近危篤,故召卿,欲使卿著黃纙耳。」黃纙者,乳母之服,以托孤之任寄之也。淵惶懼受命。夏四月乙亥,帝大漸,以桂陽王休范為司空,褚淵為左僕射,劉勔為右僕射,與尚書令袁粲、劉秉、並受顧命。淵素與道成相善,引薦於上。詔又以道成為右衛將軍,與袁粲等共掌機事。是夕,帝見休仁執劍入內,驚問左右曰:「建安何以來?」左右答不見。繼而連呼曰:「司徒寬我!司徒寬我!」遂崩。
庚子,太子昱即皇帝位,時年十歲,朝政皆委袁粲、褚淵。
二人承明帝奢侈之後,務行節儉,而阮佃夫、楊運長等用事,貨賂公行,不能禁也。一日,群臣在朝,方議國事,忽有大雷戍主馳檄到京,報稱桂陽王體范反於江州,率兵十萬,晝夜東下。當是時,幼主初立,群情未附,武備廢馳。忽聞休范作亂,人心皇皇,上下危懼,乃召在位大臣,共集中書省,計議守戰之事。眾臣面面相視,茫無定見。道成慷慨言曰:「昔上流謀逆,皆因淹緩至敗,休范必遠征前失,輕兵急下,乘我無備,所謂疾雷不及掩耳也。今應變之術,不宜遠出。若偏師失律,則大沮眾心,宜頓兵新亭、白下,堅守宮城及東府石頭,以待賊至。千里孤軍,後無委積,求戰不得,自然瓦解,我請頓新亭以當其鋒。」顧謂張永曰:「征北守白下。」指劉勔曰:「領軍屯宣陽門,為諸軍節度。諸貴安坐殿中,不須競出,我自破賊必矣。」因索筆下議,眾並注同。中書舍人孫千齡,陰與休范通謀,獨曰:「宜依舊法,遣軍據梁山。」道成正色曰:「賊今已近,梁山豈可得至?新亭既是兵衝,所欲以死報國耳,常時乃可曲從,今不能也。」離坐起執劉勔手曰:「領軍既同鄙議,不可改易。」勔許之。於是道成出頓新亭,張永屯白下,衛尉沈懷明戍石頭,袁粲、褚淵入衛殿省。時倉猝不暇授甲,開南北二武庫,隨將士所取。及道成至新亭,治營壘未畢,果報休范前軍已至。
你道休范為何而反,蓋體范素凡訥,少知解,不為諸兄所齒,物情亦不向之,故明帝之末,得免於禍。及蒼梧即位,年在幼衝,素族秉政,近習用事。休范自謂尊親莫二,應入為宰輔。既不如志,怨憤頗甚。其謀主許公輿,令休范折節下士,厚相資給,於是遠近赴之,歲收萬計。畜養才勇,繕治器械。會夏日闕鎮,休范以為必屬於己,朝廷又以晉熙王燮為郢州刺史,配以兵力,使鎮夏口,休范聞之益怒。密與許公輿謀襲建康。公輿以為兵宜速進,朝廷即聞吾反,商議出兵,不能一時即決,而我兵已搗建康,建康一得,餘郡自服。體范從之,乃悉起江州之兵,使大將丁交豪、杜黑騾為前鋒,兼程而進。哪知已被道成料著,賊至新林,道成方解衣高臥,以安眾心。徐索白虎幡,登西垣,督眾拒守。休范有勇將蕭惠朗,乘初至之銳,率敢死士數百人,突入東門,殺散守卒,直至射堂。城中皆避其鋒,道成親自上馬,率麾下搏戰。偏將陳顯達,從後擊之,惠朗乃退。許公輿又為休范謀曰:「我眾敵寡,不必聚攻一處,王今留攻新亭,而遣丁文豪、杜黑騾各領精騎直趣建康,新亭破,則建康愈危,建康破,則新亭不攻自下。」體范從之。正是:兵臨濠下威風大,將到城邊戰伐深。未識建康若何御之,且聽下文分解。
明帝嗣位,幸有蔡興宗持重以鎮定之,而沈攸之等,各為用命,諸路烏合之眾,人懷異心,即次殄滅,此其宜矣。南方既定,肆志淮北,不聽興宗之言,致薛安都結連北魏,喪師失地,悔之無及,此驕盈之所致也。至借人生予以繼身後,而本支骨肉,屠滅殆盡,是一即嗣世能久,已暗易他姓矣。雖諡日明,糊涂已極。休范不度德量力,以憤興師。即無道成謀略,亦不能有成,總之天欲更興一朝,此特為繼起者驅除耳。
第十四卷 輔幼主道成懷逆 殉國難袁粲捐身 下一卷▶
話說體范自以大眾攻新亭,而別遣文豪、黑騾直搗建康。文豪大破台軍於皂莢橋,時王道隆將羽林兵在朱雀門內,急召劉勔來助。勵至朱雀門南,命撤桁以折南軍之勢。道隆怒曰:「賊至但當急擊,奈何撤桁示弱?」勔亦憤,遂度桁南,親自搏戰。哪知戰陣方合,被黑騾一騎衝來,斬於馬下。兵士散亂,道隆不能支,亦棄眾走,黑騾追殺之。黃門郎王蘊負重傷,踣於御溝之側,或扶之以免。於是中外大震,白下、石頭之眾皆潰。張永、沈懷明逃還宮中,爭傳新亭亦陷。孫千齡開承明門出降,太後執帝手泣曰:「天下敗矣。」先是月犯右執法,太白犯上將,或勸劉勔避職。勔曰:「吾執心行己,無愧幽明,若災眚必至,避豈得免?」又勔晚年,頗慕高尚,立園宅,名為東山,遺落世務,罷遣部曲。道成曾謂之曰:「將軍受顧命,輔幼主,當此艱難之日,而深尚從容,廢省羽翼,一朝事至,悔可追乎?」勔不從,而果敗死。
話分兩頭。道成與休范拒戰,自晡達旦,矢石不息。其夜大雨,鼓角不復相聞,將士積日不得寢食,軍中馬夜驚,城內亂走。道成秉燭危坐,厲聲呼叱,如是者數四,乃定。明日復戰,外勢愈盛,眾皆失色。道成曰:「賊雖多而亂,尋當破矣。」其時麾下有勇將兩員:一姓黃,名回。一姓張,名敬兒。敬兒南陽人,少便弓馬,有膽氣,好射猛獸,發無不中,素無賴,家貧,傭於城東吳泰家。泰有愛婢,敬兒與之通,事發,泰欲殺之,逃於空棺中,以蓋加上,乃免。後得志,誣泰通袁顗為邊,明帝殺泰,籍其家,僮役財貨,敬兒皆有之。先所通婢,即以為妾。初敬兒母,臥於田中,夢犬子有角,舐其陰處,遂有孕而生敬兒,故初名狗兒。明帝嫌其名鄙俚,改為敬兒。時從道成守新亭,與黃回共立城上,望見體范白服乘肩輿,以數十人自衛,登城南觀戰,敬兒謂四曰:「彼可詐而取也。」回曰:「卿可取之,我誓不殺諸王。」敬兒以白道成,道成曰:「卿能辦此,當以本州相賞。」敬兒乃與回並出城南放仗走,大呼稱降。體范喜,召至輿前。黃回陽緻密意,休范信之,置二人於左右,命進酒。飲至半酣,笑呼道成名曰:「爾腹心已潰,何可乃爾?」回見休范無備,目敬兒,敬兒遂奪體范防身刀,斬休范首,左右皆驚走。敬兒提頭謾罵,與回奔歸新亭。道成得首,便差隊主陳靈寶持送建康。靈寶行至中道,恰逢西兵阻路,棄首於水,挺身到京,唱雲已平,而無以為驗。眾莫之信,體范將士亦不知之,進戰愈力。俄而其眾知休范已死,稍欲退散,文豪厲聲曰:「我獨不能定天下乎!」因詐稱休范已殺道成據新亭矣,士民惶惑,乘夜詣新亭壘,投刺者以千數,道成皆焚之。登北城謂曰:「劉休范昨已就戮,屍在南岡下,身是蕭平南,諸君諦視之。名刺皆已焚,卿等勿懷憂懼也。」眾皆愕然而散。道成知台軍屢敗,急遣陳顯達、張敬兒將兵自石頭濟淮,從承明門入衛宮省,於是台軍之氣亦振,大破賊眾,遂斬丁文豪、杜黑騾於宣陽門,餘皆竄走。斯時道成在軍,見大勢已寧,亦即整旅還都,百姓緣道聚觀,皆曰:「全社稷者此公也。」及入朝,拜為中領軍、袞州刺史,留衛京師,與袁粲、褚淵、劉秉更日入值,號為四貴,今且按下。
卻說蒼梧王之為太子也,年六歲,始就學,而惰業嬉戲,師不能禁。好緣漆帳竿,去地丈餘,久之乃下。年漸長,喜怒益乖,左右有失旨者,輒手加撲打,蓬首跣足,蹲踞於地,以此為常,明帝屢敕陳太妃痛捶之。及即位,內畏太後,外憚諸大臣,猶未敢縱逸。自加元服,變態百出,好出外遊行,太妃每乘青犢車,隨路檢攝,其後漸自放恣,大妃亦不能禁。始出宮,猶整儀衛,俄而棄車騎,率左右數人,或出郊野,或入市塵,或往營署,與嬖人解僧智、張五兒等,恒相馳逐。夜開承明門以出,夕去晨返,晨出暮歸,從者並執戈矛,路逢行人男女及犬馬牛驢,隨手刺死,無一免者。民間優懼,商販皆息,門戶晝閉,行人道絕。至針椎鑿鋸之徒,不離左右。嘗以鐵椎椎人陰囊,囊破裂。左右見之,有斂眉閉目者,蒼梧大怒,今此人袒胛正立,以矛刺之,洞胛而過。大內耀靈殿,本明帝臨政之所,養驢數十頭於內。己所乘馬,養於御牀側。又知己非帝子,為李道兒所生,每出入去來,常自號「李將軍」。京營有女子,年十五六,性癡憨,駕至不避,從旁嘻笑,蒼梧便入其屋,不避左右,與之苟合。女亦全不愧懼,任其所為,遂大悅。自是往來無間,人謂之路嬪嬙妃。又性極好殺,一日不殺人,則慘慘不樂。殿省憂惶,食息不保。阮佃夫懼蹈不測,謀候其駕出遊,稱太後令,閉城門,執而廢之,立安成王准。事覺,收佃夫誅死,寸斬其家屬。或有告朝臣杜幼文、沈勃、孫超亦與佃夫同謀,遂帥衛士自掩三家,刳解臠割,嬰孩不免。時沈勃後喪在廬,左右未至,帝揮刀獨前,勃知不免,手搏其耳,唾罵之曰:「汝罪逾桀紂,屠戮無日,恨吾不獲見之。」遂死。會端午,太後賜帝毛扇,怒其不華,令太醫煮藥,欲鴆太後。左右止之曰:「若行此事,陛下便應作不孝子,豈復得出人狡獪?」帝曰:「汝語大有理。」乃止。凡諸鄙事,過目則能,鍛鍊金銀,裁衣作帽,莫不精絕。未嘗吹箎,執管便韻。自造露車一乘,其上施篷,乘以出入,其捷如飛,羽儀追之不及。又各慮禍,不敢追尋,唯整部伍,別在一處瞻望。嘗直入領軍府,天時盛熱,道成解衣袒腹晝臥堂中,見帝至,倉皇起立,帝指曰:「好大腹。」遂命立於室內,畫其腹為的,持弓引滿射之。道成斂手曰:「老臣無罪。」左右王天恩曰:「領軍腹大,是佳射堋。一箭便死,後無復射,不如以骲箭射之。」帝乃更以骲箭射,正中其臍,投弓大笑曰:「此手何如?」又嘗自磨刀曰:「明日殺蕭道成。」陳太妃罵之曰:「蕭道成有功於國,若害之,誰復為汝盡力?」乃止。道成憂懼,密與袁粲、褚淵謀曰:「幼主所為如此,不推吾等不免,社稷亦不可保,不先廢之,後悔奚及。」粲曰:「主上幼年,微過易改。伊、霍之事,非季世所行。縱使功成,亦終無全地。」淵默然,功曹紀僧直言於道成曰:「今朝廷猖狂,人不自保,天下之望,不在袁、褚,公豈得坐受夷滅?」道成然之,寄書蕭賾,令為之備。
卻說賾字宣遠,道成長子也,方生之夕,母陳氏夢有龍據屋上,故又字龍兒。即齊世祖武皇帝也。初為尋陽郡贑邑令,值晉安王反,賾不從,被執下獄,眾皆散。門客桓康驍勇多力,裝筐籃為擔,一頭坐了夫人裴氏,一頭坐了兩位公子,挑之以逃,匿深山中。繼與蕭欣祖會集舊伴四十餘人,襲破郡城,救之出獄。及郡兵來追,桓康拒後力戰,手斬其將,追兵乃退。及晉安既平,朝廷征賾入京,拜為尚書庫部郎,至是為晉熙王長史,行郢州事。道成欲使以郢州兵為援,故報之。道成又欲出奔廣陵起兵,使人密告冀州刺史劉善明,東海太守垣榮祖。榮祖字華先,少好武,騎射絕倫,尤善彈,嘗登西樓,見鴻鵠翔於雲中,謂左右曰:「吾當生取之。」彈其兩翅,毛盡脫,鵠墜地,養其毛復長,縱之飛去,其妙如此。與劉善明,皆道成腹心也。善明報以書曰:「宋氏將亡,愚智共知,公神武高世,唯當靜以待之,因機奮發,功業自定,不可遠去根本,自貽後悔。」榮祖亦報曰:「領府去台百步,公走人豈不知,若單騎輕行,廣陵人閉門不受,公欲何之?公今動足下牀,恐即有叩台門者,大事去矣。」道成雖得二人言,尚懷猶豫,紀僧真曰:「二人之言是也,主上雖無道,國家累世之基,猶為安固。公百口北渡,必不得俱。縱得廣陵城,天子居深宮,施號令,目公為逆,何以避之?此非萬全之計也。況今幼主出入無常,每好單行道路,於此立計,易以成功,外州起兵,鮮有克捷。」道成乃止。
有王敬則者,臨淮人,少貧賤,母為女巫,常謂人云:「敬則生時,胞衣紫色,應得鳴鼓角。」人笑之曰:「汝子得為人吹角可矣。」性倜儻不羈,好刀劍,嘗與既陽縣吏鬥,謂曰:「我若得為既陽令,當鞭汝小吏背。」吏唾其面日:「汝得既陽縣,我亦得司徒公矣。」平時善拍張,以勇力補刀戟衛士。前廢帝常使敬則跳刀,高出白虎幢五六尺,跳罷,仍撫髀拍張,儇捷異常。後補既陽令,昔日鬥吏亡叛,勒令出見,曰:「我得既陽令,汝何時得司徒公耶?」其人叩頭謝罪,敬則曰:「爾亦壯士,吾不汝責也。」至是為越騎校尉,見帝無道,欲自結於道成。夜著青衣,扶匐路側,聽察帝之往來。復陰結內廷楊萬年、陳奉伯等為內援,專伺得間,即便行事。
是時蒼梧荒淫益甚,每往來寺院中。城西有青園庵,乃女尼所居,房宇深遠,徒眾數十。一日,帝突至其處,群尼倉皇跪接,帝視之曰:「是皆禿耳。」見一幼尼尚未剃髮,貌頗娟好,問之曰:「爾在此何欲?」對曰:「欲修行耳。」帝笑日:「恐所欲不在是。」便攜之入室,裸而淫之。又令左右擇尼中年少者遍淫之,問日:「此舉何如?」左右曰:「此舉是陛下大功德。」遂大笑而散。又有一道人,名曇度,素無賴,與之親善。一夜,行至領軍府前,左右曰:「一府皆眠,帝何不緣牆而入,殺其一家?』」帝曰:「我今夕欲與一處作耍,無暇為此,宜待明夕。」遂去。明日,乘露車與左右向台岡賭跳,仍往青園尼庵留連半日,晚至新安寺偷狗,就曇度道人煮之,坐地而飲,酣醉如泥。左右扶之還宮,寢於仁壽殿內。有楊玉夫者,常得帝意,出入必與偕,至是忽憎之,見輒切齒,罵日:「明日當殺此子,取肝肺,和狗肉食。」是夜為七月七日,臨睡吩咐玉夫曰:「汝於庭中伺織女度河,見即報我,不見則殺汝。」玉夫大懼,乃與楊萬年、陳奉伯伺帝熟寢,潛取帝防身刀刎之,時年十五。
先是帝出入無時,省內諸閣,夜皆不閉,群下畏相逢值,莫敢出走,宿衛並逃避,內外莫相禁攝,故帝雖被弒,無一覺者。乃令陳奉伯袖其首,依常行法,開承明門出,遇王敬則於外朝,遂以首付之,使報道成。敬則馳詣領軍府,叩門大呼曰:「大事已定,領軍速即入朝。」道成猶慮蒼梧誑之,不敢開門,敬則聳身牆上,投其首以示道成。道成洗視之,果帝首,大喜。便戎服乘馬而出,偕敬則入宮。至承明門,詐稱賀還。敬則恐內人觀見,以刀環塞門孔處,呼門甚急。門吏開門迎之,只道帝歸,俱伏地震懾,不敢仰視。道成入殿,殿中驚駭,既而聞蒼梧已死,咸稱萬歲。
及旦,道成整宿衛出立殿庭槐樹下,以太後令召袁粲、褚淵、劉秉入朝會議,三人既至,聞帝已被弒,皆驚愕不敢發言。道成謂秉曰:「此使君家事,何以斷之?」秉未答。道成鬚髯盡張,目光如電,秉懼曰:「尚書眾事,可以見付。軍旅處分,一委領軍。」道成又讓袁粲,粲亦不敢當。王敬則拔白刃,在殿前跳躍曰:「天下事皆應關蕭公,敢有開一言者,血染敬則刃。」手取白紗帽加道成首,令即位,曰:「今日誰敢復動,事須及熱。」道成正色呵之曰:「卿都不自解。」粲欲有言,敬則叱之,遂不出口。褚淵曰:「非蕭公無以了此。」手取事狀授道成。道成曰:「相與不肯,我安得辭。」乃下議立安成王為帝,作太後令曰:
昱以家嗣登皇統,庶其體識曰宏,社稷有寄。豈意窮凶極悖,日月滋甚。加以大馬是狎,鷹隼是愛,單騎遠郊,獨宿深野,趨步闤闠,酣歌壚肆,淫人子女,掠人財物,手揮矛鋌,躬行刳斮。自昔辛、癸,爰及幽、厲,方於之此,未譬萬分。民怨既深,神怒已積,七廟阽危,四海褫氣。廢昏立明,前代令范,況乃滅義反道,天人所棄者哉!故密令蕭領軍潛運明略,幽顯協規,普天同泰。驃騎大將軍安成王准,體自太宗,地隆親茂,皇歷攸歸,宜光奉祖宗,臨享萬國,便依舊典,以時奉行。
於是備法駕,詣東府,迎安成王准即皇帝位,時年十一,是為順帝。降封昱為蒼梧王,葬之郊壇西,自是軍國大事,皆聽道成處分。封楊玉夫等二十五人為侯。
先是劉秉初退朝,其從弟劉韞迎而問之曰:「今日之事,當歸兄否?」秉曰:「吾等已讓領軍矣。」韞拊膺歎曰:「兄肉中詎有血耶?今年族矣。」秉默然。然猶謂尚書一官,萬機根本,以宗室居之,則天下庶可無變。既而道成當國,佈置心膂,與奪自專。褚淵素相憑附,秉與袁粲,閣手仰成矣。
卻說袁粲,字景倩,陳郡陽夏人,早喪父,祖母哀其孤幼,名之曰「愍孫」。少好學,有清才,不以權勢為重。平素每有朝命,常固辭,逼切不得已,方就職。至是知道成有不臣之志,陰欲圖之,詔使出鎮石頭,即時受命。又荊州刺史沈攸之在明帝時,與道成同直殿省,深相親善。道成有女,攸之娶為子婦。
其在荊.州,有言其反者,道成力保其不反,攸之深以為感。及蒼梧遇弒,道成遣其長子元琰,以蒼梧刳斮之具示之,攸之知道成將篡位,大怒,謂左右曰:「吾寧王陵死,不為賈充生。」然猶未暇舉兵,乃上表稱慶。時張敬兒為雍州刺史,素與攸之、司馬劉攘兵善,疑攸之有異,密以問攘兵。攘兵無所言,寄敬兒馬燈一隻以示意,敬兒乃密為之備。攸之有素書十數行,常藏於裲襠角,雲是明帝與己約誓,不忍坐視國亡。其妾崔氏諫曰:「官年已老,那不為百口計?」攸之指輛襠角示之。又會集諸將云:「頃太後使至,賜我以燭,剖之得太後手令,雲社稷之事,一以委公。吾不可負太後命,撫危定傾,願與諸君任之。」眾皆應命,乃遺道成書曰:
少帝昏狂,宜與諸公密謀商議,其白太後,下令廢之。奈何交結左右,親行弒逆?乃至積日不殯,流蟲在戶,凡在臣下,誰不惋駭。又移易朝舊,佈置親黨,宮閣管鑰,悉關家人。吾不知子孟、孔明之遺訓固如此乎?足下既有賊宋之心,吾寧敢無包胥之節耶?
書去,即建牙勒兵。蓋攸之素蓄士馬,資用充積,甲士十萬,鐵騎三千,兵勢甚盛。乃遣輔國將軍孫同為前鋒,餘軍相繼東下。道成聞其兵起,即自入守朝堂,命其子蕭嶷代鎮東府,蕭映出鎮京口,內外戒嚴。以右衛將軍黃回為郢州刺史,督軍討之。
先是道成以世子賾為晉熙王燮長史,修治器械,以防他變。
及征燮為揚州,以賾為右衛將軍,與燮俱下,命柳世隆行郢州事。賾將行,謂世隆曰:「攸之一旦為變,焚夏口舟艦,沿流而東,不可制也。若得攸之留攻郢城,君守於內,我攻於外,破之以矣。」世隆領命。及攸之起兵,賾方行至湓口,欲斂兵守之。眾將皆勸倍道趨建康,賾曰:「湓口地居中流,密邇畿甸,若留屯湓口,內衛朝廷,外援夏口,保據形勝,控制西南。今日至此,天所使也。」或疑城小難固,賾曰:「苟眾心齊一,江山皆城隍也,何患城小?」乃送晉熙王歸鄭州,而己則留鎮湓口,遣使密報道成。道成聞之喜曰:「真吾子也。」乃以賾為西討都督。
話分兩頭,湘州刺史王蘊,遭母喪罷歸,路過巴陵,與攸之深相結,還至京師,乃與袁粲、劉秉、劉韞謀誅道成,而黃回、孫曇權、卜伯興等皆通謀。當是時,劉韞為領軍將軍,入直門下省,卜伯興為直閣,黃回出屯新亭。粲等定計,矯太後令,使韞與伯興率宿衛兵,攻道成於朝堂。黃回等為外應,劉秉等並赴石頭。謀既定,將以合褚淵。眾謂淵與道成素善,不可告,粲曰:「淵與彼雖善,豈容大作同異?今若不告,事定便應除之。」乃以謀告淵。淵即告道成。道成聞之,乃使薛淵往石頭,陽為助粲,陰實防之。薛淵涕泣拜辭,道成曰:「卿近在石頭,日夕去來,何悲之甚?」對曰:「不審公能保袁公共為一家否?今往與之同,則負公,不同則立受禍,何得不悲?」道成曰:「所以遣卿者,正謂能盡臨事之宜,使我無西顧憂耳,但當努力,無復多言。」道成既遣薛淵防外,又恐內變難制,乃以王敬則為直閣,與卜伯興共總禁旅,戒之曰:「有變先殺伯興、劉韞。」敬則領命而去。
是時粲與諸人,本期壬申之夜,內外並發,而劉秉框擾不知所為,才及晡後,即束行裝,啜羹瀉胸上,手振不自禁。日未暗,載婦女盡室奔石頭,部曲數百,赫奕滿道。既至見粲。粲驚曰:「何事遽來?今敗矣!」秉曰:「得見公,萬死無憾。」孫曇權聞之,亦奔石頭,乃大露。道成密使人告敬則,時閣門已閉,敬則欲開閣出,卜伯興嚴兵為備,敬則乃鋸所止屋壁得出,至中書省率禁兵收韞。韞已戒嚴,列燭自照,見敬則猝至,驚起迎之曰:「兄何夜顧?」敬則呵之曰:「小子哪敢作賊?」韞惶急,走抱敬則。敬則拳毆其頰,僕地,乃殺之。伯興倉皇出,敬則亦迎而殺之。王蘊聞劉韞死,歎曰:「事不成矣。」狼狽率部曲數百,向石頭。薛淵據門射之,蘊謂粲已敗,即散走,道成又遣其將戴僧靜率數百人向石頭,自倉門入,與薛淵並力攻粲。孫曇權御之,殊死戰,殺台軍百人。僧靜乃分兵攻府西門,縱火焚之。粲與秉在城東門,見火起,秉不顧粲,即逾城走。粲亦下城欲還府,謂其子最曰:「本知一木不能止大廈之崩,但以名義至重,不忍負耳。」僧靜乘暗獨進,來殺袁粲。最在粲後,覺有追逐聲,急以身衛父,僧靜直前斲之,最僕地。粲謂最曰:「我不失忠臣,汝不失孝子,亦何害?」遂父子俱死,百姓哀之,為之謠曰:「可憐石頭城,寧為袁粲死,不作褚淵生。」但未識粲死之後,宋事作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
劉昱本李道兒子,既竊位,無惡不作。至偷雞盜狗,丑濫已極,千古以來,無此樣子。禽獸猶知有母,縣以羽扇不華,至欲弒母,禽獸不如。為楊玉夫所殺,蓋已晚矣。道成始而憂禍,繼則羽翼已成,不得歇手,亦是騎虎之勢。沈攸之一心輔國,不以姻戚交好,稍動其心,事雖不成,可謂忠臣。褚淵受顧命之日,貳心已見,真反覆小人。謠曰:「寧為袁粲死,不作褚淵生。」
第十五卷 沈攸之建義無成 蕭紀伯開基代宋 下一卷▶
話說袁粲死後,黨羽瓦解。劉秉走至額擔湖,追兵斬之。王蘊、孫曇權皆被獲殊死。唯黃回期於詰旦領兵為應,聞事泄,不敢發,道成撫之如舊。
粲有門生狄靈慶,平時解衣推食,待之甚厚。及粲死,一門盡誅,遺下一兒,僅數歲,乳母竊之以逃。念無可投者,唯靈慶一家,素受袁氏厚恩,攜兒投之,求其庇護。靈慶曰:「吾聞朝廷構袁氏兒,懸千金賞,今來吾家,富貴到矣。」因即抱兒出首,乳母呼曰:「天乎,公昔有恩於汝,故冒死遠投,汝奈何欲殺郎君以求重賞?若天地鬼神有知,我見汝滅族不久。」先是兒在時,常騎一大(寧毛)狗好戲,朝夕相隨。死後,靈慶常見袁兒跳躍堂上,或怒目視,家中器物常顛倒,本期朝有重賞,哪知道成亦薄其為人,絕不加賞,靈慶已失望。一日,忽見一狗走入其家,遇之於堂,猝起而噬其喉,靈慶僕地,狗至死不放,靈慶遂死。未幾,妻與子相繼沒。此狗即兒所騎大(寧毛)狗也,人以為靈慶之負恩,不若狗之報主云。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沈攸之遣其將孫同以三萬人為前驅,劉攘兵以二萬繼後,分兵出夏口,據魯山。自恃兵強,頗有驕色,以郢城弱小,不勞攻取,遣人告柳世隆曰:「被太後令,當暫還都,卿即相與奉國,想得此意。」世隆不答。其將宗儼之勸攻郢城,臧寅止之曰:「不可,郢城雖小,而地卻險,攻守勢異,非旬日可援。若不時舉,徒然挫銳損威。今順流長驅,計日可捷。既領根本,則郢城豈能自固?」攸之從其計,留偏師攻郢城,自將大軍東下。世隆欲誘之來攻,置陣於西渚挑戰,又遣軍士於城樓上大聲肆罵,且穢辱之,攸之怒,改計攻城。令諸軍登岸,燒郭邑,築長圍,晝夜攻戰,世隆隨直拒應,攸之不能克。
是時內難雖平,外患未已,道成晝夜憂懼,問於參軍江淹曰:「天下紛紛,君謂何如?」淹曰:「成敗在德,不在眾寡。公雄武有奇略,一勝也。寬容而仁恕,二勝也。賢能畢力,三勝也。民望所歸,四勝也。奉天子以伐叛逆,五勝也。攸之力銳而器小,一敗也。有威而無恩,二敗也。士卒解體,三敗也。撍紳不懷,四敗也。懸兵數千里,而無同惡相濟,五敗也。雖豺狼十萬,終為我獲。」道成笑曰:「君言過矣。」劉善明亦言於道成曰:「攸之收眾聚騎,造舟治械,包藏禍心,於今十年。性既險阻,才非持重,而起逆累旬,返回不進。一則暗於兵機,二則人情離怨,三則有掣肘之患,四則天奪其魄。本慮其剽勇輕速,掩襲未備,決於一戰。而留攻郢城,以淹時日,今六師齊奮,諸侯同舉,此籠中之鳥耳,不足慮也。竊以黃回素懷異志,假以強兵,恐勞公慮耳。」道成曰:「其罪未彰,吾不忍廢,且彼無能為也。」於是道成出屯新亭。
卻說沈攸之盡銳攻郢城,柳世隆乘間屢破之,蕭賾引兵據西塞,為世隆聲援。時范云為郢府法曹,以事出城,為攸之軍士所獲,攸之使送書入城,餉世隆犢一羫,魚三十尾,皆去其首。城中欲殺之,雲曰:「老母弱弟,懸命沈氏,若違其命,禍必及親。今日就戮,甘心如薺。」乃釋之。先是攸之素失人情,但劫以威力,初發江陵,已有逃者。及攻郢城三十餘日不拔,逃者稍多。攸之日夕乘馬,歷營撫慰,而去者不息,於是大怨,召話將吩咐曰:「我被太後令,建義下都,大事若克,諸君定獲封侯之賞,白紗帽共著耳。如其不成,朝廷自誅我百口,不關餘人事。近來軍人叛散,皆卿等不以為意,我亦不能問叛身。自今軍中有叛者,軍主任其罪。」令一出,眾皆疑懼,於是一人叛,遣人追之,亦去不返,莫敢發覺。劉攘兵雖為攸之將,心懷反覆。一日,手下軍人,亦有逃去者,懼坐其罪,密以書射入城中請降。世隆約開門以候。是夜攘兵燒營而去,軍中見火起,爭棄甲走,將帥不能禁。攸之聞之怒,銜須咀之,收攘兵姪劉天賜、女婿張平虜斬之。向旦,率眾過江,至魯山,軍遂大散,諸將皆走。臧寅曰:「不聽吾言,至有此日,但幸其成,而棄其敗,吾不忍為也。」遂投水死。位之猶有數十騎自隨,宣令軍中曰:「荊州城中大有錢,可共還取,以為資糧。」時郢城尚無追軍,而散軍亦畏抄殺,更相聚結,可得二萬人,隨攸之還江陵。哪知張敬兒乘攸之東下,即起雍州之眾來襲其城。攸之子元不能抗,遂棄城走,為人所殺,其城已為敬兒所據。攸之士卒聞之,未至江陵百餘里皆散,攸之無所歸,走至華容界,遂自溢。村民斬其首,送江陵。敬兒擎之以盾,覆以青傘,徇諸市郭。乃送建康,既而悉誅其親黨,收其財物數十萬,皆以入私。
初,邊榮為府彔事所辱,攸之為榮鞭殺彔事,榮感其恩,誓以死報。及敬兒兵來,榮為留府司馬,或勸詣敬兒降。榮曰:「受沈公厚恩,共此大事。若一朝緩急,便易本心,吾不能也。」城破,軍土執見敬兒,敬兒曰:「邊公何不早來?」榮曰:「沈公見留守城,不忍委去。本不祈生,何須見問?」敬兒曰:「死何難得!」命斬之。榮歡笑而去。榮客程邕之見榮將斬,前抱之曰:「與邊公同游,不忍見邊公死,乞先見殺。」兵人不得行戮,以白敬兒,敬兒曰:「求死甚易,何為不許?」命先殺之,然後及榮。見者莫不垂泣,曰:「奈何一日殺二義士!」
卻說道成聞捷,還鎮東府,下令解嚴。以柳世隆為尚書右僕射,蕭賾為江州刺史,蕭嶷為中領軍,褚淵為中書監,凡朝廷要職,皆用腹心為之。單有黃回屢懷異志,至京之日,尚擁部曲數千人。道成欲收之,恐致亂,乃托以宴飲,召入東府,伏甲斬之。由是異己悉除,內外咸服,駸駸乎有代宋之勢矣。
且說南朝最重問望,時長史謝朏負盛名,道成欲引之參贊大業。深夜召之,屏人與語,久之,朏無一言。唯二小兒執燭侍,道成慮朏難之,取燭置几上,遣兒出。挑之使言,朏又無語,乃呼左右,不樂而罷。右長史王儉知其指,他日請間,言於道成曰:「功高不賞,古今非一,以公今日位地,欲終北面得乎?」道成正色裁之,而神采內和。儉因曰:「儉蒙公殊朏,所以吐所難吐,何賜拒之深?宋氏失德,非公豈復寧濟,但人情澆溥,不能持久。若小復推遷,則人望去矣。豈惟大業永淪,七尺亦不可保。」道成曰:「卿言不無有理。」儉又曰:「公今名位,尚是經常宰相,直體絕群後,微示變革。儉請銜命,先令褚公知之。」道成曰:「少日我當自往,卿不須去也。」儉乃退。
卻說儉字仲寶,祖曇首,父僧綽。僧虔、僧達皆其叔也,曇首暇日,嘗集子孫於一堂,任共戲嬉,僧達跳下地,作彪子形,僧虔累圍棋子十二,既不墜落,亦不復加。僧綽彩蠟珠為鳳凰,僧達奪取打壞,亦復不惜,縣首歎曰:「僧達俊爽,當不滅人。然亡吾家者,必此子也。僧綽當羽儀王國,福澤之厚,終不如僧虔。」後皆如其言。儉生未期,而僧綽遇害,為僧虔所撫養,性篤學,手不釋卷。年數幾,便有宰物之志,賦詩曰:「稷契匡虞夏,伊呂翼商周。」賓客咸稱美。僧虞曰:「我不患此兒無名,政恐名太盛耳。」一日,袁粲見之,曰:「此宰相種也。栝柏豫章,雖小已有棟樑氣矣,終當任人家國事。」僧虔嘗有書誡儉曰:「重華無嚴父,放勛無令子,亦各由己耳。王家門中,優者龍鳳,劣猶虎豹,祖宗不能為汝蔭,政應自加努力。」儉因此益自勵,至是為太尉右長史,知道成將代宋,欲輔成其業,以建不世之勛,故汲汲勸其受禪。
越一日,道成自造褚淵,攜手入室,款語良久,乃謂曰:「我夜夢得官。」淵曰:「今授始爾,恐一二年間,未容便移,且吉夢未必應在旦夕。」道成還以告儉,儉曰:「褚是未達理耳。且襦雖位望隆重,不過一惜身保妻子之人,非有奇才異節,公有所為,彼必不敢立異,儉能保之。」乃倡議加道成重爵,體絕群臣。以議報淵,淵果無違異。丙午,詔進道成太傅、假黃鉞、大都督中外諸軍事,兼領揚州牧,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又道成心重謝朏,必欲引參佐命,拜為左長史,嘗置酒與論魏、晉故事,因曰:「石苞不早勸晉文,死方怮哭,非知機也。」朏曰:「晉文世事魏室,必將終身北面。借使魏依唐、虞故事,亦當三讓彌高。」道成不悅,仍以朏為侍中,更以王儉為左長史。
三月甲辰,以太傅為相國,總百揆,封十郡,為齊公,加九錫,詔齊國官爵禮儀,並仿天朝。甲寅,齊公受策命,赦其境內,以石頭為世子宮,一如東宮之制。褚淵求說於齊,引魏司徒何曾為晉丞相故事,求為齊官。齊公不許,以王儉為齊尚書右僕射,儉時年二十八也。四月壬申,進齊公爵為王。辛卯,宋順帝下詔,禪位於齊。是時帝當臨軒,不肯出,逃後宮佛蓋之下。王敬則勒兵殿廷,以板輿入迎,拔刀指太後曰:「帝何在?」太後懼,自率閹人搜得之,帝涕泣不已。敬則啟譬令出,引使登車,帝收淚,謂敬則曰:「欲見殺乎?」敬則曰:「無恐,出居別宮耳,官先取司馬家亦如此。」帝泣而彈指曰:「願後世世世勿復生天王家。」宮中皆哭,帝拍敬則手曰:「必無過慮,當餉輔國十萬錢。」是日百僚陪位,侍中謝朏在值,當解璽綬,陽為不知,曰:『有何公事?」傳詔云:「解璽綬授齊王。」朏曰:「齊自應有侍中。」走至殿側,引枕臥。傳詔懼,使朏稱疾,朏曰:「我無疾,何所道?」遂朝服步出東掖門,登車還宅。乃以王儉權為侍中,解璽綬。禮畢,順市乘划輪車,出東掖門,就東邸。問:「今日何不奏鼓吹?」左右莫有應者,右光祿大夫王琨,在晉世已為郎中,至是攀車後獺尾,慟哭曰:「人以壽為歡,老臣以壽為戚。既不能先驅螻蟻,乃復頻見此事。」嗚咽不自勝,百官雨泣。褚淵率群臣奉璽授,詣齊宮勸進。淵從弟炤謂淵子賁曰:「司空今日何在?」賁曰:「奉璽授在齊大司馬門。」炤曰:「不知汝家司空,將一家物與一家,亦復何為?」
甲午,王即皇帝位於南郊,是為齊高帝。還宮大赦,改元建元。奉宋順帝為汝陰王,優崇之禮,皆仿宋初。築宮丹陽,置兵守之。諸王皆降為公,自非宣力齊室,餘皆除國。以褚淵為司徒,賓客賀者滿座。諸炤歎曰:「彥回少立名行,何意披狂至此?此門戶不幸,復有今日之拜。向使彥回作中書郎而死,不嘗為一名士耶?名德不昌,乃復有期頤之壽。」淵固辭司徒之命,不拜,奉朝請。一日,淵入朝,以腰扇障目。有劉祥者,好文學,性氣剛疏,輕言肆行,不避高下,從車側過曰:「作如此舉止,羞面見人,扇障何益?」淵曰:「寒士不遜!」祥曰:「不能殺袁、劉,安得免寒士?」指車前驢曰:「驢,汝好為之,如汝人才,可作三公。」淵顧僕曰:「速驅之!速驅之!毋聽狂言。」時輕薄子,多以名節譏淵,以其眼多白精,謂之白虹貫日,為宋氏亡征也。河東裴顗上奏,數帝過惡,掛冠逕去。帝怒,殺之。太子賾請殺謝朏,帝曰:「殺之適成其名,正應容之度外耳。」久之,因事廢於家。沛國劉瓛,為當時儒學冠,帝以為政之道問之,對曰:「政在《孝經》,凡宋氏所以亡,陛下所以得者,皆是也。陛下若戒前車之失,加之以寬厚,雖危可安。若循其覆轍,雖安必危。」帝歎曰:「儒者之言,可寶萬世。」帝性節儉,即位後,不御精細之物。後宮器物欄檻,以鋼為飾者,皆改為鐵。內殿施黃紗帳,宮人著紫皮履,見主衣中有玉介導,命即打碎,曰:「留此政是興長疾源。」每曰:「使我治天下十年,當使黃金與上同價。」由是奢侈悉汰,風俗一變。夏五月乙未,或走馬過汝陰王之門,衛士恐有為亂者奔入殺王,而以疾聞。上不罪而賞之,並殺宋宗室諸王,無少長皆死。丙寅,追尊皇考曰「宣皇帝」,皇妣陳氏曰「宣皇后」,封皇子嶷為豫章王,均為衡陽王,映為臨川王,晃為長沙王,曄為武陵王,暠為安成王,鏘為鄱陽王,鑠為桂陽王,鑒為廣陵王,皇孫長懋為南郡王,立太子賾為皇太子。
卻說太子少歷艱難,功名素著,自以年長,與帝共創大業,朝事大小,悉皆專斷,多違制度,內外祗畏,莫敢有言者。侍中荀伯玉密啟之,帝大怒,不見太子,欲廢之而立豫章王嶷。太子聞之,憂懼稱疾,月餘不出,而帝怒不解。一日,晝臥太陽殿,王敬則直入叩頭,啟語駕往東宮,以慰太子,帝不語。敬則因大聲宣旨往東宮,命裝束。又敕大官設饌密遣人報太子候駕,因呼左右索輿。帝了無動意,敬則索衣以披帝身,扶帝上輿,遂幸東宮,召諸王大臣宴飲。太子迎帝,游玄圃。長沙王執華蓋,臨川執雉尾扇,竟陵王子良持酒槍,南郡王長懋行酒,太子與豫章王捧肴饌。帝大悅,酒半,褚彥回彈琵琶,王僧虔彈琴,沈文季歌《子夜歌》,王敬則脫朝服,去冠挽髻,奮臂拍張,叫動左右。,帝笑曰:「豈有三公如此者?」對曰:「臣由拍張,胡得三公。今日豈可忘拍張?」帝大笑,賜太子以下酒,並大醉盡歡,日暮乃散。是日,非敬則太子幾廢,以故太子德敬則而怨伯玉。
先是伯玉少貧賤,賣卜為業。帝鎮淮陰,用為參軍,所謀皆合,甚見親信。嘗夢帝乘船在廣陵北渚,兩腋下有翅不飛,伯玉問:「翅何時飛?」帝曰:「尚待三年。」伯玉於夢中叩首祝之,勿有龍出帝腋下,翅皆飛揚,醒以告帝,帝喜。後二年,帝破桂陽,威名大震,五年而廢蒼梧,大權在握,謂伯玉曰:「卿夢今日驗矣。」至是因啟太子之過,帝愈信其無欺,使掌軍國密事,勢傾朝野。每暫休外,軒蓋填門。其母死,朝臣無不往弔。褚玉儉五鼓往,未到伯玉宅二里許,王俊卿士已擁塞盈巷,至下鼓尚未得前,及入門,又倚廳事久之,方得弔。比出,二人饑乏,氣息惙然,恨之切齒。明日入宮,言於帝云:「臣等所見二宮及齊閣,以比伯玉宅,政可設雀羅,怪不得外人有言,千敕萬令,不如荀公一命。」帝聞而笑之,寵任如故。後太子即位,遂賜死。初伯玉微時,有善相墓者,謂其父曰:「君墓當出暴貴者,但不得久耳。又出失行女子。」伯玉聞之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頃之,伯玉姊當出嫁,是夕,隨人逃去。而伯玉卒至敗亡,此是餘話。今且不表。
卻說帝得天下,年齡已高,自踐祚以來,勤勞萬幾,宵旰不息,精神漸減。四年二月乙未,帝不豫,三月庚甲,疾益甚,乃召司徒褚淵,左僕射王儉,授遺詔輔政。詔曰:
吾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因借時來,遂隆大業。遘疾彌留,至於大漸。公等事太子如事吾,當令敦穆親戚,委任賢才,崇尚節儉,宏宣簡惠,則天下之理盡矣。死生有命,夫復何言!
壬戌,帝崩於臨光殿,年五十六。於是群臣奉太子即位,是為武帝。稱遺詔,以司徒褚淵彔尚書事,左僕射王儉為尚書令、車騎將軍,喪禮悉從儉約,遵遺詔也。庚午,以豫章王嶷為太尉,領揚州牧。
武帝諸弟中,豫章最賢,常慮盛滿難居,求解揚州,帝不許曰:「畢汝一世,無所多言。」嶷嘗過延陵季子廟,觀沸井,有牛奔突部伍,左右欲執牛主推問。嶷不許,取絹一疋,橫係牛角,放歸其家,其為政寬厚類如此。時臨川王映,亦號賢王。帝問其居家何事,映曰:「唯使劉獻講《禮》,顧則講《易》,朱廣之講《莊》《老》,臣與二三諸彥、兄弟友生,時復擊贊,以此為樂。」帝大賞之。他日謂嶷曰:「臨川為善,遂至於斯。」嶷曰:「此大司馬公子之次弟,安得不爾!」帝以玉意指嶷曰:「未若皇帝次弟為善更多也。」相與大笑。時帝友愛甚篤,而太子長懋,素忌諸叔,故請王皆不願與政。未幾豫章卒,年四十九,帝甚哀之。王融為銘云:「半岳摧峰,中河墜月。」帝見而流涕曰:「此正吾所欲言也。」嶷死後,忽見形於沈文季曰:「我患癰與痢,未應便死。皇太子於膏中加藥數種,使癰不差,復於湯中加藥一種,使痢不斷。吾已訴先帝,先帝許還東邸當判此事。向胸前出青紙文書,示文季曰:『與卿相好,為吾呈上。』」言訖不見,文季大驚,秘不敢言。但未識太子有何報應否,且聽下回分解。
齊高帝當宋之季世,羽翼已成,不得不為禪代之事。褚彥回屢受顧命,直以天下為人事,其親弟尚不能忍,況他人乎!此名節之所以足重也。至高帝節儉為心,「雖黃金與上同價」之言,亦是驕人語,其好處不可沒也。
第十六卷 縱敗禮宮闈淫亂 臣廢君宗室摧殘 下一卷▶
話說豫章身故,人皆以得疾而卒,那知太子暗行毒害。一靈不散,忽見形於沈文季,述其致死之由。文季知之,不敢告人。俄聞太子疾,文季謂人曰:「太子殆不起矣。」越數日,太子果卒。帝哀痛殊甚。時竟陵王子良,好文學,有令望,為帝次子,人皆以儲位之歸,宜在子良。而帝卒以嫡嗣為重,不立太子,而立太孫。
卻說太孫,名昭業,宇元尚,文惠太子長子也。始高帝為宋相,鎮東府,昭業年五歲,在牀前戲,高帝方對鏡,令左右拔白髮,問之曰:「兒謂我誰耶?」答曰:「太翁。」高帝笑謂左右曰:「豈有為人作曾祖,而拔白髮者乎?」即擲鏡不拔。及長,美容止,工隸書,武帝特所鍾愛,敕皇孫手書,不得妄出以示貴重。性辨慧,進退音吐,皆有儀度,接封賓客,款曲周至。然矯情飾詐,陰懷鄙慝,與左右無賴群小二十許人,共衣食,同臥起。當太子在日,每禁其起居,節其用度。昭業謂其妃何氏曰:「阿婆,佛法言有福生帝王家,今知生帝王家,便是大罪。左右主帥,動見拘執,不如市邊屠酤富兒,反得快意。」嘗私就富人求錢,無敢不與。別作鑰鉤,夜開西州後閣,與左右至營署中淫宴。其師史仁祖、侍書胡天翼相謂曰:「皇孫所為若此,若言之二宮,則其事非易。若於營署為異人所毆,豈惟罪止一身,亦當盡室及禍,年各七十,餘生寧足吝耶!」數日相繼自殺,二宮不知也。
所愛左右,皆過加官爵,書於黃紙,許南面之日,依此施行。侍太子疾,衣不解帶。及居喪次,號泣不絕聲,見者嗚咽。才還私室,即歡笑酣飲,常令女巫楊氏禱祀,速求天位。及太子卒,謂由楊氏之力,倍加敬信。武帝往東宮臨喪,昭業迎拜號慟,絕而後蘇。帝自下輿抱持之,甚嘉其孝。帝以晚年喪子,鬱鬱不樂,未幾有疾。太孫入侍,憂愁慘戚,言發淚下,每語及帝躬病重,輒夜咽不自勝,故帝益愛之。時何妃在西州,一日得太孫手書,別無一語,中央作一大「喜」宇,而作三十六小喜字繞之。妃知大慶在即,亦暗暗歡喜。俄而詔竟陵王子良,甲仗人延昌殿侍醫藥。由是子良日夜在內,太孫間日參承。
卻說中書郎王融,字元長,少而神明警慧,其叔王儉謂人曰:「此幾年至三十,名位自立。」常侍帝於芒林園禊宴,為《曲水詩序》,人爭稱之。會魏使宋弁來聘,帝以融有才辨,使兼主客接之。並見其年少,問:「主客年幾?」對曰:「五十之年,久逾其半。」並又云:「聞主客有《曲水詩序》甚佳,願得一觀。」融乃示之。弁讀竟,歎曰:「昔觀相如《封禪》,以知漢武之德。今覽王生《詩序》,用見齊主之盛。」融曰:「皇家盛明,豈直比蹤漢武?更慚鄙制,無以遠匹相如。」時稱其善對。獨其性躁於名利,自恃人地,三十內可望公輔。嘗詣王僧祐,值沈昭略在座,不識融,問主人曰:「是何年少?」融聞而不平,謂曰:「僕出於扶桑,人於暘谷,照耀天下,誰雲不知,而勞卿問?」其高自標置如此。及為中書郎,嘗撫案歎曰:「為爾寂寂,鄧禹笑人。」又嘗過朱雀桁街,路人填塞,車不能行,乃捶車歎曰:「車中乃可無六尺,車前豈可乏八騶。」素與竟陵王子良友好,於是乘帝不豫,為之圖據大位。戊寅,帝疾亟暫絕,太孫未入,內外惶懼,融固欲矯詔立子良。及太孫來,融戎服絳衫,立於中書省閣口,斷東宮仗,不得進。頃之,帝復甦,問:「太孫何在?」因召東宮器甲並入。太孫因見帝痛哭,帝以其必能負荷大業,謂之曰:「五年中一委宰相,汝勿措意。五年外勿復委人,若自作無成,無所多恨。」臨終,復執其手曰:「若憶翁,當好作。詔於良善相毗輔,朝事大小,悉與左僕射、西昌侯鸞參懷。」遂殂。
卻說鸞字景淒,高帝兄,始安王道生之子也。早孤,為高帝所養,恩過諸子。性儉素,車服儀從,同於素土。所居官有嚴能名,故武帝亦重之。以子良才弱,遺詔委以朝政,鸞聞詔,急馳至雲龍門。融以子良兵禁之,不得進,鸞厲聲曰:「有敕相召,誰敢拒我?」排之而入。既入,指麾部署,音響如鐘,殿中無不從命。遂奉太孫登殿,即帝位。是為鬱林王。融知大事不遂,釋服還省,歎曰:「竟陵誤我。」
先是鬱林王少,養於子良妃袁氏,慈愛甚著。及王融有謀,並忌子良。時子良居中書省,慮其為變,使虎賁二百人屯太極西階以防之。既成服,諸王皆出,子良乞停至山陵,不許。收王融於獄,賜死。融臨死,歎曰:「我若不為百歲老母計,當吐一言。」蓋欲指斥帝在東宮時過惡也,人謂融險躁輕狡,自取其死云。
卻說鬱林自即位後,大殮始畢,悉呼武帝諸伎,奏樂於前。所寵嬖臣綦母珍之、朱隆之、直閣將軍曹道剛、周奉叔、宦者徐龍駒等皆用事。珍之所論薦,事無不允,內外要職,皆先論價,旬日之間,家累鉅萬,擅取官物,不俟詔旨。有司至相語曰:「寧拒至尊敕,不可違舍人命。」徐龍駒為後閣主書,常居含章殿,著黃綸,被貂裘,南面向案,代帝書敕,左右傳值,與至尊不異。自山陵之後,帝即與左右微服,遊走市裡。擲涂賭跳,作諸鄙戲。賞賜嬖寵,動至百數十萬,每見錢曰:「我苦思汝一枚不得,今日得用汝未!」武帝聚錢上庫五億萬,齊庫三億萬,金銀財帛,不可勝計。未滿一年,所用垂盡。嘗入主衣庫,今何後及寵姬,以諸寶器相投擊,破碎之,用為笑樂。
後字婧英,撫軍將軍何戢俄之女,性亦淫亂。初為太孫妃,太孫狎昵無賴之徒,後擇美少者,皆與之私。及為後,淫蕩如故。帝既好淫,後善於迎接,能曲暢其情,故帝寵愛特甚,恣其所為。有詩書人馬澄,年少貌美,為帝弄童。後悅之,托以有巧思,令出入御內,絕見愛幸。嘗著輕絲履,紫綈裘,與後同居處,後出素臂,與之鬥腕角力,帝撫掌以為樂。又侍書楊珉,年十五,姣好如美女,而有嫪毐具,為帝所幸,常侍內廷。後尤愛之,私語宮人曰:「與楊郎一度,勝餘人十度。」一日,帝往後宮,後正與艱擁抱未起,宮女急報駕至,後這起見帝,冠發散亂,四體倦若無力。帝問:「何事晝寢?」後笑曰:「吾夢中方與陛下取樂,不意陛下適來,使妾餘歡未盡。」帝笑曰:「阻卿夢中之興,還卿實在之樂何如?」遂解衣共寢,恣為淫蕩。武帝有寵姬霍氏,年少有殊色,帝欲烝之,在後前極口稱其美。後曰:「陛下既愛其美,何不納之?」帝曰:「懼卿妒耳。」後曰:「陛下所愛,妾亦愛之,奚妒為?,妾為陛下作媒何如?」帝大悅。是夕與帝同輦,往霍姬宮,姬接入,後撫其背曰:「今夜送一新郎在此,卿善伴之。」說罷別去,帝遂就寢霍氏宮,深相寵愛,累日夜不離。那知後亦為著自己,使帝在他處留連,正好與楊珉任意取樂,可以晝夜無間。斯時穢聲狼籍,蕭鸞深以為恥,嘗謂帝曰:「外延之事,臣得效力,宮禁之內,還期陛下肅清,無使取笑天下。」帝深惡之,遂不與相見。一日,謂鄱陽王鏘曰:「公以鸞為何如人?」鏘素和謹,對曰:「臣鸞於親戚最長,且受寄先帝,臣等皆年少,朝廷所賴,唯鸞一人,願陛下無以為慮。」帝默然,私謂徐龍駒曰:「我欲與鏘定計取鸞,鏘既不同,我亦不能獨辦矣。」鸞聞之懼,陰欲廢帝,唯慮蕭湛、蕭坦之典宿衝重兵,為帝心腹。
因謀之尚書王晏,晏曰:「此二人可以利害動也,請往說之,必得如志。」鸞因使晏密結二人,勸行廢立。二人初猶未許。及見帝狂縱日甚,無復悛改,恐禍及己,乃回意附鸞,在內廷陰為鸞寫耳目。
先是帝居深宮,群臣罕見其面,唯以諶與坦之為祖父舊人,尚加親信,得出入後宮,凡褻狎宴游,二人在側不忌。故鸞欲有所陳說,唯遣二人入告,乃得上達。一日,鸞以楊珉淫亂宮掖,尤無忌憚,遣坦之入奏誅珉。何後方對鏡理妝,聞之,妝不及畢,急奔帝前,流涕覆面曰:「楊郎好少年,無罪過,何可枉殺?」坦之拊帝耳語曰:「此事別有一意,不可令第二人聞。」帝平日每呼後為阿奴,因呼後曰:「阿奴暫去片時。」後不得已,走出。坦之乃曰:「外間並云珉與後有別情,彰聞遐邇,不令赴台一訊,其事益信。」帝乃敕珉赴台,珉至台,鸞亦不問,即押赴建康市行刑。俄有救原之,而珉已死。鸞又啟誅徐龍駒,帝亦不能違,而心忌鸞益甚。
直閣將軍周奉叔,帝之爪牙臣也。與其父盤龍,皆以勇力聞。先是魏攻淮陽,武帝敕盤龍往救,奉叔單馬,牽二百餘人陷陣。魏軍萬餘騎,張左右翼圍之。一騎還報,奉叔已沒。盤龍方食,投著而起,上馬奮矟,直奔魏軍,自稱周公來。魏人素畏盤龍驍勇,聞其名,莫不披靡。時奉叔已大殺魏軍,得出在外,盤龍不知,乃東西衝擊,殺傷無數。奉叔見其父久不出,復躍馬入陣尋之,父子兩騎,縈攪數萬人中,魏軍敗走,父子並馬而歸。由是名播北國。其後奉叔給事東宮,帝嘗從其學騎,尤見親寵,即位後,遷為直閣將軍。恃勇挾勢,陵轢公卿。常以單刀二十口自隨,出入禁闥,門衛不敢叱。每語人云:「周郎刀,不識君。」鸞畏之,使坦之說帝曰:「奉叔才勇,可使出守外藩。」乃以為青州刺史。奉叔就帝求千戶侯,帝許之,鸞以為不可,封曲江縣男,食三百戶。奉叔大怒,於眾中攘刀厲色曰:「若不見與,周郎當就刀頭辦耳。」鸞佯許之,及將之鎮,部伍已出,鸞復以帝命召入,殺之省中。啟雲奉叔慢朝廷,當誅。帝不獲已,可其奏。
當奉叔未誅時,待讀杜文謙,惡鸞專政,謂綦毋珍之曰:「天下事概可知矣,灰盡粉滅,匪朝伊夕,不早為計,禍至何及?」珍之曰:「計將安出?」文謙曰:「先帝舊人,多見擯斥,今召而使之,誰不慷慨從命?昨聞宿衛萬靈會,與王范共語,皆攘袂捶牀,心懷不平。君其密報奉叔,使靈會殺蕭諶,則宮內之兵,皆我用也。即勒兵入尚書省,斬蕭令,兩都伯力耳。今舉大事亦死,不舉事亦死,二死等耳,死社稷可乎?若遲疑不斷,異日稱敕賜死,父母為殉,在眼中矣。」珍之不能用,及鸞殺奉叔,並收珍之、文謙殺之。
何後以楊珉之死,日夜切齒,勸帝殺鸞。時蕭諶、蕭坦之握兵權,大臣徐孝嗣、王晏、陳顯達、王廣之、沈文季等,皆一心附鸞。帝左右無可與謀者,唯中書今何胤,後之從叔,近值殿省,欲以誅鸞之事任之,胤謝不能;乃謀出鸞於西州,中敕用事,不復關咨政府,胤亦難之,其事復止。鸞於是逆謀益急,日夕要結諸臣。驃騎彔事樂豫謂徐孝嗣曰:「外傳籍籍,似有伊。霍之舉,君蒙武帝殊常之恩,荷托付之重,恐不得同人此舉。人笑褚公,至今齒冷。」孝嗣心然之,而不能從。帝謂蕭坦之曰:「人言鎮軍與蕭諶欲共廢我,似非虛傳,卿所聞若何?」坦之曰:「天下寧當有此,誰樂無事廢天子耶?朝貴不容造此論,當是諸尼姥言耳,豈可信乎?官若除此二人,誰敢自保?」帝信之。然逆謀漸泄,直閣將曹道剛、朱隆之等,深為之防。鸞因謂蕭諶曰:「廢天子,古來大事,比聞內延已相猜疑,明日若不舉事,恐無所及。弟有百歲母,豈能坐聽禍敗,正應作餘計耳。」諶惶遽從之。
壬辰,鸞使蕭諶先人,遇道剛、隆之於庭,皆殺之。直後徐僧亮見有變,大言於眾曰:「吾等荷恩,今日當以死報。」又殺之。鸞引兵入雲龍門,戎服加朱衣於上,比入門,三失履。
王晏、徐孝嗣、蕭坦之等,皆隨其後。時帝在壽昌殿,裸身與霍姬相對坐,聞外有變,使閉內殿諸閣,令閹人登與先樓望之。
還報云:「見一人戎服,從數百武士,在西鐘樓下。」帝大驚曰:「是何人也?」話未絕,諶已引兵入壽昌閣。帝見之,急趨霍姬房,兵士爭前執之,以帛纏頸,扶出延德殿。宿衛將士見帝出,皆叩刀欲奮,蕭諶謂之曰:「所取自有人,卿等不須動。」宿衛素隸服於諶,皆不敢發。行至西弄,遂弒之,輿屍出殯徐龍駒宅,霍姬及諸嬖幸皆斬之。鸞既殺帝,欲作太後令,曉示百官。徐孝嗣於袖中出而進之,鸞大悅,乃以太後令,廢帝為鬱林王,葬以王禮。廢何後為王妃。迎立新安王昭文,丁酉,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延熙,是為海陵王。以鸞為驃騎大將軍,彔尚書事,進封宣城公,政事一稟宣城處分。
先是鬱林王之將廢也,鄱陽王鏘初不知謀,鏘每詣鸞,鸞倒屐迎之,語及家國,言淚俱發,鏘以此信之。及鸞勢重,中外皆知其蓄不臣之志,宮台之內,皆屬意於鏘,勸鏘入宮,發兵輔政。長史謝粲說鏘曰:「王但乘油璧車入宮,出天子坐朝堂,夾輔號令。粲等閉城門上仗,誰敢不同?東城人正共縛送蕭令耳。」鏘以上台兵力,悉屬東府,慮事不捷,意甚猶豫。隊主劉巨,武帝舊人,叩頭勸鏘舉事,銀命鸞將入,復還內,與母陸太妃別,日暮不成行。典簽知其謀,馳告鸞。鸞遣兵二千人圍鏘第,殺鏘,並殺謝粲、劉巨等。
江州刺史、晉安子懋,聞鄱陽死,大懼,欲起兵,謂防閣陸超之、董僧惠曰:「事成則宗廟獲安,不成猶為義死。」二人曰:「此州雖小,而孝武常用之?若舉兵向闕,以請鬱林之罪,誰能御之。」時太妃在建康,密遺書迎之。太妃有同母兄於瑤之,知其謀,遽以告鸞。鸞遂遣王元邈引兵討子懋,又遣裴叔業、於瑤之先襲尋陽。叔業溯流直上,輕兵襲湓城,守將樂賁開門納之。子懋聞湓城失守,率府州兵力據城自守,部曲多雍州人,皆踴躍願奮。叔業畏其銳,乃使於瑤之人城說子懋曰:「今還都必無過慮,正當作散官,不失富貴也。」子懋信之,遂不出兵,眾情大沮。瑤之弟琳之在城中,說子懋重賂叔業,可以免禍,子懋使琳之往,琳之反說叔業取子懋。於是叔業遣兵四百,隨琳之入城,僚佐皆奔散。琳之拔刀入齋,子懋罵曰:「小人何忍行此!」琳之以袖障面,使人殺之。董僧惠被執將殺,謂王元邈回:「晉安舉義,僕實豫謀,得為主人死不恨,願至大殮畢,退就鼎鑊。」元邈義之,具以白鸞,得兔死。子懋子昭基,年才九歲,被囚於獄,以方二寸絹為書,遺錢五百,使達僧惠。僧惠視之曰:「郎君書也。」悲痛而卒。或勸陸超之逃亡,超之曰:「人皆有死,此不足懼,吾若逃亡,非唯孤晉安之眷,亦恐田橫客笑人。」閉門端坐俟命。超之門生,謂殺超之,當有厚賞,密謀後斬之,頭落而身不倒。元送厚加殯殮,門生亦助舉棺,棺墜,壓其首,折頸而死,人皆快之。
時臨海王昭秀,為荊州刺史,鸞遣徐元慶至江陵,以便宜從事。長史何昌寓曰:「僕受朝廷重寄,翼輔外藩,殿下未有愆失,君以一介之使來,何容即以相付耶?若朝廷必須殿下,當自啟聞,重聽後旨。」昭秀由是得還建康,裴叔業自尋陽進向湘州,欲殺湘州刺史、南平王銳。防閣周伯玉大言於眾曰:「此非天子意,今斬叔業,舉兵匡社稷,誰敢不從!」典簽叱左右斬之,遂殺銳。又殺郢州刺史、晉熙王銶,南豫州刺史、宜都王簽。當時朝廷之上,以鸞有靖亂功,詔進鸞為太傅,加殊禮,封宣城王。鸞以兄子遙光為南郡太守,不之官。鸞有異志,遙光皆贊成之,凡大誅賞,無不豫謀,任為腹心之佐。
先是王牌上有赤志,人以為貴徵,以示晉壽太守王洪范曰:「人言此是日月相,卿幸勿泄。」洪范曰:「王日月在軀,如何可隱,當播告天下。」一日,桂陽王鑠至東府,見鸞出,謂人曰:「向彔公見接慇懃,流連不能已,而面有慚色,此必欲殺我。」是夕果遇害。江夏王鋒有才行,鸞嘗與之言遙光才力可委,鋒曰:「遙光之於殿下,猶殿下之於高工,衛宗廟,安社稷,實有攸寄。」鸞失色,及殺諸王,鋒又大言其非,鸞收而殺之。又遣人殺建安王子真,子真走匿牀下,兵士手牽出之,叩頭乞為奴,不許,殺之。遣茹法亮殺巴陵王子倫。子倫性英果,時為南蘭太守,鎮瑯琊城,有守兵。法亮恐其不肯就死,以問典簽華伯茂,伯茂曰:「公若以兵取之,恐不可即辦。若委伯茂,一夫力耳。」乃委之。伯茂手自執鴆,逼子倫飲。倫正衣冠,坐堂上,謂法亮曰:「先朝昔滅劉氏,殺其子孫殆盡,今日之事,理數固然。君自身家舊人,今銜此使,當由事不獲已。但此酒非勸酬之爵,只可獨飲。」因仰之而死,時年十六。法亮及左右皆流涕。
蓋齊制諸王出鎮,皆置典簽,一方之事,悉以委之。時入奏事,刺史美惡,專係其口,故威行州郡,自刺史以下,莫不折節奉之。南海王子罕在瑯玡,欲游東堂,典簽姜秀不許,遂止。泣謂母曰:「兒欲移五步不得,與囚何異?」邵陵王子響,嘗求熊白,廚人答典簽不在,不敢與。及鸞誅諸王,皆令典簽殺之,竟無一人能抗拒者。時孔珪聞之流涕曰:「齊之衡陽、江夏最有意,而竟害之,若不立典簽,故當不至於此。」其後宣城王亦知典簽之弊,不許入都奏事,典簽之任始輕。但未識宣城若何篡立,且聽下文再剖。
齊武帝雄才武略,高蓋一世,但行事忍刻,與國家忠厚開基,相背而馳,焉得繼體之悠久!太子早逝,太孫狡詐百出,宮闈淫亂,蒸及武帝姬人,何後玉成之,以自恣其欲,肆無忌憚。蕭鸞誅殺淫亂之人,廢帝更立,未嘗不可。乃大權獨握,誅戮宗室,至於盡絕。子倫雲,先朝殺滅劉氏子孫殆盡,今亦復如是,理數宜然。可知天道好還,昭然不爽也。特當此天翻地覆之時,而董僧惠、陸超之慷慨赴義如是,天理不澌滅於人間,亦史冊之光哉。
第十七卷 救義陽蕭衍建績 立寶卷六貴爭權 下一卷▶
話說宣城王,志在竊國,懼宗室不服,先加殺害,於是朝綱獨攬,群臣爭先勸進。冬十月辛亥,乃假皇太后令曰:
嗣主衝幼,庶政多昧。且早櫻尪疾,弗克負荷。太傅宣城王,胤體先皇,鐘慈太祖,宜入承寶命,帝可降封為海陵王。
癸亥,鸞即帝位,是為齊明帝,改元建武。以王敬則為大司馬,陳顯達為太尉,王晏為左僕射,徐孝嗣為中領軍,餘皆進爵有差。一日,詐稱海陵有疾,數遣御醫瞻視,因而殞之。先是文惠太子在日,素惡明帝,嘗謂竟陵王子良曰:「我意中殊不喜見此人,不解其故,當由其福薄故也。」子良為之解救,及帝得志,太子子孫無遺焉,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明帝篡位之時,正當魏孝文遷都洛陽時候。孝文久有南侵之意。一間海陵見廢,明帝篡立,謂群臣曰:「今日伐齊不患無矣。」乃命大將薛真度向襄陽,劉昶、王肅向義陽,拓跋衍向鐘離,劉藻向南鄭,自將大軍趣壽陽,起兵四十萬,分道並進。沿邊州郡,飛報入朝。帝聞魏師起,大懼。乃命左衛將軍王廣之督司州,右衛將軍蕭坦之督徐州,右僕射沈文季督豫州,發諸州之兵以拒魏。正月乙亥,魏主濟淮,二月至壽陽,虎士成群,鐵騎彌野。甲辰,登八公山賦詩,道遇大雨,命去蓋,見軍士病者,親撫慰之,率兵直臨城下,遣使呼城中人出見。齊豐城公遙昌,使參軍崔慶遠應之。慶遠至軍前,問師出何名,魏主曰:「師當有故,卿欲我斥言之乎?欲我含垢依違乎?」慶遠曰:「未承來命,無聽含垢。」魏主曰:「齊主何故廢立?」慶遠曰:「廢昏立明,古今非一,未審何疑?」魏主曰:「武王子孫,今皆安在?」慶遠曰:「七王同惡,已伏管、蔡之誅。其餘二十餘工,或內列清要,或外典方牧。」魏主曰:「卿主若不忘忠義,何以不立近親,如周公之輔成王,而自取之乎?」慶遠曰:「成王有亞聖之德,胡周公得而輔相之。今近親皆非成王之比,故不可立。且霍光亦舍武帝近親而立宣帝,唯其賢也。」魏主曰:「霍光何以不自立?」慶遠曰:「非其類也,主上正可比宣帝,安得比霍光?若爾,武王伐紂,不立微子而輔之,亦為苟貪天下乎?」魏主大笑曰:「朕來問罪,如卿所言,便可釋然。」慶遠曰:「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聖人之師也。」魏主曰:「卿欲和親,抑不欲乎?」慶遠曰:「和親則兩國交歡,生民蒙福,否則兩國交惡,生民塗炭,和親與否,裁自聖衷。」魏主嘉其善對,賜以酒殽衣服而遺之。於是循淮而東。
時魏兵號二十萬,塹柵三重,並力攻義陽。城中負循而立,勢甚危急。齊將王廣之引兵救之,去城百餘里,畏魏強不敢進。諸將皆有懼意,一將奮袂起曰:「義陽危困,朝不保夕,吾等奉命往救,卷甲疾趨,猶恐不及,聞敵強而不進,義陽若失,何面目以見朝廷?公等不往,吾請獨進。」辭氣激烈,三軍聞之,皆有奮意。
你道言者是誰?乃是一代開創之主,姓蕭,名衍,字叔達,小字練兒。父名順之,齊高帝族弟也。少相款狎,嘗共登金牛山,見路側有枯骨縱橫,齊高帝謂之曰:「周文王以來幾年,當復有掩此枯骨者乎?」言之凜然動色。順之由此知高帝有大志,嘗相隨從,高帝每出征討,順之嘗為軍副。方宋順帝末年,袁粲據石頭,黃回與之通謀。順之聞難作,率家丁據朱雀橋,回遣人艦望,還報曰:「有一人戎服,英威毅然,坐胡牀南向。」回曰:「此必蕭順之也。」遂不敢出。時微順之,回必作難於內。方武帝在東宮,嘗往問訊,及退位,齊武手指順之,謂豫章王嶷曰:「非此前,吾徒無以至今日。」其見重如此,及即位,深相忌憚,故不居台輔,以參豫佐命,封臨湘侯。衍即其仲子也,生於秣陵縣同夏裡三橋宅,時宋孝武大明八年甲辰歲。母張氏懷孕時,忽見庭前菖蒲花彩異常,以問侍者,侍者皆雲不見,張氏曰:「吾聞見菖蒲花者當大貴。」因取吞之,遂生蕭衍。狀貌奇特,日角龍顏,重岳虎頭,頂有白光,身映日無影。兩骻駢骨,額上隆起,有交文右手曰「武」。為兒時,能蹈空而行,見者皆知其不凡。及長,博學多文,好籌略,有文武才乾,始為巴陵王法曹參軍。王儉一見,深相器異,謂人曰:「蕭郎三十內,當作侍中,過此則貴不可言。」時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衍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雲、任昉、陸倕並游焉,號為「八友」。王融尤敬異之,每謂所親曰:「宰制天下,必在此人。」累遷諮議參軍,尋以父難去職。
隆昌初,明帝輔政,起為寧朔將軍,鎮壽春。服闋,除黃門侍郎,入值殿省,預定策勛,封建陽縣男,食邑三百戶。嘗舟行牛渚,遇大風,入泊龍瀆。有一老人衣冠甚偉,立於岸側,謂之曰:「君龍行虎步,相當極貴,天下方亂,安之者其在君乎!宜善自愛。」問其姓氏,忽然不見。衍既屢有祥征,心益自負。
尋為司州刺史,在州大著威名,嘗有餉以馬者,不受,餉者繫馬於樹而去。衍出見馬,以笞書縛之馬首,令人驅出城外,馬自還主。衍舅張宏策,與衍年相若,恒同游處,每入衍室,嘗覺有雲氣繞之,體自肅然,由此特加敬禮。一日,從衍飲酒,半酣,徙席星月之下,語及時事,謂衍曰:「子善天文,近日緯象若何?國家故當無恙否?」衍曰:「其可言乎?」宏策語言其兆,衍曰:「漢北有失地氣,浙東有急兵象。今冬之初,北魏兵必動,動則漢北必亡。其後便有乘機而起者,是亦無成,徒為王者驅除難耳。越二年,死人過於亂麻,齊之曆數,自茲盡矣。梁、楚、漢間,當有大英雄興。」宏策曰:「今英雄何在,其在朝廟乎?在草澤乎?」衍笑曰:「漢光武有云:『安知非僕』。」宏策起曰:「今夜之言,是天意也,請定君臣之分。」衍曰:「舅欲效鄧禹乎?」相與大笑。
至是魏師圍義陽,帝命王廣之主中軍,衍率偏師往救,眾莫敢前,衍請先進,廣之分麾下精兵配之。衍間道夜發,逕上賢首山,去魏軍數裡,魏人出不意,未測多少,不敢逼。黎明,大風從西北起,陣雲隨之,直當魏營。俄而風回雲轉,還向西北,衍曰:「此所謂歸氣,魏師遁矣,急擊勿失。」遂下令軍中曰:「望麾而進,聽鼓而動。」於是身先士卒,直奔魏軍,揚魔鼓噪,響振山谷。敢死之士,執短兵先登,長戟翼之。魏傾壁來拒,衍親自博戰,無不披靡。城中見援兵至,亦出軍攻魏柵,因風縱火,魏軍表裡受敵,因大潰。王肅、劉昶單騎走,斬獲萬計,流血盈野,義陽得全。
衍有兄懿,為梁州刺史。會魏將拓拔英引兵擊漢中,懿出兵拒之,進戰不利,櫻城自守。魏兵圍之數十日,城中糧將竭,眾心洶懼。懿封題空倉數十,指示將士曰:「此中粟皆滿,足支二年,但努力堅守,何患無食!」士民乃安。會魏主召英還,遣使與懿告別。懿以為詐,英去一日,猶不開門。二日,乃遣將追之,英與士卒下馬交戰,懿兵不敢逼,尾其後四日四夜,乃返。魏諸將請復攻義陽,魏主曰:「蕭衍善用兵,今且勿與爭鋒,異日吾往擒之。」是役也,齊果失漢北諸郡,諸將概不加賞,獨以蕭衍有卻敵功,除為雍州刺史。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永泰元年春正月,帝有疾,以近親寡弱,忌高、武子孫猶有十王,每朔望入朝,帝還後宮,輒歎息曰:「我及司徒諸子皆不長,高、武子孫日益長大,恐為後累,奈何?」因欲盡除高、武之族,以微言問陳顯達,對曰:「此等豈足介意。」以問始安王遙光,遙光謂當以次施行。時遙光有足疾,帝常令乘輿自望賢門入,每與帝屏人久語,語畢,帝索香火,嗚咽流涕,明日必有所誅。會帝疾暴甚,絕而復甦,遙光遂行其策,殺河東王鉉、臨賀王子岳、西陽王子文、永陽王子峻、南康王子琳、衡陽王子珉、湘東王子建、南郡王子夏、桂陽王昭粲、巴陵王昭秀。鉉等已死,乃使公卿奏其罪狀,請誅,下詔不許,再奏,然後許之。侍讀江泌哭子琳,淚盡繼之以血,親視殯葬畢,乃去。
那時激惱了舊臣王敬則,以為天下本高武之天下,帝既奪而有之,而又殺害其子孫,於心何忍,以故語及時事,懷怒切齒,屢發不平之語。時敬則為會稽刺史,帝慮其變,乃以張環為平東將軍、吳郡太守,添置兵力以防之。敬則聞之,怒曰:「東今有誰,只是欲平我耳。東亦何易可平,吾終不受金甖。」金甖,謂鴆也。於是舉兵,以奉南康侯子恪為名,子恪懼禍亡走,未知所在。遙光勸帝盡誅高、武子孫,使後有叛者,無所假名。帝從其策,乃悉召諸王侯入宮,命晉安王寶義、江陵公寶覽等,處中書省,高、武子孫處西省,敕左右從者各帶二人,過此依軍法,孩幼者與乳母俱入。其夜,令太醫煮椒二斛,內省辦棺木數十具,至三更,當盡殺之。時刻已至,而帝眠未起,中書舍人沈徽孚與內侍單景俊共謀少留其事,以俟帝醒。恰好子恪徒跣自歸,扣建陽門求入。門者以聞,景俊急至帝前,奏言子恪已至。帝驚問曰:「未耶!未耶!」景俊曰:「尚未行誅。」帝撫牀曰:「遙光幾誤人事。」乃賜王侯供饌,明日悉遣還第,以子恪為太子中庶子。
卻說敬則率兵甲萬人過浙江,百姓擔篙荷插,隨之者十餘萬人。帝遣大將左興盛、崔恭祖、劉山陽、胡鬆等,築壘於曲河長岡,又詔沈文季為持節都督,屯兵湖頭,備京口路。敬則兵至,急攻興盛、山陽二壘,台軍不能敵,屢欲退走,而外圍不開,遂各死戰。胡鬆引騎兵突其後,白丁無器仗,皆驚走,敬則軍大敗。索馬再上,不能得,崔恭祖刺之僕地,遂斬之。傳首建康,戮及一門。
是時帝疾已篤,秋七月己酉,殂於正福殿。遺詔軍政事,委陳顯達,內外諸事,委徐孝嗣、遙光、坦之、江祀、劉暄參懷。先是蕭諶自恃助重,乾豫朝政,一不如志,便恚曰:「見炊飯,推以與人。」帝聞之大怒,召入省中,遣左右莫智明責之曰:「隆昌之際,非卿無有今日。但一門二州,兄弟三封,朝廷相報已極,卿恒懷怨望,乃云:『炊飯已熟,合甑與人耶』!今賜卿死。」諶謂智明曰:「天去人亦復不遠,我與至尊殺高、武諸王,是卿傳語來去。我今死,還是卿來傳語,報應何速!但帝亦豈能久乎?」未數日,帝果崩。
群臣奉太子寶卷即位,是為東昏候。東昏惡靈柩在太極殿,欲速葬。徐孝嗣因爭,得逾月。帝每當哭,輒雲喉痛。大中大夫羊闡入臨,頭禿無髮,號慟俯仰,幘遂脫地。帝輟哭大笑,謂左右曰:「禿鶖啼來乎!」其在東宮,唯嬉戲無度,及即位,不與朝士相接,專親信宦官,及左右御刀應敕等。是時遙光、孝嗣、江祐、蕭坦之、江祀、劉暄事更值內省,分日晝敕。蕭衍聞之,謂張宏策曰:「一國三公,國猶不堪,況六貴同朝,勢必相圖,亂將作矣。避禍圖福,無如此州。但諸弟在都,恐罹世患,當更與益州圖之耳。」乃密與宏策修武備,招聚驍勇多伐材竹,沉之檀溪,積茅如岡阜。及聞蕭懿罷益州還,仍行郢州事,衍使宏策往說之曰:「今六貴比肩,人自晝敕,爭權睚眥,理相圖滅。主上素無令譽,媟近左右,剽輕忍虐,安肯委政諸公,虛坐主諾?嫌忌已久,必大行誅戮,始安欲窺神器形跡已見,然性猜量狹,徒為禍階。坦之忌克陵人,孝嗣聽人穿鼻,江祐無斷,劉喧闇弱,一朝禍發,中外土崩。吾兄弟幸守外藩,宜為身計,及今猜忌未生,當悉召諸弟,恐異時投足無路。郢州控帶荊、襄,雍州士馬精強,世治則竭誠本朝,世亂則足以匡濟,與時進退,此萬全之策也。若不早圖,後悔無及。」懿不從,宏策又說懿曰:「以卿兄弟英武,天下無敵,據郢、雍二州,為百姓請命,廢昏立明,易於反掌。此桓、文之業也,勿為豎子所欺,取笑身後。雍州揣之已熟,願善圖之」懿卒不從。衍乃迎其弟蕭偉、蕭增至襄陽。
初,明帝雖顧命群公,而腹心之寄,則在江祐兄弟,故二江更值殿內,動息關之。帝有所為,孝嗣等尚肯依違,而祐執制堅確,帝深忿之。嬖臣茹法珍、梅蟲兒等,亦切齒於祐。徐孝嗣謂祐曰:「主上稍欲行意,詎可盡相禁制。」祐曰:「但以見付,必無所憂。」其後帝失德彌彰,祐與諸臣議欲廢之,立江夏王寶元。而劉喧曾為寶元行事,執法過刻,寶元嘗恚曰「舅殊無渭陽情。」暄由是深忌寶元,不同祐議。更欲立建安王寶寅,而亦未決。遙光自以年長,意欲為帝,私為祐曰:「兄若立我,當與兄共富貴。」祐欲立之,以問蕭坦之。坦之時居母喪,起復為領軍將軍,謂祐曰:「明帝立已非次,天下至今不服,若復為此,恐四方瓦解,我期不敢言耳。」吏部郎謝朓知其謀,謂劉喧曰:「始安一旦南面,則劉渢、劉晏居卿今地,徒以卿為反覆人耳。」渢與晏,皆遙光腹心臣也。喧亦以遙光著立,已失元舅之尊,因從渢言,力阻祐議。遙光知之大怒,先奏謝朓煽動內外,妄貶乘輿,竊論宮禁,間謗親賢,詔收廷尉,下獄賜死。
卻說朓字玄暉,善草隸,長五言詩。沈約常云:「二百年來,無此詩也。」其妻王敬則女,有父風,朓告王敬則反,敬則死,妻常懷刃,欲報父仇。朓每避之,不敢相見。及拜吏部,辭讓再三。尚書郎范縝嘲之曰:「卿人才無慚吏部,但恨不可刑於寡妻耳。」朓有愧色,及臨誅,歎曰:「天道其不昧乎?我雖不殺王公,王公由我而死,今日之死宜哉!」劉喧既與祐異,祐復再三言之,勸立遙光,喧卒不從。祐怒,謂遙光曰:「我意已決,奈劉喧不可何?」遙光於是深根暄,密遣人刺之。
一日,暄過青溪橋,有人持刀而前,若欲行刺,暄喝左右擒之。
其人見救護者眾,棄刀而逃。眾大駭,莫測其所自來。暄以近來江祐與吾不合,故使來刺吾,因謂帝曰:「江祐兄弟,頗有異志,宜遠之。」帝本惡祐,一聞暄言,即命收之。時江祀值內殿,疑有異,遣信報祐曰:「劉暄當有異謀,今作何計?」祐曰:「政當靜以鎮之,諒亦無奈我何也?」俄有詔召祐入見,與祀共停中書省,帝使袁文曠誅之。初,文曠以斬王敬則功,當封侯,祐執不與,乃以刀環築其心曰:「復能奪我封否?」並殺江祀。劉暄方晝寢,聞二江死,眠中大驚,投出戶外,問左右:「收至未?」良久意定,還坐,大悲曰:「非念二江,行自痛也。」蓋暄雖惡祐,不意帝遽殺之,恐後日己亦不免,故惶懼若此。帝自是益無忌憚,日夜與近習在宮中鼓吹戲馬,常以五更就寢,至晡乃起。群臣節朔朝見,晡後方前,至暗始出,台閣案奏,數十日乃報,或不知所在,宦者裹魚肉還家,並是五省黃案。一日,走馬後國,顧謂左右曰:「江祐常禁我乘馬,小子若在,吾豈能得此。」因問祐親戚有誰,左右曰:「郎中江祥。」遂於馬上作敕賜祥死。
卻說遙光初謀,本約其弟荊州刺史遙欣自江陵引兵東下為外應,而後據東府舉兵,以定京邑。刻期將發,而遙欣病卒,二江被誅,於是大懼,陽狂號哭,稱疾不復入朝。及遙欣喪還,停東府前渚,荊州眾力送者甚盛,其弟豫州刺史遙昌亦率其部曲來送,大有甲兵。遙光謂借此可以成事,乃於八月乙卯,收集二州部曲,屯於府之東門。召劉渢、劉晏,共謀作亂。是夜,破東冶出獄囚,開尚方取甲仗。召驍騎將軍垣歷生,命之為將。
遣人掩取蕭坦之於家。坦之露袒逾牆走,欲向台,道逢隊主顏端執之,告以遙光反,不信。端自往問得實,乃以馬與坦之,相隨入台。歷生勸遙光乘夜攻台,輦獲燒城門,曰:「公但乘輿在後,反掌可克。」遙光狐疑不敢出。天稍曉,遙光戎服出聽事,命上仗登城,行賞賜。歷生復勸出戰,遙光專冀內廷有變,可以不戰而屈,不從歷生言。
卻說台中始聞亂,眾情惶惑,向曉,徐孝嗣人,人心乃安。
左將軍沈約聞變,馳入西掖門,或勸戎服。約曰:「台中方擾攘,見我戎服,或者謂同遙光。」乃朱衣而入。下詔徐孝嗣屯衛宮城;蕭坦之率台軍討遙光,屯湘宮寺;左興盛屯東籬門;司馬曹虎屯青溪大橋;縱火燒司徒府,並力攻之。遙光遣坦歷生、參軍蕭暢、長史沈昭略從西門出戰。暢及昭略一臨陣。皆解甲降。眾情大沮。歷生見事無成,亦棄矟降曹虎,虎斬之。至晚,台軍以火箭燒東北角樓,煙燄張天,城內兵大潰。遙光惶急,從跣奔入小齋,令人反拒齋戶,皆重關,穿戎服,坐帳中,秉燭自照。聞外兵至,滅燭,扶匐牀下。左右並逾屋出走,台軍排閣入,於暗中牽出斬之,十指俱斷。劉渢、劉晏,倉惶欲逃,皆為軍人所殺,其亂始平。己已,以徐孝嗣為司空,沈文季、蕭坦之為左右僕射,劉暄為領軍將軍,曹虎為散騎常侍賞平亂之功也,徐孝嗣進諫曰:「今者始安之變,幸天奪之魄旋即敗亡。不然,置陛下於何地!然皆陛下平日不以治國為事而專事逸樂,以致釁生骨肉,願陛下戒之慎之,一改從前之失庶反側不生,天位常固。」但未識東昏聽與不聽,且俟下文再述。
明帝覬竊帝位,殺戮宗交,慘酷已極。東昏不能繼體,宜矣。蕭諶、王敬則、謝朓妄貧富貴,不顧名分,不顧義理,至臨刑之日,乃知天道好還,抑已晚矣。江祐等六貴同朝,久生嫌釁,互相讒殺,勢所不免。遙光安希非分,致京城罹禍,尤為可笑。東昏雖經此變故,徐孝嗣提耳而諫,卒歸無用,真所謂下愚不移,若蕭叔達天挺人豪,超出庸眾之上,識見謀略固自不凡耳。
第十八卷 行亂政外藩屢叛 據雄封眾士咸歸 下一卷▶
話說二江既敗,始安又誅,左右捉刀應敕之徒,皆恣橫用事,時人謂之「刀敕」。以蕭坦之剛狠而專,勸帝殺之,帝便領兵圍坦之宅,殺之。又譖劉暄有異志,帝曰:「暄是我舅,豈應有此?」法珍曰:「明帝乃武帝同堂,恩遇如此,猶滅武帝之後,舅焉可信耶?」遂召之入省,賜死。曹虎吝而富,有錢五千萬,他物稱是,帝利其財殺之。三人所除新爵,皆未及拜而死。
先是明帝臨終,戒帝曰:「作事不可在人後。」故帝數與近習謀誅大臣,皆發於倉猝,決意無疑。由是在位大臣,莫能自保。中郎將許准,孝嗣心腹也,陳說事機,勸行廢立。孝嗣謂必無用干戈之理,須俟帝駕出遊,閉城弗納,然後召百僚集議廢之,雖有此懷,而終不能決。諸嬖幸亦稍憎之。沈文季自托老疾,不豫朝權,以求免禍,仍為嬖幸所忌。其姪昭略謂文季曰:「叔父行年六十,為員外僕射,欲求自免,豈可得乎?朝野所望,惟叔父與孝嗣兩人,不行大事,豈唯身家不保,亦社稷何賴?」文季不應。一日,帝召孝嗣、文季、昭略並入,文季登車顧左右曰:「此行恐不反。」及入,賜晏於華林國,省坐方定,忽見武士數人,登階而上。茹法珍持藥酒前曰:「有詔賜公等死,可飲此。」孝嗣、文季皆失色,昭略怒罵孝嗣曰:「廢昏立明,古今令典,宰相無才,致有今日。」以甌擲其面曰:「使作破面鬼。」三人皆飲藥死,孝嗣二子亦坐誅。昭略弟昭光,聞收至,家人勸之逃,昭光不忍捨其母,入執母手悲泣,收者殺之。昭光姪曇亮,逃已得免,聞昭光死,歎曰:「家門屠滅,何以生為!」絕吭而死。
先是陳顯達自以高、武舊將,當明帝時,已懷危懼,深自貶損。每乘朽敝車馬,道從鹵薄,止用羸弱數人。嘗侍宴酒酣,啟明帝借枕,明帝令與之,顯達撫枕曰:「臣年衰老,富貴已足,惟欠枕上一死,特就陛下乞之。」明帝失色曰:「卿醉矣。」及東昏即位,顯達彌不樂。在建康,得江州甚喜,常有疾不令治,既而自愈。及帝之屢誅大臣也,暄傳當遣兵襲江州,顯達聞之歎曰:「死生有命,與其坐而待死,不若舉事而死。」乃舉兵於尋陽,致明朝貴,數帝過惡。帝聞其反,命胡鬆率水軍據梁山,左興盛率步騎屯杜姥宅,顯達晝夜進兵,敗胡鬆於彩石。至新林,潛領精選夜渡江,直攻台城。諸軍聞之,奔還,宮城大駭。台軍出拒,顯達執馬槊,引數百步騎,親自搏戰,手殺數將。台軍屢卻,俄而塑折,台軍繼至。顯達不能抗,退而走,馬蹷墜地,為台軍所殺。兵士見主將死,一時盡潰,大難立平。
然帝自誅顯達後,益事驕恣,漸出遊走,又不欲令人見之。
每出,先驅斥道路,所過人家,唯置空宅。尉司擊鼓蹋圍,鼓聲所聞,居人便奔走不暇,犯禁者應手格殺。一月幾二十餘出,出則不言定所,東西南北,無處不驅。常以三四更後,鼓聲四出,火光照天,幡戟橫路。士民喧走,老小震驚,啼號塞道,處處禁絕,不知所適。四民廢業,樵蘇路斷,甚至吉凶失時,乳婦寄遠處生產,或輿病棄屍,不得殯葬。街衢巷陌,悉懸布幔為高障,置仗人防守,謂之「屏除」,亦謂之「長圍」。嘗至沈公城,有一婦人臨產不去,因剖視其腹,以驗男女。又嘗至定林寺,有沙門老病不能去,藏草間,命左右射之,百箭俱發,矢集其身如蝟而死。又帝有膂力,牽弓至三解五斗,好擔白虎幢,幢高七丈五尺,於齒上擔之跳躍,雖折齒不倦。待衛滿前,逞諸變態,曾無愧色。每乘馬,身著軟繡袍,頭戴金薄帽,手執七寶槊,急裝縛褲,凌冒雨雪,不避坑阱。馳騁渴乏輒下馬解取腰邊蠡器酌水飲之,復上馬馳去。又選無賴小兒善走者為逐馬,左右五百人,常以自隨,環回宛轉,周遍城邑。或出郊射雉,置射場二百九十六處,奔走往來,略不休息。一日,行至西州觀顯達墜馬處,忽疑豫州刺史裴叔業有異志,聲言必殺之。叔業兄子裴植為直閣,聞之,懼先及禍,潛奔壽陽謂叔業曰:「朝廷將以輕兵來取公矣,宜早為計。」叔業憂之乃遣人至襄陽,問蕭衍以自全之策,曰:「天下大勢可知,恐無復自存之理。不若回南向北,不失作河南公。」衍乃以書報之曰:
承下問,大勢誠可慮。但群小而用事,豈能及遠?計慮回惑,自無所成。唯應送家還都以安慰之。若意外相逼,當勒馬步二萬,直出橫江,以斷其後,則天下之事,一舉可定。若欲北向,彼必遣人相代,以河北一州相處,河南公寧可得耶?如此,則南歸之望絕美,敢布腹心,公善圖之。
叔業得書,雖以衍言為是,然懼有兵來,孤城難保,仍致書魏將薛真度,陳歸魏之意。真度勸其早降,曰:「若事迫而來,則功微賞薄矣。」於是叔業通款於魏。
帝自裴植逃去,益怒叔業,乃命崔慧景將水軍討壽陽。帝設長圍於瑯玡城外,親出送之。戎服坐樓上,召慧景單騎進圍無一人隨之。慧景懼有變,才數言,即拜辭而退。既得出,甚喜。兵過廣陵,忽報叔業已率,朝廷已有別旨。慧景乃召諸將謂曰:「叔業卒,軍可不往,吾荷三帝厚思,當顧托之重。幼主昏狂,朝廷壞亂,危而不扶,責在今日。欲與諸君共建大功,以安社稷,何如?」眾皆響應。乃以其子崔覺為前鋒,還軍向廣陵,守將崔恭祖開門納之。帝聞變,假左興盛節,督軍討之。慧景停廣陵二日,即收眾濟江,遣使京口,密奉寶玄為主。寶玄斬其使以聞,帝遣外監黃林夫助鎮京口。及慧景至,寶玄又密與相應,殺黃林夫,開門納之。遂率其眾,隨慧景向建康。
時台將張佛護引兵據竹里,築城以拒。王瑩引兵據湖頭,築壘將山西岩,實甲數萬。寶玄遣使謂佛護曰:「身自還朝,君何意苦相斷遏?」佛護曰:「小人荷國重恩,使於此創立小戍,殿下還朝,但自直過,豈敢斷遏。」遂與慧景軍戰,各有斬獲。而慧景軍眾,輕行不爨食,常以數舫載酒肉為軍糧。每見台營中爨煙起,輒盡力攻之,台軍不得食,以此饑困。崔恭祖進拔其城,殺佛護,又攻王瑩壘,不克。或說慧景曰:「今平路皆為台軍所斷,不可議進,宜從蔣山龍尾上。出其不意,下臨城中,則諸軍自潰。」慧景從之,乃於半夜帥精兵數千魚貫上山,自西岩而下。黎明兵臨城外,揚旗鼓噪,台軍驚恐,即時奔散。慧景遂屯兵樂遊園,引眾圍之。於是東府、石頭、白下、新亭諸城皆潰。左興盛逃匿荻訪中,慧景擒而殺之。斯時城中慌亂,單有衛尉蕭暢屯南掖門,處分城內,隨方應拒,眾心稍安。
先是竹裡之捷,崔覺與恭祖爭功,慧景不能決。恭祖怒,又勸慧景以火箭燒北掖樓。覺以大事垂克,後若更造,費用功多,阻其計不行。恭祖益不悅。時蕭懿將兵在小峴,帝遣使召之入援。懿方食,聞之投箸而起,率數千人自彩石濟江,張旗幟於越城,舉火相應。台中人望見,皆鼓手稱慶。慧景遣崔覺將精卒數千人渡南岸擊懿軍,大敗而還。適遇一隊東宮女伎,為恭祖所掠,覺見而奪之。恭祖積忿恨,遂率眾詣台降,軍心大亂。就軍渡北岸,慧景軍皆走,父子俱死。自圍城至此,凡十二日而敗。恭祖既降,帝亦斬之。
且說寶玄初至建康,士民多往投集。慧景敗,收得朝野附逆人名,帝命燒之曰:「江夏尚爾,何況餘人。」寶玄逃亡,數日乃出。帝召人後堂,以步障裹之,令左右數十人,鳴鼓角,馳繞其外,遣從謂寶玄曰:「汝近圍我,亦如此耳。」放出斬之。自此以後,朝政益亂,帝所寵任左右,皆橫行無忌。慧景餘黨,已蒙詔赦,而嬖幸用事,不依詔書,無罪而家富者,皆誣為賊,殺而籍其貲。有直閣徐世標者,素為帝所委任,凡有殺戮,皆在其手,亦嫌帝淫縱太過,密謂其黨曰:「何世天子無要人,但儂貨主惡耳。」法珍以其言白帝,帝遣禁兵殺之,世標拒戰而死。由是法珍、蟲兒專用事,口稱詔敕,人莫敢違。
八月甲辰夜,後宮火,會帝駕未還,內人不得出,外人不敢入,比及門開,死者相枕,燒三千餘間。時嬖幸之徒,皆號為「鬼」。內有趙鬼,能讀《西京賦》,言於帝曰:「柏梁既災,建章是營。」帝乃大興土木。
有潘妃者,號玉兒,體態輕盈,貌美麗豔,最承寵幸。為起玉壽、芳樂等殿,以麝香涂壁,內作飛仙帳,四面繡綺,窗間盡畫神仙,椽桷悉垂玲珮。服御之物,皆飾珍寶。鑿金為蓮花貼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後人作《步步生金蓮賦》,以贊潘妃之美。其詞曰:
彼美人兮,神侔秋水,狀比芙蕖。擅東昏之寵幸,馳南國之芳譽。雕飾則金應作屋,輕盈則步亦凌虛。摹花影於波心,天然綽約;度香風於舄下,行自紆徐。爾其搜麗水之珍,出尚方之帑,鏤錯輝煌,精英晁朗。金在鎔兮液流,蓮布色兮花放。
儷樂游之苑內千莖,等太華之峰頭十丈。信是使香為國歡,征並蒂之緣;本來解語如花,遠結凌波之想。妃乃啟瑤闥,辟清廂,搴蕙幄,出芝房。乍踟躕而獨立,旋彳亍而回徨。渺兮若仙風之吹下,翩兮若驚鴻之將翔。顫釵梁而不定,暈桃頰而分光。鳧舄交時,化分飛之翡翠;風頭迎處,想雙宿之鴛鴦。裊裊兮裙羅,盈盈兮眼波。纖纖兮新月,歷歷兮圓荷。憶西池之採摘,疑北渚之經過。點瓣而神光離合,縈花而舞態婆娑。問太乙之紅船,遊仙未可;笑窅娘之素襪,踵武如何。君王於是睹之魂銷,即之意下,樂且未央,歡真無價。穠華欲斂,是碧窗小坐之時;芳氣還留,應繡被橫陳之夜。
且說帝寵潘妃,荒迷益甚。妃父寶慶,帝呼之為阿丈。一日,寶慶家有吉慶事,往助其忙,躬自汲水,助廚人作膳,以為笑樂。與其家人僕婢為伍,全不知愧。寶慶恃勢作姦,沒人平民資產無數,有司不敢詰,百姓怨之切齒。又有奄人王寶孫,年十三,號「倀子」,善迎妃意,尤得帝寵,雖梅蟲兒之徒亦下之。控制大臣,移易詔敕,乃至騎馬入殿,詆訶天子。公卿見之,莫不惕息。其後朝廷費用日繁,徵求愈迫,建康酒租,皆折使輸金。百姓困窮,號泣盈路,天下皆知齊必亡矣。
先是蕭懿之人援也,蕭衍遣使謂之曰:「平亂之後,則有不賞之功,當明君賢主,尚或難立,況於亂朝,何以自免?若賊滅之後,勒兵入宮,行伊、霍故事,此萬世一時。若不欲爾,托以外拒為名,身歸歷陽,則威振內外,誰敢不從?一朝放兵,受其厚爵,高而無民,必生後悔。」長史徐曜亦苦功之,懿並不從。拜爵為尚書令,弟暢為衛尉,掌管簽。嬖臣茹法珍等咸畏忌之,說帝曰:「懿將行隆昌故事,陛下命在晷刻。」帝信之,將殺懿。懿將徐曜甫知之,密具舟江渚,勸懿西奔襄陽,懿曰:「自古皆有死,豈有叛走尚書令耶?吾寧坐以待之耳。」俄而奉召入省,以藥賜死。懿且死,但曰:「家弟在雍,深為朝廷憂之。」諸弟皆亡匿於里巷,無人發之者,唯弟融捕得被殺。後人有詩贊懿之忠云:
定傾扶危紓國憂,敢因禍至為身謀。
九泉遺恨難消處,只恐干戈起雍州。
話分兩頭,蕭衍在雍,深知齊祚將亡,日日延攬豪傑,厚集兵力,以圖大舉。於是四方智勇之士,相率來歸。有一人姓呂,名僧珍,字元瑜,廣陵人,家甚寒微。兒時從師讀書,有相士至書塾,歷觀諸生,獨指僧珍曰:「此兒有奇聲,封侯相也。」及長,智識宏通,身長七尺七寸,容貌偉然。司空陳顯達出軍沔北,見而呼坐,謂之曰:「卿有貴相,名位當出我上,幸自愛。」萬徐孝嗣當國,欲引與共事,僧珍知其不久必敗,謝弗往。未幾,孝嗣果敗。衍臨雍州,僧珍歸之,為中兵參軍。
衍嘗積竹木於檀溪,人不解其故。僧珍會其意,私具櫓數百張,及後起兵,取竹木以造戰艦,獨缺櫓,僧珍出以濟用,人服其智。又一人姓王,名茂,字茂先,太原人,好讀兵書,通武略。
齊武帝布衣時,見之歎曰:「王茂先年少英俊,堂堂如此,異日必為公輔。」後為台郎,累年不調。見齊政日亂,求為邊職,遂為雍州長史。衍一見,便以王佐許之。因結為兄弟,事無大小,皆與商酌,茂亦為之盡力。又一人姓曹,名景宗,字子震,新野人。幼善騎射,好畋獵。常與少年數十人,逐群鹿於澤中,鹿馬相亂,景宗於眾中射之,人皆懼中馬足,而箭之所及,不爽分毫,鹿皆應弦而斃,以此為樂。嘗乘匹馬,將數十人於中路,逢蠻賊數百劫之,景宗身帶百餘箭,每箭殺蠻一人,蠻遂散走,因以膽勇聞。頗愛史書,讀《穰苴、樂毅傳》,輒放卷歎息曰:「大丈夫當如是也。」衍鎮雍州,景宗深自結附,衍舉為竟陵太守。但性躁動,不能沉默。嘗出行,於車中自開帷幔,左右顧望。或諫之曰:「太守隆重,當肅官儀,不宜如是。」景宗曰:「我在鄉裡,騎快馬如龍,與年少輩數十騎,拓弓弦,作霹靂聲,箭如餓鴟叫平澤中,逐獐鹿射之,渴飲其血,饑食其胃,甜如甘露漿,覺耳後生風,鼻頭出火,此樂使人忘死。今為太守貴人,動轉不得,路行開車幔,人輒以為不可,閉置車中,如三日新婦,如此邑邑,能不使人氣盡。」而幕府勇將,則首推景宗焉。又一人姓韋,名睿,字懷文,杜陵人。其伯父韋祖征常奇之。時同里王憕、杜惲並有盛名,祖征謂之曰:「汝自謂何如二人?」睿謙不敢對,祖征曰:「汝文章或小減,學識當過之,佐國家,成功業,皆莫汝及也。」後為齊興太守。知衍有大志,遣二子至雍,深相結納。方顯達、慧景頻以兵逼建業,人心惶駭,西土人謀之於睿,睿曰:「陳雖舊將,非濟世才,崔頗更事,懦而不武,事必無成,天下真人,其惟蕭雍州乎!」於是棄職歸衍,衍大喜,握其手曰:「得君來此,吾事可成矣!」又一人姓柳,名慶遠,字文和,元景之姪。將門子,有乾略,為雍州別駕。私謂所親曰:「天下方亂,能定大業者,唯吾君耳!」因事衍不去。又一人姓鄭,名紹叔,字仲明,滎陽人。徐孝嗣嘗見而異之,曰:「此祖逖之流也。」衍臨司州時,紹叔為中兵參軍,相依如左右手,及衍罷州還,謝遣賓客,紹叔獨請留,衍曰:「以卿之才,何往不得志?我今閒居,未能相益,宜更思他就」紹叔曰:「吾閱人多矣,舍君誰可與共事者?固請留此。」及衍為雍州,遂補紹叔為扶風太守。
紹叔有兄植,勇力絕倫,官於京師。一日,來至雍州,候紹叔於家,紹叔見之問曰:「兄在天子左右,朝廷有何事,而遺兄至此?」植曰:「朝廷深忌雍州,托我以候汝為名,潛刺殺之,我豈肯害之哉?迫於朝命,不得不來。弟見雍州,密致此意。」紹叔遂以告衍,衍命置酒紹叔家,招植共飲。酒酣,戲謂植曰:「朝廷遣卿相圖,今日開宴,是可取良會也,何不取吾頭去?」植曰:「使君豁達大度如漢高,僕何敢害?」相與大笑。飲罷,令植遍觀城隍、府庫、士馬、器械、舟艦等項,植曰:「雍州實力,未易圖也。」紹叔曰:「兄還,具為天子言之,若取雍州,請以此戰。」植曰:「吾復命後,朝廷必來征伐,時事可知矣。未識我與汝復得相見否?」弟兄灑淚而別。斯時雍州麾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皆有攀麟附鳳之意。眼見干戈即起,及聞懿死,衍益悲憤,恨不踏平建康,以誅無道。但未識雍州若何起兵,且俟下文再續。
東昏專任宵小,誅戮大臣,非時四出,貪殘更甚,比之桀、紂,無以過之。崔慧景承命討裴叔業,已而中路叛去,設能布明大義,聲罪致討,擇應立者立之,成伊、霍之業,豈非名正言順?乃雖奉寶玄,不思大計,輒縱子覺與恭祖爭功,又不從恭祖之計,遂致恭祖離叛,卒歸無成。惜哉!東昏既滅慧景,愈為不法,縱虐宣淫,無所不至,無有不亡之理。蕭懿不聽雍州之言,盡心東昏,死而無悔,不失為忠,未免近於愚耳。雍州智略兼具,又能搜羅人材,豪傑歸心,雖欲不成大業,豈可得哉?殆天欲啟之耶?
第十九卷 蕭雍州運籌決勝 齊寶卷喪國亡身 下一卷▶
話說蕭衍素懷大志,又聞其兄蕭懿被誅,且悲且怒,會集諸將,商議起兵。請將無不踴躍從命。適有密報到來,朝廷遣輔國將軍劉山陽,統領三千人馬,潛赴江陵,約會南康王行事蕭穎冑,起荊州之兵,共襲襄陽。諸將請於半路截擊之,衍曰「此不足慮,吾當以計制之。」乃使參軍王天虎詣江陵,遍與州府書,聲云「山陽西上,並襲荊、雍。」書去後,衍謂諸將曰:「荊州素畏襄陽人,加以唇亡齒寒,能不與我為一?我合荊、雍之兵,鼓行而東,雖使韓、白復生,不能為建康計矣,況以昏主役刀敕之徒哉?」穎冑等得書,果大恐。越一日,衍乘山陽將到,復令天虎齎書於穎冑,餘人皆無。又書中但作通候語,不涉時事,而雲天虎口具。張宏策問故。衍曰:「用兵之道,攻心為上。近遣天虎往荊州,人皆有書,今只有一函與穎胃,而雲天虎口具。穎冑問天虎,天虎無所說。眾問穎冑,穎冑亦無所說。眾必謂穎冑與天虎共隱其事,則人人生疑,眾口沸騰,山陽聞之,必疑不敢進,則穎冑進退無以自明,必入吾謀內,是馳一空函定一州矣。」
再說山陽至江安,聞衍有書連至江陵,果懷疑貳,遲回十餘日不上。穎冑大懼,計無所出,乃夜呼參軍席闡文、從事柳忱閉齋定議。闡文曰:「蕭雍州蓄養士馬,已非一日。江陵素畏襄陽之強,又眾寡不敵,取之必不可制。就能制之,歲寒復不為朝廷所容,今若殺山陽與雍州舉事,立天予以令諸侯,則霸業成矣。
山陽不進,是不信我,今斬送天虎,則彼疑可釋。至而圖之,罔不濟矣。」忱亦曰:「朝廷狂悖日滋,京師貴人,莫不重足屏氣。今幸在遠,得暇日自安。雍州之事,且借以相斃耳,獨不見蕭令君乎?以精兵數千,破崔氏十萬眾,竟為群邪所陷,禍酷相尋,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且雍州士銳糧多,蕭使君雄資冠世,必非山陽所能敵,若破山陽,荊州復受失律之責,進退無一而可,直深慮之。」其弟穎達,亦勸穎冑從闡文計。穎冑遂請天虎至府,謂之曰:「卿與劉輔國相識,今不得不借卿頭,以釋其疑。」遂斬之,送首於山陽曰:「荊州之使已斬,速以兵來,商議進討。」山陽大喜,單車白服,率數十人來會穎冑。穎冑伏兵城內,山陽入門,即於車中斬之,送其首於雍州,以南康王教假衍節,使都督前鋒諸軍事,衍大喜,於是建牙集眾,得甲士萬餘人,馬千餘匹,船三千艘。命王茂為先鋒,曹景宗副之,身統大軍為後繼,刻日進發,報知穎冑,乞即興師。穎冑以年月未利,須俟明年進兵,致書襄陽,戒勿遽動。衍復書曰:
來示兵當緩進,竊以為不可。凡舉大事,所藉者一時驍勇之心,事事相接,猶恐疑怠。若頓兵十旬,必生悔吝。且坐甲十萬,糧用自竭,若童子立異,則大事不成。況處分已定,安可中息哉!昔武王代紂,行逆太歲,豈復待年月乎?幸奮同舟之力,母貽後時之悔。
穎冑得書,乃亦起兵。命將軍楊公則引兵向湘州,參軍鄧元起引眾向夏口,與衍同伐建康。
其時朝廷聞山陽死,知穎冑叛,發詔並討荊、雍。遣驍騎將軍薛元嗣運糧百四十船,送郢州刺史張衝,使拒西師。又敕台將房僧寄,使守魯山。衝恐魯山難守,遣將孫樂祖將三千兵助之。二月甲申,衍次漢口,自冬積霰,不見日色,至是天光開霽,士卒大悅。請將請並力圍郢,分襲西陽、武昌。衍曰:「漢口相闊一里,箭道交至,房僧寄以重兵固守,與郢城為犄角。若悉眾前進,僧寄必絕我軍後,悔無所及。不若遣諸軍濟江,與荊州軍合,以逼郢城,吾自圍魯山,以通沔、漢。使鄖城、竟陵之粟,方舟而下,江陵、湘中之兵相繼而至,兵多食足,何憂兩城之不拔?天下事可以臥取之耳。」乃使王茂等率眾濟江,逼郢城。張衝開門迎戰,茂等進擊,大破之,殺其偏將光靜。光靜,衝麾下勇將也,一戰而沒。衝大懼,攖城自守。
曹景宗進據石橋浦,下臨加湖。鄧元起將荊州兵,會於夏首。於是衍築漢口城以逼魯山,遣張惠紹將兵遏江中,以絕郢、魯二城之信。
又楊公則已克湘州,率眾會於夏口。時有殿中直帥夏侯稟,荊州司馬夏侯詳子也,自建康亡歸江陵,稱奉皇太后旨,令南康王纂承皇祚。南康遂即帝位,是為和帝。加蕭衍征東大將軍都督征討諸軍事,假黃鉞,軍勢益振。一日,衍在軍中,正議進兵,忽席闡文費穎冑書來,謂衍曰:「今頓兵兩岸,不並力圖郢,定西陽、武昌,取江州,此機已失。莫若請救於魏,與北連和,猶為上策。」衍曰:「漢口路通荊、雍,控引秦、梁,糧運資儲,仰此氣息,所以兵壓漢口,連結數州。今著並軍圍郢,又分兵前進,魯山之兵,必阻兩路,搤吾咽喉。近日鄧元起欲以三千兵往取尋陽,吾力止之。蓋彼若歡然知機,一說士足矣。脫拒王師,固非三千兵所能下也。進退無據,未見其可。
至若西陽、武昌,取之即得。然既得之後,即應鎮守,欲守兩城,不減萬人,糧儲稱是,卒無所出。脫東軍有上者,以萬人攻兩城,兩城勢不得相救。若我分軍應援,則首尾俱弱,如其不遣,孤城必陷。一城既沒,諸城相次土崩,天下大事去矣。為今之計,且候郢州既拔,席捲沿流,西陽、武昌,自然風靡。
何遽分兵散眾,自貽憂患乎?且丈夫舉事,欲清天下,況擁數州之兵以誅群小,懸河注火,奚有不滅?豈容北面請救戎狄,以示弱於天下?況彼未必能信,徒取丑聲,此乃下計,何謂上策?卿為我還語鎮軍,前途攻取,但以見付。事在目中,無患不克,但借鎮軍靜鎮之耳。」闡文歸以告穎冑,異議乃息。
五月,東昏以陳伯之為江州刺史,都督前鋒諸軍事,西擊荊、雍之師。伯之即命偏將吳子陽,同其子虎牙,率兵三萬救郢州。衍聞之,遂進軍巴口,命其將梁天惠屯漁湖城,唐修期屯白楊壘,夾岸待之子。子陽進軍加湖,去郢三十里,傍山帶水,築壘自固,僅以烽火相應。張衝屢次求援,子陽不敢前。丁酉,衝憂憤成疾,臨沒,以後事托薛元嗣,命其子張孜共守。
又魯山乏糧,軍人於磯頭捕魚供食。衍命王茂引師逼之,孫樂祖懼,率其眾降,房僧寄自殺,郢城之勢益孤。曹景宗乘水漲,以舟師襲加湖,子陽、虎牙不能拒,棄軍走,郢人大恐。是夜,守城者見有數萬毛人,逾堞而泣,走投黃鵠磯。識者以為此城之精也,精去不久必破矣。及旦,元嗣、張孜向衍乞降,開門納其軍。計郢城被圍二百日,城中士民男女十萬口,疾疫流腫,死者十之八,積屍牀下而寢其上,比屋皆滿。既降,衍欲擇一良有司治之,苦無其人。時韋睿在座,因顧之笑曰:「合騏驥而不用,焉事皇皇而他索?」即以睿為江夏太守,行郢府事。睿收瘞死者,而撫其生者,郢人送安。
既得郢城,諸將請攻江州,衍曰:「用兵未必須實力,所聽威聲耳。今山陽兵敗,虎牙狼狽奔尋陽,人情理當洶懼,可傳檄而定也。」乃得伯之舊人蘇隆之,使說伯之曰:「如肯納款,當用為江州刺史。」伯之即使隆之返命,但云願降,而大軍未須遽下。衍曰:「伯之此言,意懷首鼠,及其猶豫,急往逼之,計無所出,勢不得不降。」乃命鄧元起引兵先下,楊公則逕掩柴桑,行與諸將以次進路。伯之聞軍至,退保湖口,恇擾不知所為。既而親詣軍前,束甲請罪,衍厚納之。乃留鄭紹叔守尋陽,挾伯之東下。衍謂紹叔曰:「卿吾之蕭何、寇恂也。前途不捷,吾當其咎。糧運不繼,卿任其責。」紹叔涕泣受命,以故江湘糧運,未嘗乏絕。張宏策熟悉道路形勢,繪圖以獻,自江口至建康,凡磯浦村落軍行宿次等處,如在目中,故軍士上道,不失寸刻。
卻說東昏雖知荊、雍兵起,狂暴如故。作芳樂苑,山石皆涂五彩。跨池水,立飛閣,壁上皆畫男女私褻之像。民家有好樹美竹,則毀牆撒屋而徙之。時方盛暑,朝種夕死,死而復種,卒無一生。插葉裝花,取玩俄頃。於苑中立市,使官人宦者共相販買。以潘貴妃為市令,自為市彔事,小有差誤,妃即與杖,伏地求饒,佯作畏懼狀。又開渠立埭,身自引船,埭上設店,坐而屠肉。百姓歌云:「閱武堂前種楊柳,至尊屠肉,潘妃沽酒。」又令宮人皆露褌,著綠屧,每於僻處遇之,或按草地,或倚石畔,私相淫媾,以為大樂。故宮人求幸者,每潛身幽僻之處以候之。又好巫覡,內侍朱光尚,詐雲目能見鬼。一日,入樂遊園,人馬忽驚,以問光尚。對曰:「向見先帝,甚怒陛下數出遊外,故鞭馬而馬驚。」東昏大怒曰:「死鬼何敢驚生天子!」乃拔刀與光尚尋之,既不見,縛菰為高宗形,跪而斬之,懸首樹上。群臣皆懷憤怒。
內史張欣泰謂軍主胡鬆曰:「昏人所為如是,吾儕受其榮寵,異日國亡,必將與之同戮,奈何?」鬆曰:「吾亦憂之,但不舉大事,禍必不免。近聞侍郎王靈秀、直閣將軍鴻選,皆有異志,不如密結二人,相與廢之,立建康王寶寅,以主社稷,庶國安而身家亦保。」欣泰從之。乃密結靈秀、鴻選,共舉大事,二人亦欣然應命。秋七月甲子,東昏遣寵臣馮元嗣出外監軍,命茹法珍、梅蟲兒、楊明泰及張欣泰等餞之中興堂,欣泰等乃因以作亂,謀伏壯士堂後,先殺元嗣、蟲兒、法珍、明泰於座。欣泰則陽為告變,馳入宮中,與鴻選弒東昏。靈秀前往石頭,迎建康王入宮。商議既定,各人照計行事。臨期,元嗣等方入席,壯士突起,砍元嗣頭墜席上,又砍明泰破其腹。蟲兒、法珍急走,蟲兒傷數創,手指盡落,卒與法珍走免。左右大呼,擊殺數人,餘皆走散。欣泰佯即馳人告變,靈秀遂詣石頭迎寶寅。率城中將吏數百,去車輪以載之,唱警蹕,向台城。百姓數千人,皆空手隨之。
且說欣泰之人也,冀法珍等在外,東昏必以城中處分見委,因得表裡相應。那知法珍亦復馳人,下令閉門上仗,不配欣泰一兵。故鴻選在殿內亦不敢發。又寶寅之眾,皆烏合無紀律,欲攻城,日已瞑。城上人發管射之,死數人,餘皆棄寶寅去,寶寅亦逃。三日後,詣宮門求見,東昏召人問之,寶寅涕泣以告曰:「邇日不知何人逼使上車,仍棄我去,制不自由,今始得歸。」東昏笑,復其爵位。殺張欣泰、胡鬆、王靈秀、鴻選等於市。
先是郢、魯既失,西師日進,有請東昏出師者。東昏謂茹法珍曰:「師遠出不用命,須至白門前,當與一決。」及衍次近道,乃聚兵為固守之計。一日,問群臣曰:「誰能為朕殺賊者?」眾莫應。衛軍李居士趨而進曰:「臣請得精騎三萬,保為陛下一鼓破之,梟蕭衍之首於鬧下。」東昏大悅,遂命居士為前鋒,率騎三萬,據新亭;遣征虜將軍王珍國將精兵十萬,陳於朱雀航南。是日,蕭衍前軍至蕪湖,姑孰守將棄城走,衍進據之,命諸將進師。
卻說李居士屯兵新亭,望見一軍前來,人馬疲乏,器甲穿敝,笑謂左右曰:「人謂東軍勇猛,此等兵何足畏?」因率兵士鼓噪前薄。那知此軍主將,乃是曹景宗,因師行久,器甲敝壞。今見敵軍蜂湧殺上,景宗排開陣勢,匹馬直出,高叫曰:「來將何名?」居士答曰:「我乃前鋒大將李居士也,快快下馬受縛,免你一死。」景宗更不打話,持刀直奔居士。左右兩將,當先迎敵,被景宗一刀一個,盡斬馬下。居士失弓而走,景宗揮眾奮擊,遂大破之。居上始知東軍難敵,閉營不敢出。於是景宗進據皂莢橋,王茂進據越城,鄧元起進據道士墩,陳伯之進據籬門,呂僧珍進據白板橋,征鼓之聲,達於內闕。居士啟請東昏燒南岸邑屋以開戰場,自大航以西、新亭以北皆盡。
甲戌,衍至新林,會集諸將,曰:「居士已敗,城中所傳,唯玉珍國一軍,尚擁精兵十萬,陳於朱雀航南,並力破之,則建康不戰自下矣。」遂進兵,東昏遣宦者王寶孫持白虎幡臨陣督戰。珍國選精銳居前,老弱居後,嚴陣以待。東軍擊之不利,王茂怒,下馬單刀直前。其甥韋欣慶,執鐵纏望以翼之,衝擊東軍,應時而陷。曹景宗亦縱兵乘之,呂僧珍齎火具焚其營,將士皆殊死戰,鼓噪震天地。珍國軍不能抗。王寶孫切罵諸將,直閣將軍席豪,發憤突陣而死。豪素稱萬人敵,為一軍所恃,既死,士卒土崩,赴淮死者無數,積屍與航等,後至者乘之以濟。於是城外諸軍,非降即逃,李居士亦以兵降。衍納之,遂長驅至宣陽門。建康大震,諸弟皆自城中逃出赴軍。
壬午,衍分命譜將各攻一門,築長圍守之。獨陳伯之攻西明門,每城中有降人出,伯之輒呼與耳語。衍恐其復懷反覆,恰值台將鄭伯倫來降,衍使伯倫語之曰:「城中甚忿卿舉江州降,欲以封賞誘卿,歸國當生割卿手足。若不降,當遣刺客殺卿,直深為備。」伯之懼,自是始無異志。楊公則屯領軍府,與南掖門相對。嘗登高望戰,城中遙見麾蓋,以神鋒省射之,矢貫胡牀,左右失色,公則曰:「幾中吾腳。」談笑如初。城中夜選勇士攻公則柵,軍中驚擾,公則堅臥不起,徐命擊之,城中兵乃退。蓋公則所領皆湘州人,素號懦怯,城中輕之,每出擊,輒先犯公則壘,公則獎厲軍士,克獲更多。先是衍兵趣建康,穎冑恐其不捷,鬱鬱成疾,至是遂卒。夏侯詳秘之。密報於衍,衍亦秘之。及建康已危,諸處皆潰,乃發穎冑喪。以和帝詔,贈寺中、丞相。於是眾望盡歸於衍。
話分兩頭,建康有蔣子文神廟,東昏素信奉之。前慧景之亂,東昏禱於神求援,事平,封子文為鍾山王。及衍逼建康,尊子文為靈帝,迎神像人大內,使巫日夕禱祀,城中軍事,悉委王珍國,以衛軍張稷為之副。時城中實甲,猶有七萬人。東昏素好軍陣,每與黃門刀敕之徒及宮人等,在華光殿互相戰鬥,詐作被創勢,使人以板扛去,用為笑樂。晝眠夜起,一如平常。聞城外鼓角聲,被大紅袍,登景陽樓屋上望之,管不及者數寸。又東昏與左右謀,以為陳顯達一戰即敗,崔慧景圍城尋走,謂衍兵亦然。但敕大官辦樵米,為百日調而已。及大桁之敗,眾情洶懼,茹法珍等恐士民逃潰,閉門不復出兵。既而長圍已立,塹柵嚴固,然後出蕩,屢戰不捷。
東昏尤惜金錢,不肯賞賜。法珍叩頭請之,東昏曰:「賊來獨取我耶,何為就我求物?」後堂藏巨木數百榜,守城者啟為城防。東昏欲留作殿,竟不與。又督責金銀雕樓雜物,倍急於常,眾皆怨怠,不為致力。城中咸思早亡,莫敢先發。茹法珍、梅蟲兒說東昏曰:「大臣不留意,使圍不解,宜悉誅之。」王珍國、張稷聞之大懼,乃謀弒東昏,降西軍。珍國密遣所親,獻明鏡於蕭衍,衍斷金以報之。中兵參軍張齊、後閣舍人錢強、殿帥豐勇之、宦者黃泰平皆同謀。丙寅夜,錢強密令人開雲龍門以迎外兵,珍國、張稷引兵人殿,豐勇之為內應。時東昏在含德殿,吹笙歌,作兒女子態,未寢,聞有兵人,趣北戶,欲還後宮。門已閉,不得出,惶無所之。黃泰平從暗中以刀砍之,傷其膝,僕地。張齊趨前斬之。宮人皆走匿。珍國乃以詔召百官至,列坐於殿前西鐘下。稷擁長刀遮之,告以故。百僚莫敢違,遂令署箋,以黃綢裹東昏首,遣國子博士范雲送詣石頭。右衛將軍王志歎曰:「冠雖敝,不可加足。」取庭中樹葉塞口,偽悶不署名。雲齎東昏首至衍軍,軍士聞東昏死,皆呼萬歲。衍覽百僚降箋,無王志名,心嘉之。雲人見,衍攜其手曰:「卿吾故人也。」遂留參帷幄。俄而百僚皆出見衍,衍謂左僕射王亮曰:「吾至新林,諸臣皆間道送款,卿獨無有,我不怪卿。但顛而不扶,焉用彼相?」亮曰:「若其可扶,明公豈有今日之舉?」衍大笑。城中出者,或被劫剝,楊公則親帥麾下,陳於東掖門,衛送公卿士民,故出者多由公則營焉。衍聞而善之,乃下令軍中曰:「士卒入城,擅取民間一物者斬。」由是兵不擾民,民心大悅。但末識暴主雖除,行將何以善後,且候後文再講。
蕭雍州雄才大略,處處週到,著著先手,雖其智識過人,亦天啟之也。東昏至兵臨城下之日,猶復自恣荒淫,吝於貨財,刻於用刑,焉得無弒滅之禍!若茹法珍、梅蟲兒輩,瑣瑣小人,何足道哉!
第二十卷 寶寅潛逃投北魏 任城經略伐南梁 下一卷▶
話說東昏既弒,百官紛紛投降,迎接蕭衍入城,衍一一撫慰,乃命張宏策先入清宮,封府庫,收圖籍。時城內珍寶委積,宏策禁勒部曲,秋毫無犯。收嬖臣茹法珍、梅蟲兒等四十一人皆屬吏。已巳,衍振旅入城,居閱武堂,以宣德太後令,追廢寶卷為東昏侯,葬以侯禮。褚後及太子誦,並降為庶人。凡昏制謬賦,淫刑濫役,悉皆除蕩。斬嬖幸茹法珍等於市,以宮女二千分賚將士,人情大悅。
壬申,報捷於江陵,和帝進衍位相國,總百揆,封十郡,為梁公,自置梁國以下官屬,識者皆知大業終歸於梁矣。
先是衍圍宮城,州郡皆遣使請降,獨吳興太守袁昂拒境不受命。衍遣人傳語昂曰:「根本既傾,枝葉安附?今竭力昏主。未足為忠;家門屠滅,非所謂孝。豈若翻然改圖,自招多福?」
昂復書曰:
三吳內地,非用兵之所。況以偏隅一郡,何能為役?自承麾旆屆止,莫不膝袒軍門,惟僕一人敢後至者,政以內揆庸素,文武無施。雖欲獻心,不增大師之勇;置其愚默,寧沮眾軍之威。幸借將軍合宏之大,可得從容以禮。竊以一餐微地,尚復投殞;況食人之祿,而頓忘一旦?非惟物議不可,亦恐明公鄙之,所以躊躇,未遑薦璧。
衍得書歎息,深服其義。及建康平,衍使李元履巡撫東土敕元履曰:「袁昂寒素之門,世有忠節,天下須共容之,勿以兵威陵辱。」元履至吳興,宣衍旨,昂不答。武康令傅映謂昂曰:「昔元嘉之末,開闢未有,故太尉殺身以明節。司徒當寄托之重,理無苟全,所以不顧夷險,以徇名義。今嗣主昏虐,自陷滅亡,雍州舉事,勢如破竹,天人之意可知。願明府深思權變,無取後悔。」昂然之,然亦不請降,但開門撤備而已。
又豫州刺史馬仙琕,方衍引師東下,擁兵不附。衍使其故人姚仲實說之降,仙琕斬之以殉。又遣其叔馬懷遠說之,仙琕「大義滅親。」亦欲斬之,軍中為之固請,乃免。及衍至新林仙琕猶於江西,抄絕運船,殺害士卒。後聞台城不守,大兵將至,向南號泣,謂將士曰:「我受人任寄,義不容降。君等皆有父母,我為忠臣,君等為孝子,各行其志,不亦可乎!」悉遣城內兵出降,只擁壯士數十,閉門獨守。俄兵人,圍之數重仙琕令士皆持滿,兵不敢近。日暮,仙琕乃投弓於地曰:「諸軍但來見取,我義不降。」乃囚送石頭,衍釋之,使待袁昂至俱人,曰:「今天下見二義士。」及昂至,遂與仙琕並馬入朝衍以禮見之,謂昂曰:「我所以不遽加兵者,以卿忠義之門也卿知之乎?」昂頓首謝。又謂仙琕曰:「射鉤斬祛,昔人所美卿勿以殺使斷運自嫌。」仙碑謝曰:「小人如失主犬,後主飼之,則復為用矣。」衍笑,皆厚遇之。潘妃有國色,衍欲留之以問王茂。茂曰:「亡齊者此物,留之何益?」乃賜死於獄。
丙戌,衍人鎮殿中,文武百僚,莫不俯首聽命。初,衍與范雲、沈約、任昉以文學受知於竟陵王子良,同在西邸,意好敦密。至是引云為諮議參軍,約為驃騎司馬,昉為紀室參軍,共參謀議。沈約隱知衍有受禪之志,而難於出口,一日,微叩其端,衍不應。他日又叩之,衍曰:「卿以為何如?」對曰:「今與古異,公不可以淳風期物。士大夫攀龍附鳳者,皆望有尺寸之功,以垂名竹帛。今兒童牧豎,皆知齊柞將終,明公當乘其運。天文讖記,又復炳然。天心不可違,人情不可失。苟曆數攸在,雖欲謙光,亦不可得已。」衍曰:「吾方思之。」約曰:「公初建牙襄陽,此時應思。今王業已成,何用復思?若不早定大業,脫有一人立異,即損威德。且人非金石,時事難保,豈可以梁公十郡之封遺之子孫耶?若天子還都,公卿在位,則君臣分定,無復異心,君明於上,臣忠於下,豈復有人同公作賊?」衍心然之。約退,范雲人見,衍以約語告之。雲曰:「今日時勢,誠如約言,願公勿疑。」衍曰:「智者所見,乃爾暗同耶?明早,卿同體文更來。」雲出語約,約曰:「卿必待我。」雲許諾。及明,約不待雲而先人,衍命草具其事。約乃出懷中詔書,並禪受儀文等事,衍初無所改。俄而雲至,望殿門不得人,徘徊壽光閣外,但云「咄礎」。約出,問曰:「何以見處?」約舉手向左,雲笑曰:「不乖所望。」有傾,衍召雲入,極歎休文才智縱橫,且曰:「我起兵於今三年矣,功臣諸將,實有其勞,然成吾帝業者,卿與休文二人力也。」甲寅,詔梁公增封十郡,進爵為王。選擢授職,悉依天朝之制。於是以沈約為吏部尚書,范云為侍中,今且按下慢講。
卻說明帝之子九人,其時諸王存者,唯邵陵王寶收、晉熙王寶嵩、桂陽王寶貞、鄱陽王寶寅。見粱業將成,皆有自危之志。而鄱陽王識慮深沉,尤懷憂懼,私語內侍顏文智曰:「吾聞破巢之下,必無完卵。蕭衍即日篡齊,齊之子孫,必遭其害。吾欲投北以求全,未識濟否。」文智曰:「殿下留此,必不得免,投北誠為上策。但須急走,乘此防守尚疏,或可脫身。遲則無及矣。」是夜,寶寅遂與文智各易冠服,著烏布襦,腰繫千許錢,穿牆而走。時正五更,挨至城門,恰好門開,送出城,放步便行。恐後有追者,途中不敢稍停。將近江側,寶寅謂文智曰:「此番若得過江,便有生路。但二人同行,易招旁人耳目,不如分路渡江,在北岸相等。」文智曰:「然。」二人遂分路走。
卻說寶寅身居王爵,出入非車即馬,從未步行路上,今處急難之際,躡屧徒步,走了一日,足無完膚,不勝苦楚。及至江濱,舉目一望,白忙忙都是江水,無船可渡。心已惶急,忽聞後面人喊馬嘶,知有追兵到來,益發慌張,只得走入蘆葦中藏躲。正在上天無路,人地無門時候,恰見一漁船,泊在岸邊釣魚。忙以手招呼道:「漁翁快快渡我過去,定當重謝。」那漁人把他仔細一看,便道:「謝到不必,但要與我說明,方好渡你。」寶寅道:「吾實逃難者,後有兵馬趕來,望速救援。」漁人便把船攏岸,扶寶寅下船,便道:「你要我救,有簽帽破衣在此,須扮作漁人模樣,同我坐在船上,執竿下釣,便令追者不疑。」寶寅從之,遂亦詐為釣者,隨流上下。追者至,見江邊並無一人,只有漁舟一隻,離岸不遠,便叫道:「漁人曾見有少年男子同著一人行過去麼?」漁人道:「此間是一條死港,無人行走的。」追者看著寶寅坐在船上,全不疑是寶寅,遂各退去。漁人始問寶寅何往,寶寅以實情告之,漁人道:「原是一位殿下。但天色已昏,且請用些夜膳,待月色上升,送你過去。」俄而飯畢,月出東山,乃放船中流,波至西岸。寶寅忙即謝別,漁人道:「一直走去,便是往北大路了。」說罷,便回棹而去。
寶寅趁著月色,一步步向北而行,走到天明,不見顏文智來,怕一時錯過,立在路傍暫歇。遠遠望見二人飛奔而來,行到近處,一人不認得,一人卻是顏文智。文智見了寶寅,便道:「天幸恰好遇著。」寶寅忙問:「此位何人?」文智道:「此乃義友華文榮也,曾充王府衛卒,見朝廷禍亂相尋,避居於此。昨夜臣過江,即投其家。告知殿下將到,故同來迎候。」文榮道:「此間不是說話處,快請到家再商。」寶寅遂到文榮家,文榮延入內室,請寶寅坐定,便道:「殿下投北,大路上怕有盤詰,不便行走。今有小路一條,可以抄出境外。亦只好晝伏夜行,方保無事。」文智曰:「不識路逕奈何?」文榮曰:「吾隨殿下同去便了。」寶寅感且泣道:「卿肯隨我去,恩孰大焉。但此後我三人,總以弟兄相呼,切勿再稱殿下。」二人點頭應命。文榮進內,亦不向妻子說明,但云有別處公幹,今夜即要起身。等至黃昏,三人餐飽夜膳,包裹內各帶些乾糧,隨即起身,向僻路而走。也不管山逕崎嶇,路途勞頓,真是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幸得文榮熟識路逕,不至錯誤。行了數日,來到一處,文榮道:「好了,此間已是北魏界上,前面即壽陽城了。」寶寅才得寬心,正行之間,忽有軍士數人走過喝道:「你三人從何而來,敢是南方奸細麼?」文榮道:「你想是大魏的軍士了,好好,快去報與你成主曉得,說有齊邦鄱陽王到此。」原來壽陽乃北朝第一重鎮,特遣任城王元澄鎮守其地,地界南北,各處皆有兵戍。當日成主杜元倫聞報,一面接三人人營,問明來歷;一面飛報任城王。任城即以車馬侍衛迎之。時寶寅年十六,一路風霜勞苦,面目黃瘦,形容枯槁,見者皆以為掠至生口。澄見之,待以客禮。問及禍亂本末,寶寅淚流交迸,歷訴情由,井井有序。澄深器之,因慰之曰:「子毋自苦,吾當奏知朝廷,為子報仇。」寶寅拜謝,澄給以服御器用,使處客館。寶寅請喪君斬衰之服,澄使服喪兄齊衰之服,率百僚赴弔。寶寅居處有禮,一同極哀之節,人皆賢之。其後人見魏主,魏主賜以第宅,留之京中,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梁王聞寶寅逃去,料他孑身獨往,亦乾不出什麼事來,遂置不問。唯汲汲打算為帝,謂張宏策曰:「群臣爭勸我受禪,但南康王將到,若何處之?」宏策曰:「王自發雍州,王所乘舟,恒有兩龍導引。左右莫不見者,天意可知。百姓緣道奉迎,皆如挾纊,人情可知。南康雖來,何敢居王之上?不如乘其未至而先下禪位之詔,則人心早定矣。」王大悅,乃使沈約迎帝。
約至姑孰,正值和帝駕到,約以禪位意,遍諭侍從,群臣無不應命。於是下詔禪位於梁。詔至建康,假宣德太後令,遣太保王亮奉皇帝璽綬,詣梁宮勸進。丙寅,梁工即皇帝位於南郊,大赦天下,改元天監。追尊皇考為文皇帝,皇妣為獻皇后,追贈兄懿為丞相,封長沙王。奉和帝為巴陵王,居於姑孰,優崇之禮,皆仿齊初。封文武功臣張宏策等十五人為公侯,立諸弟皆為王。帝欲以南海郡為巴陵國。徙巴陵王居之,以問范雲,雲俯首未對。沈約曰:「今古事殊,魏武所云不可慕虛名而受實禍。」帝聞之默然,乃遣親臣鄭伯禽詣姑孰,以生金進王。王曰:「吾死不須金,醇酒足矣。」乃醉以酒而殺之,時年十五。先是文惠太子與才人共賦七言詩,末句輒雲愁和帝,至是,其言方驗。時諸王皆死。唯寶義幼有廢疾,不能言語,故獨得全。使為巴陵王,奉齊祀。
一日,齊南康侯子恪因事人見,帝從容謂曰:「天下公器,非可力取,苟無期運,雖項籍之力,終亦敗亡。宋孝武性猜忌,兄弟粗有令名者,皆殺之。朝臣以疑似枉殺者相繼,然或疑而不能去,或不疑而卒為患。如卿祖以才略見疑,而無如之何。湘東以庸愚不疑,而子孫皆死於其手。我是時已生,彼豈知我應有今日?固知有天命者,非人所能害。我初平建康,人皆勸我除去卿輩,我於時依而行之,誰謂不可?正以江左以來,代謝之際,必相屠滅,感傷和氣,所以國柞不長。又齊、梁雖雲『革命』,事異前代,我與卿兄弟更復絕服,宗屬未遠。齊業之初,亦共甘苦,情同一家,豈可遽如行路之人?且建武塗炭卿門,我起義兵,非惟自雪門恥,亦為卿兄弟報仇。我自取天下於明帝,非取之於卿家也。昔曹志魏武帝之孫,為晉忠臣,況卿在今日,猶是宗室。我方坦然相期,卿無懷自外之意,日後當知我心。」子恪涕泣伏地謝。自是子恪兄弟幾十六人皆仕於梁,並以才能知名,曆官清顯,各以壽終。此是後話不表。
卻說寶寅在魏,聞梁已篡齊,伏於魏闕之下,請兵伐梁,雖暴風大雨,終不暫移。魏主憐之,乃以寶寅為鎮東將軍,封齊王,配兵一萬,屯東城,令自召募壯勇,以充軍力,俟秋冬大舉。寶寅明當拜命,其夜慟哭至晨,既受命,以顏文智、華文榮皆為軍主。六月,魏任城王澄進表云:
蕭衍頻斷東關,欲令漅湖汛溢,以灌淮南諸戍,且灌且掠,淮南之地,將非國有。壽陽去江五百餘里,眾庶惶惶,並懼水害。脫乘民之願,攻敵之虛,豫勒諸州,纂集士馬,首秋大集,應機經略。雖況一不能,江西自可無虞。
魏主從之,乃發冀、定、瀛、湘、並、濟六州人馬,令仲秋之中,畢會淮南,委澄經略。寶寅一軍,亦受澄節度。又遣中山王元英,引師攻義陽。
且說任城既受命,悉發壽陽兵,命將軍黨法宗、傅豎眼、王神念分路人寇,自以大軍繼其後。遂拔東關、潁川、大峴三城,餘城皆潰,江淮大震。先是南梁太守馮道根戍阜陵,初到任,如敵將至,修城隍,遠斥候,眾頗笑之。道根曰:「怯防勇戰,此之謂也。」城未畢,黨法宗等率軍二萬,奄至城下。眾皆失色,道根命大開門,緩服登城。選精銳三百人,出與魏兵戰,破之。魏人見其意思安閒,戰又不利,遂引退。梁將姜慶貞探得任城王兵皆南出,壽陽無備,遂從間道,乘虛襲之,據其外郭。士民惶懼,皆無固志,孤城危如纍卵。任城太妃孟氏,自勒兵登陴,憑城拒守。時外兵已有登城者,太妃親自搏戰,手斬數人。將士見了,因各挺身致死,外兵稍退。俄而蕭寶寅引兵來援,城中出兵合擊,自四鼓戰至下午,慶貞敗走,城得不破。後人有詩贊太妃扞城之功云:
南將乘虛搗壽陽,倉皇無計保金湯。
閨中膽勇真無匹,擊鼓憑城卻敵強。
卻說任城王初聞壽陽被困,欲引兵還救,繼知敵兵已退,城池無恙,遂督元英進攻義陽。時城中兵不滿五千人,食才支半歲,魏軍攻之,晝夜不息。守將蔡道恭隨方抗御,皆應手摧卻,相持百餘日,前後斬獲,不可勝計。魏軍憚之,將退。會道恭疾篤,乃呼其從弟蔡靈恩及諸將謂曰:「吾受國厚恩,不能攘滅寇賊,今所苦轉篤,疾必不起。汝等當以死固節,無令吾沒有遺恨。」眾皆流涕受命。既卒,魏人聞之,攻益急。馬仙漅率步騎三萬救義陽,轉戰而前,兵勢甚銳。元英結營於士雅山,分命諸將伏於四處,示之以弱。仙漅乘勝,直抵長圍,擊魏軍。英偽敗以誘之,至平地,伏四起,縱兵奮擊。老將傅雍,擐甲執塑,單騎先。偏將茶山虎佐之,突陣橫過,梁兵射雍,洞其左股,雍拔箭復入,仙漅大敗,一子戰死,遂退走。英呼雍曰:「公傷矣,且還營。」雍曰:「昔漢祖捫足,不欲人知,今下官雖微,亦國家一將,奈何使賊有傷將之名。」遂與諸軍追之,盡夜而返。時年七十餘矣,軍中咸服其勇。仙漅既退,整頓軍馬,復率萬餘人,進救義陽,盡銳決戰。一日三交,皆大敗而返。城中見之膽落,靈恩勢窮,以城降魏。三關成將聞之,皆棄城走。魏乃置郢州於義陽,以司馬悅為刺史。敗信到京,舉朝大駭。帝謂左右曰:「魏兵敢於南犯者,欺吾大業新建,未遑外務耳。今須大集兵力,直搗壽陽以挫之。不然,患未已也。」乃命臨川王宏都督北伐諸軍事,昌義之為前鋒,諸將皆從軍調遣。時宏以帝弟將兵,步騎十萬,器械精利,甲仗鮮明,軍容之盛,人以為百年所未有。魏人聞之,不敢輕進。
先是韋睿鎮豫州,引兵攻魏小峴,城未拔,親行圍間。魏出數百人,陳於門外,睿欲擊之,請將皆曰:「向者輕來,未有戰具,且還授甲,乃可進耳。」韋睿曰:「不然,城中有二千餘人,足以拒守。今無故出兵門外,必其驍勇者也。苟能挫之,其城自拔。」眾猶遲疑,睿指其節曰:「朝廷授此,非以為飾,軍法不可犯也!」遂進擊之,士皆殊死戰,魏兵敗走,遂拔其城。既而魏將楊靈胤率眾五萬奄至。眾懼不敵,請啟他處益兵,睿笑曰:「賊至城下,方求益兵,將何所及?且吾求益兵,彼亦益兵,兵貴用奇,豈在眾也。」遂擊靈胤,破之。睿體素贏,未嘗跨馬,每戰常乘板輿,督厲將土,勇氣無敵。晝接賓旅,夜半起算軍書,張燈達曙,撫循其眾,常如不及,故土皆樂為之死。及至東臨,有詔班師,諸將恐兵退之後,魏人必來追躡。睿悉遣輜重居前,身乘小輿殿後。魏人憚睿威名,望之不敢逼,全軍而還。
卻說臨川王宏軍次洛口,前軍昌義之已拔梁城,諸將請乘勝深入,宏性懦怯,不許。又聞魏將邢巒引兵度淮,與元英合攻梁城。傳者爭言魏師之盛,大懼欲退。於是會集諸將,商議進止。但未識請將若何議法。且俟下回再講。
東昏待臣下,無情無禮,可謂極矣。而袁昂、馬仙琕二人死守勿貳,真所難得,宜雍州之敬而禮之也。雍州禪位,時勢使然。寶寅知必不免,微行投魏,亦可謂先機之智。而況舉動有禮,不忘請兵復仇,更所難得。雖成敗由天,而綱常大節,猶賴以不墜。若馮道根之進止有節,任城太妃之登城捍御,韋睿之用兵變化,皆一時傑出之人也。
第二十一卷 停洛口三軍瓦解 救鍾離一戰成功 下一卷▶
話說臨川王宏聞魏兵大至,恐懼欲退,謂諸將曰:「魏兵勢大,此未可與爭鋒,不如全師而歸,再圖後舉,諸君以為何如?」呂僧珍日,:「見可而進,知難而退,亦行軍之道。王以為難,不如旋師也。」柳惔曰:「自我大眾所臨,何城不服?而以為難乎!」裴邃曰:「是行也,以克敵為務,只宜決勝疆場,使敵人匹馬不返,何難之避?」馬仙琕曰:「王安得亡國之言?天子掃境內以屬王,寧前死一尺,無卻生一寸。」時昌義之在座,怒氣勃然,鬚髯盡張,大聲言曰:「呂僧珍可斬也!豈有百萬之師,未經一戰,望風遽退,何面目見主上乎?」朱僧勇拔劍擊柱,曰:「欲退自退,下官當向前取死。」斯時諸將各懷憤怒,紛爭不已。宏別無一語。但云再商。議者罷出,僧珍謝諸將曰:「我豈不知其不可,但殿下昨來風動,意不在軍,深恐大致沮喪,故欲全師而返耳。」又進謂宏曰:「眾議不可違也。」宏乃不敢言退,只停軍不前。魏人知其不武,遺以巾幗,且歌之曰:「不畏蕭娘與呂姥,但畏合肥有韋虎。」蕭娘謂臨川,呂姥謂僧珍,韋虎謂睿也。僧珍歎曰:「若得始興、吳平二王為帥而佐之,何至為敵人所侮若是?」因謂宏曰:「王既不欲進戰,不如大眾停洛口,分遺裴邃一軍去取壽陽,猶不至為敵所笑。」宏不聽,下令軍中曰:「人馬有前行者斬。」於是將士無不解體。
魏將楊大眼謂中山王英曰:「梁將自克梁城已後,久不進軍,其勢可見,必畏我也。今若進兵洛水,彼自奔敗不暇矣。」英曰:「蕭臨川雖騃,其下尚有良將,韋、裴之徒,未可輕也。宜且徐觀形勢以待之。」於是彼此各不進兵。俄而,一夜洛口風雨大作,恍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臨川以為魏軍大至,驚得神魂飛越,從牀上跳起,急呼左右備馬,遂不暇告知諸將,帶領數騎,潛從後營拔開鹿角,冒雨逃去。及將士知之,宏去已久。於是合營大亂,各鳥獸散,棄甲拋戈,填滿道路,疾病贏老之屬,不及奔走,狼籍而死者近五萬人。宏乘小船,連夜渡江,至白石壘,叩城門求人。時守城者臨汝侯淵猷,登城謂之曰:「百萬之師,一朝鳥散,國之存亡,尚未可知,恐有奸人乘間為變,城不敢夜開。」宏無以對,腹中饑甚,向城求食,城上繾食饋之。及明門始開,宏乃人。時昌義之軍梁城,張惠紹軍下鄧,聞洛口敗,皆引兵退。魏人乘勝逐北,至馬頭壘,一鼓技之,載其糧儲歸北。
帝聞師敗,征宏還朝,敕昌義之守鍾離,急修戰守之備,命諸將各守要害,整旅以待。廷臣咸曰:「魏克馬頭,運米北歸,當不復南向。」帝曰:「不然。此必欲進兵,特為詐計以愚我。不出十日,魏師必至。」冬十月,英果進圍鍾離。魏主恐不能克,復詔邢巒合兵攻之。巒以為非計,上表諫曰:
南軍雖野戰非敵而守有餘,今盡銳攻鍾離,得之則所利無幾,不得則虧損甚大。且介在淮外,借使束手歸順,猶恐無糧難守,況殺士卒以攻之乎?若臣愚見,宜修復舊好,撫循諸州,以俟後舉。江東之隙,不患其無。
書上,魏主不許,命速進軍。巒又上表曰:
今中山王英進軍鍾離,實所未解。若為進取之計,出其不備,直襲廣陵,克未可知。若止欲以八十日糧取鍾離城,臣未見其可也。彼堅城自守,不與人戰,城塹水深,非可填塞。坐至來春,士卒自弊。且三軍之眾,不齎冬服,脫遇冰雪,何以取濟?臣寧荷懦怯不進之責,不受敗損空行之罪。
魏主不悅,乃召巒還,更命蕭寶寅引兵會之。
卻說鍾離北阻淮水,地勢險峻,英乃於邵陽洲兩岸,樹柵立橋,跨淮通道。英據南岸,楊大眼據北岸,蕭寶寅從中接應,以通糧運。其時城中兵才三千人,昌義之督率將士,隨方抗御。魏人填塹,使其眾負土隨之,嚴騎蹙其後,人有未及回者,與土同填塹內。俄而塹滿,乃用衝車撞城,車之所及,聲如霹靂,城牆輒頹。義之用泥補之,衝車雖人,而城卒不破。魏人晝夜急攻,分番相代,墜而復升。短兵相接,一日戰數十合,前後殺傷萬計,屍與城平,而義之勇氣不衰。
先是帝聞鍾離被圍,詔曹景宗督軍二十萬救之。時方各路調兵,命候眾軍齊集,然後進發。景宗恃勇,欲專其功,違詔先進。行至中流,值暴風猝起,覆溺數舟,舟人大恐,只得退還舊處。帝聞之曰:「景宗不進,皆天意也。若兵未大集,而以孤軍獨往,魏軍乘之,必致狼狽。今破賊必矣。」至是更命韋睿將兵救鍾離,受景宗節度。睿得詔,刻日起兵,由陰陵大澤行,凡遇澗谷,趣用飛橋以濟,軍無留頓。諸軍畏魏兵之盛,皆勸睿緩行以觀變,睿曰:「鍾離被困,鑿穴而處,負戶而汲,朝不保夕。車馳卒奔,猶恐其後,而況緩乎?魏人已墮我腹中,卿曹勿憂也。」旬日至邵陽,與景宗軍合。帝豫敕景宗曰:「韋睿,卿之鄉望,直善敬之。」景宗見睿,待之甚謹。遂共進兵,睿軍居前,景宗居後。將近鍾離,窖停軍一日,即去魏城百餘步,夜掘長塹,樹鹿角,截洲為城。偏將馮道很走馬步地,計馬足多少,以立營壘,不失尺寸。比曉而城立,元英見之大驚,以杖擊地曰:「是何神也?」是時梁軍人馬強壯,器甲精備,魏人望之奪氣。景宗慮城中危懼,募人潛行水底,齎信人城。城中始知有外援,勇氣百倍。
卻說魏將楊大眼,自恃其勇,將萬餘騎來戰。睿結車為陣,大眼聚騎圍之。睿以強弩二千,一時俱發,洞甲穿胸,矢貫大眼右臂而走。明旦,元英來戰,睿乘素木輿,執白角如意,以麾將卒,一日數戰,左右壯士,皆遣出鬥,勇氣彌厲,英始退。
俄而魏師乘夜來攻,飛矢如雨。或請睿下城以避箭,不許。軍中驚竄,睿於城上厲聲呵之,乃定。魏兵亦退。初,梁軍士過淮北伐芻藁者,皆為大眼所揭。景宗募勇敢七千餘人,築壘於淮北,去大眼營數裡。大眼來攻,景宗親自搏戰卻之。壘成,使別將守之,魏軍有抄掠者,皆擒以歸。自後梁人始得縱芻牧。
睿謂景宗曰:「敵所恃者,以橋跨淮,使首尾相應。今欲破其軍,必先斷其橋。」景宗然之,乃豫裝高艦,使與橋等,為火攻之計。睿攻其南,景宗攻其北。計已定,閉壘不出。魏人莫測其故,疑為畏己,軍心漸懈。時交三月,大雨連日,淮水暴漲丈餘。睿下令,使馮道根、裴遂、李文钊三將,各乘鬥艦,同時競進,別以小船載草,灌之以油,乘風縱火,以焚其橋。風怒火盛,煙燄蔽日,敢死之士,拔柵斲橋,呼聲動天,無不一當百。水又漂疾,倏忽之間,橋柵俱盡。英方攻城,見橋斷,梁兵大至,戒令軍士無動。忽見楊大眼匹馬單槍,冒煙突火而至,呼曰:「軍敗矣。寶寅燒營遁矣,四面皆梁兵,不去恐為所擒。」言畢,鞭馬疾走。英懼,亦脫身棄營遁。於是諸壘皆潰,悉棄甲仗於路,投淮水死者十餘萬。昌義之聞魏師敗,不暇他語,俱叫道:「更生!更生!」諸軍乘勝逐北,斬首無數,緣淮百餘里,屍相枕籍。生擒五萬人,收其資糧器械牛馬不可勝計。
捷聞,舉朝相慶。帝喜謂群臣曰:「吾知二將和,師必濟矣。」詔增景宗、韋窖、義之等爵邑有差。義之深感二將救援之德,因宴之於第。酒酣,沒錢二十萬,供二人呼盧費。景宗擲得雉,睿擲得盧,遽取一子反之,曰:「異事。」遂作塞。又戰勝之後,景宗與群帥爭先告捷。睿獨居後,帝尤以此賢之。後人有詩美之曰:
疾掃強鄰百萬兵,孤城歡洽慶重生。
功高閫外甘居下,大樹風流屬韋卿。
卻說魏自敗後,收兵北去,邊將皆懷反側。有懸瓠軍主白早生,本南人,素有歸梁之念,今乘魏師敗北,據城以叛,遣使求援於梁將馬仙琕。仙琕以聞,帝命援之,仙琕進軍三關,遙為聲援。魏聞早生叛,欲遣將擊之。時元英、蕭寶寅,皆以喪師罷職,於是復起用之,引兵伐懸瓠。二人晝夜疾進,早生不虞兵至,迎戰大敗。魏師直薄城下,一鼓拔之,遂斬白早生。於是乘勝前趨義陽。時馬仙琕據三關,嚴兵拒守。英將取之,先與寶寅計曰:「三關相須如左右手,若克一關,兩關不攻自破。攻難不如攻易,宜先攻東關。」又恐其並力於東,乃使寶寅率步騎一萬,向西關以分其勢,自督諸軍向東關,六日而拔,西關亦潰。仙琕見三關俱失,勢不能敵,亦棄城走。先是帝遣韋睿為仙琕後援,睿至安陸,增築城二丈餘,開大塹,起高樓,眾頗譏其怯,睿曰:「不然,為將者當有怯時,不可專勇。」元英急迫仙琕,將復邵陽之恥,聞睿至,乃退。梁亦有詔罷兵,自是各守疆界。今且按下。
卻說南海之外有一千陁利國,去中原不知幾萬里,從來未通中國。自國王以及臣民,皆崇奉三寶,敬信佛法,緇衣寺院,遍滿國中。其王跋陀羅,事佛尤謹。忽於梁天監元年四月八日夜,夢一老僧謂之曰:「中國有聖主出,十年之中,大興佛教,汝若遣使中國,稱臣納貢,則佛必佑之。土地豐樂,商旅百倍。若不信我,則境土不安。」陀羅初不之信,既而又夢此僧謂曰:「汝若不信我言,當與汝共往觀之。」乃攜之而往,足下冉冉生白雲,倏忽之間,過大洋,至中國。見一處朝廟巍峨,宮闕壯麗,文武百官,蹌蹌濟濟。一人端拱殿上,果然龍鳳之姿,帝王之相。老僧指之曰:「此即聖主也。」不覺為之屈膝,跪而遙拜。既覺,心異之。陀羅本工畫,乃寫夢中所見梁帝容質,一應威儀氣象,飾以丹青,遂遣使入朝,奉表納貢,獻玉盤等物,並所繪畫本以為信。使者在路,歷二載,始達建康。既進表,帝大駭,以為千陁利自古未通之國,今乃聞風向北,航海梯山而至,其王跋陀羅,又於夢寐先覲我顏,驗之畫本,一一相符,此真千古罕有之事,而佛法大興之驗也。遂禮待使者,厚加犒賞,另繪帝像一本賜之。使者大悅而去。帝自是崇信釋典,建立寺院,招引高僧,朝夕持誦,以信皇祚。佛法之興,全由於此。那知佛法雖興,只因一念不仁,生出一件事來,費了無數錢糧,害卻無窮性命。究竟一敗塗地,後悔無及。
你道事從何起?時有降臣王足,本仕魏為將,曾隨邢巒伐漢中,為前部先鋒,敗梁將孔陵於深杭,魯方達於南安,任僧褒於石固,所向摧破。於是梁州十四郡地,東西七百里,南北千里,皆人於魏,自以為功勞莫大。而魏自胡太後當國,權貴用事,官以賂進,政以賄成,邢巒被才見黜,足亦不彔其功。於是心懷怨望,棄魏投梁。梁雖納之,亦未獲重用,常思建一奇策,以為進身之階。然欲陳之而未有路。適一日,帝集群臣問及御邊之策,足遂出班奏道:「前者魏取漢中,至今未復,實以鞭長不及,故挫於一朝。然臣料魏政不綱,武備日弛,雖得漢中,終必復失,安能與陛下相抗?臣今者委身明主,願陳一計,可不勞攻伐,使敵人坐失千里之地。陛下失之於漢中,可取償於淮北,願陛下採納臣言。」帝問:「計將安出?」對曰:「壽陽去淮甚近,若堰淮水以灌其城,則壽陽不攻自破矣。」帝大奇其計。
先是天監十二年壽陽久雨,大水入城,廬舍皆沒。刺史李崇勒兵泊於城上,水增未已,乘船附於女牆,城不沒者二板。將佐勸崇棄壽陽,保北山。崇曰:「忝守藩岳,德薄致災。淮南萬里,係於吾身。一旦動足,百姓瓦解,揚州之地,恐非國有。吾豈愛一身而誤重任,但憐此士民無辜同死,可結筏渡之,使就高處,以圖自脫。吾則誓與此城俱沒。幸諸君勿言。」時有治中裴絢,率城中民數千家,泛舟南走,避水高原,只道崇已還北,壽陽無主,因自稱豫州刺史,請降於梁。梁將馬仙琕遣兵迎之,而崇不知其叛,遣使單舸召之,絢聞崇尚在鎮,大悔恨,然懼見誅,不敢歸。因報曰:「近緣大水顛沛,為眾所推,今大計已爾,勢不可追。恐民非公民,吏非公吏,願公早行,無犯我鋒。」崇乃遣從弟李坤將水軍討之。絢敗走,為村民所執,歎曰:「我何面目復見李公?」遂投水死。梁兵亦退。
時淮南得以不失者,皆李崇之功也。原來崇為人沉深寬厚,饒有方略,能得士眾心。在壽春十年,常養壯士數千人,與同甘苦,寇來無不摧破,梁人謂之「臥虎」。帝屢欲取壽陽,憚崇不敢犯。至是聞王足之計,謂築堰可以制敵,遂欣然從之。使將軍祖晅、水工陳承伯至淮上相視地形。二人回奏淮內盡皆沙土,性不堅實,恐功不可就。帝弗從,群臣紛紛諫阻,帝亦不納。太子統諫曰:「臣聞水有四瀆,所以宣天地之氣,非人力可得而塞。今敝民力以塞之,就使功成,亦非順天之道。敵人縱受其害,內地亦未見其利。願陛下熟思而深計之。」帝曰:「此功著成,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也。兼並之業,基於此矣。豈可畏其難而不為?」統知帝志已堅,遂不敢再言。
且說統字德施,帝長子,即昭明太子也。生而聰睿,三歲受《孝經》、《論語》,五歲遍讀《五經》,悉通大義。年十二,於內省見獄官將讞事,問左右曰:「是皂衣何為者?」左右曰:「是皆司獄之吏。」獄成,捧案來上,太子取其案視之,謂獄吏曰:「是皆可矜,我得判否?」獄吏以其年幼,隨口應道:「可。」太子取筆判之,凡犯死罪者,皆署杖五十。吏見其判,大懼,只得以實奏帝。帝笑而從之。自是數使聽訟,每有欲寬縱者,即使太子決之。母丁貴嬪薨,水漿不入口,體素壯,腰帶十圍,不數日,減削過半。每人朝,士庶見者,莫不下淚。自加元服,帝使省理萬機,內外百司奏事者,填塞於前,所奏稍涉謬誤,立即辨析,示其可否,徐令改正,未嘗彈糾一人。性寬和容眾,喜慍不形於色,引納才學之士,賞愛無倦。恒自討論墳典,與學士商確古今,文章著述,下筆便成。每一篇出,四方傳美。東宮積書三萬卷,名才並集,文學之盛,晉、宋以來所未有也。又愛山水,每遇幽泉怪石,則恰然自得。帝為太子建元圃一所,穿池築山,更立亭館,今與朝士名流,游處其中。嘗泛舟後池,或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詠左思《招隱詩》云:「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其高致類如此。今聞淮堰將築,知民必被困,故勸帝勿興此役。而帝方銳意為之,全不一聽。眼見萬古長流從此斷,兩淮民命一時休。但未識淮堰之築,若何起工,且聽下文再述。
臨川懦弱無膽氣,以之為帥,即有勇將,亦無所用,可知命帥之為要也。況敵將中山王英、楊大眼,皆稱萬人敵,非景宗、韋睿智勇兼備,而又和哀協力,其勢莫能支矣。梁武好大喜功,聽叛臣王足之言,興必不可成之大役,以致生民塗炭,雖有昭明太子之諫而不聽,仁心蕩然。魏之李崇,寬仁多智,堅確不撓,卒保危疆。古云「一將難求」,豈不信哉!
第二十二卷 築淮堰徒害民生 崇佛教頓忘國計 下一卷▶
話說梁武不納諸臣之諫,欲築淮堰,大興功役。發徐、揚之民,四戶一丁,縣官迫促上道。使太子右衛率康絢都督准上諸軍事,專主其任。昌義之引兵監護堰作,統計役人以及戰士,共二十餘萬。南起浮山,北抵巉石,依岸築土,合脊於中流。違者以軍法從事。於是軍民晝夜赴工,莫敢停息。魏邊諸戍,飛報入朝。左僕射郭祚言於魏主曰:「蕭衍狂悖,謀斷川瀆,上反天道,下拂人心。役苦民勞,危亡已兆。宜命將出師,長驅撲討。」魏主從之,乃詔平南將軍楊大眼督諸軍鎮荊山,以圖進取。其時堰將成而復潰,兩岸已築之土,皆隨流漂沒。康絢懼,或謂絢曰:「下有較龍出沒其際,故能破堰。蚊龍之性畏鐵,必得鐵以制之始不為害。」絢以上聞,乃詔括國中鐵器數千萬斤,沉之水底,而波流衝擊如故,仍不能合。絢於是伐樹為井乾,填以巨石,加土其上。緣淮百里內,木石無巨細皆盡。負擔者肩上皆穿,夏日疾疫,死者相枕籍,蠅蟲晝夜聲合,見者修目。帝不之省,及聞魏師起,慮妨堰作,先遣將軍趙祖悅襲魏西硤石,據之以逼壽陽。更築外城,徙緣淮之民以實城內。將軍田道龍等散攻諸戍,以擾亂魏疆。是冬寒甚,淮、泗盡凍,浮山堰士卒,死者什七八。蕭寶寅渡淮攻堰,一日破三壘,又敗田道龍於淮北,進攻硤石,克其外城,斬祖悅,盡俘其眾。而康絢外拒內治,為之愈力。十五年夏四月,淮堰成,長九里,下廣一百四十餘丈。上廣四十五丈,高二十丈,兩旁悉樹杞柳,軍壘列居其上,車馬往來,如履康莊。水之所及,夾淮方數百里,皆成巨浸。帝聞堰成,大喜。封康絢為侯,頒詔大赦。或謂絢曰:「水久壅必潰,勢太激難御,況淮為四瀆之流,豈可久塞?若鑿湫東注,則游波寬緩,堰得長久不壞。」絢從之,乃開批東注以殺其勢。又縱反間於魏云:「梁人不畏攻堰,惟畏開湫。」寶寅信之,鑿山深五丈,開湫北注。然水雖日夜分流,而勢仍不減,李崇作浮橋於硤石戍間,築魏昌城於八公山之東南,以備壽陽城壞,居民散就岡壟。其水清澈,俯視廬舍塚墓,了然在下,見者無不望流而歎。
先是徐州刺史張豹子,自負其才,宣言朝廷築堰,必令已掌其事。既而康絢以他官來治,又敕豹子受絢節度。豹子甚慚,遂賄囑近臣,暗進譖言於帝,雲絢有二心,暗與魏通。帝雖不納其言,欲以事畢,征絢還朝。絢既歸,堰不復修。九月乙丑,風雨大作,淮水暴漲,堰土決裂,其聲若雷,聞三百餘里。緣淮村落十餘萬口,皆漂入海,。民有登高望之者,但見黑雲迷漫,白浪拍天,其中如有千萬鬼神,奇形怪狀之屬,踏浪而行。大魚數十丈,跳躍激踴,接尾而下,不可勝紀。後人作長歌詠之曰:
梁王盛氣吞全魏,虎摧龍挐奮神智。欲將淮水灌壽陽,千尋長堰中流峙。康絢威行淮上軍,二十萬眾如雲屯。南起浮山北巉石,銀濤雪浪排崑崙。將成復敗皆天意,浪說蛟龍風雨致。東西運鐵沉水底,人工欲奪天工智。鐵沉億萬功難成,植術填石如列城。荷擔肩穿腳腫折,君王築堰心如鐵。疲勞殘疾疫癘興,死者如麻相枕籍。勤勞三載功初完,上尖下闊波中山。把柳環速作屏障,兵營土堡如嚴關。俯視洪流應痛哭,水清下見居民屋。市廛家墓朗列眉,盡是前番潰流毒。八公山右高城牆,魏人堵築防壽昌。濤勢掀天宇宙黑,風狂倒日鼋鼍翔。天地節宣頓四瀆,天心哪得隨人欲。淮波瀑漲人盡魚,天柱傾頹拆坤軸。三百里外聲若雷,城垣廬舍皆摧隤。橫衝直卷赴滄海,數十萬口真哀哉。李平議論誠奇特,危堰無煩兵士力。一朝潰敗勢莫支,多智尚書傳魏北。我今弔古增餘悲,輕視民命知為誰?台城荷荷何足惜,淮流千古常如斯。
初魏患淮堰,將以任城王澄為上將軍,勒眾十萬,出徐州一路,前往攻堰。右僕射李平以為不假兵力,終當自壞,至是兵未行,而其堰果破,人皆服平之先見云。帝聞堰壞大驚,悔不聽太子之言。因念軍民枉死者眾,心甚戚戚。遂延名僧,設無遮大會以救拔之。創同泰寺,開《涅斮經》,晨夕講義。又敕太醫不得以生類為藥,錦繡綾羅,禁織仙人鳥獸之形,以為裁剪割裂,有乖仁恕。臣民犯罪者,概從寬典,甚至謀反大逆,或涉及子弟,皆置不問。以故政寬民慢,上下泄泄,莫不偷安旦夕。一日帝方視朝,與群臣談論朝政,忽接邊報,奏稱豫章王綜投奔北魏,舉朝大駭。
你道豫章王綜為何投魏?說來話長。初綜母吳淑媛,在東昏宮,寵愛在潘妃之亞。帝既受禪,欲納潘妃,以王茂一言,遂賜之死,而心常惜之。一日,閒步後宮,見有庭院一所,重門深閉,境極幽寂,問內侍何人所居,內侍對道:「是東昏舊妃吳淑媛所住。」帝遂走入宮來,宮人忙報駕到。淑媛自東昏亡後,閒廢在宮,即留得性命,只好長為宮人沒世。欲圖新主之歡,今生料不可得。忽聞駕到,驚出意外,亦不及更換衣飾,只得隨身打扮,急急走出,俯伏階前,口稱:「不知陛下駕臨,妾該萬死。」帝見其嬌姿弱質,不讓潘妃,淡妝素服,態有餘研。因命起,賜坐於旁,問其人宮幾載,承幸東昏幾年。淑媛一一對答,嬌啼婉轉,愈覺可人。帝不覺情動,遂吩咐設宴上來,教她陪飲。淑妃斯時,巴不得新天子寵愛,三杯之後,丟開滿懷憂鬱,露出舊日風流,慇懃勸酒。帝心大悅,是夜遂幸焉。那知淑媛身懷六甲,已有三月,當時承幸之際,欲邀帝寵,不敢說出。閱七月,遂生豫章王綜,宮中多疑之。時帝嗣育未廣,得子,甚以為喜,因於淑媛益加寵愛。至天監三年,綜出居外宮,封為豫章郡王,食邑二千戶。綜既長,有才學。善屬文,力能手制奔馬,帝甚愛之。及綜年十六,常夢一少年,體極肥壯,穿袞服,自摯其首,與之相對,如此者非一次。自夢見之後,心驚不已,求解其故不得。其後帝尚佛教,斷房欲,後宮罕見其面,淑媛寵衰,頗懷怨望。而綜亦寵愛不及太子,母子皆以見疏為嫌。一夜,綜在夢中,復如前者所見。旦入宮,密問之母曰:「兒夢如此,是何為者?」淑媛聽其所述夢中少年形狀,頗類東昏,不覺泣下。綜愈疑,固問之。淑媛因屏左右,密語之曰:「汝七月兒,何得比太子諸王?不瞞汝說,當國亡時,吾已懷汝三月。當日欲全兒命,不敢言也。但汝今太子次弟,幸保富貴,且延齊氏一線。」綜於是抱其母泣曰:「吾乃以仇人為父乎?」母掩其口,戒勿泄。綜自是陰懷異志,每於內齋,閉戶籍地,被發席藁。又布沙地上,終日跣行,足下生胝,日能行三百里。後為南徐州刺史,輕財好快,招引術士,練習武勇,以伺朝廷有變。每有詔敕至徐,輒忿恚形於顏色。徐州境內,所有練樹,並令斬伐,以帝小字「練兒」故也。又春秋歲時,常於別室設席,祠齊氏七廟。又微行至曲阿,拜齊明帝陵。然猶無以自信,聞俗說以生者血瀝死者骨上,血入骨內,即為父子。乃遣人暗發東昏墓,販其骨以歸,割臂血瀝之,血果入骨。又在西州生男,滿月後,潛殺之,既葬,夜遣人發取其骨,又試之,皆驗。內外臣僚,皆知其所為,然事涉闇昧,臣下不敢輕言。凡綜所行,帝皆弗之知也。會魏將元法僧以彭城來降,帝使綜都督眾軍,權鎮彭城。綜潛遣人通書蕭寶寅,呼為叔父,寶寅亦將信將疑。久之,有詔征還,綜懼入朝之後,脫身更難,乃屏去左右。乘黑夜潛開北門,涉汴河,徒步奔蕭城,自稱隊主。時魏安豐王元延明鎮蕭城,召而見之綜見延明而拜,延明坐受之,問其名氏不答,但曰:「殿下此間人,必有識我者,問之可也。」延明召眾視之,有識之者曰「此豫章王也。」延明大驚。急下莊答拜,執其手而問曰:「殿下何為來此?」綜以實告,延明曰:「奈父子何?」綜曰:「吾避仇也,非逃父也。」延明見其語氣激烈,心甚異之,遂具車馬,送至洛陽。魏主召人見之,既退,拜寶寅為叔,改名纘,追服東昏斬衰之喪,魏主及群臣皆往弔焉。
話分兩頭,當夜豫章奔魏,彭城中無一知者,及旦,齋內諸閣猶閉,左右啟戶尋之,莫知所往,眾皆駭異。及午,城外有數騎魏軍高叫曰:「汝豫章王昨夜已來乞降,在我軍中矣,汝輩留此何為?」說罷,大笑而去。眾方知王已投魏、只得飛報建康。帝聞之大駭,然亦不測其故,訪諸左右,始有密啟其不法事者,方悟其逃去之故,既而歎曰:「不為天子兒,而甘為他人僕,愚孰甚焉!」乃敕吳淑媛以綜小時衣寄之,綜亦不答。其後鬱鬱不得志,依寶寅而死,此是後話不表。
且說帝既崇信三寶,屢幸寺院拈香,出入往來,儀衛甚簡斯時歲屢不登,人民失業,不逞之徒,往往乘間作亂。一日,將幸光宅寺,有懷逆者伏路側,將行不軌。帝方起駕,心忽動命左右緣道檢閱,果獲一人身懷利刃。嚴刑訊之,而誣為臨川王宏所使。先是宏以洛口之敗,罷職閒住,心常不滿。都下每有竊發,輒以宏為名。蓋知帝素友愛,涉及臨川,有犯必赦也。
至是帝對之泣曰:「我人才勝汝百倍,居此大位,猶兢兢恐墜,汝何為者,我豈不能誅汝?念汝愚下,故常加寬宥。」宏伏地哭曰:「臣為天子弟,尊榮極矣,復有何望?乞陛下察之。」帝感其誠,遂置不問。然宏雖無逆志,而恃介弟之貴,奢侈過度,修第擬於帝宮,後庭數十,皆極天下之選。所幸寵姬江無畏,服玩備極華美。一寶屧,直價千萬。又恣意聚斂,有庫室百間,在內堂之後,關簽甚嚴。或疑其內藏鎧仗,密以上聞。帝雖素敦友愛,聞之不悅,欲自往勘,知其愛幸江氏,寢膳不離,乃賜以盛饌曰:「當來就汝歡飲,並令無畏分甘。」駕既至,宏率江姬朝見,遂同侍飲。酒半,帝曰:「吾欲至汝後房一行。」遂起身進內,逕往庫室,命悉開戶。宏恐見其賄貨,顏色布懼,帝心愈疑。及開視室中,有錢百萬一聚,懸一黃標;千萬一庫,懸一紫標。如此三千餘標,帝屈指計之,見錢已有三億餘萬。餘屋貯積雜貨皆滿,不知多少。帝見並無鎧仗,大悅,呼其小字曰:「阿六,汝作如此生活,便無妨礙。」乃更入席劇飲,至夜而還。
時諸王並尚文藻,而安成王秀,尤精心學術,搜集經紀。嘗招學士平原鄧孝標,使撰《類苑》。書未及畢,而已行於世。於時疾宏貪吝,以舊有《錢神論》未暢厥旨,更作《錢愚論》以譏之,貪鄙之形,形容曲盡。太子見之曰:「文則美矣,其如不為臨川地何。」勸安成毀之,帝聞之喜曰:「太子居心厚,真吾子也。」
卻說太子聰明仁孝,好學不倦,游嬉事絕不留心。時當五月,天氣明媚,忽游後池,乘小舟,採摘芙蓉。有姬人盪舟,舟覆而太子溺於水。及出,傷股,恐貽帝憂,深誡不言,但以寢疾聞。帝敕內使看視,太子勉自起坐,力書手啟。及篤,左右欲啟聞於帝,太子不許曰:「奈何令至尊知我如此?」因便鳴咽,未幾而薨。時年三十一。帝聞之,臨哭盡哀,斂以衰冕,諡日「昭明」,葬於安寧陵。都下男女奔走陵所,號泣滿路,四方甿庶,及疆徼之人,聞喪者無不哀慟。帝既前星失曜,群臣上言儲位不可久虛,請立賢明以定國本。時昭明有三子,華容公歡、枝江公譽、曲阿公詧,皆已長,議者謂上必立太孫。而帝以太子母弟晉安王綱有賢名,遂立之。朝野以為不順,司議侍郎周宏正奏記於晉安曰:
伏惟謙讓道廢,多歷年所,大王天挺將聖,四海歸仁。是以皇上發德音,以大王為儲副。意者願聞殿下,抗目夷上仁之義,執予臧大賢之節。逃玉輿而弗乘,棄萬乘其如屣。庶改澆競之俗,以大吳國之風。古有其人,今聞其語,能行之者,非殿下而誰?使無為之化,復盛於令世。讓王之道,不墜於來茲,豈不盛歟?
王不能從。帝既立晉安為太子,乃使諸王子出守外藩,以邵陵王綸為南徐州刺史。湘東王繹為荊州刺史,武陵王紀為益州刺史,又以不立太孫而立太子,內常愧之,乃厚撫歡等。寵亞諸子,封歡為豫章王,譽為河東王,詧為岳陽王,各典大都。
旋又以詧為雍州刺史。單說詧臨雍州,以帝年漸老,朝多秕政,欲為自強之計。蓄聚財貨,招募勇敢,以襄陽形勝之地,梁業所基,遇亂可以圖大功,乃克己為政,撫循士民,數施恩惠,延納規諫,所部稱治,帝聞之大喜。
當是時,北魏多故,盜賊蠭起。胡太後亂政於前,爾朱榮肆逆於後,朝天寧日,民不聊生。唯東南半壁,安若泰山,其後高歡誅爾朱,執國政,上陵朝廷。孝莊西奔,宇文泰撫定關中,與歡相抗。魏分東西,日夜治兵相攻,不暇南侵。梁自是國無外患,益得優游無事。朝政之暇,君若臣唯有講習經典;崇尚虛無。既而帝益佞佛,捨身同泰寺。釋御服,披法衣,升講堂法座,為四部大眾講《涅斮經義》,群臣以錢一億萬奉贖皇帝。咸詣寺中奉表,請帝還臨宸極,三請乃許。帝三答書,前後並稱頓首。自是晝食一食,止於菜果。宗廟之祭,不用牲牢,識者以宗廟去牲,則為不復血食。又是歲都下訛言,天子取人肝以食天狗。大小相警,日晚便閉門持仗,以驅天狗,數月乃止。識者皆知不祥。時太子亦於玄圃自講莊、老,宮僚環聽。太子詹事何敬容謂人曰:「昔晉尚虛無,使中原淪喪,今東宮復爾,江南亦將為戎乎?」有隱士陶宏景,疾人士競談玄理,不習武事,嘗為詩云:
夷甫任散誕,平叔生談空。
不意昭陽殿,化作單于官。
又天監中有沙門寶志,帝甚敬之,問以國祚短長,嘗為隱語曰:
掘尾狗子自發狂,當死未死齧人傷。
須臾之間自滅亡,起自沙際死三湘。
帝使周舍封記之,直至梁末皆驗。此是後話,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大同末年,帝臨御已久,當時佐治之臣,若張宏策、王茂、韋睿、沈約、范雲輩,相繼去世,所任新進,率以迎合為事。有朱異者,字彥和,錢塘人。年數歲,其外祖顧歡撫之曰:「兒非常器,當大朱氏門戶,然恐壞人家國事。」及長,折節讀書,從五經博士明山賓游,學業日進,涉獵文史,兼通雜藝。博奕書算,罔不通曉。帝尋有詔廣求異能之士,山賓以異薦。帝召見之,使說《孝經》、《周易》義,甚悉。大悅之,謂左右曰:「朱異實俊才,明山賓所舉殊得人。」乃除異為中書郎。拜命之日,時當秋日,有飛蟬集異武冠上,見者咸謂蟬珥之兆。蓋異容貌魁梧,舉止閒都,雖出自諸生,甚悉軍國故實。自周舍卒後,異代掌機密,一應詔浩敕書,帝並委之,權重一時。然貪財冒賄,每欺罔視聽,以悅人主。起宅東破,窮極華美,晚日下朝,酣飲徹夜。又恃帝寵,輕傲朝賢,不避貴戚。人或勸其謙下,異曰:「我寒士也,遭逢以至今日。諸貴皆恃枯骨兒,輕我下之,則見蔑尤甚。我是以陵之。」司農卿傅岐嘗謂之曰:「今聖上委政於君,安得每事從旨?」異曰:「當今天子聖明,我豈可以拂耳之言干犯天聽?」以故聲勢所驅,薰灼內外,遠近莫不憤疾,而帝信任益深。正是:聖明已被邪臣蔽,安樂哪知禍事來。但未識內蠹已生,外患若何而起,且聽下回再講。
梁武築堰病民,見利而不知害,以致百萬生靈,漂流大海,罪惡彌天。雖一心佞佛,捨身為犧,何益於事?納吳淑媛,致豫章反叛,已開國家之患。又舉朝信佛,太子好談玄虛,禍亂焉得不興?蓋天不助梁,即昭明之死,而其局已定矣。若朱異輩,不過從而助之耳。
第二十三卷 伐東魏淵明被執 納叛臣京闕遭殃 下一卷▶
話說梁政日衰,江南將亂,朱異之奸,既足敗人家國,哪知又來一亂賊,傾覆社稷。其人姓侯,名景,字萬景,朔方人。自少不羈,為患鄉裡,及長,有勇多智。右足偏短,弓馬非其長,而謀算出人。始隨高歡起兵,屢立戰功,嘗言於歡,願得精兵三萬,西擒黑獺,南縛蕭衍老公,以為太平寺主。歡使將兵十萬,專制河南。及歡卒,與高澄不睦,遂據河南,叛歸於梁。遣其將丁和奉表至建康,乞降於帝云:
臣與高澄有隙,請舉函谷以東,瑕邱以西,豫、廣、潁、荊、襄、袞等十三州內附。惟青、徐數州,僅須折簡。且黃河以南,皆臣所統,取之易同反掌。若齊、宋一平,徐事燕、趙,臣當效力前驅,為陛下成此一統之功。
帝得奏,召群臣廷議,群臣皆曰:「頃歲與魏通和,邊境無事。今因高歡身故,遽納其叛臣,棄從前之好,啟將來之釁,竊謂非宜。」帝曰:「諸臣之言雖是,然得景則塞北可清,拒景則兼並無日。國家難得者,機也;不可失者,時也。機會之來,豈可膠柱?」群臣唯唯而退。
先是帝於正月乙卯,夢見中原牧守,皆以地來降,舉朝稱慶。旦見朱異告之,且曰:「我生平少夢,若有夢必驗。」異曰:「此乃宇內混一之兆也,臣敢為陛下賀。」及丁和至,稱景納地之計,定於正月乙卯,帝愈神之。然意猶未決,當謂左右大臣曰:「我國家如金甌,無一傷缺,今忽受景地,詎是事宜?脫致紛法,悔之何及?」朱異揣知上意,因進曰:「聖明御字,南北歸仰,正以事無機會,未獲如志。今候景分魏土之半以來,自非天誘其衷,人贊其謀,何以至此?若拒而不納,恐絕後來之望。此誠易見,願陛下勿疑。」帝曰:「卿言是也。」乃定議納景。壬午,詔以景為大將軍,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諸軍事。遣大將羊鴉仁引兵三萬趣懸弧,運糧食以應接之。先是朝臣周宏正善占候,嘗謂人曰:「國家數年後。當有兵起,百姓流離死亡。」及聞納景,歎曰:「亂階從此作矣。」
卻說東魏聞景外叛,大興兵馬討之。景懼不敵,退保潁川,復割魯陽、長社等四城,賂西魏求救。西魏惡其多詐,受其地而征之人朝。景不欲往,遂專意降梁,厚賂朱異,以求出兵相援。異言之帝,乃下詔起師五萬,北伐東魏。命鄱陽王范為元帥,統領諸將前往。朱異與鄱陽不睦,遽入曰:「鄱陽雄豪蓋世,得人死力,然所至殘暴,非弔民之才。且陛下昔登北顧亭以望,謂江右有反氣,骨肉為戎首,今日之事,尤宜詳擇。」上曰:「淵明可乎?」異曰:「陛下得人矣。淵明寬厚得眾心,可使也。」帝遂不用鄱陽,而任淵明為都督。
卻說真陽侯淵明,性素怯,御軍無律。雖受命出師,常懷退志。軍至寒山,欲堰泗水以灌彭城。俟得彭城,然後進兵懸瓠,與侯景為犄角之勢。於是斷流立堰,使侍中羊侃監之,再旬而成。當是時,魏遣大將慕容紹宗率眾十萬來拒,日行三百里,將近彭城,軍鋒甚銳。羊侃謂淵明曰:「敵兵遠來,乘其營壘未定,進而擊之,可以獲勝,不然,未易克也。」淵明不從。及紹宗至,即引步騎萬人直攻淵明。淵明方醉臥不能起,將士擾亂,遂大敗。淵明被虜,失亡士卒數萬,獨羊侃結陣徐還。一日,敗書報到京中,帝方晝寢,宦者白朱異啟事,帝遽起升輿至文德殿見異,異啟曰:「韓山失律矣。」帝聞之,恍愴將墜牀,宦者扶定,乃歎曰:「吾得無復有晉家乎?」異曰:「勝敗兵家之常,偶爾小挫,陛下何出此言?」帝不悅者良久。
卻說紹宗乘勝進擊侯景,與景相持數月。景食盡,紹宗擊之,景大敗。眾散且盡,乃自峽石濟淮,收散卒,僅得步騎八百人。而羊鴉仁聞景敗,魏軍將至,亦棄懸瓠,走還義陽。東魏引師據之。是時,侯景進退無據,不知所適,謂左右曰:「吾今無容足之地,以隻身歸梁,梁若不納奈何?」遂去壽陽城五十里,停軍觀望。忽有數騎奔至軍前,乃是馬頭戍主田神茂,特來迎候。景欣然接之,因問曰:「壽陽去此不遠,欲往投之,君以為不我拒否?」神茂曰:「朝廷近除鄱陽王為壽陽刺史,未至,韋黯權監府事。我與黯不協,故先來告王。王若馳至近郊,彼必出迎,因而執之,可以集事。得城之後,徐以啟聞。朝廷喜王南歸,必不責也。」景執其手曰:「今者卿來,此天意也。」乃命神茂率步騎百人,先為向道,而身隨其後。夜至壽陽城下,韋黯以為賊也,授甲登陴,將拒之。景遣其徒告曰:「河南戰敗來投,願速開門。」黯曰:「既不奉敕,不敢聞命。」景謂神茂曰:「事不諧矣。」神茂曰:「黯懦而寡智,可說下也。」乃遣徐思玉入見黯曰:「河南王為朝廷所重,君所知也。今失利來投,何得不受?」黯曰:「我受命守城,則守城而已。河南自敗,何預我事?」思玉曰:「國家付君以閫外之任,今君不肯開城,若魏兵追至,河南為魏所殺,君豈能獨守?縱使或存,何彥以見朝廷!」黯乃許容其入。思玉出報,景大悅,曰:「活我者卿也。」於是黯乃開門,景便疾人,即遣其將分守四門,執黯至前,數其不即迎納之罪,將斬之,既而撫手大笑,邀與共坐,置酒極歡。黯,韋睿子也。朝廷聞景敗,未得實信,或云景與將士俱沒,或云景棄軍逃去,上下咸以為憂。侍中尚書何敬容詣東宮,太子曰:「淮北近更有信,侯景定得身免,不識然否?」敬容對曰:「侯景遂死,深為朝廷之福。」太子失色,問其故,對曰:「景反覆叛臣,終當亂國。」太子不以為然。甲寅,景遣其將於子悅馳赴建康,奏言敗狀,並自求貶損。優詔不許。景告之糧,復求資給。帝即以景為南豫州牧,本官如故。更以鄱陽王范為合州刺史,鎮合肥。
時有光祿大夫蕭介,知景必禍國,上表諫曰。
竊聞侯景以河陽敗績,只馬歸命。陛下不悔前禍,復敕容納。臣聞兇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惡一也。昔呂布殺丁原以事董卓,終誅董而為賊;牢之反王恭以歸晉,還背晉以構妖。何者?狼子野心,終無馴狎之性,養虎畜狼,必見機噬之禍。侯景以凶狡之才,荷高歡卵翼之遇,位忝台司,任居方伯。然而高歡墳士未乾,即還反噬,逆力不逮,乃復逃死關西。宇文不容,故復投身於此。陛下前者所以不逆細流,正欲比屬國降胡,以討匈奴,冀獲一戰之效耳。今既亡師失地,直是境上匹夫,陛下愛匹夫而棄與國,臣竊不取也。若國家猶待其更鳴之晨,歲暮之效,臣竊惟侯景必非歲暮之臣,棄卿國如脫屧,背君親如遺芥,豈知遠慕聖德,為江淮之純臣乎?事跡顯然,無可致惑。
臣朽老疾寢,不應干預朝政,但楚囊將死,有城郢之忠;衛魚臨亡,亦有屍諫之阻。臣雖忝為宗室遺老,敢忘劉向之忠,謹冒死以聞。
帝覽表,歎息其忠。朱異忌之,竟不能用。
卻說東魏既得懸瓠、項城,悉復舊境,而欲使侯景不安,數以書來求申前好,帝未之許。時貞陽候淵明被虜在魏,澄以好言謂之曰:「先王與梁主,和好十有餘年,聞彼禮佛,祝及魏主,並祝先王,此乃梁主美意。不謂一朝失信,致此紛擾。知非梁主本心,當是侯景扇動耳。卿宜密致此意,若梁主不忘舊好,吾亦不敢違先王之意,將諸人並即遣歸。侯景家屬,亦當同遣。」淵明從之,乃遣其私人夏侯僧辨馳往江南,奉啟於帝,稱「勃海王寬厚長者,若更通好,當聽淵明還國。」帝得啟流涕,集朝臣議之。朱異進曰:「靜寇息民,和實為便。彼既願修前好,陛下不可不許。」傅歧曰:「不然。高澄師徒克捷,國勢方強。何事須和?必是設間。故命貞陽遣使,欲令候景自疑。景意不安,必圖禍亂。若許通好,正墮其計中。」群臣聞歧言,皆曰:「事城有之,不可不慮。」朱異獨主宜和,謂東魏必無壞意。帝亦厭用兵,乃從異言,賜淵明書曰:「知高大將軍禮汝不薄,省啟足以慰懷,當別遣行人,重敦聆睦。」
僧辯得詔,星夜還北。一日過壽陽,被景竊訪知之,留住攝問,僧辯具以實告。景大恐,乃使王偉作啟,陳於帝曰:
高氏心懷鴆毒,怨盈北土,歡身殞越,子澄嗣惡,討滅待時。所以昧此一勝者,蓋天蕩澄心,以盈凶毒耳。澄苟腹心無疾,又何急急奉璧求和?豈不以秦兵扼其喉,胡騎追其背,故甘辭奉幣,取安大國。臣聞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何惜高澄一豎,以棄億兆之心,使其假命強梁,以遺後世。非直愚臣扼腕,實亦志士痛心。昔伍相奔吳,楚邦立滅;陳平去項,劉氏用興。
臣雖才劣古人,心同往事,誠知高澄忌賈在狄,惡會居秦,求盟請和,冀除其患。若臣死有益,萬殞無辭。唯恐千載,有穢良史。願納臣言,則臣幸甚。
又致書於朱異,購金三百兩,令阻和議。異受金而不通其啟。
二月乙卯,復遣使東魏,弔獻武高王之喪。景又啟稱:「臣與高氏,釁隙已深,今陛下復與高氏連和,使臣何地自處?乞申後戰,宣暢皇威。」上報之曰:「朕與卿大義已定,豈有成而相納,敗而相棄乎?今高氏有使求和,朕亦更思偃武,進退之宜,國有常制。卿但清淨自居,無勞慮也。」景疑上意叵測,欲試虛實,乃遣人詐為高澄使者,自鄴中至建康,以書呈帝,願以淵明易景。帝將許之,傅歧曰:「侯景以窮歸義,棄之不祥。且百戰之餘,寧肯束手受摯?」朱異笑道:「景奔敗之將,執之一使之力耳,敢有他變!」帝從之,復書育貞陽旦至,侯景夕返。使者歸壽陽,以書示景。景曰:「我知吳老公薄心腸,今固然矣。」顧王偉曰:「計將安出?」偉曰:「今坐聽亦死,舉大事亦死,唯王圖之。」於是反計乃決。又景初至壽陽,徵求無已,朝廷未嘗拒絕。以妻子被羈在北,請娶於王、謝。帝以王、謝門高非偶,可擇朱、張已下配之。景恚曰:「會將吳兒女配奴。」又啟求錦萬匹,為軍人作袍。朱異議以青布給之。又以台所給仗,多不能精,啟請東治鍛工,營造兵器,敕並給之。先是景反河南,請立元氏一人為主,以從人望。詔以舍人元貞為咸陽王,資以兵力,使還北主魏,會景敗而止,元貞遂留景軍。至是貞知景有異志,累啟還朝。景謂曰:「河北事雖不果,江南何慮失之,哪不小忍!」貞懼,與韋黯逃歸建康,具以事聞。帝聞貞言,亦絕不以景為意。蓋朱異以景必不叛,唯忌之者眾,故屢言其反,帝有先人之言故也。今且按下一邊。
且說臨賀王正德。本帝弟靖惠王子。少而粗險,不拘禮節。初帝未有嗣,養之為子。及帝踐極,便希儲貳。後立昭明太子,封正德為西豐侯,自此怨望,恒懷不軌,睥睨兩宮,覬幸災變。
普通六年,逃奔於魏。有司奏削封爵。七年,又自魏逃歸,帝方敦親親之誼,以寬仁為度,不之罪也。復其封爵,仍除為信武將軍,封臨賀郡王。正德自是益驕,招聚亡命,陰養死士,儲米積貨,日為反計。特以孤掌難鳴,只得待時而動。
一日,門上報進,有故人徐思玉來見。正德見之,問曰:「卿從河南王在壽陽,何暇至此?」思玉曰:「因有密事相報,乞屏左右言之。」正德邀入密室,促膝與語。思玉曰:「今天子年尊,奸臣亂國,禍敗之來,計日可待。大王屬當儲貳,今被廢一黜,四海業業,孰不歸心大王!河南有志匡扶,實心推戴,欲助大王一臂之力,使主梁祀,以副蒼生之望。知臣與大王有舊,特遣臣到此,密布腹心。」因呈景書示之。書中亦不過推他為帝,兵至近郊,求為內應等話。正德大喜,謂思玉曰:「僕有心久矣。河南之意,暗與吾同,是天授我也。僕主其內,河南為其外,何憂不濟?寄語河南,機事在速,今其時矣。」思玉遂與訂約而去,歸告侯景,景大喜。
時鄱陽王范,密啟候景將反,不早翦撲,禍及生民。而帝以邊事專委朱異,異以為必無此理,下詔報范曰:「景孤危寄命,譬如嬰兒,仰人乳哺,以此事勢,安能反乎?」范復請以合肥之眾討之,帝不許。異引范使至前,謂之曰:「汝王竟不許朝廷有一客耶?」自是范有啟,異皆匿不以上。景又邀羊鴉仁同反,鴉仁執其使以聞,異曰:「景數百叛奴,何能為?」敕以使者付建康獄,俄解遣之。景由是益無所憚。又聞朝廷遣常侍徐陵聘於東魏,乃上言:「高澄狡猾,寧可全信。陛下納其詭語,求與連和,臣雖不武,寧堪粉骨,投命仇門。乞江西一境,受巨控督,如其不許,即率甲騎臨江,上向間越,非唯朝廷自恥,亦恐三公旰食。」帝使朱異宣語景曰:「譬如貪家畜十客,五客尚能得意,聯惟一客致有忿言,亦朕之失也。」由是中外皆知有變,而朝廷仍不提防。八月戊戌,景反於壽陽,以誅朱異為名,內外大駭。
先是傅歧嘗謂異曰:「卿任參國鈞,榮寵如此,比日所聞,鄙穢狼籍。若使聖主發悟,欲免得乎?」異曰:「外間謗讟跨,知之久矣。心苟無愧,何恤人言?」歧退謂人曰:「朱彥和殆將死矣。侍謅以求容,肆辯以拒諫,聞難而不懼,知惡而不改,天奪其鑒,不死何待!」帝聞景反,笑曰:「是何能為?我折棰笞之耳。」乃以鄱陽王范為南道都督,封山候正表為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禮為西道都督,散騎常侍裴之高為東道都督,邵陵工綸持節,督眾軍以討景。
景聞台軍討之,頗懼,問策於王偉。偉曰:「邵陵若至,彼眾我寡,必為所困。不如棄淮南,決志東向,率輕騎直掩建康,臨賀亂於中,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兵貴巧速,宜即進路。」景從之,乃留其將王顯貴守壽陽,身率步騎逕進。陽聲趣合肥,而實襲譙州。譙州將董紹先開城降之,執刺史豐城侯泰,進攻歷陽。太守莊鐵以城降,因說景曰:「國家承平日久,人不習戰,聞大王舉兵,內外震懼,宜乘此際,速趨建康,可兵不血刃而成大功。若使朝廷徐得為備,內外小安。遣贏兵千人,直據彩石,大王雖有精兵百萬,不得濟矣。」景以為然,乃留其將田英、郭駱守歷陽,以鐵為先導,引兵臨江。江上鎮戍相次啟聞,帝始歎曰:「景果反矣。」因問討景之策於羊侃。侃請以二千兵急據彩石,令邵陵王襲取壽陽,使景進不得前,退失巢穴,烏合之眾,自然瓦解。朱異宣言於朝,謂景必無渡江之志,遂寢其議。
卻說臨賀王屯丹陽,聞景兵臨江,無船可渡,潛遣大船數十艘。詐稱載獲,密以濟景。景乃自橫江濟彩石,有馬數百匹,兵八千人,遂襲姑孰,執太守文成侯寧。時南津校尉江子一,見景渡江,率舟師千餘人,欲於下流邀之。副將董桃生,以家在江北,兵未交,即與其徒先潰走。子一不能留,乃收餘眾,步還建康。太子見事急,戎服人見帝,稟受方略。帝曰:「此是汝事,何更問為?內外軍事,悉以付汝。」太子乃停中書省,指揮軍事,以宣城王大器為城內都督,羊侃為軍師將軍副之,諸王侯各守要地。是日景至板橋,欲觀城內虛實,使徐思玉詐逃入城,請間陳事。帝召而問之,將屏左右,舍人高善寶曰:「思玉從賊中來,情偽難測,安可使獨在殿上?」朱異侍坐曰:「徐思玉豈刺客耶?」思玉見上,遽出景表,言異等弄權,乞帶甲入朝,除君側之惡。異在旁,惶愧失色。高善寶請誅思玉,帝不許,命舍人賀季、郭寶亮隨思玉同往,勞景於板橋。景北面受敕,賀季曰:「今者之舉何名?」景曰:「欲為帝也。」王偉趨進曰:「侯王忠於朝廷,為朱異等亂政,除奸臣耳。」景既失辭,遂不放賀季歸,獨遣寶亮還宮。百姓聞賊至,競奔人城,公私混亂,無復次第。羊侃區分防擬,皆以宗室間之。軍人爭人武庫,自取器甲,所司不能禁。侃立斬數人方止。
是時梁興四十七年,境內無事,在位公卿,及閭裡士大夫,罕見甲兵,賊至粹迫,公私駭震。又宿將已盡,餘皆後進少年,茫無主意。單有羊侃膽力俱壯,太子深仗之。辛亥,景至朱雀桁南,而朝廷猶未知正德之情,命守宣陽門。使東宮學士庾信,率宮中文武三千餘人守朱雀門,營於桁北。太子命開桁以挫賊鋒,正德曰:「百姓見開桁,必大驚駭,可且安物情。」太子從之,俄而賊至,信開槍擊之,見賊軍皆戴鐵面,退隱於門口。
方食蔗,有飛箭中門柱,其蔗應弦而落,遂棄軍走。正德率眾迎景於張侯橋,馬上交橋,景軍皆著青袍,正德軍皆絳袍,既與景合,悉反其袍。於是城中喧言正德反,帝及太子聞之皆歎息。但未識後事若何,且俟下回再剖。
《傳》云:「善人國之紀也。」自韋睿、范、沈諸人相繼而沒,用事者皆少年不諳事之臣,其敗機已伏。又專信朱異之言,雖有忠謀碩畫,概置不聽。梁武惑溺已深,焉得不為候景所困?《詩》云:「讒人罔極,變亂四國。」信哉!
第二十四卷 羊侃竭忠守建業 韋粲大戰死青塘 下一卷▶
話說正德既從賊,白下、石頭之師皆潰。景皆遣將據守,進兵直至關下,繞台城三匝,幡旗皆黑,城中恟懼。羊侃詐稱邵陵王西昌侯援兵已至近路,眾心稍安。景百道懼攻,鳴鼓吹角,喧聲震地。縱火燒大司馬府東、西華諸門,煙燄張天。羊侃使鑿門上為竅,下水沃火。太子自奉銀鞍,往賞戰士,直閣將軍朱思親率壯士數人,躍城灑水,久之方滅。賊人作木驢數百攻城,城上投石碎之。賊更作尖項木驢來攻,石不能破。侃作雉尾炬,灌以膏蠟擲下,焚之立盡。賊又作登城樓,高十餘丈,欲臨射城中。侃曰:「車高塹虛,彼來必倒,可臥而觀之。」及車動果倒。。當是時,景據公車府,正德據左衛府,賊將宋子仙據東宮,范桃棒據同泰寺,分番迭攻。侃隨方抗御,賊不能克,乃築長圍以絕內外。
卻說正德初意兵至建康,景即立之為帝。而景專事攻城,不相推奉,正德心懷疑慮,謀之左右曰:「侯王許過江後,即奉我為帝。今置不問,必有所不足於我也。我欲結其歡心,若何而可?」左右曰:「聞侯王孑身南來,尚無妻室,前日求婚王、謝,未遂其志。王何不以女妻之,使諧伉儷之私,則其好永固,彼必助王為天子矣。」正德國:「善。」以幼女生得姣好,欲納之景。其妻憐女幼小,不欲使為景婦,正德曰:「吾方仗侯公取天下,何惜一女!」遂詣景營,謂之曰:「公軍中寂寞,僕有息女,性頗溫淑,願以侍公枕席。」景大喜曰:「得王女為婦,當使長共富貴。」乃命設宴於東宮,即日成婚。東宮去城不遠,其中動靜,城上皆見。一日忽見宮中懸燈掛彩,賊眾皆披紅往來,少頃鼓樂喧天,笙歌聒耳,莫測其故。旋有賊騎數十,來至濠邊,指城上吉曰:「昔侯王欲娶王、謝家女,尚謂門高非偶。今臨賀納女於侯王矣,比王、謝何如?」太子聞之怒,遣人縱火燒東宮,殿台皆盡。景亦怒,縱火燒乘黃廄、上林館、太府寺,皆成灰滅。戊午朔,景遂奉正德為帝,下詔稱:「普通已來,奸邪亂政,上病不豫,社稷將危。河南王景釋位來朝,猥用朕躬,紹茲寶位,可大赦,改元正平。」以景為丞相。
朱異聞正德僭號,勸上出兵擊之,上問羊侃,侃曰:「不可。出人若少,不足破賊,徒挫銳氣;若多,則一旦失利,門隘橋小,必大致失亡。」異力勸擊之。帝從其言,遂使千餘人出戰,鋒未及交,即退走爭橋,赴水死者大半。侃子鷟為景所獲,執至城下以示侃。侃曰:「吾傾宗報國,猶恨不足,豈計一子!幸早殺之。」數日復持來,侃謂鷟曰:「久以汝為死矣,今猶在耶?」引弓射之。賊以其忠義,亦不之殺,但聲言帝已晏駕,城中亦以為然。於是太子請帝巡城,以安眾心。百姓聞警蹕聲,皆鼓噪流涕,眾心粗安。先是江子一之敗還也,上責之,子一拜謝曰:「臣以身許國,常恐不得其死。今所部皆棄臣去,臣以一夫安能擊賊?若賊遂能至此,臣誓當碎身以贖前罪。不死闕前,當死闕後。」至是子一啟太子,願與弟子四、子五率所領百餘人,開承明門出戰,太子許之。子一直抵賊營,賊仗兵不動。子一呼曰:「賊輩何不速出?」久之,賊騎出陣,子一逕前引槊刺賊,連殺數人,從者莫之繼,賊解其肩而死。子四、子五相謂曰:「與兄俱出,何面獨歸?」皆免冑赴賊,子四中矟消,洞胸而死。子五傷脛,還至塹邊,一慟而絕。太子聞其死,傷悼久之。
卻說侯景初至建康,謂朝夕可拔,號令嚴整,士卒不敢侵暴。及城久不克,人心離阻,軍中乏食,乃縱兵掠奪民米及子女金帛。自後米一升,直七八萬錢,人相食,餓死者十五六。乃更於城之東西兩處起土山,驅迫士民,不限貴賤,皆充力役。
疲贏者即殺以填山,號哭動地。城中亦築土山以拒之。太子、宣城王以下,皆親負土,執畚鋪。起層樓於山上,高四丈,募敢死士二千人,厚衣袍鎧,謂之「僧騰客」,分配二山,晝夜交戰不息。會大雨,城內土山崩,賊乘之垂人,苦戰不能禁。侃令軍士擲火為城,以斷其路,徐於內築城,賊不能進。朱異有奴出降於賊,景即以為儀同三司。奴乘良馬,衣錦袍,循行城下,仰見異在城上,呼而謂曰:「汝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領軍,吾始事侯王,已為儀同矣。」於是三日之中,群奴出降者以千數。景皆厚撫以配軍。人人感恩,為之致死。景又射書城上遍諭士民曰:
梁自近歲以來,權幸用事,割剝齊民,以供嗜慾。如曰不然,公等試觀今日,國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妻百室,僕從數千,不耕不織,錦衣玉食,不奪百姓從何得之?僕起赴闕庭,只誅權奸,非傾社稷。今城中指望四方入援,吾觀王侯諸將,志在全身,誰能竭力致死,與吾爭勝負哉?長江天險,吾一葦航之。景明氣淨,自非天人允協,何能如是!幸各三思,自求無吉。
當是時,勤王之詔四出,而各路藩鎮,皆懷觀望,或據強城,按兵不發;或托言糧缺,發而又止;或僅遣偏師人援,大軍不接。以故京師被圍已久,而外援杳然。先是邵陵王聞變,晝夜兼行,引兵入援。及濟大江,中流風起,人馬溺者十一二。
眾請退,不許,遂率西豐侯大春、新涂公大成、永安侯確、安南侯駿、譙州刺史趙伯超、武州刺史蕭弄璋等,步騎三萬,自京口西上。景聞之,遣軍迎拒。趙伯超謂綸曰:「若從黃城大路進兵,必與賊遇,不如逕趨鍾山,突據廣莫門,出賊不意,賊圍必解矣。」綸從之,卷甲疾趨,夜行失道,迂二十餘里,及旦,才達於蔣山。賊不虞兵來,見之大駭,分兵三道攻綸,綸力戰卻之。會大雪,天寒甚,山巔不能立營,乃引軍下山結寨。賊兵陳於覆舟山北,綸兵陳於玄武湖側,與賊對陣相持,至暮不戰。景伏兵於旁,佯退以誘之,安南侯駿見其退,以為賊將走,即率眾追逐。景旋軍與戰,伏兵起,左右夾攻,駿大敗而走。趙伯超望見亦退走,諸軍皆潰。綸收餘兵人天保寺,景縱火燒寺,綸率數騎逸去。士卒踐冰雪,往往墮足。景悉收輜重,生擒西豐公大春,及綸將霍俊等而還。明旦,陳所獲首虜鎧仗及大春等於城下,使言曰:「邵陵工已為亂軍所殺。」霍俊獨曰:「王小失利,已全軍還京口,城中但堅守,援軍尋至。」賦以刀歐其背,俊辭色彌厲,遂殺之。於是城中益恐。
時朝野以侯景之禍,共尤朱異,異慚憤發疾死,人皆恨其死晚。而羊侃日夜守禦,心勞力瘁,未幾亦以疾卒。太子哀慟,如失左右手。於是人益危懼。景聞之喜曰:「羊侃死,吾取城如拾芥矣。」乃復大造攻具,大車高數丈,一車二十輪,運土填塹,進焚台城東南樓,勢甚迫。台將吳景獻計太子,即於城內構地為樓,火才滅,新樓即立,賊以為神。又賊乘火起,於其下穿城而入。城中覺之,更築迂城,狀如卻月以截之,賊不得進。賊更作土山以逼城,城內作地道,以取其土,外山崩,壓賊且盡。賊計窮,乃徇於眾曰:「有能獻計取城者,封萬戶侯。」時有賊將宋嶷,獻計於景曰:「決玄武湖以灌台城,則城立破矣。」景從之,連夜決湖,水盡灌人城中,闕前皆為洪流,百姓皆就高處避水。今且按下慢講。
且說其時來援者,卻有一位忠肝義膽捐軀殉難的杰士,姓韋,名粲,字長蒨,車騎將軍睿之孫,徐州刺史放之子也。粲少有父風,好學厲志。及壯,身長八尺,容貌魁偉,嘗以步兵校尉,人為東宮領直,與太子深相愛敬。後遷為衡州刺史,勤於政治,至是征為散騎常侍,還至廬陵。聞台城被圍,怒曰:「堂堂天朝,為犬羊所困,要吾輩臣子何用?」因簡閱部下,得精兵五千,倍道赴援。至豫章,以兵力尚弱,就內史劉孝儀謀之,孝儀曰:「必如此,當有敕,豈可輕信人言,妄自發兵願且少待。」乃置酒留飲。粲怒,以杯抵地,曰:「賊已渡江便逼宮闕,水陸俱斷,何暇有報?假令無敕,豈得自安!目今巨寇滔天,君父在難,凡屬臣子皆當致命。韋粲今日何情飲酒」即馳出。會江州刺史當陽公大心遣使邀粲,粲馳往見之,謂大心曰:「上游藩鎮,江州去京最近,殿下情計,誠宜在前。但中流任重,當須接應,不可闕鎮。今宜且張聲勢,移鎮湓城賜以一軍相隨,於事便足。」大心然之,乃遣中兵柳昕率兵二千人隨粲進援,行至南州,忽見一支人馬,騎約有萬餘,旗號鮮明,甲兵堅利,浩浩蕩蕩而來。問之,乃司州刺史柳仲禮軍也,聞京師有難,亦來赴救。仲禮與粲,本外兄弟,相見大喜粲即送糧仗給之,並出私財以賞其戰士。是時,鄱陽王遣其世子嗣,與西豫州刺史裴之高、建安太守趙鳳舉,各將兵人援,軍於蔡州,以待上流諸軍。之高聞粲與仲禮兵至,遂自張公洲遣船渡之。未幾,宣猛將軍李孝欽、殷州刺史羊鴉仁、南陵太守陳文徹,各率眾來會。又湘東世子方等將步騎一萬,人援建康。竟陵太守王僧辯,將舟師萬人,出自漢川,載糧東下,於是援兵大集。共屯新林,商議破賊。粲謂:「將不一心,致敗之道,必得一人為主,乃克號令畫一。」因共議推仲禮為大都督,以主軍政。獨裴之高自以年位並尊,恥居其下,議累日不決。粲抗言於眾曰:「今者同赴國難,義在除賊,所以推柳司州者,正以久捍邊疆,先為侯景所憚。且士馬精銳,無出其右。若論位次,柳在粲下,語其年齒,亦少於粲;直以社稷大計,不得復論官職高下。將貴在和,方克協力,若人心不同,大事去矣。裴公朝之舊德,豈應復挾私情,以沮大計。粲請為諸君解之。」乃單舸至之高營,切讓之曰:「今二宮危逼,朝不保夕。臣子當戮力同心,豈可自相矛盾,豫州必欲立異,鋒鏑便有所歸。」之高垂泣致謝。遂推仲禮為大都督,眾將一稟指揮,合兵十餘萬,緣淮立柵。
景見援兵大集,亦樹柵北岸以應之。先是景獲之高家室,囚於營。至是臨水陳兵,將其家室連鎖,列於陣前,以鼎鑊刀鋸隨其後,謂曰:「裴公不降,今即烹矣。」之高召善射者,先射其子,再發皆不中。賊仍困之。俄兩景率步騎萬人於後渚挑戰。仲禮欲出擊之,韋粲曰:「日晚我勞,未可戰也。」仲禮乃堅壁不出。景亦引退。丙辰晦,仲禮將戰,夜至韋粲營部分眾軍。時諸將各有據守,唯青塘無人守把,乃謂粲曰:「青塘當石頭中路,賊必爭之,此係要地,非兄不可,若疑兵少,當更遣軍相助。」粲曰:「自分才弱,恐不足以當此任,然公有命,僕曷敢違!」仲禮乃遣其將劉叔胤助之。丁已朔,仲禮自新亭徙營大桁,韋粲引兵往青塘,忽大霧咫尺不相見,軍迷失道。比及青塘,夜已過半,立柵未合,天已大明。侯景望見之曰:「彼何人斯,而敢於此立寨?急擊勿失。」遂親率銳卒來攻。粲使軍主鄭逸逆擊之,命劉叔胤似舟師截其後,逸抵死相拒。久之,賊來益眾,矢下如雨,逸不能支。叔胤見賊盛,畏懦不敢進,逸遂敗。景乘勝直入粲營,左右牽粲避賊,粲不動,叱子弟力戰,親自博擊。未幾,一門皆為賊殺。軍士飛報仲禮,言青塘被圍。仲禮方食,投箸而起,被甲握槊,率麾下百騎馳往救之。與景大戰於青塘,所向披靡,斬首數百級,沉淮水死者千餘人,景退走,仲禮挺槊刺之,刃將及景。景魂膽俱喪,而減將支伯仁自後斲仲禮,中其肩,仲禮墜馬,賊聚槊刺之。騎將郭山石,見主將墜地,奮死往救,力斬賊將數人,賊稍退,乃扶仲禮上馬,殺出重圍,仲禮傷甚,至軍中昏迷不省人事。親將惠臶為之吮瘡斷血,得不死。自是景不敢復濟南岸,仲禮亦氣衰不復言戰矣。後人有詩挽韋粲之死云:
吹唇百萬逞凶狂,赴難無人到建康。
耿耿孤忠懸日月,令人千載億青塘。
卻說邵陵王綸,自戰敗之後,奔於朱方,復收散卒,與東揚刺史臨城公大連、新涂公大城,自東道並至,列營於桁南,亦推仲禮為大都督。時賊圍甚嚴,內外水泄不通,台城與援軍,信命久絕,或獻策於太子,作紙鴟係以長繩,藏敕於內,乘風放去,冀達眾軍,題云:「得鴟送援軍賞銀百兩。」太子自出太極殿前,乘西北風縱之。賊營望見,群以為怪,射而下之。援軍亦募有能人城通信者,許重賞。有邵陽將李朗應募,請先受鞭,詐為得罪,叛投賊營,從此可以人城。鄱陽鞭而遺之,朗即投賊,賊見其背有傷痕,信而納之,於是乘間人城,城中方知援兵四集,舉城鼓噪。帝以朗為直閣將軍,使還報命。朗不敢復過賊營,乃緣鍾山之後,夜行晝伏,積日乃達。諸將得敕,爭請仲禮進兵。而仲禮自韋粲死後,神情傲狠,陵蔑諸將。
邵陵王綸每日執鞭至門,亦移時弗見,由是與仲禮不睦,諸軍互相猜阻,莫有戰心。
先是台城之閉也,公卿以食為念,男女貴賤,並出負米,得四十萬斛。又收錢帛五十萬億,並聚德陽堂,而不備薪芻魚鹽。至是壞尚書省為薪,撒薦剉以飼馬。御廚有乾苔數十石,味酸咸,取以分給戰士。其後米亦竭,軍士或煮鎧,或熏鼠捕雀以為食。屠馬於殿省間,雜以人肉,食者必死。而侯景之眾亦饑,抄掠無所獲,東城有米可支一年,援軍斷其路。又聞荊州兵將到,景甚患之。王偉曰:「今台城不可猝拔,援軍日盛,我軍乏食,未可與戰。」不如偽且求和,以緩其勢。因求和之際,運東城米人石頭,援軍必不得動,然後休士息馬,繕修器械,伺其懈怠擊之,一舉可取也。」景從之,遣其將任約、於子悅至城下,拜表求和,乞歸舊鎮。太子以城中饑困,清帝許之,帝怒曰:「和不如死!」太子固請曰:「侯景圍逼已久,援軍坐視不戰,宜且許其和,更為後圖。」帝遲回久之,乃曰:「汝自斟量,勿令取笑千載。」遂報許之。
景見朝廷受其和,乞割江右四州之地,並求宣城王大器出送,然後濟江。傅歧固爭曰:「豈有賊舉兵圍宮闕,而更與之和乎?此特欲卻援軍耳。戎狄獸心,必不可信。且宣城工嫡嗣之重,國命所係,豈可為質?」太子不得已,乃以大器之弟石城公大款出質於景。又敕諸軍不得復進,下詔曰:「善兵不戰,止戈為武。」以景為丞相、豫州牧、河南王如故。已亥,設壇於西華門外,遣僕射王克、吏部蕭瑳,與賊將於子悅、任約登壇共盟。又遣太子詹事柳津出西華門,與景相對數十步外,殺牲歃血。盟既畢,城中士民,只道景即解圍。久之,景了無去志,專修鎧仗,托雲無船,不得即發,且欲遣石城公還台,求宣城王出送。太子雖覺其詐,猶依違從之。乙卯,景又啟曰:「適有西岸信至,高澄已據壽陽,臣今無所投足,求借廣陵及譙州,俟得壽陽,即奉還朝廷。」又云:「援軍既在南岸,須於京日渡江。」太子並許之。庚成,景又啟曰:「永安侯確、直閣趙威方,屢次隔柵見詬,云:『天子自與汝盟,我終當破汝。』乞召二人人城,即當引路。」帝便使尚中張綰召二人入城,趙威方奉命,確因辭不入。邵陵王泣謂確曰:「圍城既久,聖上憂危,巨子之情,切於湯火。故欲且盟而遣之,更申後計。
成命已決,何得拒違?」時台使周石珍在綸所,確謂之曰:「侯景雖雲欲去,而長圍不解,意可見也。今召僕人城,何益於事?」石珍曰:「敕旨如此,郎那得辭?」確堅執如故。綸大怒,謂趙伯超曰:「譙州為我斬之,持其首去。」伯超揮刀眄確曰:「伯超識君侯,刀不識也。」確乃流涕人城。
先是帝常蔬食斷葷,及城圍日久,御廚蔬茹皆絕,乃食雞子。確入城,上雞子數百枚。帝手自檢點,歔欷哽咽,謂確曰:「繹在荊州,兵力最強,而竟不一至,何也?」確泣而不言。當是時,湘東王繹擁數萬眾,軍於郢州之武城。河東王譽以湘州兵軍於青草湖,桂陽王慥以信州兵軍於西峽口,皆彼此觀望,淹留不進。有蕭賁者,骨鯁士也,為荊州參軍,以繹不早下,心甚非之,常與繹雙六,食子未下,賁曰:「殿下都無下意。」繹知其譏己,甚忿其言。至是得帝敕,雲與景盟,便欲旋師,賁諫曰:「景以人臣舉兵向闕,今若放兵,未及渡江,童子能斬之矣,必不為也。大王以十萬眾,未見賊而退,竊為大王不取也。」繹益怒,未幾,因事殺之。繹既先歸,援軍皆解嚴,景乘其際,盡遠東城米歸石頭。既畢,謂王偉曰:「軍食已足,計將安出?」偉曰:「王以人臣舉兵圍守宮闕,逼辱妃主,殘穢宗廟,擢王之發,不足數王之罪。今日持此,欲安所容身乎?背盟而捷,自古多矣。願且留此以觀其變。」正德亦曰:「大功垂就,豈可棄去?」景曰:「是吾心也。」途命王偉修啟,曆數朝廷之非,指帝十失以上之。但未識所指十失云何,且聽下回分解。
侯景禽獸為心,人人皆知。梁武惑於朱異之言,深信不疑。到得兵臨城下,遂至計無所出。羊侃實心為國而死,韋粲忠義奮發而死,天心已可概見。臨賀送女結歡,湘東擁兵不救,全無心肝,有愧韋粲、蕭賁多矣。
第二十五卷 侯景背誓破台城 諸王斂兵歸舊鎮 下一卷▶
話說侯景軍食既足,志在背盟,謀臣王偉力勸之,以為去必不克。於是數帝十失,上啟於朝。其略云:
竊惟陛下,踵武前王,光宅江表,躬覽萬幾,劬勞治道。刊正周、孔之遺文,訓釋真如之秘奧。人君藝業,莫之與京。臣所以踴躍一隅,望南風而歎息也。豈圖名與實爽,聞見不同,今為陛下陳之。陛下與高氏通和,歲逾一紀,必將分災恤患,同休共戚。寧可納臣一介之使,貪臣汝、潁之地,便絕和好。夫敵國相代,聞喪則止,匹夫之交,托孤寄命,豈有萬乘之君,見利忘義若此者哉?其失一也。臣與高澄,既有仇憾,義不同國,陛下授臣以上將,委臣以專征,臣受命不辭,實思報效。而陛下欲分其功,不使臣擊河北,遣庸懦之貞陽,任驕貪之胡、趙,才見旌旗,鳥散魚潰。紹宗乘勝,席捲渦陽,使臣狼狽失據,妻子為戮,斯實陛下負臣之深。其失二也。韋黯之守壽陽,眾無一旅,魏兵凶銳,欲飲馬長江,非臣退保淮南,勢未可測。既而邊境獲寧,令臣作牧此州,以為蕃捍,方欲勵兵秣馬,克申後戰,陛下反信貞陽謬啟,復請通和。臣頻諫阻,疑閉不聽,反覆若此,童子猶且羞之,況在人君,二三其德。其失三也。夫畏懦逗留,軍有常法,所以子王小敗,見誅於楚;王恢失律,受戮於漢。今貞陽以帝之猶子,而面縛敵庭,實宜絕其屬籍,以釁征鼓。陛下憐其苟存,欲以微臣相易。人君之法,當如是哉?其失四也。懸瓠大藩,古稱汝、潁,臣舉州內附,羊鴉仁無故棄之,陛下曾無嫌責,使還居北司。鴉仁棄之不為罪,臣得之不為功,其失五也。臣在壽春,只奉朝廷,而鴉仁自知棄州,內懷慚懼,遂啟臣欲反。使臣果反,當有形跡,何所征驗,誣陷頓爾,陛下曾不辨究,默而信納。其失六也。趙伯超任居方伯,惟知漁獵百姓,韓山之役,女妓自隨,才聞敵鼓,與妾俱逝。以致只輪莫返,其罪應誅,而納賄中人,還處州任。伯超無罪,功臣何論;賞罰無章,何以為國?其失七也。臣御下素嚴,裴之悌助戍在彼,憚臣嚴制,遂無故遁歸,又啟臣欲反,陛下不責違命離局,方受其浸潤之譖,處臣如此,使何地自安?
其失八也。臣歸身有道,罄竭忠規,每有陳奏,恒被抑遏。朱異等皆明言求貨,非利不行,臣無賄於中,恒被抑折。其失九也。鄱陽之鎮合肥,與臣鄰接,臣以皇室重臣,每相只敬。而臣有使命,必加彈射,或聲言臣反,陛下不察,任其見侮,臣何以堪於此哉?其失十也。臣是以興晉陽之甲,亂長江而直濟,願得升赤墀,踐文石,口陳枉直,指畫臧否,誅君側之惡臣,清國朝之秕政,則臣幸甚,天下幸甚。
帝覽表,且慚且怒。城中以景違盟,舉烽鼓噪,復詔援軍進兵。
先是閉城之日,男女十餘萬,擐甲者二萬餘人,被圍既久,人多身腫氣急,死者十八九,衛城者不滿四千人。率皆疲病,橫屍滿路,不及瘞埋。國勢危如纍卵,而柳仲禮身為都督,唯聚妓妾在營,置酒作樂。諸將日往請戰,不許。安南王駿說邵陵曰:「城危如此,而都督不救,其情可知。萬一不虞,殿下何顏自立於世?今宜分軍為三道,出其不意攻之,可以得志。」綸不能從。柳津遣人為仲禮曰:「君父在難,不能竭力,百世之後,謂汝心為何?」仲禮亦不以為意。帝嘗問津賊勢若何,對曰:「陛下有邵陵,臣有仲禮,圍何由解?」帝為之淚下。中丞沈濬,憤賊背盟,請至景所,責以大義。帝遣之,濬見景,問之曰:「軍何不退中』景曰:「今天時方熱,軍未可動,乞且留京師立效。」濬發憤責之,景怒,拔刀相向,曰:「我斬汝。」濬曰:「負恩忘義,違棄詛盟,固天地所不容。沈濬五十之年,常恐不得死所,何為以死相懼耶?」逕去不顧,景以忠直舍之。於是決石闕前水,百道攻城,晝夜不息。
丁卯城陷,賊眾皆從城西入。永安侯確,力戰不能卻,乃排闥入見帝云:「城已陷。」帝安臥不動,曰:「猶可一戰乎?」對曰:「眾散矣。」帝歎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因謂確曰:「汝速去語汝父,勿以二宮為念,且慰勞在外諸軍。」確泣而退。俄而景入城,先遣王偉入文德殿奉謁,帝命左右褰簾開戶引偉入。偉拜呈景啟,帝問:「景何在,可召來。」景遂入見,以甲士五百人自衛。稽顙殿下,典儀引就三公榻。帝神色不變,問曰:「卿在軍中,無乃為勞。」景不敢仰視,汗流被面。又問:「卿何州人,而敢至此,妻子猶在北耶?」景皆不能對。任約從旁代對曰:「臣景妻子,皆為高氏所居,惟以一身歸陛下。」帝又問:「初渡江有幾人。」景曰:「千人。」「圍台城幾人?」曰:「十萬。」「今有幾人?」曰:「率土之內,莫非己有。」帝俯首不言,景即退。復至永福省見太子,太子亦無懼容,侍衛皆驚散,惟中庶子徐摛、舍人殷不害侍側。景傲然登階,摛謂景曰:「候王當以禮見,何得如此?」景乃拜。太子與言,又不能答。景退,謂其黨曰:「吾嘗跨鞍對陣,矢刃交下,而意氣安緩,了無怖心。今見蕭公,使人自懾,豈非天威難犯?吾不可以再見之。」於是悉撒兩宮侍衛,縱兵入宮,盡掠乘輿服御宮人以出。使王偉守武德殿,於子悅屯太極殿堂,矯詔大赦,自加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旋命石城公大款,以帝詔解外援軍。
柳仲禮召眾議之,邵陵王曰:「今日之命,委之將軍。」仲禮直視不對。裴之高、王僧辨曰:「將軍擁眾百萬,使宮闕淪沒,正當悉力決戰,以贖前愆,何用躊躇?」仲禮竟無一言。
諸軍見其無戰意,乃各引兵還鎮。柳仲禮及其弟敬禮、羊鴉仁、趙伯超並開營降。仲禮入城,先拜景而後見帝,帝不與言。退見其父津,津偷哭曰:「汝非我子,何勞相見?」是日景燒內積屍,病篤未絕者,亦聚而焚之。庚子,詔征鎮牧守,各複本任,朝臣皆還舊職。初,臨賀王正德,與景相約,平城之日,不得全帝與太子。故台城一破,正德即率眾揮刀入宮。那知景已使人守定宮門,斥正德曰:「侯王有命,擅入者斬。」正德悚然而退。越一日,景令正德去帝號,遷為侍中、大司馬,入朝於帝。正德入見,拜且泣。帝曰:「歎其位矣,何嗟及矣。」正德自後常懷怨恨,未幾景殺之。
且說帝為侯景所制,心甚不平,怒氣時形於色。一日,景欲以宋子仙為司空,帝曰:「調和陰陽,安用此物?」景又請以其黨為便殿主帥,帝不許。景不能強,心甚憚之。太子人見,泣且諫曰:「宗廟存亡,皆係景手,願少忍之。」帝曰:「誰令汝來?若社稷有靈,猶當克復;如其不然,何惜一死而事流涕為!」一日,忽見省中,有驅驢馬,帶弓劍,出入往來者。帝怪之,問左右曰:「往來者是何人?」直閣將周石珍曰:「侯丞相甲士。」帝大怒,叱石珍曰:「是侯景,何謂丞相!」左右皆懼。是後帝有所求,多不遂志,飲食亦為所裁節,憂憤成疾。五月雨辰,帝臥淨居殿,口苦,索密不得,再呼荷荷而殂。年八十六,廟號高祖。景聞帝崩,秘不發喪,遷殯於昭陽殿,使王偉、陳慶,迎太子於永福省,如常人朝。太子嗚咽流涕,不敢泄聲。殿外文武,皆莫之知。辛巳,發高祖喪,升梓宮於太極殿。是日太子即皇帝位,群臣朝賀,改元大寶,是為簡文帝。侯景山屯朝堂,分兵守衛。浩敕詔令,皆代為之。帝拱默而已。六月丁亥,立宣城王大器為太子,封皇子大心等七人,皆為王。以郭元建為北道行台,總督江北諸軍事,鎮新秦。
卻說景愛永安侯確之勇,常置左右,確曲意承合,使景不疑。時邵陵王綸在郢州,潛遣入呼之,確曰:「景輕佻,一夫力耳。我欲手刃之,尚恨未得其便。卿還語家主,匆以吾為念。」一日,景游鍾山,確與偕行,見一飛鳥,景命射之,一發烏落。又一鳥飛來,確彎弓持滿,欲射景,箭將發而弦忽斷。景覺其異,因叱曰:「汝何反?」確曰:「我欲殺反者,而天不助我,命也。」景遂殺之。
時東吳皆有兵守,景遣於子悅、侯子鑒等東略吳郡,所將兵甚少。新城戍主戴僧遇,有精兵五千人,說太守袁君正曰:「賊今乏食,台中所得,不支一旬。若閉關拒守,立可餓死。願公勿附於賊。」無如郡人皆恤身家,恐不能勝,而資產被掠,爭勸君正迎降。君正於是具牛酒,出郊以迎子悅。子悅執之,而掠奪財物子女,東人大悔恨。沈濬避難東歸,與吳興太守張嵊,合謀拒景。
時吳興兵力寡弱,嵊又書生,不閒軍旅,或勸嵊效袁君正,以郡迎降。嵊歎曰:「袁氏世濟忠貞,不意君正一日隳之,吾豈不知吳郡既歿,吳興勢難久全?但以身許國,有死無二耳。」及子鑒軍至,嵊率眾與戰,敗還府,整朝服坐堂上,賊至不動。子鑒執送建康,景嘉其守節,欲活之。嵊曰:「吾參任專城,朝廷傾危,不能匡復,今日速死為幸。」景猶欲存其一子,師曰:「我一門已在鬼彔,不就爾虜求生。」景怒,盡殺之。並殺沈濬。又賊將宋子仙攻錢塘,戴僧遇降之,遂乘勝至會稽。
時會稽勝兵數萬,糧仗山積,東人征候景殘虐,咸欲拒之。而刺史南郡王大連,朝夕酣飲,不恤士卒,軍事悉委司馬留異。異隱與賊通,遂以眾降。大連被執,送之建康,猶醉不之知。帝聞之,引帷自蔽,掩袂而泣。於是三吳盡沒於景。
景志益驕,下令彩選吳中淑女,收入府中,有容貌出眾者,教之歌舞,以資聲色之樂。賊黨有言溧陽公主之美者,景即人宮,逼而見之。時溧陽年十四,芳姿弱質,果有沉魚落雁之容。
景一見,不勝驚喜,回顧左右曰:「我初以正德之女為美,今觀公主之色,正德女不足數矣。」因向溧陽曰:「公主深宮寂寞,此間無可快意,不如隨吾回宮,共享榮華,與公主偕老何如?」溧陽羞慚滿面,低聲應曰:「承大王不棄,妻之顧也。」景大悅,遂購小輿,載之以歸。是夕,召集群臣,大排筵宴,以慶新婚。酒闌之後,與公主攜手入房,共效于飛之樂。可憐嬌花嫩蕊,狼藉於跛奴之手。帝聞之,封景為附馬,景益喜。三月三日,景清帝楔宴於樂游苑,暢飲連日,還宮後,景與公主,共據御牀,南面並坐,文武群臣,列坐待宴。越日,又請駕幸西州,帝御素葷,侍衛寥寥,景甲士數千,翼衛左右。帝聞絲竹之音,淒然泣下。酒半酣,景起舞,亦請帝起舞,帝亦為之盤折。宴罷,帝攜景手曰:「我念丞相。」景曰:「臣亦念陛下,且臣得尚公主,則與陛下為至親。陛下苟無異志,臣亦寧有變心?請與陛下設誓可乎?」帝從之,因與帝登重雲殿,禮佛為誓云:「自今君臣,兩無猜貳,共保始終。」蓋景飲娛公主意,故與帝盟也。
當是時,江南連年旱蝗,江、揚猶甚,百姓流亡,相與彩草根、木葉、菱芡而食,死者蔽野。富貴之家,衣羅綺,懷金玉,俯伏牀帷而死。千里絕煙,人跡罕見,白骨成聚,如邱隴焉。而景殘酷益甚,立大碓於石頭城,有犯法者,輒搗殺之。常戒諸將曰:「破柵平城,當盡殺之,使天下知我威名。」故諸將每戰,專以焚掠為事,斬刈人如草芥,以資戲笑。又禁人偶語,犯者刑及外族。為其將帥者,悉稱行台。來降附者,悉稱開府。其親寄隆重者,日左右廂公。勇力兼人者,曰庫直都督。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湘東王繹,字世誠,高祖第七子也。初高祖夢一眇目僧,執香爐至殿前,口稱托生皇宮,逕往內走。高祖夢覺,而後宮適報皇子生,名之曰繹。少患眼疾,遂盲一目。高祖憶前所夢,彌加寵愛。及長,好學不倦,博極群書,高祖常問曰:「孫策在江東立業,年有幾?」對曰:「十七。」高祖曰:「正是汝年。」遂封湘東王,出為荊州刺史。其在荊州,軍書行檄,文章詩賦,點毫立就,常曰:「我韜於文字,愧於武夫。」人以為確論,性好矯飾,多猜忌,有勝己者,必加毀害。忌劉之遴才學,使人鴆之,如此甚眾。妃徐氏,有美色,嗜酒好淫,性又酷妒,見無寵之妾,便交杯接坐。才覺有娠者,即手加刀刃。以王眇一目,每知王將至,必為半面妝以俟,王見,則大怒而出。王好讀書,卷籍繁多,每不自執卷,令左右更番代執,晝夜無間。以故左右出人無忌,妃擇其美者,常與之淫。
有季江者,美姿容,尤為妃愛。季江每歎曰:「植直狗雖老猶能獵,蕭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又有賀徽者,年少面貌美,妃常往普賢寺禮佛,遇之心動,即令寺尼招之入內,遂與之私。意甚謙,書白角枕為詩,互相贈答。後事露,繹欲殺之,以其生世子方等,不忍,乃盡殺其所私者,而幽之後宮。更作《蕩婦秋思賦》以刺之,其詞曰:
蕩予之別十年,倡婦之居自憐。登樓一望惟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天與水兮相逼,山與雲兮共色。山則蒼蒼入漢,水則涓涓不測。誰復堪見鳥飛,悲鳴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況乃倡樓蕩婦,對此傷情。於時露萎庭蕙,霜封階砌,坐視帶長,轉看腰細。重以秋水文波,秋雲似羅。日黯黯而將暮,風騷騷而渡河。姜怨回文之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遠如何?鬢飄蓬而漸亂,心懷愁而轉歎。愁索翠眉斂,啼多紅粉漫。已矣哉!秋風起兮秋葉飛,春花落兮春日暉。春日遲遲猶可至,容子行行終不歸。
世子方等見之,知為其母作也,且慚且懼。原來方等有俊才,善騎射。台城被圍,繹停軍郢州,獨遣方等率步騎一萬,援健康,每戰親犯矢石,以死節自任。及宮城陷,繹還荊州,方等亦收兵還,甚得眾和。湘東始歎其能,修築城柵,以備不虞。既成,樓雉相望,周遮七十餘里。湘東見之大悅。然方等以母故,恒鬱鬱不樂。嘗著論以見志云:
人生處世,如白駒過隙耳。一壺之酒,足以養性;一簞之食,足以恰形。生在蓬篙,死葬溝壑。瓦棺石槨,何以異茲。
吾嘗夢為魚,因化為鳥。當其夢也,何樂如之。及其覺也,何憂及之。良由吾之不及魚鳥者遠矣。舉手動觸,搖足恐墮,若使吾終得與魚鳥同游,則去人間如脫屣耳。
又嘗謂所親曰:「吾豈愛生,但恐死不獲所耳。」今且按下慢講。
且說其時賊據建業,凶勢滔天。然方收集三吳,未遑經營江北,故京師雖破,外鎮猶強。荊州則湘東王繹,襄陽則岳陽王詧,湘州則河東王譽,信州則桂陽王慥,益州則武陵王紀,而鄱陽鎮合肥,邵陵據郢州,唯荊州地居形勝,兵力最強,特推為督府,各受節制。而湘東疑忌宗室,每與諸王不睦。
先是太清三年,河東王譽移鎮湘州,前刺史張纘,恃其才望,輕譽少年,迎侯有闕。譽怒,頗陵蹙之。纘恐為所害,輕舟夜遁。與湘東有舊,欲因之以殺譽兄弟,乃奔江陵,求昵於繹。恰值桂陽王將還信州,欲謁督府,停軍以待。纘因說繹曰「河東、岳陽,共謀不逞,欲襲荊州,桂陽留此,欲應譽、詧」湘東信之。遂殺慥。諸王由是不服。其後督糧於湘州,譽怒曰:「各自軍府,何忽隸人?」使者三返,譽競不與。繹怒欲伐之。世子方等請行,繹乃給兵三千,使之往討。譽出兵拒之戰於麻溪,方等匹馬陷陣而死,湘東聞之怒曰:「河東敢殺吾子,此仇必報。」乃命大將鮑泉,率騎一萬進討。王僧辯起竟陵之眾助之,刻日就道。僧辯因竟陵部下未盡至,欲俟眾集,然後行,求緩日期。繹疑僧辯觀望,按劍厲聲曰:「卿憚行拒命,欲同賊耶?今唯有死耳。」因斲僧辯,中其髀,悶絕倒地久之方蘇,即下於獄。泉在旁,震怖不敢言,僧辯母聞之,徒行至官,流涕人謝,自陳無訓,伏地求免。繹意解,賜以良藥故得不死。泉獨將兵擊湘州。但未識湘州果得勝否,且聽下回分解。
侯景反覆小人,而又機變詭譎,其歸染而畔,明者早已知之。梁武以天挺之姿,壯時何等英邁,乃老而昏憒,但知妄佞佛,不惜民生,至呼「荷荷」而殂,哀哉!簡文為景所制,悲笑由人,真是雖生猶死。設諸鎮兄弟,合力同心,以誅侯景,何愁不克?乃湘東心情猜忌,小人乘此播弄,弟兄叔姪,互相殘殺,以致一敗塗地,可恨可憐,當為千秋炯戒。
第二十六卷 除霸先始興舉義 王憎辯江夏立功 下一卷▶
話說鮑泉師至湘州,河東王譽引軍迎之,連戰皆敗,退保長沙。鮑泉圍之,譽告急於岳陽王詧。詧與左右謀曰:「欲解長沙之圍,不如去伐江陵,江陵破,則其圍自解。」乃留參軍蔡大寶守襄陽,自率精騎二萬二千,來伐荊州。繹大懼,遣左右就獄中問計於僧辯。僧辯內陳方略,繹乃赦之,以為城中都督。
先是詧至江陵,作十三營以攻之。會大雨,平地水深四尺,詧軍氣沮,繹將杜岸,請以五百騎襲襄陽,則此圍自解,繹許之,岸乃晝夜兼行,去襄陽三十里,城中始覺。蔡大寶奉詧母龔太妃登城拒戰,城得不破。詧聞之,懼根本有失,連夜棄營遁去。江陵始安。
卻說鮑泉圍長沙,久不克,湘東怒之,以王僧辯代為都督,數泉十罪。泉聞僧辯來,愕然曰:「得王竟陵來助,賊不足平矣。」拂席待之。僧辯入營,背泉而坐曰:「鮑郎,卿有罪,令旨使我鎖卿,卿勿以故情見期。」乃宣繹命,鎖之牀側。令自作啟,以謝淹緩之罪,上呈湘東,湘東怒解,遂釋之。復求救於邵陵王綸,綸欲救之,而兵糧不足,乃致書於湘東曰:
從來天時地利,不如人和。況乎手足股肱,豈可相害?今社稷危恥,創巨痛深,唯應剖心嚐膽,泣血枕戈,其餘小忿,或宜容貰。若外難未除,家禍仍構,料古訪今,未或不亡。夫征戰之理,唯求克勝,至於骨肉之戰,愈勝愈酷。捷則非功,敗則有喪,勞兵損義,虧失多矣。侯景之軍所以未窺江外者,良為藩屏盤固,宗室強密。弟若陷洞庭,不戰兵刃,雍州疑迫何在自安。必引魏軍以求形援,如是則家國去矣。唯望解湘州之圍,存杜稷之計。幸甚!幸甚!
繹得書,全不動念,復書於綸,但陳河東過惡,罪在不赦且曰:「臨湘旦平,暮便返旆。」綸見之,以書投地,慷慨流涕曰:「天下之事,一至於此,湘州著敗,吾亡無日矣。」
且說繹既不從綸言,命王僧辯急攻長沙,辛巳克之。遂斬河東王譽,傳首江陵。繹反其首而葬之。以僧辯為左衛將軍。
斯時岳陽聞詧死,恐亦不能自存,乃遣使求援於魏,請為附庸之國。後湘東又遣柳仲禮鎮竟陵以圖之。岳陽益懼,乃遣妃王氏,及世子寮為質於魏,乞出兵以擊仲禮。時魏宇文泰,正欲經略江漢,得詧來附,甚喜,乃命楊忠為都督,擊仲禮以援詧忠選騎二千,銜枚夜進,大敗仲禮於獲頭,獲其子弟,盡俘其眾。仲禮狼狽遁歸。於是義陽、安陽、竟陵三郡守將皆以城降漢東之地,盡入於魏。忠遂乘勝,進逼江陵。湘東大懼,遣舍人庾恰說忠曰:「詧來伐叔,而魏助之,何以使天下歸心?如不助詧,願以次子方略為質,乞和大國。」楊忠許之。繹乃與忠盟於石城曰:「魏以石城為封,梁以安陸為界,請同附庸,並送質子,貿遷有無,永敦鄰好。」忠乃還。
卻說邵陵王大修鎧仗,將討侯景,湘東惡之,使僧辯率舟師一萬,東趣江鄙,聲言迎綸還荊,授以湘州,其實襲之。軍至鸚鵡州,綸以書責僧辯曰:「將軍前年殺人之姪,今歲伐人之兄,而不聞一矢一旅,加之於賊。以此求榮,恐天下不許。」僧辯送其書於江陵,繹命進軍。綸料不能敵,乃集麾下於西園,涕泣言曰:「我本無它,志在滅賊,湘東嘗謂與之爭帝,遂爾見伐。今日欲守,則糧儲交絕;欲戰則取笑天下。不容無事受縛,當於下流避之。」麾下爭請出戰,綸不從,自倉門登舟北出。僧辯入據郢州,繹以世子方諸為郢州刺史,王僧辯為領軍將軍。綸奔汝南,遣使請降於齊,欲圖安陸,為西魏將所殺。時鄱陽王在湓城,見宗室相殘,亦以憂死。由是賊未亡,而梁之宗室,已死亡過半矣。後人有詩譏湘東曰:
君父之仇甘共天,摧殘骨肉劇堪憐。
詩書萬卷雖能讀,忘卻風人唐棣篇。
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一代將終,必有一代開基之主,應運而興。方天監二年,梁業正當隆盛,而代梁有天下者,已生世上。其人姓陳,名霸先字興國,小字法生,吳興長城下若裡人。漢太邱長陳實之後,世居潁州,實七世孫達,為長城令,愛其山水,遂家焉。
嘗謂所親曰:「此地山川秀麗,當有王者興,二百年後,我子孫必鐘斯運。」越八傳,至文贊,遂生霸先。少時倜儻有大志,不事生產。既長,愛兵書,多武藝。身長六尺五寸,日角龍顏,垂手過膝。嘗游義興,館於許氏,夜夢天開數丈,有朱衣四人,捧日而至,納之於口,及覺,腹中猶熱,霸先因自負。然固於貧賤,雖有沖天之志,無從施展。一日,閒坐在家,聽見門前車馬聲喧,走出視之,乃是新喻侯蕭映,為吳興太守,今日走馬到任。映坐輿中,望見霸先形貌非常,心甚異之,因呼左右問其姓名而去。明日便邀霸先到署,談論竟日,益歎服,指謂左右曰:「此人胸藏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略,他日所就,正未可量。」及映為廣州刺史,遂引霸先為參軍,令招集士馬,訓練武勇,境內賊寇,無不摧滅。
先是交州刺史蕭諮,以殘刻失眾心。土豪李賁,連結數州強勇,同時造反,台軍討之不克,賊將杜天合、杜僧明,進寇廣州,晝夜苦攻,州中大恐。對霸先在外為游軍,率其眾,卷甲兼行以救之,屢戰屢捷,天合中流矢死,賊眾大潰。僧明乞降,霸先愛其勇,收為偏將。廣州以安,蕭映乃詳列其功,奏於朝。帝深異焉,授為直閣將軍,遣畫工圖其容貌而觀之。霸先益自激勵。其年冬,蕭映卒,詔以霸先為交州司馬,與刺史楊瞟南討李賁。瞟見霸先麾下,士卒勇敢,器械精利,喜曰:「能克賊者,必陳興國也。」悉以軍事委之。
時值蕭勃為定州刺史,相遇於西江。勃知眾憚遠行,勸瞟勿進。瞟意猶豫,霸先謂瞟曰:「交人叛亂,罪由宗室諸侯,不恤人民,以致亂庫有極。定州復欲昧利目前,不顧大計,節下奉辭伐罪,故當死生以之。豈可畏憚宗室,輕幹國憲?今若違詔不前,何必交州討賊?問罪之師,即有所指矣。」瞟從之,於是勒兵鼓行而進,軍至交州,賁眾數萬,據蘇歷江口立柵,以拒官軍。霸先為前鋒,所向摧陷,賁大敗,遁入典徹湖。其地已屬屈獠界,眾軍憚之。是夜江水暴起七丈,奔注湖中,霸先乘流先進,眾軍鼓噪而前。賊眾大潰,遂擒李賁斬之。傳首京師,以功除振遠將軍、西江督護。時太清元年也。
明年,侯景寇京師,霸先即欲率兵人援。會廣州刺史元景仲,陰與賊通,將以廣州附賊。霸先知其謀,乃集義兵於南海,馳檄以討景仲。景仲窮蹙自縊,霸先乃迎蕭勃鎮廣州。又值蘭裕等作亂,始興十郡,皆從之反,勃令霸先討之,悉擒裕等。勃因以霸先監始興郡事。霸先乃厚結始興豪傑,同謀赴難。郡人侯安都、張偲各率千餘人來附。霸先皆署為將。及義軍將發,蕭勃遣使止之曰:「侯景驍勇,天下無敵。前者援軍十萬,士馬精強,然而莫敢當鋒,遂令揭賦得志。君在區區一旅,將何所之?況聞嶺北王侯,又皆鼎沸,河東、桂陽,相次屠戮;岳陽、邵陵,親尋干戈。以君疏外,詎可暗投,未若且住始興,遙張聲勢,保太山之安也。」霸先泣謂使者曰:「僕本匹夫,荷國厚恩。往問侯景渡江,即欲赴援,遭值蘭裕作亂,梗我中道。今京都覆沒,主上蒙塵,君辱臣死,誰敢愛命?君侯體則皇枝,任重方岳,不能摧鋒萬里,雪此冤痛。遣僕一軍,猶賢乎已,乃更止之乎?僕行計決矣,非詞說所能止也。」乃遣使間道往江陵,受湘東節度,星夜進兵。
至大庚嶺,忽有一軍擋住去路,霸先出馬,高聲喝道:「何處兵馬,敢阻吾勤王之師。」話猶未絕,只見對陣中,旗門開處,衝出一將,高聲答道:「吾乃南康郡大將蔡路養也,奉蕭使君之命,教我把守在此,不許一人一騎放過嶺北。你是陳興國,莫想過去,且還始興去罷。」霸先大怒道:「誰為我擒此賊?」杜僧明一馬衝出。只見路養身邊,閃出一員小將,年約十二三,手持大捍刀,身騎高頭馬,迎住僧明便戰,槍來刀往,鬥至數十合,不分勝負。霸先暗暗喝采,便將鞭梢一指,大眾一齊殺上,敵軍披靡,一時大潰。路養脫身竄走,小將落後不能去,遂執而訊之。姓蕭,名摩訶,乃路養妻姪。侯安都愛其勇,收而養之。於是義軍進頓南昌。
且說南昌一路,水道最艱。舊有二十四灘,灘多巨石,往來行旅,皆畏其險。霸先軍至,灘水暴漲數丈,三百里間,巨石皆沒。舟行如駛,一日遂達西昌。天空無雲,有龍天矯水濱,長五丈,五彩鮮耀,軍人觀者數萬人,莫不歎異。又軍嘗夜行,咫尺難辨,獨霸先前後,若有神光照之,數十步外,並得相見。
親將趙知禮,怪而問之,霸失笑而不答。由是遠近聞之,皆歸心焉。今且按下霸先起兵。
再講侯景既集東吳,復思西侵,探得諸王侯同室操戈,互相屠滅,不勝大喜,遂自加宇宙大將軍,都督六合諸軍事,以詔文呈帝。帝驚曰:「將軍乃有宇宙之號耶?」然不敢違,即其號授之。景乃命任約將兵三萬、進寇西陽、武昌。恰值寧州太守徐文盛,募兵數萬,請討侯景。湘東以為秦州刺史,使引兵東下,與任約遇於武昌。約不虞文盛兵至,初不為備。文盛進擊,大破之,斬賊將數員,約狼狽走,喪亡不可勝計。明日文盛進擊,又大破之。景聞任約敗,大怒,遂自率眾西上。攜太子大器從軍,留王偉居守建康。自石頭至新林,戰船千艘,舳艫相接。行至中途,任約來謝喪師之罪。景曰:「蓬爾賊何畏,汝看我破之。」至西陽,與文盛夾江築壘。文盛曰:「景自恃無敵;有輕我心。若不先挫其鋒,必為所乘。」於是策勵將士,乘其初至攻之,士皆死戰,殺其右丞庫狄式和。景大敗,退營五十里,集諸將問計。諸將請再戰克之,景曰:「彼氣方銳,戰未可必。吾聞郢州刺史蕭方諸,湘東少子,不暗軍旅,吾以輕兵襲之,可虜而獲也。得江夏,文盛在吾圍中,彼且奔走不暇矣。」諸將皆曰:「善。」乃使宋子仙、任約,率輕騎四百,由淮內襲郢州。
卻說方諸年十五,以行事鮑泉和弱,常狎侮之,或使伏於牀中,騎其背為馬。恃徐文盛在近,不復設備,日以蒲酒為樂。
丙午,大風疾雨,天色晦冥。有登陴望見賊者,走告鮑泉。泉曰:「徐文盛大軍方勝,賊何因得至?當是王珣軍人還耳。」蓋珣率江夏兵五百,從文盛在外也。既而告者益眾,始命閉門。
而於仙等已馳入城,霎時殺進府中。方諸猶踞泉腹,以五色彩辮其髯,見於仙至,方諸迎拜。泉匿牀下子仙見有五色彩,拖出牀外,俯而窺之,乃鮑泉也,有彩辮在髯上。眾大笑,遂殺之,。江夏已拔,景乘便風,中江舉帆,遂越文盛軍,入江夏。
文盛軍聞之,不戰而潰,文盛逃歸江陵。王珣以家在江夏,降於景。
先是湘東以王僧辯為大都督,率王琳、杜龕等東擊景。軍至巴陵,聞郢州已陷,因留戍之,湘東乃遺僧辯書曰:「賊既乘勝,必將西下,不勞遠擊,但守巴邱,以逸待勞,無憂不克」又謂僚佐曰:「景若水步兩道,直指江陵,此上策也;據夏首,積兵糧,中策也;悉力攻巴陵,下策也。巴陵城小而固,僧辯足可委任。景攻城不拔,野無所掠,暑疫時起,食盡兵疲破之必矣。」乃命羅州刺史徐嗣徽兵自岳陽往武州,刺史杜崱兵自武陵往,共助僧辯拒景。
卻說景在郢州,停兵三日,留其將丁和守之。使宋子仙將兵一萬為前驅,趣巴陵。又遣任約將兵一萬,聲言直搗江陵。親率大兵,水步並進。於是緣江城戍,望風皆潰。將次巴邱,僧辯乘城固守,偃旗臥鼓,寂若無人。景遣輕騎至城下,問城內守將為誰,答曰:「王領軍。」騎曰:「何不早降?」僧辯使人對曰:「大軍但向荊州,此城自當非礙。」騎去,既而執王珣至城下,使說其弟王琳出降。琳曰:「兄受命討賊,不能死難,曾不內慚,反來誘我。」取弓射之,珣慚而退。景令軍士肉薄攻城,百道俱進,城中鼓噪,矢石雨下。賊死甚眾,乃退。僧辯又遣輕兵出戰,凡十餘返,所向皆捷。景怒,親自披甲乘馬,在城下督戰,呼聲動天地。僧辯緩服乘輿,奏鼓吹巡城。景望之,服其膽勇。
再說湘東聞任約西上,遣蕭惠正將兵拒之,惠正謝不能,舉胡僧祐自代。僧祐時坐忤旨繫獄,繹即出之,拜為武猛將軍引兵前往,戒之曰:「賊若水戰,但以大艦臨之必克;若欲陸戰,自可鼓棹直就巴邱,不須交鋒也。」僧祐受命而行。軍次湘浦,任約率卒五千,據白塔以待之。僧祐由他路而上,約謂其畏己,率眾追之。及於辛口,約呼僧祐曰:「吳兒何不早降,走何所之?」僧祐不應,潛引兵至赤沙亭。會信州刺史陸法和,引兵亦至,相見大喜。原來法和有異術,先隱於江陵百里洲,衣食居處,一如苦行沙門,或預言吉凶多中,人莫能測。方景之圍台城也,或問之曰:「事將如何?」法和曰:「凡人取果,宜待熟時,不撩自落。」固問之,法和曰:「亦克亦不克。」及問約向江陵,請於繹曰:「願假一旅,生擒此賊。」繹乃遣之,使助僧祐。法和至,遂與僧祐合軍。是時任約自恃其強,全不以敵軍為意,戒左右曰:「速攻之,忽使逸去。」遂直抵赤亭。法和謂僧祐曰:「今日進戰,賊必敗走西北,可伏數十騎邀之,其帥可擒也。吾與將軍嚴陣待之,戒令軍士,勿為遙射,俟賊至柵前,聽吾鼓聲而起。」僧祐從之。臨戰,任約鼓噪而至,僧祐、法和伏不動。賊拔柵而入,中軍鼓聲忽起,於是萬眾齊奮,爭先衝擊,賊送大潰。任約自出掠陣,以率退卒,不能止。見敵軍紛紛殺來,只得單騎走西北,果遇伏兵,束手就縛。是役也,賊兵死亡殆盡,收穫資糧、器械無數。景聞之不敢進,留宋子仙、丁和守郢城,焚營夜遁。任約執至江陵,叩頭乞降,願殺賊立功,以贖前愆。繹下之於獄,不遽誅。拜僧辯為征東將軍,兼尚書令,胡僧祐等,皆進位號,使進復江夏。陸法和清還江陵,既至,謂湘東曰:「侯景自然平矣。蜀寇將至,請往御之。」蜀寇謂武陵王紀也。乃引兵屯峽口。
卻說僧辯進攻郢州,辛酉,克其羅城,斬首千級。賊退據金城,四面起土山攻之,宋子仙窮蹙,乞輸郢城,身還建康。僧辯訛許之,給船百艘,以安其意。子仙信之,浮舟將發,僧辯命杜龕率精勇千人,攀堞而上,鼓噪奄進,以樓船截其去路。
子仙且戰且走,至白楊浦,大敗,遂與丁和同時就擒。僧辯斬之。遂頓軍尋陽,以為克復之計。
卻說景方通時,戰艦前後相失,太子船入樅陽浦,船中腹心皆勸因此人北。太子曰:「自國家喪敗,志不圖生,主上蒙塵,於忍遠離左右?吾今若去,乃是叛父,非避賊也。」因流泗嗚咽,即命前進,遂返建康。
再講景克京師,常言吳兒怯弱,易以掩取,當須拓定中原,然後為帝,故不急爭於篡位。及兵敗而歸,猛將多死,不復以天下為意,專與溧陽公主日在溫柔之鄉,曲盡房幃之樂,朝夕歡娛,大廢政事,王偉屢以為言,景因入宮稍疏。溧陽不樂,怨恨形於顏色。景慰之曰:「近日入宮稍疏者,以王偉有言,暫相屈從,我二人恩愛如故也。」溧陽大怒曰:「王偉離間我夫婦,誓必殺之。」旋有以溧陽之言報知王偉者,偉恐為所殺,因欲除帝,盡滅梁氏,以間其寵,乃謂景日。「今兵挫於外,民懷觀望,不早登大位,無以一人心。但自古移鼎,必先廢立,毀示我威權,且絕彼民望。」景從之,乃使衛尉彭雋,率甲士二百人入殿,廢帝為晉安工。
先是帝即位以來,防衛甚嚴,外人莫得進見,唯武陵侯諮,舍人殷不害,並以文弱得入臥內。其後武陵以疑見殺,帝自知不久,指所居殿,謂不害曰:「龐涓當死此下。」至是幽於永福省,悉撤內外侍衛,使突騎左右守之。牆垣悉布枳棘,遂下詔禪位於豫章王棟。棟,昭明太子之孫,豫章王歡之子也。時被幽拘,廩餼甚薄,仰蔬茹為食。方與妃張氏鋤葵,法駕奄至,棟驚愕不知所為,侍衛逼之,泣而升輦。遂即帝位與太極殿,改元天正。於是宗室王侯,在建康者二十餘人,景皆殺之。並殺太子大器。太子神明端凝,於景黨未嘗屆意,所親竊問之,太子曰:「賊若干事勢未須見殺,我雖陵慢呵叱,終不敢害。若見殺時至,雖一日百拜,亦何所益?」或又曰:「殿下今居困厄,而神貌恰然,不異平日,何也?」太子曰:「我自度死日必在賊前,若諸叔能滅賊,賊必先見殺,然後就死。若其不然,賊亦殺我以取富。安能以必死之命,為無益之愁乎?」及被害時,顏色不變,徐曰:「久知此事,嗟其晚耳。」刑者將以衣帶絞之,太子曰:「此不能見殺。」命取擊帳繩絞之而絕。
時郭元建在秦州,聞帝被廢,馳還建康,謂景曰:「主上先帝太子,既無愆失,何得廢之?」景曰:「王偉勸我,雲早除民望,吾故從之,以安天下。」元建曰:「吾挾天子令諸侯,猶懼不濟,無故廢之,乃所以自危,何安之有?」景大悔,悟曰:「今使復位,以棟為太孫可乎?」元建曰:「及今為之,猶愈已也。」但未識簡文果得復位否,且聽後文再講。
湘東骨肉相殘,以至景賊猖獗,其罪大矣,陳興國本意,原欲為國家出力,若謂遽有二心,非也。特天挺人豪,自有奇異,未免自負耳。侯景事事不愜人心,且更不成器局,乃至困迫已見,聽王偉小人之詞,遽害簡文父子,不但失算,愈足使人悲憤,焉得不速之死也?
第二十七卷 侯景分屍懲大惡 武陵爭帝失成都 下一卷▶
話說景聽元建之言,復欲迎帝復位。王偉聞之,遽入諫曰:「廢立大事,豈可數改?且立豫章為帝者,豈真奉之,不過為大王受禪地耳,奈何自沮大計?」景喜曰:「微子言,幾誤吾事。」於是遣使殺南海王大臨於吳郡、南郡王大連於姑孰、安陸王大春於會稽、高唐王大壯於京口,以太子妃賜郭元建。元建曰:「豈有皇太子妃乃為人妾乎?」竟不與相見,聽使人道。
景謂王偉曰:「我今可以為帝乎?」偉請先就簡文以一眾心。景曰:「卿快為我了之。」偉乃與彭俊、王修纂進觴於帝曰:「丞相以陛下幽優已久,使臣等來此上壽。」帝笑曰:「已禪帝位,何得復稱陛下,此酒恐不盡此乎?」偉曰:「實無他意,陛下勿疑。」於是俊等並齎酒肴,侍坐陪飲,偉彈曲項琵琶佐酒。帝知將見殺,乃盡酣,謂曰:「不圖為樂,一至於此。」
先是帝夢吞土數升,明日以告殷不害。不害曰:「昔重耳饋塊,卒反晉國,陛下所夢,將符是乎?」帝搖首曰:「此夢恐別有應。」至是大醉而寢。俊以上囊覆其面,修纂坐其上而崩,果符吞土之夢。
帝即崩後,加景九錫。已丑,豫章王禪位於景,景即皇帝位於南郊,還登太極殿。其黨數萬,皆吹唇鼓噪而上。國號曰「漢」,改元太始。封棟為淮陰王,並其二弟鎖之密室。王偉請立七廟,景曰:「何謂七廟?」偉曰:「天子祭七世祖考,載其諱於主上。」景曰:「前世吾不復記,唯記我父名標。且彼在朔州,哪一得來此啖飯?」眾皆掩口而笑。其黨有知景祖名乙羽周者,自外皆王偉造為之。追尊父標為元皇帝。先是景以西州為府,文武無尊卑,皆被引接。及篡帝位,身居禁中,非故舊不得見,由是諸將多怨望。又好獨乘小馬,彈射飛鳥,王偉每禁止之,不容輕出。景鬱鬱不樂,謂左右曰:「吾何樂為帝,竟與受擯不殊。」今且按下慢表。
卻說霸先兵屯西昌,訓練士馬,以候荊州調遣。及聞侯景弒帝,已奪梁祚,不勝大怒。一面上表湘東,請早正大位,以繫人心;一面即請進兵克復京師。恰好湘東令旨到來,拜霸先為蕩寇大將軍,著往尋陽,與僧辯合軍進討。霸先受命,即統甲士三萬,戰艦二千,往尋陽進發。將次湓口,僧辯全軍亦至,彼此相見大喜。僧辯曰:「得君來助,賊不足平矣。」停軍一日,遂於白茅灣,會集諸將,築壇歃血,共讀盟文。霸先流涕慷慨,誓不與此賊俱生,將士皆為感動。是日,僧辯使侯琚襲南陵、鵲頭二戍,克之。賊將侯子鑒奔還淮南。癸酉,軍至蕪湖,賊將張黑棄城走。景聞之懼,乃遣侯子鑒率兵三萬,據姑孰以拒西軍。戒子鑒曰:「西人善水戰,勿與爭鋒,往年任約之敗,良為此也。若得步騎一戰,必獲大勝。汝但結營岸上,引船入浦以待之。」子鑒乃捨舟登岸,閉營不出。僧辯與霸先計曰:「賊所以緊守不出者,欲老我師也。我當示弱以誘之。」遂停軍蕪湖,十餘日不進。賊黨果以為怯,大喜,告景曰:「西師畏我之強,不敢直前,勢將遁矣,不擊且失之。」景乃復命子鑒為水戰之備。丁丑,僧辯引軍東下,直趣姑孰。子鑒乃率步騎,度過西洲,於岸上挑戰,以戰船千艘,泊於水際,候官軍上岸,水陸夾擊。僧辯乃使霸先以大艦夾泊兩岸,身領細船佯退。賊兵望見,以為水軍將走,悉眾來追。追有里許,僧辯回船奮擊,霸先以大艦橫截其後。鼓噪大呼,合戰江中,殺得賊兵大敗,士卒赴水死者數千人。子鑒僅以身免,收散卒,走還建康。官軍遂人站孰。僧辯曰:「賊人破膽矣,急擊勿失。」於是不暇解甲,引兵而前,眾軍繼進,歷陽諸戍,相繼迎降。
景聞子鑒敗,大懼,涕下覆面,引裝而臥,良久方起,歎曰:「誤殺乃公。」庚辰,僧辯督諸軍至張公洲,乘潮入淮,直至禪靈寺前。侯景乃以大船運石塞淮口,緣淮作城。自石頭至朱雀街,十餘里中,樓堞相接,處處以重兵守之。僧辯問霸先曰:「賊力尚強,何計破之?」霸先曰:「前柳仲禮擁數十萬兵,隔水而坐,韋粲在青塘,竟不渡岸。賊登高望之,表裡俱盡,故能覆我師徒。今圍石頭,必須引兵先渡北岸,人其腹中,方克有濟。諸將若不能當鋒,霸先請先往立柵。」僧辨大喜,曰:「微兄言,幾失制賊之術。」
是夜,霸先率輕步三千,先渡北岸築柵,眾軍依次連築入城,直出石頭西北。景恐西州路絕,亦率侯子鑒等於石頭東北連築五城,以遏大路。景登石頭城,遙望官軍,大言曰:「一把子人,何足打殺。」望見霸光柵,密謂左右曰:「此軍上有紫氣,不易勝也。」丁亥,景率精卒二萬,鐵騎八百餘匹,陳於西州之西。霸先謂憎辯曰:「吾聞善用兵者,如常山之蛇,使救首救尾,彼此相應。今我眾賊寡,宜分其兵勢,以強制弱。
何故聚鋒銳於一處,令賊致死於我?」乃命諸將分路置兵。景見王僧志一軍,眾最寡弱,引兵先衝其陣。僧志小縮,霸先引弩手二千,橫絕其後,每發一矢,輒貫其胸,景兵乃退。繼又主敢死士八百,棄矟執刀,衝霸先陣,陣不動。王琳、杜龕等,以鐵騎乘之,景殊死戰。僧辯以大軍繼進,賊送大潰。諸軍乘勝逐北,霸先進破石頭城,遂入據之。景至闕下,聞追兵已至西明門,不敢入台,召王偉至前,怒色責之曰:「爾令我為帝,今日誤我!」偉不敢對。景遂策馬欲走,偉執鞍諫曰:「自古豈有叛走天子耶?宮中衛士,猶足一戰,棄此將欲安之?」景田:「我昔敗賀拔勝,破葛榮,揚名河、朔,渡江平台城,降柳仲禮如反掌,今日天亡我也。」
先是景所乘白馬,矯健異常,每戰將勝,輒躑躅嘶鳴,意氣駿逸;其有奔衄,必低頭不前。及石頭之敗,精神沮喪,至是臥不肯動。景使左右拜請,或加箠策,終不肯進,景乃易馬。與腹心房世貴等,率百餘騎東走。其黨王偉、侯鑒等,皆倉皇遁去。
城內無主,王克率台中舊臣迎僧辯於道。僧辯勞克曰:「卿良苦,朝夕拜手賊廷。」克慚不能對。又問璽綬何在,良久曰:「趙平原持去。」僧辯曰:「王氏百世卿族,可惜一朝而墜。」遂入台城,迎簡文梓宮升朝堂,率百官哭踴如禮。先是僧辯之發江陵也,啟湘東王曰:「平賊之後倘嗣君尚在,未審何以為禮?」王曰:「六門之內,自極兵威。」僧辯曰:「討賊之謀,臣當其任,成濟之事,請別使人。」王乃密諭將軍朱買臣,使之為所。及景敗,簡文及太子已殂,唯豫章王棟兄弟尚鎖蜜室,至是相扶而出,逢杜崱於道,為去其鎖,二弟曰:「今日始免橫死矣!」棟曰:「倚伏難知,吾猶有懼。」路遇朱買臣,呼之就船共飲,飲未竟,船忽壞,並沉於水,聞者悲之。
話分兩頭,侯景奔至晉陵,田遷引兵迎之,遂驅掠居民,東趨吳郡。時謝答仁據富陽,趙伯超據錢塘,知其敗,皆叛之。
景至嘉興,聞其叛,不敢進,乃退入於吳。僧辯命侯琚率精騎五千追景,及於松江,景猶有船二百艘,眾數千人。琚進擊,大敗之,擒賊將彭俊、田俊、房世貴等。琚素恨彭俊,生剖其腹,抽其腸。俊猶未死,手自取腸,塹其首乃絕。景率數十人軍舸走,將人海,向蒙山。有羊侃之子羊鵾,景納其妹為小妻,以鵾為庫直都督,隨景東走,乃結同舟王元禮,謝藏蕤萍等,密圖之,眾並許諾。乘景晝寢艙中,密囑舟師回船到京口。景覺大驚,問曰:「何故至此?」鵾曰:「欲送汝頭入建康耳。」遂拔刀砍之,景倒船中,宛轉未死。眾並以長矛刺殺之,恐屍易爛,乃以五斗鹽納景腹中,送其屍於建康。
先是景未敗時,有僧通道人者,心志若狂,飲酒食肉,不異凡人,言人吉凶多中,景甚信之。一日,景召使侍宴,僧通取肉拌鹽以進,問景曰:「好否?」景曰:「太鹹。」僧通曰:「不鹹即爛,何以供人食?」當時莫解其所謂,至景死乃驗。屍至建康,僧辯暨諸將皆賀,斬其首,遣羊鵾送之江陵;截一手,使謝藏蕤送於齊。暴屍於市,土民爭取食之,並骨皆盡。其遺下妃屬,並斬於市,溧陽公主亦與焉。
時郭元建尚據南袞州,遣使乞降於僧辯。僧辯遣霸先向廣陵,受其降。會侯子鑒逃至廣陵,謂元建曰:「我曹梁之深仇,何顏復見其主,不若投北,可保爵位。」元建從之,遂以城降齊。霸先至,聞元建復叛,齊將辛述已據廣陵,遂引軍還。行至半途,軍士綁縛一人解至軍前,雲是王偉,見其躲匿草間,故執之。蓋偉自建業逃後,諸郡皆已反正,無地容身,正欲越境投北,恰值霸先軍來,恐被擒獲,故匿草間,不意為軍人所執。霸先回送建康,僧辯坐而見之。左右喝令下拜,偉曰:「各為人臣,奚拜為?」僧辯曰:「卿為賊相,敗不能死,而求活草間,可恥孰甚?」偉曰:「廢興命也,使侯王早從偉言,明公豈有今日?」僧辯命書賊臣王偉於背,遍殉六門以辱之。偉曰:「昨行八十里,足力疲極,願借一驢代步。」僧辯曰:「汝頭方行萬里,何八十里哉中』尚書左丞虞隙,嘗為偉所辱,乃唾其面,偉曰:「君不讀書,不足與語。」隙曰:「汝讀書,乃為作賊地耶?」時趙伯超。謝答仁亦降,僧辨國之,與王偉並送江陵。
丁巳,湘東王下令解嚴,梟侯景之首於市。煮而漆之,以付武庫,下王偉等於獄。偉在獄尚望生全,作詩贈五左右要人,以求援手。其詩曰:
趙壹能為賦,鄒陽解獻書。
何惜西江水,不救轍中魚。
又上五百字詩於王,王愛其才,將舍之。朝士多惡其人,乃言於王曰:「前日偉作檄文,其書更佳。」王購而視之,內有云:「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寧為赤縣所歸。」王大怒,立即獄中取出,釘其舌於往,剜腹臠肉而殺之。已西,盡誅逆臣呂季略、周石珍等於市,趙伯超賜死於獄。以謝答仁不失禮於簡文,特宥之。於是公卿藩鎮,皆上表勸進。十一月丙子,湘東即帝位於江陵,改元承聖,是為元帝。乙卯,立王太子方矩為皇太子,王子方智為晉安工,方略為始安工,方等之子莊為永嘉王。論平賊功,大封功臣,以僧辯為司徒,封長寧公,鎮建康。霸先為征虜將軍,封長城縣侯,鎮京口,其餘進爵有差。
卻說湘東雖即大位,頗懷憂懼,嘗謂群臣曰:「國家自遭景亂,州郡半失,長江以外,皆入於齊。荊州之界,北盡武寧,西拒硤石,餘郡皆為周有。嶺南一路,又蕭勃據之。詔令所行,不過千里。民戶著籍者,不盈三萬。今欲自強,何者宜先?」侍郎周宏正請還舊京,以一人心,帝從之。乃下詔遷都建康。時大臣胡僧祐、黃羅漢、宗懍等,多荊州人,不樂東行,進諫曰:「建業王氣已盡,與虜止隔一江,若有不虞,雖侮無及。且古老相傳云,荊州洲數滿百,當出天子。今枝江生洲,百數已滿,陛下龍飛,是其應也,何用他遷?」帝令與朝臣議之。周宏正曰:「今百姓未見車駕入都,謂是列國諸王,無以慰海之望。願陛下速還建康,勿惑人言。」宗慎曰:「宏正,東人也,志願東下,恐非良計。」宏正面折之曰:「東人勸東,謂非良計。君等西人欲西,豈是長策?」上笑而止,明日又議於後堂,會者五百人。上問之曰:「吾欲還京,諸卿以為何如?」眾莫敢先對。上曰:「勸我去者左袒。勸吾留者右袒。」一時左者過半。武昌太守朱買臣言於上曰:「金陵舊都,山陵所在,荊鎮邊疆,非王者之宅。願陛下勿疑,以致後悔。臣家在荊州,敢不願陛下留此?但恐是臣富貴,非陛下富貴耳。」帝乃使術士杜景豪卜之,對曰:「留此不吉,但陛下欲去不果。」退而謂人曰:「此兆為鬼賊所留也。」帝亦以建康凋殘,江陵全盛,不樂東下,卒從僧祐等議。
一日帝正視朝,忽報益州刺史、武陵王紀僭稱帝號,舉兵大下,欲奪江陵。帝聞之大懼。
你道武陵王紀為何而反?紀字世詢,高祖少子,最承寵愛。始命為益州刺史,以路遠固辭。高祖曰:「天下方亂,唯蜀地可免,故以處汝。汝其勉之。」紀欷歔而去。性勤敏,頗有武略。在蜀十七年,南開寧州、越雋,西通資陵、吐谷渾,內修耕桑鹽鐵之政,外通商賈遠方之利。財用饒多,器甲盈積。當台城被圍,直兵參軍徐怦勸其發兵入援,紀不應。及聞武帝凶問,遂有自帝之心。或報湘東王興師進討,呼其小字曰:「七官文士,焉能匡濟?」左右諛之曰:「他日主天下者,非殿下而誰!」紀大喜。一日,內殿柏木柱繞節生花,其莖四十有六,靡麗可愛,狀如芙蕖,遍召諸將視之,皆雲主有大吉。紀以為受命之符,乃於承聖元年四月,即皇帝位,立於圓照為皇太子,圓正等皆為王。以永豐候撝為征西大將軍、益州刺史。徐怦苦口固諫,紀大怒,其後誣以謀反,執之至殿,謂曰:「爾罪當誅,以卿舊情,當使諸子無恙。」怦對曰:「生兒悉如殿下,留之何益?」紀乃盡誅之,梟首於市。永豐侯撝歎曰:「王事不成矣。善人,國之紀也。今先殺之,不亡何待?」紀既僭號,未即舉兵入犯。時太子圖照鎮巴東,啟紀云:「侯景未平,荊鎮已為賊破,宜急進兵。」紀信之,遂留永豐侯撝及太子圓肅守成都,親率大眾,由外水東下。舶艫蔽川,軍容甚盛,將至巴東,知侯景已平,頗自悔,召圓照責之。照曰:「景賊雖除,江陵未復,陛下既稱尊號,豈可復居人下?」紀以為然,遂進兵。
陸法和豫知蜀兵必來,築二城於硤石,兩岸運石填江,以鐵鎖斷之。紀不得前,乃遣其將侯睿引眾七千,攻絕鐵鎖。法和不能拒,遣使告急。時任約在獄待決,帝赦而出之,以為司馬,使助法和拒紀,謂之曰:「汝罪不容誅,我不殺汝者,本為今日。」因撒禁兵配之,又使將軍劉芬與之俱,帝嘗與紀書云:「地擬孫、劉,各安疆境,情深魯、衛,書信恒通。」紀不答。至是又復與書云:
甚苦吾弟,季月煩暑,流金鑠石,聚蚊成雷,以茲玉體,辛苦行陣,乃眷西顧,我憂如何。自獯丑憑陵,候景叛換,吾年為一日之長,屬有平亂之功,膺此樂推,事歸當壁。弟還西蜀,事制一方,我不禁也;如曰不然,於此投筆。友於兄弟,分形共氣。兄肥弟瘦,無復相見之期;讓棗推梨永罷歡愉之日。上林靜拱,聞四鳥之哀鳴;宣室披圖,嗟萬始之長逝。心乎愛矣,書不盡言。
紀亦不報。
先是帝患蜀兵難御,遣師求援於西魏曰:「子糾親也,請君討之。」時西魏宇文泰本有圖蜀之心,喜曰:「取蜀制梁,在茲一舉矣。」乃命大將尉遲回,統領精卒二萬、騎萬匹,自散關進兵伐蜀,直攻劍閣。守將楊乾運聞魏師至,歎曰:「木朽不雕,世衰難住。國家巨寇初平,不思同心協力,保國安民,而兄弟尋戈,此自亡之道也。我奚以御魏哉?」遂開關降。回乃長驅直前,進襲成都。時成都見兵不滿萬人,倉庫空竭,永豐候出戰,大敗入城。回遣人招之,遂與宜都王圓肅率文武詣軍門降,成都遂失。
卻說紀在軍中,以黃金一斤為餅,餅百為篋,銀五倍之,錦彩稱定。每戰,懸示將士,而不以為賞。其將陳智祖,請散之以募勇士,弗聽,由是士卒解體。及聞魏寇深入,成都孤危,欲前則根本將傾,欲退恐東軍乘之,憂懑不知所為。乃遣其子江安候圓正詣荊州求和,請依前旨還蜀。帝知其將敗,不許,下圓正於獄,密敕王琳截其後,任約攻其前。於是前後夾攻,拔其三壘,兩岸十四城俱降。紀不獲退,只得順流東下,將士稍稍逃亡,將軍樊猛追之,眾大潰,紀以數艦自保,猛圍而守之。帝聞紀敗,密敕猛曰:「生還不成功也。」猛乃引兵直犯紀舟。紀在舟中,繞牀而行,見猛登舟,以金一囊付之曰:「用此僱卿,送我一見七官。」猛曰:「天子何由可見?殺足下,金將安之?」遂斬紀,及其幼子圓滿。陸法和收太子圓照送江陵,帝絕紀屬籍,賜姓饕餮,圓正聞敗,號哭不絕聲。及見圓照入獄,責之曰:「兄何亂人骨肉,使痛酷若此?」圓照唯雲計誤。帝命並絕其食,至齧臂相啖,十三日而死。遠近聞而悲之。斯時蜀患既除,境內咸服,江陵可謂安枕。但未識從此以後,果得相安無事否,且俟下文再述。
王偉不願名義,勸侯景滅梁以圖大位。景雖有賊智,豈能竊據,偉欲為賊之臣,卒不可得,賊中之下愚也。湘東猜嫌成性,幸有僧辯、霸先輔之,始得殲滅景賊。即位後,時懷懼心何如保全兄弟,各鎮一方,治則有磐石之安,亂則成犄角之勢耶?武陵當侯景叛亂,不知進討,乃惑於殿柱開花,輒生妄想湘東書以講解,終不知變。卒至魏師入蜀,轉眼之間,失其根本,父子受誅,愚之甚者也。自古以來,無論家國,未有手足不和,而能興發者。現此可為殷鑒。
第二十八卷 魏連蕭詧取江陵 齊納淵明圖建業 下一卷▶
話說岳陽王詧,聞武陵被殺,諸子皆餓死獄中,歎曰:「高祖子孫盡矣,唯我尚在,彼豈能容我乎?」因乞援於魏,而身自入朝。告丞相泰國:「荊州所恃,不過僧辯、霸先,今鎮守南方,精兵猛將,皆隸其麾下,國內空虛。且繹自僭號以來,性更猜忌,專行殺戮,人心不附。大國若遣一旅之眾,直指江陵,僕率襄陽步騎會之則反掌可克。大國可以拓土開疆,僕亦得紓己難,唯公鑒之。」泰猶未許,乃遣使聘梁,以覘虛實。會齊亦有使至,帝接魏使,不及齊使,且請據舊圖,定疆境,辭頗不遜。使歸告泰,泰曰:「古人有言,天之所棄,誰能興之,其蕭繹之謂乎!」乃遣常山公於謹、中山公宇文護、大將軍楊忠,將兵五萬入寇。臨發,泰問謹曰:「為蕭繹之計若何?」謹曰:「耀兵漢、沔,席捲渡江,直據丹陽,上策也;移郭內民居,退保子城,峻其陴堞,以待援軍,中策也;苦難於移動,據守羅郭,下策也。」泰曰:「揣繹定出何策?」謹曰:「下策。」泰曰:「何故?」謹曰:「蕭氏保據江東,綿曆數紀,屬中原多故,未逞外略。又以我有齊氏之患,必力不能分。且繹懦而無謀,多疑少斷,愚民難與慮始,皆戀邑居。所以知其定出下策。」泰曰:「善。」
卻說武寧太守宗均,聞魏師動,飛報入朝。帝召群臣議之。
胡僧佑、黃羅漢皆曰:「二國通好,未有嫌隙,必無此理。」乃復遣傳中王深使魏。琛至石梵,未見魏軍,馳書報黃羅漢曰:「吾至石梵,境上帖然,前言皆兒戲耳。」散騎郎庾季才言於帝曰:「去年八月丙申,月犯中星,今月丙戍,赤氣干北斗。心為大王,丙主楚分,臣恐建子之月,有大兵入江陵。陛下直留重臣鎮江陵,整旆還都,以避其難。假令魏虜侵蹙,止失荊、湘,在於社稷,猶得無慮。無貪目前之安,而上違天意也。」帝素曉天文,亦知楚地有災,歎曰:「禍福在天,避之何益?」丙寅,忽報魏軍至樊鄧,岳陽王率師助之,帝始大懼。命內外戒嚴,征王僧辯為大都督、荊州刺史,又征王琳於廣州,使引兵入援。
先是琳本兵家子,其姊妹皆入王宮。琳少傳帝左右,有勇略,帝以為將。能傾身下士,所得賞賜,不以入家,麾下萬人,多江、淮群盜。從王僧辯平侯景,功居第一。帝使鎮湘州,既而疑其部眾強盛,又得眾心,欲使居遠,乃遷為廣州刺史。琳私謂主書李膺曰:「琳小人也,蒙官家拔擢至此。今天下未定,遷琳嶺南,如有不虞,安得琳力?窮揆官意,不過疑琳。琳分望有限,豈與官家爭為帝乎?卿日在帝側,何不一言於上,以琳為雍州刺史,鎮武寧。琳自放兵作田,為國御捍。」膺然其言而弗敢啟。至是帝聞魏師將至,乃徵琳為湘州刺史。
陸法和朝夕登郢州城樓,北望而歎,乃引兵入漢口,將赴江陵。帝以郢州重地,不可無兵把守,乃使人止之曰:「此處自能破賊,但鎮郢州,不須動也。」法和還州,堊其城門,著衰絰,坐葦席終日,乃脫之。十一月甲戌,帝大閱於津陽門外,步騎交集,行陣方列,忽大風暴雨,從北而來,旗幡皆折,軍士不能存立,遂乘輕輦還宮,群臣皆冒雨各散。是夜,帝登鳳凰閣,徒倚歎息曰:「客星人翼軫,今必敗矣。」連呼「奈何」者三,嬪御皆泣。癸未,魏軍濟漢,宇文護率精騎五千,先據江津以斷東路,進拔武寧,執太守宗均。是日,帝自乘馬出城,行柵插木,周圍六十餘里,以胡僧佑都督城東諸軍事,尚書張綰為之副。王褒都督城西諸軍事,侍郎元景亮為之副,王公以下,各有所守。命太子巡行城樓,今居人助運木石。其時魏軍去江陵四十里,將到柵下。帝集群臣議出兵,忽報柵內失火,急令救之,已延燒數千餘家,焚城樓二十五所。帝乃自巡城上,臨所焚樓處望之,但見魏師濟江,千帆翔集,乘風直進,舟行如駛,歎曰:「長江天險,彼穩渡中流若此耶?」四顧欷歔。是夜遂止宮外,宿民家,裂帛為書,趣王僧辯曰:「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於謹進兵城下,築長圍守之,由是中外信命始絕。胡僧佑請出蕩長圍,帝許之,乃引精騎三千,開門出擊。於謹伏兵營內,俟其至,弓弩並發,軍不得進。楊忠從旁橫擊之,大敗走還。帝益懼,集群臣於長沙寺問計。朱買臣按劍進曰:「今日惟斬宗凜、黃羅漢,可以謝天下。」帝曰:「曩實吾意,宗、黃何罪?」二人退人眾中。
卻說王琳聞詔,晝夜進軍行至長沙,前有敵兵阻路,乃遣長史裴政,從間道赴江陵報信。政至百里洲,為魏人所獲。岳陽王呼而謂之曰:「我武皇帝之孫也,不可為爾君乎?若從我計,貴及子孫;如曰不然,腰領分矣。」政詭曰:「唯命。」詧鎖之至城下,使謂曰:「王僧辯聞荊州被圍,已自為帝。王琳孤弱,不復能至,城中人無與俱死。」政不從,反告城上曰:「援兵大至,各思自勉。吾以間使被執,情願碎身報國,不敢附逆。」監者擊其口,政曰:「吾頭可斷,吾口不可改。」詧命殺之,參軍蔡大業趨前曰:「此民望也,殺之則荊州不可下矣。」乃釋之。
時徵兵四方,皆未至。魏人百道攻城,飛矢雨集。城中負戶而汲,蒙盾而行。胡僧佑親嘗矢石,晝夜督戰,鼓勵將土,眾咸致死,所向摧殄,城不至破。俄而僧佑中流矢死,內外大駭。魏乘人心恐懼,悉眾急攻,遂破東門而入。帝率太子群臣退保金城,歎曰:「今欲救死,不得不屈膝於魏矣。」乃使汝南王大封、晉熙王大圓,詣魏軍,請於於謹曰:「大國若念舊好,肯延梁氏一線,情願稱臣納貢,長為附庸之邦。望斂軍威,勿迫人於險。」於謹不許,二王大哭而返。
時東南雖破,城北請將猶致死苦戰,日瞑聞城陷,乃棄甲散。帝入東閣竹殿,舍人高善寶侍側,命取古今圖書十四萬卷,焚之於前,將自赴火,善寶抱止之。乃以寶劍擊柱曰:「文武之道,今夜盡矣。」謝答仁、朱買臣進曰:「城中兵眾猶強,乘間奪圍而出,賊必驚。因而薄之,可度江就任約。」帝素不便走馬,曰:「事必無成,只增辱耳。」答仁請自護以行,謂必得脫。王褒私語帝曰:「答仁侯景之黨,豈足可信?成彼之勛,不如降也。」答仁又請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帝然之,即授城中大都督,既而召王褒謀之,褒又以為不可。答仁屢請不許,大慟嘔血而去。
於謹紮營於子城口,索太子為質,帝使王褒送之,褒至周營,匍匐乞憐。謹予以褒善書,給之紙筆,褒書於後曰:「柱國常山公家奴王褒。」識者鄙之。
斯時外圍益急,群臣相繼出降,帝左右漸散,遂去羽儀法物,白馬索衣出東門,抽劍擊闔曰:「蕭世誠一至此乎?」魏軍見帝出,相率奔至馬前,牽其轡以行。至白馬寺北,奪其所乘駿馬,以管馬代之。遣長壯軍人,手扼其背以行。逢於謹於道,軍人牽使帝拜,不勝屈辱。俄而岳陽王至,使鐵騎擁之入營,囚於烏帽之下,面數之曰:「桂陽無辜見殺,河東闔門受誅。武陵既敗,斬首舟中,諸子啖臂,餓死獄底,汝心何忍?而戕賊諸王若此,向者人為汝食,今亦為人噬耶?」命左右食以草具,以困辱之。至夕,於謹遣人使帝為書召王僧辮。帝不可,使者逼之曰:「王至今日,豈得自由?」帝曰:「我既不自由,僧辯亦不由我。」或問何意焚書,帝曰:「讀書萬卷,猶有今日,不焚何待?」詧既囚帝,請於謹曰:「繹殺人多矣,願絕其命,以慰冤魂。」謹即使詧監刑,遂以土囊隕之,殮以蒲席,束以白茅,葬之於津陽門外。並殺太子無良,及始安王大略、桂陽王大成等。蓋帝性殘忍,且懲高祖寬縱之弊,故為政尚嚴。城方圍時,獄中尚有死囚數千,有司釋之,以充戰士。
帝不許,悉令詧殺之,事未成而城陷,故其死也,人莫之惜。後人有詩譏之曰:
摧殘骨肉疾如仇,半壁江山要獨收。
剩有岳陽心未服,統兵百萬下荊州。
且說魏既誅帝,盡俘王公以下,悉收府庫珍寶,宮妃采女,送之長安。群臣降者,亦歸關中授職。乃立詧為梁主,取其雍州舊封,資以荊州之地,延袤三百里,居江陵東城。魏將王悅,將兵居西城,外示助詧備禦,內實防之。又選百姓男女數萬口為奴婢,分賞三軍,驅歸長安。小弱者皆殺之。得免者三百餘家,而人馬所踐及凍死者什之二三,由是荊人不勝其毒,而皆歸咎於詧。
先是詧將尹德毅說詧曰:「魏虜貪婪,肆其殘忍,殺掠士民,不可勝紀。江東之人,塗炭至此,咸謂殿下為之。殿下既殺人父兄,孤人子弟,人盡仇也,誰與為國?今魏之精銳盡萃於此,若殿下為設享會,請於謹等為歡,預伏壯士,因而斃之,分命諸將,掩其營壘,大殲群丑,俾無遺類,收江陵百姓,撫而安之,文武群僚,隨材銓授。魏人懾息,未敢送死,王僧辯之徒,折簡可致。然後朝服濟江,入踐皇極,晷刻之間,大功可立。古人云:「天與不取,反受其咎。』願陛下恢宏遠略,勿懷匹夫之行。」詧曰:「此策固善,然魏人待我厚,未可背德。若如卿計,人將不食我餘!」既而合城長幼被虜,又失襄陽,詧乃歎曰:「悔不用尹德毅之言。」魏師既還,詧乃即皇帝位於江陵,改元大定。追尊昭明太子為昭明皇帝,尊其母龔氏為皇太后,立子巋為皇太子。賞刑制度並同王者。唯上表於魏則稱臣,奉其正朔。至於官爵,仍依梁氏之舊。以蔡大寶為傳中僕射,王操為五兵尚書。大寶嚴整有智,雅達政事,文辭贍遠,梁主推心任之,以為謀主,比之諸葛武侯。操亦亞之。故能外睦強鄰,內撫遺庶。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僧辯初聞江陵被圍,乃命霸先移鎮揚州,使侯琚、程靈先等為前軍,杜僧明、吳明徹等為後軍,親自入援。未至而荊州陷,欲救無及。及聞元帝凶問,退守姑孰。以書寄霸先曰:
國家新破,故主雲亡,朝元六尺之孤,野乏半年之積。人心漸散,宗社將傾,不有所奉,何以立國?意唯於宗室中選立賢明,以主梁祀,庶三吳舊業,借以相延,萬里長江,不至失守。然立君諒有同心,臨事尚期協力,願展分閫之才,以濟同舟之急。
霸先見書,痛哭報僧辯云:
身為人臣,不能救主於危,萬死奚贖。足下既懷殉國之忠僕何敢昧捐軀之報?興滅繼絕,在斯時矣。定傾扶危,是所望焉。今孝元令子,尚有晉安,父死子繼,允協天人。倘足下奉以為主,則社稷幸甚。
時晉安工方智為江州刺史,於是僧辯從霸先之言,率群臣連名上表,迎歸建康,即皇帝位,時年十三。以僧辯為驃騎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霸先為征西大將軍,鎮京口如故。當是時,齊乘梁亂,侵伐頻仍,大江以外,遍地烽煙。僧辯、霸先御內靖外,不遑朝夕。一日,忽報齊清河王岳進兵臨江,郢州刺史陸法和以州降之,因隨岳歸鄴,獨留齊將慕容儼戍郢州僧辯曰:「郢與江州為唇齒,失都是無江矣。」因遣侯琚率兵攻之,儼堅守不下。
且說貞陽侯淵明,留齊有年,求歸不得。今聞江南大亂,朝無其主,借此可為歸計。乃乘間請於齊主曰:「岳陽附魏,魏得據有荊、襄。今建康孤危,必至盡為魏有。陛下何不放巨歸國,以主梁祀。世為附庸,奉齊正朔,則梁之卿士,皆為陛下陪臣;梁之山河,皆為陛下屬國,又有存亡繼絕之名,而坐收天下之半,臣若留此,不過亡國一俘,於齊何益?」齊主召群臣謀之,皆以為便,乃使上黨王涣,將兵一萬,送淵明歸國涣請益兵,齊王曰:「汝何怯也?」涣曰:「是行也,不大集兵力以懾之,僧辯之徒,未可說而下也。」乃發兵五萬配之,進臨江口,征鼓之聲,震驚百里。使殿中尚書邢子才,馳傳詣建康,與僧辯書曰:
嗣主衝藐,未堪負荷。彼貞陽侯武帝猶子,長沙後代,以年以望,堪保金陵。故置為梁主,納於爾國,卿宜部分舟艦,迎接新主,並心一力,善建良圖。倘或不然,大兵百萬已次江口,星馳電發,立至建康,主臣同燼,玉石俱焚。成敗在即,惟卿自擇。
僧辯不從,下令戒嚴,飭內外諸郡,各集兵馬,以拒齊師。
貞陽亦與僧辯書,求請迎納,僧辯復書拒之曰:
嗣主體自宸極,受於文祖,如明公不忘故國,緩服入朝,同獎王室,伊、呂之任,匪公而誰?倘意在自帝,不敢聞命。
齊以僧辯不服,長驅進兵,破譙郡,攻東關,所向無前。將軍裴之橫率兵御之,大戰於關下。之橫陣亡,全軍皆覆。歸者爭言齊師之盛,前後莫測多少,刻日將至關下。僧辯大懼,自量力不能拒,乃出屯姑孰,決意改圖,遣使奉啟於淵明,定君臣之禮。繼使尚書周宏正,至齊軍奉迎,乞以晉安王為太子。
淵明許之。敕取衛士三千,僧辯只給散卒千人,備龍舟法駕迎之。淵明乃與齊師盟於江北,誓為藩臣,不敢背德。盟畢,自彩石濟江,於是梁車南渡,齊師北返。僧辯擁揮中流,尚恐齊藏禍心,不敢逕歸國,就西岸。齊侍中裴英起護送淵明入朝,會僧辯於江寧,謂自:「今而後非敵國而一家矣。」僧辯勞之。
癸卯,淵明入建康,望朱雀門而哭,道迎者以哭對。丙午,即皇帝位,以晉安王為皇太子,王僧辯為大司馬,陳霸先為侍中。
詔解郢州之圍,送慕容儼歸國,齊亦以城在江外難守,割以還梁。自是舉朝相慶,獨霸先不悅。
先是霸先與僧辯共滅侯景,情好甚篤。僧辯居石頭城,霸先在京口,彼此推心相待。及僧辯欲納淵明,霸先遣使苦爭之,往返數次,僧辯不從。霸先私謂所親曰:「武帝子孫甚多,唯孝元能復仇雪恥,其子何罪,而忽廢之?吾與王公,並受托孤之任,而王公一日改圖,外依戎狄,援立非次,其志欲何為乎?」乃密有相圖之意。具袍數千領,及錦彩金銀,為賞賜之具。事未發,有告齊師大舉入寇者,僧辯遣其記室江旴告霸先,使為之備。霸先因留江旴於京口,托言舉兵御齊,實襲僧辯。謀既定,召部將侯安都、周文盲、徐度、杜稜告之。稜有難色,霸先懼泄其謀,以手巾絞稜,悶絕於地,因閉之別室。部分將士,分賜金帛。以姪曇朗鎮京口,使徐度、侯安都率水軍趨石頭。臨發,霸先控馬未進,安都怒且懼,追罵霸先曰:「今日作賊,事勢已成,生死決於須臾,在後欲何所望?若敗俱死,後其得免砍頭耶?」霸先曰:「安都嗔我。」乃急進。
安都至石頭城北,棄舟登岸,城牆北接岡阜,不甚危峻,地皆荒僻,無兵防守。安都被甲,帶長兵,軍人捧之,投於女垣內。眾隨而入,不數步,即僧辯署後,牆亦單,一躍而進,逢人即殺之,遂及僧辯臥室。霸先亦自南門入。僧辯方起視事,外白有兵,問曰:「兵何來。」語未竟,兵自內出。僧辯離座遽走,出遇其子頠,呼曰:「霸先反矣!」僧辯遑迫,遂與頠率左右數十人,苦戰於聽事前。斯時外兵益集,左右死傷略盡,力不敵,走登南門樓,拜訪乞哀。霸先曰:「速下就縛,不然我焚樓矣。」軍士將縱火,僧辯父子遂下。霸先執之,謂曰:「我有何辜,公欲與齊師賜討?且身為大將。何無備若此?」僧辯曰:「委公北門,何為無備?且汝欲殺我,乃謂我欲殺汝耶?」是夜,鎖其父子於別室,皆縊殺之。乃列僧辯罪狀,佈告中外,且曰:「斧鉞所加,唯僧辯一門。其餘親黨,一無所問。」貞陽遂遜帝位,出就外邸。百僚奉晉安復位,大赦改元,以淵明為司徒,封建安公,加霸先尚書令,都督中外諸軍事,大權一歸霸先。人謂霸先之殺僧辯,全為國事起見,不知致二人參商者,尚有一段隱情在內。說也話長,且聽下文分講。
岳陽投魏,皆因湘東殘滅宗支,欲借以免禍,且復仇也。乃引魏入境,直猶倒戈而授之柄,雖叩首稱臣,庸得自由。貞陽既投於齊,聞梁亂而欲覬大位,亦是引狼居屋,況並不能久安其位,禍由自取。王僧辯始與霸先設立晉安,慷慨伏義,旅以貞陽倚齊爭立,又復首鼠多端,宜霸先力爭之也。爭之不聽,因而殺之,迎立晉陽,大權得握,以至騎虎難下,有不得不受命之勢,殆亦天啟之者耶?
第二十九卷 慕狡童紅霞失節 掃餘寇興國稱尊 下一卷▶
話說霸先襲殺僧辯,其隙從何而起?先是霸先有女,名紅霞,其母張氏,霸先妾也。夢折桃花而生,故以紅霞為名,年及笄,美而慧,不特容顏出眾,亦且詩畫兼優。自江陵之陷,霸先子弟之在荊州者,盡入於魏,而紅霞常依膝下,母又早亡,霸先特愛憐之,恣其情性,不甚拘束,故常風流自喜。是時霸先與僧辨,結廉蘭之誼,僧辯有子名頠,饒丰姿,善騎射,霸先遂以女許焉,會僧辯有母喪,未成婚。一日,頠至京口,以子婿禮來見,紅霞方問省堂上,從屏後窺之,見其體態不群,風流可愛,自以為得人,不覺春心撩亂。歸房之後,感想形於夢寐,私語其婢巧奴曰:「天下美男子,有勝於王郎者乎?」巧奴笑曰:「王郎美矣。小姐特未見東閣公子身邊隨侍的陳子高耳,其美勝於王郎數倍。如並見之,當使王郎無色。」紅霞曰:「那人何在?」巧奴曰:「其人即在府中朝夕待公子左右,公子亦愛如珍寶。」紅霞曰:「汝得令我一見乎?」巧奴曰:「見之甚易,俟其隨公子在堂,小姐亦從屏後窺之可耳。」一日,探得公子在堂,即往窺之,果然容顏姣好,遠勝王郎,遂移思慕之心,全注子高身上。
看官,你道子高因何在府?先是子高世居會稽山陰,家甚貧,業織履為生。侯景亂,人民漂散,子高從父流寓都下。年十六,尚總角,容貌眣麗,織妍潔白,如美婦人。,螓首膏發,自然蛾眉,見者靡不噴噴稱羨。即遇亂卒,揮白刃相加,見其姿態,噤不忍下,得免死者數矣。及侯景平,干戈稍息,人民各歸故土,子高父已死,亦思還鄉。一日,走往江口,覓船寄載,路遇一相者,熟視之曰:「觀子氣色,精光內露,富貴在即矣。」子高曰:「貧苦若此,得免餓死幸矣,何富貴之敢望?」相者曰:「子記吾言,前途自有好處也。」子高笑而置之。行至江口見有巨船廿號,旗幡招展,排列江岸。詢之,乃是霸先姪,名蒨,字子華,素具文武才,以將軍出鎮吳興,停舟於此。子高不敢求載,呆立視之。時蒨在舟中,獨坐無聊,走向艙口外望,忽見一美少年,提一行囊,立在船側,雖衣衫藍縷,而顏色美麗,光彩奕奕。大驚曰:「不意塗泥中有此美墨。」蓋蒨素有龍陽之癖,一遇子高,越看越愛,不禁神魂飄蕩。便令人呼之上船,子高進艙叩見,退立於旁。近視之,更覺其美,便問曰:「若欲何往?」子高曰:「欲歸山陰,在此求載。」蒨曰:「汝歸山陰,量汝亦無出頭之日,若欲富貴,盍從我去?」子高忽憶相士之言,連忙跪下謝曰:「如蒙將軍不棄,願充執鞭之役。」蒨大喜,便令後艙香湯沐浴,衣以錦繡,使之侍側。是夜遂共枕席。蒨頗偉於器,子高初嘗此味,相就之,不勝痛楚,齧被以忍,被盡裂。蒨憐之,欲止,曰:「得無創巨汝太過耶。」子高曰:「身既屬公,則我身即公身也,死且不辭,創何害焉。」蒨益愛之,事畢,擁抱而睡,日中不起。蓋子高膚理色澤,柔靡都曼,而性又柔順,善體主意,曲得其歡,故蒨得之,如獲至寶。自此以後,恒執佩身刀,侍立左右,片刻不離。蒨素性急,在吳興時,每有所怒,目若虓虎,燄燄欲咬人,一顧子高,其怒立解。麾下稟事者,必俟子高在側,可以無觸公怒。蒨常為詩贈之曰:
昔聞周小史,今歌明下童。
王麈手不別,羊車市若空。
誰愁兩雄並,金貂應讓儂。
因教以武藝兼習詩書,於高從此亦工騎射,頗通文義。
一夜,蒨樂甚,私語子高曰:「人言吾有帝王相,果爾當冊汝為後,但恐同姓致嫌耳。」子高曰:「古有女主,當亦有男後。明公果垂異恩,奴亦何辭作吳孟子耶!」因清改姓為韓蒨大笑。年漸長,子高之具亦偉,蒨嘗撫而笑回:「他日若遇娘子軍,當使汝作前鋒,衝堅陷陣,所當者破,亦足壯我先聲也。」子高答曰:「政慮粉陣繞孫、吳,非奴鐵纏矟翼之使前王大將軍不免落坑塹耳。」其善酬接如此。蓓又夢騎馬登高山之上,路危欲墮,子高從後推之。始得升,由是益寵任之。
至是蒨解吳興之任,佐霸先鎮京口,同居一府。子高亦住府中,故紅霞見而悅之,謂巧奴曰:「汝固有眼,不意近在一家而幾失之也。」自此朝思暮想,懨懨生起病來。巧奴會其意乃曰:「小姐近日精神消減,得毋為那人乎?」紅霞曰:「不瞞你說,我實想他,你有何計策,喚他進來一遂吾懷,吾當重重賞你。」巧奴搖首曰:「奴亦有心久矣,但那人與公子,時刻不離,無從近之,奈何?」紅霞聞之,默默不樂,因作一詩寄意云:
錯認王郎是子都,牆東更有霍家奴。
只憐咫尺重門隔,暮雨澇游暗自吁。
一日,紅霞正在房中納悶,忽見巧奴笑嘻嘻走進道:「小姐喜事到了。」紅霞曰:「何喜?」巧奴曰:「今日大將軍出征,帶領公子同往。子高因有微恙,不便鞍馬,獨留書室,我已打聽明白。到晚,小婢以小姐之命喚他,那怕他不即進來。豈非平日思想,可以一旦消釋?」紅霞大喜,巴不得立時相會。
就囑巧奴,點燈後,先把守門人打發開了,即到東園,悄悄領他進來。巧奴欣喜領命。
卻說子高隨公子在府,所居名曰東閣,乃是內園深處,與小姐所住內室,僅隔一條夾巷。公子愛其地幽雅,故獨與子高居此,其餘從者,日間進來伺候,夜間俱宿外廂,將子高當作絕代麗人,而以東閣為藏嬌之所。奈值軍事緊迫,子高病體初癒,不能隨往,故留他看守東閣,且可靜心調養。當日子高獨處無聊,到夜更覺寂寞,坐至初更,正欲閉戶就寢,忽見一輕年女子,悄步入室。子高忙問道:「姐姐到此何干?」女微笑道:「吾奉小姐之命,特來喚你進去。」子高愕然道:「僕何人斯,而敢私入內室耶?」巧奴再三催之,堅不敢往。巧奴無奈,只得進內回復紅霞,言其懼罪不進之故。紅霞此時,已等得不耐煩,聞其不來,心愈著急,一腔春意,那裡按納得住,也顧不得千金身價,只得帶了巧奴,自往招之。時已更深,月明如晝,府中上下俱已熟睡,唯子高被巧奴一番纏擾,坐臥不寧,門尚半啟。忽見巧奴復來,低語道:「小姐自來喚你了,快去接見。」子高大驚,連忙趨出,果見小姐立在門首,便道:「何物小子,敢勞小姐降臨。」紅霞以手招道:「來,奴自有話問你。」回身便走。巧奴便催他進內,子高懼違小姐之命,只得帶上雙扉,亦隨後而入。幸喜一條長弄,曲曲折折,直至內宅門首,守門乃一老僕,已受紅霞囑咐,早早去睡,並無一人撞見,心下稍安。及進宅門,小姐已歸繡閣,巧奴候在庭中,便引子高直至內房。諸婢知趣,各自躲開,單留小姐獨倚妝台。
子高見了小姐,忙即跪下。紅霞便以手扶起道:「不必行此大禮,但奴慕郎已久,渴欲一會,郎何作難若此?」子高曰:「非不欲也,直不敢耳。」紅霞曰:「我為父愛,府中人莫敢犯我,子毋畏焉。」巧奴在旁道:「夜深了,良辰有幾,請安睡罷。」斯時女固春心蕩漾,男亦慾火如焚,遂共解衣上牀。要曉得紅霞情竇雖開,尚屬合葩處女,怎禁得子高之具,已與主人相仿,嬌枝嫩蕊,豈堪承受,只因紅霞貪歡過甚,雖苦亦樂。
又虧子高曲意溫存,漸人佳境,使之盡忘艱楚。直至五鼓,雲收雨散,方擁抱而寢,沉沉睡去。巧奴見天色將明,忙催子高起身。二人只得披衣而起,送至堂前,重訂後會而別。從此朝出暮入,巧奴皆諧私好,紅霞越發情濃,所有珠玉珍寶,價值萬計,悉以與之。又嘗書一詩於白團扇,畫比翼鳥於上,以遺子高。詩曰:
人道團扇如圓月,依道圓月不長圓。
願得炎州無霜色,出入歡袖千百年。
子高亦答以詩云:
團扇復四扇,宛轉隨身便。
珍重手中擎,如見佳人面。
久之,事漸泄,合府皆知。惟事關閨閣,又係主人愛女,誰敢泄漏,故霸先全然不覺。其後子高恃寵,凌其同伴,同伴怨之,欲發其事,而慮主人庇之,反致罪責,乃窮其所贈國扇,逃至建康,以呈王頠,且告之故。頠大忿恨,訴其父僧辯。僧辯怒,托以他故,絕陳女婚。霸先亦怒,謂僧辯無故絕婚,必有相圖之意,因此外和內忌,常驚異志。至是僧辯納淵明為帝又拂其意,遂發兵襲僧辯,並其子蒨殺之。後蒨出鎮長城,子高遂往,不得與女相見,女日夜想念,鬱鬱而死。此是後話不表。
再說僧辯既死,其親戚黨羽之為州郡者,皆不附霸先。於是杜龕據吳興叛,韋載據義興叛,王僧智據吳郡叛,徐嗣徽及弟嗣先,皆以州降齊,欲為僧辯報仇。霸先聞諸郡不服,謂其姪蒨曰:「汝往長城,速收兵以備杜龕,吾使周文育進攻義興」蒨奉命,晝夜馳往,才至長城,收兵得數百人。杜龕將周泰將精兵五千奄至,將士皆失色。蒨言笑自若,部分益明,眾心乃定。泰攻之,不克而退。
卻說文育進攻義興,義興縣多霸先舊兵,善用弩。韋載收得數十人,擊以長鎖,命所親監之,使射文育軍。約曰:「十發不兩中者死。」故每發輒斃一人,文育軍遂卻。韋載因於城外,據水立柵。霸先聞文育軍不利,乃留侯安都宿衛台省,親自出兵討之。那知徐嗣徽打聽霸先東出,密結豫州刺史任約,將精兵八千,乘虛入建康,且約齊師為援。是日,入據石頭。游騎至闕下,安都閉城門,藏旗幟,示之以弱,下令城中曰:「登陴瞰賊者斬。」及夕,城中寂然,外兵莫測所為,不敢遽攻。安都乃夜為戰備,明旦,率甲士三百,開東掖門出戰,大破之。嗣徽等奔還石頭,不敢復逼台城。
卻說霸先至義興,進攻韋載,拔其水柵。載懼乞降,霸先厚撫之,引置左右,與之謀議。忽報嗣徽、任約率兵內犯,石頭已失,大驚,乃留文育討杜龕,救長城;裴忌攻王僧智,收吳郡;自引親軍,卷甲還都。才至建康,恰值齊將柳達摩赴嗣徽之約,率兵一萬,運米三萬石,馬千匹於石頭,兵勢甚盛。霸先問計於韋載,載曰:「齊若分兵,先據三吳之路,略地東境,則時事去矣。今可急於淮南,因侯景故壘築城,以通東道,分兵絕彼之糧運,使進無所資,則齊將之首,旬日可致。」霸先從之,乃於大航之南,築侯景故壘,使杜稷守之。
先是嗣徽入犯,留其家於秦郡。安都覘其無備,襲破之,俘數百人,收其家,得琵琶及鷹,遣使送之曰:「昨至弟處得此,今以奉還。」嗣徽大懼。當是時,柳達摩渡淮置陣,霸先督兵疾戰,縱火燒其柵。齊兵大敗,爭舟相擠,溺死者以千數。
明日再戰,又大破之,盡收其軍資器械,齊師不敢出,亦退守石頭。霸先四面進擊,絕其水道,城中水一升,直絹一匹。達摩懼,遣使求和於霸先,且求質子。時京師虛弱,糧運不繼,朝臣皆欲與和,請以霸先從子曇郎為質,霸先曰:「今在位諸賢,欲息肩於齊,若違眾議,謂孤愛曇郎,不恤國家。今決遺曇郎,棄之寇庭。但齊人無信,謂我微弱必即背盟。齊寇若來,諸君須為孤力鬥也。」乃以曇郎為質,與齊人盟於城外,將士恣其南北。齊師乃退,嗣徽、任約亦皆奔齊。
話分兩頭,裴忌受命攻王僧智,率其所部精兵,倍道兼行,自錢塘直趣吳郡。夜至城下,鼓噪薄之,呼聲震天地。僧智以為大軍至,懼不敵,輕舟奔吳興,既而奔齊。忌入據之,霸先即以忌為吳郡太守。陳蒨在長城,收兵得八千人,與文育合軍進攻杜龕,龕勇而無謀,嗜酒常醉。其將周泰,隱與蒨通,屢戰皆敗,泰因說之使降。龕將從之,其妻王氏曰:「霸先驚隙如此,降必一不免,何可屈己?」因出私財賞募,得壯士數百,出擊蒨軍,大破之。龕喜,飲酒過醉。是夜,周泰開門,引敵入城,兵至府中,龕尚醉臥未覺,蒨遣人負出於項王寺前,斬之,盡滅其家。由是東上之不服者皆平。
再講齊師既歸,降將徐嗣徽職等,日夜勸齊伐梁,謂江南一舉可取。齊主從之,乃遣儀同蕭軌、庫狄伏連與任約、徐嗣徽,合兵十萬,大舉入寇,晝夜兼進,直據蕪湖。霸先得報,謂諸將曰:「何如,吾固知齊兵之必至也。」乃遣侯安都率領諸將,共據梁山御之,齊人詐言欲召建安公淵明歸北,當即退師。霸先欲具舟送之,會淵明疽發背卒,不果。於是齊兵發蕪湖,庚寅,人丹陽縣,丙申,至秣陵故治,建康大震。霸先乃遣文育將兵屯方山,徐度頓馬牧,杜稜頓大航南,為犄角之勢以拒之。齊人跨淮立橋,引渡兵馬,夜圍方山。而嗣徽則據青墩之險,大列戰艦,以斷文育歸路,兵勢嚴密。至明,文育鼓噪而發,反攻嗣徽,所向披靡,直出陣後。嗣微有偏將鮑砰,力敵萬夫,勇冠一軍,獨以小艦殿後。文育乘舟舴艋與戰,相去數丈,勇身一躍,跳上砰船,手起刀落,將砰斬落水中,連殺數人,牽其船而還。嗣徽之眾大駭。
癸卯,齊兵進及倪塘,游騎直至台城,上下危懼。霸先因作背城之戰,親自出拒,恰好文育軍亦至,士氣乃壯。將戰,大風從敵陣來。霸先曰:「兵不逆風。」文盲目:「事急矣,焉用古法?」抽槊上馬先進,眾軍從之,風亦尋轉,殺傷數百人,齊兵乃卻。俄而齊師至幕府山,鋒甚銳。霸先不出,潛使別將錢明領精卒三千人乘夜渡江,邀擊齊人糧運,盡獲其船米。
齊軍由此乏食。任約謂嗣徽曰:「此時尚可一戰,若相持不決,糧盡兵散,何以自全?」嗣徽曰:「然。」乃引齊軍逾鍾山,至玄武湖,進據北郊壇,以逼建康。霸先移兵壇北,與齊人相對,是夜大雨震電,暴風拔木,平地水深丈餘。齊軍晝夜坐立泥中,足指皆爛,懸鬲以爨。而台中地高,水易退,道路皆燥,官軍每得更番相易。然四方壅隔,糧運不至,建康戶口流散,徵求無所,人盡憂之。天少霽,霸先將戰,向市人調食,僅得麥飯,分給軍士,士皆饑疲。恰好陳蒨以米三千斛、鴨千頭,從間道送至建康。霸先大喜,乃命炊米煮鴨,人人以荷葉裹飯,分以鴨肉數臠,未明蓐食,比曉出戰。侯安都謂蕭摩訶曰:「卿驍勇有名,千聞不如一見。」摩訶對曰:「今日令公見之。」及兩兵方合,安都挺槍躍馬,衝入敵陣,手殺數人。忽馬蹷墮地,齊人圍之,奮槍亂刺。摩訶望見,單騎大呼,直衝齊軍,刀舉處,齊將紛紛落馬,殺開一條血路,奪得敵馬以與安都,安都乃免。霸失望見曰:「事急矣。」遂與吳明徹等聚兵合擊,各殊死鬥。周文育又從白下引兵橫出其後,首尾並舉,齊師大潰,斬獲萬餘,相蹂藉而死者,不可勝計。生擒徐嗣徽,及弟嗣宗,斬之。乘勢迫襲,擄得齊將蕭軌等將帥四十六人。其軍士得竄至江者,縛獲伐以濟,中江而溺,流屍至京口,翳水瀰岸。唯任約、王僧惜得免。是役也,梁大勝齊,齊喪師十萬逃歸者,不及什之二三。建康危而復安,軍士以賞俘換酒,一人才得一醉,庚申,斬蕭軌等於市,齊人聞之,亦殺陳曇郎。
是時外寇即靖,疆土粗安。乃進霸先位相國,總百揆,封陳公,加黃鉞殊禮,贊拜不名。於是大小臣工,皆知梁祚將終,霸先革命在即,而相率勸進。太府卿何凱、新州刺史華志,各上玉璽一枚,皆言草土中有紅光透出,掘而得之。主有聖明治世,謹奉以獻,霸先受之。又大夫王彭,稱於今月五日平旦,見龍跡自犬社至象闕,亙三四里,為霸先賀。司天官奏慶雲呈於東方,慧星見於西北,主有除舊更新之象。又鍾山甘霖大降,嘉禾一穗六歧。群臣爭勸霸先受禪,以副天人之望。於是進爵為王,增封二十郡,自置陳國以下官屬。冕用十有二旒,建天子旗旗,出警入蹕。
永定元年十月戊辰,敬帝下詔禪位於陳。是日,陳主使將軍沈恪勒兵入殿,衛送梁帝如別官。沈恪排闥見王,叩頭謝曰:「恪經事蕭氏,今日不忍見,分受死耳,決不奉命。」王嘉其意,不復逼,更以他人代之。乙亥,王即帝位於南郊。先是氛霧滿天,晝夜晦冥,至於是日,景氣清晏,識者知有天意焉。禮畢還宮,臨太極前殿,受百官朝賀,改元,大赦。奉敬帝為江陰王,降太後為太妃,皇后為妃。辛已,立七廟,追尊皇考曰景皇帝,皇妣董氏曰安皇后。立夫人章氏為皇后,以太子昌留魏,故不立太子。先是侯景之平也,火焚太極殿。敬帝時,議欲建之,獨缺一柱,遍索山谷間不得。至是有樟木大十八圍,長四丈五尺,流泊江口。朝臣皆以為天降神木,助宏王基,上表稱賀,遂取以建殿。尺寸不爽。殿成,詔以皇姪蒨為臨川王,大封百僚,梁之舊臣,莫不受命。那知四方皆服新朝,一人獨懷舊主,聞陳篡位,仗義興兵,誓必為梁報仇。帝聞之歎曰:「吾固知其不服也。」你道此人是誰?且聽下文分講。
紅霞淫女,何足重輕?所以曲折寫之者,為陳霸先與王僧辯父子啟釁之故。蓋天之所興,魏不得而奪之,齊亦不得而禁之。陳蒨有龍陽之好,嬖人通其妹而不知,遏淫說有云:「我既引水入牆,彼必乘風縱火。」信矣,戒之哉!
第三十卷 廢伯宗安成篡位 擒王琳明徹立功 下一卷▶
話說梁社既亡,舊臣皆服新朝,孰敢起而相抗?單有湘州刺史王琳,素懷忠義,不以盛衰改節。先是江陵陷,元帝被害,琳率眾發哀,三軍縞素。屯兵長沙,傳檄州郡,為進取之計。敬帝既立,琳復擁戴建康,不敢有二。及霸先誅僧辯,握大權,隱有受禪之志,心甚不平。繼聞敬帝禪位於陳,不勝大怒,乃求援於齊,請納永嘉王莊,以主梁祀。齊乃送莊還江南,琳便奉莊即帝位,改元天啟。莊以琳為丞相,建牙勒眾,大治舟艦,欲攻建康。帝聞其反,乃假侯安都為西道都督,周文育為南道都督,將舟師二萬,會於武昌以擊之。謂二將曰:「王琳蓄志已久,練兵有年,其下多驍勇之士,此未可以輕敵也。」二人家輕王琳,以為此殘梁遺寇,平之易若反掌,絕不為意。又兩軍並行,不相統攝,部下交爭,各無奮志。行至武昌,琳將樊猛懼不能敵,退守郢州。安都意益驕,遂進兵圍之。裨將周鐵虎謂不宜頓兵堅城之下,當先破王琳,則郢城自服。安都不可,聞王琳大軍將至,乃釋郢城之圍,進軍合口以拒之。
當是時,琳軍東岸,安都等結營西岸,相持數日。琳與堵將討回:「彼軍驕甚,必不以我為虞,可襲而取也。」乃以老弱守營,夜引精兵,從下流潛渡,抄出東軍之後,乘軍士熟睡時候,一聲號炮,奮勇殺入,東軍果不設備,及至驚醒,大營已破。軍士皆抱頭鼠竄而逃,逃不及者,盡做刀下之鬼。安都、文育等雖勇,怎奈四面盡是梁兵圍裹上來,左右親將,死傷略盡,欲逃無路,以故安都、文育及裨將周錢虎等,皆被擒獲。及明,王琳歸營,諸將皆賀。乃引見陳俘,謂安都等曰:「汝等皆號無敵,今乃為吾擒乎?」安都等不語,獨鐵虎詞氣不屈,琳殺之,而囚安都、文育,貫以長鎖,擊之坐側。遂乘勝勢,襲據江州。帝聞報大駭。乃遣司空侯琚及領軍徐度,率舟師三萬進討,帝親幸石頭送之。
卻說琳至湘口,水涸不得進。一夜春水暴漲,舟艦得通,乃引合肥、漅爐相次而下,軍勢甚盛。琚進軍虎檻洲,與琳隔洲而泊。明日合戰,琳軍少挫,退保西岸。及夕,東北風大起,吹其舟艦並壞,沒於沙中,風浪大,不得還浦。天明風靜,琳入浦治船,填亦引軍退入蕪湖。時侯安都,周文育,乘監守稍懈,帶鎖逃歸。侯琚接見,大喜曰:「公等得脫,皆天意也,破賊必矣。」遂奏聞於帝,帝雖怒其敗而甚喜其歸,仍令隨軍效力。先是王琳乞師於齊,齊遣大將劉伯球將兵一萬,助琳水戰。慕容子會將鐵騎二千,屯蕪湖西岸,為之聲勢。丙申將戰,侯琚下令軍士,晨炊蓐食以待之。時西南風急,琳自謂得天助,引兵直趣建康。琚俟其舟盡過,乃徐出蕪湖,躡其後,西南風反為琚用。琳命軍士擲火炬以燒陳船,皆反燒其船,軍陣大亂。
琚乃以小船蒙牛皮衝其艦,艦皆壞。琳由是大敗。軍士溺死者什二三,餘皆棄船登岸走。而齊兵之在西岸者,亦慌亂起來,自相蹂踐,並陷於盧荻泥淖中。陳師逼之,束手就縛。遂擒齊將伯球,慕容子會,斬獲萬計。琳見眾軍瓦解,大勢難支,只得冒陳急走。至湓城,猶欲收合離散,以圖再舉。奈眾無附者,遂奉永慶王及妻妾左右數十人奔齊。其將樊猛等,皆率部曲來降。由是郢、湘盡平,江北無驚,粱之舊境,無不歸服於陳。雖有遠方倔強之徒,或降或叛,帝皆羈靡之,不忍勞師遠討,過用民力。即位三年,四境粗安。
當是時,南朝鼎遷於陳,西魏亦禪位宇文氏,改國號為周。
而陳太子昌,尚羈關中,帝乃遣使通好,且求太子昌歸國,周人許而不遣,心常不樂。未幾,帝不豫,遣尚書王通以疾告太廟及郊社,其後疾益甚,庚午,崩於璿璣殿,時年五十七。遺詔以臨川王璿入承大統。於是群臣向王勸進,玉謙讓弗敢當。太後又以太子昌尚在周邦,未肯下詔立君。眾莫能決。安都慷慨言曰:「今四方未定,何暇及遠,臨川王先帝猶子,有大功於天下,須共立之。今日之事,後應者斬。」便接劍上殿,啟太後出璽,手解臨川王發,推就喪次,俯伏舉哀。哀畢,升殿即位,是為文帝。甲寅,遷殯於太極殿西階,群臣上諡曰「武皇帝」,廟號「高祖」。高祖智以綏物,武以寧亂,英謀獨運,人皆莫及。加以儉素自率,常膳不過數品,私饗曲宴,皆用瓦器。肴核庶羞,裁令充足。後房衣不重彩,飾無金翠。及乎踐祚,彌厲恭儉,以故隆功茂德,光有天下。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文帝即位以來,兢兢業業,治已用人,一遵高祖之舊。
尊王後為皇太后,以司空侯琚為太尉,侯安都為司空,徐度為侍中,杜稜為領軍將軍。立妃沈氏為皇后,子伯宗為皇太子。大業已定,把一個太子昌竟置不問。斯時昌羈於北,聞高祖崩,臨川即位,以為奪了他基業,不勝憤怒,於是哀懇周人,求歸南土。時周朝宇文護當國,因念陳已有君,留之無益,落得做人情,遂遣南歸。昌至安陸,將濟江,先遣人致書於帝,責其不待已至,擅登大位,辭多不遜。帝視書不悅,然若拒而不納,臣下必有異論。乃召安都入內延,從容謂曰:「太子將至,須別求一藩,吾歸老焉。」安都曰:「自古豈有被代天子乎?臣愚不敢奉詔,請自往迎之。」向帝密語數言而別。遂以昌為驃騎將軍,封衡陽王。詔中書舍人緣道迎候。安都見太子,敬禮備至,請即登舟濟江,太子從之。那知船中侍從,皆其腹心,行至中流,而執沉之於水,以溺死聞。朝廷為之發喪。後人有詩悲之云:
猶子巍巍握帝符,前星失曜一身孤。
早知今日沉江底,何不長安作匹夫。
衡陽既死,帝心暗喜。時帝有母弟頊,尚留在周,帝思之,遣使關中通好,賂以黔中地及魯山郡,求放頊還。周乃遣上士杜杲送項南歸,並其妃柳氏,及子叔寶,皆還建康。先是頊在長安,軍主李總與頊有舊,每同游處。一日,頊被酒,張燈而寐。總入其室,見一大龍,臥於牀上,便驚呼而走。頊覺,問何所驚,總曰:「子必大貴,異日無忘吾言。」及歸,與帝相對泣,即封安成王,恩賞有加。帝謂周使杜杲曰:「家弟今蒙禮遣,實周朝之惠,然魯山不返,亦恐未能及此。」杲對曰:「安成長安一布衣耳,而陳之介弟也,其價豈止一城而已哉?本朝敦睦九族,恕己及物,上遵太祖遺旨,下思繼好之義,是以遣之南歸。今乃云以尋常之土,易骨肉之親,非使臣所敢聞也。」帝甚慚曰:「前言戲之耳。」
且說侯安都既害衡陽,進爵清遠公,威名甚重,群臣莫出其右,自以功安社稷,日益驕矜。部下將帥,多不遵法度,有司檢問,則奔歸安都,安都庇之。凡上表啟,語多不遜。及侍宴酒酣,或箕踞座上,傾倚席間,不復盡人臣之札。一日,陪樂游苑禊飲,醉謂帝曰:「陛下今日何如作臨川王時?」帝不應,安都再三言之,帝曰:「此雖天命,抑亦明公之力。」宴訖,又啟御前供張,賜借一用,將載妻妾來此歡會。帝雖許之,而心甚不平。明日安都坐御座,賓客居群臣位,稱觴上壽。帝聞之益怒,漸奪其權,於是群臣爭言安都之短,勸帝除之。又有言其謀叛者,召入省中,賜死。初,安都與杜嘗為壽於高祖前,各稱功伐。高祖曰:「卿等皆良將也,而並有所短。杜公志大而識暗,狎下而驕上,矜其功不收其拙。周侯交不擇人,而推心過差,居危履險,猜防不設。侯郎傲誕而無厭,輕佻而肆志,並非全身之道。」卒皆如其言,人咸服高祖之明見云。
此是餘話,不必細講。
卻說天康元年夏四月,帝不豫,台閣眾事,並令尚書僕射到仲舉、五兵尚書孔奂、中書舍人劉師知共決之。疾篤,憂太子伯宗柔弱,不能守位,謂頊曰:「吾欲遵泰伯之事,汝能無負我托否?」頊拜伏於地,涕泣固辭,帝又謂諸臣曰:「今三萬鼎峙,四海事重,宜須長君。朕欲近則晉成,遠隆殷法,卿等宜遵此意。」孔奂流涕對曰:「陛下御膳違和,痊復非久。皇太子春秋鼎盛,聖德日躋。安成王介弟之尊,足為周旦,若有廢立之,臣等寧死,不敢聞詔。」帝曰:「古之遺直,復見於卿。」乃以免為太子詹事。
癸酉,上殂。群臣奉太子即位,是為廢帝。以安成王為驃騎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安成遂率衛士三百人居尚書省,以防非常。師知、仲舉雖居禁中,共決政事,而大權總歸安成刑賞黜陟,全不與眾人參懷。師知由是忌之,謂仲舉曰:「安成不出,少主恐無自安之理。」仲舉亦以為然。乃密結右丞王暹、舍人殷不佞、右衛將軍陳子高,相為黨援。原來子高自文帝繼統,以舊寵歷任要職,拜為右衛將軍,統領軍府,在諸將中士馬最盛。因感舊君之恩,欲為新主報效,故與仲舉相結,共謀出頊於外。然眾尚猶豫,未敢即發。獨殷不佞以為機不可緩。一日不告眾人,馳詣省中,矯敕謂頊曰:「今四方無事,王可且還東府,經理州務。」頊聞之愕然,命駕將發。記室毛喜人見頊曰:「陳有天下日淺,國禍繼臻,中外危懼。太後深惟至計,令王入省,共康庶績。今日之言,必非太後之意。宗社之重,願王三思。須更聞奏,無使奸人得肆其謀。今出外即受制於人,譬如曹爽,願作富家翁,其可得耶?」頊即遣喜與吳明徹籌之。明徹曰:「嗣君諒暗,萬機多闕。殿下親實周、召,當輔安宗社,願留中勿疑。」頊乃稱疾,召劉師知至府,留之與語,使毛喜入言於太後。太後曰:「今伯宗幼弱,政事並委二郎,此非我意。」因召帝問之,帝曰:「此自師知等所為,朕不知也。」喜出報頊,頊乃囚師知於室,親自入朝,面奏二宮,極陳師知之罪。帝曰:「此等人,任叔父治之。」頊出,即以師知付廷尉,夜於獄中踢死。收王逼、殷不佞並付獄。
不佞少有孝行,頊雅重之,故僅免官而誅王暹,餘人皆置不問。
一日,毛喜清簡人馬配子高,並賜器甲。頊驚曰:「子高謀反,方欲收執,何為授以人馬器甲?」喜曰:「山陵始畢,邊寇尚多。子高受委前朝,權力正盛,若收之,恐不時授首,或為國患。宜推心安慰,使不自疑,伺間圖之,一壯士之力耳。」頊深然之。
再講仲舉自師知死後,心益不安,乃使其子到都,乘小車,蒙婦衣,來子高家,謀誅安成。往返數次,蹤跡漸露。頊欲誘二人入朝而殺之,因托言議立皇太子,悉召文武,共集尚書省。
二人隨眾入,乃使壯士執之,付獄賜死。先是前一夜,子高夢見紅霞以手招之曰:「郎今可以共往矣。」覺惡其不祥。俄而聞召,謂家人曰:「此行吉凶難保也。」乃入,果賜死。
再說子高既誅,其黨皆懼,湘州刺史華皎亦子高黨,懼禍及己,以湘州叛歸後梁,又乞師北周,勾連兩國之兵,來犯建康,軍勢甚盛。頊欲討之,而恐不克,因問計於吳明徹。明徹曰:「王自秉國以來,未嘗立大功。皎雖外結強援,軍心不一,勢易摧敗。王自引大兵擊之,蕩定可必。如是則大功立,民心之戴王益堅矣。」頊然其言,乃親引大軍三萬御之。庚辰,戰於沌口,大破華皎,周、梁之師亦潰。皎奔關中,湘州遂平。奏凱後,群臣爭表安成之功,進位太傅,加殊禮。於是安成之權愈重,國中但知有安成,不知有帝矣。帝弟始安王伯茂,心懷不平,屢肆惡言,頊惡之,乃黜為溫麻侯,置諸別館,使人邀於道殺之,詐言為盜所殺,大索國中三日。帝聞之怒,遂不與安成相見。於是近臣毛喜等,勸頊早正大位,以一人心。頊從之。
甲寅,乃以太皇太后令,誣帝與師知、華皎通謀,上違太後,下害宗賢,無人君之度,且曰:「文皇知子之鑒,事等帝堯,傳弟之懷,又符太伯。今可申曩志,崇立賢君。」遂廢帝為臨海王,以安成王入篡大統。正月甲午,群臣上璽綬,安成即皇帝位,是為宣帝。改元大建,復太皇太后為皇太后,皇太后為文皇后。立妃柳氏為皇后,世子叔寶為皇太子。封皇子叔陵為始興王,群臣悉以本位,供職如故。帝幼有智慧,及長,美容儀,身長八尺三寸,手垂過膝,與文帝友愛甚篤。以地處嫌逼,遂篡天位,有負文帝。然少歷艱難,深悉民隱,故踐祚之後,勤勞庶政,不動干戈,江南之民,遂得少安。
話分兩頭,王琳自奔齊之後,齊主命出合肥,召募倆楚,更圖進取。既而以琳為揚州刺史史、大行台,鎮壽陽,屢次上表,乞師南侵。尚書盧潛以為時事未可,且謂與陳和親。齊王從之,乃遣散騎常侍崔瞻來聘,且歸南康愍王曇郎之喪。琳遂與潛有隙,更相表奏,齊主召琳赴鄴,以潛為揚州刺史代之。由是二國聘問往來,信使不絕者數載。然是時,齊政日壞,國勢憑衰,後主信任權幸,屏黜忠良。周人乘齊之亂,日肆憑陵,汾、晉之間,幾無寧日。消息傳入建康,陳主大喜,以為江淮舊境,乘此可復,乃集群臣於內殿,商議伐齊。群臣各有異同獨吳明初決策請行。帝曰:「此事朕意已決,但元帥至重,諸卿以為孰可?」眾議以淳於量歷有大功,位望隆重,共署推之左僕射徐陵獨曰:「吳明徹家在淮左,悉彼風俗,將略人才,當今亦無過者。臣以為元帥之任,非明徹不可。」尚書裴忌曰「臣同徐僕射。」陵應聲曰:「非但明徹良帥,裴忌亦良副也」帝從之,乃拜明徹為元帥,裴忌監軍事,統眾十萬伐齊。先取秦郡、歷陽兩路,刻日並發。
齊人聞陳師來侵,共議出兵御之。儀同王肱曰:「官軍此屢失利,人情騷動,若復出頓江、淮,恐北狄西寇,乘弊而來則世事去矣。莫若遣使江南,暫圖和好。然後薄賦省傜,息民養土,使朝廷協睦,遐邇歸心。天下皆當肅清,豈直陳氏而已」齊主不從,遣大將尉破胡率兵救泰州,長孫洪略出兵救歷陽侍中趙彥深私問計於秘書監源文宗曰:「弟往為秦、涇刺史,悉江、淮間情事,今陳師入寇,何術以御之?」文宗曰:「朝廷精兵,必不肯多付諸將,數千以下,適足為吳人之餌。尉破胡人品卑下,公之所知。敗績之事,匪朝伊夕,何能制勝卻敵保有淮北耶?如文宗計者,不過專委王琳,招募江、淮義男三四萬人,風俗相通,能得死力。兼令舊將,將兵屯於淮北,足以固守。且琳之於頊,必不肯北面事之明矣。竊謂此計之上者若不推赤心於琳,更遣餘人掣肘,復成速禍,彌不可為。」彥深歎曰:「弟此策誠足制勝千里。但爭之十日,已不見從,時事至此,安可盡言?」因相顧流涕。
且說破胡將次秦州,去陳軍不遠,選長大有勇力者為前鋒號蒼頭,身披犀甲,手執大刀,其鋒甚銳。又有西域胡多力善射,弦無虛發,敵軍尤憚之。將戰,吳明徹謂蕭摩訶曰:「若殆此胡,則彼軍奪氣,君才不減關、張矣。」摩訶曰:「願示其狀,當為公取之。」明徹乃召降人有識胡者,使指示之。自酌酒以飲摩訶曰:「飲明徹手中酒者,當令勇氣百倍,所向無前。」摩訶飲畢,馳馬衝齊陣,大呼曰:「有勇者速來一決!」西域胡挺身出陣,十餘步,彀弓方發,摩訶遙擲銑硯,大呼曰:「著!」正中其額,應手而僕。齊陣中大力者十餘人出戰,摩訶揮刀皆斬之,易若拉朽,齊人無不膽落。於是明徹乘敵之懼,縱兵大戰,齊兵大敗,尉破胡走,遂克泰州。
先是,破胡之出師也,齊使王琳與之俱。琳謂破胡曰:「吳兵輕銳,宜以長策制之,慎勿輕鬥。」破胡不從而敗,琳單騎僅免,奔還彭城。又陳將黃法與長孫洪略大戰於歷陽城下,臨陣斬之,遂克歷陽。由是兩路皆捷,大軍所至,勢如破竹。不數旬,已獲二十餘郡。齊將非降即逃,單有王琳敗下,尚領殘兵數千,退保壽陽外郭。明徹乘夜攻之,琳且戰且守,飛章告急。齊乃復遣大將皮景和率師十萬來援。那知景和本非將才,一聞敵強,更懷懼怯,去壽陽三十里,頓軍不進,僅虛張聲勢以畏敵。陳將皆懼曰:「堅城未拔,大援在近,將若之何?」明徹曰:「兵貴神速,而彼結營不進,自挫其鋒,吾知其不敢戰明矣,何畏?急攻壽陽,拔之可也。」於是躬擐甲冑,四面疾攻。景和果不敢救,引兵退,遂克壽陽,生擒王琳。
琳體貌閒雅:喜怒不形於色,有強記才。軍府佐吏千數,一見皆能識其姓名,輕財愛士,得將卒心。雖流寓在鄴,齊人皆重其忠義。及被擒,舊時麾下將卒,多在明徹軍中,見之皆歔欷,不能仰視,爭為請命,及致資給。明初恐其為變,斬之於壽陽東二十里。哭者聲如雷。有一里以酒脯來祭,哭盡哀,收其血而去。田夫野老,知與不知,聞者莫不流涕。後人有詩悲之曰:
故國江山已化生,孤臣閫外尚捐身。
壽陽野老收遺血,哭殺當時麾下人。
捷聞,帝大喜,置酒舉杯,屬徐陵曰:「賞卿知人。」陵避席曰:「定策聖衷,非臣力也。」乃以明徹為車騎大將軍,都督豫合六州諸軍事。遣謁者蕭淳風就壽陽。冊命築壇於城南,高數丈,士卒二十萬,皆戎裝,環立壇下。旗分五色,兵列八方,明初登壇拜受,三軍皆呼萬歲,聲震山谷。觀者如堵,人皆榮之。其餘有功將士,皆進爵。以壽陽復為豫州,以黃城為司州,江、淮舊境悉復。但未識齊人復來爭否,且俟下文再講。
王琳不忘舊主,志圖恢復。雖與貞陽同一奔齊,同一求援。
事雖不成,其心可原矣。陳高祖明果節儉,雄略蓋世,在位三年,規模粗定,不愧一代開創之主。文帝克守舊章,迎回愛弟,欲效大伯之風,不惟能公天下,且見知人之明。廢帝並無失德,乃以眾臣推頊,卒不終位,殊覺可憐。宣帝當國,始卻實心輔政,繼以眾臣欲出之,後以眾臣共戴之,遂登大寶,亦有天焉。
即李總之預見大龍,此其明證矣。
第三十一卷 張麗華善承寵愛 陳後主恣意風流 下一卷▶
話說齊主聞壽陽陷,頗以為憂。其嬖臣穆提婆曰:「本是彼物,從其取去。假使國家盡失黃河以南,猶可作一龜茲國。更可憐人生如寄,誰當行樂,何用愁為?」左右嬖幸共贊和之。
齊主大喜,因置邊事於度外,陳人悉復其故疆,而齊不復爭。先是王琳傳首建康,詔懸其首於市,人莫敢顧。其故吏朱瑒上書於僕射徐陵曰:
竊以典午將滅,徐廣為晉家遺老,當涂已謝,馬季稱魏室忠臣。梁故建寧公琳,當離亂之辰,總方伯之任,天厭梁德,尚思匡繼。徒蘊包胥之志,終遘萇宏之眚,至使身沒九泉,頭行千里。伏惟聖恩博厚,明詔愛發,赦王經之哭,許田橫之葬。
不使壽春城下,唯傳報葛之人;滄洲島上獨有悲田之客。
陵得書,為之請於帝,乃詔琳首還其親屬。瑒奉其首,葬之於八公山側。義故會葬者數千人,皆痛哭拜奠。尋有壽陽義士毛智勝等五人,密送其柩於鄴。贈曰「武忠王」,給轀輬車在葬之。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宣帝廣選嬪御,後宮多內寵,生四十二男。長太子,柳皇后生,次始興王叔陵,又次長沙王叔堅,及下諸王,皆眾妃所出。叔陵少機辨,徇聲名,為帝鐘愛,然性強梁不羈,恃寵使氣,王公大臣多畏之。年十六,出為江州刺史,嚴刻馭下,部民畏懼。歷任湘、衡、桂、武四州,諸州鎮聞其至,皆股粟震恐。而叔陵日益暴橫,徵求役吏,無有紀極。又夜間不臥,燒燭達曉,召賓客嬖人,爭說民間細事,以相戲謔。自旦至午,方始寢寐。其曹局文案,非奉呼喚,不得上呈。瀟、湘以南,詞人文士,皆通為左右侍從,其中脫有逃竄,輒殺其家屬妻子。
民家妻女微有色貌者,皆逼而納之府中。州縣莫敢上言,以故帝弗之知。俄而召入,命治東府事務,兼察台省。凡執事之司,承意順旨者,即諷上用之,厚加爵位,微致違忤,必抵以大罪,重者至死。又好飾虛名,每入朝,常於車中馬上,執卷讀書,高聲長誦,揚揚自若。歸至室內,或自執斧斤,為沐猴百戲。又好游家墓間,見有塋表為當世知名者,輒令左右發掘,取其石志古器,並骸骨肘脛,持為玩弄之物。郭外有梅嶺,晉世王公貴人多葬其間。叔陵生母彭妃死,啟請梅嶺葬之。乃發謝太傅安石墓,棄去其柩,以葬母相。初喪之日,偽為哀毀,自稱齋戒,將刺臂上血,為母寫《涅斮經》。未及十日,庖廚擊鮮,日進甘膳。私召左右妻女與之宣淫,其行事類如此。
又有新安王者,名伯團,文帝子,性嗜酒,用度無節,所得俸祿,每不足於用,酣醉時,常乞丐於諸王。帝聞而憐之,特加賞賜,後出為徐州刺史。在州不理政事,日出田獵,或乘眠輿,至於草間,輒呼百姓婦女同游,動至旬日,所捕麝鹿等物,相與共享。帝知其不法,召至京,將廢棄之。而伯固善嘲虐,工餡媚,與叔陵相親押,以故得帝歡,每宴集,必引之侍飲。又怕固性好射雉,叔陵好發古塚,出遊野外,必與偕行。一日,兩人對飲,既酣,叔陵謂曰:「主上若崩,吾不能為太子下矣。」伯固曰:「殿下雄才大略,豈太子所及?他日主天下者,非殿下而誰?吾雖不敏,當為殿下助一臂之力。」彼此大笑。於是情好大洽,遂謀不軌。伯固侍禁中,每有密語,必報叔陵。
是時諸王皆畏叔陵,單有長沙王叔堅,每與相抗,不肯下之。先是叔堅母,本吳中酒家女,宣帝微時,常飲其肆,遂與之通。及貴,召拜淑儀,生叔堅。叔堅性傑黠,有勇力,善騎射,帝亦愛之。嘗與叔陵爭寵,彼此相忌。每朝會鹵簿,不肯為先後,必分道而趨。左右或爭道而鬥,至有死者。帝於二子皆所鍾愛,故稍加責讓,仍置酒和解之。由是二人益無顧忌。
一日,帝方視朝,忽報周已滅齊,大懼,謂群臣曰:「周人得志於東,必復闢地於南,如此江淮必受其害。吾欲遣使於周,以修舊好,兼覘其動靜,諸臣以為誰可使者?」眾推憲審,帝即命憲入關。憲至周,周亦厚相接待。既成禮,遂還建康,復命於帝曰:「周雖滅齊,其勢可畏。然自周武死後,天元繼統,國政日亂,內外皆歸心丞相楊堅。臣料天元死後,堅必篡周。內務未遑,何暇外圖?只恐堅既得志,必有併吞江南之意。
他日之憂,正勞聖慮也。」帝曰:「堅亦何能遽代周家?」遂不以為意。未幾隋果代周,帝聞之,懼而謂憲曰:「卿料事如神,他日之憂,正不可以不防。」憲曰:「陛下能念及此,兢兢業業,隋亦無如我何也!」於是飭邊事,修武備,以為自強之計。時大建十三年也。
明年春,帝有疾,詔太子及始興王叔陵、長沙王叔堅,並入侍疾。叔陵見帝病將危,陰懷異志,命典藥吏曰:「切藥刀甚鈍,可礪之。」蓋舊制諸王入宮,不許帶寸刃,故叔陵欲礪銼藥刀,以行逆也。甲寅帝崩,倉猝之際,合宮驚慌,而叔陵命左右於外取劍。左右弗悟其旨,取朝服所佩木劍以進,叔陵頓足大怒。叔堅在側見之,知其有變,乃密伺所為。俄兩太子哀哭俯伏,叔堅偶如廁,叔陵較起,於旁抽切藥刀斬太子,中項,太子悶絕於地。柳後大呼救之,叔陵又斲後數下。乳媼吳氏自後制其肘,太子浴血而起,叔陵持太子衣,太子奮身得脫叔堅行至殿廊,聞內有喊聲,急即奔入見叔陵行兇,遂從後益之,奪去其刃,李之就柱,以其摺袖縛之。時吳媼已扶太子避賊,叔堅求太子所在,欲受生殺之命。叔陵乘間奮力掙縛,縛解脫走,突出雲龍門,馳車還東府,使左右斷青溪道,放東城囚以充戰士。又遣人往新林,迫其所部兵,躬自被甲,戴白布帽,登城西門,招募百姓,散金帛以賞士卒,遍召請王將帥,莫有至者。獨新安王伯固單馬赴之,助其指揮。聚兵千人,據城自守。時眾軍並出防江,台內空虛,人心驚亂。叔堅忙召蕭摩訶入內,使受敕討叔陵。摩訶受命出宮,即率馬步數百,直趣東府。叔陵惶恐,遣人送鼓吹與摩訶,謂之曰:「事捷,必以公為台鼎。」摩訶誘之曰:「須王心膂自來,方敢從命。」叔陵乃遣所親戴溫、譚麒麟,來見摩訶,摩訶執以送台,斬其首以徇東城。叔陵歎曰:「事不成矣。」遂入內,呼其妻妾十人,盡沉於井,身率步騎數百,開城走,欲趣新林,而後乘舟奔隋。行至白楊路,為台軍所邀。伯固奔避入巷,叔陵馳騎拔刃追之,呼曰:「爾欲求克耶?我先殺汝。」伯固不得已復還部下多棄甲潰去。訶摩刺叔陵僕地,其將陳仲華就斬其首。伯固亦為亂兵所殺。自寅至已,其亂乃定。叔陵諸子皆賜死。時太子創甚,臥承香殿,太後居伯梁殿,百司眾務,皆決於叔堅丁已,太子創愈,群臣奉璽綬,即位於太極殿。改元至德,大赦天下,是為後主。以長沙王為司空、驃騎大將軍,蕭摩訶為車騎大將軍,封綬遠公,叔陵家金帛累巨萬,悉賜二人。
且說長沙王既定內亂,自以有救護大功,驕縱日甚,群臣忌之。都官尚書孔范、中書告人施文慶皆有寵於帝,而惡叔堅所為,日夜求其短,構之於帝。帝遂疏之,以江總為吏部尚書,奪其權。叔堅既失恩,心不自安,乃為厭媚,酷日月以求福。或上書告其事,驗之有實,帝乃四叔堅於內省。將殺之,令內侍宣敕數其罪,叔堅對曰:「臣之本心,非有他故,但欲求親於主上耳。今既犯天憲,罪固當死,但臣死地下必見叔陵,願宣明詔責之於九泉之下。」帝感其言,遂赦之,免官歸第。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陳自武帝開國,綱紀粗備,天下漸安。繼以文宣承統,勤勞庶政,節己愛人,府庫充足,民食有餘,故大建之末,江南號稱富庶。後主即位,蒙業而安,天下欣欣望治。然性耽詩酒,專喜聲色。始初,尚有二、三大臣。輔以正道,軍國之務,稍為留心。繼則佞幸日進,諛言盈耳,內寵外嬖,共為蠱惑,而君志日荒矣。
再表後宮有一美人,姓張名麗華,本兵家之女,父兄以織席為業。後主為太子時,被選入宮,撥為東宮侍婢。時後主已得龔、孔二妃,花容月貌,皆稱絕色,並承寵愛,而於孔妃尤篤。嘗謂妃曰:「古稱王嬙、西子之美,自吾視之,卿美當不弱耳。」及麗華入宮,年才十歲,為孔妃給使,後主未之見也。
一日,與孔妃小伙,麗華捧(寧毛)以進,。後主一見大驚,端視良久,謂妃曰:「此國色也。卿何藏此佳麗,而不令我見?」孔妃曰:「妾謂殿下此時見之,猶嫌其早。」後主問何故,對曰:「其年尚幼,恐微葩嫩蕊,不足以受殿下彩折耳。」後主微笑,心雖愛之,憐其幼弱,不忍強與交歡。因作小詞以寄情,其詞曰:
海棠初試胭脂嫩,翠佩葳蕤,弱態難支。不許金風用力吹。
新桃時樣慵梳掠,淡淡蛾眉,雲鬢雙垂,欲護蘭芽不自持。
後主作完是詞,以金花箋書付麗華,麗華叩謝。孔妃相顧而笑曰:「殿下何多情也?」原來麗華年雖幼小,天性聰明,吹彈歌舞,一見便會,詩詞歌賦,寓目即曉。又善伺人顏色,雖孔妃亦甚愛之。年交十三,出落得輕盈姻娜,進止閒雅,容包益麗。每一盻睞,光彩照映左右。後主雖未臨幸,常抱置膝上,撫摩其體。此時麗華芳心已動,雲情而意,盈盈欲露,引得後主益發動情,那能再緩佳期。一夜風景融和,月明如水,酒闌之後,遂挽之同寢。麗華初承雨露,嬌啼宛轉,不勝羞澀而後主曲盡溫存,方堪承受。直至靈犀一透,彼此歡樂無限。
明日起身,後主滿心喜悅,遂作一詞以示麗華。其詞曰:
明月映珠簾,依約小闌干側。昨夜笑蓉帳底,占幾分春色憨癡未請雨雲情,嬌羞更無力。為問溫柔滋味,有誰人消得?
麗華亦依韻和之。詞曰:
喜氣上眉梢,斗轉月輪初側。直雨露恩濃天上,愧好花顏色。柳條枝弱不堪攀,春風借微力。繡帳夜闌情緒,許姮娥知得。
詞後書「恭賀御制元韻。」後主看了此詞,歡喜不已,贊道:「你小小年紀,清詞麗句,乃能如此,結句帶著孔娘娘,尤見靈心四映,真才女也。」從此兩情膠漆,如魚得水,寵幸更出龔、孔之上。
未幾,宣帝崩,後主即位,拜為貴妃。當叔陵作逆時,後主受傷,臥承香殿中養病,諸妃皆不得侍,獨麗華待左右,進湯藥,衣不解帶者數夜。及愈,益愛幸之。又內空庭院雖廣,而武帝以來,皆尚簡樸。後主嫌其居處不華,未足為藏嬌之所乃於臨光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高數十丈,並數十間,窮土木之奇,極人工之巧。凡窗牖牆壁欄檻之類,皆以沉檀木為之,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內設寶牀寶帳。服玩珍奇,器物瑰麗,皆近古未有。閣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植以奇樹,雜以名花。每微風暫至,香聞數裡。朝日初照,光映後庭。月明之夜,恍如仙界。後主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仙閣,並復道往來。又有王、季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捷妤、江修容等七人,並以才色見幸,得游其上。麗華嘗於閣上靚妝,或臨軒獨坐,或倚欄遙望,見者皆疑嫦娥出世,仙子臨凡,儼在縹緲峰頭,令人可望不可即。
於是外延臣工,率以迎合為事。有尚書顧總,字總持,博學多文,尤工五言七言,溺於浮靡。後主寵之,日與游宴,多作豔詩。好事者抄傳諷玩,爭相效尤,詩體一新。又有山陰人孔范,字法盲,容止都雅,文章贍麗,亦為主後親愛。後主惡聞過失,范必曲為文飾,稱揚贊美。又與孔貴妃結為兄妹。寵遇優渥,言聽計從,公卿多畏之。嘗語後主曰:「外間諸將起自行伍,匹夫耳。深謀遠慮,非其所知。」自是將帥微有過失即奪其兵,分配文吏。邊備之弛,皆范為之。時朝廷有狎客十人,顧總為首,孔范次之。王瑳、施交慶、沈客卿等,又次之皆得出入禁中,傳宴內庭。
一日,後主退朝之暇,正與諸臣飲酒賦詩,內侍呈上短章一道,乃貴妃麗華所奏。其略云:
妾聞陰陽無二理,男女本同揆。朝廷之上,不乏文人;閨閣之中,豈無才女?大家續《漢》成一代之良史;蘇氏回文倡千秋之絕調。斯圍巾幗增輝,鬚眉短氣者也,自古有之,今豈無偶?然空閨自蔽,美玉韞於櫝中;繡戶深藏,麗珠埋於澗底;胸羅錦繡未著勞聲;筆聚雲煙,難邀明鑒。蛾眉為之痛心,脂粉因之減價。伏惟陛下,睿思煥發,聖藻繽紛。俾旁求之典,兼及紅裙;征避之加,不遺綠鬢,庶三千粉黛,爭抒風雅之才;與八百衣冠共佐文明之治。
後主覽表大悅,遍示諸臣,皆勸宜允所請。於是發詔四方,彩選淑女,不論士庶貴賤,凡有才色可觀者,皆要報名送進,州郡爭迎上意,各各遵行。不上數月,選得女子數千,送至都下,齊集午門。後主遂與張、孔二妃並坐內殿,一一引見。先試其才,徐別其貌。有才色兼備者十餘人,賜為女學土。才有餘而色不及者,命為女校書,供筆墨之職。色甚都面才不足者,命充內府,習歌舞之事。真個豔冶滿前,笙策聒耳。每遇飲宴,使諸妃嬪及女學士,與狎客雜坐聯吟,互相贈答,彩其尤豔麗者,被以新聲,命宮女千餘人,習而歌之。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內有云:「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最稱絕唱。大略皆美諸妃之容色。君臣酣歌,自夕達旦,以此為常。把軍國政事,皆置不問。百司啟奏。並因宦者蔡蛻兒、李善慶以進,後主置麗華於膝上共決之,李、蔡所不能記者,麗華並為條疏,無所遺脫。因參訪外事,人間有一言一事,麗華必先知之。由是益加寵異,冠絕後庭。宦官近習,內外連結,賣官鬻獄,貨賂公行,大臣執政,皆從風謅附,以故上下解體,國事日壞。
時有中書舍人博縡,負才使氣,嬖幸多怨之,日進讒言,後主怒,收縡下獄。縡乃於獄中上書曰:
臣問君人者恭事上帝,子愛下民,省嗜慾,遠謅佞,未明求農,日旰忘食,是以澤被區夏,慶流子孫。陛下頃來,酒色過度,不虔郊廟大神,專事淫昏之鬼。小人在側,宦侍弄權,惡忠直若仇仇,視小民如草芥。後宮曳給繡,廄馬餘菽粟,而百姓饑寒,流離蔽野,神怒民怨,眾叛親離。若不改弦易轍,臣恐東南王氣自斯而盡。
書奏,後主大怒。頃之,意稍解,遣使謂之曰:「我欲赦卿,卿能改過否?」對曰:「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則臣心亦可改。」使者復命,後主益怒,遂賜死獄中。從此直臣鉗口,弼士噤聲,君志益侈,民生日蹙。
消息傳入長安,正值隋文開皇之年,本有削平四海之志,於是隋之群臣,爭勸其主伐陳,以救江南百姓。隋主曰:「吾為民父母,豈可限一衣帶水不拯之乎?」乃下詔數後主二十大罪,散寫詔書二十萬紙,遍諭江外。或謂兵行宜密,隋主曰:「若彼懼而改過,朕又何求?否則顯行天罰可也,奚事詭計為!」於是大治戰艦,陳師誓眾,命皇子晉王廣、秦王俊、清河公楊素為行軍元帥,總管韓擒虎、賀若弼等,率兵分道四出。凡總管九十,兵五十餘萬,皆受晉王節度。以左僕射高熲為晉王元帥長史,軍中事咸取決焉。其兵東接滄海,西距巴蜀,旌旗舟楫,橫亙數千里,無不奮勇爭先,盡欲滅此朝食。正是:全軍壓境山河震,大敵臨江神鬼驚。未識陳國若何御之,且聽下回分解。
宣帝溺愛叔陵,嫡庶幾於無別。良善者尚或生心,況叔陵之兇悍性生者乎?宴駕之間,以藥刀行弒,自取滅亡,皆宣帝貽謀之不善也。後主性格風流,青官時已然,宣帝不知選正人以輔之,任其狂蕩,一朝繼統,為所得為,窮奢極欲,至於滅亡。哀哉!
第三十二卷 陳氏荒淫棄天險 隋軍鼓勇下江南 全書終
話說隋文帝大舉伐陳,將次臨江,沿邊州郡,飛報入朝。上下泄泄,咸不以為意。獨僕射袁憲,請出兵御之,且謂後主曰:「京口、彩石,俱是要地。各須銳兵三千,並出金翅三百艘,緣江上下,以為防備。」後主曰:「此是常事,邊城將帥足以當之。若出人船,必致驚擾,徒亂人心。」不聽。及隋軍深入,州郡相繼告急,後主從容謂詩臣曰:「齊兵三來,周師再至,無不摧敗而去,彼何為者耶?」孔范進曰:「長江天塹,古以為限,隔斷南北,今日隋軍,豈能飛渡耶?邊將欲作功勞,妄言事急。臣每患官卑,虜若渡江,臣定作太尉公矣。」或妄傳北軍在道,馬多死。范曰:「可惜,此是我馬,何為而死?」後主大笑,深以為然,奏伎縱酒,賦詩如故。
先是蕭摩訶喪偶,續娶夫人任氏,年甚少。嘗以命婦入朝,與麗華說得投機,結為姊妹。任氏生得容顏俏麗,體態輕盈,兼能吟詩作賦,自矜才色,頗慕風流。嫁得摩訶,富貴亦已稱心,微嫌摩訶是一武夫,閨房中惜玉憐香之事,全不在行,故心常不足。入宮,見後主與麗華,好似並蒂蓮,比翼鳥,無刻不親,何等思愛綢繆,不勝欣羨。故見了後主,往往眉目送情,大有毛遂自薦之意。況後主是一好色之主,豔麗當前,正搔著心孔癢處,焉肯輕輕放過?只因任氏是大臣之妻,礙著君臣面上,未便妄動。又相見時妃嬪滿前,即欲與她苟合,苦於無從下手,故此未獲如願。
一日,正當後主臨朝,麗華召夫人入內,留在結綺閣宴飲,你一盞,我一杯,慇懃相勸,麗華不覺酣醉,倚在繡榻之上,沉沉睡著。夫人見麗華醉了,乘著酒興,欲往望仙閣,與孔貴妃閒談片時,遂悄悄從復道走去。哪知事有湊巧,恰值後主亦獨自走來,夫人迴避不及,忙及俯伏在旁。後主笑嘻嘻走近身邊,以手相扶道:「夫人既與我貴妃結為姊妹,便是小姨了,何必行此大禮?」夫人才立起身,後主便挽定玉手,攜入密室,拉之並坐,曰:「慕卿已久,今日可副聯懷。」夫人垂首含羞,輕輕俏語道:「只恐此事不可。」然見了風流天子,態度溫存,早已心動。於是後主擁抱求歡,夫人亦含笑相就,絕不作難。翻雲覆雨,笑語盈盈,以為巫山之遇,不過如此。宮人見者,皆遠遠避開,任其二人淫蕩。良久事畢,遂各整衣而起,宮人進來,捧上金盆洗手。二人洗罷,同往結綺閣來。斯時夫人鬃亂釵斜,嬌羞滿面,麗華接見,忙上前稱賀道:「此是陛下合享風流之福,故得遇姊。姊能曲體帝意,便是繡閣功臣了,何嫌之有?」乃為夫人重點新妝,閣中再開筵宴。當夜麗華留住夫人,使後主重赴陽台之夢。較之初次,更覺情濃。明日,夫人辭出,後主欲留,恐惹物議,因作詞調一闕,以訂後會。其詞曰:
雕闌掩映,花枝低亞,玉立亭亭如畫。巫山十二碧峰頭,喜片刻雨沾雲惹。相逢似夢,相知如舊,一點柔情非假。風流況味兩心同,願無忘今夜。
夫人亦答小詞一首,以紀恩幸。其詞曰:
滿苑嬌花人似醉,芳草情多,也是縈苔砌。多謝春風能做美,一番濃露和煙翠。一霎匆匆羅帳裡,聚出無心,散卻偏容易。窗外柳絲闌上倚,依依似把柔情係。
麗華見了,不勝歎賞,曰:「陛下天縱之才,姊妹閨中之秀,然皆深於情者也。」蓋麗華有一種好處,枕席之事,全不妒忌。引薦宮中美色,常若不及,後宮多德之,故夫人於後主有私,不唯不妒,愈加親熱。自此夫人常召入宮,留宿過夜。在摩訶面前,只言被麗華留住,不肯放歸。摩訶是直性人,始初信以為實,也不十分查問。其後風聲漸露,知與後主有奸,不勝大怒,因歎道:「我為國家苦爭惡戰,立下無數功勞,才得打成天下。今嗣主不顧綱常名分,奸污我妻子,沾辱我門風教我何顏立於朝廷!」因此把忠君為國的心腸,遂冷了一半。今且按下不表。
卻說隋兵既起,賀若弼自北道爭先,韓擒虎自南邊開路,軍馬渡江,如入無人之境。沿江守將,望風盡走。俄而若弼進據鍾山,頓兵白虎岡,擒虎率步騎二萬,屯於新林,內外大恐時建康甲士,尚有十餘萬人,後主素懦怯,不達軍事,台內處分一委施文慶。文慶務為壅蔽,諸將凡有啟請,率皆不行。先是賀若弼之攻京口也,袁憲請出兵迎擊,後主不許。及弼至鍾山,憲又回:「弼懸軍深人,營塹未堅,出兵掩襲,可以必克」又不許。及聞隋兵百萬盡行壓境,後主始懼,乃召摩訶、任忠等於內殿,商議軍事。摩訶不語,忠曰:「兵法客貴速戰,主貴持重,今國家足食足兵,宜固守台城,緣淮立柵。北軍雖來,勿與交戰,分兵斷江路,無令彼信得通,給臣精兵一萬,金翅艘三百,乘江而下,逕掩六合,彼大軍必謂渡江將士已被俘獲,自然挫氣。淮南土人皆與臣有舊,今聞臣往,必皆景從巨復揚聲欲往徐州,斷披歸路,則諸軍不擊自去。待春水既漲上江守將周羅睺等,必沿流赴援,此良策也。」後主不能從。
明日,歘然曰:「兵久不決,令人腹煩,可呼蕭郎出兵一擊。」孔范從旁贊之,且曰:「殲盡丑虜,當為陛下勒石燕然」任忠叩頭苦請勿戰,不從。謂摩訶河曰:「卿可為我一決。」摩訶曰:「從來行陣,為國為身,今日之事,兼為妻子。」後主大喜,乃使魯廣達陳於白土岡居諸軍之南,任忠次之,孔范又次之,摩訶一軍最在北。諸軍相去,南北亙二十里,首尾進退,各不相知。賀若弼將輕騎登山,遙望眾軍,因即馳下,率甲士八千勒陣待之。摩訶以後主通其妻,全無戰意。唯魯廣達與弼相當,摧堅陷陣,所向披靡,殺死隋將士三百餘人。隋師退走,弼見追兵至,輒縱煙以自隱。陳人既勝,將士各將所得首級,走獻陳主求賞。弼知其驕惰,乃引兵趣孔范,范兵暫交即退。諸軍顧之皆亂。隋兵乘之,遂大損,死者五千人。摩訶既不退,又不戰,遂被擒於陣。弼命斬之,摩訶顏色自若,乃釋而禮之,摩訶遂降。任忠弛馬入台,見後主曰:「兵已敗矣,臣實無所用力,奈何?」後主與之金兩滕,使募人出戰。忠曰:「陛下唯具舟楫,就上流諸軍,臣當以死奉衛。」言裡即出。後主信之,乃令宮人束裝以待。
哪知任忠已懷叛志,馳至石子岡,正遇韓擒虎軍來,便下馬迎降。擒虎大喜,遂相與並進,直入朱雀門。台軍欲拒,忠揮之曰:「老夫尚降,諸軍何事相抗?」眾聞之,皆散走。於是城內文武百官並通。
斯時後主身旁不見一人,唯袁憲侍側,因謂之曰:「朕從來待卿不勝餘人,今人皆棄我去,唯卿獨留,不遇歲寒,焉知松柏?非唯朕無德,亦是江東衣冠道盡。」言罷,遽欲避匿。憲正色曰:「北兵之入,必無所犯,大事如此,去將安之?臣願陛下正衣冠,御正殿,依梁武帝見侯景故事。」後主不從,下榻急走,曰:「鋒刃之下,未可兒戲,朕自有計。」從宮嬪十餘人,奔至後堂景陽殿,將投於井。袁憲自後見之,以身蔽並,後主與爭,久之得入。憲,慟哭而去。
時隋兵入宮,執內侍問曰:「爾主何在?」內侍指井曰:「在是。」窺之正黑,呼之不應,欲下石,乃聞叫聲。以繩引之,怪其太重,及出,乃與張貴妃、孔貴嬪同束而上。眾大笑。
先是沈皇后性端靜,寡嗜慾,後主待之甚薄。張貴妃寵傾後宮,後澹然退處,未嘗有所忌怨。及隋兵入,居處如常。太子深年十五,閉閣而坐,獨舍人孔伯魚侍側。軍士叩閣而入,太子安坐,勞之曰:「戎旅在途,得無勞乎?」軍士成致敬焉。
話分兩頭,賀若粥乘勝至樂游苑,魯廣達猶督餘兵,苦戰不息,復殺隋軍數百人。會日暮,乃解甲,面台再拜慟哭,謂眾曰:「我身不能救國,負罪深矣。」士卒皆涕泣歔欷,遂就擒。弼夜燒北掖門入,聞擒虎已執叔寶,呼視之,叔寶惶懼,流汗股慄,向弼再拜。迅謂之曰:「小國之君,當大國之臣,拜乃禮也。入朝不失作歸命侯,無勞恐懼。」乃幽之德孝殿,以兵守之。
卻說晉王廣素慕麗華之美,私囑高熲回:「公入建康,必留麗華,勿害其命。」熲至,召麗華來見,曰:「美固美矣,但太公蒙面以斬妲己,我豈可留以誤人?」乃斬之於青溪。晉王聞之,悵然失望曰:「昔人云無德不報,我有以報高公矣。」於是晉王整旅入建康,以施文慶受委不忠,曲為諂佞,以蔽人主耳目,沈客卿重賦厚斂,以悅其上,與太市令陽慧郎,刑法監徐析、都令史既慧,指為五佞,並斬於石闕下,以謝三吳之人。使記室裴矩收圖籍,封府庫,資財一無所取。陳人賢之。
且說當初陳高祖殺了王僧辯一家,只道王室已絕,哪知僧辯尚尚有一子遺下,名頍。當合家被難時,頍尚在襁褓,虧得乳母摯之以逃,流離北土。及壯,仕隋為儀同三司,隋師伐陳從軍南來。及陳亡,欲報父仇,乃結壯士數十人,飲以酒而謂之曰:「吾家與霸先,有不共戴天之仇。願借諸君之力,發其墓,毀其屍,以舒夙恨。有罪我自當之,雖死不悔。」眾皆許諾。乃夜往,發陳祖陵,開其棺,屍尚不腐,跪而斬之,焚骨取灰,投水而飲之。曰:「今而可以報吾父於地下矣。」天明自縛,叩首於軍門,請正擅命之罪。晉王重其義,承制赦之。
聞者莫不感歎。
再說水軍都督周羅睺守江夏,與秦王俊相持逾月,隋兵不得進。又荊州刺史陳慧紀,與南康內史呂忠肅據巫峽,於北岸鑿石,綴鐵鎖三條,橫絕中流,以遏隋船。楊素奮兵擊之,四十餘戰,殺死隋兵五千餘人,素不能克。及建康平,晉王廣以後主手書,招上江諸將。羅睺乃與諸將大臨三日,放兵降隋。
慧紀、忠肅亦解甲投誠。楊素乃得下至漢口,與秦王俊會將次湘州,有兵守城,不得進。素遣別將龐暉進兵攻之,舉城欲降湘州刺史岳陽王叔慎年十八,置酒會文武僚吏,酒酣,拍案歎曰:「君臣之義,盡於此矣!」墳史謝基伏而流涕,司馬侯正理,奮袂起曰:「主辱臣死,諸君獨非大陳之臣乎?今國家有難,實致命之秋也,縱其無成,猶見臣節。青門之辱,有死不能。今日之機,不可猶豫。後應者斬!」眾成許諾,乃具牛馬幣帛,詐降於寵暉,誘之入城。叔慎伏甲門口,暉至,斬之以徇。於是建牙勒兵,招合士眾,數日之中,得兵五千人。衡陽太守范通、武州刺史鄔居業,皆舉兵助之。素聞暉死,率大軍繼進。叔慎與戰,大敗,遂被擒。秦王俊斬之於漢口,其黨羽皆死。
又嶺南未有所附,數郡士民,共奉高涼郡太夫人洗氏為主號「聖母」,保境拒守。晉王遣柱國韋洸,安撫嶺外。至南康不得進,乃以叔寶書遺夫人,諭以國亡,使之歸隋。夫人集首領數千人,向北慟哭,謂其孫馮魂曰:「昔武帝起兵吳興,我決其必成大事,故使汝以兵助之,後果代有梁業。我家累受其恩,曾幾何時,子孫不能守,把錦鏽江山,盡付他人之手,曷勝浩歎!我以一隅之地,何敢與天下相抗?」乃遣使迎洸。洸至廣州,曉諭嶺南諸州,無不歸順。於是陳國皆平。得州三十郡一百,縣四百。三月已巳,送叔寶與其王公百司,並詣長安陳氏遂亡。後人有長歌一篇,記其荒亡之跡云:
南朝天予愛豪奢,莢蓉為國顏作霞。不臨朝右明光殿,只戀宮中桃李花。自矜文藻超凡俗,咳吐隨風散珠玉。批風抹月興無涯,品燕評鶯意不足。風流性格誇作家,終朝相對人如花新詞豔句推江總,淺笑輕顰鬥麗華。朱樓翠殿飄香遠,舞村歌台雲雨滿。蓬萊瀛海豔神仙,結綺臨春起池館。朱甍畫棟接青霄,雲作窗櫺虹作橋。龜網罘罳金落索,龍紋屏障玉鏤雕。珊瑚座映琉璃榻,繡帶珠簾銀蒜押。氍毹海上錦雲來,翡翠瓶中瓊樹插。錦筵羅列山海珍,猩唇龍脯堆粉綸。瑪瑙盤傾霞燦爛珍珠紅滴香氤氳。紛紛仙樂奏新聲,君王歡笑側耳聽。只道昇平難際會,冰輪莫負今宵明。昭儀妙句矜無比,學士清詞雜宮徵。脂香粉膩惹朝衫,巧笑低吟喜嬌美。通宵褻狎兩不嫌,但稱麗句諧穠纖。聲嬌語脆醉人魄,音入肺腑如膠黏。譜得新聲中音律,後庭玉樹真奇絕。鶯喉慢囀神欲飛,蕩志驚魂意歡悅朝歌暮樂無已時,君臣放浪疑狂癡。只知裙底情無限,那惜眉頭火莫支。一朝兵馬鄰封起,百萬旌旗煥羅綺。交章告急如不聞,猶說妖嬈貴妃美。陳情袁憲拼白頭,痛哭欲解危城憂。邪臣妄議恃天險,長江萬里輕戈矛。君臣大笑仍歡樂,飲酒徵歌相戲謔。不知天上下將軍,御座孤身無倚著。袁憲忠言總不知,臨危猶是戀宮妃。三人入井計何拙,千古胭脂辱井嗤。王氣金陵且消歇,晉王好色心偏熱。誰知宮裡貌如花,化作營中劍鋩血。荒淫破國憶陳隋,瞬息興亡致足悲。虎踞龍蟠佳麗地,年年惟見鷓鴣飛。
先是武帝受禪之後,夢有神人,自天而下,手執玉策金字,北面授帝曰:「陳氏五帝,三十二年。」屈指興亡,適符其數。
又後主在東宮時,有鳥一足,集於殿庭,以嘴畫地成文曰:
獨足上高台,盛草變成灰。
欲知我家處,朱門當水開。
後有解之曰:「獨足」指後主亡國時,獨行無眾。「盛草」言荒穢之狀,隋承火運,草遇火,則變為灰矣。及後主至長安,同其家屬,館於都水台,門適臨水,故始句言「上高台」,結言「當水開」也。其言皆驗。
卻說後主至京,朝見隋帝,帝赦其罪,給賜甚厚。數得引見,班同三品,每預宴,恐致傷心,為不奏吳音。後監守者奏言叔寶云:「既無秩位,每預朝集,願得一官號。」帝曰:「叔寶全無心肝。」監者又言叔寶常醉,罕有醒時。帝問飲酒幾何,對曰:「與其子弟日飲一石。」帝大驚,使節其飲,既而曰:「任其性可耳,若節其酒,教他何以過日?」又詔陳氏子弟在京城者,分置邊郡,給田業使為生。歲時賜衣服以安全之。
其降臣江總、袁憲、蕭摩訶、任忠俱拜儀同三司。帝嘉袁憲雅操,下詔以為江東稱首,謂群臣曰:「平陳之初,我悔不殺任變奴。受人榮祿,兼當重寄,不能橫屍殉國,乃云無所用力。與宏演納肝,何其遠乎?」又晉王之戮陳五佞也,未知孔范、王瑳、王儀、沈瓘之罪,故得免。及至長安,事並露,帝乃暴其罪惡,投之邊裔,以謝吳越之人。見周羅睺慰諭之,許以富貴。羅睺垂泣對曰:「臣荷陳氏厚遇,本朝淪亡,無節可紀。得免於死,陛下之賜也,何富貴之敢望?」賀若粥謂羅睺曰:「聞公郢漢起兵,即知揚州可得,王師利涉,果如所料。」羅睺曰:「若得與公周旋,勝負亦未可定也。」頃之拜儀同三司。
睺有裨將羊翔,早降於隋,伐陳之役,為隋鄉導,位至上開府儀同,班在睺上。韓擒虎於朝堂戲睺曰:「不知機變,乃立在羊翔之下,毋乃愧乎?」睺曰:「僕在江南,久承令問,謂公天下節士。今日所言,殊乖所望。」擒虎有愧色。
先是常侍韋鼎聘於周,遇帝而異之,謂帝曰:「公當大貴,貴則天下一家,歲一周天,老夫當委質於公。」帝謙謝不敢當。
及至德之日,鼎在江南,盡賣其田宅。或問其故,鼎曰:「江東王氣,盡於此矣,吾異日當歸葬長安耳。」至是陳平,帝召鼎為上儀同三司。叔寶嘗從帝登邙山侍飲,賦詩曰:
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太平無以報,願上東封書。
因表請封禪,帝優詔答之。他日復侍宴,及出,帝目之曰:「此敗豈不由酒,以作詩之功,何如思安時事?聯聞賀弼迅度京口,其下密啟告急,叔寶飲酒不省。高熲至日,猶見啟在枕下,尚未開封。此誠可笑,蓋天亡之也。」叔寶卒於仁壽四年之十一月,時年五十二。贈長城縣公。蓋自南北分裂,晉元帝建都金陵,號曰東晉,傳十一主,共一百零四年。劉宋受禪,凡八主,共六十年。蕭齊代興,凡七主,共二十四年。梁武繼統,凡四主,共五十六年。陳氏代梁,凡五主,共三十三年。統計南朝年代,共二百七十七年,金陵正氣始盡,隋家並而有之,天下遂成一統。詩曰:
渠大英雄作帝王,威加海內氣飛揚。
三秦才睹衣冠舊,何太匆匆歸建康。
上南宋
一木難支大廈傾,愍孫血染石頭城。
諸王並是天家戚,舅氏江山付道成。
上南齊
保有江東四十秋,疆圉無恙若金甌。
只緣梁祚應當盡,天命昭明不白頭。
上南梁
當代人豪數霸先,文宣繼統亦稱賢。
「後庭」一曲風流甚,斷送東南半壁天。
上南陳
陳後主不理國政,以風流為事,諸臣正直者少,謅佞者多,所以綱紀敗壞,不可收拾。及敵兵壓境,不聽袁憲忠言,尚悅佞人獻談,不亡何待?乃至與張、孔同入於井,可羞之甚。其得保首領以沒,幸矣。皇后、太子,尚能不失大體,可敬!可敬!袁憲雖亦降隋,乃忠於陳,竟盡心力,至不得已而降之,亦可原矣。結處統括全部,分划年代,條理井然。不似時手做到後來,全無收煞、只圖了事者可比。比作手之書,超邁流俗,有目者自能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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